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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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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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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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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0:22 |只看該作者
第 40 章

  蔣博認識江曉媛的時候,她已經徹底被這個時空的顛沛流離磨沒了脾氣,一天到晚將「逆來順受」頂在腦門上。蔣太后畢生執迷於皮相,沒有練出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耐,還以為她是個天生的面人……只是有點不靠譜。

  他從來不知道家養小綿羊還會咬人,一時居然沒反應過來。

  江曉媛一不做二不休地露出了她收斂許久的張牙舞爪,乾脆自暴自棄,端出當年跑去馮瑞雪店裡興師問罪的冷冷的矜貴,她修長的眉目微微偏向一邊,並不去看蔣博,下巴和略顯瘦削的脖頸連成一道微妙的弧線,側臉蒼白地落在幾縷垂下的頭髮下,真的像個落難的公主,再狼狽,也還戴著王冠。

  江曉媛:「我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說,我可以改,你要我幹什麼就提前通知一聲,即便不會我也能學,只要不是讓我上天,我都學得會——我肯定不會主動辭職的,雖然你一個月只給我仨瓜倆棗錢,還自覺得是恩賜。」

  她尖刻地調轉目光,刮了蔣博一眼:「會有你請不起我的那一天,等著。」

  江曉媛以前說什麼聽什麼,對任何人都言聽計從的時候,蔣博是十分看不上她的,他最見不得窩窩囊囊、唯唯諾諾的人,看見就想過去踹一腳。

  此時他震驚之餘,對江曉媛竟然有些刮目相看。

  「哎,」蔣太后萌點詭異地想,「有點性格,還挺會裝,對我胃口。」

  蔣博微微收斂了些,用講道理的口吻對江曉媛說:「注重穿著打扮又不一定要花錢,有些時候花心思其實更重要,好東西有好東西的穿法,便宜貨也有便宜貨的好處——你看。」

  蔣博伸出手腕,對江曉媛指了指自己的腕錶,這奇葩居然恬不知恥地戴了一塊女表。

  江曉媛只看了一眼,就漠然地移開了目光:「假的,low貨,沒錢隨便買塊便宜的時裝表不行嗎?最討厭戴名牌的虛榮男……半男不女的人!」

  蔣博才不相信這鄉下窮丫頭能一眼就看出什麼真假來,只當她是說氣話,得意洋洋地放下袖子:「五十多一塊,除了走不太準之外,外人眼裡和正品幾乎沒什麼區別。老實跟你說,真的我其實也有一塊,不過現在手機不離手,誰放著電子錶不看去掰扯那三根指針?這玩意走得準不準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有時候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戴的是真是假——虛榮?什麼是虛榮?虛榮就是生產力,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你連自家祖師爺都要鄙視嗎?」

  江曉媛:「……」

  她先是認了一個光頭無臉的祖師爺,現在又認了「虛榮」倆字當祖師爺。

  世界上還有沒有正常的祖師爺了!

  蔣博:「腰帶多少錢?」

  江曉媛:「……六塊。」

  蔣博審視了她一番:「咱們那有個商品批發市場,你知道嗎?」

  江曉媛不單知道,還跟著陳方舟去過一次。

  蔣太后:「裡面賣的山寨愛馬仕大方巾批發價五塊錢一條,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唯一的缺點就是沾水掉色——不過誰沒事也不洗腰帶玩,繫上不比你這……這麻袋片洋氣?」

  江曉媛的三觀都碎了,再一看蔣博,感覺他渾身上下到處都像是假的:「你鼻子裡那根軟骨不久也是山寨的吧?」

  蔣博立刻炸了:「你放屁!這種天然去雕飾的臉當然是天生的!」

  江曉媛:「呵呵,不要臉。」

  蔣博忍無可忍地咆哮起來:「我是你老闆!」

  江曉媛又冷笑一聲,往車座後面一靠,雙手一攤,臉上是淚痕未乾的嘲諷。

  蔣博張嘴閉嘴三次,氣得頭頂直冒煙。

  江曉媛漠然地想:「他要是讓我滾蛋,我就滾,十年以後必然滾回來,打腫他的臉。」

  結果蔣博沒讓她滾蛋,他毫無徵兆地從錢夾裡點出五百塊錢遞給江曉媛。

  蔣博:「拿著吧,這次出差接私活的提成。」

  江曉媛:「……」

  蔣博:「不是吧,就因為說了一句你腰帶難看,連錢都不要了?」

  江曉媛一把搶過來:「還顯得您怪大方的,也就夠我報銷這幾天打車費的!」

  蔣博:「……」

  過了一會,他又想起了什麼,蹭蹭鼻子,對江曉媛說:「對了,把你做的課件拿來我看看。」

  江曉媛想通了,既然要披荊斬棘,她裝乖給誰看?於是從此暴露本性,過上了每天和蔣太后戰鬥三百回合的日子。

  這種戰鬥精神貫穿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如果蔣博又因為她專業不行,工作做得不好發脾氣,江曉媛就一聲不吭聽著,聽完回去爭分奪秒地補回來,哪怕住在圖書館,死在自習室,不吃不睡,也要讓他挑不出刺來。

  但如果蔣博膽敢沒事找茬,諸如什麼不准聽別的老師的課等等屁事噴她,那她就果斷噴回去,帶著加農炮喪心病狂地噴回去,跟姓蔣的在「尖酸刻薄」領域裡好一番較量,最終以蔣太后敗北告終。

  從此,他沒有正當理由,不敢惹江曉媛了。

  蔣博自覺這老闆當得十分窩囊,可是一個月試用期滿後,他居然忘了把江曉媛轟走的事。

  白天,如果蔣老闆沒有召喚她,江曉媛就奔波在學校裡趕各種各樣的課,只要時間不衝突,她就什麼課都如飢似渴地跑去聽,比一般學生的出勤率還高。

  到後來,「江助教」有了個新業務——替那幫逃課的熊孩子們簽到。

  有一天,初級特效化妝基礎課的老師點名的時候發現了這種現象,叫住剛替別人答完到的江曉媛:「哎,那位同學。」

  知道她真實身份的幾個學生都笑了起來。

  老師:「你上禮拜不是還叫『林雪燕』嗎,怎麼今天又變成『霍玲』了?你們家是開派出所的吧,天天讓你改名?」

  江曉媛伸出兩隻爪子,將眼皮往左右一扒拉:「老師您誤會了,都是您特效化妝教得好,我今天為了小試牛刀,特意化妝成了林雪燕的模樣,請您點評。」

  老師沒點評,把她轟出去了。

  江曉媛一人分飾多角,忙得像個陀螺,祁連有一點說對了——時間長了,她確實也就習慣了。

  曾經江曉媛一天十多個小時不夠睡,現在每天躺七個小時她都覺得躺得頭疼,賤得不行。

  而說到祁連……

  祁連還是經常跑來找她,可能是為了過來看看自己死了沒有,一開始,他會邀請她一起吃飯,後來發現她忙得根本沒時間坐下來好好吃兩口東西,就不給她添麻煩了,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帶點小零食,就是帶幾本她可能感興趣的彩妝時尚雜誌,反正都是不怎麼貴重的小東西,讓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江曉媛幾次三番對他強調,這小半年以來,那病毒沒有再騷擾過她,搞不好已經死翹翹了,但祁連好像聽不懂她的暗示,還是來。

  江曉媛拿他沒有辦法,時而會多想一點,不過馬上又懸崖勒馬收回來,她自己就曾經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霍柏宇等前男友團一概沒往心裡去過,因此也容易推己及人。

  好在,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瞎想。

  天開始徹底暖和的時候,江曉媛抽出了一天的時間,去了章大姐家。這半年多以來,她不是在學校學習,就是跟著蔣老闆四處亂竄,日常開銷除了奉太后懿旨偶爾買幾件高仿A貨,就沒有什麼了,開銷很小,手頭相對富裕了些,於是買了一箱牛奶和營養品去了。

  可惜去了也沒能久坐。

  因為屁股還沒沾上椅子,隔壁傻孩子的媽就來了,也不進屋,就在門口走來走去,扯著嗓門指桑罵槐,嘴裡不乾不淨地暗示章大姐是訛上她家了。

  章大姐家本來就是家徒四壁,她又半失去了勞動能力,章甜還在讀書,境況可想而知。

  章大姐:「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家還欠你的……」

  窗外傻子媽適時地插進來:「這個年頭啊,可真不是什麼好年頭,有些人在外面碰瓷就算了,還要碰到街坊鄰里這裡,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啊!」

  江曉媛剛要說話,被傻子媽一口氣卡在嘴裡,她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雖然自己如今也還是窮,但已經不指望五百塊錢吃飯了,於是窮大方的基因再次蠢蠢欲動地露出頭來,擺擺手說:「不用了,我不是來要錢的,你用著——當初要不是你幫我一把,我早就不知道滾到哪個山崖下面了——以後有什麼困難也記得告訴我一聲。」

  說完,江曉媛又有點後悔,唯恐章大姐真把自己的困難告訴她——她可沒有祁連那麼神通廣大。

  但章秀芹聽了,毫不驚詫,只是唯唯諾諾地衝她笑,反覆感謝,唸經似的。

  傻子媽的聲音又尖銳地從門縫裡尖銳地插了進來:「自己有病,也不知道是犯得及時,還是專門等著我們呢,我和你們說,天底下就是有這麼臭不要臉的人——說我家孩子把她嚇出心臟病來,天上打雷怎麼沒把她嚇成神經病呢?」

  章甜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聲尖鳴。

  章大姐一口喝住她:「甜甜!你幹什麼去?」

  章甜猛地扭過頭來,憤怒地盯著自家晦暗黝黑的地板,一時間,江曉媛覺得全世界的屈辱都在那少女的臉上了。

  屋裡三個人,沒人說話,針尖掉在地上都會刺破空氣,這彷彿是一場門外傻子他媽的獨角戲。

  江曉媛站起來,輕聲說:「那我就先走了。」

  「慢走,慢走,」章秀芹連忙說,用瘦得脫了形的手推了章甜一把,「送送你姐姐。」

  章甜一聲不吭地跟著江曉媛走了出去,一推開門,傻子媽和江曉媛正看了個對臉,滿嘴污言穢語的女人愣了一下,彷彿陌生的、有些時髦的江曉媛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審視了江曉媛一番,收攏自己的表情,望著後面跟著的章甜假笑了一下:「家裡來客人啦?」

  章甜微微收著小小的下巴,滿臉都是仇恨。

  江曉媛沒說什麼,小心翼翼地邁開腿,低著頭走過遍佈狗屎的窮家巷陌。

  章甜忽然在她身後開了口:「姐姐,我有時候想不明白,為什麼不好的事總是落到我家呢?」

  這個問題江曉媛沒有辦法回答——她自己再怎麼難,也是屬於成年人的艱難,但是章甜還不到十五歲。

  江曉媛:「申請過低保了嗎?」

  章甜:「嗯,不然真要餓死了。」

  江曉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學著其他那些無聊的大人一樣,蒼白無力地安慰說:「你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了,家裡總會好的。」

  「『將來會好』,這四個字沒有用,」章甜漠然地說,「現在不好,就算將來好了,我也還會記得現在的日子,別的女孩提起十四五歲的時候,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好看的男生,我呢?」

  江曉媛:「……」

  「這個年紀,我只能過一次,」章甜平靜而帶著幾分冷漠地說,「這也就算了,還有我媽呢?我沒有了十四五,還有二十四五、三十四五,她行嗎?你看她那個樣子,指不定等不到『好』的時候就沒了,那真是一輩子都不好了。」

  那孩子的幾句話幾乎戳到了江曉媛心裡,一下子將她帶回到寒冬的鄉村裡,那一路目送著她離開的老太太。

  她還能等多久呢?

  這麼一想,江曉媛身後就像是有個倒計時的時鐘一樣,緊迫地催促著她,她恨不能一夜成功,在這個城市裡買一處屬於自己的房子,可以把奶奶接出來。

  身後的傻子媽可能是見他們兩人走遠了,再次大著膽子捲土重來,揚起嗓門:「有些人你就要認命,天生的窮酸命,弄那麼多邪魔外道,你也是個養漢的下賤胚……」

  江曉媛忽然把包塞進章甜手裡:「給我拿一下。」

  然後她風風火火地轉身走到傻子媽面前,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仗著比一般女人高半頭的身高,毫無預兆地一巴掌扇在了對方的臉上。

  江曉媛:「替你媽教你做人。」

  說完,她邁開長腿,從章甜手裡拎起手提包,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以防傻子媽反應過來——揪頭髮抓臉那一套她真的承受不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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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0:35 |只看該作者
第 41 章

  對了,江曉媛還毫無心理障礙地衝章甜放了一個囂張無比的嘴炮,她說:「以後誰欺負你們,就打我電話,抽不死她。」

  說著,她腳下生風,來去匆匆,簡直就是古人描述的鬧市劍客那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章甜目瞪口呆地目送著她的背影,等人已經沒影了,才艱難地想起來——等等,什麼叫「打她電話」?這坑爹貨壓根就沒留過電話!

  江曉媛越跑越快,心裡又痛快又後怕——她自從十歲以後就沒和別人打過架了,連高聲爭吵都很少,哪怕發脾氣,也要不動聲色地佔盡優勢,她連個飲料瓶蓋都不肯自己擰,怎麼會和人當街動手呢?

  江曉媛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這麼快意恩仇的一天。

  ……當然,她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扛著蔣老師那連箱子有小二十斤的大工具箱健步如飛地滿街流竄。

  江曉媛一口氣奔出小巷,不停擺的時光在永不停歇地催促著她,綠樹濃蔭投下滿地婆娑。

  暑假就快到了,她又要頂著炎炎夏日跟著蔣博東奔西跑了,還有,聽說秋天就要開始新一輪的化妝師職業資格考試報名了,她很想報名試一試,第二年直接跳過初、中級,考高級的,畢竟她幫高級輔導課備了一年多的課,但是報考資格還得輾轉託蔣老師幫忙弄個在校生身份來……

  蔣太后倒不至於不幫忙,不過嘴裡肯定沒好聽的。

  江曉媛邊跑邊掐算著自己要做的事——那麼多。

  這讓她雖然孤身一人,卻一點也不孤獨,都快被自己煩死了。

  什麼時候她才能功成名就?什麼時候她才能輕輕鬆鬆地在這個城市裡立足?

  三年?五年?

  那位在另一個時空中已經逝去多年的老奶奶,她還能等到那一天嗎?

  江曉媛跳上一輛地鐵,半路上就接到蔣博的傳喚:「幹什麼去了?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給我批他們理論考試的卷子。」

  蔣鵬說話很少這麼生硬,他喜歡跟別人當面嚷嚷,電話裡倒是不嚷,但喜歡慢條斯理地拖出懶洋洋的太后音,讓人一聽就想手化利爪,抓他一臉花。

  江曉媛心說:「這傢伙是吃槍藥了嗎?」

  她心裡罵罵咧咧得地火速飛奔回蔣太后那一年待不了兩天的辦公室,一推門,先愣了一下——太后娘娘今天戴了帽子。

  愛戴帽子的是陳方舟,因為能顯得他高幾公分,蔣博則喜歡在頭髮上下功夫,每天要打半斤髮蠟,從不在腦袋上扣多餘的東西。

  江曉媛詫異地問:「大熱天你戴帽子,有病吧?」

  蔣博一聲不吭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陰鬱極了,好像被帽簷壓出了一大片陰影。

  他沒有和她對噴,只是簡單地一抬下巴,指著旁邊一打理論課考試的試卷說:「標準答案在那邊,有疑問就過來問。」

  說完,蔣太后漠然地移開視線,不再搭理江曉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電腦屏幕上。

  他神色深沉凝重,正襟危坐地坐在電腦前的樣子像是準備去炸白宮。

  江曉媛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系列不靠譜的可能——

  我國要跟小日本開戰了?

  國家即將取締化妝師造型師等邪魔外道行業?

  還是化妝品終於零關稅了?

  江曉媛不敢再多嘴,戰戰兢兢地探頭看了一眼……

  結果發現蔣鵬在嚴肅地玩空當接龍。

  江曉媛:「……」

  蔣鵬發現了她的探頭探腦,不滿意道:「看什麼看,幹活去!」

  江曉媛大大地翻了個白眼,越發體會到了當一個資本家的重要性,她一邊轉著筆,一邊異想天開:「等我發達了,我就雇十個八個劍眉星目的大帥哥當我的助理,給我幹活、按摩、擦鞋、開關電腦,我就坐在沙發上玩空當接龍,還要開聲音……」

  她話音忽然頓住,聞慣了各種香味的鼻子驀地捕捉到了一點不協調的氣味。

  藥味?

  江曉媛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從下往上一看,結果在蔣博帽子邊緣處發現了一條繃帶的痕跡。

  「我說,」江曉媛問,「你頭怎麼了?」

  蔣太后充耳不聞,眼皮也不抬一下。

  江曉媛:「夏天不可以這樣捂著的,弄不好感染。」

  蔣博依然不吭聲,江曉媛於是以下犯上地一伸手,直接把他的帽子摘了下來,男人脖子以上的精氣神,有一多半都體現在頭髮上,蔣太后那頭時髦的毛都被帽子壓趴下了,整個人就像一架霜打的茄子,顯得疲憊又萎靡,額角還包著一塊慘白的紗布。

  「我天,你這是什麼情況啊?」江曉媛小聲問。

  這肯定不是什麼意外事故,蔣博行動如弱柳扶風,走路慢得要死,還搖曳生姿的,生怕踩死一隻蒼蠅,除了車禍,他是不大可能把自己撞成這幅熊樣的——當然,要真是車禍,也不可能只有這一處傷。

  江曉媛:「誰弄的?小流氓?搶劫?報警嗎?」

  蔣博:「沒事,幹你的活去吧。」

  江曉媛皺起眉,感覺到了他的抗拒,終於還是是去地默默坐了回去,沒再追問。

  她隱約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屋裡只聽得見她動筆的「刷刷」聲和蔣博辟裡啪啦按鼠標的聲音。

  江曉媛用了兩個多鐘頭,把所有的理論考試的試卷都批完了,伸了個懶腰,卻發現蔣博正在看著她。

  蔣太后:「答案有沒有疑問?」

  江曉媛:「有一個填空題的答案寫錯了,我給改過來了。」

  蔣博:「怎麼沒問我?」

  江曉媛:「你那些課件都是我做的,這點理論考試還用得著問你?」

  蔣博聽了,回手將帽子扣回到腦袋上,雙手十指交叉墊在下巴上,墊了一會,他突然說:「那你高化的理論肯定是能過了,這麼長時間跟著我跑活打下手,實操突擊一下問題也不大,對了,素描會嗎?」

  江曉媛連忙點頭——這個太會了。

  蔣博:「那我一會在學校裡找人說一聲,下半年幫你把明年的高化報了吧,我覺得你應該差不多,不至於考不過。」

  江曉媛:「……」

  她剛有點困就有人給遞枕頭,心裡惦記著這件事還正不知如何開口,蔣太后居然主動替她解決了!

  江曉媛一時有點蒙圈,她倒霉慣了,總覺得沒什麼好事會落在她頭上,頗沒有真實感。

  蔣太后略帶疑問地看了她一眼:「怎麼,不行?考不下來?」

  江曉媛:「不不……沒有,就是覺得你……你那個……」

  蔣博:「我哪個?」

  江曉媛:「……你黃鼠狼給雞拜年……」

  她一句話脫口而出,已經後悔了,預備著挨一通疾風驟雨的臭罵,誰知蔣博只是皺了皺眉。

  江曉媛連忙道歉,示意自己不是想吵架:「蔣老師我錯了。」

  蔣博苦笑了一下:「那倒不是……你考過了高化,就不用一直給人當跟班了,我一個朋友開了一間造型設計工作室,我可以推薦你去他那,一開始進去賺得可能不會太多,跟現在的助教工資差不多,不過你要是還能像現在一樣不偷懶,三五年做熟了,待遇肯定不會差到哪去。」

  江曉媛愣了愣:「你不要我了?」

  蔣太后聽了半天沒吭聲,然後他忽然從抽屜裡摸出了一盒煙,一聲不吭地點了——他平時是不碰煙的,一來會熏黃手指,不美觀,二來也是抽多了身上有煙味,碰上討厭煙味的女客戶會讓人反感。

  江曉媛:「蔣老師我又哪裡不好了?」

  蔣博:「學校裡的東西你都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再跟著我當助教,也沒什麼好處了,再說學校裡學的東西和實際始終不一樣……」

  江曉媛:「我跟著你幹私活的時候不就是在實習嗎?」

  蔣博嘆了口氣:「打下手和獨當一面不一樣。」

  江曉媛簡直比竇娥還冤:「摸摸您的良心啊老佛爺,你哪次忙不過來的時候不是丟給我一個樣板讓我看著辦啊,你要是肯讓我一直圍著你打下手就好了!」

  蔣博:「……」

  他反省了一會:「也是,我這半年多使你使得是挺狠的。」

  老佛爺難得的良心發現沒能安慰江曉媛,她不由自主地換了換重心,越發焦躁了。

  蔣博噴雲吐霧的抽了半支菸,動作極其不熟練,噴得到處都是,煙燻火燎的,於是還剩了半根就掐在了菸灰缸裡,他微微推了推自己的帽子:「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我覺得有點沒意思,可能不打算幹了。」

  江曉媛眼前一亮:「辭職自己開工作室?」

  很多有固定客戶的造型師出名後,人脈積攢到了一定程度,都會開自己的造型工作室,在江曉媛看來,蔣老師早就有這個資質了,她雙手按在蔣博的辦公桌上,迅速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財務情況:「我現在應該租得起房了,我跟你幹!」

  蔣博疲憊地看了她一眼:「……辭職找個工作。」

  江曉媛有點蒙,正要開口,蔣博卻有些煩躁地打斷她:「別問了,就是說我不想幹這一行了,退出了,金盆洗手了,懂了吧?」

  江曉媛:「……那你幹什麼去?」

  「不知道。」蔣博緩緩吐出口氣,「公司?企事業單位?隨便找個地方吧,乾乾行政——我本來就是學企業管理的,開車也可以。」

  江曉媛倒抽了一口氣:「你沒事吧?」

  蔣博面無表情地聳聳肩,臉上帶出一點冷冷的自嘲,他一抬手把手腕上那塊真假莫辨的名表褪下來,毫不在意地丟在桌子上:「你批完把成績,全都登記好了就上傳到學校網站,試卷送教務處備案——做完你就下班吧,沒事了,我先走了。」

  「等等,」江曉媛一把抓住門框,「你隨便一個T台出場費上萬,就算沒開工作室也有一大批固定客戶——你上禮拜不是還說要去美國進修影視特效,準備正式進軍影視圈嗎?又是訪談又是鋪人路,準備了這麼久……現在你告訴我你要找個地方當行政,你有病啊!」

  蔣博一巴掌推開她的腦袋,大步走了出去:「跟你有什麼關係?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突然一句話湧進江曉媛喉嚨裡,她對著蔣博的背影說:「以後誰還知道你是蔣Sam,你就等著從小蔣變成禿頂啤酒肚的老蔣嗎?我看你那堆雞零狗碎的東西以後也不用真假摻著戴了,反正沒人在乎!」

  蔣博的腳步忽然一頓,他身材瘦高,肩背削瘦,緊身褲裡的兩條長腿很細,天生有種超越性別的藝術氣息……只有出聲說話的時候才會顯得娘。平時走在街上回頭率很高,潮得超凡脫俗。

  江曉媛:「你到底為什麼啊!」

  蔣博終究還是沒出聲,還是大步走了。

  一個學生正好來經過辦公室門口,被江曉媛一嗓子嚇得沒敢進來,戰戰兢兢地目送著蔣老師背影遠去,這才探頭看了江曉媛一眼:「有一封蔣老師的快件,我替他拿進來了……」

  江曉媛勉強平息了一下心情,臉色難看地道謝接了過來。

  她發現這居然是一封來自國外的郵件,寄件人十分細心,怕快遞員找不到地方,特意在收件人一欄填了中文地址,江曉媛猶豫了一下,鎖好辦公室的門,追了出去。

  蔣博走得不快,江曉媛在學校門口不遠處追上了他。

  江曉媛:「哎,你的信。」

  蔣博默不作聲地接過來,站在街邊當著江曉媛的面拆開了,只見裡面又有一個小信封,上面寫著「邀請函」,封皮上花花綠綠的,仔細一看,是各種電影的特效妝,還附上了一張手寫的信,江曉媛飛快地瞥了一眼,看見結尾一行「真誠地期盼你的到來」。

  她的心忽然一陣亂跳,忍不住脫口問:「這個……不會就是那個特效進修班的邀請函吧?」

  蔣博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英文不錯?」

  江曉媛很不要臉地說:「……我是我們縣的中考狀元。」

  蔣博捏著那張邀請函,既沒有拆開也沒有扔掉,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江曉媛卻不知為什麼,從他臉上看到了一點痛苦。

  「蔣老師,」江曉媛低聲說,「我也不知道你是有什麼原因,反正你也不告訴我……但是你能有這麼厲害,肯定特別特別不容易,像我,考個高化還要硬著頭皮準備那麼久,你就不能再考慮考慮嗎?」

  蔣博看了她一眼。

  江曉媛自從在他面前露出本性後,已經很少這麼輕聲細語地說過話了。

  「求求你了,」江曉媛說,「再想想吧,不然你以前的努力,以前一天到晚四處奔波的辛苦都白費了嗎?人怎麼能這麼不珍惜自己的心血呢?」

  說著說著,她自己都心酸了起來,別人只看得到一個人是不是功成名就,是不是有錢有權,除了自己,誰能知道里面藏著幾管心血呢?

  如果自己也不珍惜,那就真的太可憐了。

  蔣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或許是終於敗在了那張珍貴的邀請函下,過了一會,他終於點了頭:「……我再想想。」

  說完,他跟江曉媛揮手告別,打了輛出租走了。

  江曉媛心事重重地在原地站了一會,隨後轉身過馬路,準備回學校,繼續她錄成績的工作。學校門口這條馬路不太寬,沒有紅綠燈,只有個小小的人行道,她剛剛邁入人行道,不遠處突然「嗡」一聲,好像汽車大力加油的聲音。

  江曉媛還沒反應過來,有人從後面抓住了江曉媛的後心,把她往後提了一下,一輛刷著亮粉色漆的車飛快地從她方才站的地方擦了過去。

  對方大概沒打算撞死她,但肯定是惡意要嚇唬她。

  江曉媛的寒毛這才後知後覺地豎了起來,一回頭,發現把她拎回來的正是祁連。

  祁連目送著絕塵而去的粉色轎車,放開江曉媛,面無表情地摘下眼鏡擦了擦:「我叫了你好幾聲,你沒聽見——剛才那是誰?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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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0:47 |只看該作者
第 42 章

  江曉媛脖子後面冰涼冰涼的,呼吸停滯了,一時沒顧上回話。

  祁連:「怎麼回事?最近得罪人了?」

  江曉媛努力回想了一下……得罪人是有的,比如章大姐家院裡的傻子媽,但是她肯定從來沒見過這輛車,它粉嫩得在一片黑白灰色的機動車裡顯得鶴立雞群,像個行走的大蝴蝶結,活潑得充滿詭異,誰看了都會印象深刻。

  「沒有,」江曉媛勉強壓下恐懼,火氣又升了起來,「不知道哪來的神經病。」

  她才剛剛度過了最艱難最忙碌的日子,總算有點頭緒,看見了一點曙光,心情還沒來得及燦爛一下,就遇上老闆要辭職的破事,追出來送封信都能被路邊的神經病噴一臉尾氣,這世界簡直沒地方說理去。

  江曉媛肝火快把胃燒穿孔了,一開口就順著嗓子眼噴了出來:「你說那病毒一直挑這個時空往裡塞人,是不是因為這個倒霉的時空特別有魔性?比如見不得人順心?」

  祁連難得見她氣急敗壞一次,感覺很新鮮,於是雙手插兜,好整以暇地跟在一邊,等著聽她發牢騷。

  可惜,她的牢騷如天降紅雨,就只有這麼一句,便不肯繼續了——江曉媛平生最討厭喋喋不休的祥林嫂,推己及人,她自己但凡遇上不順心的事,也絕不往嘴上掛兩次。

  祁連等了好半天,沒等到後文,於是低頭看了她一眼:「怎麼不接著說了?」

  「說完了,我還得去錄成績呢。」江曉媛無奈又疲憊地擺擺手,「對了,你來找我?」

  「嗯,」祁連把手伸進兜裡,摸出一張淘寶風濃重的大紅請柬,「方舟這週末結婚,他讓我順路帶給你一張。」

  江曉媛不是愛熱鬧的幾歲小孩了,她露出一個肉疼的表情,捧著個燙手山芋一樣捧過那張薄薄的請柬,捂著心肝問:「這……這一張罰單的罰款金額大概是多少?」

  祁連:「……沒關係,你看著給吧。」

  江曉媛拆開請柬,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也沒能從新娘的名字裡窺視出什麼端倪來:「我辭職的時候他才剛剛談崩了一個相親對象,這才半年不到,他已經又相了一個,還發展到要結婚了?也太迅疾了!」

  感覺陳方舟不像找了個人結婚,而是去看了套房,大致考察了一下地理環境和配套功能,覺得差不多就直接定下了。

  這種速度,要是趕上個臉盲症,恐怕連另一半的臉都還沒認好吧?

  但他們的戶口就快被捆綁在一塊了。

  人生中,生老病死、婚姻與事業,看起來都像是無比重要的大事,如今這些大事之一像一個可量化、有固定規格的機械過程,仔細一想,就讓人覺得恐懼——因為看著別人就這樣毫無意見地接受了,會想自己為什麼不能接受呢?

  尤其後來發現人家這樣過一過也蠻好,大家都老老實實地生活,沒有那麼多感情破裂、性格不合、劈腿離婚、窮困潦倒之類的爛事,舒適又富有。

  反而是不肯接受這種安寧生活的自己成了異類,或許還將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下去……心裡充滿了無法與外人說的徬徨——

  我是對自己的定位出了問題嗎?

  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嗎?

  我其實只是種群中一隻無足輕重的小工蟻吧?

  我的戰鬥與掙扎,在別人看來只是堂吉訶德對著風車揮舞虛假的騎士之劍嗎?

  我在自欺欺人嗎?

  考完試的學校裡空蕩蕩的,有點走音的廣播在放小提琴協奏曲梁祝,江曉媛苦笑了一下,把請柬收好。

  前一陣子她剛剛跟蔣博跑了個話劇的活,根據個神話故事改編的,當中涉及舞台造型設計,蔣博又文藝又事兒逼,非要做出「靈魂」,江曉媛不知道造型的靈魂是什麼邪物,但未免老闆問起來一問三不知,只好連夜把古今中外的才子佳人悲劇好好惡補了一頓,由於梗都大同小異,有些文字對她來說又佶屈聱牙,她看得好生痛苦,經常記串了台。

  可是這時她想起那些混亂的串在一起的故事,心裡忽然覺得有點荒誕。

  那些轟轟烈烈、拚死拚活的事,到了現實中,居然被描述得這麼波瀾不驚、速戰速決。

  江曉媛說:「人從封建時代奴隸時代開始,就在為自由戀愛抗爭,有上吊的、有跳河的、還有乾脆人也不當化成蝴蝶的——其實想一想完全沒有必要,那幫蠢死的古人抗爭了半天,到現在大家還不一樣是盲婚啞嫁?有一點區別,以前是父母給指定個人湊合,現在是自己硬著頭皮親自出去找個人湊合,我看還不如以前呢,起碼那時候省事。」

  祁連:「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樣,你看著老陳心酸,他估計看你也挺心酸,上次還跟我說過,你們年輕人三天兩頭換工作,什麼時候能穩當下來?」

  江曉媛:「……」

  這話戳中了她的傷心事,她終於無暇替古人不平了。

  「說得也對,我老闆可能要不幹了,」江曉媛儘可能保持平穩的語氣說,「過一陣子我可能真的要換個地方工作了。」

  老闆如房東,任性得要命,有點風吹草動就讓別人捲鋪蓋滾蛋,果然是靠山山倒靠樹樹搖,自己趕緊讓翅膀硬起來才是關鍵。

  江曉媛臉上保持著一片心有天地寬的淡定,心裡其實已經罵起了娘,她有志氣地想:「早晚有一天,我也要加入這個萬惡的組織,要卷別人一百個鋪蓋,才能對得起現在的顛沛流離!」

  祁連:「你要換地方?也好啊,其實我……」

  「閉嘴!」江曉媛跟著蔣太后時間長了,已經自然而然地養出了一身女王氣,剛聽了幾個字就一眼斜了過去,「你要是想扶貧就不用說話了。」

  祁連:「……」

  他被堵了個正著,有些尷尬地蹭了蹭自己的鼻子。

  當他再次審視江曉媛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脫胎換骨了。

  江曉媛現在越來越像一個時尚界人士,她從來不缺乏品味,只缺一點「如何省錢地有品味」的小小技巧,在蔣太后的指點下,現在已經爐火純青,她甚至能在買回便宜衣服後,自己動手裁縫修補,把一件版型不好的地攤貨改造得十分上檔次。

  江曉媛開始展露出她在另一個時空——她原本的時空裡應有的模樣,鋒芒畢露,像一把鑲滿了寶石的小刀。

  祁連其實早聽懂了她多次「病毒已經不再來,你也不要再來礙眼」的暗示,但依然厚顏無恥地假裝聽不明白。

  沒有腿的人,會重新跑起來嗎?

  他追尋了很久,終於找到這麼一個答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人與人之間的吸引有時也很像星球與星球之間的萬有引力,質量越大,產生的引力場就越強,一個人如果能活出質感來,哪怕遺世獨立,別人也會想圍在她身邊,哪怕是探頭看看她在幹什麼。

  「其實我是想跟你說『苟富貴,勿相忘』,」祁連說,「萬一你將來功成名就,記得讓我入點股,這個行吧?哦,對了,老陳還讓我托你一件事,他結婚那天新娘妝能交給你嗎?他想省點是點。」

  江曉媛:「……」

  聽到前半句還很感動,後半句簡直了!認識陳方舟這種男人真是她一輩子的污點。

  第二天,蔣博以一副更憔悴、更落魄的樣子出現在了學校裡,開門見山地對江曉媛說:「成績錄完了嗎?收尾的工作都幹好了嗎?」

  蔣博見不得別人做事拖拉,誰有一點耽誤事,都能招他大發雷霆,江曉媛習慣了,一般只要他交代,她都是第一時間完成,哪怕熬夜也絕對不拖到第二天。

  見她點頭,一臉悲喜莫辨的蔣太后繼續說:「把以前的教案存檔,做工作交接用——走,跟我去辦離職。」

  無論蔣博選擇單幹,還是去做禿頂的司機老蔣,只要他一走,江曉媛都沒有再在學校裡待下去的理由——況且學校開給助教的工資也實在不像話了點,不適合再留下她了。

  「我已經跟人說好了,到時候幫你報名,」蔣博說,「今年九十月份左右他會聯繫你,到時候問你要一些身份信息什麼的,直接給他就可以了。」

  蔣博走得飛快,兩腳幾乎生了風,好像下一刻就會飛起來。

  他問:「你說你是什麼狀元?英語特別行嗎?」

  江曉媛聞言愣了一下,猶豫著沒敢吹——她的英文其實十分稀鬆,在國外上學的時候基本也就點菜最利索,剩下多數時間都是和說漢語的混在一起,對上外國同學,交流模式根本就是「你來比劃我來猜」,當年也就聽力還勉強湊合,後來回國,又被拋到這個世界,加起來時間也有兩三年了,恐怕現在連聽力也退化得湊合不了了。

  她自己在那遲疑,蔣博的腳步卻沒有慢下來,邊走邊問:「那如果非日常對話呢?專業一點的英語也行嗎?你要是會的話,我就省得請翻譯了。」

  江曉媛:「……」

  下一刻,她被巨大的驚喜砸暈了頭,整個人都凌亂了:「你你你你你打算帶我去?」

  蔣博一手插進褲兜,不耐煩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就說你會不會吧?」

  江曉媛不假思索:「會得不能再會!」

  經過了這麼長時間風霜雨雪的歷練,江曉媛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她想做成什麼事,當機會來的時候,無論自己心裡多沒底,也要硬著頭皮上,無論自己多外行,也要裝出「我很靠譜」的樣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機會再說。

  至於差了多少,私下裡要怎麼撕心裂肺地惡補,那就是之後的事了。

  有些事如果不試一試,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做到。

  這種「人前顯貴背後受罪」的經歷雖然可怕,但是每經歷一次,江曉媛心裡都會有一種自己戰無不勝的感覺。

  其實想通了也是,有什麼好怕的?

  反正不可能比做個混混噩噩的打工妹,過幾年回老家隨便找個臉都沒看熟的漢子嫁了更可怕。

  蔣博雖然沒有回頭,話音裡卻帶出一點笑意:「好,我就喜歡你這種什麼都敢大言不慚的勁兒。」

  江曉媛跟在他身後的腳步也快要跟著飛起來了,她一迭聲地問:「那然後呢?你要自己開工作室嗎?我跟你說蔣太……太……咳!」

  一激動差點把老闆外號喊出來,江曉媛趕緊咬住自己得舌頭,生硬地改口:「太……太太爺,你缺股東嗎?投資人我都給你準備好了!缺髮型師嗎?我可以幫你把我的前老闆挖來!模特不要緊,我可以親自上場,我又能當跑腿又能當打雜,又能當銷售又能當外聯,我我我十項全能什麼都……」

  她吹得太投入,一不小心被樓道盡頭的門檻絆了一下,八公分的高跟鞋險些崩斷了鞋跟,江曉媛「哎喲」一聲,人飛了出去。

  蔣博扶也不扶,插著兜站在一邊,涼涼地看了她一眼:「你什麼都能?曾孫女,你能上天嗎?」

  江曉媛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的傻笑還沒有收斂,就在這時,她突然透過窗戶看見樓下停著一輛粉紅色的車。

  蔣博的辦公室在二樓,看東西和在地面差不多,江曉媛一眼就認出那車是昨天從她面前呼嘯而過的那一輛。

  隨後,她看見一個約莫有六十來歲的婦人站在車前,她樣子很時髦,穿著一身凹凸有致的長裙,頭髮挽在腦後,花白卻不顯得突兀,臉上化了妝,帶著拉皮過多特有的後遺症,面部十分僵硬,法令紋一深一淺地橫在兩側,像兩把鋼刀,把她整張臉一分為二。

  那女人微微抬著頭,目光鋒利地落在江曉媛身上,裡面好像裹著說不出的惡意。

  江曉媛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此事從何說起,也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樣的女人。

  蔣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沉默地站在窗邊,車前的女人見了他,臉色立刻一變,好像換面具一樣露出了一個堪稱慈祥的笑容,蔣博臉上方才神采飛揚的笑容卻瞬間又陰鬱了下去。

  他一言不發地抓住江曉媛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

  「看著點路。」蔣博冷冷地說,「想什麼呢?」

  江曉媛遲疑地跟著他往樓上走去,小心翼翼地問:「蔣老師,那個人你認識嗎?」

  蔣博沒理睬,飛快地轉身上了三四層樓梯,就在江曉媛以為他不想回答的時候,他忽然說:「認識,我媽。」

  江曉媛一腳沒踩穩,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她腦子裡亂七八糟地跑過去好多個狗血的故事,堪堪扶著扶手站穩了,乾笑一聲:「那你怎麼招呼也不打,就讓阿姨在樓下等著?」

  「我沒請她來。」蔣博頭也不回地說,「你問那麼多幹什麼?」

  江曉媛:「啊……呃,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好,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過你媽媽?」

  蔣太后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你見過她?」

  天地良心,真是第一次。

  江曉媛搖搖頭。

  「沒見過就好,」蔣博說,「以後躲她遠點。」

  他說完,整個人的氣壓都低了下去,江曉媛沒敢再追問,只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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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0:59 |只看該作者
第 43 章

  辦完了一系列的手續,又交代了工作交接的具體流程,基本小一個禮拜過去了。

  過去的蔣老師,如今的蔣老闆嚴肅對江曉媛提出了未來的要求:「簽證辦下來我們馬上就走,我知道你吹牛不打草稿,但是到時候你英語不行也得行,不會的趕緊想辦法給我補上。另外,開個工作室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容易,在沒有招到別人之前,你必須把自己當牲口使,註冊、跑工商跑稅務跑銀行、整理作品名冊、聯繫客戶、宣傳之類的事都要做……另外你自己明年春天的高化不能落下,必須要過,我的工作室不能有一個沒有職業資格的助理,懂嗎?」

  江曉媛:「……」

  蔣太后微微揚起下巴,睥睨凡塵地清了清嗓子:「你有什麼問題?」

  江曉媛沉默了一會,誠懇地說:「老闆,你讓我一人分飾多角,這不合適,得加錢啊。」

  蔣太后明確地通知她:「拉倒吧,別做夢了,到時候租個loft工作室,樓下接客樓上借你住,房租算便宜你了,不單獨收,不過每月要從現有工資裡扣一千……」

  還他媽要扣!

  江曉媛聽不下去了,扭頭就走,再也不想見到蔣扒皮。

  「等等,站住!」蔣博叫住她,「我還沒說完你的福利呢!雖然你一分錢不出,但念在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工作室給你百分之十的股份,到時候你算小半個老闆,你是去別人那給別人打工,還是跟著我給你自己幹?自己要想清楚。」

  江曉媛憤怒地想:「這分明是在給我畫大餅,是空手套白狼!老闆個屁,萬一黃了呢?」

  姓蔣的做人不厚道,畫張大餅還畫得這麼理直氣壯,好像給她佔了他多大便宜一樣!

  賤人!

  天下老闆皆賤人!

  可是江曉媛的腳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只猶豫了半分鐘,就回頭沖賤人妥協了,進入討價還價環節:「我要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百都給你好不好?」蔣博冷嘲熱諷地頂了回去,「百分之十五,不能再多了——連個職業資格都沒有,真以為我非你不可啊?」

  「行行好吧蔣老太爺,」江曉媛伸出兩根手指頭,「兩千——麻煩您老人家上大街上打聽打聽,一個月兩千塊錢雇個人,你問人家肯不肯這麼給你當牛做馬?除了我誰能給你這麼使喚?就算有人願意給你這麼使喚,受得了你這種變態老闆嗎?考得出職業資格嗎?有我這麼強悍的學習能力和勤奮精神嗎?有我這麼青春貌美能拿出去當活招牌嗎?」

  蔣博聽到最後面色鐵青,可能是快給噁心吐了。

  江曉媛:「百分之二十!」

  「行行行,」蔣太后捂著胸口大敗而歸,「二十就二十,麻煩你快從我面前消失吧,蒼天啊,我第一次碰見這麼不要臉的女的。」

  江曉媛雖然窮得叮噹響,但頭上竟然多了個老闆身份——當然啦,路邊攤煎餅的也是「老闆」,她未來恐怕還不如攤煎餅收入穩定,但不妨礙江曉媛自己小小地膨脹一下。

  她忍不住咬咬牙,拿出了一千多給新鮮出爐的「江老闆」換了個國產智能機,買回來以後沒來得及新鮮夠,就第一時間給自己下載了一個有專業詞彙篩選功能的app,隨時隨地拿出來背幾個,上廁所、等車時間一概不敢耽誤。

  說好了週末要免費去給陳方舟的新娘跟妝,江曉媛還是半夜就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了,自己都沒來得及化妝,祁連接她的車已經到了樓下。

  她一邊把整理好的工具箱扔進後座,一邊打哈欠,像一根隨時能歪倒在地的豆苗。

  祁連車裡東西很全,副駕駛上還有一條毯子,他說:「你把靠背放下去,先睡一會,等到了我叫你。」

  江曉媛聽了,先是本能地靠在車椅背上閉目養神了片刻,祁連的車還沒開出一條街,她又詐屍一樣地爬了起來,先是面無表情地拿出鏡子整理了頭髮,敬業地給自己化了個日常妝,然後摸出新手機插上耳機,爭分奪秒地背起單詞來。

  天還黑著,車輛正在行駛,車廂裡不便開燈,江曉媛的臉映在手機的螢光下,即使打了腮紅,依然顯得有些蒼白。

  她頭天晚上整理一大堆教案整理到了後半夜,凌晨又被喊起來,整個人腦筋都是麻木的,可是「醒了就不睡回籠覺」是她給自己定的規矩——江曉媛深知自己懶散起來是多麼有慣性,她必須得用一根皮筋嚴絲合縫地把自己固定在一定範圍裡,對自己實行一刀切政策,從根源上掐死一切鑽空子的行為。

  祁連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哎……」

  江曉媛為了防止自己睡著,耳機開的聲音很大,沒聽見。

  祁連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摸電門似的輕輕地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

  江曉媛一激靈:「啊?怎麼了?」

  祁連在人煙稀少的路口從容地剎車停下來,等那四十多秒的紅燈,當年的事給他留下了後遺症,至今他開車也很穩很慢,堪稱交通法規模范學員,哪怕路口既沒有人和車,也沒有攝像頭,他也會規規矩矩地停下來。

  他目光看著前面,說:「你到時候不用給他紅包,聽到沒有?」

  江曉媛茫然地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請你來跟妝,不給你紅包已經很摳門了,怎麼還好意思要你的禮錢?」祁連說著說著,居然心裡生出小小的不平來,「多大臉,不給他。」

  江曉媛:「……」

  仔細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個道理,可是陳方舟愛貪小便宜的尿性實在太深入人心,江曉媛被他坑習慣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一路到了新娘家,新娘子還沒有梳妝,祁連作為男方賓客不便上去,只把江曉媛送到樓下,瞥了一眼她那鋼鐵俠一樣的工具箱,說:「我替你背上去吧。」

  江曉媛:「不用啦!」

  她說著,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根「電話線」,張開五根細長的手指,隨手攏了兩下,就把尾部微微捲起的長髮攏成了鬆鬆垮垮的一束,露出一張乾淨皎潔的臉,眉清目秀的像個老電影裡走出來的女孩子。

  祁連默默地坐在駕駛艙,覺得有些驚奇,那些女孩的手那麼細,像是世界上最精緻的梳子,隨便抓一抓攏一攏,都能把自己擺弄出一個看起來漫不經心卻又好看極了的模樣,指尖簡直像是帶了魔法。

  讓人看了總覺得自慚形穢,在她衣服上傳來的隔夜香水的味道中不敢大聲呼吸。

  祁連還在出神,江曉媛已經綁好了礙事的長髮,跳下了車,一把扛起扔在後座的工具箱,扛得像千錘百煉過一樣,絲毫不在乎這一點重量,然後輕快地三兩步跑進了樓道里。

  無論是那一看就份量不輕的箱子,還是她十公分上下的細高跟鞋,都不影響她的行動。

  直到人影已經看不見,祁連才默默地啟動了車子,平穩地滑了出去,車裡似乎還殘留著那種隔夜的香水味道,據說都是蔣老師補充工具的時候化妝品商家送的,蔣博略微有點鼻炎,不太敢用,最後都便宜了江曉媛。

  祁連也不懂是什麼款什麼香,只是覺得似乎是梔子花的味道,濃烈或者熱情都已經退卻,剩下純粹內斂的甜香,吸進去的時候是停留在鼻腔中間的,不深入也不繾綣,若隱若現地捲入清晨微微含著潮氣的空氣中。

  彷彿無處不在。

  祁連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聞到花香一樣,忽然感覺自己有點不清醒。

  不管怎麼說,婚禮是集兩家之力辦起來的,請的婚慶公司也很靠譜,整個過程俗不可耐又歡騰喜慶,充滿著團圓美滿的人間煙火氣。

  只要能讓人真心誠意地笑出來,就是一場好婚禮了。

  新娘剛出來的時候,陳方舟都懵了一下,差點不認識了——江曉媛今非昔比,在蔣博的魔鬼訓練下,手藝進步得一日千里,光下的白衣新娘漂亮得幾乎有些炫目了,一走進來就奪去了全場的目光。

  新娘從未受過這樣的矚目,不由得微微低下頭,在自己恐怕一生只有一次的主角待遇面前赧然而忐忑。

  陳方舟忽然就熱淚盈眶,百感交集,他對未來不知是期待還是畏懼,總之往日已經不可追了,他忙碌而無所事事的前半生就這樣過去了。

  他連忙低頭,揉了一把眼睛,江曉媛湊上來,從後面用力拍了一把新郎的肩膀,險些把這位略微袖珍的新郎拍出去。

  「怎麼樣,」江曉媛問,「陳老闆,好久不見,有什麼感受?」

  陳方舟:「……有點後悔。」

  江曉媛微微變色,壓低了聲音:「你幹嘛呀,結婚呢好好的喜事,怎麼這麼說?」

  不過等了一會,她又忍不住問:「後悔什麼?」

  陳方舟悶悶地說:「今天早晨挑的內增高鞋底再厚三公分就好了。」

  江曉媛:「……」

  雖然江曉媛半夜三更免費爬起來給人家當化妝師,聽起來已經很吃虧,大可以等著收錢,但她還是掏出了準備好的紅包,塞給陳方舟:「恭喜啊,真沒料到你也能娶到老婆。」

  陳方舟瞥了她一眼:「熊孩子怎麼那麼會說話呢。」

  隨後他微微頓了一下,目光在江曉媛身上多停留了一會,說:「變樣了,你有點不一樣了。」

  江曉媛故作輕鬆愉快地回答:「當然不一樣了,我也準備自己當老闆了,將來你在店裡幹不下去了,歡迎到我這裡來打工啊,前老闆。」

  陳方舟聞言,不忍心掃她的興,誇張地露出了一個誠惶誠恐的表情,點頭哈腰地對她作了個揖:「哎喲,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到時候還請江老闆多多提攜!」

  這時,司儀開始試音了,賓客就位,婚禮差不多要開始了,陳方舟在眾人的起鬨聲中走去了前台,有生之年大概沒有這樣高大過。

  祁連在後面幫了一點忙,這時默默地坐在了江曉媛身邊。

  他待人並不算熱絡,但是三教九流的賓客好像誰都認識他,祁連挨個點頭致意,從人群中穿梭而過的樣子,就像是古代傳說中的武林盟主。

  台上司儀開始例行的請人講話環節,下面賓客們趁他說廢話,紛紛各自聊了起來。

  江曉媛忽然對祁連以前的生活有點好奇,轉頭小聲問祁連:「一個時空,指的是這個世界所有的地方吧?那肯定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什麼地方都有吧?」

  祁連點點頭,在服務員來倒酒的時候伸手遮住了江曉媛的杯子:「謝謝,她不用。」

  然後他從旁邊拉過一瓶藍莓汁倒進了江曉媛的杯子裡,乍一看挺像紅酒。

  「我經常到處跑。」祁連坐定了才開口說話,「從撞壞了許靖陽之後,就沒怎麼停過,只要接到信息,我基本就要第一時間趕過去。那些自殺的人,病毒是沒法得到他們的身份的,通常很快就會再送一個人過來,中間間隔可能就只有幾天,失蹤的人……按你們的話說,就是身份被奪走的人,病毒得到身份之後,會生活幾年乃至幾十年,但是不同時空中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反應到我們這邊,就是我大概可以休息幾個月——最長的一次整整半年沒有接到任何信息。」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江曉媛一眼,忽然覺得可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江曉媛剛好出現在他家所在城市,而這一次他跟著回來,似乎也可以長久得安穩一些。

  江曉媛:「你滿世界跑的時候做什麼?」

  「自由攝影師,自由撰稿人,托朋友打理一些投資。」祁連說,「反正要找個藉口,不能太游手好閒。」

  他的生活被一個接一個的異界來客割裂得支離破碎、顛沛流離,還是每一次都失望而歸,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這個堅持是不是有病,什麼車禍中被掉包的少年,時空亂流中的病毒與被替換了身份的倒霉鬼……都是存在的嗎?

  有沒有可能只是他的妄想?

  只是這些話就不方便對江曉媛說了。

  他把桌上的喜糖盒子打開,巧克力挑出來放在江曉媛的盤子裡,心裡默默地想:」你是第一個讓我看到希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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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1:12 |只看該作者
第 44 章

  鬧哄哄的一場婚禮興師動眾地籌備了很久,過場走得卻很快,大部分親友賓客只花了一兩個小時吃了個飯,留下紅包就算湊過熱鬧離開了。

  江曉媛拎起她的化妝品箱子,邊走邊思考回去以後幹點什麼——她跟一次新娘早妝累得東倒西歪,回去恐怕是做不了什麼太有技術含量的事了,不如趁著這種迷迷糊糊的勁兒回去畫兩張素描,找找手感。

  新婚夫妻把賓客挨個送到門口,陳方舟的新娘拉住江曉媛,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我有好幾個同學同事剛才跟我打聽化妝師是誰,她們都是近期想結婚的,想請你去的。」

  江曉媛打了個哈哈,心說她最近又要辦證準備出國,又要籌備工作室,還要補習英語、要準備第二年春天的考試,鬼才有時間接這種起五更爬半夜的人情活,再說新娘造型千篇一律得很,對現階段的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鍛鍊價值了,畫八百個也不能充當她的作品。

  江曉媛:「嫂子是這樣,我過一段時間要跟老闆出國培訓……」

  大家都是成年人,話不用挑太明,新娘很識趣,立刻明白了,忙說:「也對,你這麼厲害,將來肯定要在這方面有大發展的,還是先學習比較重要……不怕你笑話,我跟她們說你化一個早妝三百,全天全套八百不打折,到時候萬一有人問起來,你別穿幫哈。」

  什麼?

  這麼多!

  江曉媛充滿睏倦的眼神「刷」一下就被點燃了,什麼高貴冷豔不接新娘妝的心氣都被人民幣一舉殲滅了,將節操拋到了九霄雲外。

  江曉媛:「那個誰不是說嗎,時間就像那個什麼,擠一擠總是有的,我出去之前也還有好多事要辦,起碼兩三個月之內是走不了的,有事你讓他們隨時打我電話,嫂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對吧,顧不上哪裡也不可能顧不上你這邊的!」

  陳方舟的眼神大約已經不能叫做「鄙視」了,非要形容,很可能得叫「唾棄」。

  從辦婚禮的酒店出來,江曉媛感覺扛著大箱子都身輕如燕的,腰不酸背不疼腿也不抽筋了。

  「我出場費已經值這個價了嗎?」她飄飄然地想,「將來要是打出口碑,乾脆我直接去開個婚戀公司得了,不看姓蔣的娘娘腔臉色了,錢來得花花的!」

  就在她浮想聯翩的時候,姓蔣的娘娘腔給她打了電話:「哪呢?幹不幹了?吃個飯吃到這個點鐘?你死外面啦?滾過來跟我去看房子,快點!」

  江曉媛:「日。」

  她的白日美夢「啪」一聲碎成了渣渣,只好灰頭土臉地收拾好自己,沿街尋找公交車站,這時,祁連的車非常及時地停在旁邊:「去哪?上車我送你,放心,今天沒喝酒,拿雪碧蒙他們的。」

  江曉媛正愁地段不熟,找不到靠譜的交通工具,連忙高高興興地爬上去蹭車。

  江曉媛:「去伯爵公寓,老佛爺又在催命。」

  祁連開了一段後,突然伸手調了調後視鏡,問:「有個人一直跟著你,知道是誰嗎?」

  江曉媛:「……」

  她納悶地扒著車座回頭一看,後面幾輛車看起來沒什麼異狀,江曉媛仔細揉了揉眼睛,然後在車流裡發現了一小片扎眼的亮粉色。

  「好像是那天那輛車,」祁連說,「什麼人?」

  江曉媛一遍摸出手機,一邊皺著眉說:「我老闆說是他媽……」

  蔣博他媽江曉媛總共見過一次,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得罪她老人家了,老跟她過不去幹什麼?

  先是開車嚇唬她,現在又跟蹤……

  她長得不說傾國傾城,也不能讓人一見生厭吧?

  江曉媛直接打電話給蔣太后,剛剛被蔣博噴了一頓,她總算找到了機會噴回去:「老闆,什麼情況啊?你媽沒事開著她那輛俏皮小花仙一大早跑來跟蹤我,什麼毛病,奴婢都被嚇哭了好嗎?」

  蔣博的聲音一下就緊繃了起來:「你確定是我媽?你不是說沒見過她嗎?」

  江曉媛想了想,把她送信那次路遇馬路殺手的事說了。

  說完,江曉媛又捧著大臉補充了一句:「不過她要是打算開張三千萬支票摔我一臉,然後跟我說『拿上錢離開我兒子』,我就原諒你們母子了。」

  蔣博沉默了片刻,好半晌,才情緒不高地低聲說:「我媽年紀大了,有點神經質,她不願意讓我再幹這行,可能那天看見你給我送信,誤會什麼了吧?」

  江曉媛:「等等,她誤會成什麼?姐姐,你得把話說清楚。」

  蔣博:「滾蛋——今天找個人先陪你回去吧,一會你就別過來了,自己小心點。等我看好了工作室再把地址發給你……不好意思我家裡的事連累你了,我會擺平的。」

  這是蔣太后第一次跟她說「不好意思」,江曉媛一時有些震驚。

  不過還沒震驚完,蔣太后又補充了一句。

  蔣博:「還有,誰給你的錯覺讓你認為自己能值三千萬了?」

  說完,他乾淨利落脆地掛上了電話,跑了。

  祁連:「怎麼樣,去哪?」

  江曉媛猶豫了一會:「要麼……還是先回學校吧。」

  祁連沒應聲,過了一會,他忽然平平靜靜地問:「要不要去我那看看我以前拍過的照片?」

  江曉媛:「啊……」

  她半夜起床,腦子有點木,還沒反應過來,祁連的方向盤已經掉頭打過去了,敢情他開口問就是客氣,根本不是在商量。

  江曉媛:「……好吧。」

  她憂鬱地在旁邊思考了一下,倘若蔣太后膽敢這樣不由分說地掉頭拐彎,接下來一番撕咬鬥爭肯定是免不了的,不過這件事放在祁連身上似乎就沒什麼違和感。

  為什麼呢?

  想必這個悲慘的世界也是有「氣運值」的,而「氣運」這種東西,百分之八十左右大約是承載在臉上的。

  祁連平時不在家裡住,自己在市中心買了個精裝修的單身公寓,沒怎麼收拾過,屋裡陳設是原封不動的開發商風格。

  他的作品很雜,大多是風景,也有一部分花卉和建築的特寫,江曉媛也是學過攝影的人,藝術大多想通,照片倒是沒怎麼打動她,就是土豪的設備讓她有點愛不釋手。

  「這些有時候賣給出版社。」祁連說,「做些書封,一般星空、天空、森林大海什麼的比較好賣,還有些言情小說喜歡用那種花花草草的圖,雜誌報紙有時候也從外面買圖。」

  江曉媛隨口問:「你從來不拍人嗎?」

  祁連:「……也拍。」

  說著,他從一個櫥櫃裡翻出了一本厚厚的舊相冊,裡面的照片全部都是洗出來保存的,江曉媛隨手翻到第一張,結果就被震撼了。

  那是一張放大的照片,一個鬚髮斑白的老人坐在一張小區長椅上,他驚慌地弓著肩,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上皺紋橫生,每一條皺紋裡似乎都夾雜著來源不明的污垢,掌中捏著一片皺巴巴的衛生紙,上面哆哆嗦嗦地陳列著半個江曉媛看不懂的公式。

  他茫然地望著鏡頭,因油膩而坍得一塌糊塗的頭髮凝固在風裡,眼神也凝固在時空的夾縫裡。

  照片題目:教授。

  照片的後期處理不多,背景是一處很有生活氣息的小區,樓上不知誰家洗衣服掉下來一條小學生的紅領巾,飄蕩在半空,看起來像是懸在那老人頭上的,在灰濛蒙的石磚與天空下亮得扎眼。

  他一生傳道授業解惑,到現在誰有又能來解他的惑呢?

  蔣博有時候帶江曉媛出去做私活的時候,有時候會把「靈魂」掛在嘴邊,逼江曉媛看很多和造型有關的背景材料,江曉媛一直覺得那是他心情不好沒事找事的方法之一。

  可此時看到這張照片,她忽然隱約觸摸到了一個未知的領域。

  一個想法忽然從她心裡刮了過去——所有的東西,原來都是有靈魂的。

  當她這樣想的時候,一些蔣太后曾經用過、但她一直不十分理解的處理手法就忽然都有了一點頭緒。

  誰都知道什麼樣的五官是美的,譬如兩眼距離過遠,就要調近,長得沒精神,就要用眼線畫出精神來,鼻樑不挺的打鼻影,大餅臉靠陰影……這些都是技術層面上的東西,也是江曉媛以前一直精益求精一再追求的。

  但直到這一刻,她回想起當時在美髮中心培訓時給蔣博化的那個妝有多不靠譜。

  看起來,她幾乎把蔣博改頭換面了,完全把那張油頭粉面換成了自己鍾愛的美男子類型,但細想起來,那其實是個經不起推敲的靜態造型。

  蔣博本人性格冷漠又暴躁,自帶的氣質很奇異,乍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外露的女性化傾向,但依然讓人覺得陰柔,仔細分析,大概是因為他那陰鬱的神經質氣息。一個個性太強的人,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妝面就變成一個安靜的美男子呢?

  被蔣太后念叨得不耐煩的時候,江曉媛曾經跟他嗆過聲,讓他給「靈魂」下個定義。

  蔣博當時想了一會,還真的給了她一個答案,只是聽起來顯得有點虛無縹緲——他說:「所謂靈魂,就是第一眼抓住你的東西。」

  江曉媛的思緒飛快地從她多日用功的積累中掃過。

  為什麼高鼻樑是美的?如果人天生就不長鼻樑,誰還會認為高鼻樑漂亮嗎?

  為什麼說唇紅齒白美的?加入人的血本來就不是紅色的,沒有進入工業化社會,還要靠利齒捕獵為生,主流審美會不會變成喜愛「青面獠牙」?

  審美的極致是能讓人神魂顛倒,讓人神魂顛倒的東西,絕對不是「陰影與腮紅如何過渡自然」「亞洲人唇形與歐洲人唇形區別與常見處理方式」這些。

  融會貫通的靈感來得這麼厚積薄發,讓人真的有種「打通了任督二脈」的錯覺。

  江曉媛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張照片上,她發現,鏡頭不是聚焦在主人公臉上的,而是他的手。

  他的皮肉是那麼的逆來順受,風霜雨雪的沖刷濃縮在髒兮兮的皺紋裡,使得皺紋如同皸裂大地一樣,透露出漸漸乾枯沉寂下去的生命,而他指縫間字跡顫抖的積分符號翹起的尾部卻被筆尖掛出了一道凌厲的裂口,力透紙背。

  像是悄無聲息、又震耳欲聾的一聲嘶吼。

  江曉媛不由得放輕了聲音:「這是你說的那位正在變成痴呆的老教授嗎?」

  祁連:「嗯,你們中的大多數人我都留了照片,不然以後真的沒有人知道這些人存在過了。」

  江曉媛默默地往後翻去,在第二頁看見了一個站在鋼琴前面的女人。

  女人的身材笨拙而臃腫,背部的贅肉被內衣勾勒出窩囊的輪廓,肩膀好像永遠也挺不直,她低頭站在一架同樣落魄的鋼琴前,正用一根手指按下一個琴鍵,她側著臉,微微闔著眼睛,像是側耳傾聽模樣,油膩膩的中長頭髮垂下來,影影綽綽地遮住她臉上愉悅又痛苦的表情。

  「她是一個世界著名的古典音樂鋼琴家,」祁連簡短地介紹說,「在這邊聾了,是豬肉鋪啞巴老闆的老婆。」

  翻到第三頁,祁連:「舞蹈學院的獎學金獲得者,這邊小兒麻痺,兩條腿不一樣長,仔細看她五官也不對稱的。」

  還有下一張,祁連:「呃……這個跟你有點像,家境優渥,本人在牛津讀書,是個風度翩翩的小少爺,來了以後發現自己是賭鬼的兒子,賭鬼老爸被當著他的面被剁下一隻手,他當場嚇尿了褲子,我找到他的時候,他不顧一切地把這個世界可怕的家拋下了,偷偷跑了出來,我順從當事人的想法,把他帶走了,給他找了房子,幫他安頓下來……」

  江曉媛:「後來呢?」

  祁連聳聳肩:「他發現自己是個連小學也沒畢業的社會閒散人員,接受不了,自殺了。」

  江曉媛:「……」

  「等等,」江曉媛說,「我不太記得具體政策了,不過不是有七八十歲的退休人員考上大學的報導嗎?意思是社會人士也能參加統一高考吧?他這麼一個超級學霸,隨便考一考不就能上名牌,幹嘛在意原主人小學畢沒畢業?」

  祁連:「他在原本的時空裡十九歲,在這個時空中已經三十四歲了。」

  江曉媛:「……是有點虧了——所以呢?」

  「在十來歲的大男孩看來,三十多歲的人生已經相當於結束了,」祁連說,「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完了,就好像一局遊戲,開局失利,他不認為自己能翻盤了。完美主義,明白嗎?成績單上有個B都不能忍。」

  江曉媛沉默了一會:「看來還是我這種能湊合又怕死的學渣比較安全。」

  祁連微笑了一下:「我能留一張你的照片嗎?」

  江曉媛:「嗯?」

  她一抬頭,祁連已經「喀嚓」一聲按下了快門。

  下午的陽光懶洋洋的從客廳的飄窗裡斜飛進來,年輕的女孩幾近及腰的長髮鬆散地綁成一束,從一側的肩上垂下來,無袖連衣裙外露出的鎖骨與手臂白皙得不可思議,臉上本不明顯的散粉在光下好像鑽石一樣閃著光,她的輪廓微微有一點模糊,精雕細琢的眉像一件古典又雅緻的藝術品,被鏡頭聚焦的眼睛卻閃著光,像包著火種的黑曜石——能清楚地看見她未來那條通往遠方的路。

  祁連忍不住嘆了口氣,感覺這張收官之作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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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1:23 |只看該作者
第 45 章

  「洗出來我給你裝個鏡框送過去。」祁連說,「再洗一張放在這本相冊裡。」

  江曉媛隨口說:「相冊好像滿了。」

  祁連:「還有一頁,夠用了。」

  江曉媛:「……」

  她忽然閉了嘴,意識到祁連話音裡的潛台詞——不會有下一個像她一樣的倒霉蛋了。

  江曉媛:「你覺得那個病毒……」

  祁連:「它不是已經半年多悄無聲息了嗎?」

  江曉媛心裡忽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原來祁連心裡早就有數,早就知道那病毒八成已經不行了,那麼他們之間陌生時空中類似監護的關係大概也結束了。

  江曉媛勉強笑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心裡是不情願的。她早就知道,共同的敵人沒有了,那個對她有求必應的人也就沒了——祁連沒有那個義務,她也沒那麼大臉——因此一直以來,哪怕再艱難,她也從不敢放縱自己依賴別人。

  可是理智上做到了,感情上還是有些不好接受。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她來歷的人,是在她最難的時候幫過她的幾個人之一……之所以這個「之一」也變成了「唯一」,是因為江曉媛不得不承認,她可能是有一點喜歡祁連的。

  否則也就不用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可是有點喜歡又能怎麼樣呢?她還是不知道祁連的家世職業,對他只有表面一層的瞭解,完全不知道深淺。她從未談過一場平等的戀愛,混在一起的都是霍柏宇那樣的貨色,玩鬧的心情多一些。

  以前……馮瑞雪說得對,如果不讓她高高在上、佔盡優勢,她就不知道該怎麼樣和別人相處,趾高氣揚下,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像一把根深蒂固的野草,無時無刻不繚繞在她身邊。

  回想起來,她一個白富美,如果說她「自卑」,未免太讓人難以理解。

  可能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真相吧。

  江曉媛壓下有些混亂的心緒,不肯流露出一絲半毫的在意,她藉著低頭翻相冊的動作掩飾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問:「你以後終於再也不用再東奔西跑了,打算做點什麼?」

  「看看吧,」祁連說,「有幾筆錢一直有幾個朋友替我管著,有些還不錯,有些是因為那塊市場最近不太景氣,我想暫時把錢提出來,做點其他的。」

  江曉媛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她目光往落滿了陽光的地面上瞥了一眼,停頓了一會,然後說:「我過一陣子可能要跟著老闆出一趟國,國內特效化妝這塊不如他們那邊先進,過去學習交流幾個月……」

  她這話提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說到這裡,發現語言沒組織好,有些無措地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

  祁連卻忽然說:「我怎麼覺得這話聽起來,你像是要和我撇清關係?」

  江曉媛:「……」

  祁連:「要是那病毒從此銷聲匿跡了,以後你走在大街上就假裝不認識我了?沒有它,我就不能時常去找你吃個飯嗎?」

  江曉媛:「……當然不是。」

  她心口微微提起了一寸,微妙地半起半落地懸在空中,心想:「只是你還來找我幹什麼呢?」

  祁連微微翹起二郎腿,手指在膝頭輕輕敲打了片刻:「我說真的,我覺得你們那邊利潤很可觀,如果工作室做成了,我入一點股也挺賺的,有讓我投錢的機會你盡快告訴我,反正你也不會給我虧了,對吧?」

  江曉媛那吊起一寸的心「啪嘰」一下落了地,摔得漫不經心——因為提起來的高度有限,摔一下也不見得疼,只是這樣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稍微有一點索然無味。

  對了,以後工作室萬一想發展壯大,可能還真需要有幾個股東,這就不是扶貧了,因為江曉媛相信工作室絕對不會虧。

  她勉強打起精神:「什麼規模的投資?」

  要是十幾二十萬的話,大概改天可以把蔣博一起約出來談一談。

  祁連:「西郊那片有個馬場,我是大股東,本來還可以,這兩年政策環境嘛……你懂的,這種奢侈消費有點疲軟,市場三五年可能沒什麼起色,我想暫時撤出來了——你覺得夠不夠?」

  江曉媛膝蓋一軟,差點給他跪下,也顧不上收拾自己塗地的心腸了,用充滿仇恨的目光瞪著祁連,心想:「有錢人怎麼不被燒死呢?」

  江曉媛:「那你在小報當記者是出於怎樣報復社會的想法?」

  祁連:「我很早就開始到處跑,有一次出國,跟我們家找的理由是出去念新聞——當然不可能去,因為沒過幾個月就又追著下一個人跑別的地方去了,現在回來了,總要裝裝樣子,裝得差不多了,過兩天就辭職。」

  江曉媛:「……」

  等追著她的那輛小粉車走了,江曉媛心情異常複雜地告別了祁連,獨自一個人打車回住處,收拾好心情,她阻止了自己在多餘的地方浪費神思,只好百無聊賴給蔣博發了一條問候短信:「房子看得怎麼樣了?」

  蔣博沒理她,他正坐在房地產中介的接待間裡,心煩意亂地接一通電話。

  「我沒有,」蔣博飛快地在租房合約上籤了名,扔下筆,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我都已經按你的意思從學校裡辭職了,你還要怎麼樣……我總不能說走就走吧?要把離職手續辦好的,直接消失,人家會報警的……什麼姑娘?那小姑娘是我以前的助教,嗯,學校雇的,那天只是追出來給我送銀行卡賬單,你不要去打擾人家。」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

  蔣博:「做這一行的哪來那麼多男人?你不要無理取鬧……」

  他這句話好像是捅了馬蜂窩,透過電話,對面的中介辦事員都聽得見那頭歇斯底里地咆哮,辦事員噤若寒蟬地等在一邊,一聲也不敢吭。

  蔣博靜靜地等著對方吼完,臉上的神色與其說是不耐煩,不如說是憎惡,然而語氣卻還是輕柔的,好像一個人分裂成了兩半,互相涇渭分明、各不干擾。

  「以後我在外面吃頓飯,難道你都要把服務生的祖宗八輩查清楚?」蔣博輕輕地說,「你讓我辭職換工作,好,我已經辭了,你還想怎麼樣?讓我去死嗎?」

  對方似乎哭了起來。

  「好了,我在外面辦點事,馬上就回去,晚上……晚上回去吃,別哭了。」再鬼斧神工的妝容大概也遮不住他一臉的疲憊,蔣博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低聲說,「好的媽媽,我愛你,再見。」

  掛斷電話,他用力往柔軟的皮椅子上一靠,好像這一通三言兩語的電話把他打得筋疲力盡。

  中介辦事員衝他笑了一下:「我媽也一樣,天天找我麻煩,不是嫌棄我就是逼我去相親,您看,我一天到晚除了加班,就剩回家跟我媽吵架了。」

  蔣博略帶冷淡地彎了彎嘴角,算是回應,他不想多談,從包裡摸出江曉媛當時剛成為他助教的時候給他留下的一張身份證複印件:「鑰匙我暫時不取,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等這個人拿著身份證來領,給她就行了。」

  說完,他扶了扶頭上那遮著傷口的帽子,玉樹臨風似地站起來走了。

  中介辦事員被蔣老師的強調震得一愣一愣的,臉紅心跳地送他到門口,她大概永遠也不知道,有一個一天到晚犯更年期吵架的老媽,是蔣博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之一。

  可惜,沒戲了。

  蔣博叫媽的那個人不是他的親媽,是他的養母——姑且算是「養母」吧,畢竟外人看起來是這樣的。

  他被領養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三週歲,只差一點就要超過被收養人條件限制了。有些發育稍早的孩子,在這個年紀看起來幾乎像個大人了,該長的心眼都長了,該知道的事不該知道的事也都差不多了,一般沒有人願意收養。

  可是誰能拒絕一個漂亮富裕、看起來又那麼溫柔的女性呢?

  何況她給出的理由很充分——大一點、有自理能力的孩子更省心,她願意和孩子做平等的朋友。

  當然,做哪種「朋友」就不一定了。

  她收養了蔣博之後的第二年,就跟丈夫離婚了,她三十七歲以後的人生一直都在「離婚」「再婚」「離婚」「再婚」中曲線前進,每次她找到第N春,去禍害別人的時候,蔣博就能得到短暫的喘息,一旦新的婚姻破裂,他的噩夢就又來了。

  刨除掉讓人噁心的不正當關係,蔣博覺得她像一片藏著恐怖暗流的海域。

  好的時候她是真的好,溫柔體貼,感情充沛,好像什麼事都會為別人想好,好像她生命裡只全心全意地放著你一個人,如果「愛」能實質化,她的愛就能把別人活埋了。

  可是轉眼她可能就會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對方又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每一任丈夫都是被剛開始那個好的她吸引,沒有人不愛她,她最擅長讓別人離不開她,然後一把撕下畫皮,變回反覆無常的女妖。

  如果早些年她是充滿妖氣,那麼隨著年齡的增長,她開始變得恐怖起來。

  這個女人什麼都要控制,並不知什麼時候養出了一副自成一體的恐怖邏輯,比如走在路上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一般人多半無所謂地過去,較真一點的最多是心裡有點不高興,瞪對方一眼,罵一句,但她不是。

  這件事反應到她心裡,很快會形成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想法——「為什麼那邊那麼寬的路不走,你要來這邊撞我?我旁邊就是大馬路,沒站穩就會趔趄過去,說不定就會被車撞,說不定就會死,因此你這個人肯定是故意要害死我」。

  基於這種想法,她會一瞬間爆發出別人無法理解的憤怒和仇恨。

  可怕的是,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摩擦和口角那麼多,誰也不知道她會把哪些事歪曲成「你要害死我」的結論。

  傍晚的天並不冷,甚至是悶熱的,但蔣博還是豎起了他上衣的領子,斜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他雙手放在褲兜裡,忽然停下了腳步,原地審視著自己孱弱的影子。

  多年之後,他變成了別人眼裡孤高又才華橫溢的蔣老師,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心裡那個懦弱又充滿恐懼的小男孩還住在他心裡,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抗,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

  蔣博站在路邊給江曉媛發了一條短信:「伯爵公寓B座10層1002號,到他們對面的中介取鑰匙,帶身份證,你可以隨時搬進來住,工作室地點落定以後,你就去工商局辦營業執照,盡快做完前期工作。」

  一條短信發完,江曉媛的電話飛快地打了回來。

  江曉媛哀嚎:「什麼啊蔣老師?蔣老闆!你沒告訴過我還要辦執照啊!執照又是什麼鬼?我連工商局大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再說我應該去哪個工商局?區還是市還是省,帶錢嗎?帶多少?」

  蔣博:「我哪知道?你多跑幾趟問問,跑錯地方也沒事,他們肯定告訴你應該去哪。」

  江曉媛瘋了:「太不靠譜了,我一個藝術工作者,對這些事完全沒概念啊!」

  蔣博:「哦,你不行是吧?」

  根據蔣博的經驗,這句話就像一句咒語,對付江曉媛百試百靈。

  果然,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江曉媛說:「好吧,我明天去問問。」

  「哦還有,」蔣博雙臂抱在胸前,他臉上的笑容逐漸黯下去,寬邊帽簷下露出一個淺淺的自嘲,「最近不要往我這個手機上打電話發短信,我明天用新號碼聯繫你,記得了?」

  江曉媛敏感地問:「出什麼事了?有人威脅你?」

  蔣博平靜地說:「我媽到現在都不同意我做這行,我打算暫時瞞著她,她有時會翻我手機。」

  江曉媛「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她誠懇地說:「不同意你就再好好跟家裡人說一說,一次說不通就多說幾次,都是好意,肯定可以互相交流的。」

  蔣博:「少廢話,我用你教?跪安吧。」

  江曉媛被他狗咬呂洞賓的行為氣得要命,憤然掛斷了電話。

  「家裡人。」蔣博低聲重複了一遍江曉媛的說法,隨後冷笑了一下。

  「我沒有『家裡人』,我一無所有。」他想,「再分給我一些勇氣吧,小姑娘。」

  然後他仔仔細細地把短信與通話記錄全部刪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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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1:36 |只看該作者
第 46 章

  剛開始,江曉媛對她名義上的「合夥人」,實際上的太后老佛爺面臨的困境一無所知,她痛並快樂著地忙碌著,拿到鑰匙以後就開始著手工作室的裝修。

  江曉媛懷揣一顆洶湧澎湃的心,一竅不通地跟著無事忙,一大早就帶著工人們在屋裡量來量去,煞有介事地跟人討論各種材料……不過很快露陷了。

  「玄關那裡要給我留一塊牌子。」江曉媛踩著高跟鞋,揮舞著捲尺來回比劃,「大概這麼大,掛工作室名牌,師傅您知道去哪定做那種牌子吧?對對,正規一點的……工作室叫什麼?呃……這不知道啊,回頭我要問我們老闆。」

  她剛掏出手機,想起蔣博的叮囑,只好又煩躁地放回去,抓了一把頭髮,她說:「唉,先不管了,反正您把地方給我留下來就行了。」

  工程隊隊長操著一口不知道哪裡的口音問:「姑娘,你這個屋要當辦公室用,這個水電改不改?」

  「啊?」江曉媛茫然地站在玄關處,「『改水電』是什麼意思?改成什麼?核動力的嗎?」

  工程隊隊長慈祥地看著這個狗屁不懂的二百五,加深了對人類物種多樣性的瞭解。

  於是又耐心地問:「那你這個名牌要用什麼材料?」

  江曉媛:「……難道不都是塑料的嗎?」

  隊長委婉地表達了「麻煩您哪涼快哪呆著去,盡快換個有常識的來」這個意思,江曉媛的自信心遭到了慘重的打擊,只好信誓旦旦地保證:「師傅,我過兩天肯定就懂了,真的,不騙你,給我一點時間就行。」

  江曉媛上午在工作室慘遭鄙視,下午又專程跑到了工商局丟人現眼。

  由於她事先在網上查的路程有誤,剛開始死活沒找到地方,考慮到自己正在篳路藍縷的艱苦創業階段,江曉媛愣是沒捨得打車,手機還沒有辦套餐,流量自然不夠用,她就沿街找有開放式無線網的咖啡廳,進去以後裝作看菜單的樣子,蹭著人家的網用手機重新定位。

  好不容易找到了工商局,到了以後又在工作人員面前一問三不知,最後,她沐浴著工作人員圍觀腦殘的目光,被暈暈乎乎地砸了一通科普,拿回了一堆看不懂的表格,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地往回走。

  傍晚歸途中她還不幸趕上了晚高峰,地鐵裡能把人活活擠成遺相,江曉媛如今已經深諳公共交通上的生存之道,駕輕就熟地調整好姿勢,很快找到了一個能容身的小角落,藏了起來,利用這個間隙,她把這一天剩下的單詞任務了結了,又把耳機調到了最大的音量,壓過了地鐵隆隆著呼嘯而過的咆哮聲,鬧中取靜地聽完了一段完整的標準速VOA。

  學校比較有人情味,此時正是暑假,還沒有急著趕她走,江曉媛能暫時住在宿舍裡,等工作室準備好,她再搬到那邊去。

  這一天的工作還遠遠沒有結束,江曉媛輕車熟路地跑到學校門口的小攤上,剛一開口叫:「師傅……」

  賣涼皮的:「哎好勒,涼皮一份,辣椒一點點勒——多放香菜!」

  江曉媛第無數次端著她的涼皮一路小跑奔回寢室,放下以後一邊吃,一邊打開了一本從學校借來的特效造型理論,兩不耽誤地看了起來。

  無論是時間還是成本,她都儘可能地尋找到了最物美價廉的消耗方式。

  學校的機房都已經鎖了,江曉媛吃了一頓戰鬥飯以後,就去了網吧,履行她對施工隊隊長的承諾——她在網上蒐集起辦公室裝修的種種注意事項、查每一種材料有什麼區別,價格大概在什麼水平等等。

  辦完這一堆事,江曉媛在一片QQ聲此起彼伏、遊戲叮叮光光的背景音裡悄然退場,她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可以沉迷於網絡。

  有錢有閒,多麼讓人羨慕嫉妒恨的生活,如今江曉媛兩樣都沒有,卻難得覺得生活充滿了樂趣。

  再讓人魂牽夢縈的名香也遮蓋不住生活本身的乏味,黃金與珠寶都填充不起充盈的樂趣。

  直到這時,江曉媛才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寢室,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之後了,她終於等到了蔣博用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蔣博跟她簡單地交代了一下,聲稱自己以後就用這個臨時號碼和她聯繫,交代她有事發短信,不要隨便打電話。

  江曉媛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十秒鐘,心裡第一次覺得有點奇怪。

  蔣博不像個怕被老媽發現以後囉嗦的叛逆不孝子,他這種極端的小心謹慎讓她想起了身陷燈塔的許靖陽。

  她於是發了一條短信試探了一下:「用不用我替你保管證件?」

  蔣博:「好。」

  結果第二天,江曉媛真的收到了蔣博的同城快遞,黑漆漆的一個文件夾,裡面包括了各種材料和證件,還有一張附了密碼的銀行卡,蔣博留言,說這是供她辦各種手續、裝修工作室的時候用的,讓她留好發票。

  江曉媛心驚膽顫地發現自己的疑神疑鬼好像成了真——太不對勁了,蔣博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江曉媛有種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託付過來的錯覺,她突然覺得很恐怖,戰戰兢兢地給蔣博的新號碼發短信問:「要不要我幫你報警?」

  這一次,蔣博讓她坐立不安地等了將近二十四小時,才簡單地回了一句:「不用,其他事你看著辦,這個工作室我一定要成功,這段時間我可能出不來,就託付給你了。」

  江曉媛莫名其妙地從中讀出了幾分不祥的意味,她小心翼翼地問:「老闆,你這麼相信我,萬一我辦不好呢?」

  這一次,蔣博沒有回答。

  江曉媛本來有好多事想問他——譬如工作室的裝修大概是什麼風格?起個什麼名字?之後各種手續怎麼跑,到底是怎麼個章程……此時只好全嚥回去了。

  江曉媛一邊擔心他,一邊簡直恨不能一個人劈成兩半——工作室也是她自己的事,不用別人囑託,她也會很上心,但是出於某種對危險的直覺,江曉媛總覺得蔣博的字裡行間有種讓人不安的孤注一擲,好像這個工作室做不起來,他就要去死一樣。

  只有工作室取名的這件事上,蔣博給出了自己的意見,他想叫「自由年華」造型設計工作室,結果江曉媛跑去工商局問的時候,發現名字已經被別人註冊掉了,最後只好改成「芳菲年華」,聽起來比 「自由年華」什麼的更像個造型設計工作室,只是蔣老闆接受得勉為其難。

  就在江曉媛剛剛獨自一人把這些工作理出一些頭緒的時候,她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

  是蔣博的新號,蔣博給了她一個地址,沒有說具體要求,只是讓她「帶著全部的工具,週末替他過去一趟」。

  江曉媛心裡先打了個突,回短信問:「什麼主題?為什麼要帶全部工具?」

  那邊回答:「高端客戶,過來你就知道了。」

  江曉媛連涼皮都吃不下去了。

  一般情況下,只有一些特別沒眼力見兒的朋友,通過私人關係找蔣博做的活——比如那次給藝校的小崽子化舞台妝之類,蔣博才會漫不經心地托給別人,其他的,別說是高端客戶,就是普通客戶,蔣老師也不會讓江曉媛在沒有他把關的情況下獨立動手的。

  他在某種程度上是有這種偏執的,對自己的牌子經營得無比珍惜。

  怎麼會連主題都不提前說,就讓江曉媛單獨上陣呢?

  江曉媛簡單地回了個「好」,沒敢多說,唯恐說錯什麼,她感覺如果不是蔣博在隱晦地表達什麼,就是有人冒用了他的手機——給她發短信的根本就不是蔣博本人。

  思來想去,江曉媛沒什麼好辦法,也再沒有其他人可以求助,最後只好硬著頭皮找了祁連。

  「你等我一會,」祁連聽完以後飛快地說,「我正好也有些事想告訴你,馬上就到。」

  江曉媛放下電話的時候,心情在擔驚受怕中忽然就跌落了下去,她想著:「我什麼時候才能變得像他一樣可靠呢?」

  有些人就是有這種特質,好像世界上的事沒有他們不能的、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江曉媛忽然無比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人。

  祁連說話非常算數,三十分鐘之後真的到了,還夾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

  還沒坐下,他先難得地正色說:「蔣博這個人的背景比較複雜,你確定一定要跟他攪在一起嗎?可以的話,我還是建議你離他遠一點。」

  江曉媛:「……啊?」

  祁連把牛皮紙袋打開在她面前,示意她慢慢看,幾張照片先跳了出來,江曉媛一翻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何方妖孽!

  照片上的人還是個少年,臉上帶著無法用人類語言描述的煙燻妝,把五官都遮住了,幾乎可以去參加世界非主流錦標賽。

  背景是一個黑布隆冬的地方,可能是某個不大正當的娛樂場所,黑洞洞的沙發像一張張開的大嘴,要把上面的人都吞下去。

  有一張照片是一個衣著暴露的夜店女從後面抱著那少年,餵他酒喝,還有幾張是少年往鏡頭上噴雲吐霧的模樣,他的表情迷醉,看起來讓人膽顫心驚,總覺得他抽得可能不是普通的煙。

  江曉媛:「……這是蔣博?」

  祁連:「是,我稍微查了查他,他少年時代在學校裡劣跡斑斑,高中被學校勸退,轉學去了私立學校,也沒讀完,後來因為大量服用安眠藥進過一次醫院,後來休學兩年,在安定醫院度過。疑似有吸毒史……這一點還沒證實。」

  江曉媛:「這個我不信,他不吸毒,連煙都戒了。」

  祁連的眉間輕輕地挑起來,這讓他身上那種斯文氣稀薄了起來,看起來有一點危險氣息。

  祁連:「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蔣博有潔癖,」江曉媛說,「還有,吃一次安眠藥就被送到安定醫院是怎麼回事?」

  祁連:「這是他監護人的決定。」

  江曉媛一愣。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件事,」祁連正色下來,把文件袋整個打開,從裡面翻出另一張照片來,「這個人你見過,就是那天開粉色轎車跟蹤你的人。」

  照片上的女人比那天江曉媛見過的年輕不少,容貌姣好,裝扮豔麗,只是神色裡有種讓人特別毛骨悚然的東西。

  江曉媛:「蔣博他媽。」

  「范筱筱,」祁連說,「早年是靠開私礦發家的,蔣博的養母。」

  江曉媛愕然:「養?」

  「范筱筱三十六歲的時候領養了十三歲的蔣博,不到一年離婚,自己帶著個十四歲的半大小伙子過,」祁連看了江曉媛一眼,「有些事我不方便說太清楚,你明白嗎?」

  江曉媛先是迷茫不解,隨後她敏銳地從祁連的表情裡讀出了什麼,眼睛驀地睜大了。

  「這位范女士不喜歡蔣博與任何異性走得太近,逼他辭職據說也是因為這行接觸的都是女人的緣故,」祁連把聲音放得輕緩了些,好像怕嚇著江曉媛一樣,「你現在明白她為什麼平白無故地跟蹤你了?」

  江曉媛的手指無意地捻著紙頁邊角,連日以來獨自籌備工作室、準備出國的疲憊秋後算賬似的向她反撲過來,蔣博的形象在她的印象裡模糊了又重新清晰,她想起他帽簷下被汗水浸濕也不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傷口與陰鬱的眼神,想起那匆匆行走在樓道間,彷彿快要飛起來的背影。

  「我個人還是建議你考慮一下其他的方向,」祁連說,「以你現在的能力,掛靠在任何一家工作室下都會很受歡迎,你先學幾年工作室運營的經驗,積攢一些人脈,將來不也少走彎路嗎?」

  江曉媛還是沉默不語。

  祁連對著她的表情端詳了片刻,預感自己的苦口婆心恐怕要白瞎。

  他知道自己聽起來有些冷漠,但他又不認識什麼蔣博,偶爾擦肩而過,印象裡那就是個一副債主表情、滿身脂粉味的傲慢弱雞,祁連親眼看著江曉媛努力了這麼久,並為之動容,一點也不想看著她的心血付諸東流。

  那天江曉媛對蔣博說的話有失偏頗,有時候流出的心血並不只有事主一個人知道。

  祁連:「哪怕你老闆自己人很好,或許真的是浪子回頭,還有他那神經病養母呢?沾上她,你麻不麻煩?」

  江曉媛:「當年你直接往許靖陽銀行卡里打點錢也不是出不起,沾上我們這些沒完沒了的黑戶滿世界堵窟窿,你麻煩嗎?」

  祁連:「……」

  江曉媛:「那時候還沒開始嚴打,好多傳銷的特別猖狂,警察都不怕,你去撈陳總的時候,不怕自己惹麻煩嗎?」

  祁連:「……這種黑歷史也有臉倒給別人聽,陳方舟可真心大。」

  「一個人死沒死成,在精神病院一住住兩年,現在能混成這幅人模狗樣得多不容易,」江曉媛低聲說,「蔣老闆都快成我人生偶像了。」

  祁連:「……」

  早知道倒黑歷史也能博取同情心和崇拜之情,他是不是也可以效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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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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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是這裡嗎?」祁連問。

  「好像過了,得從後面繞回去。」江曉媛低頭看了一眼導航,又說,「算了,你車不好進——要麼你就在路口停下吧,我自己走進去。」

  祁連依言把車停在路口,兩人面前是一片灰頭土臉的別墅區。

  很多人有了錢以後,都喜歡在郊區置辦一棟小別墅,跟一幫不靠譜的土豪當鄰居,世間土豪千奇百怪,大雅大俗的都有,因此住一段時間大家就會發現,什麼「托斯卡納」小鎮、「普羅旺斯」風情都是扯淡,等業主們一入住,小區的主流審美馬上就走調——鄰居家的大紅對聯一貼,窗花排一排,二樓小碎花的窗簾旁邊放個古樸稚拙的鹹菜缸,樓下小院裡黃瓜與西紅柿分門別類欣欣向榮……以上種種與室內歐式風格裝修中西合璧,轉眼組成了一派城鄉結合部著名的混搭風。

  蔣博給她的地址就在這中式田園與歐式建築相結合的「世界公園」裡。

  江曉媛一抬手抓起她的工具箱,推開車門要下去。

  祁連:「等等,真的不用我跟你去?」

  江曉媛擺擺手:「太麻煩啦,你還是先回去吧,等一會我自己打車走就行。」

  祁連:「我跟你說了那麼多,你就一點都不害怕嗎?」

  江曉媛在烈日下手搭涼棚,把面前頗具生活氣息的別墅群指給他看:「這邊都住著人,隔壁一伸脖子都看得見別家鹹菜缸裡是蘿蔔還是黃瓜,她就算真想把我怎麼樣,也不會選在這裡的——另外你跟蔣博也不認識,萬一他那個……那個女的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你一個陌生人在那裡,他下不來台。」

  祁連看著她沒吭聲。

  江曉媛:「幹什麼?」

  祁連搖搖頭,他只是忽然想起初次見到江曉媛時的光景,她窮困潦倒成那個熊樣,連自己吃住都不知道去哪裡解決,餓得在麥當勞門口暈過去,居然還窮大方地借了僅剩的幾百塊錢給別人。

  祁連:「我一開始以為你脾氣不好,其實你還挺會考慮別人的感受的。」

  江曉媛猝不及防,沒料到別人會當面直白地誇她,當時哽了一下:「那倒……也沒有。」

  她有點尷尬地頓了頓,說:「其實我到這個時空來之前還跟人大吵了一架,脾氣不怎麼樣的。」

  她在美發店工作的時候樹敵成群,到了學校又見天跟蔣老師吵得天翻地覆,江曉媛有時自我反省,感覺她的脾氣恐怕生來就像塊千瘡百孔的爛抹布,一桶就破。

  「就是來這邊這麼長時間,做了那麼多事,吃了那麼多苦,突然覺得誰都是天生父母養的,都有喜怒哀樂——去年冬天,我在路邊發傳單,看見別人都冷冰冰地從我旁邊走過去……有些人可能還覺得我擋路挺討厭的,心裡有點難過,可是也能理解,我站在街上的時候,在別人看來,可能我跟旁邊那個花壇沒什麼區別,都是擋路的佈景板,其實我自己以前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沒體會過,不明白。」

  她富貴的時候只會寵自己,落魄了才學會把別人當人看。

  江曉媛一口氣說完,感覺自己好像一激動說多了,像是對著祁連說教一樣,頓時有點羞恥,車裡的空調不知怎麼的不管用了,江曉媛覺得一口熱氣從脖頸一直蔓延到耳根,她當場沒敢看祁連的表情,恨不能將方才的一番長篇大論原原本本地撿起來吞回去,飛快地扛起自己的工具箱,頭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她對著短信上的門牌號找到了地方,江曉媛胸口噎著的一口氣才順過來,她探頭往半地下的車庫裡看了一眼,看見了那輛熟悉的粉色小轎車,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條短信八成是蔣博那變態養母冒名發的。

  江曉媛摸出工具箱裡的小鏡子,仔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確認形象良好,適合戰鬥,這才伸手敲門。

  裡面傳來了一個有些生硬的女聲:「誰啊?」

  江曉媛抬頭看了攝像頭一眼,對著門口的對講機說:「蔣老師讓我替他來為一位高級客戶提供造型服務。」

  裡面說:「等著。」

  那語氣聽起來就好像打發個要飯的,江曉媛不動聲色,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崩。

  片刻後,門開了,一個保姆打扮的老太太露出臉來,這老太太開門的動作很特別,開一半還留一半,似乎是透過門縫小心謹慎地打量門口的江曉媛,眼神裡充滿了冰冷的防備,繼而露出一個殭屍似的笑容:「來了?進來吧。」

  江曉媛沒有問需不需要換鞋,她從工具箱的側袋裡取出一雙鞋套套好,走了進去,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見了端坐在那裡的女人。

  「這變態叫什麼來著?」江曉媛面帶微笑,心裡刻薄地想,「范小小還是范大大來著?」

  「大大小小」的范女士對她露出了一個毒蛇一樣的笑容,他們家從主人到保姆的笑容有異曲同工之妙,非要形容,就是「似乎是怕人,又似乎想害人」,范女士的眼神裡有某種高深莫測的鬼祟,被這種目光打量,讓人簡直如芒在背。

  平時在街上遇到這樣的人,江曉媛一定是有多遠躲多遠,然而此時她在這大宅子光可鑑物的地板上站定的時候,心裡奇異地充滿了某種篤定。

  她想,世界上的人無論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遇到事的時候站出來想辦法、承擔風險與責任的人,另一種則是服從第一種人,為第一種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或是乾脆什麼用也沒有,全心全意依賴前者的人。

  江曉媛一直充當第二種人。

  她在理髮店的時候聽陳老闆的,現在又全然受蔣老闆指揮。

  她習慣於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先詢問別人的意思,再觀察別人是怎麼做的,剛開始,她學習陳方舟,從陳老闆身上學到了他特有的油滑與處世之道,學了個似懂非懂,後來又開始模仿蔣博,瞄著他的樣子隨時讓自己顯得遊刃有餘,學著他時髦漂亮、趾高氣揚,蔣老師教她再廉價也要有范兒,她就將他的話奉為圭臬,一絲不苟地執行到如今。

  好像這樣就不至於出錯被嗤笑,顯得她更能適應環境。

  而終有一天,她發現,如果她總是盯著別人,總是追隨著別人的腳步,就像是列隊方陣齊步走那樣,永遠不可能超過別人所在的平面。

  終有一天,她發現她用來對齊、校準自己人生航路的人,也只是個凡胎*,甚至背負更多,比她想像得還要無能為力。

  她失去了指導,只好自己挺直腰桿,自力更生地做起了第一種人。

  江曉媛攏了攏耳邊的碎髮,得體又不諂媚地跟范女士打了招呼:「您好,請問您就是這次的客戶嗎?」

  「坐,」范女士和顏悅色地指著她對面的小沙發,「小姑娘坐那裡。」

  江曉媛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但是隨她去,優雅地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從工具箱最上層摸出一個牛皮本:「能說說您的要求嗎?」

  范女士沒有回答她的話,意味不明地注視了江曉媛一眼,她問:「你和蔣博,是什麼關係?」

  江曉媛不動聲色地回答:「我以前是蔣老師的助教。」

  范女士不依不饒:「以前是助教,那現在呢?」

  江曉媛:「現階段還沒找到新工作,只好通過老師接一些私活,要說的話,算前助教。」

  范女士伸手掩住嘴唇,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前助教』像什麼話?」

  「確實,」江曉媛回答,「微博認證恐怕是通不過,沒辦法,我就有身份證,沒有身份——您對造型有什麼要求?」

  范女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

  江曉媛莫名地有點激動,腰部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挺直了一下,等著上演期待已久的「離開我兒子」戲碼。

  「我晚間和朋友有個聚會,」范女士保持著端正的坐姿,龍飛鳳舞一通,把支票撕下來遞給江曉媛,「我聽說蔣博接一個日常的私活,基本就是這個價,你看可以嗎?」

  這話是扯淡,如果沒有私人關係,蔣老師的市場價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誰也不沒事花那麼大的價錢化日常妝,再說蔣老師也不肯接這麼低端的活,所以他跟本沒有標價。

  江曉媛定睛一看,悄悄挺直的腰又不動聲色地塌陷了下去——支票本上寫了一千元整。

  現在她相信了,這位范女士確乎是有病。

  范女士:「怎麼,少了?」

  江曉媛誠懇地說:「不少,能給現金就更好了。」

  范女士回頭看了一眼二樓,江曉媛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挑高的客廳能看見二樓的臥室,一間屋門緊閉,閉得欲蓋彌彰。

  江曉媛心裡暗嘆了口氣,十分不能理解——蔣博再怎麼單薄,也是個接近一米八的男人,按理也是能扛著桶裝水上五樓的,怎麼會被范女士這樣的老太太關在「長著萵苣的閣樓」上?

  這時,范女士開了口:「先給我做個指甲吧,美甲會嗎?」

  江曉媛翻出指甲工具,一聲不吭地拉過她那雙養尊處優的手,聚精會神地工作起來,預感她要上重頭戲。

  果然——

  「咱們說實話吧,」范女士坐得筆直,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到江曉媛的頭臉上,灑下一片聖光普照的慈悲,配上她獨特的眼神,整個人像一尊邪教組織原創的菩薩,「我知道你現在在替蔣博那孩子工作,我是他媽媽,今天其實是我把你約過來的。」

  江曉媛覺得自己這時要是再故作驚訝就顯得太假了,她也懶得逢場作戲,聞言不動聲色地給范女士做著基本護理。

  范女士:「我聽說你們在籌備一個什麼工作室?有這件事嗎?」

  江曉媛笑了一下:「您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范女士聽了,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地嘆了口氣,嘆得一波三折,見江曉媛反應平平,又加重語氣,重新嘆了一遍。

  她的形體與語言無不表現出良好的話劇天賦,舉手投足無不彷彿在念台詞,唸得江曉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抬頭配合:「您怎麼了?」

  范女士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孩子,我理解你們年輕人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心,我也希望我兒子能和正常人一樣融入社會,有正常的生活,有自己的愛好和事業,但是……唉,我實在不忍心看你付出那麼多辛苦努力白費。」

  她空著的那隻手張開又握住自己的膝蓋,蒼老的筋骨漂浮在骨肉之上,好像練過九陰白骨爪。

  「他是不正常的,」范女士帶著七分危言聳聽,兩分裝模作樣的痛苦,與一分壓抑不住的笑容,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小時候因為精神失常,讓我不得不把他送進了安定醫院,別人都覺得我狠心,可我怎麼會狠心呢?我沒有辦法,只是想治好他……可是這種病,你知道的,是不可能完全治好的,即便人出來了,也還會復發,醫生說他有輕微地暴力傾向,不能受一點刺激。小姑娘,你性格一定很好,以前很多和他合作過的人都說他難以溝通,固執又神經質,你肯陪他這麼久,我這個做母親的,真的非常感激你。」

  江曉媛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不知道她怎麼能將這樣一番話聲情並茂地說出口。

  「但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滿心希望付諸東流,這是他的診斷書,」范女士從一邊的櫃子上取下一份文件,「他雖然看起來正常,但是在外面時間久了是不行的,他不能斷藥,也不能離開我身邊……小姑娘,真對不起,現在才對你坦白,你之前付出的經濟損失,開張單子,我補給你好不好?他真的不行的。」

  江曉媛看著她,客廳裡一時靜謐極了,能聽見兩個女人清淺的呼吸聲。

  二樓那扇緊閉的門裡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動靜,范女士唇角微微一動,但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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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2:00 |只看該作者
第 48 章

  江曉媛:「要貼鑽嗎?」

  范女士:「你覺得呢,貼鑽好看嗎?」

  「當然不好看,」江曉媛毫不客氣地說,「就您這欠保養的雞爪子手,再要是貼上鑽,準得跟一爪子刨到沙子地裡似的。」

  范女士當然聽得出她這是出言不遜,此時卻表現出了非常的大度,她一邊任由江曉媛折騰自己的手,一邊遊刃有餘地靠在沙發靠背上,十分好脾氣地說:「看起來你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唄。」

  說話間,江曉媛已經完成了指甲的基礎護理,上好了打底,她也懶得對這雙枯瘦的手大費周章,想必再捯飭也是一對泡椒鳳爪,於是刷子一甩,幾下搞了個極簡風,利索地收拾好工具,一掀眼皮:「你讓他自己出來跟我說他有病,我就相信。」

  范女士聽了,意識到江曉媛是個有主心骨的,有點棘手,並且全然站在蔣博那邊。

  她立刻調整策略,耐心十足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指甲乾透,不再對江曉媛提蔣博,而是端詳著自己的手說:「你做事情很利索,品味也不錯。」

  江曉媛微笑了一下,油鹽不進地回答:「跟蔣老師學的。」

  范女士沒接話茬,似乎根本沒聽見,兀自問江曉媛:「你聽說過『聲色美學工作室』嗎?」

  江曉媛當然是聽說過,那是業內一個非常著名的造型品牌,旗下有完整的產業鏈,從服裝到化妝品應有盡有,老闆雖然是個幕後工作者,但不甘寂寞,一天到晚上綜藝節目拋頭露面,紅得發紫,據說跟很多一線明星都有長期合作。

  范女士和顏悅色地說:「他們家老闆是新加坡的,總部也在那邊,不過看好大陸市場,最近在內地也成立了一個總部,正在招人,我有個朋友正好在裡面做主管工作,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推薦你過去,具體職位要看你的資歷,如果你職業資格夠,可以直接就職實習造型師,不然否則恐怕要做一段時間助理。」

  范女士說到這裡,瞥了一眼江曉媛的工具箱,誠懇地說:「你一直在學校工作,考個職業資格應該還是近水樓台的,你覺得呢?」

  「聲色」工作室在亞洲造型美妝產業中的地位,好比微軟之於軟件,谷歌之於IT,高盛之於金融……是家喻戶曉的領導品牌,它家出去的每一個造型師都不愁銷路,簡直是一塊金字招牌。

  真的能進「聲色」,還用得著每天想方設法地穿山寨?還用得著每天焦慮著什麼時候賺夠錢才能把奶奶接來?

  對於江曉媛這種剛入行的小魚小蝦來說,她仰望「聲色」,就像路邊攤煎餅的仰望對門的米其林三星。

  儘管打定了主意跟披著人皮的變態鬥爭到底,江曉媛的心肝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她連忙穩住了動盪的內心世界,心想:「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范女士一點也不介意江曉媛防備的態度,微笑著說:「來,給我做一個妝面吧,晚妝,我看看怎麼樣。」

  她像個提攜後輩的考官,言談舉止令人非常舒服。

  即便是成年人,有時候也要從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反饋上來審視自己,范女士毫無過度的友好態度讓江曉媛心裡不由得打起了鼓,有道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對方寬容溫厚的態度讓江曉媛幾乎難以維繫自己冷嘲熱諷的態度。

  方才兩個人之間言語的交鋒似乎都是江曉媛一個人的錯覺。

  她一瞬間產生了懷疑,自己進門的時候對范女士所有的惡劣印象,是否都建立在預先的偏見上呢?

  祁連調查來的東西一定對嗎?

  這位范女士一個女人,中年離婚,單身帶著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還不是親生的,本人如果又有錢又花心,會招一些別人的風言風語其實也很正常吧?

  有時候造謠多了傳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似的,祁連會不會聽得有失偏頗?

  這事不能想,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江曉媛的冷臉有點撐不住,只好默不作聲地動手替范女士收拾常規妝面,還順手把她的頭髮也定了個型。

  完事後范女士認真仔細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表情非常鄭重,鄭重得江曉媛都有點緊張起來,懷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不夠盡心。

  「不錯,」范女士說,「你和別的造型師不一樣,色彩感好,學過美術?」

  江曉媛:「……嗯。」

  她心情有點複雜,連蔣老師都沒看出來,范女士居然一眼察覺了端倪。

  范女士一臉驚喜地轉過頭來,親切地看著江曉媛:「說說學過什麼?」

  「版畫、油畫、水彩……還有陶藝,」江曉媛說,「都學了一點。」

  范女士嘆了口氣:「學藝術的人來做這一行,真是既大材小用、又得天獨厚,小姑娘千萬要珍惜自己的天分,好好地走下去。」

  這話近乎語重心長,灌在耳朵裡,江曉媛對她的百般防備狼狽地又退了一城,快要潰不成軍了。

  「但是你得記住,」范女士繼續語重心長,「做造型師,才華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才華,是人脈。你要知道,你在這個地方開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工作室是沒有前途的,客戶在哪裡?誰會給你推廣?這個工作室將來如果被侷限在本地,就算做死了,過不了一年半載,你就得挖空心思地跟當地的婚紗影樓競爭新娘妝容——我見過很多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創業,剛開始雄心萬丈,後來不了了之,成的沒幾個,基本都黃了,沒那麼容易的。」

  江曉媛:「……」

  這話說到她心裡去了。

  江曉媛是在路邊發過傳單的人,白手起家有多難,再沒有比她更瞭解的了。

  這個城市裡,每一天都有無數個工作室無數個小店註冊,三五個月之後基本全都銷聲匿跡,難以為繼。

  一個大平台大公司要是想做一個項目,那太容易了,決策好就行,但私人小公司卻太難了,十有□□都要被大浪淘沙地淘下去。

  要說起來,開工作室還不見得有路邊攤煎餅的收入有保障。

  一直以來,江曉媛都不敢太想這些事,想得多了容易動搖,傷害行動力,沒想到被范女士一五一十地攤在了面前。

  范女士說:「你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我比你多吃幾十年的飯,見得多了,創業這種事,都是從上到下簡單,從下往上十有□□要失敗——你知道什麼叫從上往下嗎?」

  江曉媛沒吭聲。

  「就是你一開始先依託於一個大的知名平台,好好學幾年,在這個大平台上把這一行的水蹚熟了,積攢好人脈,再出來單幹,這才是正確的路子,你們那樣硬來是不行的,」范女士耐心地問,「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江曉媛無可辯駁,無言以對。

  范女士從鏡子裡打量著江曉媛的臉,覺得這個女孩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可憎,但也好騙,三言兩語就能被忽悠得動搖起來。

  年輕人,一天到晚想的無外乎那幾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功成名就、虛無縹緲的理想和愛情,還能有什麼呢?

  范女士於是又加了一把火:「你看看我,原本想著我兒子承蒙你照顧,還想給你送個人情,現在看啊,我真是多此一舉,有技術的太多了,有靈氣的少有,一會給我拍張照片發給他們,他們歡迎你都還來不及,根本用不著我推薦。」

  江曉媛掙紮著問:「阿姨,素不相識,你為什麼這麼幫我?」

  范女士手托雲鬢:「我沒有幫你,是你自己幫你自己,我好多年沒這麼漂亮過了,小姑娘真有兩下子。」

  她的每一句話都無比熨帖,有那麼一瞬間,江曉媛自己都要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不世出的美妝大師了,讓人一見如故,一出手就驚豔四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珍惜她的才華。

  江曉媛微微低下頭,目光掃過蔣博住過的這個家,整個別墅的裝修風格都像是個少女的單身公寓,沒有一點男性生活過的氣息,范女士像一個蜘蛛,將她的網鋪就得到處都是,哪裡的風吹草動都躲不過她的眼睛,她隨時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江曉媛忽然單刀直入地問:「就為了不想讓我和蔣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嗎?」

  范女士微微一愣,隨後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優雅地站起來,當著江曉媛的面款款走上了二樓,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那房門裡幽深晦暗,所有的窗簾都拉著,一絲光也沒有,地上滿是碎瓷片,一個人影坐在陰影裡,看不清是誰……但猜得到。

  范女士輕柔地開口說:「你啊,做事做不好就算了,讓你一個人待一會,你都能打破杯子,你說說你還能幹什麼?」

  蔣博一聲不吭。

  范女士就自問自答:「你連自理能力都沒有,在家裡我寵著你,在外面還要人家小姑娘遷就你……好意思嗎?出來,朋友來了都躲著不見,像什麼樣子!」

  江曉媛:「……」

  蔣博從那間晦暗的小屋裡看了江曉媛一眼。

  江曉媛心裡一震——該怎麼形容那眼神呢?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小段子,把小象拴在一根木頭樁子上,一直拴在那裡的話,將來它長大了,有力氣了,也掙脫不了了。

  一隻正常的大象怎麼會掙脫不了小小的木樁呢?

  可能從它被拴在那根木樁上的一刻開始,就不再是一隻「正常」的大象了。

  范女士的腳尖碰到了地上的碎瓷片,發出一聲細小的輕響,蔣博明顯顫抖了一下,條件反射似的蹲下來去撿。

  江曉媛目瞪口呆地站在樓下,心想那是誰?

  醬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的蔣太后嗎?

  范女士拉起了蔣博,她並沒有用多大力氣,可是一伸出手去,蔣博就像是被馴服的動物一樣,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手勢走,顯示出一種根深蒂固的訓練有素。

  范女士嘆了口氣,抬起手,輕輕地放在蔣博削瘦蒼白的側臉上,憂傷地說:「我為了你又離了一次婚,你什麼時候能讓人省心一點呢?」

  江曉媛忍不住突兀得插話:「你一直這樣嗎?」

  蔣博的目光轉到了樓下,落到江曉媛身上,彷彿目光被燙了一下一樣飛快地移動開。

  范女士:「我承認在這方面我是失敗的,他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一直也沒好利索……說起來最早他開始做這行還是我托朋友帶的他,我總覺得他性格怯懦,想得又多,不希望他像那些野男孩一樣,長成一個抽菸說髒話的臭男人,我給他鋪了很多的路,介紹了很多人,專門請人教他……但是你看看,他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江曉媛一陣毛骨悚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范女士幾乎是成功的。

  一般在脫離青春期後,成年男人要麼長肌肉要麼長肥肉,很少有人會留著少年時代特有的單薄,蔣博卻一直是纖細的,好像身體啟動了某種說不清的機制,將他的時光永遠停留在了青澀的舊年代裡。

  范女士:「我也想組成自己的家庭,可是不行,他離開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

  說著,她愛憐地踩著高跟鞋,微微踮起腳,摸了摸蔣博受傷的額頭:「我都是為了你。」

  一個人,四周都是鼓勵的時候,尚且時不時地產生自我懷疑,江曉媛難以想像如果有人在自己耳邊幾十年如一日地灌輸「你離開我就是不行」「你幹什麼都沒法獲得成功」「你天生就不是這塊料」會怎麼樣。

  范女士帶著溫柔的譴責,對蔣博說:「就算你要胡鬧,也不要耽誤別人。」

  蔣博低著頭,目光緊緊地盯著地板的縫隙,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江曉媛知道自己不得不說話了。

  「不好意思,您要是指我的話,我覺得跟蔣老師一起工作蠻好的,能學到好多東西,」江曉媛把手□□短褲的口袋裡,「還有開工作室這事也是我極力攛掇的,我們未來還打算去國外進修特效,雖然您剛才說的那一番長篇大論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就我們現在的客戶資源來看,養活自己應該是沒問題了。」

  范女士:「我以為我們倆剛才已經說好了,連『聲色』也不能打動你嗎?」

  江曉媛看也不看她:「蔣老師,麻煩你理我一下好嗎?裝什麼自閉症兒童?」

  蔣博艱難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你先回去,我們以後再談。」

  江曉媛雖然站在樓梯下面抬著頭,卻奇蹟般地一點也不顯得弱勢:「我覺得我們今天說明白了比較好,沒準過兩天我就能去聲色的大神們手下幹活了呢。」

  蔣博僵直得像個木樁。

  江曉媛:「她說你有病,你有嗎?」

  蔣博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

  江曉媛:「你現在要是吭一聲,說你有病,工作室不想幹了,就想每天憋在小黑屋裡過精神病的生活,那我立刻就走,明天就把你的證件寄回來,有多遠滾多遠。」

  范女士撒嬌似的晃晃蔣博的胳膊:「人家問你話,怎麼不吭聲?」

  蔣博的嘴唇蒼白得好像刷過漆。

  范女士:「江小姐,我都不知道他的證件在你那裡,還是請你盡快還給我吧,他這種情況在法律上叫『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我作為他的監護人……」

  「司法程序認定他有病,他才有病,別急著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大媽。」江曉媛截口打斷她的話,「恕我眼拙,反正你不在的時候蔣老師不但正常,還挺能呼風喚雨——你說他什麼都做不好,是聽見哪個客戶跟你投訴了,還是覺得他突然之間長大到不受你控制,所以受不了了?」

  范女士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江曉媛往後一仰,伸手將工具箱蓋子壓上。

  「實話跟您說吧,」江曉媛說,「聲色在我眼裡屁也不算,誰稀罕去給他們打工?總有一天,亞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是我今天創立的這個——蔣博,工作室叫什麼你還記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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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 49 章

  范女士聽完她的豪言壯語以後停頓了三秒鐘,然後笑了。

  她儼然已經修煉成精,想讓別人哭,別人就得哭,想讓別人笑,別人就得笑,對范女士來說,戳破那些年輕而蹩腳的、色厲內荏的小自尊實在太容易了。

  她根本沒有必要開口爭辯,也不必說出什麼批判來,只要略帶無奈地輕輕搖搖頭,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哭笑不得的神色,就能將一切無理取鬧反射回去。

  江曉媛看懂了她的肢體語言。

  范女士用她優雅的笑容、精緻的打扮,細緻入微地表達了一個意思:「我的天哪,世界上怎麼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逼?她自己說出這樣的傻話居然都不知道臉紅。」

  這種舉重若輕的輕蔑像一片千鈞羽毛,誰試誰知道,落到誰頭上,誰都得生一次頸椎病。

  唯有江曉媛站在樓下,面色平靜,好似不為所動。

  沒辦法,誰讓她住過比這座小二樓漂亮優雅得多的房子,見過比范女士成功得多的人士,比范女士嘲笑過更多的窮鬼奮鬥者呢?

  如果說從另一個時空偷渡而來的江曉媛與原裝那位堅強聰明的鄉下姑娘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她無比清楚地知道,那些平時把自己裝得大尾巴狼一樣的「上等人」骨子裡都是什麼貨色。

  「阿姨,」江曉媛平心靜氣地做出了反擊,「你覺得自己做不到,是因為你已經老了,未來對你來說,沒什麼好期待的了,你真是為蔣博離婚的嗎?不是別人甩了你,讓你更加清楚地發現自己到最後誰也抓不住嗎?所以你猜迫不及待地想起他這個從小被你扣在手心裡的小寵物吧。」

  蔣博無比震驚地抬頭望向江曉媛——她怎麼會知道那麼多?

  江曉媛沒有解釋。

  「你是寵物嗎?」她不理會被她一語戳中,臉色開始泛青的范女士,一雙眼睛直直地看向蔣博,「你要是承認自己還是個人,就邁開你那兩條腿,從那噁心兮兮的樓梯上走下來,那女人比你矮一頭,你卻讓她牽著你的繩子,連反抗都不記得……蔣老師,你別那麼看我,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你比我強、比我厲害,是我的前輩我的老師,我現在還沒資格評價你——可是你就不會看不起自己嗎?」

  蔣博的手猛地一縮,掙脫了范女士。

  江曉媛深深地看著他:「下來。」

  蔣博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半步。

  「站住!」范女士突然爆發的尖利嗓音幾乎戳破了房梁,刺得人一哆嗦。

  江曉媛嗓音條件一般,估摸著自己拼嗓門拼不過人家,於是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木質的樓梯上,踹得那樓梯「光當」一聲巨響:「下來!」

  ……聲勢是有了,就是腳指頭差點翻蓋。

  范女士:「你別忘了誰是他的監護人,江小姐,你不懂法嗎?」

  江曉媛勉強忍下自己的呲牙咧嘴,一邊悄悄活動腳趾頭一邊拿腔拿調地說:「哎喲,我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小化妝師,什麼都不懂,還沒聽說過誰家奔四張的男人還需要頂個監護人——要不然這樣,您給法院打個電話,咱們各找一個律師,一塊過去聽聽普法教育好不好?」

  噴完,她轉向蔣博,蔣博像個削瘦的幽魂。

  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點慕強情節,蔣老師強勢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欣賞,甚至能讓人忽略他身上種種毛病,相比而言,他現在這幅鬼樣子,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有損於他在江曉媛心裡的形象的。

  可是江曉媛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一些事。

  她父母——本來時空中的父母並沒有陪她長大,有時十天半月連人影都看不見一個,在她還需要大人陪伴的年歲裡,江曉媛一直有種隱秘的恐懼,擔心自己會被拋棄。

  有一天,她跟保姆抱怨說:「乾脆我也離家出走算了。」

  保姆是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中年婦女,說話很不講究,但一針見血,她說:「離家出走了誰來養活你?你打算去路邊要飯嗎?」

  江曉媛當時還小,針對這句話展開了豐富的聯想,連要飯的悲慘細節都想像出來了,躲在被子裡偷偷哭了三天,衍生出了無數不靠譜的假設——

  萬一父母離婚了,誰也不要她怎麼辦?

  萬一父母出意外了,以後沒人養活她了怎麼辦?

  萬一他們倆再生一個小孩,不喜歡她了怎麼辦?

  每次一想,她必定悲從中來,大哭一場,惶惶不可終日一番,還曾經暗下決定,真有那麼一天,她一定先行去死,省得活受罪。

  後來她長大了,不再胡思亂想,然而恐懼卻沒有消失,當她身無分文地落在舉目無親的陌生世界裡,近乎「要飯」的時候,她發現曾經無數次噩夢裡出現的事全都成了真。

  而她終於沒有去死,像只跳蚤一樣上躥下跳地活了下來。

  「蔣老師,你是想一直在那跪著,還是自己走下來?」江曉媛把聲音放得更輕緩,「工作室的裝修方案我已經基本做出來了,可是你才是大股東,它需要你來最後敲定,很多事我做不了主,能麻煩你從樓梯上走下來,出來管一管正事嗎?」

  江曉媛:「是你自己說這個工作室無論如何都要成功的,你打算食言而肥?」

  她每一句話落地,蔣博茫然的目光就會聚攏一點,像是有人把他的魂魄一點一點地塞回行屍走肉的*裡。

  江曉媛最後一個字話音落下,整個屋子裡靜默了幾秒,蔣博卻忽然動了。

  他緩緩地拉下了帽簷,邁開腿,竟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你站住!」范女士瞳孔皺縮,猝然尖聲咆哮,「蔣博,我是為了誰?誰把你從孤兒院領出來的?誰給你吃了第一口熱飯?誰給你的名字、身份、地位?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嗎?是不是你自己說的『一輩子也不離開我』?你要忘恩負義嗎?」

  她額角的青筋根根暴起,整個人面容扭曲,江曉媛替她精雕細琢過的五官已經移了位,她好像個畫皮女,即將撩起面皮,露出滿口裡出外進的大獠牙。

  江曉媛對她的爆發和歇斯底里喜聞樂見——因為像她們這種人,都只有處於完全劣勢的情況下才會露出自己猙獰的一面,好比打遊戲裡遇見的boss,只剩一層血皮的時候才暴走。

  同時,她也不免有些膽顫心驚,因為擔心此人暴走後有過激行為。

  江曉媛知道自己是個純種的嘴炮,只能文鬥,武鬥只有撲街的份,她瞥了一眼無風自己也要搖晃搖晃的蔣博,心裡憂慮地說:「萬一動手,這貨可能指望不上吧?」

  江曉媛本來準備好了在范女士開始歇斯底里的時候再來火上澆油,這一猶豫,錯過了時機,可是蔣博卻忽然開了口。

  他垂落的目光望向地面,認認真真地走著樓梯,頭也不回地輕聲說:「我將來會給你養老的。」

  蔣博在這間房子裡,像一個法術被封印的幽魂,一直都默不作聲,看著他可怕的養母和已然頗有潑婦風采的江曉媛明爭暗鬥,此時他突然出聲,另外兩個人卻一時安靜了下來。

  江曉媛皺了皺眉——怪不得,當初她那麼蹩腳,什麼都不會,常識也沒有,蔣博竟然還肯每月自己掏腰包補貼工資,給了她一個月的試用期,蔣太后張牙舞爪之下,說不定本質是個聖母白蓮花。

  范女士卻在短暫的震驚後緩了過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要挽回敗局。

  范女士:「你認識的那些人,你的幾個大客戶,還不都是我介紹的?現在你從學校裡辭職自己開工作室,需要依仗的是誰?你自己要想清楚。沒有我,那些蝦米小魚的小客戶能養活得起你的工作室?你不要太天真了。」

  蔣博在樓梯上微微停留了片刻,他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木質的把手,江曉媛距離他約莫有三步遠,她在他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上看見了浮雕一樣的神色——十分痛苦,十分冰冷,冰冷到近乎惡毒,惡毒裡還透著悲壯。

  像個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咬對方一口的蛇類。

  他不輕不重地開了口:「媽媽,你不知道,我和你說得那些人早就很少聯繫了,最近一段時間發展的業務基本都在外地……之所以把工作室設在這裡,是因為從一個朋友那裡得到一些信息,說市政馬上要撥一塊地來做影視基地,地已經整理好了,馬上就動工,也就這兩三年的事,想近水樓台而已。」

  江曉媛:「……」

  這個連她也不知道。

  蔣博:「我並不是靠你活著的。」

  范女士瞠目結舌,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遭到這樣的反擊,她站在樓上,一時竟顯得蒼老柔弱了。良久,她嘴唇微動:「是我培養出了你。」

  蔣博似悲似喜地看了她一眼:「是你毀了我,媽,我只是從灰燼裡摸出了一條路。」

  說完,他從樓梯上走下來,彎腰拎起江曉媛的工具箱,輕聲說:「走……走吧。」

  他吐出「走」字時,聲音似有撕裂,好像從這個地方名正言順的走出去依然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好像一個篤信宗教的人突然做出了瀆神的事——儘管事已至此,他依然戰戰兢兢、難以置信。

  范女士忽然三步並兩步地追下來:「站住,你不能走!我是你的合法監護人!你根本不算個完整的人,你沒有權利……」

  江曉媛:「您這車□轆話還有完沒完了?」

  幾乎是與她同時開口,范女士吼出了最後一句:「你根本不算個完整的男人!」

  兩個人的話音糾纏在一起,江曉媛腦子裡「嗡」的一聲,驀地扭過頭去,看見蔣博的臉上血色退潮似的一去不返,他整個人好像被人凌空捅了個對穿,一瞬間連站都要站不穩了。

  就在這時,江曉媛的電話響了。

  江曉媛愣了一下,發現來電顯示是祁連,她回過神接起來。

  祁連:「你怎麼還沒出來?」

  江曉媛愣愣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

  祁連沒有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靜靜地問:「你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江曉媛被方才范女士那一嗓子吼得別住筋的腦子這才漸漸轉動了起來,她扭頭看了范女士一眼,對電話說:「有個人不讓我們走,聲稱她有監護權,你說她這是開玩笑嗎?」

  祁連:「嗯,你說得對——你現在把電話給她。」

  江曉媛愣了愣,出於對祁連某種無來由的信任,她回身把電話遞給了范女士:「找你的。」

  范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搶過她手裡的電話,用十萬分鄙夷的目光看著江曉媛那雜牌智能機。

  智能機雖然出身不高,身價也十分低賤,但品行低調內斂,竟不漏音,江曉媛只聽見范女士語氣不好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對他們兩人的對話就再無頭緒了。

  這一通電話,范女士加上開頭的招呼,只問了三句,第二句是「你到底是誰」,第三句是「你們都會後悔的」。

  不知道祁連說了些什麼,反正范女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乃至於到最後近乎青面獠牙,剛剛做好的指甲惡狠狠地掐進手機的機身裡,在塑料殼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刻痕。

  江曉媛默默地想,完蛋,自己那省吃儉用買下來的小手機恐怕要性命不保。

  然而居然沒有,一分鐘之後,范女士走到江曉媛面前,惡狠狠地將那手機砸進了她懷裡,咆哮一聲:「滾!」

  隨後她一把抄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在蔣博腳下,濺出來的水打濕了他的褲腳。

  范女士:「滾!你會後悔的!走出這個門你就會後悔的,你信不信?」

  江曉媛再不遲疑,一把拉住蔣博的胳膊,感覺他就像個輕飄飄的旗杆,毫無重量,一拉就跟著她走了。

  大約是別墅的裝修問題,一樓客廳的採光很差,乍一走到外面,陽光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江曉媛伸手遮擋了一下,拽著蔣博一路飛快地往回跑,看見祁連的車還默默地等在路口。

  蔣博這才掙開江曉媛的手——江曉媛早就發現了,只要是非工作狀態,蔣太后非常討厭和人有身體接觸,男的女的都不行,一直以為是他有潔癖,到現在看來,可能是心理因素的緣由多一些。

  「誰的車?」蔣博疲倦地問。

  「未來投資人的。」江曉媛大言不慚地回答,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方才的種種話題,「你打算去工作室看看嗎?」

  「今天不了,我累了,想休息。」蔣博說著,把工具箱塞給江曉媛,對車窗裡露出半張臉的祁連點點頭。

  江曉媛:「可是……」

  她沒有「可是」出來,蔣博已經轉過身,雙手插兜,孑然一身地往別墅區外走去,他身上有一種微妙的、不死也不活的氣息,三伏天毒辣的日光下也照不出他一點熱氣,就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他是從灰燼裡走出來的人。

  他自己也成了灰燼捏出的人。

  江曉媛剛要追過去:「哎……」

  祁連忽然插話說:「曉媛上車吧。」

  蔣博的背影很快轉了個彎,看不見了,江曉媛只好訕訕地爬上祁連的車,抓心撓肝地想著那老妖婆當著她的面說過的話。

  「蒼天,」她萬分尷尬地想,「我不會因為知道得太多被滅口吧?以後可怎麼面對蔣老師?」

  更讓她糾結的是,直到這時,她也沒想起自家工作室最後定的那個名字到底是個啥,這樣沒有辨識度,以後可怎麼做宇宙第一?

  江曉媛反覆抓了幾次安全帶的邊,問起連:「註冊了營業執照的話,名字還能改嗎?」

  「能,備案就行。」祁連說,「你要改成什麼?」

  「美絕人寰」四個字在江曉媛舌尖上溜了一圈,最後關頭堪堪忍住了,好歹保住了她在祁連面前正常人類的形象,她乾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將這全新的霸氣構想吞回肚子裡,獨自回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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