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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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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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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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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1:25:29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何棲將那籠蝦蟹裹了面粉,炸得酥脆,滿滿的一盆,自家如何吃得完?這家送點,那家分點,這才沒有余的。

    何秀才叫了盧繼來吃酒,二人坐在草亭那對飲,竟有些寂寥,一個道:“阿翎不知禮數,出門也不告知家裡,只讓牽腸掛肚。”

    另一個道:“大兒在家時,嫌他鴰噪,天生的話簍子,舌頭又生刺,聽得人腦仁兒停,眼下去了宜州,也不知有沒有生事闖禍。”

    二人嘆一口氣,呵呵一樂。

    何秀才嘆道:“歲越老越怕起寂寞來。”

    盧繼點頭:“日短夜長幾度春秋,不覺便是白霜滿頭。”

    “雛鷹展翼,老翅回巢。”何秀才笑道,“我們不中用了。”

    盧繼搖頭:“話雖如此,到底放心不下,盧大也不知從哪學得錙銖必較的脾性,我只生怕他與旁人拌嘴生氣。”

    何秀才道:“盧兄放心,他並非孤身一人,歲又小,即便失了分寸,旁人也不會多加計較。”轉而道,“倒是阿翎,他是差役,曬案抓捕,也口舔血,遇上亡命之徒,少不得以命相博。 ”

    盧繼沉思道:“阿翎也是苦命之人。”

    何秀才點頭:“無根浮萍,任憑雨打風吹,隨波逐流。”

    何棲洗了鮮桃與他們解救,聽到這話笑道:“阿爹心疼阿翎,頗多感慨,說他無根浮萍我卻是不認,家中闊口的大缸,只管移來栽下。”

    何秀才直笑:“阿圓有理,確實是爹爹錯了。”

    何棲道:“阿爹不知,阿翎自家也自詡是籠中雞呢,清晨放出撒灰,日落自己便知歸轉。”

    何秀才笑斥道:“胡言亂語。”

    何棲一頓插科打諢,逗得何秀才收起了憂思,換上笑模樣與盧繼吃酒,還道:“皆是已老絮叨之故,無端添的煩惱。再說下去,倒要嫌我啰嗦多事。”

    “有理有理。”盧繼拍腿,“可不好做那老人嫌。”

    “老而不死是為賊,竊年月長歲卻不知立身立德,只知無事念叨添憂,不好不好。”

    何棲掩笑:“阿爹只拿刻薄的話說自己,不過,家中確有賊偷。”

    何秀才與盧繼吃驚:“家中竟是遭了賊,我卻是不知。”

    何棲搖搖手中的酒壺笑道:“這賊是個內賊。”為何秀才、盧繼添滿酒,復又笑,“曹家伯祖叫人送了一壇好酒來家中,我想著家中都是好酒之人,如此放在廚下,不出幾日便精光了。因此,背了人埋在杏樹下,來客、過節再取來吃用,結果被阿翎這個賊偷吃了小半壇。”

    何秀才笑道:“阿翎嗜酒如命,被他知道,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來吃盡。”

    何棲佯怒道:“他只當我不知,取酒後,照舊封了泥封回去,好生生地埋回去,連泥都要踩上幾腳,蓋上枯草。”

    何秀才與盧繼哈哈大笑。

    何棲也笑,道:“若非我發覺,怕只留個空壇與我。”她眨了眨眼,“趁他外出辦差,我們將酒吃盡,也留個空壇給他,說不定,阿翎只當是自己吃盡的。”

    何秀才笑著搖頭:“只你促狹,這般捉弄阿翎。”

    何棲不依,道:“阿爹憑得偏心,只管偏著阿翎。”

    何秀才搖手,笑道:“不偏不幫,由著你們胡鬧,只別鬧得生氣。”

    何棲笑起來:“又不是三歲稚童,還能為這生氣。”她嫣然一笑,起身道,“雖是好酒,阿爹與盧叔也少吃點,天熱,容易醉酒。”

    盧繼道:“左右無事,醉了歇上半日。”他笑,“半點也不與阿翎留下,讓他急得跳腳。”

    何棲吩咐阿娣在一邊看著,不讓何秀才與盧繼吃醉,自己回房整理帳冊。開箱籠時,看到一邊的錢匣,費力搬了出來。

    施翎當差得的銀錢打賞,統交到了她的手上,一半充了家用,另一半就存在匣中。每積得一貫,何棲便拿紅線串了,數數倒也有五貫之數,算算實也少得可憐。

    施翎是個心裡眼裡都沒數的,有錢沒錢一般無二,何棲怕他多心,也不曾告訴過他存了一筆銀。

    何棲合上匣子,心道:阿翎要是乍見五貫錢,少不得拍手頓腳,只當自己發了橫財,成了富家翁。真是個做得一天和尚,撞得一天鐘的。

    何棲翻著帳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家中有事鋪張,積攢的那點銀錢流水似得花了出去。買船一干大頭,還是季蔚琇墊補的,只等他運轉開來,再從盈余上找補。何棲每看一筆的記賬,便要感嘆季蔚琇的厚道,也不曾簽下條契明款,擺名車駕,信他夫妻二人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饒是如此,雇工待客出資,家中銀錢日漸見底,何棲再沉穩都忍不住心慌,拿筆列了明細,阿堵物阿堵物,果然是堵心之物啊。多時不嫌多,少時愈嫌少,忙忙碌碌,殫精竭慮皆為它奔忙。

    何棲盤算著今年的秋衣便不再做新,只沈計抽條長個,不過,自己陪嫁的布匹白放著也放著,拿出來可以添制兩身衣裳。

    又掰著手指算了算通渠的時日,算到一半,又悻悻往下,好賴還不知曉呢。桃溪富戶擅鑽營的,聞得風聲,再不會錯過水運這條財路,制船雇人,分一杯羹去。他們又有人脈,又是做熟的,倒比他們更占地利人和。

    何棲輕笑:事不曾成,先患得患失起來,真臨到頭,豈不是慌了手腳,反倒誤事?

    遂想著何時抽空,拜訪拜訪牛二娘子,取取經。

    東想西想一通,只覺得腳下條條是路,轉頭又感舉步維艱。嘆息一聲,掩上賬冊鎖了箱籠。如箭在弦,多思無益,還待河通進船再議。

    沈拓歇了一兩日,重又開始奔忙,日日天微亮起身出門,待到日落霞染天邊才將將歸家。

    何棲心疼不過,挖空心思做了些吃食與他送去。她心疼他,他又反過來心疼起她來,炎炎烈日當空,黑著你斥責了何棲一通。

    何棲哪會怕他,接過阿娣挎著的籃子,揭開蓋布,裡面一撂薄餅,一碗粉湯,親手拿箸勺給他,笑道:“吃罷,倒似黑臉金剛。”

    沈拓無奈接過,仍舊道:“天上下火一般,當心中了暑氣。”

    何棲托腮笑道:“有阿娣陪我呢。”

    沈拓道:“阿娣多大?能頂什麼用?”

    何棲與阿娣道:“你家郎主不識好人心腸,只不領情。”

    阿娣藏在好身拿手搗嘴悶笑,又掂腳看河道揮漢如雨挖泥的役夫,吐吐舌頭道:“比田中的勞作還要辛苦。”

    沈拓將薄餅分與送何棲過來的差役,道:“再勞煩小哥照舊送我娘子歸轉。”

    兵差忙接了餅回禮道:“都頭放心,定不讓娘子受到驚擾。”

    何棲見他擔心,不好與他相左,只偷偷衝他扮了一個鬼臉,隔幾日又送了湯飲過來。

    沈拓拿她無法,接了吃食,在一株老樹下坐下,又分湯飲讓何棲先吃。阿娣見何棲鬢角細汗,懊悔道:“我真是個蠢笨,忘了帶扇子出來。”

    何棲笑道:“我們又不是游玩賞景,帶什麼扇子。”

    沈拓道:“索性不出來才好。”

    三人正說笑,一個滿身污泥的農婦拎著一個桶,衣角還綴著一個五六歲的男童遠遠朝他們望過來,待到片刻,似是認定了什麼,扔下桶,撇下男童,奔上前來,喚道:“前面可是阿娣?可是我囡囡阿娣?”

    阿娣正拿袖子與何棲扇風,聽到喚聲,陡然色變,立起身來一個踉蹌。何棲與沈拓對視一眼,雙雙都微感詫異。

    須臾間,婦人已經跑到了他們跟前,看到阿娣,又哭又笑:“真個是阿娣,唉約,你個殺千刀沒良心的,連個話都不寄去家裡,不像賣掉,倒似死了。白養你這麼大,卻來摘我的心肝。”她似是氣不過,伸手給了阿娣幾下,又推又搡,又要將她摟進懷中。

    阿娣直愣愣立在那,全不像往日的鮮活,竟似一截木頭,張了張嘴:“阿娘不是將我賣了,賣了便不是家裡的人了。”

    婦人聽了這話,一愣之下,嚎啕大哭,揪胸拍腿道:“要不是過不下去,誰個會把親骨肉賣人的,兒是做娘心頭的肉,生生剜了一刀去。”

    阿娣任由她捶了幾下,抬眼道:“阿娘怎就賣了我?”

    這一問,婦人更是頓足跌腳:“你在外邊壞了心腸,倒問出這等沒良心的話來?”她反問道,“你要我賣哪個?要賣哪個才合意?你們哪個不是我生我養的?我哪個不疼哪個舍得?啊,你倒來說,你倒來說。”

    阿娣呆呆道:“在家時,阿娘沒見得疼我。”

    婦人一噎,呼天搶地:“你們一窩的崽,嗷嗷要吃要喝,只啃著我的血骨長大,挨了打罵,倒記在心裡?我是打不得還是罵不得?你沒良心,一件一件記在心裡,我是白養了你,白費一世的心啊。你這個死丫頭,牙尖嘴利,句句挖心挖肝,是不讓我活啊。”

    阿娣又直著眼問道:“我做錯了,阿娘自然打得,我洗衣做飯,割草拾柴,阿娘為何也要打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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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1:25:42 |只看該作者
    第111章
   
    午後的風夾帶著泥土的腥氣,萬物敗落枯死沉腐消彌於地底,余下不甘的腐臭,縈縈繞於鼻間,留下那些虛渺的痕跡 。

    阿娣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裡,好似要哭,臉上卻沒有半滴的眼淚。她枯黃的頭發變得黑密了些,雖然仍舊稀少細軟,梳了雙髻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揪揪;消瘦干黑的臉豐盈了些,臉頰微鼓,透著淡淡的紅,如同一枚不起眼的野果,雖不打眼,卻鮮落落地掛在那。

    婦人答不上話,收起悲聲,立起一雙小眼將阿娣從頭到腳看個仔細,連發髻上綁的兩條翠色絲帶都沒有放過。衣裳也是好的,沒有貼著補丁,兩只手的也是干淨的,指甲縫沒有一點的黑泥。

    阿娣木著臉,局促地藏起了手,將它們背到了身後。

    婦人掏過蟹的手全是泥,這說話的功夫結成了硬殼,她搓搓手,泥粒簌簌往下掉,手上倒是干淨了些。

    她無奈長嘆一氣,悲悲戚戚地擦著淚,低泣道:“阿娣,你歲小,不知家道的艱難,吃了這頓沒得下頓,家中幾只手掙飯,幾張嘴等食?你阿姊阿妹,連身整衣都沒。你怨阿娘偏心,實是活不下去,真個要等著餓死?你是個強的,心又硬,揣在肚裡十個月,生下來倒熱乎,大了憑得狠心!你只怨阿娘賣你,也不看看在大戶人家好衣好飯,你阿姊她們飯都扒拉不進嘴哩。”

    阿娣滿臉的木然,像是一片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敗葉,懸懸地掛在那。

    婦人硬是上前將阿娣的手從背後拉出來,包在手裡,狠狠地抽了抽鼻子,將哭出的眼淚和鼻涕都抽了回去,嘴角露出一抹笑來:“阿娣,你有阿弟了,唉喲,生得粉粉團的,小鼻子小眼睛,喜人的狠,你做阿姊了。”

    阿娣迷茫地抽回手,道:“阿娘糊塗了,我早做阿姊了,家裡還有小的姊妹呢。”

    婦人笑道:“這如何相比?你的阿姊阿妹將來嫁了人,便是別家人了,阿弟才是你的依靠呢。”

    阿娣又道:“阿娘又說糊話,我是做奴婢的,怎的又靠阿弟?”

    婦人拍腿道:“打小便是這般直不楞的不懂拐彎兒,賣是賣了,還能贖身出來,仍舊好好嫁人匹配。”

    阿娣嗖地抬起雙眸,張口結舌:“阿娘要為我贖身?阿娘有銀錢?”明明是喜信,可阿娣卻像籠在沉沉的霧裡,更加迷茫了,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要離開沈家,離開娘子?歸轉家裡?

    她愣愣地回過身,愣愣地看著何棲,愣愣地地喚了聲:“娘子?”

    未待何棲應聲,婦人堆著笑丟開阿娣,趨上前來,行了一個禮,打量了何棲一番,誇贊道:“好俊秀的娘子,十裡八村也找不出這樣的美人來。”她邊說邊伸手要去拉何棲的手。

    沈拓陰著臉,拿刀往前一隔,道:“這位大嫂,若是有事,說便是,動甚的手腳?”

    婦人被嚇了一大跳,連連退後,瞪著沈拓手中的長刀抖如篩糠,道:“官差……恕罪,不是有意衝突,饒我一趟。”

    何棲袖手站在一側,道:“大嫂受驚,拙夫粗人不懂迂回,卻不是傷人性命的惡人。大嫂有事,只管說來聽聽,你可是要為阿娣贖身?”

    婦人抖了抖,雖是輕紗擋面,卻難掩何棲秀美風姿,又見她待阿娣和善,便當她是柔軟的性子。誰知,一說話,卻不是好說話的模樣。聽何棲動問,小聲道:“兒女都是做娘的心頭肉,心尖血,哪有不疼的,當初賣阿娣,實是無法可想,拿她吊了全家的命。眼下家裡略好了些,自己骨肉在外做牛做馬,如何忍心,便想將她贖買回來,只求娘子開恩,給個恩典。”

    何棲細察她的神色,緩聲道:“大嫂賣阿娣時得了十貫的錢,贖回卻不是先前的價,而是二十貫,不知大嫂可備了銀?”

    婦人了一驚,豎起眉毛破口而出:“怎的翻了倍?倒似落寇劫家呢! ”

    沈拓怒道:“大嫂慎言,我娘子好說話,我可不是好欺的,賊寇什麼面目,你可要見上一見。”

    婦人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唉喲,官差、娘子,我是個鄉野村婦,嘴上沒把門,說慣了村話,真真不是有心的。”

    阿娣扶著何棲,血赤通紅的臉,只將頭垂得要低到地底去。

    婦人見了,衝著阿娣道:“阿娣幫阿娘補補,阿娘不會說話,你只木頭似戳那,也不支上一聲兒。”

    阿娣的手抖了抖,舌頭跟被摘了一般,只出不來聲,何棲不露點痕跡地拍了拍她的手。阿娣一顫,露出一個溺水之人抓了浮木似的目光來。

    “大嫂要是有心為阿娣贖身,找了牙保,備銀上門,我倒可以斟酌斟酌 。”何棲道。

    婦人苦臉哀聲道:“一時沒這些銀錢,娘子可能寬上幾日,等小婦籌錢再來贖阿娣?”

    何棲將眉一蹙,更加疑惑,點頭道:“大嫂一心盼著骨肉重聚,我倒不好充那拆骨離肉的惡人。”

    婦人大喜,跪倒便拜,道:“娘子生得好模樣,又生得菩薩心腸,佛祖有靈,定看護著娘子康健。”她說了一簍子的奉承話,一骨碌爬起來,對阿娣道,“阿娣等著,等阿娘接你回家。”

    阿娣直著一雙眼睛,似墜夢中,腳下的地都是軟的,一時竟是分不清只身所在是真是假,只疑再睜眼便是在床帳之中。

    婦人也不等阿娣回話,逕自歡天喜地走了。

    她帶來的那個女童,赤腳破褲,被喝令守著蟹桶,也只聽話侯在原地,並不敢直前,只一直轉頭來看阿娣。

    婦人見跑了好幾蟹,氣得拿手指點著女童的額頭,聲大得連何棲等人都聽得清楚,只只她罵道:“生你就是來討債的,飯倒知曉吃,事卻不知曉做,養你這麼大,屁用都沒,連個蟹都看不住,少說也跑了兩三文的錢,將你稱斤賣了也不夠。家去家去。”

    女童似是辯解了幾句,又拿指頭給婦人看,婦人拿髒手捊了捊她的指頭,氣道:“倒是把你生得金貴,這麼點血沫沫,灑把泥灰就沒了,倒喊起疼來。阿娘下地,彎刀錯了勁,割了半邊的肉還要割草呢。你們的皮肉值錢,阿娘的皮肉便是泥水和的?”

    她罵罵咧咧抱了蟹桶,牽了女童急急慌慌地走了,走了一段路,又想起什麼,跟河道邊一個粗矮役夫屈膝道謝。

    阿娣眼尖,喃喃道:“那個人,好似家中四叔。”

    沈拓也不轉寰,對何棲道:“阿圓,這事有蹊蹺,裡面怕是有事端。”

    何棲點頭,握住阿娣冰冷的手,柔聲道:“阿娣,你我雖是主僕,你來家中也不長久,我卻視你如親。你阿娘要是真個有心接你家去,我自會將契放還於你,也好讓你一家團聚;若是你家中另的謀算,我也能護你一二。”

    阿娣好似一只躲在草叢裡的獸,不必何棲提醒,她自己便嗅到了不對,淚眼朦朦道:“娘子幫我,娘子買了我,我便是娘子的人,娘子要我活,我便活,娘子要我死,我便死。”

    何棲摸了摸她的小揪揪,笑道:“傻阿娣,才多大,便又死又活的,我不是閻王殿前掌命書的判官,哪裡定人生死?”

    阿娣抽噎道:“娘子別不要我。我也不知阿娘為何要贖我,我在家中沒穿過好衣,沒吃過飽飯,沒睡過好覺,日日挨打挨罵,又有干不完的活計。我是壞了心腸,不願回去挨苦、挨餓,我黑了良心,在娘子這邊得了好,也自個藏了起來,不曾想著捎去家裡,只想離得遠遠的,不讓他們知曉。”

    她越哭越傷心,跪在地上抱了何棲腿,哭求道:“娘子別嫌我,要打要罵都可以,只別不要我。”

    何棲被她說得心酸,扶她起來道:“阿娣不哭。”拿手帕為她擦了臉,道,“一張花貓臉,也不知羞。”

    沈拓見她哭成一團,好不可憐,又見哭聲引得周圍竊竊私語,與另一個監工知會了一聲,牽了馬讓何棲與阿娣坐了,先行將二人送回了家去。返回河道前,道:“阿娣,你有委屈,只管告訴我與娘子,我們自會與你做主,你既進了沈家,豈會讓你被人欺了去。”

    阿娣感激涕零,略收了悲聲,跑進去洗臉整容。

    何棲站在院門前與沈拓道:“大郎托人查查此事,今日事忒巧了些,好似在那等著一般。牛家送阿娣來時,言道是因家中姊妹太多,阿娣的娘親又有身孕,實養不了,這才將她賣了。今日看她衣著言談,也不似另有營生,我張口要二十貫贖身錢,她雖氣急怒罵,卻不曾推拒,顯是能出得起資費,哪來的銀錢,實是讓人費解。

    再一個,看她待阿娣,言語裡責罵多,牽掛少,見到阿娣有喜卻不驚,實是有備而來,又直言便說要贖身,不知藏著什麼古怪。”

    沈拓點頭:“我看她想贖回阿娣倒是真的。”想了想道,“這幾日你們送飯食與我,在河道走動,想是被她四叔認了出來,告訴了家裡,那婦人得信這才等在那。”

    何棲咬唇:“非我妄議,定是不安好心。”

    沈拓道:“藏著什麼禍心,查了便知,看她行動不似謹慎的,想來不難查探,去村中便能打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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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1:25:58 |只看該作者
    第112章

    陳據的那幫死生兄弟,大半跟著去了宜州,留下的幾個要不四體不勤,要不細瘦體弱,骨髏覆層薄皮,風吹就倒,癩眉鮮眼,形容猥瑣。

    沈拓找了其中一個綽號歪七的閑漢,許了些銀錢,讓他去李石村打聽阿娣家事。

    歪七生下來便頭歪腳斜,立那活像畸生亂長的細木條,為人卻很是義氣,推了沈拓的銀錢,道:“都頭有事,盡管吩咐,我家堂兄隨著陳家哥哥去宜州掙飯,全賴都頭的恩情, 些些的小事,我張手收銀,唾沫也要淹死我。”只死拒不肯。

    沈拓笑道:“既如此,我請你吃酒,全當謝你的仗義。”

    歪七歪著嘴笑:“銀不收,酒卻好使。”

    歪七全身也沒三兩的力氣,細條胳膊一捏就斷,打探消息卻是好手。裝做收雞毛雜物的,挑了個輕飄飄的小挑擔便去了李石村。

    他們這些人最慣的便是看人衣裝,識人品性,再兼三寸利舌。尤是那些游手好閑之徒,長日無事,東游西逛,東家吵了嘴,西家娶了婦,哪家割了肉,哪戶沽了酒,只沒他們不感興趣不想知曉的,比那些長舌婦還愛搬弄是非。

    歪七在村中轉了轉,見井台樹下癱了個人,一看便是個懶貨,餅掛脖頸懶得低頭,家埋銀山懶得揮鋤,彈個指頭都似要他半條的命。

    歪七一擦汗,笑著上前討水:“這位郎君,小人是走村串巷收零碎雜物的,天熱,口中燒火,討碗井水吃吃。”

    村中懶漢連眼皮都不掀,不耐煩道:“自去打水,啰嗦。”

    歪七將擔子往旁邊一撂,放下井桶吊了半桶水上來,拿手盛著吃了幾口,又洗了把臉,一屁股坐在懶漢的旁邊,摸出一把干棗吃起來。

    懶漢聞到甜味,抽抽鼻子,出聲道:“收雞毛的,吃了村中的水,把一顆棗與我吃。”

    歪七咧嘴一笑,捏了一個棗放他嘴裡。懶漢嚼了嚼,幾下咽了,又討要:“兄弟再與我一顆吃吃。”

    歪七仍喂進他嘴裡,抱怨道:“你們村憑得窮,轉了半日,連根鳥毛都沒收到,破鍋爛鐵都沒得一塊。”

    懶漢笑:“你個收零碎的,自家沒眼色,不年不節,誰家吃雞存得雞毛?”

    歪七奇道:“我便不信一年到頭連只雞都不吃的,你們村莫非連富戶都沒有?”

    懶漢冷哼:“東頭倒有大戶,住的大宅,養的惡狗,殺雞殺豬,誰個稀罕賣些雞毛換銅板子?”

    歪七點頭:“是是是,兄弟說得有理,他們手指縫漏的都夠我們一年的嚼用,拔根汗毛比腰還粗。”

    懶漢面有得色,好似自己也沾了點光,伸根手指指嘴:“兄弟再把一顆棗與我吃,你這干棗沒肉,只甜個嘴。”

    歪七暗地翻個白眼,臉上笑道:“金絲棗兒倒是核小肉多又甜,上哪得它去?唉,買賣不好,不得葷油的到肚,昨日鄰舍燉雞,饞得人半宿沒睡。”

    懶漢被曬得出了一層油皮,好似一塊快要發臭的死豬肉,他被歪七說得引起饞蟲來,咂咂嘴,道:“李老二家昨晚又吃蟹又吃肉,勾得人心癢癢。”

    歪七道:“蟹倒罷,一嘴的殼,肉是難得,想來李老二家中闊綽。”

    懶漢咕咕直笑,肚子一起一伏,鄙夷道:“屁個闊綽,你往村中轉上一圈,看哪戶破房草頂便是李老二家,雞籠子似得住了十幾口人,一伸胳膊就能打到別個的頭,刮了米缸也刮不出二兩的米來,饒是如此,年前生得一個小郎君倒似得了金元寶,能不能養活還兩知。”

    歪七一聽,心下大喜,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還道要耗些口舌才能打聽到阿娣家的事,誰知竟是送到了跟前,好奇道:“真個如此,竟還能吃肉? 許是在哪發了財,也不知是什麼營生……”

    懶漢笑起來,掃他一眼:“收雞毛的,可有了婚配?”

    歪七拍拍衣擺,苦笑:“掏了祖墳都尋摸不出一貫錢為,哪來的婚配?”

    懶漢唉氣:“便是有錢,你生得好似癩痢鬼,娶了婆娘也養不出好看的女娘來。”他搖頭晃臉,“李老二生得一窩小娘子,雖養得細仃仃一個個好似要飯的乞兒,生得卻是平頭正臉,賣得好價錢。”

    “賣……賣女?”歪七裝作大吃一驚的模樣。

    懶漢不解看他:“沒這麼多米糧養,不賣掉,莫非溺死?又不是將將生下的,貓崽大小,往水裡老墳裡一丟,事了另行投胎。李老二家倒不行這等惡事,年前賣掉一個女兒,年後又賣了一個,得的銀錢將小兒養得細肉嫩皮的。這些時日,許是銀錢用盡了,又動了賣女的心思,胡刁婆成日黃鼠狼似得在那打轉,黃嘰嘰的兩只眼,只差沒伸個尖嘴出來。”

    歪七吃驚:“胡刁婆?可是胡四娘?”

    懶漢笑道:“可不就她,西家走,東家串,專門挑三窩四,使人賣女,拉纖保媒。別家做媒都說去做正頭娘子,只她說媒專說去做妾的,名兒最臭,買賣最旺,死後也不怕拔舌下油鍋。”又看歪七,“老哥也識得她?”

    歪七道:“怎不知她?大名鼎鼎的人物。只是,知曉她的人都知她不安好心,不要她做媒。”

    懶漢咕咕直樂,又問歪七要了個棗,道:“誰管好不好心,世間最真的便是一串串的銅板,有銀到手便是真。”

    歪七道:“也不怕將他們女兒說去污水溝裡去?”

    懶漢不以為然:“賣都賣了,管她好賴,全當是嫁女,潑水出了門,管她的死活。”

    歪七心裡估了大概,起身拍拍泥,道:“唉喲,本只想歇歇腳,誰知哥哥說話有趣,竟是聽住了,倒誤了時辰,歸家日頭都要落山了。”他邊說邊急著去挑擔子,擔子太輕,起得猛了些,差點了摔了個趔趄。

    懶漢看他險些摔倒,覺得有趣,躺那指著他哈哈大笑,拍手道:“生得似個推磨的鬼,平地也摔跤 。”

    歪七也不生氣,道:“爹娘生下便是這般模樣,沒法挑去。”

    懶漢聽了,更加得了趣,只躺那笑得喘不上氣來。

    歪七既知胡四娘,離了李石村回了桃溪另行打聽,心道:這臭婆娘專壞好人家的女娘,去歲苟家案,便有她的份,險些挨了板子,消停了許久。如今風平浪靜,她又出來招搖,不知又從哪接了黑心的買賣,將好好的女娘往泥坑裡填。

    回了自家的地頭,歪七喊了在街上賣鮮果,問他道:“你可知胡四娘最近為誰做媒?”

    賣鮮果的啐了一口,道:“哥哥怎問起她來?我還真個知曉。你道是哪個?就那個侯郎中。”

    歪七吃驚:“他病歪歪的還要納妾?那寸肉能用?”

    他說得粗鄙,賣鮮果不過十多歲的年紀,漲紅了臉,抱著果籃“呸 ”了一聲:“總比你個歪七好。”

    歪七笑起來:“我只頭歪,他是那話歪,哪裡比我好?”

    賣鮮果的也笑:“哥哥再胡纏,我不與你說了。”

    歪七討饒:“是哥哥混帳,你說你說。”

    賣鮮果的便道:“侯郎中與人搶花娘被打了,好死不死地拿好湯藥吊了回來。只他是個賊心不死的,走路還搖擺呢,又跑狹斜廝混,也不知吃了什麼助興的藥,口吐白沫被抬了出來,後來就成了蔫瓜條。侯老娘心疼得日哭夜哭,求神拜佛。也不知被哪個騙子給哄了,說要再納一房,衝個喜,包管百病皆消。

    有點良心的哪個肯與他家說媒?侯郎中一截空心樹、皮都要爛了,幾時死了都不知曉,又不中用,火坑一個,進了他家,骨頭渣都存不下。”

    歪七蹲在那冷笑:“別個不接,胡四娘定是顛顛地上門攪事。”

    賣鮮果的道:“胡四娘這等髒心爛肺的,眼裡只見錢,哪管好壞良心,良心有價,早賣了換做銅錢了。”

    歪七聽了,心道:都頭家的小丫頭定是八字與侯郎中相合,她阿娘便想把女兒賺回去,再發一筆財。真是一群惡狗見了肉骨頭,骨頭縫裡都要舔出肉來。

    謝過賣鮮果的,尋了沈拓,將前因後果一一告知。

    沈拓長眉如刀,冷笑:“竟與侯家還有瓜葛,爛泥臭肉,讓人厭惡。”

    歪七道:“侯家是開醫鋪的,侯郎中怕真個不中用,用藥也治不了,這才求了神神道道的事。”想了想多嘴道,“都頭,你家丫頭要是陷進侯家,怕是有去無回。”

    沈拓道:“既是我家的丫頭,哪由得旁人做主?”

    歪七拱手笑道:“都頭仁義,這趟差遣做得舒心。”

    沈拓回禮道:“歪七哥前後奔波,明日再一道吃酒,家中娘子憂心,我先將事告知於她。”

    歪七忙道:“吃酒幾時不能吃,都頭先將此事了了。”

    沈拓也不與他客氣多禮,拍馬回去將事告訴了何棲,阿娣立在一旁,煞白了臉,抖個人抖得如同深秋殘葉。兩腿一彎,跪了下去:“娘子救我,我不要去做侯郎中的妾。”

    何棲忙將她扶起來,道:“阿娣放心,初時牛家買你時簽的便是死契,我不松口,你只得在我家中長做。”

    阿娣點頭有如搗蒜:“長做好,長做好,我一輩子做娘子的奴婢丫頭,下輩子也服侍娘子。”

    “胡言亂語,”何棲輕斥,道,“為奴為婢有什麼好的?這輩子身不由己,下輩子還是如此?你放心,你在身邊一日,我便為你打算一日,雖不敢說如何,只不教你落在污水爛泥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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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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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阿娣受了這場驚嚇,又成了驚弓之鳥,一點的風吹草動便瑟瑟發抖, 手腳倍加勤快, 樣樣搶先。

    何棲知她心裡不安,由著她忙裡忙外陀螺似得打轉。

    沈計寫了字,看著窗外在院中打掃落葉的阿娣,心有戚戚,想道:母慈子孝,母不慈,子當如何?‘夫孝,天之經也, 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這或許是聖人寫出來騙人的?

    沈拓那日見了阿娣的阿娘,聽其言,觀其行,應是個蠻橫不講理的,擔心上門來時,何棲要受她的欺負,仍托了歪七照看一二,道:“一事不煩二主,若這婦人來尋,歪七哥遞個口信與我。”

    歪七滿口應下,道:“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我左右無事,剛好來管這趟閑事。”

    歪七在街巷等得快成泥捏石雕的塑像,才見李二娘子一手挎了一個飯籃,一手拉了個十歲上下的小娘子在那打聽沈家家宅何處。

    “賣水的婆子,與你打聽個人?有個姓沈的官差,家在附近,不知是哪條街,哪個巷?要怎麼走?”

    沈拓在桃溪街集有名,賣香飲的老嫗自是知曉,便笑問道:“大嫂是都頭家的什麼親戚?怎不知他家哪處?”

    李二娘子見她發問,嫌她多事,笑道:“我是他外家的嬸,內家的姨,你一個賣水的,管得倒寬,問起別個親眷來。”

    老嫗風干的臉上生得也是一對勢力的眼,聽李二娘子言語不中聽,掃她一眼,道:“你是閻王的妹妹都不與我相干,一臉窮相,怕不是占人便宜還嫌少的。你好大的臉,讓都頭親來迎你。”說罷坐在蔭處拿蒲扇扇風,再不搭理她了。

    李二娘子氣得咬牙,暗咒道:半截身體埋黃泥的,倒是生得富貴眼。

    她牽的女童搖搖她的手,勸道:“阿娘不要與人吵嘴,忘了我們來找阿姊的?”

    歪七心裡疑惑:這婦人耽擱這幾日,怎還帶了個女童來?一面在肚裡琢磨,一面遣人送口信與沈拓。

    原來,侯老娘托了胡四娘尋八字相宜的小娘子與侯郎中做妾室,胡四娘貪她的銀錢,極熱心地四野八方打探。

    李老二家別的都不多,只小娘子多,胡四娘一上門,李二娘子喜不自勝,奉承道:“胡娘子善心,有了好事,頭個便想到我家。你看家中年紀相合的,不拘哪個,只管挑了去。”

    胡四娘笑道:“你倒是干吃撈飯不要下飯的,你大方,侯郎中什麼人家? 貓貓狗狗都好隨意進他家門的?他家經營著偌大的醫鋪,要銀錢有銀錢,要名望有名望。侯郎中又生得俊秀,又能干,學得一身的醫術,醫死人活白骨,妙手回春,官府都敬著呢。要不是時運不濟,惹了邪氣上身,總不見好,哪得好餡餅與你吃?”

    李二娘子心裡燃起一團的熱火,燒得胸膛滾燙,好似一場富貴伸手即得,迎了胡四娘坐下,將茶沫衝了一碗茶來。

    胡四娘看黑乎乎的茶渣,茶碗又粘著什麼污垢,心下隱隱作嘔,哪裡肯下嘴吃茶,笑道:“二娘子客氣,我哪得閑吃茶,你只將你家小娘子的八字與我,看看有沒有相合的?”

    李二娘子忙不迭地進屋從草墊下拿出包著的幾張紅紙,殷勤地遞與胡四娘。胡四娘拿兩指拈了,抖開自看,待到看到幾行字,亦是喜形於色,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枉她跑細了兩條腿。

    “二娘子,真是剛烙的餅落在你家的碗裡,竟真有相合的,你家行六喚阿娣,恰是個合意人啊。”

    李二娘子剛展開的笑愣是僵在了臉上,翹起的嘴角不及收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動了動嘴唇道:“可是不巧,阿娣賣了人家。”

    胡四娘也是一愣,好大的肥肉都到了嘴裡,不想橫生枝節,撲撲要飛,忙問道:“賣了何處去?”

    李二娘子拍腿道:“牙郎帶了去,也不知賣去了哪家。”

    胡四娘又問:“簽的死契,還是活契?哪裡的牙郎?總有個去處。”

    李二娘子道:“胡娘子問我,我哪裡知曉?我是個睜眼的瞎子,出了村摸不著回頭的路。”

    胡四娘看她,心想:這婦人倒是個心狠的,既不知根,又不知底,便將骨肉賣了去。於是,再問賣女的契紙。

    李二娘子回屋又是一陣的翻箱倒櫃,半片紙都不曾尋到,出來訕笑道:“許是做了火引子,燒沒了。”

    胡四娘自問見多識廣,形色各異的人見了少說也有幾籮筐,倒是頭次見這麼心寬的,心下一陣氣悶,也不願再坐,譏諷道:“彎腰便能拾得銀元寶,誰知當個泥疙瘩踢飛了,也是晦氣。我便不坐了,再與侯郎中尋那可意人。”

    李二娘子更是心痛難抑,好似被人奪了財,搶了銀,問道:“侯郎中家能出幾貫的錢納妾?”

    胡四娘姓胡,一張嘴也是盡得姓之精髓,最擅的便是胡吹亂嗙,當下搖頭嘆道:“幾十貫不過是個衣裳錢,百貫也是稀疏平常。”

    李二娘子聽了這言,如遭雷擊,哭道:“唉喲,這可是摘我的肺,剜我的心,是我這個當娘的沒遠見,誤了女兒的一場富貴。”

    胡四娘心下厭棄,道:“二娘,人都賣了,哭下一缸眼淚,也沒處喊冤,只當沒這命。”

    李二娘子哪裡舍得這樣的好事,扯了胡四娘的袖子道:“好娘子,再寬個幾日,我去尋尋,說不得能尋回來。”

    胡四娘面上笑:“這倒罷,你尋她家來,我照舊做你的媒。”實則不過看場好戲,讓李家白忙活一場,契都燒了,九成簽的死契。

    這一賣出去,命都是別人家的,你家肚皮生出來,死生好賴卻由他人來定,遇上不好的人家,三天一場罵,四天一頓打。便是能尋到人,有幾戶好心的,肯開恩放契的?

    李二娘子卻活絡開來,等得李老二歸來,喚了老三、老四來老大家中商議此事,一家子的窮丁,醒著睡著都等天下錢雨,聽了這樁幾能到手的富貴,一個個紅了眼,擼著袖,出著主意要去尋回阿娣來。

    李老翁坐在一張小馬扎上,木訥地片著竹篾條,糙如老樹的兩手龜裂著一道道血口,腳邊堆著幾只圓燈籠的竹骨架,尚不曾糊上素紙,點上白燭。

    等得幾子散去,李老翁睜著昏花的老眼,蹣跚著步子,接過小孫女遞過的一只燈籠骨架,將它掛在檐下。

    夜風嗚嗚吹過交錯的竹編孔隙,一聲嗚咽,李老翁瞪著這只不能引路的燈籠,驀地喊道:“阿娣啊,別認錯道啊,別走錯岔了。”

    李大郎的娘子在屋內嚇了一跳,摔門怒道:“家翁老糊塗了,大晚上的喊魂,阿娣還沒死呢,不盼好,倒添晦氣。”

    李家上下被銀錢迷了眼,四處探聽阿娣賣去了哪,只是荒荒茫茫哪裡去尋?去桃溪找帶走阿娣的牙郎,也是白費了些銀錢,姓不詳,名不知,連個門檻都摸不到。

    直至桃溪開河廣征徭役,李老四應役去挖河,撞見阿娣隨著何棲與沈拓送飯食。他遠遠見了,依稀是自己的侄女,只是個子拔高,不似家時干瘦的模樣,還有幾分秀美。心中疑竇,握鍬的手激動得直打顫,只不敢確認,好不容易捱過工時,一路奔回家中告知李二娘子。

    李二娘子抱著小兒喜出望外,輕拍著心頭肉,想道:到底是命中該我的。隔日早早爬起來,拎了桶去河道邊捉魚蟹邊張望阿娣,又拉了人打聽沈拓,聽聞是個和善人家,心底更有了把握。

    她守株待兔幾日,終於等得了阿娣,哪還按捺得住,急慌慌來認女,所幸何棲好說話,竟真個同意她贖身。

    李二娘子如意算盤剛撥了個珠子,便聽何棲張口要二十貫錢,心中埋怨:看她是個菩薩面,原來生得惡心腸。雖心疼得牙疼,也不好因小失大,出這筆銀錢有如割肉,也得忍痛應下。

    李家地洞連老鼠都不生,哪來得二十貫錢,鄰舍親眷知他家的根底,也不願借錢與他們。

    李二娘子無法,找了胡四娘借銀。

    胡四娘不曾想她竟真的找著女兒,主家又開恩同意贖身,再兼自己這趟媒做得不順,有八字相合的,偏是個痴傻的。

    侯老娘跳著腳不肯,嚷道:我兒只配得一個傻妾?也不看侯郎中活似個癆鬼,青白死氣的臉。

    胡四娘叼著嘴裡的肉,只舍不得松口,正在家中干急,李二娘子送上了門,兩下一拍即合。胡四娘除去說媒,也放錢收利,賺個斷子絕孫錢,還笑道:“既如此,我與你二十五貫錢,不好可著頭做帽,贖回女兒,也要做身好衣給她。”又找了街上替筆寫家信書文的,寫了張契,讓李二娘子按了手印。等給錢時,胡四娘又道:“二十五貫一筐子的錢,你婦道人家怎抬得家去?也惹眼,我與你折成銀子,今歲銀價高,一兩銀換得一千一百多文錢,我與你投緣,便不與你計較零碎,吃個虧折成二十三兩。”

    李二娘子一慣只進不出,這裡邊卻不知門道,還道占了便宜,喜滋滋地應了。

    李家得了二十三兩銀,先去割肉買魚沽酒,過年似得吃了頓好的,獨李老翁一人枯坐在外編著燈籠,對一屋的熱鬧置若罔聞。

    李二娘子又扯布給小兒子換了身新衣新鞋,這才施施然去桃溪贖阿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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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李二娘子因一張嘴不討喜,問了半日才摸到沈家的大門,見烏門小院,綠枝探出院牆,綠果累累,階前掃得干干淨淨,不見半片的落葉,桃符掛在門前,擦拭如新。

    李二娘子心裡嘀咕:看著不過尋常人家,不似什麼高門大戶。放下籃子,用袖子撣撣身邊女童的膝蓋髒鞋,囑咐道:“學些機靈,也好得個好去處。”

    女童應了一聲,道:“阿娘我知曉。”

    李二娘子微瞪著眼,輕喝道:“可不好學你阿姊沒良心,自家好吃好穿,屁都不留一個給家裡,味都不讓你聞一下。”

    女童低下頭,兩只手指交纏在一塊,道:“我記著呢。”

    李二娘子這才滿意點頭,又看她亂蓬蓬的發髻,沾點唾沫重綁了下,又拉拉她過短的衣裳,道:“阿娘就指著你了。”

    女童乖順點頭:“我得錢與阿弟買糖吃。”

    李二娘子笑道:“不枉我疼你一場,你阿姊壞根爛心,不如你的一指頭。明眼的人打了照面便能知你的好處。”

    她又絮絮幾句,舔舔唇,上前拿手扣了門扉,等得片刻無人應門,疑心沒聽見,正要用力擂門,院門咯啦一聲,被人拉了開。

    應門的正是阿娣。

    李二娘子只笑得沒了牙眼,見她一身鮮衣,頭上還戴了朵絨花,伸手便要去拉她的衣袖,道:“出落得花一樣,水靈靈的,阿娘那日都不敢認。”又探入籃中掏出一個脆李,“家裡新摘的,作禮送家中的娘子,謝她放你的身契。”

    阿娣沒睡好,黃白的臉,腫眼皮,也不出聲,千言萬語堵在喉中生出千根萬根的刺,卡在那,扎進血肉中。

    李二娘子攥著一個李子,偏阿娣不動不接不說,心裡生火,暗忖:白生的丫頭,眼下還要靠她,不能與她生氣。悲聲道:“阿娣,阿娘也是沒法,但凡有一條活路,哪個會賣女兒。”又推推身邊的女童,“家中你們最親厚,阿娣,你七妹,天天念著你呢。”

    阿娣死氣沉沉地眨了眨眼,家裡缺衣少食,姊妹間也不大和睦,為著一口稀粥,便能大打出手。

    女童上前一步,細聲細氣地問道:“阿姊離家後,不記得阿七了?”

    阿娣看她好似看到自己,黃黃稀疏的頭發,短了一截的衣裳,細瘦矮小可憐,不由松動了神色,問道:“阿七,阿娘也要賣你?”

    阿七眼裡閃過一絲慌張,垂頭不語。

    李二娘子笑起來:“阿娣,阿娘接了你家去,你家娘子身邊便少了服侍的人,你為阿七說幾句好話,阿七體貼小意,做事也利落。”

    阿娣猛得看向李二娘子,木鈍鈍的眼裡竟透出尖銳來,那點的惦念、那點的愧疚、那點的思念,通通化作一口苦得沒邊的茶被咽進了肚裡,浸得五髒六腑都滲出苦汁來。

    她們……她們……真是一點的好都要得去,吃了肉還要敲了骨髓出來。

    李二娘子還無所覺,阿七卻是驚得退了一步,怯生生盯著自己的腳尖,自我安慰:阿姊有了更好的去處呢。

    他們正僵在院門前,一個板著腰杆,酸臉掛嘴的婆子過來喝道:“阿娣,教得你許久,還是這樣散漫沒有規矩,既有客,怎不請進家。”

    阿娣忙屈膝道:“大娘,不是客人,是我阿娘。”

    婆子聽說,掀了掀刀拉似的眼皮,訓道:“什麼阿娘?一封銀子買下你,只有主家,沒有爹娘,家中娘子才是你娘呢。”

    阿娣認錯,道:“大娘,阿娣知錯,再也不敢了。”

    李二娘子愣住了,急上前強笑:“這位嫂子怕是有誤會,我上門要贖我女兒家去,銀錢都備好,你家娘子親口應承的我。”

    婆子轉身,一牽嘴角,只她的嘴角似是僵的,笑也不像笑,仍是死板的一張臉:“阿娣是我將買回來的,簽的死契,便是私產,哪裡好贖身。”

    李二娘子急了,將婆子一攔:“怎不好贖身?你家娘子應下的,叫我將二十貫錢來為我阿娣贖身,你家買丫頭只花得十貫,還白賺我的錢哩,如何不叫贖身的。”

    婆子壓根不為所動,吐出的話如同剛磨的刀口:“好生無禮的鄉野村婦,你不如去街集打聽一二,哪家哪戶簽了死契的奴僕,能得轉家中的?當初為了多得幾兩銀,將女兒作牲口賣了,眼下又想作人領回去?天下哪得這般便宜的好事?我家娘子年輕心善,禁不得眼淚跪求,卻不知有些人膝蓋是軟的,眼淚歪嘴便來。我少不得要為她把些門,防奸滑小人進宅偷米偷油。”

    李二娘子被一頓搶白,急道:“你……你一個下人奴僕,怎做你家娘子的主?也是個欺主的老貨。我付了銀錢,不叫我贖女,還有沒有天理王法?”又推阿娣,“死囡囡,快去求你家娘子,讓她放你家來。”

    阿娣險被推得摔倒在地,婆子袖手冷笑:“她敢去,便打斷她的腿,為奴這般膽大,反了不成?”

    李二娘子無計可施,這回倒真個哭了出來,眼淚落得真心實意,噗通跪倒,求到:“大娘開恩,放了我家女兒,我連銀都備好了,容我骨肉團聚,家裡都盼她回去呢。”又摸出銀錠,捧在手裡,“我東家求,西家跪,才得的這些銀,你們發發好心,松松口吧。”

    婆子眉毛都不抬一下,平板無波道:“似你這般的,我見得多了,賣女時為幾兩銀子血紅著眼,事後又似受了逼迫,須知世上難求後悔的藥,回頭再無來時路。”說罷,便要請李二娘子出去,關門謝客。

    李二娘子怎肯罷休,八十一難都過了,再過一坎便有白嘩嘩的銀子到手,扒了門喊道:“娘子好心,讓我贖了阿娣去,娘子那日親口應承的我,如何又反悔,如今怎得躲著不見?”

    婆子大驚失色,倒退一步,指著李二娘子怒道:“幾輩子不曾見過這等無禮的村野潑婦,再高聲抓你官去。”

    阿娣只直愣跪在一邊,死白的臉…

    阿七噙著眼淚,咬了咬牙,忽地上前跪在婆子面前,磕頭道:“大娘不如放我阿姊家去,我替阿姊服侍娘子,我願意簽死契,只求給一口飯。”

    阿娣仿若身入冰窟,凍得骨頭生疼,微抬了一下臉,又不堪重負地垂了回去。

    婆子吃了一驚,立定看著跪在塵土裡的阿七,阿七細細的肩膀瑟縮著,只感婆子的目光針尖似得扎人。

    半晌,婆子道:“我不過是為奴為婢的,卻是做不來娘子的主。”

    阿七難掩失望,拿牙齒咬著唇,磕頭道:“求大娘許我見娘子一面,好求她開恩。”

    婆子正欲拒絕,一個梳著百合髻水蛇腰削尖臉的侍女從一叢木下轉了出來,一挑眉,卻是牛二娘子心腹阿迎,脆生生地道:“豐阿嬤,娘子聽得吵鬧,遣我來問,怎的去了這些時候。”又輕掃一眼阿七、李二娘子,“這些腌臜人,怎還不打發出去?”

    李二娘子見她言語輕慢,氣焰囂張,舉止跋扈,竟被唬住,窩囊在一邊不敢吱聲。倒是阿七鎮定,膝行一步,又磕一個頭:“求這位阿姊成全,許我見娘子一面。”

    阿迎眼尾風都沒掃她一下,掉轉臉埋怨:“要死,哪來的黏毛野貓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來攀高盤。”她一掐腰,指著院門道,“你們二人再不去,惹惱了姑奶奶,休怪我不客氣,好不好的,喊了人拖你們吃官司,一頓板子,打個皮開肉綻,嘴裡心裡都得安生下來。”

    阿迎又潑又凶,上來將二人轟了出去,合上門還罵道:“踩髒了地,又累我們抬水灑掃,憑得晦氣。”

    李二娘子還不肯罷休,要敲門,歪七糾結著幾個無賴將二人團團圍了,偏著脖頸,冷笑:“你是哪家的家小,混的哪條道,吃的哪家的飯,要尋我哥哥的麻煩?”

    李二娘子一聽這些黑話,嚇個半死,捂了胸口藏著的銀,不敢逗留,扯了阿七急急走了,只待日後再作打算。

    歪七使了個眼色,一個地痞會意,遠遠綴了上去。

    何棲坐在廊下與牛二娘子斟茶,笑道:“此番全賴嫂嫂幫手,以茶代酒,謝過嫂嫂 。”

    牛二娘子輕搖著睡貓葡萄扇,接過茶盞,笑著道:“我不請自來,弟妹不嫌就好。”

    何棲眉眼一彎,臉上微紅,道:“拙夫辦事唐突,嫂嫂不要與他計較。”

    牛二娘子笑起來:“真個嚇我一跳,因著侯郎中的事,我都沒臉見你們夫妻,只當你們不願再登我的家家門,誰知都頭一來,竟要借一個厲害的婆子。你也知曉,我家夫君是個不著邊的,以己度人,在那疑道:借個婆子去做什麼?婆子哪及嬌美的小娘子。

    他沒心沒腸回屋翻身契要送個天仙與你家都頭呢。好懸被我知曉,給攔了下來。

    這一送,都頭不知要怎麼翻臉呢。”

    何棲一抬眉,氣笑道:“牛家哥哥真是仗義,大郎翻不翻臉我不知曉,我可是不依的。”

    牛二娘子笑岔了氣,道:“他自知想差了,面上無光,不知鑽哪個胡同狹斜躲羞去了。”將扇子擲在一邊,吃了一口茶,又笑,“先前只道都頭是個粗人,不曾想倒是個心細的,又拉得下臉面,借個婆子替你吵嘴。”

    何棲被灌了一盞的蜜,活似透糖的棗,從肉甜到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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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牛二娘子是個消息靈通的,吃了一盞茶,便問起何棲水運之事,掩唇一嘆:“唉,我喜愛弟妹,弟妹卻不與我親厚, 這般大事也不露一絲的口風。”

    何棲賠禮道:“八字還沒一撇呢,到底如何還未可知,哪有臉面到處說嘴,反倒讓嫂嫂誤以為我見識短,輕浮張狂呢。”

    “可是扯臊,我豈是這等人。”牛二娘子不滿,將眉一挑,又湊近問道:“弟妹與我一句實話,我家的買賣可有明府的份子?”

    何棲神色微斂,心知這事不過彼此揣著明白裝糊塗,既靠了樹,不仿再借個涼,於是笑道:“嫂嫂既知,何必再多此一問。”

    牛二娘子難掩艷羨,更親熱了幾分,感嘆道:“弟妹與都頭好運道,奉了這麼一尊大佛,還怕請不來真神。”

    何棲嫣然一笑:“嫂嫂,萬事開頭難,我都不知如何鋪張,只不強擼了袖子,硬著頭皮支張。”

    牛二娘子打蛇纏上棍,笑起來道:“提了筆,沾了墨,還怕落不到紙上?弟妹家裡做這營生,我頭一個便要來光顧。家中的鋪面買賣,南來北往的貨,組了驢馬車隊運送,要人要牲口,又要打手護送,出進來去,不知要請多少的腳力,花費多少的腳錢。”她反客為主,提壺為何棲斟茶,道,“弟妹家的船,兩頭的依仗,托了你們,我只將心揣在懷裡,再沒一絲擔憂的。”

    何棲接盞輕呷一口茶,垂眸謝道:“既如此,多謝嫂嫂信賴相托,我少不得厚顏接下嫂嫂的這樁生意。”

    牛二娘子將手一拍,喜道:“與弟妹說話便是痛快,不耍那些花腔扯皮,明明三言兩語能定下的事,倒要東拉西扯說上一堆。”

    何棲與牛二娘子口頭定下一趟買賣,雖知牛家十之八九衝著季蔚琇的臉面,到底也是自家生意,難抑心頭之喜,一時倒有點飄飄然。起身道:“嫂嫂見諒,我是個淺薄,頭遭辦此大事,狂喜失態,要與嫂嫂吃一杯甜酒。”

    牛二娘子斜倚欄杆,道:“弟妹能出此言,哪裡淺薄。”

    歪七人生得歪歪斜斜的,心眼也沒正到哪去,他手頭無錢,礙於自己生得不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跟著陳據等人一起去宜州做正經活計,正苦於無處捉錢發財。

    李二娘子懷裡揣了錢,被他瞧在了眼裡,記在心裡,與同伙商議要截她的錢財肥自己的荷囊。他那同伙,亦是喜歡做無本營生的,只膽小,問道:“雖是財路,只是不好在都頭眼皮下行事,他是眼裡容不下沙的,怕被捉了官去。”

    歪七算計起李二娘子毫不心軟,冷笑道:“她不是個好的,賣女得的黑心錢,敲骨食髓吃得腰肥,我們是替天行道。”

    同伙頓生豪情,聽了歪七指使一路尾隨李二娘子,尋隙神不知鬼不覺地摸走了她懷中藏著的銀錢。

    李二娘子拽著阿七,七上八下沒個主意,金山要飛,如何甘心?路過一個餅鋪,芝麻油香直鑽鼻孔,阿七一雙眼睛落那拔都拔不出來,求道:“阿娘手上有銀錢,買個餅來吃。”

    李二娘子劈手就是一嘴巴:“哪裡有余的給你買餅?欠你多還你少還是怎的?只知張嘴要吃,屁用沒有。”阿七挨了一下,不敢再張嘴,李二娘子自家也聞得餅香,琢磨著買一個與小兒吃。抬手摸荷囊時,下意識又按按胸口,看看懷裡揣得銀錠在不在,這一摸,魂飛天外,手腳俱涼,整個人爛泥般軟倒在地。

    “哪個殺千刀下油鍋,這是要我的命,我可活不下去了。”李二娘子當街坐倒,捶地痛哭,“光鮮的不去偷,肥壯的不去剪,拿我的這窮精光的下手,閻王客也沒這麼心狠的,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旁觀者好心地過來問道:“大娘子是被賊偷剪了錢袋?不知丟了多少錢?”

    李二娘子泣道:“足有二十兩呢,我不如跳水裡死了算了。”

    旁觀客倒抽一口氣,仔細看他們母女幾眼,道:“你這婦人好沒道理,好心問你想要為你拿個主意,如何來誑我?你能有二十兩的雪花銀?”

    李二娘子啐了一口:“你生得狗眼,還好心?我怎不能有二十兩?”

    旁觀客被她亂咬一口,暗罵自己多事,一甩袖子走了。有他這一遭,圍觀的哪肯再上門相詢的,只圍在那指指點點,湊個熱鬧。

    阿七再老成,也沒見過這等陣仗,站在人群之中,左右環顧,一張又一張的生臉,百種的姿態,或同情,或嘲弄,或冷眼……不似一個個人,倒似一只只鬼。家裡丟了銀,李二娘子遷怒,自己少不了一頓毒打,說不得連家都要敗,屆時,怕不能活命。

    她小小年紀,卻是個寡情心硬的,趁亂隨著人群挨擠,不知怎麼落到外圈,四顧茫然,心一橫,頭也不回地跑了。

    沈拓去牛家借人,被牛二郎君強拉去吃酒,還道:“沈兄弟只管與我吃酒,內宅之事,交與你家嫂嫂,你嫂嫂比那些婆子還凶。”沈拓哭笑不得,也不好抬腿走人,只好坐下陪牛二郎吃了幾盅酒。

    牛二郎席間,又動起送沈拓小妾的念頭,挨了沈拓與他說風月佳話。

    沈拓停杯,無奈道:“牛兄,那些美妾你自家消受,我有了娘子,別個都不要。”

    牛二郎這些時日,頗難消受美人恩,牛二娘子轉了心性,既不拈酸也不吃醋,還將外頭養的接進家裡。環肥燕瘦,蠻腰素口,脂香粉濃,這個要與牛二唱曲,那個要為牛二烹茶,這邊扮作嫦娥,那邊妝成宓妃,廚下燉著虎鞭,下酒備著雞腰,枕下藏著香藥。

    牛二郎今朝睡在柳邊,明日宿在花下,道不盡的情濃,說不清的風流。沒過多久,走路腿發軟,天暖還打顫,攬鏡一照:臉發白,眼帶黃,好一個青白消瘦、將將要死的風流鬼。身後美娘似醒非醒,伸出兩條雪白的手臂從後頭蛇也似地纏繞上來,好似墳頭女鬼吸飽了精氣,唇不描都是紅艷艷的。

    牛二郎嚇了一大跳,扔掉鏡子,披衣下床,屁滾尿流地跑去牛二娘子房中,連宿了半個月不肯動彈。

    休養了十來日,牛二郎再攬鏡:修眉俊目,一個俊俏郎君。心有余悸之下,便動了把院中的青娥素女打發出去幾個的念頭 ,本以為牛二娘子定是喜不自勝地滿口答應。

    結果,牛二娘子坐在梳妝打扮,描眉塗脂,道:“這如何使得,家中又沒遭了難,買賣也不曾虧了本,好好得打發人出去,外人還道家中出事周轉不開呢。”

    牛二郎僵立在那,瞪著眼道:“我洗心革面,也不好讓她們在院中人老珠黃,趁著顏色鮮艷,也好另尋去處。”

    牛二娘子笑睨他:“郎君好生薄幸,你要打發,你自家打發,我卻不理這事,白得讓我做壞人。我也洗心革面呢,要做賢良婦。”

    牛二郎呆了半晌,他心軟,又憐香惜玉,要他自己開口打發人,卻是說不出口。

    因此,與眾朋友知交吃酒,便開始做起送妾的雅事來。他亦是有心的,送也要送與那些品性可靠之人。

    沈拓哪裡肯要美人,苦苦推拒,又放心不下何棲,找了個借口,飛也似得溜了,留下牛二郎對著殘酒惆悵。

    沈拓出了牛家,剛到臨水街,便撞見歪七同伙鬼鬼祟祟跟著李二娘子,疑心他們要做不良之事,做只黃雀跟在後頭看他如何行動。

    歪七同伙偷走了李二娘子的銀錠,喜得手舞足蹈,狂風卷黃沙般跑去與歪七碰頭,眉飛色舞道:“哥哥,這婦人看著摳索,身上竟真揣了銀錠。”

    歪七盯著銀錠也是雙眼發亮,正要伸手接過,另一只手快他一步將銀子抄了過去,歪七將眼一斜,怒喝:“哪個敢來劫爺爺的財?”頭一歪,見是沈拓,立刻歇了聲,另換上笑臉,道,“都頭……這……這……怎不在家中陪娘子待客?”

    沈拓嘆道:“歪七哥,不義之財,仔細咬了手。”

    歪七笑道:“那婦人黃貓黑尾兒,賣女換糧,她拿著虧心錢,不如掏來與我解我的窘迫。”

    沈拓道:“她不慈不仁,家貧卻是事實,失了這筆錢,怕是要破家,她非獨身,豈不是要連累家人吃苦?”

    歪七心知理虧,既舍不得到手的銀錢,又遺憾家中老娘把他生得心不夠歪。喪氣道:“我只道她無良,劫她的財心安理得。”

    沈拓笑了笑,招手道:“歪七哥附耳過來。”

    歪七不知他有什麼吩咐,支著耳朵湊到跟前。

    沈拓低聲道:“我疑胡四娘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她是個油鍋裡撈銀的,坑蒙拐騙無所不為,苟家案她就摻了一腳。明府心裡也厭她,只是民不舉,官不究,明府又事務繁雜,不與她這個疥癬之徒計較。”

    歪七揣手抬眉:“都頭的意思?”

    沈拓道:“她行事見不得光,手頭自也有不義之財,你們揪了她的尾巴,得些好處,再報與官府。”

    歪七聽後眼珠一轉,大喜道:“我平素看那個胡咧娘們心裡就不爽快,若是能教她吃上官司,大快人心。”

    沈拓早在苟家案發時便不喜胡四娘,這婦人削尖的腦門,聞著錢味便要尋摸上門,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極盡挑撥唆使之事,專干些腳底流膿的壞事。讓這婦人吃些苦頭,收了手腳才好。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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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阿迎陪著阿娣坐在草亭台階上,從荷囊裡翻出一個碎掉的松花餅,遞給阿娣,道:“這是我家娘子賞的,可香甜了。”

    阿娣伸手接過,木訥地放進嘴裡,和著眼淚吃了下去,舌尖嘗到鹹味,便拿手去抹淚,無奈越抹越多。

    阿迎見她形容狼狽,未免無趣,拍拍手上的碎屑,點她的腦門道:“只知道掉眼淚,哭有什麼用,心疼你的自然心疼,不喜你的將眼哭干了他們也不會皺個眉頭。”

    阿娣挨了一指,倒哭得更凶了。

    阿迎無法,從懷裡掏出手帕擲給她讓她拭淚,想想又從臂上解下一顆杏色香珠子,很是不舍地塞到她手裡:“你別哭,這是我新得的,也給你。”

    阿娣伏在膝上, 捏著翠色絲絛綴著的香珠,淚眼朦朧地還給阿迎:“我不能要,這是姐姐的心頭好。”

    阿迎強嘴道:“什麼稀罕物, 回頭娘子定賞我更好的。”忍下心疼道,“我與你系上,也只掛得這一歲,來年沒了味,不過一顆木珠子。”

    阿娣睜著淚眼,抽鼻道:“我不願離了娘子。”

    阿迎將嘴一撇,立著水杏眼秀長眉,怒道:“誰個要你離了你家娘子?”又不掩妒色道,“雖然呆呆傻傻的,又生得木頭腦袋,卻撞著了好主家。”

    阿娣點頭:“我家娘子是天下最好的人。”

    阿迎嗤笑:“眼淚掉銅子似的,倒又誇起嘴。”掏出彩線編著一只蜻蜓發帶,悶聲道,“你家娘子和郎主雖是小門小戶,家中攏共也只你一個奴僕,連個守門的都沒有,每日做牛做馬,做些粗使活計,累得你腰斷……”

    阿娣忙道:“沒有沒有,家中活計少,很是輕省,哪裡會累?”

    阿迎翻了一個白眼,輕鄙道:“好沒見識的丫頭,你能見得什麼富貴去處?那些堆金積玉的,連我家郎主與娘子都是尋常,更何況你家。”

    阿娣擦淚駁道:“金啊玉的,荒年災月也不能拿來吃。”

    阿迎笑道:“說你蠢你還不應,有那些金那些銀,家裡還沒米倉?米糧堆那都能霉爛長蟲子。”再看一眼阿娣,仍是嫌棄,“你家存得幾石米?不過,你家娘子待你倒好,將來無論如何,自會有你的去處,強過你在自家,被你那黑心娘為幾封銀子許給什麼人做妾借命。”

    阿娣哭道:“我只跟著娘子,別的哪都不去。”

    阿迎聽了,少不得又刺她幾句,笑她痴傻,笑過後,又忍不住教她:“反正你簽了死契,生生死死都是你家娘子的,你的那個要錢娘黑心妹,離得遠些,仔些剝你的皮子下來當褥子睡。”

    阿娣縮了縮肩膀,後怕不已。

    阿迎又道:“你那個阿妹,比你機靈百倍,熱鍋裡也能伸手抓飯,挨燙也不縮手的。”

    阿娣細聲道:“家中沒米,總是餓肚。”

    阿迎不理她,自顧自劈裡啪啦說道:“真是好算盤,她替你留在這裡服侍你家娘子,睡你的屋子,穿你的衣裳,以你家娘子的好心,說不得將來放她出去還許一抬的嫁妝,只把你這木頭,扔進火坑裡去燒灰。你道那個侯郎中什麼人?色中的惡鬼,奉在我家為主翁看診時,一雙賊眼,將各個平頭正臉的丫頭都看過去,吃得醉了,還動起手腳占人便宜。”

    阿娣抖了抖,更堅定要老死在何棲身邊的決心。

    阿迎是個不嚇得人鑽地裡不肯罷休,又道:“他娘是個老虔婆,像你這種呆子,落到她家,連皮帶骨都能吞了下去。”

    “他家不怕遭……遭報應?”阿娣結巴道。

    阿迎幸災樂禍拍手,樂道:“可不招了報應?侯郎中子孫根……”她剛吐三個字,便知失言,將臉漲得血紅,用手繞著腰間絲絛偷看阿娣,生怕被小瞧了去。

    誰知阿娣歲小懵懂,卻是沒懂。

    阿迎松了口,又暗笑:真是個呆的,娘子也真是的,送了這麼個笨丫頭給都頭娘子。

    阿娣見她笑靨如花,階前烈日灼灼,燙得人心也暖暖的,二人發間隱隱細汗,於是抬手拿帕子為她拭去函,臂上系著的香珠摻了冰片,搖擺之間,似有似無的絲絲清涼。

    涼亭風靜,焦陽葉卷,何棲立在樹蔭下,笑看她們玩鬧。

    她看阿娣她們,牛二娘子卻在看她,不解道:“弟妹倒將這個丫頭放在了心裡。”

    何棲一愣,回頭笑道:“日日一處,行動相隨,人心肉長,便是一盆花草都牽念掛心,何況人乎。”轉臉看牛二娘子,又道,“嫂嫂待阿迎何曾不是親近縱容。”

    牛二娘子不以為然,快語道:“她是我家的家生,將將知事便跟在我身邊,又作了陪嫁,到底與別個不同。”

    牛二郎是個花叢客,阿迎漸長後,纖腰俏臉,也有幾分動人之處,便動了收房的心思,牛二娘子原也有些意動,到底是自己的貼心人。誰知阿迎竟是不願,牛二娘子見她哭得可憐,遂拿歲小推脫了牛二郎。

    牛二郎身邊鶯鶯燕燕環繞,阿迎再有姿色也是平常,回頭倒忘在了腦後,再兼眼下許是雞腰牛鞭吃怕了,開始收心轉性,更加不提阿迎之事。

    何棲折下一枝嫩葉,拿在手裡把玩,神色間帶了點戲謔,道:“嫂嫂何嘗不是有心人。”

    牛二娘子“噗嗤”笑出聲來,微抬眉道:“沒道理略好一點的都便宜了他去。”

    她們二人聚在一塊,也是互打機鋒,各有計算,難得這般說起貼己話,倒添了幾分的真情實意。

    牛二娘子心裡一嘆,總有絲不甘遺憾。

    倒是何棲窺她神色,送牛二娘子歸家時執手道:“與人交,如水如茶如酒,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既非君,不如作個茶酒之交。嫂嫂日後再來,我以茶酒待之。”

    牛二娘子笑,應道:“好妹妹,你來我家,我也拿茶酒相待。”

    二人說定,果然之後往來都備茶、果、酒、點,謀利之間,亦談心交情。

    李二娘子丟了銀,在街集哀哀哭嚎,先頭還有人圍觀,防她投河跳水,誰知這婦人雖急得淚如雨下,口口聲聲要死要活,卻只在地上賴著不起,又疑眾人之間有賊偷藏著,撲將過來,扯了袖子要人還銀。

    因此,半個多時辰後,人群散去,留她在那狀若瘋婦般哭嚎,又有巡差上前驅趕。

    李二娘子無法,散著對發,丟魂地在臨水街游蕩半晌,女兒丟了也不曾察覺。魂不守舍地到家後,與全家哭訴咒罵,只心痛丟銀。

    李二郎見她二人去一人回,便問:“阿七呢?”

    李二娘子這才發現丟了女兒,她倒不心痛,拖了條凳哭天搶地:“火燒眉毛,你來問這個賠錢貨,丟銀才是要緊,我將家中田產屋宅抵與了胡四娘,還不上銀,我們哪有活路?”

    先前一條藤上一家人,頓時吵個雞飛狗跳,一地雞毛,阿七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李老翁沾了漿糊,白紙糊在燈籠骨架上,小心晾在一邊,這才起身進屋,從懷裡掏出一個銀錠放在屋中桌案上,一屋人瞪著這雪雪白的銀子歇了聲,倒似被捏了喉頸的水鳥一般,伸脖咽氣。

    “阿娣的曹主送回來的,道你遺失了銀,二媳,將銀還了去。”李老翁老淚縱橫,“自己的骨肉,與她一條活路罷,將阿七也尋回來。”他說罷,重背著腰出去砍竹片條篾。

    李家上下片刻的難堪,李二娘子先回神來,連滾帶爬衝過去將銀錠揣在了懷裡。

    李三娘子,歪歪嘴,希翼道:“阿娣的曹主好心,求求情,許就點頭將阿娣放回?”

    李二娘子見過沈拓,那個郎君八尺男兒,做著天差,行動便要拿刀,借她十個膽也不敢去他面前糾纏,因此,只當李三娘子放屁,半個字都不願回他。

    她一抬腿,李二跟著窩囊起身,默默跟在她後頭,回了自家,見炊煙裊裊隱有飯香,先將小兒摟在懷裡,再罵四女大手大腳費了米糧,揭蓋又加了一勺水下去。

    李二低頭問道:“娘子,阿七……”

    李二娘子哄著小兒,拍著逗著,一臉慈愛,道:“丟便丟了,家裡養不起,幸許她自己能掙條活路呢。”

    沈拓既有心收拾胡四娘,除卻歪七等人,也另作了安排。只歪七綠林作風,既想替天行道,又想發筆橫財,獨他與他的同伙最為熱心。

    越看越覺得這婦人可惡,專做風月之合,嗖人賣女賣妻,實是淫媒一個,家中又暗設苟合之所,常有妖調婦人、風情寡婦上門小坐,更讓歪七嘖舌:這胡四娘不知怎生的口舌,與她走動的竟有出家落發的尼姑,不知怎麼被撩動了春心,做出這等有辱佛門之事。

    一日黃昏,昏沉有雨,黑瓦灰牆,暗生魑魅。

    歪七避雨蹲在一棵老樹下,正蹲得兩腿發麻,起身欲要歸家,便見胡四娘鬼頭鬼腦、腳步匆匆拉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小娘子進了巷口。

    待二人走得近,歪七定睛一看,著實吃了一驚,這小娘子他識得,竟是李家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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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大雨砸地,歪七躲在一隅眼睜睜看著阿七隨著胡四娘進了小院,胡四娘合上院門時,還左右張望了一番。

    隔著連天雨,烏門小院舊如墳塋。

    歪七被急雨打得東倒西歪,胡四娘家花開滿枝, 群芳壓牆,千紫萬紅零落雨中,香殘滿地,腥紅點點。歪七拿手抹了把臉,靠近院牆,掂了掂腳,奈何個矮人斜,哪裡能看到裡面半分?

    一個豆大的小娘子,落在這等調和風月的婦人手裡,能有什麼好的下場?歪七徘徊片刻,所謂力微休負重,緊了腳步,冒著電閃雷鳴與傾盆的大雨趕去沈家去尋沈拓。

    突逢大雨,沈家檐下放的水缸不多時便積滿了水,養的幾尾小魚慌慌張張地游上游下,有一尾躍出水面,落進排水溝中。

    沈拓與何棲在廊下觀雨,便要去捉回來,被何棲一把拉住,道:“你是呆子不成?一息的功夫就能將你澆成落湯雞。”

    沈拓順勢牽了她的手,笑道:“少了一尾,倒是可惜。”

    何棲道:“一尾魚值得什麼?再好看能與你的康健相比?”轉身見檐前雨織如簾,忽道,“今夏少雨,河道快峻工,倒下起滂沱大雨,可見冥冥天意。”

    沈拓也覺得開河諸事皆順,二人掛念宜州曹英、陳據等人,道:“何家腳力應是這幾日從宜州歸轉,也不知道有沒有捎信與我們。”

    何棲與曹英通過幾封信後,知道他是提筆咬禿筆頭的人物,笑道:“沒有緊要事,曹表伯許不會寫信。”

    沈拓自也知曉曹英的性子,哈哈大笑道:“表兄上回捎信與姑祖母,戲言如今吃魚拿舌剔刺,比灶貓還要靈活。大伯母心疼,道:從來都是酒肉之徒,只沾了點腥味,做夢都要饞肉,別半睡半醒,把自己手指嘬了下酒。”

    路遠送吃食不便,讓順路客捎去,總不好讓人費時費力,許氏便托了許去炸響皮送去。曹沈氏嘆道:“雖算是賤物,也添些葷。”

    何棲笑:“表伯無肉不歡,實在委屈了他。”

    沈拓道:“也不知糟蹋了多少鳥雀野物。”

    他們說笑幾句,何棲想起曹沈氏捎來的口信,面有難色,道:“姑祖母托學徒遞話,祭河祭船都不用我做,他們早已定了鮮豬鮮羊葷酒,如何推脫?”

    沈拓不通俗禮祭祀,反問:“祭河祭船?祭船倒罷,討個出入平安,祭河自有官府主張,咱們家中也要祭?”

    何棲少人教導,於此也不大懂,同樣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道:“我也是不通,姑祖母只讓我放心,又說:你年輕娘子,又沒個幫手,哪操持得這些生祭大事,萬事都交與我,包管周到。”

    沈拓便問:“祭河祭船要些什麼事物?”

    何棲眨了眨眼:“聽捎來的話音,許是要用整腔的豬,整腔的羊,莫非要用三牲?果品谷物卻不知要不要用。”

    沈拓聽得頭大,厚了臉皮,道:“姑祖母既有話,我們不如躲懶聽吩咐。”

    何棲睇他一眼,不過她自己也不知從何下手,笑道:“與你同作一丘貉。”

    沈拓不認:“哪裡就這般不堪?”。

    大雨不住,天地之間一片蒼茫,何秀才帶著沈計在屋中下棋,阿娣殷切地捧茶伺侯,雨幕割出一方天地,天地之中唯他與她二人。

    沈拓拉緊何棲的手,俯身看她緋色櫻唇,輕輕地親了一口,唇齒相依,妙不可言,令人難分難舍。

    二人正在情脈脈、意綿綿間,便聽有人急扣院門,又捏了嗓子學鷓鴣叫了幾聲。

    何棲聽了這怪聲怪調,嗤得別開臉笑出聲來。

    沈拓被推開,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道:“這作派定是歪七哥。”

    何棲看了眼瓢潑大雨,收笑斂容:“風雨交加,他來得急,定是有事,大郎快去應門。”

    沈拓也疑心胡四娘那邊有了消息事端,也不披蓑衣鬥笠,冒雨開了院門。門外的歪七如一只雨中的粘毛癩鼠,說不出的狼狽滑稽。

    “歪七哥急雨過來,可是出了事?”

    歪七往門內略站站,也不顧自己有如水撈,道:“都頭,那老婦豬狗不如,拐了個不過八、九數的小娘子進家,她那風月淫窟,肮髒場地,落她手裡不知要被如何糟賤。”

    沈拓變色吃驚:“我只道她拉惡纖,保惡媒,再兼放利錢,倒不曾想她還是個拐子。”

    歪七道:“她拐的那個,都頭也見過呢。”

    沈拓問道:“不知是哪個?”

    歪七道:“正是你家丫頭的阿妹,前幾日隨她娘來都頭家。”又搓了手挪腳道,“我劫了她阿娘的銀錢,那婦人當街哭鬧,母女二人不知怎麼失散了。”

    這一截沈拓並不知情,懷抱橫刀,問道:“怎又落到了胡四娘手裡?”

    歪七搖頭:“這卻不知,我怕出事,急急來告知都頭。”

    沈拓不敢耽擱,與歪七一道趕去胡四娘的小院。二人見門扉緊閉,姹紫嫣紅花殘葉缺。沈拓道:“本想捏了實證再與這婦人算賬,與她個好果子,此番怕要打草驚蛇。”

    歪七心道:這婦人引得那些好色之徒上門消遣,竟種了這些花,一場大雨落個干淨,倒是可惜。道:“她作了拐子,大可捆了去官府。”

    沈拓搖頭:“這些人慣犯,又做口舌買賣,滿嘴花言巧語,哪肯就此認罪,定要說得花開推脫。”他心下雖遺憾,到底還是救人要緊,胡四娘家中若有那等狂蜂浪蝶,誰知會做出什麼惡事。

    沈拓不敢再耽擱,擂門叫開,若不應,便打算硬闖。歪七難抑心頭激蕩,自己醜鬼羅剎,也做得英雄,當得好漢,行的義事。

    二人等得片刻,院內寂寂無聲,唯有大雨傾盆喧囂。

    沈拓當即抬腿踢開了門,院內衝出一個梳著低髻的瘦婆子,怒問:“賊子大膽,青天白日私闖民宅。”

    沈拓不與她啰嗦,拿刀架了她的脖頸,逼問道:“哪個是賊?問你,胡四娘可是拐了個小娘子買賣。”

    婆子認出來沈拓來,嚇得搖了搖,刀未出鞘,寒意卻如含鋒,顫聲道:“都頭饒命,都頭許是被人哄騙,生了誤會。”

    歪七聽這話刺耳,怒不可遏刮了婆子一耳光:“老豬狗推得干淨,胡四娘躲哪個地縫?”

    婆子挨了一記打,又見歪七惡言惡行,不敢多嘴,只一雙老眼搭在那轉著眼珠想著如何推脫。沈拓心生不耐,剛要出言恐嚇,耳尖聽到屋內響動,棄了婆子直奔一側屋舍,用力摜開門,卻是一處布置得精巧的香閨,垂珠簾,燃合香,案上擺著花糕,瓶中供著合歡花,屏風織著春睡圖。

    一個肥頭大腦,錦衣著身的商客正陶陶然趴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支珠釵哄著藏在案幾下的阿七:“小娘子,鬧過便罷,你若肯出來陪我吃酒,我便將這支珠釵與你。”

    阿七往後縮了縮,一臉的淚,不住地搖頭。

    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沈拓看得怒火中傷,上前將富客一腳掀翻,啃著他的胸口,怒道:“她才多大,你枉披人皮投胎做人。”

    富客被踩得吐血,抱了沈拓的腿抖擻道:“好漢高抬貴……腳,你是哪路的英雄,求……財還是尋仇,你……道來,我加倍與你銀錢。”

    沈拓腿上用力:“哪路的好漢?我拜的桃溪縣衙,頭把交椅坐著桃溪明府,不如,隨我去見見我大哥,與他分說分說?”

    富客痛得直翻白眼,怕不是斷了肋骨,吸氣泣道:“天差,我不曾犯事,實是良民。”抖著手指著阿七,“我是外地客商,這個雛兒,是四娘介紹的鮮貨,我們銀貨兩訖,清清白白的啊。”

    沈拓怒道:“清清白白?她歲不過十,又是好人家的小娘子,無端被拐了此去,險遭了你人禽獸糟蹋。犯不犯事,豈由你說了算。”

    富客喊冤:“天差,我不知情啊,我只道她是四娘的干女兒,真個不知她是拐來的。”

    歪七很有眼見扯了珠簾絞成了一股將富客捆了,道:“都頭,胡四娘奸猾,聽到響動,許是溜了。”

    沈拓道:“溜?躲到鼠洞也揪了她出來。”

    阿七見富客被捆成麻花,自知得救,抖著肩膀爬了出來,細瘦顫抖如雨中雀兒,一張小臉煞白,兩只眼哭得紅紅的,倒是可憐。

    沈拓微蹲下身,放緩聲,道:“你可識得我?你阿姊在我家中做活,我是桃溪的差役,你陷在賊人手裡,我來搭救於你。”

    阿七呆呆木木地看著他,也不說話,睜著兩只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沈拓,她瘦臉尖下巴,越發顯出杏眼細眉來,細看倒是秀美可人的小娘子,容貌比之阿娣實要出色許多。

    沈拓只道她受了驚嚇,驚魂莫定,她遭此劫難,許是心中害怕,自己又身長面惡,遂輕笑道:“我先帶你去尋你家阿姊可好?”

    阿七仍是不言不語地看著他,似要將他記牢心裡,待得許久才點點頭,小心翼翼伸手,牽住了沈拓的衣角,又似怕他生氣,怯怯地垂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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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發表於 2018-9-3 01:28:56 |只看該作者
   第118章
   
    外頭凄風苦雨,沈拓尋了副雨具出來,厚大的蓑衣鬥笠整個將阿七壓在了裡面。

    歪七抖著脖子毛,狐假虎威巡了前後,一無所獲,順手從內室摸走了一只剔紅鑲銀帶銅鎖的匣子, 報與沈拓道:“都頭,宅內就守門的婆子與一個侍女,那二人,只管躲邊角發抖。”

    沈拓問道:“可有其它的異處?”

    歪七搖頭:“都是尋常,也只一兩間屋子布置得細巧精致,許是胡四娘待客的。”

    沈拓微一沉呤,便讓歪七將富商婆子侍女一串捆了。歪七麻利從柴房尋出繩索,趾高氣揚地捆了人,心中可惜:自己生得歪斜,官府不要,不然,做個差役倒是威風,不怕這些賊偷小人不肯跪下認祖宗喊爺爺。

    沈拓心有疑惑,與歪七合伙將人犯送去官府報與了季蔚琇。季蔚琇心裡厭惡此事,眼下天晚便將人犯投入牢中,待得明日再審。

    阿七只管攥緊沈拓的衣角,難為她人小步短,又披了重蓑衣,跟得跌跌撞撞幾欲摔倒,卻是一步不落。

    季蔚琇看她一眼,阿七似有所覺,往沈拓身後藏了藏。

    季蔚琇輕笑,對沈拓道:“她一個小娘子,衙內也沒個安置處,她又是你家丫頭的阿妹,天黑雨急,都頭不如先將她帶回,托你家娘子照看一晚。”

    沈拓揖手領命。

    何棲因沈拓冒雨前去,擔心他受涼,便用銚子熬了姜湯。雨天天暗,一家人早早點燈用畢晚飯,又與沈拓留了飯食在蒸屜裡。

    沈計見雨急,極為懂事地對何棲道:“風雨凄凄,阿兄也不知何時歸來,嫂嫂自去歇息,我替嫂嫂等門。”

    何棲笑道:“你一日間讀書寫字,勞神損思,又是拔高的時候,更該早歇呢。”

    沈計正色道:“我視嫂嫂如母,嫂嫂為長,沈計為幼,幼尊長,應躬身事親……”

    何棲笑起來:“何時學得老學究作派? 酸得人牙倒,快快洗漱了睡去。”

    沈計被打趣得紅臉扎腳,害羞地溜了,阿娣沒聽懂,卻是捂嘴悶笑。

    何秀才指指女兒,斥道:“只知說人,也不自省自己利舌。”

    何棲笑著認了錯,又道:“阿爹也早些歇息,明日再看書下棋,落雨點燈起煙,熏眼睛。”

    何秀才肚裡不知如何疼惜女兒,不痛不癢說了何棲幾句,一面深感夫妻之道互敬互知互愛,夫唱婦隨,一面又心疼了這般雨夜,女兒累夜侯君。

    按理他為父裝聾作啞,不應多置一詞,何秀才忍了忍,到底沒忍住,道:“阿圓也早點睡去,大郎不知何時能歸。”

    何棲道:“阿爹放心,我有分寸呢,晚些困倦了,我便去睡。”

    何秀才這才滿意地摸著胡子走了。

    關窗悶熱,手上又閑,何棲將針線置在一邊,拿白日揀的落棗,教阿娣玩推棗磨,阿娣舔唇拍手笑道:“好生有趣,只是糟踐了棗子,好生可惜。”

    何棲笑道:“落地青棗,如何能吃?只你我都大了,玩這等小兒游戲,惹人恥笑。”

    阿娣只緊張盯著旋轉的簽子,說話都小了聲,深怕呵氣停了棗磨,道:“我都不曾玩過,長日活計都干不完,拿吃食來玩,要挨阿娘的打。”

    何棲看得笑得開心,眉間無一絲的憂色愁思,心裡感嘆:真是個寬心丫頭,前幾日遭逢親娘的惡意,哭得跟個淚人一般,事過境遷,倒又忘在腦後,不見半點的哀凄自傷。

    阿娣越是高興開顏,何棲反倒越多疼她幾分。二人在燈下你來我往,消磨長夜時光,只將外頭驟雨殘紅關在了一窗之外。

    阿娣一面玩,一面也沒忘了正事,豎著兩耳注意著外間的響動,夜雨中隱有幾下扣門聲。

    “娘子在屋中,我去看看可是郎主歸家。”

    何棲道:“不爭這一時半刻,打了傘去。”

    阿娣應了一聲,打了傘仍是一路小跑去開門,何棲看她去得急,有點不放心,廊下只有一盞燈籠照明,何棲立在燈下張望,入目唯有濃黑的雨夜,夾帶著絲絲水氣。

    過得半會,幾聲腳步淌著水聲傳來,沈拓高大的身影在黑夜中若隱若現,不待他走近,笑意卻已爬上了何棲的嘴角。

    沈拓乍見燈下佳人,笑又皺眉,道:“雨大風急,當心淋濕。”

    何棲看他整個人如同水中撈出來一般:“泡在水裡這般久,濕寒入體,快去換了衣裳吃碗姜湯。”等沈拓再走近幾步,這才發現他身邊還立著一個身影,疑道,“這是……”又見後頭跟著的阿娣神色莫明。

    沈拓擰了擰衣擺的水,將人讓到檐下,道:“她便是胡四娘拐走的小娘子,你道是誰,正是阿娣的姊妹阿七。”

    何棲著實吃了一驚,阿娣正幫阿七除去厚重的蓑衣,細瘦伶仃的小娘子,果然與可娣有幾分相似。

    “阿娣,你借身衣裳與你阿妹,再帶她進點吃食,她受了驚嚇,半聲也不言語,你好生寬慰她,明日明府還要傳話。”

    阿娣憶起前幾日的事,雖有幾分別扭,到底擔心占了上風,拉了阿七的手:“阿七,你可受了傷?可有凍著?你隨我去換了衣裳。”

    阿七抿著唇,立在原地不動,輕輕抽回手,爬在地上衝沈拓磕了一個頭:“阿七謝郎君的救命之恩! ”再與何棲磕頭,“阿七謝娘子收留。”

    何棲滿肚子的疑問,笑道:“小娘子多禮了,不過舉手之勞,你又是阿娣的姊妹,些許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阿七又衝沈拓道:“郎君大恩,阿七不知道怎麼報,下輩子投胎作了牛作了馬,再來報答。”

    沈拓笑道:“一路上不曾言語,怕你吃了驚嚇移了神魂,口齒倒還伶俐 。”他遞了眼色與何棲,何棲會意,道:“阿娣帶阿七去換衣進食,也吃一碗姜湯驅邪氣。”

    阿娣又替阿七謝過沈拓夫婦,拉著阿七去自己屋中擦發換衣,阿七被她扯了過去,扭頭看了眼沈拓,神色惶惶。

    沈拓見她們走遠,這才挽袖伸腰道:“今日倒感累得慌。”

    何棲與他找出干爽的衣物,又解了他的頭發,拿布擦拭,不解問道:“阿娣的妹妹怎會落在胡四娘手裡,她竟是個拐子?”

    沈拓臉色微凝,道:“這裡間實有說不通之處。”

    “可有問阿七她是如何被拐的?”

    沈拓道:“路上問她,答得倒詳細。”

    原來,那日李二娘子失銀當街慟哭,引得人來圍看,挨擠推搡之下,阿七被擠了出去。阿七生怕李二娘子遷怒,招來毒打,索性跪了。

    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她又歲小,身上半個銅子也沒,挨了一天的餓,四處游蕩,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夜間只好宿在街邊角落,蜷那睡到天明。

    第二日越發不堪,肚中無粒米下肚,喉中無滴水過喉,走得兩腿打顫也不知要走向何處,去向何方。初時還張不開嘴討要吃食,等餓得眼花,再也不管不顧,立在一家餅店面前挪不動步子。

    餅店店主是個好心的,見她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兩眼直勾勾看著剛出爐的炊餅,料她肚中飢餓,便好心給了她一個熱餅。

    阿七狼吞虎咽地吃了餅,靈機一動,問道:“店主,你家可要雇丫頭,我不要工錢,只給飯食就好。”

    餅店店主一愣,道:“我家小本買賣,也只養活得家小,用不著丫頭。”

    阿七看了看他店鋪面,又看看他的衣裳,知他也是尋常,謝過之後失望地走了。尋常人家不用丫頭,大戶富家她又挨不近門檻,又有乞兒當她是來搶營生的,指使了癩皮狗咬她,阿七卻是膽大的,撿了石塊砸得惡狗一腦袋的血,夾著尾巴嗚嗚跑了。她自家也不敢多在此地逗留,赤著腳,逃去了臨水街,在那又游蕩了一日,渴時捧了溪水吃,餓了便去討飲餅饅頭,夜間抱膝嗚嗚直哭,暗悔不該一人跑出來。

    今日下午,黑雲滾滾,壓人頭頂,眼見便是一場暴雨。臨水街上行人店家為避雨,作了鳥獸散,剎時一街空寂。阿七不由怕將起來,正在那無計可施,便遇到了捏著扇,插著紅花,擰著腰的胡四娘。

    二人打了個照面,彼此一驚:怎是她?

    胡四娘將她一打量,驚問:“這不是李家的阿七,怎是這個模樣?”

    阿七驀得見著熟人,拔腿欲跑,又回神來,忙上前求到:“四嬸救我一命,我與阿娘失散,摸不到家裡的路。”

    胡四娘“誒”得一聲:“倒是可憐,平白無端遭了這劫難,幸是遇上我,與你家相熟。”

    阿七鼻中犯酸,哭道:“求四嬸送了我家去。”

    胡四娘疼惜:“唉喲,快收了淚,哭得人心酸。天要大雨,你先隨我歸家,明日我再送你家去可好?”

    阿七感激不勝,謝了又謝,任由胡四娘牽著領她去胡家。

    等到了胡家,胡四娘與她洗了個澡,又與她吃食,轉頭便翻了臉,要將她賣給客商,還道那客商家中百萬的家資。

    萬幸沈拓與歪七趕來,令她逃過一劫。

    何棲聽罷,度他臉色,問道:“大郎心有疑惑?”

    沈拓道:“她身上衣裳簇新鮮亮,式樣新巧,我看她生得機靈,平白得了這樣的好衣,心裡便沒半點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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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23:08:01 |只看該作者
    第119章
   
    阿娣帶著阿七回屋,翻出一身自己不舍得穿的新衣,說是新衣,也不過是何棲的一套衣裳裁短收小的,只顏色鮮亮好看。

    阿七接過,摸了摸料子,又四周看了一眼,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床鋪桌案木凳,樣樣不少,床尾帳外掛了一只瓦片風箏,靠窗桌案上架著一面小小的素面銅鏡,一把篦子,一把木梳,又擺了一只黃胖泥娃,粗瓶中插了一簇野花,裝點著質樸的妝台。

    “阿姊,你一個人住一屋?”

    阿娣床被席子,點頭回:“家中只有我一個下人。”轉身關心道,“阿七你換上衣裳,我去廚下盛姜湯與你,你不要怕, 娘子又和善又大方。”

    阿七應了一聲,眼神閃爍,問道:“那……你家郎主呢?”

    阿娣道:“郎主雖看著凶,也是天大的好人。”吐了吐舌頭道,“只我有些怕郎主,在他面前不敢高聲。”

    阿七道:“阿姊真膽小。”

    阿娣瞪著眼,偷聲:“郎主的刀沾過人血呢。”又肯定道,“郎主抓賊偷匪盜,定動手殺過人。”

    阿七吃了一驚,咽了口唾沫,垂首:“阿姊說得真嚇人。”

    “哪個嚇你,不然,郎主怎麼得明府的看重?”阿娣滿臉篤定,也不理殺過人與得明府看重之間有什麼關系,“我去盛姜湯來。”

    阿七等她離開,換好衣裳,靠近桌案,將那面銅鏡往後推了推,磨得淨亮的鏡子映出一張蒼白尖瘦的臉,又看旁邊放著一支嫩黃的絹花,伸手將它插在發間。無奈頭發稀少,扎的發辮也已經松散,哪裡插得上頭花,不由喪氣地將它放回原處。

    放下絹花,又將黃胖拿在的裡把玩,街頭之物,粗糙簡陋,然而彎彎的眉眼卻頗喜可人。阿七將黃胖放回桌案上,又衝它扮了個鬼臉,撇了撇嘴,帶出一抹嫌棄。

    阿娣端了姜湯並一塊白糕回來,阿七接過將姜湯吃盡,捏了白糕在手裡一點一點吃著,夜晚躺在帳中,又問阿娣沈家諸事。

    阿娣是個事不過心,阿七問的好些都答不上來,只笑呵呵道:“在娘子家裡做活,比在家好。”話出口才憶起阿七曾想替自己留在沈家為奴。

    阿七蓋著軟而干淨的薄被,聞著身下草席清清草香,語帶期盼地問道:“阿姊,你說娘子願不願留我下來?”

    阿娣為難,不知要怎麼答。

    阿七追問:“你說你家娘子是好人。”

    阿娣點頭,一口應道:“再沒娘子這麼好的人。”

    阿七抓住阿娣的手:“阿姊,明日你幫我求求娘子,讓她留我下來做活可好?我們姊妹一處,可好?”

    阿娣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阿七……娘……娘子……肯定肯定有……”

    阿七歪頭一瞬不瞬地看著阿娣,忽笑道:“阿姊不願,阿娘說阿姊壞了心腸,原來不是騙我。”

    阿娣聽了指責,心裡委屈,也生了氣,回嘴道:“阿娘賣了我換銀,我哪裡壞了心腸。”她一賭氣,翻身閉上眼睛,氣呼呼,“夜深了,阿七也早點睡。”

    阿七後悔自己出言莽撞,賠著小心說了好些討好的話,半日不見阿娣應聲,也生了氣,坐起身要與阿娣好好分說,卻見阿娣翻了個身,雙眸緊閉,微有鼾聲,竟是睡了過去。

    阿七悶了口氣在心裡,咬了咬牙,重躺了回去。更深夜靜,雨聲漸悄,卻怎麼也不能入睡,烙餅般翻來覆去,眼皮酸軟,神思卻清明,天將明這才合了合眼,察覺身邊阿娣窸窸窣窣起身趿鞋披衣,心頭一慌,跟著揉眼坐了起來。

    阿娣昨晚與她生了氣,今早放下恩怨,道:“阿七,你再睡會,我去廚下淘米做粥,等米下鍋,我再為你打盆水來。”

    阿七迷茫道:“早上便有白粥吃?”

    阿娣點頭:“還有蒸餅,配的醬瓜、醋芹、腐乳、酸鹹小菜。”

    阿七咽口口水:“好些吃食。”她跟著起身要幫忙打下手,疑惑道,“阿姊,都頭家中也不似十分富貴,吃得怎這般好?”

    阿娣攔不住她,心裡隱隱也有幾分盼著何棲看阿七勤快能留下她,不然,歸家後也不知會被阿娘賣去哪裡,一邊與她梳頭一邊答道:“我不知富貴人家家常吃什麼,牛郎君家擺宴,好些吃食我都叫不上名來,雞鴨魚肉,豬羊蒸鵝都是平常。”

    阿七坐在凳上,由著阿娣幫忙綁頭,手指觸到那支絹花,握在手裡遞與阿娣,乞求道:“阿姊借花與戴。”

    阿娣不是小氣的,順手接過插在了阿七髻邊,一抹鶯黃,將阿七的面容襯得白嫩了些,到底少吃少喝,仍顯黃瘦。阿娣回頭抬眸看阿娣豐潤帶點紅潤的臉,心裡羨慕,兩手拍了拍臉頰,將它拍出點血色來。

    何棲梳好妝,窗外雨歇風住,徒留院中一片泥濘,草亭爬著的葫蘆藤黃葉殘,留著的兩只黃老留種、剖葫蘆瓢的被打了一只下來,砸在亭邊泥中。

    沈拓很是可惜,踩了一腳泥回來,道:“將老未老,沒甚用處。”

    何棲笑道:“挑了半日挑了兩個平頭正臉的,誰知沒留長久,阿爹還說要做酒壺呢。”

    沈拓更遺憾了:“岳父做的酒葫蘆,原該便宜我的。”

    何棲吃驚:“原打的這主意?怎生就該你的?”

    沈拓笑道:“岳丈不常出門,訪友也是近處,哪裡要帶酒葫蘆?”

    何棲掩唇笑他:“你可死了這條心,阿爹的葫蘆分明要做與阿翎的,你哪挨靠得上?”

    沈拓嘆氣:“岳丈從來偏心。”

    何棲聽他說酸溜溜地抱怨,道:“阿爹不疼你,我來疼你,等會與你捧碗挾菜侍侯可好?”

    他二人在那逗趣。阿娣備好飯食,聽了外面動靜,擦手喚何棲等人用飯,阿七忙自告奮勇,搶道:“阿姊,我去喚郎主與娘子。”

    阿娣有些為難,道:“阿七,家裡還有何公與二郎君呢。”

    阿七早已一溜小跑出了門,在外間走廊看見何棲夫婦,雙眸閃閃,急步上前似模似樣屈膝,道:“見過郎主、娘子,郎主,廚房煮了粥飯呢。”

    沈拓與何棲微滯,何棲笑道:“小七娘,昨晚睡得可好?有沒有做惡夢?”

    阿七道:“回娘子,昨晚好睡,阿七謝郎主與娘子收留。”

    沈拓看她忙得鼻間微汗,笑道:“你是小客,怎幫起下手來,倒讓別人笑話我家待客之道。”

    一絲笑意僵在了阿七的嘴角,茫茫抬眸,心頭草堵,噗通跪地磕頭哀求:“郎主與娘子收留我吧,我要是歸家,阿娘要活活打死我,灑掃打水燒火,我樣樣能干,我只求一口飽飯,一個落腳處。”

    沈拓不擅應付,只皺緊了沈眉,心中實在不耐,又不好與一個小娘子生氣發話,嫩豆腐落灰裡,吹也不是撣也不是。

    何棲笑著上前扶起了阿七,為她拭了淚,柔聲牽了她的手:“一早上的不好落淚,哭腫了眼,怎生見人?你差點落入賊人手裡,好不好的總要知會你家裡,再一個,你有父有母有親,這般三言兩語留你,我們與拐子有何差別?”

    阿七淚眼朦朧,她比之阿娣聰敏百倍,抽噎道:“我知曉,娘子並不願要我。”

    何棲確實不願留她,被她直言戳破,難得尷尬失措,索性拋開避諱,道:“七娘聰敏,我不敢相欺。一來家中蓬門小戶,使喚不起太多侍女;二來你的去處如何非我可定;三來七娘應是志高之人,非是甘願為奴為僕的心性,你自有前程,我不敢相留。”

    阿七的手陷在何棲掌中,溫溫軟軟,如棉如絮,不似李二娘子粗礪老姜般的手掌,一味只知打人。她一時舍不得抽回手,又恨何棲言語刺耳,胸膛起伏,忽問:“娘子真心覺得我另有前程?”

    何棲直視她雙眸,終是微嘆:“七娘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小娘子,我似你這般大的時候還是懵懵懂懂。”

    阿七又看沈拓:“郎主,也覺我另有前程?”

    沈拓道:“你一小娘子,要什麼前程?大後尋一個好人家,安穩過活,康健喜樂便好。”想想又道,“你有為難之處,遞信過來,我與娘子自會搭手相幫。”

    阿七呆呆對著沈拓不動,懨懨垂頭,心間卻是思緒翻湧。

    何棲牽了她的手領她去用早飯,阿娣在旁只不解眨眼,又悔自家懶怠,任由阿七做活。

    歪七得了甜頭,一早便糾結了伙伴覓得胡四娘的蹤跡,幾人不分青紅皂白,不管不顧兜頭將胡四娘套在麻袋中,捆了幾圈麻繩,不敢去衙門領功,一逕來找沈拓。

    沈拓也不曾想歪七這般熱心,笑道:“歪七哥俠肝義膽,倒讓我們汗顏。”

    歪七將他拉到一側,賊偷賊腦掏出幾張契紙與沈拓,搓手咧嘴笑道:“都頭不是外人,又仗義,我不敢相瞞,我摸了胡四娘的匣子,開鎖掏了好些銀錁子,那銀錁子,我便笑納了,都頭勿怪,勿怪,饒我一遭,我與兄弟吃酒吃肉攀些交情。裡面還有幾張放利的契紙,交與都頭作證,也好讓那婆娘吃罰。”

    沈拓接了契紙,胡四娘果然在放利,道:“歪七哥立了大功,我定稟明明府,為歪七哥請功。”

    歪七做賊心虛,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作揖求饒:“都頭,千萬莫提,我見明府腿兒軟,心兒顫,魂兒飛,怕要嚇得偏癱。”

    沈拓見他真心不願,也只作罷,帶了阿七與胡四娘去了縣衙。

    胡四娘一松開,直喊冤,又指著阿七喊道:“是她自個求我為她尋個去處,如何說我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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