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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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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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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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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46:35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方家娘子似乎是個妙人。”何棲拍手笑道。

    盧娘子遞一盞茶給她:“是不是妙人我不知,說句不中聽的話,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好端端上門來,莫不是要與你送禮?”

    何棲道:“昨日拒了方八郎君,今日方娘子便上門,左右逃不過船工的事。”

    盧娘子皺眉,不滿道:“這般不依不饒的,倒惹人生厭。”仗著自己服侍過何娘子,倚老賣老,說道,“娘子歲小,不曾遇見過混賴的人,他們為了事成,好話說盡,賴事做盡,伸頭的老鱉,咬住就不肯松口。千萬別拉不下臉面,讓他們看出你心軟。小娘子別嫌我逾矩多舌,她在你家做活,真個出事,少不得要被連累上官司。”

    何棲道:“盧姨憂心,先看看她到底所為何來,既然來了,總要見上一見。”

    盧娘子笑道:“我知道你個有主意,多嘴囑咐你幾句。”

    何棲道:“盧姨一心為我,不知操了多少的心。”

    她二人只當方娘子是為船娘的事上門討人情,見了方娘子,兩下見了禮。何棲看方娘子潑辣清靈的模樣就有幾分喜歡,方娘子見何棲秀美端莊、 舉止有度,心中也是止不住喜愛。等說了幾句話,何棲越加心喜方娘子的爽利,方娘子更加心折何棲的大方。

    何棲閨中之時,足不出戶,珍重掩姿,左右鄰舍又沒有可相合之人,竟是沒有年齡相仿,互有來往的小娘子。

    待到嫁與沈拓才結識了牛二娘子,牛二娘子快人快語,頗有見識,相談頗歡,只是二人往來,總是不盡不實,一句真一句假,讓人不能傾心相交;另一個年紀仿佛的便是曹英的娘子,二人表妯娌,逢年過節,做客吃宴,也能坐下說笑幾句,卻不是意氣相投之人,只算得泛泛。

    長日閑暇,家中事了,沈拓又不在身邊,何棲難免寂寞,好在她識得字,看書寫字也能打發悠悠時光。今日結識了方娘子,二人執手相對,真是相見恨晚。

    方娘子道:“你不知,我家差點便租了你家的鋪子,偏偏又有主顧尋我阿爹看管糧倉,阿爹阿娘想著買賣總有盈虧,戶主為人又和善大方,這才歇了心思。不然,你我二人說不得早就相識了。”

    何棲笑道:“現在結識也不晚,阿姊以後常來家裡說話。”

    方娘子一想也是,道:“便是你不說,我也要來你家中消遣,家中的妯娌好時也算好,不好時,恨不得吵成烏眼雞。她們又是愛翻舊篇的,往日借了她們的一根針都要扯出怪你得了便宜,唉喲,我是個忘性大的,只記得金,不記得針。我一時惱,打爛了板條木凳,她們又巴巴刷鍋熬粥賠起小心來。”

    “阿姊雖與她們吵嘴,話裡卻沒記恨的意思,不過當是笑談。”何棲聽她抱怨妯娌不睦,言語卻是帶了著笑意,顯然沒將往日的攔嘴吵鬧放在心裡。

    “哪值得記在心裡生悶氣。”方娘子笑道,“再者,一個屋檐下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雖有磕磕絆絆,一個鍋裡吃飯,總有幾分情意在。”

    “家常過活,總有不對付的時候。”比起別家吵鬧,何棲自付家中實是清靜,道,“換了我是阿姊,都不知如何應付一日日的瑣碎,家裡人少,兩個叔叔和氣懂事,又不曾娶親,沒有阿姊的種種煩惱。”

    方娘子喝了一口茶,道:“說到底,還是家中拮據的緣故 ,數米下鍋,我多了她便少了,又怎會不計較。”

    阿娣送上一早做的木蓮凍,何棲親手澆上芝麻花仁,又淋上糖水,遞給方娘子,道:“阿姊嘗嘗我的手藝,攢的木蓮籽做了一盆的木蓮凍。”又開口道,“我與阿姊彼此投緣相合,也不怕交淺言深,說些不太合宜的話。”

    方娘子笑:“妹妹盡管說。”

    “阿姊想在船上做活,實是有失考慮。一來風霜苦寒,艱苦異常,二來一船血氣方剛的青壯後生,非我低看,他們可算不得君子,或是言語,或是行動,難免有衝撞輕薄之處,阿姊少不得要受委屈。”

    方娘子傲然仰臉,道:“他們敢。”轉臉笑道,“不過,我上門求妹妹,卻不是為著做個船上的燒飯婆子。”

    何棲奇道:“阿姊所求何來?”

    方娘子道:“我想與妹妹求船上雜事一職,幼時家中隔壁開辦著私塾,我是個頑皮的,廝混進去偷學,得了一頓斥罵。先生的娘子好心,教了我好些字,我也打得算盤,記得賬。”

    何棲著實吃驚,思考片刻道:“不瞞阿姊,我與船運事務並不相熟,所知曉的也不過他人口述,或者書中所記。一艘船上,既有著掌舵、船工,自也少不了雜事,或錄事,或記賬,或分配物資。阿姊似乎對水運知之甚詳。”

    方娘子笑:“換作別個,我少不得要說幾句大話,對妹妹我卻不會有半點欺瞞。我阿兄做過漕船船工,往來宜州與禹京,他是舌長的,說了不少船運之事。與妹妹所知,其實相差不離,並沒知得多些。我只知雜事管著船上一應雜項,要記要算,一船裝了多少的貨物,船隊分配下來的米糧日用多少,遇上船工吵嘴生事少不得也要上去調解。雖不比掌舵,也是要職。”

    何棲道:“阿姊不輸男兒,到底艱苦。”

    方娘子道:“我知道妹妹的擔心,告訴妹妹知曉,阿姊的身手不輸那些臭男人,連我家夫君都不是我的對手。我家夫君雖時有誇口,打架鬧事,他倒不是吃虧的。別處不知,陳大狗身邊的這堆人,實不是我夫君的對手,也只徐家哥哥能降得住他。”

    何棲道:“阿姊為何不找個輕簡的事,這般自苦?”

    方娘子笑:“我既不輸男兒郎,為何不能做他們常任的活計?”她輕道,“妹妹,不想看看外處的山,外處的人,外處的水嗎?我幼時,聽阿爹外出歸來,說起外地的新奇的事物,心中便想:不知何時親去看一眼,別處與桃溪有多少不同?”

    何棲驀得抬頭看過去,方娘子笑眼相迎,二人心裡都生出一個念頭:原來她和我都有一般的心思。

    盧娘子在旁聽得心驚肉跳,取過一碗木蓮凍放在何棲面前,道:“說了半日,怕是口干。”又塞了木勺在何棲手中,,實忍不住道,“小娘子說得興起,外頭的山水也不過如此,你去宜州,那處的山可生了角出來?”

    方娘子插嘴道:“世上又不只一個宜州。”

    盧娘子氣得拿眼瞪她,心裡萬分後悔讓她進屋與何棲說話,說了這麼一簍子亂人心智,蠱惑人心的話來。勾得何棲起了不好的心思,她如何與娘子何郎君交待,便連沈拓那邊,她都無顏相對。越想越不安,板著臉對方娘子道:“你是不輸與男兒郎的,只是,深在內宅,相夫教子的女娘便輸與你?”

    方娘子張口結舌,道:“我只想著未免無趣。”

    盧娘子冷笑:“船工雜事不輕省,拉扯兒女長大便輕省?”

    何棲拍手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不好一概而論。內宅女子固然令人心生敬佩,如阿姊這般也令人心神俱往。”

    盧娘子道:“我不管別人如何,你卻不好將萬事一丟,風裡來雨裡去,跟著做起船工雜事來。”

    何棲笑著伏在她膝上道:“盧姨放心,我是個懶散的,又無能,哪做得來這等事。至多,讓大郎帶我坐船,看看各地的景物。”她邊說邊偷向方娘子遞給了個眼神。

    方娘子心領神會,微側過臉笑。

    盧娘子也笑,撫著何棲的秀發道:“便是如此,你與大郎一處,盧姨才不管你們要去哪裡。孤身一個女娘,卻是不好亂跑,你阿爹定是第一個不應。”

    方娘子在沈家坐了半日,這才起身告辭與方八歸家,方八樂得直搓手,拿手肘去捅陳據,直把陳據捅得直唉喲,他得意道:“哥哥如何?我便說我家娘子了得。”

    陳據揉著胸口,連著心口都痛,愁眉苦臉道:“你們夫婦倒是如願了,我如何都頭交待。雇了你這個憨大個,又捎帶一個年輕娘子,還做了雜事。哥哥要是疑心我誑騙嫂嫂,多年的交情都要化為烏有。”

    方八笑道:“都頭何等心胸,怎會疑你?”

    陳據恨不能吐出一斤血來,怒視他道:“你怎知哥哥心胸寬廣,倒是相熟一般。”

    方八理直氣壯道:“尋常男兒小雞肚腸,哪容得家中娘子在外領頭理事。定與我一般,豁達大度。”

    疑是小雞肚腸的陳據氣道:“哥哥是心胸寬廣,你是大個憨傻。”

    方八也不生氣:“哥哥心中不快,我不與哥哥計較,哥哥出了氣,晚上也好睡些。”

    陳據非但沒出到氣,反被氣得夠嗆,道:“明日再不要見你們。”

    方八小心看他一眼,趨近一步,道:“我家娘子吩咐了,既應了工,都頭便是主家,讓我跟來鎮著場子,以防有人生事。”

    陳據長吸口氣,疾步回家吃了半壇的酒:好懸沒被方八給氣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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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1:22:31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沈拓難得早回,天邊一抹緋紅的殘陽,歸燕雙雙,炊野四起。河畔樹下,老者坐了藤椅,搖扇納涼,總角兒孫繞膝玩鬧。

    賣梨漿的挑擔回家,門口期期等候的女人,展眉溫笑,急急迎出來,幫著抬了漿桶,三分的顏色被余暉浸染成了七分, 無端得動人心弦。

    沈拓見了催馬歸轉,他還想著早點回去吃木蓮凍,一時不察,路過岔口時,一個黑小子忽然斜刺裡殺出來,攔了他的去路。沈拓大驚之下連忙勒馬,黑馬嘶鳴一聲,揚起前蹄,堪堪立住,饒是如此, 沈拓仍驚出一身的冷汗。

    黑小子不是別字,正是盧繼家的盧大郎,他自知莽撞,慢慢擠出一個討好的笑:“沈阿叔。”

    沈拓臉似霜籠,跳下馬,劈手就是一巴掌,怒道:“若不是我勒住馬,腸子都要與你踩出來,你豈能活命。”

    沈拓怒極之下,手上不知多少的力氣,盧大郎險被煽倒在地,半邊臉頰高腫,嘴中似有腥味,不敢委屈,長揖一禮道這:“侄兒知錯,沈阿叔不要生氣。”

    沈拓扶他起來,抬起他的臉看了看傷,自己倒似打得重了,道:“下次魯莽,我告訴你阿爹,你怕是要被扒了褲子摁在長案上打。”

    盧大郎這個年紀,最要臉面,忙求道:“阿叔饒我一回。”

    沈拓看前面不遠便是醫鋪:“你隨我去讓郎中看看,可有打傷了哪裡?”

    盧大郎哪裡肯去,連連搖頭,拿手揉揉臉,道:“我皮厚,阿叔不曾傷我,實不必白給郎中銀錢。”

    “四鄰都在開始升火炊飯,你怎不在家中?”沈拓牽住馬問道。

    “我特來這等阿叔。”盧大郎回道。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莫非惹了你阿爹生氣,找我撐仗?”他邊說邊走,只當盧大小人家,不知被盧繼還是盧娘子斥責了,跑來訴苦道酸。

    盧大抓臉撓腮,又去接沈拓手中的韁繩,道:“阿叔我與你牽馬。”

    沈拓還未出聲,黑馬伸過碩大的馬頭,對著盧大的臉噴個響鼻,噴得盧大臉上潮乎乎的,伸手推黑馬的頭,道:“你這畜牲翻臉不認人,我還割過一筐的馬草與你,馬草吃進了肚,便當我生人過路客。”

    黑馬吐嚕幾下馬唇,磨著兩排馬齒便要去咬盧大的後領。

    沈拓拉了拉馬,將盧大郎撥到一邊,道:“你惹了你阿爹阿娘,不如找你阿姊求助,她比我更有臉面。”

    盧大郎吱吱唔唔道:“我只找阿叔說話,阿娘天天與阿姊一道。”

    沈拓急著回去,見他東拉西扯半天不說,道:“你到底闖了什麼禍事?先說來與我聽聽。”

    盧大拉了他的衣袖道:“阿叔先住,我們樹下說話。”

    沈拓道:“不如你先與我家去,讓你阿姊拿藥草為你敷了臉,家中還備著木蓮凍,最是爽滑消暑,順道在家中用飯可好?”

    盧大拉不住他,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急道:“阿叔,阿叔……聽說阿叔買船,要做水運,又招人做船工? ”

    沈拓笑看他,問:“你倒生了一對尖耳,這般靈光。”

    盧大黝黑的臉上透了一點紅,道:“我阿爹阿娘嘴緊,蚌似得,輕易哪肯開口。前幾日陳家叔叔上門問話,被我偷了一耳朵。”伸臂攔了沈拓,道,“阿叔船上可還少人?不如雇了我去?”

    沈拓哈哈大笑,立住腳,伸手穿他腋下,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放到了馬背上,道:“你才多大,倒想做船工?”

    盧大在馬背上下不來,扭了扭屁股,駁道:“阿叔小瞧人,貧家子七八歲便在外頭拾柴做工的,我怎不能跟船?”

    沈拓頭也不回:“屁大點的人,一陣風能刮跑你。”

    盧大氣得差點從馬上翻下來,鼻間酸楚,道:“阿叔只拿話來堵我,再翻幾年,我都可娶妻生子了。”

    沈拓樂了,道:“你這幾年,翻得倒挺多。”

    盧大由馬馱著坐馬背上沈拓說話,不知不覺,竟快到了沈家,這才慌起來,干急道:“阿叔快放我歸家,阿娘定在家等我用飯。”

    沈拓道:“晚間我再送你回去,也免得你討來一頓打。”

    何棲拎了一個籃子在院子裡收曬著的黃花菜,她不曾料到沈拓今日這麼早回來,微吃一驚,復又笑:“大郎今日早歸。”側頭看到馬背上的盧大郎,“還帶了小客來。”

    沈拓單手將盧大抱下馬,道:“險些傷了他的性命。”

    “出了何事?”何棲大驚失色,上前幾步,又看盧大臉頰紅腫,“這是受了誰的欺負?”

    沈拓道:“這是我下的手,一時失手打得重了些,家中可有藥油膏貼?”

    盧大衝何棲揖了一禮,道:“阿姊不慌,並沒有打得多重,不用藥油。”

    何棲左右端詳他的臉頰,衝著沈拓惱道:“你怎打得這般重,傷了他如何是好?”

    沈拓道:“阿圓不知,這小子膽大包大,衝出來截我的馬,一個小心便做了馬下的冤魂。”

    盧大郎頓覺大勢已去,想著阿姊與阿娘交好,這幾天又日日一處,明日定一五一十、一點不差地告訴阿娘,到時撣子竹棍,不知要挨多少下。

    何棲聽沈拓說得凶險,也生了氣,對盧大郎道:“你這般淘氣,明日我與你阿娘說去。”

    盧大郎連連作揖討饒:“阿姊饒我這一遭,千萬瞞了阿娘,阿娘斷掌,打人痛得很。”

    何棲氣得笑道:“你膽大敢攔馬,對你阿娘倒變得膽小。”

    盧大郎小聲嘀咕:“這如何能比?”

    何棲知道盧繼的三子,一個比一個淘,一個比一個膽大,上房揭瓦、攆雞打狗,沒有一刻的消停,過節養著祭祖的活魚都給剝了鱗,鄰舍與盧娘子吵了幾句嘴,他們三兄弟便捉了一窩的小鼠放到鄰舍雞籠中。

    也只這兩年,盧大年歲漸長,知道家計不易,開始懂事知禮,在家時便看管著弟弟不讓他們生事淘氣,隨著盧繼出門看相,幫著鋪桌搖鈴。

    不曾想,今日又闖出禍事來,何棲讓阿娣取出藥油,湊過去要與他擦臉。盧大郎算中聞得何棲身上似有似無、淺淺淡淡的香味,剎時臉似火燒,搶過藥油道:“阿姊,我自己擦。”

    何棲微怔,又見他連耳朵尖都紅了,不由悶笑。她一時情急,倒忘了盧大半大的少年,已知曉男女有別。

    “擦好了藥油,將事老實交待了。”何棲誘騙道,“我讓你沈叔送你回家,替你求情。”

    盧大咧嘴一笑,道:“阿姊把我當小三哄。”

    何棲頓時莞爾,道:“聽人說話倒是大人模樣,做起事卻沒輕沒重。”

    盧大道:“我不過情急,沈叔急著歸家見你,打得好快的馬,不攔著,一會就沒了人影。”

    沈拓吃驚道:“原來竟是我的錯?”

    盧大老實低頭:“是侄兒錯了。”又轉著眼,問,“阿姊,何公怎麼不在家中,我還不曾拜見呢。”

    何棲道:“你怕是搬不來救兵,阿爹訪友去了。”

    盧大嘆氣:“怎這般不巧?”蔫搭搭地坐在那,霜打風吹一般。

    沈拓替他說道:“不知怎麼生的心思,找上我,要去船上做船工。”

    何棲啐道:“你全身有幾兩的力氣?要去船上做活?怪不得要瞞了盧姨盧叔。”

    盧大道:“桃溪漁船上也有與我同歲的,在那打魚撐船,也是細伶仃的胳膊,比對起來,我是不輸他的。”

    何棲道:“你只看他們船上打魚為業,又怎知他們背後多少辛酸艱苦,酷暑寒冬,細細瘦瘦倒要擔著養家的擔子?”

    盧大悶聲道:“家裡雖能過活,也不寬裕,我又居長,白長這麼大,也該與阿爹阿娘分憂。”他抬頭道,“沈叔船上,缺不缺雜役?打掃撣灰的,我總能做得來。”

    沈拓摸摸他的腦袋,道:“等你大些,再安排活計與你可好?”

    盧大嘆氣:“沈叔也拿話哄我。”

    何棲笑道:“不是拿話哄你,實是你歲小,再者,你阿爹還道要你繼承衣缽呢。”

    盧大喪氣,又是長嘆一氣:“我便學了阿爹的本事,上街搖鈴要等得猴年馬月去?別人看我面嫩,半根胡須也無,哪肯找我算命看相?”他搖搖頭,伸出三根手指,“等我到了這歲數,再去哄騙人,方能賺得銀錢。”

    沈拓又是一巴掌招呼過去,道:“胡說,你阿爹哪裡哄騙人?”

    盧大笑起來:“真個當我不知?阿爹也就幫人排八字算吉日拿手。”

    何棲差點笑出來,連忙掩袖遮過,起身道:“我盛木蓮凍與你們吃,連盆浸在涼水中一天,倒有幾分涼意。”

    沈拓將盧大撇在院中,自己跟在何棲的身後,將懷裡一包鮮摘的無花果遞給何棲,道:“池邊野生的果樹,我想著果肉清甜,你許是愛吃,便摘了一包回來。”

    何棲打開荷葉包,裡面一捧紅紫微青、鮮靈靈的無花果,隱有清香,唇邊笑意深染,促狹地施了一禮,道:“大郎有心,多謝記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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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發表於 2018-9-3 01:22:46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沈拓被何棲逗得哭笑不得,掰開一個無花果送到何棲嘴邊,忽然心酸道:“我難得早歸,盧大這混賴小子,偏又出來壞我的好事。”

    何棲就著他的手小心吃了幾口果肉,果然甘甜清香,聽沈拓怏怏不樂,笑道:“飯後送了他家去,別讓盧叔與盧姨與他動氣,能費什麼事?”

    “這小子只欠棍棒教訓,打了一頓還能老實些。”沈拓道。

    何棲道:“盧姨不知打斷了多少竹棍木條,也沒見他們兄弟聽話老實。再者,大郎也是為爹娘解憂,對錯暫且先擱置一邊。”

    沈拓笑起來:“依你說的,他不該打罵,反倒該誇?”

    何棲點頭:“攔馬魯莽該打,本性純良該誇,賞罰分明才好呢。不問前因緣由就打他一頓,莫非是要教導他不該生出擔責分憂的心思?”

    沈拓在旁也不應聲,只管一瞬不瞬看著何棲發笑。何棲以為自己臉上沾了髒物,拿袖子輕拭了左右, 問道:“我身上有什麼不妥?”

    沈拓握住她的手,笑道:“並沒有不妥的地方,我只想著,阿圓以後會是個好阿娘。”

    何棲奪回手睨他一眼,拿篾兜從缸裡撈了一尾紅尾鯉魚上來,道:“喏,勞煩夫君去鱗去骨,做一盤切膾來。”

    沈拓依言接過魚,又問:“娘子隨意支使我,也不給嘉賞好處?”

    何棲笑看著他,問:“尊駕要什麼好處?盡管道來。”

    沈拓轉了好幾個念頭,正要張嘴,想想忙碌不得空閑,郁悶道:“河道已經丈量勘測 ,明府親去監察督管,我這邊招徠役夫的事了,也要去河道監工。”

    何棲搗了蒜泥,調了醬汁,道:“等大郎在河道監工,我便去看你。”她似乎從未親告訴過沈拓:她喜愛他橫刀跨馬的英姿,如勁松,如利劍,直在心間刻上一道印痕,牢記不忘。

    沈拓忽然記起: 曾見農婦挎了飯籃,送飯食與田地間勞作的丈夫,二人依坐在田壟說笑用飯,偷得片刻的清閑,身畔水鳥斜飛,驀得便讓人生出艷羨之心。

    自己似乎成了那個農夫,何棲成了親備飯食與夫郎的農婦,似乎此生所求都一一得償,再無半絲的遺憾。臉上帶笑,嘴上卻拒了,道:“那些髒亂,阿圓還是不要去了。”

    何棲湊過來,與他臉對臉,直看到他雙眸的最深處去,方笑道:“開渠通河,一輩子也不能親見幾回,我去湊個熱鬧。”

    沈拓低頭笑開來,去了魚骨,拭了刀刃,運刀如飛,一片片魚肉薄可透光,碼在碟中細雪一般。

    盧大在草亭裡坐了一回,跳起來,揪了一根干草莖下來叼在嘴裡,背了手,在院中轉悠了一圈。轉到馬棚前,衝著黑馬做了個鬼臉,又在一邊的柿子樹下來去徘徊,摘了一個青柿子,要拿去喂馬。

    阿娣守了院門,兩眼不錯地看著盧大,眼看這小子摘了果子,心疼地直吸涼氣,等見他要喂馬,忙上來攔道:“盧大郎君,青柿子生澀,麻了唇舌,不好亂喂。”

    盧大郎老氣橫秋搖搖頭:“畜生也這般挑嘴,大災荒年,草根都挖來填肚子。”

    阿娣氣咻咻道:“現在又不是荒年,也沒有大災,果子好好生在枝頭,是郎君硬摘了下來,又來說嘴。”

    盧大郎吃驚看她:“好凶的丫頭,也罷,我家去,不與你計較。”

    阿娣幾步越過他,跑到院門前,展臂將門口堵了個嚴實,道:“娘子吩咐了,說你淘氣,讓我看住你。”

    盧大郎抬手揉揉臉,道:“我怎的淘氣,我不過家去。”

    阿娣不為所動,道:“娘子說,你闖了禍,放你出門,不定藏誰家躲災,讓你阿爹阿娘著急。”

    盧大郎仰天長嘆:“阿姊誤我。”

    阿娣對他摘了青柿耿耿於懷,由著他在那火燒猴屁股似得團團轉,自己當了門神守在那,又擔心盧大發難,將倚在一邊的掃帚拿在手中。

    盧大看了,笑道:“我還能與你一個毛丫頭為難?”

    阿娣道:“我只聽娘子吩咐,不讓你出院門。”

    盧大唉得一聲,仍舊回草亭坐著,坐了一刻左右,撿起一顆落在地上的細果,捏了捏,軟乎乎的,衝著阿娣扔了過去,問道:“小丫頭,問你,施都頭什麼時候回來?”

    阿娣臉上挨了一記,瞪了盧大一眼,憋氣答道:“施郎君要辦案,不知什麼時候歸轉。”

    盧大大搖其頭:“小丫頭甚用沒有,一問三不知,唉!阿姊怎把你買回家來?”

    阿娣生平最怕二事,一怕何棲嫌她沒用,二怕何棲轉手要賣她,執帚立在那直掉眼淚。盧大原先還老神在在坐著,搖著頭,晃著腿,不曾想自己嘴欠一句,竟把阿娣給說哭了,心裡叫道:苦也,阿姊本就嫌我攔馬惹禍,我又弄哭了她的丫頭,被我阿娘知曉,打斷三根竹棍也消不了氣。

    盧大皺著臉,思索著怎麼挽回一二,摸遍全身上下也沒摸出什麼好吃好玩的來,又解開粗布荷囊,從裡面翻出一條尾指長的風干蜈蚣。很是可惜地托在掌中:拿去藥鋪,還能換個幾文錢,便宜這個小丫頭。

    阿娣抽噎著拿袖子擦著眼淚,冷不防被躥到面前的盧大嚇了一跳,直牢牢地握緊手中的掃帚,想著:這黑小子是家裡親戚,打了他,娘子是不是要賣了我去?

    盧大踢踢腳邊的土疙瘩,對阿娣道:“是我說差了話,我與你賠罪,你伸手,我送好玩的給你,你別哭。”

    阿娣眨眨眼,將信將疑地伸出手。

    盧大又是一聲嘆氣,將風干蜈蚣放在阿娣的手中。阿娣瞪著掌中雖死猶生的毒蟲,伸著胳膊、僵著手,臉色灰裡帶著青,直嚇得一動不敢動。

    盧大還絮叨道:“可惜不是紅頭的,又小,掌長的話,還值錢,它們狡猾,專撿縫隙裡鑽……”

    阿娣僵了半天,終於抖著手,尖叫一聲,將干蜈蚣甩到盧大身上,丟了掃帚邊哭邊跑去找何棲。

    何棲在裡間聽阿娣哭聲,一驚之下,差點打翻了碟盤,,沈拓更是色變,倒提了手中切膾的利刃,將何棲拉到身後,道:“阿圓不要外出,我去看看。”

    何棲心裡發急,道:“阿娣雖小,卻不是個冒失的,又哭又喊,不知出了什麼事? ”

    沈拓攔她在屋裡,剛要出去,阿娣已經一頭撞了進來,嚎陶哭著撲到何棲身邊,一指院中,哭訴告狀道:“娘子,他拿蜈蚣嚇我。”

    何棲虛驚一場,又看阿娣哭得可憐,氣不打一處,怒視著追在後面目瞪口呆的盧大郎,怒道:“盧大,好好的,為何要嚇阿娣?”

    盧大擺手搖頭,跌腳道:“阿姊冤枉,我何曾故意嚇她?”他拿兩指捏著蜈蚣,道,“我明明與她賠禮,這丫頭不知趣,還扔了它,害我在草叢間翻找半日。”

    沈拓看何棲氣得不輕,揪了盧大出去,道:“哪個會拿條干蟲賠禮?你真不是存心嚇她? ”

    盧大道:“沈叔,我怎知她會害怕,我全身也只這條蜈蚣值錢。”扭頭看看身後,心有余悸道,“小女娘好生嚇人,哭得我手抖。”

    沈拓看他似真被阿娣嚇到,心下好笑:“你倒受了一番驚嚇。”

    盧大擔憂道:“沈叔,阿姊怕是要與我生氣,你為我多說些好話。”

    沈拓不輕不重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道:“她是我娘子,生死同穴,你道我會站在哪邊?”

    盧大急道:“沈叔,男兒俠氣,怎能見色忘義?”

    沈拓哈哈大笑,揪了他道:“一來你阿姊不是什麼色,二來,我與你哪來的義字?”

    盧大活魚似得掙扎了幾下,忽道:“沈叔,我知錯,不如你罰我去船上做工?”

    沈拓伸指一彈他的腦門:“果然是個膽肥的,闖了一天的禍,還要打歪主意。”

    何棲晚飯備了魚面,一盤切膾,一碟熏肉,一碟醋芹,一碟香油拌的干絲,又將一捧洗得干淨的無花果連著荷葉擺在茶托中。

    阿娣洗了臉,兩眼還是紅紅的,低著頭,進進出出幫著何棲搬桌案,擺竹椅。

    盧大挨挨蹭蹭地過來坐下,衝著阿娣露齒一笑,道:“阿娣,我與你賠罪,你別再生氣。”又討好道,“你不要干蜈蚣,我下次帶只草編的來。”

    何棲氣得快要笑出來,斥道:“又在多嘴多舌生壞,吃了面讓你沈叔送了你家去。”

    盧大本欲辯解,轉眼看魚面湯白蔥綠,口內生涎,將萬事拋到腦後,專心吃起面來。

    何棲看他吃得香甜,笑道:“你倒又不怕家轉挨打了?”

    盧大咽下一口湯,道:“阿姊,處斬還有斷頭飯吃呢,我吃得飽些,也禁打些。”

    何棲道:“胡言亂語,吃了一餐飽飯,皮便養得厚了不成?”

    盧大看一眼沈拓,笑道:“沈叔要是與我求情,我皮薄些也能捱過去。阿姊也不願我被打得臥床不起,再買膏藥來看我。”

    何棲連連搖頭:“我看盧姨實是打你打得少了。”

    盧大忙道:“阿姊,何必累得我阿娘手酸。”

    沈拓聽他嘴尖舌利的,又捏捏他的胳膊,道:“你實該繼承你阿爹的衣缽擺攤算命,船工便免了。”

    盧大戳痛心事,拾筷道:“唉!我還是多吃些,挨頓胖揍。”

    飯畢,沈拓提了盧大去盧家,何棲因阿娣受了委屈,拿了一朵月色絹花插在她的發髻邊,笑道:“倒拿干蟲與你賠禮,許是個傻的。”

    阿娣拿手摸摸頭上的花,噗地笑出聲來。

    沈拓送了盧大回來後,面色有異,對何棲道:“與盧大哥略坐了坐,他竟真的要大郎去做船工。”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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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盧大出門去堵沈拓,想得倒挺周全。

    他先將自己的兩個阿弟關在家中,又對二人道:“我去阿姊家中接阿娘,若是阿娘早歸,就是差身錯過,讓阿娘不要等我晚飯。你們若是聽我的話,老實在家中,改日便帶你們捉竹蟲。”想想還是不放心,自己的兩個阿弟皮頑,又騙他們:“家裡有包糖蓮子,因你們貪嘴,被阿爹阿娘藏了起來,你們家中好生翻翻,找出來,我們偷吃幾口。”

    盧小二盧小三一向信服兄長,既想跟著盧大捉竹蟲,又嘴饞糖蓮子,二人真個沒去外頭,只在屋中翻箱倒櫃,大鬧天宮。

    盧娘子從何棲那歸來,竹籃裡裝了百來文錢並一把旱芹、半邊鹹魚,雖知何棲正經托她的差事,於理是要與她日俸,於情卻實是讓她羞慚。何棲又每每借口天熱壞了吃食,塞她點心菜蔬。

    每日空手去,滿籃歸,盧娘子面上心上總是過不去,又憂心沈拓與何棲船運一事,琢磨著得空去千桃寺禮佛祈福。

    一路邊想邊走,一到家,只見臂粗的木棍從外抵了門,開門進屋,裡面似是遭了賊,箱翻椅倒,一片狼籍,盧小二盧小三滿頭滿臉的塵灰,全身髒得找不到干淨的地來。

    盧娘子的怒火從心底直透到腦門,撿了地上的雞毛撣子便抽了過去,邊抽邊罵:“這是反了天,你們做的好事,這是要拆屋推牆。前世造了什麼孽,才生你們兩個猢猻?你們阿兄又去了哪?竟是沒一個省心的。”

    盧小二盧小三打得皮實了,嘻笑著左躲右藏,一個鑽在桌案底下,一個溜去了院中,還拍著手道:“阿娘來追。”

    氣得盧娘子拖了盧小二出來,摁倒在膝蓋上,褪了褲子,揚手結實的幾巴掌,邊打邊道:“下次再犯,綁了你送官去。”

    盧小三扒在門框上,只露了一個腦袋出來,溜圓著兩眼看兄長按揍。盧小二哭得鼻涕泡都出來,道:“阿娘我知錯,不要送我見官,見官要挨板子。”

    盧娘子又問:“你阿兄呢?”

    盧小二答道:“阿兄去接阿娘了。”

    盧娘子不信:“可又是扯謊,好好的,我還讓他多事來接?”抬頭見躲在外邊的盧小三,喝道,“小三,你來學。”

    盧小三記性佳,磨磨蹭蹭過來,將盧大的話鸚鵡學舌般從頭到尾學了一遍,又拿手捂著臉,透過指縫偷看盧娘子的臉色,還道:“阿娘我們錯了,我們幫阿娘燒火。”

    盧娘子放開盧小二,懷疑自語道:“不知又起了什麼歪心思,在那弄鬼。”疑歸疑,也只暗斥盧大不知分寸,倒真信了許是去了何棲那。

    盧小二還編排道:“許是阿兄想摘阿姊家中的果子。”

    盧娘子一點他的腦門:“你不是猢猻投胎的,倒是飯桶托生的,除了吃食別的半點不裝。”

    盧小二摸摸微腫的屁股,拿袖子擦擦鼻涕,扒了竹籃,看到魚,抱了盧娘子的腿道:“阿娘晚上蒸魚吃,阿娘晚上蒸魚吃!”盧小三雖不喜吃魚,也跟著叫:“阿娘蒸魚吃。”

    盧娘子氣道:“見著吃的,可還記著打?”

    盧小二搖頭道:“不記得了。”

    盧娘子拿二子無法,讓二人擇菜,自己淘米燒火,等盧繼歸來,又抱怨三子油滑淘氣。

    盧繼抱了小三,笑道:“小兒郎,活潑才好。”

    盧娘子嗔怪道:“都是你縱的,一個兩個,能爬上天去。你家大兒也不知在作什麼怪,說去阿圓家接我,許是去哪淘氣撒野了。”

    盧繼皺眉:“阿存是該磨磨脾性,滿肚的主意,也不知像誰。”

    盧娘子嗤笑,問道:“這可奇了,我看他也不大像我。”

    盧繼趕緊推笑道:“像我像我,是我說錯了話。”

    尋常人家為了省儉點燈油,金烏不曾西墜,便早早擺桌用飯,盧娘子收拾了碗筷張望著院門,怒道:“阿大這般年紀 ,還不知輕重,這個時辰,也不見身影。”

    盧繼拿筷子沾了一點酒逗盧小三,道:“許是阿圓與大郎留他用飯。”

    盧娘子道:“也不知說真說假,要是不在阿圓那邊,是去了哪裡? ”

    盧繼見妻子擔心,拿話勸她,等到夜色鋪滿小院,空中銀河橫穿,繁星點點,仍不見盧大回來。盧繼自己也不由擔心起來,道:“我去四周瞧瞧,許是闖了禍,躲在角落,不敢歸家。”

    盧小三纏著要同去,盧繼便馱了三子,出去找大子,剛出院門走了十幾步遠,便見沈拓拎著無精打采的盧大,掂掂背上的小三,笑道:“真個在你家中?我還道他闖禍躲到了別處, 還勞煩大郎特地將他送回。”

    盧大低喚一聲:“阿爹。”又接過盧小三背在背上。

    沈拓被盧大念叨著纏了一路,耳朵都聽得起了繭子,臨到頭,他倒歇聲認命。對盧繼道:“近日事忙,許久不曾與大哥吃酒。”

    盧繼攜了他的手,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憑你什麼事,都與我家去吃上幾杯。”

    沈拓也笑:“大哥相邀,再不敢推辭的。”

    盧娘子看到沈後,又驚又喜,笑逐顏開道:“大郎快快進來坐坐。”覷見他們身後的盧大,微瞪一眼,掉開臉又堆滿笑讓沈拓進院,吩咐盧小二去搬繩椅,道,“大郎陪你盧大哥坐坐,我去取酒,你們兄弟吃上幾杯。”

    沈拓正欲坐下,又起身揖禮道:“我來,倒連累嫂嫂忙碌。”

    盧娘子嗔道:“自家兄弟,說得這些客氣話。”招手招呼小二小三隨自己進屋整治些下酒小菜,把盧大留在院中陪客,“大兒也陪陪你沈叔,跟著學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沈拓笑道:“跟著我這種粗野莽漢,能學得什麼好? ”

    盧娘子笑起來:“大郎自謙了,先頭不論,眼下怎麼也算百裡挑一的好男兒。”

    沈拓等盧娘子進屋,這才對盧繼道:“大哥不知,我身上還領著娘子的差使。”

    盧繼笑道:“原來都頭還有要務在身啊。”他一面說一面在瓜架下仰著頭搜羅著長好的蒲瓜,找著一個,便支使盧大站在椅子上摘下,放到竹案上,道,“今年得的好瓜種,大郎帶一個回去。”

    盧大摸摸鼻子,拿衣袖擦了竹椅,挪回原處,道:“阿爹坐下與沈叔說話。”

    盧繼瞄了他一眼,問沈拓:“可是他闖了禍?”

    沈拓道:“倒也算不得闖禍,他今日找上我說要去船上做船工。”

    盧大見大勢已去,想著不過挨頓打,反倒直起了腰杆。

    沈拓續道:“大哥,阿存小小年紀憑便知與家中分憂,阿圓直誇懂懂,大哥與嫂嫂休要責罵他。”

    盧繼道:“大郎定還有事瞞我,你特地送他家來,阿圓又另囑咐了話語。”

    沈拓道:“這小子跑來攔我的馬,被我打了一耳光,倒是我衝動失了力道。”

    盧繼驚出一身冷汗,他早見盧大臉上的傷,礙於沈拓在不好發問,聽了沈拓的解釋,從鼻子裡哼一聲,道:“大郎是失了力道,實是打輕了。”

    盧大忙作揖:“阿爹,我真個知曉錯了。我還想活個七八十年的,孝敬您與阿娘。”

    盧繼道:“你張口即來,你活到七八十年,我骨頭都化灰了。”

    盧大急道:“阿爹也是張口即來,阿娘聽了,定與阿爹生氣。”

    盧繼嫌棄擺手:“看你來氣,這裡不用你,你去看看你阿娘備好酒沒,不拘有沒用下酒,只先把酒拿來。”

    盧大見他不似生氣的模樣,心生疑惑:阿爹竟不曾暴跳如雷,莫非有後著等著我。摸著身上立起的寒毛進屋取酒去了。

    沈拓問道:“大哥有話要與我說?”

    盧繼道:“不瞞大郎,大郎若是不嫌他年小,好生事,不如提他去在船上做個雜役小廝,也不用給錢,只一日三頓給個飽飯。”

    沈拓驚道:“這是為何?船上艱苦,阿存瘦弱如何吃得消?再者,大哥家中也不至於讓侄兒這個年紀去做苦役。”

    盧大端了酒出來,耳聽盧繼竟要托沈拓給自己差事,頓時喜出望外,忙殷勤地為盧繼沈拓布酒。

    盧繼吃了一杯酒,不理在旁小意討好的盧大,道:“大郎,少年兒郎百種心性,或敦厚老實、或聰敏機變、或油滑憊懶、或魯莽衝動,都如剛出巢的幼鳥,羽翼剛豐,不知天高地厚。我家這小子,心思浮動,牙尖嘴利,膽子又大,一天能變三個主意,他又不肯吃虧,別人欺他一分,他便還人一寸。我與他阿娘,總憂心他遲早闖出禍事來。”

    沈拓執杯道:“大哥過慮,侄兒心性,純孝良善。”

    盧繼笑起來,兩眼牽出幾條紋路,他道:“他也只這點可取,不至無藥可救。”

    盧大插嘴,不滿道:“阿爹把我說這般壞。”

    “去去去,豈有你說話的份。”盧繼橫他一眼,又勸沈拓吃酒,“我看他脾性,也是個眼高手低的,早晚要與陳大狗湊一塊去。大郎不棄,便將他扔到船上,只派他雜活,讓他吃些苦頭,知個天高地厚。 ”

    沈拓想了想道:“大哥拳拳父愛,所憂所慮都是為了侄兒,只是,許是過些了。”

    盧繼搖頭道:“不挨些皮肉苦痛,他只當撓癢玩笑。”

    沈拓聽罷,問盧大:“你真的想上船,便是做雜役也願意?”

    盧大點頭:“自是願意。”又笑道,“雖為家中省儉了米糧,要是再能得個一文半文的,更好不過。”

    沈拓與盧繼大笑起來。

    盧繼抽了盧大一記,道:“你一個白吃飯食的,半點不會還想要錢?做人學徒,還要縫補打水孝敬討好呢。”

    盧大轉而為沈拓倒酒,求道:“沈叔,我爹允了我,沈叔可願用我?”

    沈拓連吃幾杯酒道:“在船上做雜役能學得什麼,不如這般,我寫信與我表兄,他若願意,你便跟在他身邊學著做事。”

    盧大尚可,盧繼大喜,起身拱手道:“大郎如此費心安排,大哥實不知如何感謝。”

    沈拓避開來,微怒:“大哥與我何等交情,卻說這般客氣生分的話。”

    盧繼大笑,取杯自飲一杯:“是大哥的錯,大哥自罰一杯。”

    盧娘子出來得知此事,更是喜不自勝。他夫妻二人又強留了沈拓吃了幾杯酒,這才放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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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何棲聽完始末,道:“我曾聽人言: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盧叔與盧姨舐犢情深,為了三個兒郎幾欲費盡心血、耗盡心力。”

    沈拓又掏出草編蜈蚣給何棲,道:“這是阿存給阿娣的賠禮。”

    何棲伸出纖白的手指捏著栩栩如生、纖毫畢現,乍一看,甚是嚇人的草編蜈蚣 ,十分為難:“阿娣下午被嚇得可憐, 好不容易才收了眼淚,把這交與她,又要嚇她一遭。若不交與她,卻是阿存的心意,你我總不好棄在一邊,不與轉交。”

    沈拓笑道:“這是臨水街老歪頭的手藝,他歲老,久不動手編草蟲, 阿存也不知怎麼得來的,當是寶貝收著,連小二小三都不曾給,不曾想,因著心中內疚,倒給了阿娣。”

    何棲揶揄道:“好難得的‘心意。”

    沈拓大笑:“阿娣許不怕草蟲。”

    何棲拿手帕包了草編蜈蚣,道:“我替他拿去給阿娣,與她明說是蜈蚣,她不敢看,連同帕子收在一邊便好。”

    阿娣正在自己屋中,趿著鞋,拿濕布擦席子,貪些涼意,又將頭上新得的絨花小心取下,仔細收在匣子中,拿了一把蒲扇邊扇風,邊數匣子裡各種零碎,頭花、碎布、抵針、彩線、一點的碎銀。阿娣數了幾遍,樂得彎了眼:自己好生富裕,匣子裡的事物一日比一日多,快要裝滿。

    何棲來尋,阿娣臉上的笑意都還沒退下,跳下床,啪嗒啪嗒跑來開了門,笑問:“娘子找我,可有什麼吩咐?”

    何棲將帕子對角系了一個小包袱,對她道:“白日盧家大郎惹哭了你,自知不對,惦念著要與你賠禮。只是,他是個傻了,竟要送草編的蜈蚣給你。”

    阿娣瞪著何棲手裡軟膨膨的白色布團,實難想像,裡面包著猙獰恐怖之物。欲待不要,又似辜負他人的心意,要她接手,心裡又怕。左右為難之下,眼裡浸出淚意,可憐巴巴地看著何棲。

    何棲玲瓏剔透,笑著道:“阿娣連著手帕收好,也不必打開細看。”

    阿娣遲疑道:“我怎好連娘子的手帕都收下。”

    何棲道:“不塊一塊細布手帕,也不曾繡了什麼細致的花草,不值什麼。”

    阿娣這才紅著臉收下,捏捏手帕,裡面依稀是條毒蟲,又是怕又是驚奇 ,等何棲走好,托著手帕在手中半晌,終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抖著手解開手怕,一條半掌長的蜈蚣露了出來,凶相畢露,似要活過來。

    阿娣駭怕之下,甩手將草編蜈蚣扔到了帳中角落,扔後又抽抽鼻子,想著:雖嚇人,卻是難得之物。忍著害怕,顫抖著找回蜈蚣,仍舊拿布包好,邊哭邊將它收進了匣子裡。

    晚上睡在帳中,做了一晚的惡夢,總疑草蟲活過來,爬到了自己身上。

    隔日何棲看她紅紅的眼眶,道:“阿娣害怕,我讓大郎還與盧大可好?”

    阿娣想了想,終是搖頭拒絕,道:“巴巴還回去,似是削人的臉面。”

    何秀才得知後,呵呵一笑,放下書道:“阿娣編個蟲籠,將那草編蜈蚣關進去。縱使活過來,也爬不出來。”

    阿娣轉憂為喜,片了細竹篾,編了兩個小蟲籠,一只自留,一只送與了盧大。一本正經對沈拓道:“郎主讓盧家郎君捉了蟲,關籠子裡,不然跑出去,咬人一口,可是要吃官司的。”

    盧大捧著蟲籠,撓頭抱怨 ,道:“沈叔,你家的丫頭定是個傻的。我捉的蟲,有毒的賣與了藥鋪,沒毒的進了肚子,蟲籠有個甚用?”

    沈拓拍拍他的肩,道:“你不傻,聰明得緊。”

    盧大當了真,得意笑道:“雖比不得讀書認字的小郎君,自認不是蠢的,沈叔雇了我去船上,大可放一百個心。”

    盧娘子愁腸百結:這榆木的腦袋,哪怕日後娶了娘子,也拉攏不住。

    何棲坐在書案前,仿照著路引將陳據等人的樣貌、身份、來歷另記了一份,翻出一個扁匣裝好,又另寫了一封書信,交與沈拓,道:“大郎送去與明府過目,我們所雇之人,有名有姓,知根知底,有過有往,一一可以細查,明府若是不放心,大可翻了戶籍比對。”

    沈拓將扁匣揣在懷裡,見何棲長眉微鎖,問道:“阿圓心裡有事?”

    何棲道:“我喜愛方娘子,她是女中的丈夫,以她之能,做船上的雜事定不是什麼難事,陳家哥哥等人也頗服她。只是,她是女娘,終有不便之處,明府是個謹慎之余,怕不是肯用她。”

    沈拓道:“縱是不成,又與娘子什麼相干?方娘子要是心存怨氣,娘子不必與她來往。”

    何棲笑道:“方娘子不是這等人,我信她。”

    她言之鑿鑿,竟是極信方娘子,不過數日,已是傾心相對。沈拓很不是滋味,醋到:“才幾日,阿圓倒把心掏了出來。”

    何棲聽他語氣不對,又看臉色有異,笑道:“這是怎麼說?”

    沈拓不平道:“先時阿圓都不曾這般信我。”

    何棲道:“她是我的誰,你又是我的誰?你倒要與她相提並論?”

    沈拓一怔,細想片刻:果然不能相比,自己才是不同的。揖禮道:“娘子恕罪,為夫知錯,為夫與娘子賠禮。”

    何棲笑起來,道:“知錯就好,賠禮便算,若你也捉了蜈蚣來,我可編不來蟲籠。”

    沈拓大笑出聲。

    季蔚琇看了何棲記得手帳,訝異她的縝密,抽了一張,細看後問沈拓道:“都頭,你娘子所記真個半分不假?”

    沈拓不喜何棲受疑,道:“明府不信,只管比對戶籍,定是不差。”

    季蔚琇這幾日一直在河道監工,難得休沐,不由起了好事之心,真打發了季長隨去問縣丞要來戶籍,隨意挑了一人比對,果然相貌、年歲、住址無一不差。

    季蔚琇嘆道:“都頭娘子有心了。”他笑,“她是如何記得這般周詳?”

    沈拓也不隱瞞,道:“此事若是論功,娘子居七分,陳據要占三分。他是個百事通,樣樣知曉一些。娘子記了手帳,事後念與陳據聽,讓他挑出錯處,再一一更改。”

    季蔚琇抽看了幾人,剩余的眾人卻不再詳看,只拆了何棲的書信,問道:“方娘子真有這般本事?”

    沈拓回道:“確無誇大,她擅拳腳功夫,好些八尺男兒也不是她的對手。”

    季蔚琇負手而立,忽笑道:“不曾想我也做了井底之蛙,在禹京時,只道天地靈秀都給了京中一地,皇城巍巍,風流人物盡在其中。直是可笑,市井之地,矮院灰牆,另有精彩。是我自大了。”

    他撫手嘆息,對沈拓道:“船運一事,大郎與娘子只管做主,實是不可自決的,再來與我商議。”

    沈拓聽罷拱手應喏。

    季蔚琇看他離去的背影,又想起京中收到的書信,重看一遍丟在火中,與季長隨道:“厭煩得很,一個一個人心不足,阿父並無遠見,只累得阿兄操撈,多思多慮最損康健。”

    季長隨忙道:“郎君桃溪任滿,便可回京與大郎君分憂。”

    季蔚琇輕嘆:“阿兄似是另有打算,只讓我在桃溪河道上用心。”

    季長隨笑:“郎君所做之事,利國利民,水通瀾江後不知多少得惠的人,要為郎君供起長生牌位。”

    季蔚琇仍是不太開懷:“這豈是我之所求。”

    季長隨小心問道:“小人是愚昧的,不知郎君所求為何?”

    季蔚琇愣了愣,許久悵然道:“我也不知。”

    何棲得知擬定之人,季蔚琇竟無一個駁回,全都允了,不由喜笑顏開,拍手笑道:“我實是錯估了明府的心胸。”

    沈拓看她笑得開懷,自己也跟著笑,拉住她的手道:“陳據他們得知,還不知如何高興。”

    何棲戲謔道:“他們馬上便有苦頭吃,說不得捱不了苦,心裡如何後悔呢。”又笑道,“大郎去知會陳家哥哥他們,讓他們打點了行裝,我寫封書信曹家表伯。”

    沈拓拉住她:“阿圓也太急了些,天色將晚,明日再說不遲。”

    何棲道:“是我輕狂了,只是此事一了,倒似卸了千斤的重擔,整個人都松快了不少。”她拿袖掩了臉,笑道,“可見我是無用之人,強裝了幾日,今日便露了餡,不過是個蠟槍頭。”

    沈拓一把抱起她,笑道:“這還無用,怎麼才算有用?你倒來說說?”

    何棲心裡高興,雙手抱了他的頸項,湊近耳邊反問:“我也不知呢,不如大郎來說說?”

    沈拓雙眸微暗,唇含淺笑,壓低聲音道:“說是說不來,做卻做得來。”他一個用力便將何棲放到床上,逼近道,“阿圓,可要知道?”

    何棲又推又打,罵道:“你好大的膽,白日宣淫。”

    沈拓笑著抓住她的手,道:“我何時有這等心思,不過想與阿圓一同躺躺,說說貼己的話。”

    惹得何棲氣得拿手擰他的皮肉。得手一記,又撲到他懷裡笑道:“大郎,我真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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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雇工事定,陳據得了話,喜得直拍大腿,陳老娘眯縫著眼,笑打陳據幾下,道:“大狗不要只顧著高興,好賴去謝謝都頭家裡。”

    陳據聽了陳老娘的話,與徐安、方八等人商議湊錢買壇酒來。路過甜水鋪,站住了腳,看著店裡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千言萬語哽在喉中,無從說起。

    倒似陳賴的娘子起身拭汗,見著陳據揚起一個笑,遠遠福了一禮,道:“陳家叔叔,來家吃碗甜湯。”

    陳據近前幾步,沒有進店,目光落在她腮邊的小痣上,欲言又止,尷尬之際,顧左右而言他,問道:“侄兒見我,怎不出聲?”

    陳家小童蹲在那,拿干布抹干一疊湯碗,這才撅著嘴出來道:“陳叔不守信用,說要來看我,卻失信不來。”

    陳據呵呵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粗陋的不倒翁來,道:“是陳叔不對,陳叔與你賠罪。”

    陳家小童見了不倒翁,樂得手舞足蹈,一把抱住陳據的腿,仰著臉笑沒了眼睛:“多謝陳叔,陳叔待阿細真好。”

    陳賴娘子見兒子三天兩頭要陳據的東西,心裡難安,斥道:“阿細無禮。”衝陳據又是屈膝一禮,歉疚道,“我們母子蒙陳家叔叔的看顧,不許地痞潑皮上門糾纏生事,尚不知如何感激道謝。小兒無賴,又賴陳家叔叔破費,叔叔月旬半載能得多少錢,上面又有母親奉養。”

    陳據道:“不過小兒玩意,泥捏土胚,能費什麼錢?我……”他強笑道,“我與侄兒有緣,心裡喜愛,再者,我與賴家哥哥親近兄弟,他的親子,我理應多加照看。”

    陳賴娘子聽他說起陳賴,微有動容,道:“人走茶涼,叔叔好心才記著與拙夫的情義。”

    陳據只感舌尖微苦,輕聲問道:“嫂嫂,賴家哥哥可有家書或口信捎來?”

    陳賴娘子沉默搖頭,茫然道:“沒有他的消息,許是……不在了。”

    是生是死,於她似乎只成一個淺淡的念想,一個無望的期盼,一個虛無的等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哪怕鬢染秋霜,都不會有多余漣漪。

    她等的不是人,只是做一件等的事而已。

    陳據心中酸疼,為她,又為自己:“嫂嫂,我……要去宜州一趟,你放心,我托了交好可靠的兄弟,不讓閑漢來擾你。”

    陳賴娘子露出一個又淺又軟的笑意,道:“叔叔費心,奴家實不知該如何感謝。”

    陳據道:“嫂嫂不必掛懷,這是我與賴家哥哥的交情。”他說得蒼白無力,只差掩蓋不住自己的小人嘴臉、齷齪心思。拱手道,“我叨擾半日,倒誤了嫂嫂的生意。嫂嫂不用理會我,自去招呼吃湯的客人。”

    陳賴娘子輕聲道:“叔叔珍重,遠行在外,冷暖飢寒無人打理,自家記得添衣加飯;人生地不熟,忍耐些性子,不要與人吵嘴動手,免得生事吃虧。”

    陳據道:“嫂嫂的囑托,陳據記在心裡。”他幾欲脫口而出:嫂嫂等我歸轉。

    然而,他又有何身份說出這話?

    陳據掩面,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一只腿腳。

    陳賴娘子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微出了會神,另換上笑臉招呼進鋪的客人:“徐翁,晌午得閑了?不知是要香茶還是梅湯?”

    陳家小童玩著不倒翁,拉拉陳賴娘子的衣角,問道:“阿娘,陳叔下次什麼時候來與我玩?”

    陳賴娘子捏勺的手緊了緊,淡聲道:“阿細,阿娘也不知道。”

    何棲立在書案前拿竹刀裁紙,沈拓叮囑道:“阿圓寫信給表兄,寫得粗淺點,免得表兄琢磨不開。”

    何棲笑:“你也忒小看人,我能有幾斤幾兩?再者寫封書信,又不是破題做文章,還講究駢四儷六,一紙錦繡?”

    沈拓嘆氣道:“表兄七八歲時,不願長大後繼續做棺材,與表伯誇下海口,要讀書識字考功名。表伯想著家中莫非要出一個文曲星來,樂顛顛送了表兄去私塾。誰知表兄一看書本,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只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下學後兩腳打晃。自家捧了竹杖跪在表伯面前道:阿爹,我念不進書,你打我一頓消氣。

    表伯發狠,怒道:書本紙墨好些銀錢,一文錢一個字,你也得給我學回本來。

    表兄無奈,拿了算盤與姑祖父學撥算珠,姑祖父還當他好學呢,一問才知表兄要計算自己認多少字才值回筆墨書本錢。”

    何棲忍俊不禁,笑道:“表伯當真妙人!大郎莫要說給阿爹知,免得阿爹生氣罵表伯有辱斯文。”又道,“大郎去一趟姑祖母家中,問問有沒有口信或者衣食要給表伯捎去的,一並托給陳家哥哥帶過去。”

    沈拓道:“我先頭路過臨水街,順路便去姑祖母家,伯母與表嫂只道略整理一番,下午支使僕役送來。”

    何棲寫好信,吹了吹墨,交給沈拓:“大郎再看看,可有漏寫了什麼?”

    沈拓極信她:“阿圓心細,哪會遺漏。”粗粗掃了一眼,笑道,“我看沒少什麼。”

    何棲嗔笑:“直把我誇得不自在起來。”

    陳據等人抬了酒來沈家,眾人聚在院中,要敬沈拓與何棲吃酒。

    方娘子梳了單髻,不施半點脂粉,不飾半件花簪,越眾上前道:“陳家大哥、徐家哥哥與我家夫君,只在院中敬都頭的酒。我與都頭娘子懶怠與你們這些臭漢笑鬧。”

    陳據最近深服何棲,忙笑:“二位嫂嫂大可入內自在說話,只是好歹吃幾口酒,成全我們兄弟的一分心意。”

    何棲看他們齊聲起哄要自己吃酒,不再婉拒,接了一盞酒,笑道:“我不擅飲,只吃得這一盞,眾位叔伯勿怪。”

    陳據與徐安等人連連搖手,七嘴八舌道:“不怪不怪。”“嫂嫂肯吃這一盞,便是天大的臉面。”“嫂嫂爽快,我們哪會不識好歹。”

    何棲舉盞一飲而盡,倒轉酒盞示意,又惹得陳據等人大聲誇贊。

    沈拓怕何棲臉嫩禁不得這些人打趣,笑道:“如何把我撇在一邊,要吃酒只管來,今日熱鬧一回,等你們回來再好生吃一場。”

    徐安問道:“都頭,我們在院中高聲胡鬧,可會驚擾到秀才公?”

    沈拓笑道:“岳丈去千桃寺小住,並不在家中。”

    方八大笑:“不在就好不在就好,小舅岳丈都嚇人得很。”他倒了一海碗的酒,艷羨道,“唉,與都頭不好比。秀才公是讀書人,不似我家的岳丈,用拳比用嘴還多。真是苦也!”

    沈拓邊接過酒邊想:這等誇贊,倒是讓人無福消受。

    方娘子見他們撒開了性子,笑著拉了何棲的手,道:“我有一肚的話要與妹妹說呢,這些混人只讓都頭招待如何。”

    何棲反攜了她的手,笑道:“我也有話與阿姊說呢,阿姊去了宜州,可要有些時候不能相見。年前梅花開的時候,我與阿娣試著做暗香湯,拿鹽腌了含苞的梅花,前幾天啟了壇,倒沒壞,只不知有沒有存下香味。阿姊既來,恰好與阿姊送別。”

    方娘子贊嘆道:“妹妹靈秀才有這些巧思,我只怕我粗笨如牛,糟蹋了妹妹的香飲。”

    “既是吃食,入腹之物,湯水飯羹,進了肚都算不得糟蹋。”何棲笑道,“再者,大凡自認粗笨的,反倒是纖巧、秀致。”

    方娘子滿眼含笑:“再粗笨,也偷點妹妹的靈巧,沾些香氣來。”

    何棲將方娘子讓入偏廳,讓阿娣放下竹簾,茶案上擺開淺青海棠茶盞,又取出一個白瓷小壇,拿竹鑷夾了幾朵梅花輕投盞中。

    阿娣燒滾水,提壺注入盞中,只見水氣升騰,花苞徐徐綻放,似有暗香浮動。何棲待水微溫,拿匙點了兩匙的蜜。

    方娘子笑:“街集上茶鋪、香飲挑擔也賣的泡茶、點茶,我也買來吃過,卻從沒吃過妹妹這般雅致的,倒不像吃的,反倒似看的。”

    何棲道:“阿姊嘗嘗,我也是新做,不知好壞。”

    方娘子小心取盞聞了聞,又微啜一口,汗顏道:“味倒是甘甜清淺,只沒聞出香味來。”

    何棲自己也拾盞吃了幾口茶,笑道:“放了好些蜜,自少了不甘甜,我也不曾聞到梅香。 ”強撐道,“‘暗香浮動月黃昏,’既不是月夜,自也無香浮動。”

    方娘子笑起來:“妹妹說得我半懂不懂,不管有沒有香,茶卻是好茶,又好看又好吃,還求得什麼?”

    何棲也不氣餒,道:“今歲天冷,再采梅花,炒鹽腌制。”又想了想方娘子的話,“阿姊的話細思竟有幾分禪意。”

    方娘子道:“妹妹想得憑遠,我不過隨口的話,再者,我實不喜歡那些和尚禿驢。這些人要麼受些挫磨,跨不過去坎;要麼做惡事,想要回頭;再要麼躲著清靜,什麼出世離塵。為著個六根清靜,只將老父老母,妻兒家小,統統拋到了腦後,也不管家中是不是無米做炊,家人日夜哭啼;做了惡事只當剃了頭,便償了罪,消了孽,念幾頁經書倒把過往一筆勾銷,憑得便宜輕省。”

    何棲笑出聲來:“阿姊言語尖銳,果然不喜神佛寺廟。”

    方娘子自己也笑了:“妹妹不知,我實是煩那些遇事便扯前世的,今世過得不痛快,便說前世造的業,前世過暢快了,莫非就是前前世修的德?怨天尤人,攀扯前世,倒不反思今世兩手一背,屁事不做。”

    何棲笑得嗆了茶,咳嗽不止,阿娣忙棄了手上的活過來拍她的背。

    “我實愛與阿姊說話。”何棲止了咳,遺憾道,“偏明日就要分開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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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1:24:21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沈拓與陳據幾人在院中吃酒吃得天昏地暗。

    陳據笑道:“也只哥哥成昏那日,才這般胡天海地,亂吃一氣。”

    沈拓道:“以後定有更好的時候。”又問他們打點的什麼行裝。

    徐安答道:“眼下天熱,也不必個個帶上鋪蓋,幾人合用一床,足以應對。再挑些米糧油鹽,自家埋鍋造飯,常日只在船上住著。”

    沈拓道:“倒也使得,你們幾人合做一班, 互相照料。”將一滿碗酒推給徐安,問道,“徐家兄弟可安排了家小?”

    徐安憶起妻兒,不禁笑道:“家裡娘子賢惠,兒郎聽話,倒沒什麼不放心,只是不大舍得。”

    方八湊過來哈哈大笑:“幾位哥哥都不比我,我娘子與我同去,去哪處都似家中。你們眼熱,卻是羨慕不來。”

    徐安等人指著方八大笑:“這廝好不得意,不過,他們夫妻一路,我們這些人確實羨慕不來。”

    有人氣不過,酸道:“徐家哥哥好歹成家,有妻有子,最多月余,又能重聚。我們這些只單一人的,進進出出好不冷清。”

    陳據勾起心事,一肚子的餿水直冒泡,對方八道:“你倒神氣,不過是你娘子的狗腿。”

    方八搖了搖頭,嘆道:“哥哥雖比我年長,到底不曾成家,不知其中的滋味。二人合意,做個狗腿怕個鳥?”

    眾人拿酒灌方八,道:“這廝不曉事,只管來氣我。”

    有人搖頭晃腦,譏笑道:“可不是鳥事?鳥人夜間行鳥事。”

    徐安聽他說得粗俗,喝道:“快快住嘴,髒人的耳朵。”

    沈拓又陪了幾碗酒,取出何棲備的匣子給陳據,道:“裡面有你嫂嫂寫的一封信還有你們眾人的路引,不好遺失,仔細收好。見到曹表兄,將信與他過目,有不決的事,你們二人商議。”

    陳據見他們夫妻二人上下都打點的妥當,揖禮道:“哥哥放心,事關眾人行程,再不敢馬虎敷衍的。”

    沈拓道:“再有一事,盧哥哥家的大郎與你們同去,他歲小,又是閑不下的性子,你費心多加看顧,別讓他生事,也別讓人欺了他。”

    陳據吃驚:“盧大才幾歲,盧大哥盧嫂嫂好生狠心。”

    沈拓道:“盧哥哥一心要磨磨盧大的脾性,我托了表兄,帶著盧大學些應對高低。”

    陳據擔憂道:“自家的侄兒,自要看顧,只是,他小兒一個,不曾離過爹娘跟前,夜間不會哭鬧起來吧?我可要備些玩物吃食哄逗?”

    沈拓笑道:“你當盧存多大?他這個年紀雖不舍父母,也不至於哭鬧,要吃要玩?”

    陳據想了想,摸了摸鼻子道:“我將他記成七八歲的模樣,黑瘦細小,又淘又鬧,去我家中做客,翻上屋頂掏鳥窩。我老娘本就眼花,只在院中急得團團轉,以為拐子進家將他拐了去。”

    沈拓想起盧家三子也是頭痛,道:“盧大如今也懂得事,知曉進退。”

    陳據撓頭道:“哥哥,他要淘氣,我可不管,要拿布繩捆了他。”

    沈拓想他也不擅應對稚童少年,道:“憑你如何,只別傷他,全須全尾帶去,囫圇帶回便是。”

    陳據笑道::“這些頑童最會欺軟怕硬,看人的臉色,不拿出十分的手段,只怕降他不住。”

    兒行千裡母擔憂,盧娘子將盧存的衣物鞋襪打了一個包袱,拆開解去,總疑心落下了什麼,又貼身與他藏了幾塊碎銀,反復叮嚀道:“我兒在外不要亂走,只聽你陳叔、曹叔的吩咐,也不許沒大沒小亂嚼舌頭。渴了不要吃髒水,餓了也不要硬撐著,壞了脾胃。有什麼不懂的,不要自家拿主意,先行問問你陳叔曹叔的意見。”

    盧大聽她反復嘮叨,也只老實聽著,不住點頭。

    盧娘子又低聲道:“阿娘為你藏了些碎銀,縫在裡衣貼裡,防著賊子剪綹下手。你平日別去動它,不趁手時再拿來花用。”

    盧大道:“阿娘不用另留銀錢給我,家中樣樣花費,哪少得錢?要是有余,便給小三子買些糕點。”

    盧娘子背轉身偷偷擦了眼角的淚,笑道:“你歲小,又沒出過遠門,不知在外的艱難,少了一文都能逼得人投河。”

    盧大笑著道:“我又不是一人走道,身邊好些的叔伯,他們還能將我撇下。”

    盧娘子啐道:“在日只知嬉皮笑臉,在家也隨著,在外只將心收得緊些。”她又解了包袱,自言自語道,“我似是落了什麼同,一時竟想不起來。”

    盧大上前將翻出的衣物胡亂塞回去,道:“阿娘看了幾遍,真個沒落下什麼。”

    盧娘子抬手給他幾下,怒道:“我收拾得齊整,你抬手就翻得跟豬肚似的。”

    盧大嬉笑著避到一邊,想起什麼,從床裡拉出一個藤箱,將一只蟲籠拿了來,掛在腰間,笑道:“險些將它給忘了。”

    盧娘子啼笑皆非,道:“帶蟲籠去是做什麼?還道你大了,收起了玩心。”搖著頭傷感:大兒到底還是歲小。

    盧大狡辯道:“沿路捉些蟲。我聽陳叔道:好些富戶貴人,喜愛鬥雞鬥蟲,路上要是逮著黃蛐蛐,說不得還能賣得高價,發筆橫財。”

    盧娘子笑道:“又來胡說,白日發夢,誰家銀子咬手來買你的蟋蟀?”

    盧繼因盧大明日起身,今日便早早收了卦旗,歇了搖鈴,斜陽未落就歸轉家中,聽了盧娘子的話,道:“大兒倒不是胡說,好蟲確能賣得高價。”

    盧娘子接過他的卦旗,冷笑道:“便是值錢,你家兒郎能懂得什麼好蟲壞蟲?值錢也被一腳踩掉肚腸。”

    盧繼連忙笑著奉承:“娘子英明,再有理不過,大郎快與我阿娘認錯。”

    盧大笑:“我不過白說一嘴,真沒那些念頭。”

    盧娘子嘆到:“我只怕你在外,見著逼人的富貴,看野了心思,迷了神道,丟了本分,不肯再靠兩手吃飯。世上的人,靠著巧宗發財的能有幾個?還是腳踏實地才好安心。”

    盧大道:“阿娘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再不會去行旁門左道的事。”

    盧繼知盧娘子心裡難受,等她去廚房備食,自己又叮囑盧大幾句,道:“大郎不再是繞膝的小童,知事識禮,這次你去宜州,身邊又有叔伯相伴,他們是重情重義之人,我倒沒有半分的不放心。

    我只一言叮囑,你要記在心裡:雖說你沈叔將你托給他的表兄曹英,裡面又有你阿姊的書信在,到底是他們一廂情願、做不得主,你見了曹兄,要是他面帶勉強,此事便罷,不許強求。

    你也不許心存怨懟,做那升米恩鬥米仇、不知足的爛心小人。”

    盧大愣了愣,黑瘦的臉上微有驚疑:“若是曹叔不要我,我豈不是白跑一趟?”

    盧繼道:“你便當在宜州玩了一趟,見見宜州的繁華,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盧大嘀咕道:“家中哪得的銀錢許我這般敗家?”

    盧繼沉下臉,道:“阿爹囑你的事,你可能應下?”

    盧大不肯應聲,紅著眼抬頭道:“阿爹,白走一趟我不甘心。”咬牙道,“曹叔要是不肯用我,我不怨他,只求阿爹允我在船上做工。”

    盧繼一拍他的腦門:“許不許我在船上做工?是阿爹能定的?宜州那邊仍由你曹叔說了算。”

    盧大急道:“我與他端茶送水、洗腳搓背、洗衣打扇,如此這般他可能用我?”

    盧繼氣得兜頭兜腦連抽他幾下,恨道:“做你老子倒不曾得你這般孝順。”

    直打得盧大抱頭鼠躥,邊逃邊道:“阿爹消氣,這如何一樣,我討好他是圖他的本事,我待阿爹,卻是本心。”

    盧繼追得累了,招他回來,語重心長道:“盧存,盧大郎,你記好:強扭的瓜不甜,凡事切忌強求,不可太過。萬事皆有小道,不到萬不得已,萬萬不可棄了大道,哪日你棄了,嘗了小道的便利,便再也走不回來了,道偏了,心也不正。盧大,你可記得了?”

    盧大仍不吭聲。

    盧繼急道:“盧大,我可記得? ”

    盧大抬眼,只見盧繼兩眼發紅,眼角拖了長長的皺紋,雙頰支離高聳,特地留著的兩縷滑稽的長須似有霜色。伸手狠狠自抽了自己一巴掌,跪倒在地上,道:“阿爹息怒,兒子記下,刻骨不忘。”

    盧繼長松口氣,扶起盧大道:“這便好、這便好……”

    盧大怔怔坐在小院中,隨手逮了一只螞蚱關進蟲籠,他臉頰一個鮮紅的掌印,又麻又痛。

    盧小二盧小三跑到兄長面前,齊齊歪了頭看他發紅的臉。

    盧小二問道:“阿兄,你闖了什麼禍,被阿爹扇了巴掌?”

    盧小三則道:“阿兄,痛不痛,我拿唾沫與你抹臉。”

    盧大嚇他們道:“阿兄不聽話,惹得阿爹生氣,才被打了一頓。你們要是淘氣,阿爹打你們一巴掌,定把你們的牙都打掉。”

    盧小二嘻笑著坐到他的腿上,道:“我從不惹阿爹阿娘生氣的。”

    盧小三賴進盧大的懷裡,眨了眨黑亮的雙眼,一本正經問道:“阿兄要離家出遠門?”

    盧大摟緊兩個幼弟,鼻中發酸,兩眼發澀。

    盧小二與盧小三各自抱了他的胳膊,小聲道:“阿兄記得早點歸來。”想想又續上一句,“帶了糕點來。”

    盧大不由失笑,腰間蟲籠裡,蚱蜢悉悉嗦嗦爬動,晚風徐來,輕送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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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何棲立在廊下,蟬噪蟲鳴,雀飛燕回, 階前一隊蟻蟲搬了一條肥碩的活蟲,熱熱鬧鬧地成群而過。她瞧得有趣,撿一根細枝,將一只脫隊的蟲蟻撥了回去,道:“你們也是好生忙碌。”

    阿娣坐在一邊洗著一把水嫩的豆苗,道:“娘子,仔細它們咬你。”

    何棲丟了細枝,這些蟲蟻來來往往,倒顯出家中的冷清來:“你家郎主去送陳家郎君一程,也不知走到了哪裡?”

    阿娣笑道:“兩腳走道,又挑了好些行李,定走不快,說不得還沒出城呢。”

    何棲抬首看碧空如洗,浮雲緲緲:“出行晴好,倒是一個好兆頭,想來此行平順。”

    阿娣沒這些感懷,還埋怨道:“前幾日家中人來人往,娘子每日忙著應對,都不曾好生歇歇。”

    何棲笑道:“忙時嫌不能偷閑,事了又嫌長日聊聊;人多時嫌吵得慌,散後又嫌空寂。”

    阿娣自己是個閑不住,卻看不過眼何棲辛勞,只恨自己手短不足,不能事事代勞。開口笑道:“娘子識了字,讀了書,就多了好些想頭。像我一日日的,有衣穿,有飯吃,還攢得錢,再沒多想的。”

    何棲笑道:“世間難事,其一便是知足常樂,好些人都比不了阿娣呢。”

    阿娣最喜何棲誇她,比得了賞錢還要高興,樂得眉眼都開了。

    曹英留了一臉的絡腮胡,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這段時日在江邊碼頭風吹日曬,整個人黑時透紅、紅裡透黑,打眼看,不似他爹曹大,反倒神似他叔叔曹二,一瞪眼,一擼袖,盡是草莽作風。

    曹英也是無奈,四艘船停在宜州郊外一個將將廢棄的小碼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箭之地才有茶寮、食肆。住倒罷,晚上睡在船上便是,吃食卻是麻煩,曹英在家中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之輩,哪肯日日洗手做炊,勉強糊弄了幾日,連吃了幾頓的夾生飯,直吃得面色發青,舌中生苔。

    別說曹英不願再吃,便連那幾個船工也是一臉菜色,幾人攜手而來,找了曹英道:“曹郎主,船上做工,都是累人的活計,填不飽肚子,如何能成?”

    曹英聽後,便去食肆找了鋪主,將給了些銀錢,令他每日蒸了米飯挑來碼頭,再配些葷菜大肉。鋪主是個好心的,又常與船戶交道,曹英又大方照顧他的生意,便笑道:“郎君好心,老兒與你一句話,天熱哪存得住肉?縱是有,也是高價,日日肥肉供養,如何吃得消?”

    曹英生得粗,卻非不識好歹的,聽他有意指點,忙離座揖禮:“阿公教我。”

    鋪主道:“郎君若是不缺銀錢,只當老兒胡說,若要精細打算,不如聽我一言,大肉便免了,另換雞魚,逢店中殺豬宰羊再送大塊的肥肉。”

    曹英笑道:“我自願精打細算,只怕落下苛刻的名頭來。”

    鋪主吃驚,道:“縱是太平年月,哪得肥魚大肉的?郎君供著好飯食,怎麼會以為落下這孬名來?”

    曹英聽了鋪主之言,用雞鵝替了肥肉。

    這一換,他儉省了銀錢,幾人船工倒不滿起來。這些人從船隊退下,沒了營生,乍得差使,個個感激涕零,不勝唏噓。

    只是人心不足。

    做得幾日,幾人便知曹英是個新手,於船運並不精道,請了他們更是要他們擔了教導一責,又見曹英謙卑,頗為恭敬,出手又大折,遂將他視作冤大頭一流。私下湊一塊,互通主意,道:看他穿衣行事,家中富裕,也不知哪家積得金山銀山,隨意讓他消遣揮霍。

    另一個道:從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我們掏空了肚,教得他們張翅,以後如何再肯敬著你我。

    有人附和:需留上幾手,只讓他們離不得我們。

    帶頭的道:也不知他是什麼來歷,雖不蠢,到底初出茅廬,不太通。我們對了口徑,一起哄著他。

    曹英頭遭擔了這麼大的事,面上裝得鎮定,肚裡卻是心虛,平日只供著這幾個老船工,雖品出幾味,也忍了下來,只作不知。

    船工又拿話來套他,曹英瞞了底細,並不上當。

    等曹英擉了大肉葷菜,幾個船工心下不悅,擺了臉色出來,嫌飯食不好,找了曹英,見他竟是另備好菜好酒,更是不滿,道:“曹郎主出身富貴,不知肚裡少了油水,身上便沒力氣,沒有力氣如何做活?”

    曹英吃著酒夾著菜,憋了一肚子的鳥氣,心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敬他們一尺,他們倒順勢上了高台,充起我的祖宗來。我因自己生得面惡,裝得斯文和氣,這幾人竟是拿我當軟柿子來捏。我怕誤事,畏首畏尾,卻是適得其反,不如甩開袖子,貼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再壞也不過另請船工,也比養得肥鼠在米缸中強。

    他一想通,支了一條腿在長凳上,道:“怎得沒有油水?米飯管夠,又有菜蔬。”

    船工不曾想他竟生氣,互視一眼笑道:“回曹郎主,前幾日郎主體恤,都備著酒肉,這幾日怎的沒了?可是,那個鋪主瞞了郎主私下留手扣了去?”

    曹英道:“倒是你們誤會了,前幾日有酒肉,只是碰了巧,恰逢店家采買了鮮肉回來。我想著你們辛苦,特買了犒賞,哪得天天吃酒吃肉的?便是食肆地偏,也不敢日日備肉,往來歇腳的,慣常吃的也不過腊肉腌鹹。”

    船工聽了,臉上都帶出顏色來,一個笑道:“想是那個鋪主嫌麻煩,不願去城中采買,因此拿話哄騙郎主呢。”

    曹英也笑道:“哄便哄,左右也沒哄了我的銀子。”

    船工見他油鹽不見,也不好明面上鬧著要酒肉,幾人回去咕嘰幾句,在那懶散怠工,曹英問一句,勉強答一句,問三句,支吾著敷衍兩句。

    曹英心頭火起,怒道:“給你們臉面,你們便充起大來?有錢請的鬼推磨,辭了你們,還請不來別的老手船工?既不願做,只管家去。”

    他這一發作,幾個船工惶恐大驚,其中一個勉強支著笑道:“郎主有話好說,何必生氣,人手不齊,又沒什麼事,我們這才躲了躲懶。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們應工,還有府君的臉面。”

    這話卻是哄不了曹英,大笑道:“府君貴人,能識你得是哪個?僧面佛面,卻都不是你們的面皮。”拖過條凳坐了,道,“別以為我不知你們,不過是些潑皮無賴,服役跟了海船,蟻蟲套了殼,充起大頭的鬼,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莫非離不得你們。”

    船工這才知曉厲害,紛紛賠禮討饒。

    曹英甩袖道:“今日只將話與你們說清楚,願做便做,不願做只管來告訴我。”

    他露了一回金剛目,倒是鎮住這些人,干脆換了粗布衣裳,也不找人修面,絡腮胡連面,須發皆張,坐那實是監工的工頭。

    船工苦不堪言,心下又生疑惑:他不似錦繡堆裡出來的,倒似惡漢光棍。聽聞他兄長還做著官呢,原來讀書郎也有這般粗腳漢的。

    等得陳據一行到來宜州,曹英簡直喜出望外,抱了陳據拍肩摟背,道:“陳兄弟盼得我好苦啊,真個日盼夜盼,頭都白了。”

    陳據上下打量他,結舌道:“哥哥怎的這模樣,我還當你做了水寇?可是這裡生事?”

    曹英訴苦道:“這些鳥人奸猾得狠,一肚子的彎彎道道,又要酒又要肉,在那蹺腿拿架子,我實忍不了,發作了一通。”抱怨一通,又問道,“陳兄去我家中帶了口信,我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可好?大郎與弟妹可還有什麼書信捎來?河道可開挖了沒有?”

    陳據道:“哥哥一氣問了好些,讓我先答哪樣?”

    曹英笑起來:“倒是我心爭了,這幾日對著野林江河,呆得身上長毛,又有這幾個鳥人生事。來來,我剛沽了酒,打了幾只鳥雀,坐下說話吃酒。”

    陳據與他坐下,徐安方八等人日夜趕路,走得腳底板起泡,三三兩兩坐在樹下歇腳養神。

    曹英看了一眼,大吃一驚,拉了陳據的手,道:“好兄弟,請的人裡怎還有女娘小童?”

    陳據將何棲的書信交給曹英,道:“哥哥先看信,等看了信,再有疑問,我再一一為哥哥解答。”

    曹英抖著手接過信,活似接了功課,偷問陳據:“弟妹寫得什麼文章,我實與你講,我只識得字,連起卻不大通。”

    陳據瞪著眼:“哥哥如何來問我,我抓了筆,也只寫得自家名姓。”

    曹英長嘆一氣,展信看何棲秀麗的字跡,一陣羞慚,好在留長了須,又曬得黑,紅了臉也看不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看了方娘子好幾眼。

    方娘了落落大方,由著他看,這才拉了方八,過來施一禮:“見過曹郎君,奴與拙夫這廂有禮。 ”

    曹英跳起來,搖手直道:“方娘子多禮了。”又看一眼呵呵傻樂的方八,得了這麼一個娘子,也不知你這憨大是福是禍。如今的女娘,一個比一個膽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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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陳據這伙人初至,裡面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曹英暫且撇開心頭的擔憂,笑道:“今日當你們遠客,既是客,怎能少了酒肉。”叫上陳據、徐安幾人,一同去食肆殺雞買酒。

    食肆鋪主與曹英廝混得熟,遠遠見了便笑:“曹郎君來得巧,網了一籠的蝦,恰好就酒。”

    曹英拉了陳據,過來一看,水桶果然養了活蝦,拍腿道:“卻是不湊巧,告與阿公知曉,我等的兄弟伙計到了。他們連夜趕路,草鞋磨得腳破,硬餅塞得腸痛,我少不得要與他們一餐飽飯熱菜。”

    鋪主便問人數。

    曹英答了,道:“人多,張羅不開,我正想與阿公討個主意呢。”又拉過陳據,道,“這是我交好的兄弟,姓陳名據,也是直腸通底的脾氣。”

    陳據見曹英與店主熟稔,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不過,他是哄得鬼上岸之人,端了笑臉與店主揖禮,心道:他歲老,多些禮數也是應當。

    店主也為難,道:“這麼多人,小店簡陋,酒倒罷,也備得幾壇,想來你們初來應事,也不願吃得爛醉,菜蔬實尋不來。”

    陳據笑道:“我們都是些粗人,也不挑嘴,也不問好壞,只圖熱湯暖暖腸胃。”

    店主想了想,道:“既如此,也不必米飯,蒸幾屜炊餅,殺幾只肥雞,或燉或炙,再來幾尾活魚,做湯切膾,勉強倒能對付過去。”

    曹英大喜,道:“如此便好,勞煩阿公張羅。”

    店主呵呵一樂:“我卻不是白做,每日賺得郎君的銀錢。”

    曹英道:“買賣也分真心合意。”拉了陳據坐下,喚過店伙計,道,“我與我家兄弟吃上一杯,不拘什麼,將些酒菜。”

    陳據見曹英特地拉上自己,路上便想著:曹英許是有話要說。

    果然,曹英與他倒酒,又撓撓濃密雜亂的頭發,道:“陳兄弟不是外人,我也不願拿話探你,壞了你我的情分,我是不喜拐彎的,愛直問,要是言語不當,陳兄弟當我無心,切莫記在心裡。”

    陳據忙道:“哥哥知我,我雖不是君子,卻不是小雞肚腸。哥哥有話,只管問我。”

    曹英道:“強將也怕弱兵,何況我這個狗頭將軍。不是我眼高,看不見人,實是……大郎與弟妹雇的人,實是讓我為難。徐安與方八自是百裡挑一,盧存倒也罷,雖小,卻算不得船工,大郎與盧郎君將他托付與我,我自不會推辭 ,讓他跟在我身邊便是,若是吃不得苦,只讓他在船上頑,回桃溪時好生帶回自有了交待。可方娘子,她一個女娘,憑得手上有功夫,在船上總是不便。”曹英道,“此處沒人,我又不與陳兄弟外道,說話也不必顧忌著什麼。一船青壯,見了母豬都要多看幾眼,呱嘰幾句,更何況身邊有個清秀娘子,出事如何是好?”

    陳據笑道:“哥哥是沒見過方娘子的身手,凶悍得很。”

    曹英仍是皺眉,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又道,“弟妹一向謹慎,此番實在有失妥當。”

    陳據嘆道:“嫂嫂實是聰敏,我是再也不敢小瞧她,她料著哥哥有微詞,便托了我一句話,道:應下方娘子,雖說有她的私心,然,方娘子實有過人之處。只是,大家一處有商有量才是上策,最忌的便是一言堂。曹哥哥用方娘子幾日,實不相宜,再辭不遲。”

    曹英奇道:“弟妹這般看重她?”

    陳據道:“她們合拍得很,見了便湊到一塊咕嘰個沒完,要不是方娘子來了宜州,說不得哥哥都要退一射之地呢。”

    曹英摸著絡腮胡哈哈一笑,拍了拍桌案,道:“直娘賊,為了我家表弟,也得將方娘子留在宜州。她們日日一處,將我表弟棄在一邊,我何時才能得侄兒侄女?”

    陳據被他嚇一跳,摸摸臉上的酒,抱怨道:“哥哥想得一出又一出。”

    曹英笑道:“不過一說。”

    陳據道:“自己人如何都好說,方娘子不是小氣的。曹哥哥說的那幾個船工怎起得衝突?”

    曹英冷哼:“好酒好肉養得心大,反倒要拿捏我,偏我要擺出惡人面孔,才消停。”

    陳據皺眉:“他們既有這些心思,如何肯用心教我們?”

    曹英道:“我肚裡也不願再用他們,等你來才好作為。”

    陳據點頭:“他們不存好心,又有嫌隙,實不好多留。”

    二人邊吃酒邊議定,一面先敷衍著船工,一面去碼頭另尋可用之人。曹英搓手道:“我這段時日,真是一個晚上一個盼頭,前晚還盼著河通,明日便能家轉;隔晚又盼著挖渠再遲些,好讓我們立交我學些船運本事,不然,半桶水嘩嘩作響,哪有顏面去見表弟表妹。”

    陳據點頭:“我這心也是七上八下,與曹哥哥一般無二。”端酒笑道,“管他,想得腦袋花開,也沒個鳥用,干了再說,再大不了,白來一趟,還能少個一斤肉?”

    曹英點頭,吃干一碗酒,道:“陳兄弟話粗理不粗,不過,我便是少個一斤肉沒甚打緊。”

    他二人去了食肆半日也不見回轉,徐安方娘子都耐得脾性,只把盧大等得焦躁。 湊到在一株老樹樁下閉目養神的徐安身前,低聲問道:“徐叔,徐叔,你說:曹叔與陳叔背著人說些什麼?”

    徐安連眼懶得睜開,道:“你是猴性,這便急了起來?”

    盧大忐忑道:“我不過怕曹叔不喜我。”

    徐安笑道:“他喜也好,不喜也罷,你在這裡發急能管什麼?”

    盧大張了張嘴,垂頭坐下,大嘆一口氣,道:“唉,真個無奈。”

    徐安被他逗笑,道:“你才多大,能知得什麼無奈?”

    等哪日來路茫茫不知歸處,前路長長不見去處時,才是真的無可奈何,除去抬腳前行,別無他法。

    何棲戴了一頂冪籬,輕紗煙似得籠了全身,她坐在馬背上,由沈拓牽著往前走,也不問要去何處,要做何事。

    沈拓恐嚇:“這位小娘子好生大膽,也不怕將你賣到別處去?”

    何棲看一側河水湯湯,垂柳依依,心裡多少有些知曉,嘴上卻裝著不知,與沈拓說笑:“這位郎君要將我賣到何處?”

    沈拓答道:“不拘賣到哪去,小娘子生得美貌,定能發好大的一筆橫財?”

    何棲道:“郎君要錢是起屋還是娶親?”

    “自是為了娶親。”

    “可定了婚配?”何棲笑問。

    沈拓彎腰,折了一支無名野花,回身遞與何棲,眼中滿是笑意,他問道:“怎的,莫非小娘子要與我做媒?”

    何棲接過花,別在帽檐上,輕抿了一下唇:“我做得梅湯,卻做不來媒。不過,我看看郎君相貌堂堂,又在適婚之齡,只苦於無錢娶妻。不知郎君……看我如何?可還相配?”

    沈拓的目光似篩子一般將她從上到下細篩了一遍,滿意道:“相配,再沒人比小娘子更相配的。既如此,不賣了,娶了家去當娘子,為我操持家事,生兒育女。”

    何棲從荷囊裡捏了一塊蜜餞,擲向沈拓,嬌斥道:“登徒子,言語輕薄,捉了官去。”

    沈拓抬手接了,放進嘴裡,也不知什麼果子做的,甜中帶酸,頗為可口。

    何棲見沿路兩三人家,破牆柴扉,屋檐低矮,茅草枯黃,一串光股的小兒在那追逐嬉戲,最小的那人走路都不穩,跑三步跌一跤,爬將起來要哭,轉臉看兄長他們玩鬧,破涕而笑,又搖搖擺擺追了上去。

    農人牽了老牛路過,見沈拓身著公服,腰配長刀,連忙低頭,揀了小道避過。

    何棲奇道:“你們征役夫,可是引得人不滿?”

    沈拓倒沒放上:“白做工,哪個願意?”

    何棲皺眉:“可是有差役使了手段?”

    沈拓笑起來,停步問道:“阿圓怎不問我有沒有使了強硬手段,破門抓人?”

    何棲隨口答道:“我信大郎。”她說得那麼理所當然,那麼雲淡風清,好似她信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沈拓覺得自己便如河畔之柳,被和風輕拂。

    “好似許久不曾與阿圓出來游玩?”沈拓重又起牽起韁繩道。他偷了一日的空閑,知會了何秀才一聲,也不帶阿娣,只自己的拉馬帶了何棲出來。

    何棲頓時憶起婚後二人出游,坐船撞了浮屍,連忙定定神收回心思,難得出來看景,倒想起這些煞風景的來,笑著道:“也不是許久,大郎可是要帶我來看開河呢?”

    沈拓點頭:“干系著桃溪的一件大事,也難遇到,娘子又好奇,不如帶你來看看。改日監工,娘子再來,怕顧不上你,累你冷落。”

    何棲笑:“今日來,是看熱鬧,他日來,卻是看我夫君。”

    沈拓道:“那你今日既看熱鬧,也看夫君。”

    何棲嗤道:“走在前頭,看了一路,再不要看你。”

    他們一面走一面說,笑笑鬧鬧過了林郊,先時冷清之地,這時卻遠遠聽得人聲喧雜,吆喝、鼓勁、喝斥之聲不絕於耳。

    前面便是半道彎,開河通渠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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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新鮮的泥土從地裡翻了出來,潮腐裡還帶著青草斷葉的氣味,躲在泥中的地龍與小蟲無處藏身,引來了成群結隊的各種野鳥,也不怕人,閑庭信步似得搜尋著魚蟲蝦蟹。

    半道彎彎小水淺,兩頭用泥沙堵了水口,岸邊有供桌擺著幾樣鮮果,點著一爐清香,祭水神河伯祈他莫要動怒。

    季蔚琇立在臨時搭的草棚裡,與一個和尚說著話,筆吏執筆不知記些什麼。除了和尚,還有道士,勘過風水,問過吉凶。季蔚琇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大面上卻仍是恭著敬著,佛道不好偏向,索性兩邊都請了。

    方外之人六根自然清淨,一僧一道如世外高人,眼中不染塵埃,僧不見道,道不見僧,只將對方視為無物。

    季蔚琇還撫掌贊道:“大師、道長超然物外,不似我等凡夫欲子,於世沉浮,溺於功名利祿、七情六欲之中啊!”

    和尚道士斂目稽首,回道:“明府謬贊。”

    季長隨見季蔚琇吃憋,憤憤不平,私底挖苦道:“他們修得好厚的臉皮。”

    季蔚琇低笑不止。

    打了赤膊的役夫分了幾班,倫了鋤頭鐵鍬,擴河道挖淤泥,或抬了、或挑、或推車將河泥運到岸邊,事後還要植柳固堤,幾個官差守了河道兩邊,監防有人偷懶。

    季蔚琇愛民,嚴令不行酷吏之事,他又時不時來河邊轉悠,差役也收了爪牙威風,不敢擅動皮鞭。

    就近的農婦最擅過活,見季蔚琇和善,大著膽子拎了桶,帶著小兒過來撿魚蟹等物,運道好挖了團魚出來,還能賣個好價,以貼家用。

    季蔚琇得知後,回去令小令寫了告示,挖河時所得的魚蝦蟹可自行帶回家去。

    也有搞鑽營的,在河邊推車賣起湯飲來。

    何棲坐在馬上看著河道兩岸熱火朝天的景像 ,烈陽下,汗水綴珠似得閃著螢光。沈拓拉了她的手,雙手將她抱下馬,她這身裝扮在此地格格不入,引來不少好奇的打量。

    “好生熱鬧。”她看一個扎藍布的婦人拎了小半桶的魚蟹,意足而歸。

    沈拓道:“因明府開明,明示魚蝦可以帶回,原先也不過兩三個膽大婦人過來撿蝦蟹,張了告示後,各村各戶結伴來了好些,倒似趕集似的。”

    何棲道:“明府為民所想,是百姓之福。”

    他二人一路到了草棚,過來拜見季蔚琇。

    季蔚琇笑問:“都頭不當差,帶了娘子出游,怎到了這泥湯帶水之地,此地能看什麼?新泥污水?”

    何棲笑道:“利民大事,怎好錯過,髒了衣裳算得什麼。”

    沈拓在旁道:“娘子一直好奇開渠通河一事,過來湊個熱鬧。”

    季長隨拎了爐子與他們倒水,斜了一眼何棲:都頭娘子越發不守本分,大咧咧跑來工地,都頭也縱著她。

    何棲也知不好久留,道:“一時興起,失了分寸,只遠遠看著,並不就打擾。”

    季蔚琇點頭:“確實不好多加逗留,你們夫妻稍停片刻,便家轉歸去。”

    沈拓有心,去河邊問一個農婦買了半桶的蝦蟹,又有幾尾斑彩小魚,回來交給何棲道:“雖然都是小蟹,炸得酥脆倒也可以就酒,這魚生得好看,娘子養著玩。”

    何棲探頭看了看,桶中擠擠壓壓爬動的小蟹,最大的也不過雞子大小,小的竟不過指蓋,道:“這般小怎也被捉了來?如何能吃,搗蟹醬都嫌小,再者,天熱,也存不住,要生蟲子呢。”

    沈拓笑起來:“她們見了活物便捉,哪管大小,縱是不吃,拿回去留與家中幼子戲耍也好。”

    何棲愁道:“太多了些,阿翎不在家,一時吃不完,養又養不住。”她邊說邊看了眼身在草棚不損半絲風華的季蔚琇,也不知他派了什麼差事給施翎,都快十天半月不曾著家了。

    她不曾小聲,季蔚琇哪裡沒有聽見,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卻是不理她的旁敲側擊。

    何棲頗為遺憾得消了念頭,她心中掛念,只礙於事有機密,不好明問,施翎走時連沈拓都不曾透露半點。

    問沈拓,沈拓只道:“既在明府手下當差,得了吩咐 ,照做便是。真個有危險,阿翎總會有交待,他既不曾留話,只是事出隱秘,卻非險事。”

    何棲雖知此話不假,家人只身在外,又如何不惦念,連何秀才都念叨了幾次,問‘施翎去了何處?’還嘀咕道‘不曾聽聞桃溪出了什麼殺身奪命的大事。’

    今日得遇季蔚琇,何棲便故意談及施翎,沒想到季蔚琇聽而不聞,令人好生氣悶。

    倒是季長隨插嘴道:“都頭娘子,這裡青壯坦胸露背、衣衫不整,實是不雅,不如早早家去。”

    何棲微側了側臉看過去,季長隨卻掉開了頭,虛張聲勢道:“快快家去,秀才公定不喜娘子來這游玩。”

    沈拓與何棲對視一眼,二人都有點心虛,他們確實瞞了何秀才出來的。何棲笑道:“多謝長隨關心,這便家去。”

    他們夫妻二人拜辭了季蔚琇,仍由沈拓牽著馬,慢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何棲道:“明府許是托了阿翎私事。”

    沈拓問道:“娘子如何得知?”

    何棲笑道:“我也不過瞎猜猜,季長隨聽我說及阿翎,便拿話別開,恨不得我早早離去。”

    沈拓想了想,沉聲道:“許是讓阿翎尋訪名醫。”

    何棲吃驚:“何出此言?”

    沈拓道:“明府的兄長侯世子,不大康健,我上次見他,孱弱多病的模樣。”

    何棲搖搖頭:“為兄長訪醫又非不可見光之事,再者,兄友弟恭也是美談,季長隨護主定要宣之於口,將明府明裡暗裡誇贊一番,偏他也掩口不談。”

    沈拓道:阿圓明察秋毫,阿翎應拜你為師,免得出去查案時時抓瞎。”

    何棲“呸”了一聲,笑道:“什麼斤兩,還當老師。”道,“我不過胡亂猜測,誰知真假。高牆之內、燈火之下,藏污納垢,誰知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事。要不是事涉阿翎,與我們倒不相干。”

    沈拓道:“阿圓放心,阿翎早非先前慌腳雞的脾性,雖衝動,遇事也知要壓火爆的性子。”

    何棲嘆氣:“剛識阿翎時,他散漫自由,進出也不懂知會家裡,來去無蹤無跡,沒心沒腸,我知他行事,心裡也不怎麼掛念,知他不在家中,不是出門與人吃酒,便是查案辦差。也不知何時起,阿翎也學著出門歸轉都要事先告訴家裡,這番去得突然,沒有只字片語,實在讓人提心吊膽。”

    沈拓停下腳布,扯了路邊枯草絞了草繩,將桶掛在馬鞍上,翻身上馬將何棲環在懷中。他不願看何棲面露輕愁,一邊催馬慢行,一邊逗她道:“阿翎也道自家成了家裡的雀,籠裡的雞。”

    何棲頓笑:“哪有人這般自貶的。”

    沈拓跟著輕笑,林風輕過,吹得冪籬的輕紗拂到了沈拓的眉目上,拂去了他微不可查的一抹擔憂。

    他擔憂的並非是施翎的安危,只一絲隱憂總纏繞於心間,似是一種直覺一種不好的預感。

    施翎出行前又偷挖了何棲埋在院中的一壇酒,東躲西藏爬到了屋頂對月吃酒,被晚歸的他逮了個正著。

    他正要出聲,施翎驚覺,在那掐脖子擠眼睛求饒,又揚揚手中的酒壺要與他對飲。沈拓一笑,跟著躍上屋頂,道:“家裡有你這個賊偷,還能藏得住酒?”

    施翎哀聲:“哥哥小聲,夜深人靜,驚動了嫂嫂何公,定要討來一頓訓斥。”

    沈拓道:“阿圓釀的梅酒你不是嫌味甜,怎又去刨了出來?”

    施翎嘿嘿直笑:“嫂嫂狡猾,原來不止埋了一種酒,這酒清冽能醉人,就埋在杏樹下。我偷灌了幾壺,仍舊拍好泥封,神不知鬼不覺。”

    沈拓一陣沉默,看著他道:“改日你嫂嫂起壇待客,挖到一個空酒壇,照舊知曉是你干的好事。”

    施翎辯解道:“我不過偷吃幾壺,剩得好些,嫂嫂察覺不出。”又笑看著沈拓道,“只求哥哥別出賣我。”

    沈拓道:“勸你自行與你嫂嫂交待,她若是生氣,我可不會為你出聲。”

    施翎扭捏著不肯,僥幸道:“許嫂嫂不知。”想想又道,“等我得了賞銀,另買酒摻進去,盡可搪塞過去。”

    沈拓哭笑不得:“事發你自行設法讓阿圓消氣。”

    施翎美滋滋往後一仰,枕著黑瓦,對著明月,聽著蛙鳴,道:“家中事忙,偏明府指派了我差事要出門,不能在家相幫。”

    沈拓隨口問道:“桃溪竟又出了案件?”

    施翎欲言又止,低聲道:“我與哥哥親厚,也不瞞著哥哥。哥哥可還記得桃溪的一個郎中,還曾與哥哥有過瓜葛。”

    沈拓吃驚抬首:“自是記得,此生不忘。”

    月華如水,似有涼意,施翎道:“哥哥重訪恩人時,他們搬離了桃溪,道是投了親眷。實則,是被賺去與京中一個貴人看病。”

    沈拓專心聽了,問:“此事與明府今次指派於你的事可有干連?”

    施翎點頭道:“明府想讓我去京中探查一番,那位郎是否還在人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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