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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阿娣受了這場驚嚇,又成了驚弓之鳥,一點的風吹草動便瑟瑟發抖, 手腳倍加勤快, 樣樣搶先。
何棲知她心裡不安,由著她忙裡忙外陀螺似得打轉。
沈計寫了字,看著窗外在院中打掃落葉的阿娣,心有戚戚,想道:母慈子孝,母不慈,子當如何?‘夫孝,天之經也, 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這或許是聖人寫出來騙人的?
沈拓那日見了阿娣的阿娘,聽其言,觀其行,應是個蠻橫不講理的,擔心上門來時,何棲要受她的欺負,仍托了歪七照看一二,道:“一事不煩二主,若這婦人來尋,歪七哥遞個口信與我。”
歪七滿口應下,道:“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我左右無事,剛好來管這趟閑事。”
歪七在街巷等得快成泥捏石雕的塑像,才見李二娘子一手挎了一個飯籃,一手拉了個十歲上下的小娘子在那打聽沈家家宅何處。
“賣水的婆子,與你打聽個人?有個姓沈的官差,家在附近,不知是哪條街,哪個巷?要怎麼走?”
沈拓在桃溪街集有名,賣香飲的老嫗自是知曉,便笑問道:“大嫂是都頭家的什麼親戚?怎不知他家哪處?”
李二娘子見她發問,嫌她多事,笑道:“我是他外家的嬸,內家的姨,你一個賣水的,管得倒寬,問起別個親眷來。”
老嫗風干的臉上生得也是一對勢力的眼,聽李二娘子言語不中聽,掃她一眼,道:“你是閻王的妹妹都不與我相干,一臉窮相,怕不是占人便宜還嫌少的。你好大的臉,讓都頭親來迎你。”說罷坐在蔭處拿蒲扇扇風,再不搭理她了。
李二娘子氣得咬牙,暗咒道:半截身體埋黃泥的,倒是生得富貴眼。
她牽的女童搖搖她的手,勸道:“阿娘不要與人吵嘴,忘了我們來找阿姊的?”
歪七心裡疑惑:這婦人耽擱這幾日,怎還帶了個女童來?一面在肚裡琢磨,一面遣人送口信與沈拓。
原來,侯老娘托了胡四娘尋八字相宜的小娘子與侯郎中做妾室,胡四娘貪她的銀錢,極熱心地四野八方打探。
李老二家別的都不多,只小娘子多,胡四娘一上門,李二娘子喜不自勝,奉承道:“胡娘子善心,有了好事,頭個便想到我家。你看家中年紀相合的,不拘哪個,只管挑了去。”
胡四娘笑道:“你倒是干吃撈飯不要下飯的,你大方,侯郎中什麼人家? 貓貓狗狗都好隨意進他家門的?他家經營著偌大的醫鋪,要銀錢有銀錢,要名望有名望。侯郎中又生得俊秀,又能干,學得一身的醫術,醫死人活白骨,妙手回春,官府都敬著呢。要不是時運不濟,惹了邪氣上身,總不見好,哪得好餡餅與你吃?”
李二娘子心裡燃起一團的熱火,燒得胸膛滾燙,好似一場富貴伸手即得,迎了胡四娘坐下,將茶沫衝了一碗茶來。
胡四娘看黑乎乎的茶渣,茶碗又粘著什麼污垢,心下隱隱作嘔,哪裡肯下嘴吃茶,笑道:“二娘子客氣,我哪得閑吃茶,你只將你家小娘子的八字與我,看看有沒有相合的?”
李二娘子忙不迭地進屋從草墊下拿出包著的幾張紅紙,殷勤地遞與胡四娘。胡四娘拿兩指拈了,抖開自看,待到看到幾行字,亦是喜形於色,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枉她跑細了兩條腿。
“二娘子,真是剛烙的餅落在你家的碗裡,竟真有相合的,你家行六喚阿娣,恰是個合意人啊。”
李二娘子剛展開的笑愣是僵在了臉上,翹起的嘴角不及收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動了動嘴唇道:“可是不巧,阿娣賣了人家。”
胡四娘也是一愣,好大的肥肉都到了嘴裡,不想橫生枝節,撲撲要飛,忙問道:“賣了何處去?”
李二娘子拍腿道:“牙郎帶了去,也不知賣去了哪家。”
胡四娘又問:“簽的死契,還是活契?哪裡的牙郎?總有個去處。”
李二娘子道:“胡娘子問我,我哪裡知曉?我是個睜眼的瞎子,出了村摸不著回頭的路。”
胡四娘看她,心想:這婦人倒是個心狠的,既不知根,又不知底,便將骨肉賣了去。於是,再問賣女的契紙。
李二娘子回屋又是一陣的翻箱倒櫃,半片紙都不曾尋到,出來訕笑道:“許是做了火引子,燒沒了。”
胡四娘自問見多識廣,形色各異的人見了少說也有幾籮筐,倒是頭次見這麼心寬的,心下一陣氣悶,也不願再坐,譏諷道:“彎腰便能拾得銀元寶,誰知當個泥疙瘩踢飛了,也是晦氣。我便不坐了,再與侯郎中尋那可意人。”
李二娘子更是心痛難抑,好似被人奪了財,搶了銀,問道:“侯郎中家能出幾貫的錢納妾?”
胡四娘姓胡,一張嘴也是盡得姓之精髓,最擅的便是胡吹亂嗙,當下搖頭嘆道:“幾十貫不過是個衣裳錢,百貫也是稀疏平常。”
李二娘子聽了這言,如遭雷擊,哭道:“唉喲,這可是摘我的肺,剜我的心,是我這個當娘的沒遠見,誤了女兒的一場富貴。”
胡四娘心下厭棄,道:“二娘,人都賣了,哭下一缸眼淚,也沒處喊冤,只當沒這命。”
李二娘子哪裡舍得這樣的好事,扯了胡四娘的袖子道:“好娘子,再寬個幾日,我去尋尋,說不得能尋回來。”
胡四娘面上笑:“這倒罷,你尋她家來,我照舊做你的媒。”實則不過看場好戲,讓李家白忙活一場,契都燒了,九成簽的死契。
這一賣出去,命都是別人家的,你家肚皮生出來,死生好賴卻由他人來定,遇上不好的人家,三天一場罵,四天一頓打。便是能尋到人,有幾戶好心的,肯開恩放契的?
李二娘子卻活絡開來,等得李老二歸來,喚了老三、老四來老大家中商議此事,一家子的窮丁,醒著睡著都等天下錢雨,聽了這樁幾能到手的富貴,一個個紅了眼,擼著袖,出著主意要去尋回阿娣來。
李老翁坐在一張小馬扎上,木訥地片著竹篾條,糙如老樹的兩手龜裂著一道道血口,腳邊堆著幾只圓燈籠的竹骨架,尚不曾糊上素紙,點上白燭。
等得幾子散去,李老翁睜著昏花的老眼,蹣跚著步子,接過小孫女遞過的一只燈籠骨架,將它掛在檐下。
夜風嗚嗚吹過交錯的竹編孔隙,一聲嗚咽,李老翁瞪著這只不能引路的燈籠,驀地喊道:“阿娣啊,別認錯道啊,別走錯岔了。”
李大郎的娘子在屋內嚇了一跳,摔門怒道:“家翁老糊塗了,大晚上的喊魂,阿娣還沒死呢,不盼好,倒添晦氣。”
李家上下被銀錢迷了眼,四處探聽阿娣賣去了哪,只是荒荒茫茫哪裡去尋?去桃溪找帶走阿娣的牙郎,也是白費了些銀錢,姓不詳,名不知,連個門檻都摸不到。
直至桃溪開河廣征徭役,李老四應役去挖河,撞見阿娣隨著何棲與沈拓送飯食。他遠遠見了,依稀是自己的侄女,只是個子拔高,不似家時干瘦的模樣,還有幾分秀美。心中疑竇,握鍬的手激動得直打顫,只不敢確認,好不容易捱過工時,一路奔回家中告知李二娘子。
李二娘子抱著小兒喜出望外,輕拍著心頭肉,想道:到底是命中該我的。隔日早早爬起來,拎了桶去河道邊捉魚蟹邊張望阿娣,又拉了人打聽沈拓,聽聞是個和善人家,心底更有了把握。
她守株待兔幾日,終於等得了阿娣,哪還按捺得住,急慌慌來認女,所幸何棲好說話,竟真個同意她贖身。
李二娘子如意算盤剛撥了個珠子,便聽何棲張口要二十貫錢,心中埋怨:看她是個菩薩面,原來生得惡心腸。雖心疼得牙疼,也不好因小失大,出這筆銀錢有如割肉,也得忍痛應下。
李家地洞連老鼠都不生,哪來得二十貫錢,鄰舍親眷知他家的根底,也不願借錢與他們。
李二娘子無法,找了胡四娘借銀。
胡四娘不曾想她竟真的找著女兒,主家又開恩同意贖身,再兼自己這趟媒做得不順,有八字相合的,偏是個痴傻的。
侯老娘跳著腳不肯,嚷道:我兒只配得一個傻妾?也不看侯郎中活似個癆鬼,青白死氣的臉。
胡四娘叼著嘴裡的肉,只舍不得松口,正在家中干急,李二娘子送上了門,兩下一拍即合。胡四娘除去說媒,也放錢收利,賺個斷子絕孫錢,還笑道:“既如此,我與你二十五貫錢,不好可著頭做帽,贖回女兒,也要做身好衣給她。”又找了街上替筆寫家信書文的,寫了張契,讓李二娘子按了手印。等給錢時,胡四娘又道:“二十五貫一筐子的錢,你婦道人家怎抬得家去?也惹眼,我與你折成銀子,今歲銀價高,一兩銀換得一千一百多文錢,我與你投緣,便不與你計較零碎,吃個虧折成二十三兩。”
李二娘子一慣只進不出,這裡邊卻不知門道,還道占了便宜,喜滋滋地應了。
李家得了二十三兩銀,先去割肉買魚沽酒,過年似得吃了頓好的,獨李老翁一人枯坐在外編著燈籠,對一屋的熱鬧置若罔聞。
李二娘子又扯布給小兒子換了身新衣新鞋,這才施施然去桃溪贖阿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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