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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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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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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23:10:32 |只看該作者
  第130章
   
    歪七塌著肩膀,夾著一根木棍,趿拉著鞋,在街頭巷尾轉悠。經了胡四娘一事,他撈了些偏門財,一心依附起沈拓來。

    得知有賊人要燒沈家的船,歪七比之別個更加惱怒 。一則出於義,二則出於利,沈家的船隊包攬了桃溪的水運買賣,沈拓身家日豐,平素托他辦事,言語懇切,出手大方。

    因此,沈拓交待之事,歪七費了十二分的心思。與幾個幫閑分了幾頭盯著遞信與沈拓的那個乞兒。

    歪七見他有同伙,心中唾棄:藏頭縮尾, 忒也狡猾,黃鼠般惹人嫌。與一個幫閑互換了一個眼神,歪七跟了乞兒的同伙,他雖歪斜,腳程卻不慢,不近不遠地混在人群裡。

    直跟到鬧街,乞兒的同伙進了一個酒樓,歪七摸摸自己身上的短褐,不敢尾隨進去,再兼囊中羞澀,身上帶著的幾個銅板,連酒樓裡的茶都吃不起,冒失進去反引人目光,打草驚蛇。

    又見街邊肉鋪排了長龍,揪了一人問道:“這位阿叔,好生熱鬧,可是有什麼便宜好處?”

    被問的笑道:“賴家肉鋪幾兩日辦喜事,圖個喜慶,一斤的肉還白搭幾兩。”

    歪七眼珠一轉,道:“賴老屠好生大方,我也湊個趣,饒幾根骨頭,燉了湯羹。”

    被問的一搭眉道:“這位郎君來得這般遲,輪得你時,哪還有肉白饒?賴家又不是牛家,百萬家資。”

    歪七笑道:“左右無事,說不得還有剩。”他邊說邊去占了尾巴尖,兩眼卻是不錯地看著酒樓,只覺進出的酒客,各個神色有異,都似凶手。

    買肉挨挨擠擠,這個嫌後頭的踩了鞋,後頭的嫌前頭的後來卻擠到了前頭,這個罵那個貪小,那個說這個肚大。肉鋪的伙計吆喝不止,在那嚷道:“幾扇豬,賣了便了,你們亂擠,我們收攤了,留著自家吃。”

    歪七混不在意,巴不得他們裹亂。直等得許久才見苟家一個管事進了酒樓,歪七一怔,拄著竹棍,將鞋子脫下磕了磕泥,心下暗喜:是鬼也露了屍臭味來。拖著腳在酒樓一側的空地坐下,與一邊修車輪的道:“修車的借我把皮刀,我刮刮腳底死皮。”

    修車綁著襻膊,橫他一眼,硬直楞聲道:“去去去,你老歪頭休要胡纏,削屁個死皮,把你腳脖齊根斷。”

    歪七嘿嘿笑,明著與修車的禿嚕嘴皮,暗地卻將八成的心神放在酒樓門口。又過得一盞茶的功夫,苟家管事面有怒色,氣衝衝甩袖就走。歪七正要伸脖細看,賊人的同伙慢條斯理踱了出來,施施然理理衣襟,搖著頭晃著腦穿進了街巷。

    歪七將鞋子套回腳上,對修車的嘆道:“聽你敲了半天的木輪,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家去家去。”

    修車的指著他的笑:“好生混賴的人,占我的馬扎,又嫌地不好。”搖頭苦笑不止。

    沈拓與曹英等都聚在碼頭,他們塞了稻草進麻袋,充了貨物,放火點了好些,又拿水澆過,一片糟亂。

    方娘子看看鞋上沾得濕泥,惱怒道:“地濕泥滑,你們仔細摔跤。”

    貨主與沈拓、曹英坐在小食肆裡,心有余悸道:“此番多虧了都頭,這一把火下去,我怕是傾家蕩產。”

    沈拓也不與他兜圈繞彎,問道:“許郎君,你經營有道,生意紅火,可有得罪的人,結得死仇,要你敗家落魄?”

    許富戶摸摸肚子,為難道:“唉喲,都頭,我一向樂善叧施,與人為善,哪個這般恨我?恨不得要至我死地?”他一縮短脖,看看沈拓與曹英,道,“都頭與曹郎君驀得掙下產業,別是惹了紅眼,遭了嫉恨?”

    曹英笑道:“那伙賊言語裡透了點風出來,道要燒盡船上停著的貨。要是我們的仇人,不如把船盡燒了更好?”

    許富戶道:“這……做買賣的難免奪利,這讓我一時,哪來的頭緒?”

    沈拓與他斟一杯酒,道:“許郎君,放火與殺人同罪,這人既雇了賊匪要壞你的根本,定不是尋常的嫌隙,你只往大樁裡想。”

    許富戶吱唔半日,這才道:“也罷,不瞞都頭。你不知我與誰做著生意,卻是桃溪的舊人,說出來你知,我知,他知,人人皆知。”

    沈拓微怔:“可是苟三?”

    許富戶拍桌道:“可不就是苟三,他在宜州落腳,買賣做得有聲有色,比之本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語帶輕蔑,“苟五這些人頂個什麼用?一窩子眼大心空的,只會拿腔作勢,拿鼻孔看人。苟二案後苟家就是沙壘的屋牆,風吹散,水淹塌,偏偏一家人捏不到一處,又是算計又是翻臉,哪還經得作耗。”

    曹英瞪著眼:“苟二不是將分的家產捐了通河?”

    許富戶笑起來:“曹郎君真君子,他說捐盡便一文都不留?說不得早留了一座青山在後頭。”

    沈拓點頭:“明府早說過,苟三留了後路,東山另起並不奇怪。他與苟家諸人既是血脈至親,又是不死不休的仇家。苟五小人心性,苟家一撅不振,他定要將賬算到苟二苟三頭上,苟二死後屍骨揚灰,氣也無處可氣。苟三尚在人世,又越過他,富貴榮華,苟五必然恨毒了他。”

    許富戶不好說多苟家之事,卻道:“苟二郎與我提起都頭,滿滿贊賞之意,直道都頭乃至心善仗義之人。”

    船只進出的賬目都是何棲月統算歸底,計算盈虧,沈拓雖不怎麼打理,但船隊出入亦有一本賬本,大宗的生意,沈拓自然也要過目,聽他提及苟二,回憶宜州的幾趟貨,便道:“苟二郎君私下倒關照了我家的生意。”

    許富戶笑道:“且不論其它,與苟二做買賣卻是舒心之事。”

    曹英在旁道:“你與苟二往來,苟五可知曉?”

    許富戶遲疑道:“這……怕有耳聞。”他訕笑道,“苟……五……這這……”

    曹英拍桌道:“苟家從上到下,爛根黑心,此事定與苟五脫不了干系,一窩蛇鼠,竟揀不出好種來。”

    許富戶以袖拭額,結舌道:“不至……於,不至於……為這燒殺劫掠……未免太……太……”

    說話間歪七過來報信,吃一杯下肚,道:“告與都頭,那伙賊的接風人,與苟家的管事前後進出了酒樓,裡面應有些牽連。”

    許富戶聽罷,汗如漿出,濕了衣袖,坐那有如泥捏木塑,半日沒有一字的言語。

    曹英怒不可遏:“苟五狼子,掏人心肺肚腸,可恨得很。”

    方娘子將秀眉一皺,道:“不與他計較,怕是道我們好欺。”

    方八附和:“趁他夜路,綁了來,斷他手腳。”

    許富戶連連拭汗,他知曉沈拓的船隊請的都是無賴人物,動轍喊打喊殺,不曾想,意是賊匪的作派,一時又是害怕,又是放心。既怕他們一言失和翻臉與他為難,又放心將貨物交托與他們,必保無失。

    沈拓平白遭無故之災,心頭自然惱怒,只他到底不是少年心性,憑著心氣做事。

    他道:“我們做的水運,正經的營生,不是落草的水寇,隨意傷人性命。苟五算得什麼?將死之蟲,苟活偷安,苟家大廈已傾,不過仗著先前的底子打腫臉充起胖子。牛朱苟三家,苟家先是領著一個頭,現在勉強占著一個末,再過些時日,便連這個末也得給我讓將出來。”

    陳據拍了大腿,樂道:“正是如此,到時,只看他如何耀武揚威,皮都揭得一層下來。”

    沈拓與許富戶道:“許郎君,苟二與我雖無十分的交情,生意上,卻是我家的貴客上賓。他在宜州,我在桃溪,兩地隔水,一時不得聚,煩勞托話,若到宜州,必治筵席請他吃酒。”

    許富戶哪會推辭,忙道:“我定與都頭將話帶與苟二郎君。”

    沈拓歸家後仍是怒氣難消,坐在草亭那獨飲悶酒,何棲理了賬冊出來透氣,拎了一個籃子出來摘棗子,見他孤坐,嚇了一大跳。

    “大郎歸轉怎不進屋?”

    沈拓擒住她的手,拉她坐下,道:“阿圓陪我吃酒?”

    何棲側頭細量著他的臉色,笑道:“哪個與我家夫君委屈苦楚?夫君只管告訴我,我來為你主張。”

    沈拓屈指輕彈一下她的額頭,才觸及,又生怕弄疼了她,道:“阿圓,如果我只計較金黃銀白,你莫嫌我銅臭熏人?”

    何棲愣了愣,笑起來:“大郎莫非以為自己娶了個不識人間煙火的天仙?只將錢財視為泥土,嫌它濁臭?不瞞大郎,我向來愛財,汲汲營營,只恨聚少無多。”

    沈拓道:“阿圓莫要哄我,你哪是那些鑽進錢眼的逐利小人。”

    何棲回握他的雙手,道:“大郎有不解的事?”

    沈拓道:“燒船的事有了眉目,八成是苟家所為。”他輕聲道,“阿圓,不在桃溪占下一畝三分地,他們只道我們好欺。如今,我也想想嘗嘗做一地豪強是什麼滋味。”

    苟家已倒,死而不僵,仍要擺著蛇頭,咬人一口,實是欺人太甚。沈拓冷聲道:“既與他們一般求財求利,不如較個高低。”

    何棲輕輕展開沈拓的手掌,磨娑著他指尖的厚繭,他的本性應如他手握的橫刀,重刃利鋒,哪怕歸鞘,仍知刀刃過血。

    “凡事無愧於心,又有何不可為?”她的目光裡帶上一絲仰慕,溫溫淺淺地笑道,“大郎難道不知:在桃溪,沈家已有了一席之地。大郎,自輕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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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23:10:43 |只看該作者
    第131章
   
    兔走烏飛,日消夜長,冬雪霏霏。何棲將草亭重新修整一番,另鋪了椽子、蓋了黃草,三面掛了卷簾,聊擋風霜雨雪。

    何棲帶了阿娣,放下竹簾,攏了一盆火,披了裘衣拿火鉗撥著紅炭,院內草木蕭條,唯一株紅梅傲雪而開。阿娣跪坐在一邊,看水壺內冒了魚眼,問道:“娘子,今歲不摘梅花做暗香湯嗎?”

    何棲碾了茶沫,笑道:“去歲糟蹋了好些花,今年再不作踐它們了,好生留在枝頭,供人賞玩。”

    阿娣恐她受凍:“落得大雪,娘子仔細受涼。”她邊說邊將手放在火上煨烤。

    何棲道:“難得好雪,不好錯過。”

    阿娣偏頭看雪花扯棉扯絮一般,院牆、角落已積了一層的薄雪,她頗為困惑道:“我最不喜落雪,又沒厚衣,只得生生挨凍,家中被褥又潮,冰得腳脖疼。與娘子一處,再看雪,花又紅,雪又白,倒覺好看。”

    何棲摸摸她的臉,笑著道:“倉廩實,衣食足,才有閑情逸致看花賞雪,活下尚艱難,哪個有心情看桃紅柳綠、紅梅白雪。”

    阿娣偎在何棲身邊,滿足笑:“娘子待我最好了。”

    何棲道:“看了雪,吃了茶,再理帳冊。”她拍拍手,笑眯眯道,“今歲過個豐年,各人添置幾身冬衣,晚間等大郎他們歸家,記了尺碼,明日一概交與衣坊縫制。”

    阿娣咬著手指,心疼銀子道:“衣坊好費錢,可惜我只做得來粗活。”

    何棲笑著點點她的額頭:“你一人生得幾只手,還能將事都攬去做盡的?做不來的,勉力去做,反倒得不償失。”

    船隊生意經了開關的起伏,漸漸穩下來,月間盈余喜人。沈拓與何棲商議,桃溪地小,難得幾趟出船動用得四艘船,便讓曹英、陳據等人分管一船,遇著大樁或貴重的貨物,幾人再共同押船。

    季蔚琇也不避嫌,官府養著的捉錢人,貨資來往一並交與沈家船隊,捉錢人也樂得奉承討好,又央了沈拓道:“都頭手下有健兒,不如在碼頭起一間屋,充作倉庫,臨時存放貨物,夜間派人守了,也省得我們另費腳錢。”

    沈拓知道捉錢人拿著官府的資庫買進賣出,賺些抽頭,他們都是慳吝的人物,百般算計,一個銅子都舍不得落手,想了想應了下來。請了工匠在碼頭蓋了幾間通屋,圍牆高壘,又養了護院惡犬。

    何棲又出主意道:“大郎再在院中備些水缸,缸中長年存水,以防犯了祝融,雖說臨水靠岸,幾步只差,也是天壤之別。”

    沈拓聽了喜道:“阿圓想得周到。”抬了五口闊口大缸,放四大角中間。

    徐安穩妥的人,見了拍著大腿道:“一走水,幾輩積累都要化灰,我們與人保管貨物,不敢有半點的閃失。”叫了值守的人,囑咐道,“你們每人都要記了名姓,缸中要是缺水,扣你們的銀錢。”

    方娘子屋前屋後轉了轉,回身對沈拓與何棲道:“都頭、妹妹,我也有個主意,高牆雖好,不如再插些利尖的竹條,賊子要進來,也沒個攀爬處。”

    陳據與曹英摸摸雞皮疙瘩,方八仰頭面有得色:自家娘子聰慧過人。

    何棲與方娘子湊一塊,道:“阿姊說得是,再小心也不嫌過,不如院牆底下挖一圈淺坑,也埋了竹刺陷阱 。”

    方娘子樂道:“妹妹與我想到了一處。”

    曹英心道:這是要將賊人扎成刺蝟不成?失足跌下,怕要丟命。

    沈拓笑道:“剛好院中的一叢竹子,我嫌它有遮擋,要將它們斷根挖除。拿刀削了埋在牆下。”

    惡犬、惡漢又兼高牆竹刺,直把這幾間屋宅布置得鐵桶一般,沈拓原本不過為著臨時保管主顧的貨物,誰知有幾人見他們防守得嚴實,另付資費將貨物交與他們看護。

    苟家產業被牛、朱兩家分瓜,只還做著糖霜香料生意,何棲年底將家中的商鋪收了回來,也進了糖霜、香料來賣,這兩樣獲利極豐,沈家自己又做著船運,省了腳錢人力,遂將售價降低了一成。

    桃溪酒樓食肆茶鋪,盡棄了苟家,轉與沈家交易。

    苟五氣得跳腳,先前他尋賊伙要燒沈家的船不得,反被賊伙訛了一筆錢財,道:你自家走了風聲,害我兄弟險此傷了性命了,倒怨我們辦事不利。

    苟五管事哪肯認,駁道:事未辦成,反倒誣賴主家,還想要銀,世上豈有這般便宜的事。

    當夜,便有賊人翻進苟家的院牆,拿刀架了苟五的脖頸,威脅道:我們做得白刀進紅刀出,掉腦袋的營生,你好大的膽,倒來欺我們?

    苟五嚇得魂膽俱破,道:我托的你們,但是沈家船只連根板都不曾燒壞,我白費的雪花銀。

    賊人厲聲道:你家漏勺一般,各家各戶鬥著烏眼雞,也不知被哪個賣了,沈家早有准備,傷了兄弟性命,這賬又如何算?湯藥費卻要落你頭上。

    苟五聽感頸間一痛,刀鋒微涼,似有什麼順脖而下,拿手一摸,抹了一手的血,一迭聲道:都……落我頭……上,都落我頭上,半文錢也不敢少。

    賊人又不滿意,道:五郎需知,請神容易送神難,誰知你是不是故意要陷我們兄弟於險地,指不得還與官府勾結。

    苟五這才深悔惹了這些亡命之徒,只得花錢消災,拿錢買命,另封了厚封與賊人。

    賊人笑道:五郎大方,下次遇事,再找我們兄弟。

    苟五包了脖頸,恨苟家今時不同往日,養不起護院打手,倒讓一伙毛賊在頭上撒野。背手到碼頭,看船只進出,幫閑腳力成群結隊等著裝貨卸貨,又有商家詢問船只花費,茶寮食肆又有遠客吃著茶等著搭船,酒鋪幾個歇息的船手對酒交談,見著苟五,幾人一同側目,目光不善,倒似看賊一般。

    苟五看他們一個一個打著赤膊,間中幾個紋了花繡,生得又粗壯,心中驚怕,不敢多加逗留,帶了小廝扭頭慌張張走了。

    新仇舊恨,沈苟二家倒成死仇。

    沈家香料鋪客似雲來,苟家鋪前門可羅雀,管事伙計百無聊賴,昏昏欲睡。苟五一翻賬本,入不敷出,虧空得厲害。無奈之下,苟五尋了幾個老主顧吃酒了,何家便是其中一個。

    何鬥金笑道:“五郎,這如何冤賴我不守信,為商所圖,只為一個利字,如今沈家賣的糖霜、香料,價比你家低了一成,種類又多,光是糖霜便有幾樣。”

    苟五咬牙道:“既如此,我也降一成的利與你。”

    何鬥金無賴道:“不瞞五郎,我與沈都頭是交好兄弟,通家之好,哪有不與他家買賣的道理。”

    苟五冷笑,道:“何大你也不過附勢小人,生得一對狗眼,看衣識人。姓沈的發了財,你倒與他做起通家之好來?先前沈拓上你家門,怕也要報了門子,冷坐門房,僕從領著才能進你家宅院。”

    何鬥金一伸懶腰道:“他日我成家,與都頭家定是通家之好。”

    苟五氣得摔桌便走。

    何鬥金長嘆:“費我一席酒菜,唉,可惜啊,可惜。”撿了一只螃蟹,邊拆著蟹殼蟹腿,道,“生了兩排的腿,霸道橫行,落了滾水裡,換了棗紅袍,還不拆骨入腹作了下酒。”

    何家這邊拒得干脆,其余幾家只不肯赴宴,這個道三姑家要過滿月,那個道家中來了貓,大不吉,不敢見客。

    苟五無法,又謠言沈家的糖霜不潔,壞人腸肚。他自以為得計,盡興吃了幾杯酒,一夜好睡,隔日尚未起身,門役白了臉來通報,道:“郎君,來了幾個天差,要來抓你。”

    苟五怒道:“我犯哪條律例,要將我下牢?”

    施翎領著幾個差役進來道:“苟五,縣裡都頭沈拓告你散布流言,誣他店鋪糖霜不潔,要明府作主,我聽令押你去衙門計結。”

    苟五眥紅著雙目喊道:“你們結網,欺我一個良民,還有沒有天理公道?”

    施翎將他手反剪,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臉頰,冷著眉眼道:“有屈也等到了堂前申訴,明府青天,自會作主,與我喊什麼喊,我只管拿人,不管其它。”

    苟五掙扎道:“你與姓沈的死生兄弟,與他合伙傷我性命,我怕我不明不白死在半道。”

    施翎嗤笑:“你一身爛肉,我還怕髒了手。”他後退一步,喚了方山,道,“阿山,你來押解。”

    方山正兩眼骨碌碌轉著看苟家屏風花擺件,偷聲問施翎:“都頭,他下獄,家資可要充公?”

    施翎瞪他:“收了心思,你頭上架了一把,身邊再立兩把,只剮得一層皮肉下來。”

    方山所得銀錢都花在了小李氏身上,雖知施翎所言雖苦,卻是良,只他身陷其中,哪拔得出腳。直將氣出在苟五身上,粗手粗腳將他一路推搡拖拉著去了衙門。

    季蔚琇也不特與他為難,苟五一喊冤,只另提了人證上堂,作證道受了苟五的指使。

    苟五恨得兩只鼻孔直冒粗氣,又疑季蔚琇要為沈拓張目,跪在那一灘爛泥。誰知季蔚琇只判了個杖十,罰了他三百兩的銀子,便放他回家。

    苟五只道逃過一劫,他娘子見罰了這麼多的銀,哭道:“郎君還不知家裡景況?鋪裡一日虧似一日,又養著好些奴僕,家中又不曾有著金山,哪作耗得起?”

    苟五盤了家底,面如死灰,道:“家中竟到了這般田地。”他將余下的白銀裝壇埋進地裡,裝得一窮二白去與了苟家族人要接濟。

    族人翻臉冷笑道:“分家時,五郎拿去了霜糖這宗生意,將些湯水與我,如今經營不善,倒有臉找我們借銀”

    族老佝背坐在祠堂前,頭童豁齒,與苟五掏了心肺:“五郎,家裡敗了,早敗了……他們賭的賭,虧的虧,手裡也早空了。苟家,倒了……”

    苟五呆立半晌,回去遣了家中大半的奴僕,每日在家中吃酒咒罵苟二苟三,自覺不夠解恨,另使銀請道婆咒苟二永世不得超生,再請符詛苟三窮困潦倒。

    道婆畫了臉,裝神弄鬼一番,拿了苟五的銀子喜滋滋去了,轉到街角,呸得一聲,暗笑:自家躺在泥地,只打這些歪門邪道,他們死不死我卻不知,倒是老婦人我得了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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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
   
    苟家如冬日枝頭最後一片枯葉,微風一吹,落地與污泥同腐,散場戲台,唯余冷清。

    何棲靜靜伏在沈拓的胸前,長夜仍嫌苦短,晨色將至,室內微明,雁尾勾起簾帳,金鴨細吐香煙。

    沈拓理著何棲枕畔的一把青絲,愛不釋手,一年忙碌,難得悠閑,躺得骨頭酥軟,一根手指都不願動彈,尋思著這般賴到日升至日落。

    何棲噗地笑出來:“不吃不喝,睡在床上?”

    沈拓道:“我去廚房摸了糕點茶水來,阿娣敲門也不應她,她許當我們出了門。”

    何棲將長發從他手中抽出來,歸攏到身後,道:“不應聲,她只當我們遭了劫,怕是要哭著去找阿爹、阿翎砸門。”

    沈拓伸手將她拉回懷裡,道:“阿圓,我們偷溜出去消遣幾日?”

    何棲嫌冷,將雙足縮回被中,想了想手上積累的事,嘆道:“怕是不能夠,近月底,鋪中、船隊都有賬本盤算,今歲營余頗豐,年底要治席,要列席單出來;  姑祖父來年整壽,今歲要辦壽宴,我們還要尋壽禮賀壽;牛二娘子前幾日遞了請帖請我吃茶,我又托了方家阿姊去宜州替我買纈染花布,等她歸轉,我還要謝她一遭;伯母又托話我,家中有結余,置買成田地收租。”

    沈拓不知不覺坐起身:“家中竟有這麼多事等阿圓經手。”

    何棲美眸微睜,看他幾眼,這人真是燈台照不見自己的腳底,道:“大郎莫不是以為自己清閑?季長隨特來家中傳話,明府那有事支喚;何家叔叔也下的貼子請你吃酒,他婚事似有著落,許是要定親呢;牛朱二家請的雜戲,兩家並一處下的請帖。”

    何棲邊數邊笑,沈拓驚訝,道:“不曾細想,我手上竟也有這些事?偷不得閑?”

    何棲推他道:“我還不曾說完,還有兩樁事呢。賴屠戶賴家嫁女,送了喜餅喜帖來;再一個,便是婆母那,送了一盒果子、一條鯗魚來。”

    沈母許久不曾來沈家哭嘀糾纏,沈拓猛聽得她的消息,板著臉問:“她又有何事?”

    何棲道:“婆母不曾親來,使錢托了賣梨的小哥送過來,卻不曾另帶了囑咐。”沈母仍是計算吝嗇,托了人,依舊不給腳錢。

    沈拓聽沈母不曾生事,面色稍緩:“既如此,回些禮過去應付,休管便是。賴世叔也是,回份禮,不親去吃酒。雖不曾翻臉,也親近不起來。”

    二人說罷話,在床上對坐,雙雙嘆口氣,一事堆一事,撒不開手。沈拓心疼何棲,道:“阿圓,家中也余了錢,再買些僕婦來,不然支應不開。”

    何棲點頭:“前幾日大伯母也道,將買一兩個粗僕,管著廚下門院。”

    沈拓道:“王牙郎與我們相熟,將事托與他,挑買合意的。我去明府那,順腳帶話王牙郎讓他留意。”他依依不舍地放開何棲,穿衣起身,忽道,“隔年,明府任滿,怕是要回京了。”

    何棲將一件外袍遞與他,道:“明府也算載譽而歸,鵬舉萬裡,只不知升任州府還是回京做官。”

    沈拓道:“船隊有他的份子,倒不愁沒見的時候,年年紅利總要親送自明府手中才能心安。”他垂眸道,“只不知桃溪繼任的縣令,如何品性。”

    何棲頓時默然,怔了怔這才幫他整著衣襟道:“一方知縣,或清或濁,我們又如何能選?只盼不是個昏頭的。”

    沈拓笑道:“縱是個三尺青天,也不怕他。”揀起來一支簪將何棲的青絲挽在腦後,“明府離任尚有些時日,我們倒愁起離別來。”

    何棲也笑起來:“宜州太守亦非荒唐的,地挖三尺,天高一丈的青天,怕沒有這麼肥的膽,光明正大欺起民來。”

    沈拓聽後只是笑,心裡卻是別樣心思。桃溪之前的幾任縣令,縱是貪饋的,也只私下與富商勾結,借權得利,明面還要裝得父母官模樣,不敢視眾為蟻民,隨意輕賤。

    升鬥小民,所求不過偷安。

    何棲目送他出門,寒風割臉,比之去歲,今年冷上好些,幾日寒凍,結了好些冰棱掛在檐下。雖是冷冬,炭火卻備得充足,暖被厚衣軟鞋,出入也叫車轎,反不曾受凍。

    家中人多,便嫌屋小,買了奴僕自要安置,沈計身邊也可個添書童小廝。

    阿娣燒了熱水過來看何棲裹著鬥篷立在廊下,急道:“娘子怎在屋外吹風?郎主見了,定要責罵。”

    何棲笑道:“你家郎主有事出門,我看天,好像不好。”她抬頭,灰雲漸攏,金光收隱,怕是要下一場凍雨。

    阿娣道:“憑它不好,也不好這般站著。”她伸手扶何棲,念叨道,“娘子這幾日懶怠吃食,又忙,午間不曾歇覺,哪吃消得住,先進屋吃一盞熱水,我送粥湯來,娘子熱熱吃上一碗,好驅風寒。”

    何棲嫌棄道:“阿娣學了婆婆嘴……”拗不過她,說話間一個轉身,忽覺眼前發黑,天旋地轉,阿娣的臉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欲伸手,卻是胸憋氣悶,一頭栽倒。

    直把阿娣駭得色變聲裂,勉力強支何棲,連喚何秀才與施翎。

    何秀才與施翎急奔而出,見何棲人事不知委頓一邊,兩人懼變了神色。施翎低道:“嫂嫂,得罪了。”彎腰抱起何棲將她放倒在床鋪上。

    何秀才驚得六神無主,拉著施翎的手,顫聲道:“阿……圓……她她?怎生是好?”

    阿娣受驚嚇,守著何棲哭成淚人,抽噎道:“娘子好生生暈了,喚她也不應,娘子有事,我也不活了。”

    何秀才最聽不得生死,剎時屍白了臉。

    施翎扶住何秀才,瞪圓了眼,氣道:“休要胡言,嫂嫂不過暈了,說得生死。阿娣倒水來喂嫂嫂吃一杯,我去醫鋪尋個郎中來家。”又搬椅讓何秀才坐下,道,“何公寬心,嫂嫂面色鮮亮,略躺躺應能醒來。”

    何秀才老臉一紅,羞慚道:“我情急,慌了手腳。”

    施翎略作安慰,急奔出門尋郎中,路過鋪屋,揪了一個鋪兵,塞了一塊碎銀與他手中:“這位哥哥,勞煩去縣衙遞話與沈都頭,他娘子暈在家中,速回。”

    鋪兵掂掂手裡的銀,幾錢重,正要推辭,施翎早跑得遠了,當下敢不敢耽擱,去縣衙尋沈拓遞話。

    季蔚琇唇角微笑,顯是心情極好,青袍著身,如臨風修竹,說不出的雅致閑逸。

    便連季長隨,都是一臉的笑模樣,將沈拓迎進門時,還笑道:“都頭今日豐采,更勝往昔。”

    沈拓見他倨色皆收,心下遲疑,道:“長隨遇著了什麼喜事?大開心顏。”

    季長隨笑道:“確有一樁喜事,一時心喜失了態。”他摸摸臉,將揚起的嘴角往下一抹,仍擺出進退有度的臉來。

    沈拓見他們主僕雙雙笑意滿面,一頭的霧水。

    還是季蔚琇為他解了惑,滿眼含笑,道:“我家兄長要來探我,車馬已在路上,過幾日便能到桃溪。”

    沈拓驚訝:“季世子?”

    季蔚琇失了往日的穩重,帶出一絲少年般的輕佻來,道:“正是,我也不曾想這般遠途,過船乘車來看我。”他離家赴任,遠離親人,心中無限思念,乍接了信,恨不得找人告訴心中歡喜。

    沈拓不由也笑:“明府兩年多不曾見到家人,過幾日兄弟碰面,實是一樁喜事。”

    季蔚秀跟著笑道:“山水迢迢,舟車勞頓,我只憂心阿兄受累。”他低語道,“也不知帶著醫手在身邊。”

    沈拓問道:“宜州至桃溪,季世子是坐車還是乘船?”

    季長隨樂道:“桃溪的河是郎君挖的,世子沒少誇贊,他既前來,定要親看桃溪水渡,必坐船來。”又斜眼看沈拓笑道,“不然好端端喚沈都頭來為著哪般。”

    季蔚琇請沈拓坐下,道:“阿兄乘船來桃溪,只在這幾日,都頭將些人手,守了碼頭,以防生亂。”

    沈拓不敢怠慢,揖手領命,季蔚明先在宜州落腳,若是太守再陪同前來,確非小事。

    季蔚琇道:“因是私事,也不好勞動縣尉,我只托了都頭。”

    沈拓聞弦歌知雅意,知曉他既不願大張旗鼓,又要保萬事順遂,便道:“明府放心,我只將人備在暗處。”

    季蔚琇謝過沈拓,又問千桃寺風景。

    沈拓笑道:“冬寒風朔,世子來得不巧,千桃寺桃花不發,倒是可惜。”

    季蔚琇遺憾道:“千桃寺花開紅雲,奪目勝景,可惜阿兄又不能久留。都頭出生本地,可知桃溪還有別處風光?”

    沈拓為難道:“我粗人一個,賞不來景,來去也只在千桃寺打轉。”

    季蔚琇笑:“是我難為了都頭,阿兄要是三月來,桃紅柳綠,煙街雨巷,流水人家,晨出暮還,亦是樂事,唉,寒冬陰冷,濕寒入骨,只無可觀之處。”又盼起下雪來,“散發扁舟,烹雪煮茶倒也不錯。”

    沈拓陪在一旁,心道:往日看明府行事有度,倒忘他是家中驕子,聞得兄長要來,滿滿期盼。

    季長隨在旁眼角微濕:遠離禹京,太委屈郎君了。

    季蔚琇興致高,收了紛雜的思緒,要與沈拓吃酒,門役進來通報:“明府,都頭家人遞信,要都頭速歸。”

    季蔚琇一驚,忙問:“可說為著什麼?”

    門役回道:“帶話的兵役道:都頭的娘子在家中暈了過去……”

    一語未了,沈拓如遭雷擊,似傷心肺,哪還坐得下去,與季蔚琇告罪一聲,飛也似地出了縣衙,驚慌之下差點連馬都忘了騎回。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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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盧娘子與許氏在門口撞了正著。

    盧娘子帶著二子,一手挎了個竹籃一手挽了個包袱,見許氏帶了丫環小廝落轎,笑著福身道:“曹家大娘子有禮,一早起來蟢子吐絲爬了頭,我便知曉有喜事要來。”

    許氏回了一禮,也笑道:“盧娘子有禮,你兄弟家裡門庭冷清,可算是添丁增人了。”

    盧娘子臉上笑容不止,一面讓二子與許氏行禮,一面道:“大郎與他娘子失怙的失怙,失恃的失恃,又年青歲小,細想都替他們心疼。”

    許氏點頭,道:“幸好他們立得住,小家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條。盧娘子帶了衣裳,我厚著臉皮,請你多住些時日, 他們懂得什麼?再老成也心慌。”

    盧娘子笑:“我正是放心不下,才帶了衣包。”

    許氏攜了她的手,道:“平常往日也不曉, 遇著事便知家裡人少捉慌,大郎家裡就一個毛丫頭,雖勤快,還不太曉事呢。”

    盧娘子也道:“正是呢,阿娣還半懂不懂的,還有得教呢。”

    何棲被塞在床上不讓下地,阿娣家中姊妹接二連三地生出來,隔年便多一個,一個阿姊還是在田埂出生的,實不知有孕在身有什麼講究,但何棲不比她阿娘健壯,索性萬事不讓何棲沾手。

    何棲不堪其煩,偏沈拓與何秀才兩個還要幫腔,將她當作薄胎瓷瓶,生怕磕碰了。

    許氏與盧娘子一進屋,頓笑了:“這也太小心了些,懷胎十月,莫非都睡在床上,悶也要悶出病來。”

    何棲無奈笑道:“大郎阿爹他們實是小提大作,我又拗不過他們。”

    許氏笑起來:“雖說太過了些,但有身孕怎麼能算小事?”又問,“怎不見大郎?”

    何棲吩咐阿娣拿茶點來,道:“大郎去王牙郎那,原本就想著添一兩個奴僕幫手,眼下我診出有脈,大郎便急起來,說家中人手不夠。”

    盧娘子插嘴道:“娘子家中是少奴僕。”

    許氏也點頭道:“阿娣貼心,你只放在身邊,再請個年長些的僕婦,知曉些人事俗禮的。將來大家大業,再慢慢都補上來。”

    何棲笑道:“大伯母說到我心裡,也不是如何人家,家中一進的院落,用不上太多的奴僕。我想著添一個僕婦,一個門役,阿計年漸長,身邊再添個小廝。其余的,先不理會。”

    盧娘子盤算了一下,笑道:“倒也使得,這幾日我先與你周旋。”

    許氏道:“盧娘子在侄媳身邊,我放一百個心,不過,我嘴碎,讓我一句不說,實在憋得慌。”她笑起來,“唉喲,一肚子的嘮叨,怎麼也要掏空了才舒爽,侄媳有孕吃的用的避忌的,容我們好好絮叨,保准磨得你耳朵起繭。”

    何棲一本正經道:“我於這上頭半點不通,正要請大伯母與盧姨教我呢。”

    許氏與盧娘子雙雙笑起來:“保管念一本的經書與你聽。”

    許氏忽嘆一氣,壓低聲音:“你現在月份小,還不穩定。你那個沒臉的婆母那邊,先不必報信,她這人今日想東明日念西,淚又不值錢,誰知肚裡藏著什麼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少些生氣。你有孕,諸事本應婆家為你打點,你那個婆母,有還不如沒呢,伯母臉大,充長攬事,姜湯米面,我來與你備著。”

    盧娘子忍不住在心裡念佛,她心疼何棲無長幫扶,有了身孕,自己買姜曬姜,未免可憐,許氏攬去,實是暖人心腸。在旁拭了拭淚,笑道:“曹家大娘子,阿圓是個坎坷的,命裡少人疼,遇著大娘子這樣的親眷,是她的福氣。”

    許氏笑起來:“是我們大郎的福氣,賴漢娶好妻,阿圓這麼個千裡挑一的人物,落了大郎的手裡,大郎沒少偷樂,黃鼠叼了雞,死命拖回窩裡。”

    盧娘子將何棲抱進懷裡,撫著她的肩背道:“娘子有了身孕,出了男女,便是另一番天地。為人子,為人妻,為人母,另樣的景況,先前你靠人,他日人靠你,裡面不知多少的辛酸,你翅膀再弱,也得張開護著他們,凄風苦雨,你得遮著。看巢裡的鳥,得只鼠蟲,也先喂了幼鳥,自己啄點殘肉,餓著肚子又飛進風裡找食,累了也只在枝頭歇歇,再困再倦,明日又早早飛離了巢,哪日得食少些,一日空肚。”

    何棲聽得怔怔出神,淚濕眼角,便連許氏憶起養兒的艱難,也是一聲輕嘆。說起來卻是唇角含笑,道:“盧娘子說得是,當初生了阿英,他要鬧夜,夜間要睡在臂彎裡,要我搖著才肯消停。抱得兩只手臂酸軟,也只咬牙撐著,總不能扔了他去,又不是破口麻袋。”

    何棲頓笑,問道:“伯母家中也養著丫環,大伯父不曾幫手嗎?”

    許氏氣道:“阿英是個討債的,只認我,你大伯父一臉粗胡子,他偏要拿臉貼他,逗得阿英直哭,到他手裡殺豬似得干嚎。”

    盧娘子道:“我家兩個猴子倒是胡打海摔的,只小三子體弱,差點沒養下來。他爹心疼,日抱夜哄,倒比我這個做娘的還費心思。”

    何棲摸摸肚子,月份還小,纖腰一把,卻有骨血孕育其中,從無到有,從小到到大,玄妙至極。

    一個孩子,有著他與她的血脈,存於世間,承著他與她的生命,哪怕身死,世間仍有他與她的一分。造物神奇,妙不可言。

    沈拓找了王三,托他尋可靠老實的奴僕來。

    王三見他著急,問道:“都頭不似急性的,今日倒慌張。”

    沈拓笑道:“王牙郎,我家娘子有孕,家中少人服侍,你與我多留些心,不拘死契活契,只尋老實本份的。”

    王三唉喲一聲,連忙道喜,心中想道:苟家已倒,沈家卻是勢起,今日不好生巴結,他日門寬階高,再涎著臉討好,倒顯得我嘴臉可惡。當下道:“都頭放心,都頭娘子有孕,可非小事,我定領了可靠的人賣與都頭。”

    沈拓謝過,急著歸家去陪何棲,許氏與盧娘子看他在那跟進跟出,沒個目的,只覺好笑。

    盧娘子知曉許氏不好開口,便道:“大郎,家中有我和你伯母呢,你又擔著縣衙的事,家中又有水運要管,也是忙得慌呢。”

    沈拓張眼看了看何棲,心中實在舍不得,只是,到底知曉輕重,道:“盧嫂嫂說得是,倒是小兒面目,不知急緩,娘子只安心在家將養,其余的都不必操心。”

    許氏笑道:“這才是正理,一個搭柴,一個點火,才暖得手。兩個撿了一擔的柴來,沒個燒火的,也是白搭。”

    施翎被曹二拉住吃了幾杯酒這才得以脫身,一到家便被沈拓拉去了碼頭。施翎疑道:“季世子與明府兄弟情深,大老遠跑來桃溪探望明府,別是另有原由?”

    沈拓心中也是不解,道:“他世子之尊,身上還有官職,這般水迢路長遠道探弟,實有不通之處。”

    施翎想了想,沒個頭緒,隨即拋置腦後,笑道:“管這些作甚,左右與我們不相干。眼下哥哥與嫂嫂才要緊,嫂嫂有了小侄兒,我攢些錢,好與他耍玩。先前在宜州看到磨喝樂,捏得精巧細致,又有傀儡小人,逗趣可愛。”又喜滋滋道,“阿計不喜習武,哥哥的小郎君定愛拳腳,我要收來作徒弟。”

    沈拓道:“你又作叔叔,又作師父了,倒擔兩重的身份。”

    施翎抬了抬下巴:“我騎得馬,開得弓,教一個小兒綽綽有余。”

    沈拓笑道:“我倒盼著先得個小娘子,跟阿圓一樣,二月水邊的桃花一般。”他越想越美,倒似篤定了何棲這胎要生女兒一般。

    施翎抬了抬眼,欲言又止,拿袖一抹臉,往前直走。

    沈拓追上去揪他後領,道:“有話便說,做這般形容。”

    施翎又往前一步,嚷道:“這可是哥哥要我說的,不好與我計較。”

    沈拓猶疑地將他看了又看,道:“你先說來聽聽。”

    施翎拿手先抱了頭,道:“要是侄女生得與嫂嫂仿佛那自然是好,要是生得如同哥哥一般……”

    沈拓怒又笑,見施翎腳底抹油要溜,追上去和他算賬。二人笑鬧一陣,沈拓滿心將為人父的喜悅,搭了施翎的肩,道:“阿翎,也該娶子生子了,將來你我還要做親。”

    施翎呆了呆,忙搖手:“我便罷,娶親沒甚趣味。”

    沈拓哈哈笑,一拍他的背道:“你不過未曾開竅,哥哥與你請媒婆說親可好。”

    施翎抓耳撓腮,滿面通紅,揖禮求饒:“哥哥罷手,我……以後……以後再說……”

    沈拓笑道:“阿翎,等你成家,我們也聚居一處,兒女竹馬青梅,一處長大,要是有幸,結兒女親家,親上加親,等得七老八十,仍舊一塊吃酒吃肉。”

    施翎想了想,似乎這般長長久久,也的確不錯,耳尖仍是通紅,扭捏道:“以後,再讓哥哥嫂嫂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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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盧娘子與許氏在門口撞了正著。

    盧娘子帶著二子,一手挎了個竹籃一手挽了個包袱,見許氏帶了丫環小廝落轎,笑著福身道:“曹家大娘子有禮,一早起來蟢子吐絲爬了頭,我便知曉有喜事要來。”

    許氏回了一禮,也笑道:“盧娘子有禮,你兄弟家裡門庭冷清,可算是添丁增人了。”

    盧娘子臉上笑容不止,一面讓二子與許氏行禮,一面道:“大郎與他娘子失怙的失怙,失恃的失恃,又年青歲小,細想都替他們心疼。”

    許氏點頭,道:“幸好他們立得住,小家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條。盧娘子帶了衣裳,我厚著臉皮,請你多住些時日,他們懂得什麼?再老成也心慌。”

    盧娘子笑:“我正是放心不下,才帶了衣包。”

    許氏攜了她的手,道:“平常往日也不曉,遇著事便知家裡人少捉慌,大郎家裡就一個毛丫頭,雖勤快,還不太曉事呢。”

    盧娘子也道:“正是呢,阿娣還半懂不懂的,還有得教呢。”

    何棲被塞在床上不讓下地,阿娣家中姊妹接二連三地生出來,隔年便多一個,一個阿姊還是在田埂出生的,實不知有孕在身有什麼講究,但何棲不比她阿娘健壯,索性萬事不讓何棲沾手。

    何棲不堪其煩,偏沈拓與何秀才兩個還要幫腔,將她當作薄胎瓷瓶,生怕磕碰了。

    許氏與盧娘子一進屋,頓笑了:“這也太小心了些,懷胎十月,莫非都睡在床上,悶也要悶出病來。”

    何棲無奈笑道:“大郎阿爹他們實是小提大作,我又拗不過他們。”

    許氏笑起來:“雖說太過了些,但有身孕怎麼能算小事?”又問,“怎不見大郎?”

    何棲吩咐阿娣拿茶點來,道:“大郎去王牙郎那,原本就想著添一兩個奴僕幫手,眼下我診出有脈,大郎便急起來,說家中人手不夠。”

    盧娘子插嘴道:“娘子家中是少奴僕。”

    許氏也點頭道:“阿娣貼心,你只放在身邊,再請個年長些的僕婦,知曉些人事俗禮的。將來大家大業,再慢慢都補上來。”

    何棲笑道:“大伯母說到我心裡,也不是如何人家,家中一進的院落,用不上太多的奴僕。我想著添一個僕婦,一個門役,阿計年漸長,身邊再添個小廝。其余的,先不理會。”

    盧娘子盤算了一下,笑道:“倒也使得,這幾日我先與你周旋。”

    許氏道:“盧娘子在侄媳身邊,我放一百個心,不過,我嘴碎,讓我一句不說,實在憋得慌。”她笑起來,“唉喲,一肚子的嘮叨,怎麼也要掏空了才舒爽,侄媳有孕吃的用的避忌的,容我們好好絮叨,保准磨得你耳朵起繭。”

    何棲一本正經道:“我於這上頭半點不通,正要請大伯母與盧姨教我呢。”

    許氏與盧娘子雙雙笑起來:“保管念一本的經書與你聽。”

    許氏忽嘆一氣,壓低聲音:“你現在月份小,還不穩定。你那個沒臉的婆母那邊,先不必報信,她這人今日想東明日念西,淚又不值錢,誰知肚裡藏著什麼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少些生氣。你有孕,諸事本應婆家為你打點,你那個婆母,有還不如沒呢,伯母臉大,充長攬事,姜湯米面,我來與你備著。”

    盧娘子忍不住在心裡念佛,她心疼何棲無長幫扶,有了身孕,自己買姜曬姜,未免可憐,許氏攬去,實是暖人心腸。在旁拭了拭淚,笑道:“曹家大娘子,阿圓是個坎坷的,命裡少人疼,遇著大娘子這樣的親眷,是她的福氣。”

    許氏笑起來:“是我們大郎的福氣,賴漢娶好妻,阿圓這麼個千裡挑一的人物,落了大郎的手裡,大郎沒少偷樂,黃鼠叼了雞,死命拖回窩裡。”

    盧娘子將何棲抱進懷裡,撫著她的肩背道:“娘子有了身孕,出了男女,便是另一番天地。為人子,為人妻,為人母,另樣的景況,先前你靠人,他日人靠你,裡面不知多少的辛酸,你翅膀再弱,也得張開護著他們,凄風苦雨,你得遮著。看巢裡的鳥,得只鼠蟲,也先喂了幼鳥,自己啄點殘肉,餓著肚子又飛進風裡找食,累了也只在枝頭歇歇,再困再倦,明日又早早飛離了巢,哪日得食少些,一日空肚。”

    何棲聽得怔怔出神,淚濕眼角,便連許氏憶起養兒的艱難,也是一聲輕嘆。說起來卻是唇角含笑,道:“盧娘子說得是,當初生了阿英,他要鬧夜,夜間要睡在臂彎裡,要我搖著才肯消停。抱得兩只手臂酸軟,也只咬牙撐著,總不能扔了他去,又不是破口麻袋。”

    何棲頓笑,問道:“伯母家中也養著丫環,大伯父不曾幫手嗎?”

    許氏氣道:“阿英是個討債的,只認我,你大伯父一臉粗胡子,他偏要拿臉貼他,逗得阿英直哭,到他手裡殺豬似得干嚎。”

    盧娘子道:“我家兩個猴子倒是胡打海摔的,只小三子體弱,差點沒養下來。他爹心疼,日抱夜哄,倒比我這個做娘的還費心思。”

    何棲摸摸肚子,月份還小,纖腰一把,卻有骨血孕育其中,從無到有,從小到到大,玄妙至極。

    一個孩子,有著他與她的血脈,存於世間,承著他與她的生命,哪怕身死,世間仍有他與她的一分。造物神奇,妙不可言。

    沈拓找了王三,托他尋可靠老實的奴僕來。

    王三見他著急,問道:“都頭不似急性的,今日倒慌張。”

    沈拓笑道:“王牙郎,我家娘子有孕,家中少人服侍,你與我多留些心,不拘死契活契,只尋老實本份的。”

    王三唉喲一聲,連忙道喜,心中想道:苟家已倒,沈家卻是勢起,今日不好生巴結,他日門寬階高,再涎著臉討好,倒顯得我嘴臉可惡。當下道:“都頭放心,都頭娘子有孕,可非小事,我定領了可靠的人賣與都頭。”

    沈拓謝過,急著歸家去陪何棲,許氏與盧娘子看他在那跟進跟出,沒個目的,只覺好笑。

    盧娘子知曉許氏不好開口,便道:“大郎,家中有我和你伯母呢,你又擔著縣衙的事,家中又有水運要管,也是忙得慌呢。”

    沈拓張眼看了看何棲,心中實在舍不得,只是,到底知曉輕重,道:“盧嫂嫂說得是,倒是小兒面目,不知急緩,娘子只安心在家將養,其余的都不必操心。”

    許氏笑道:“這才是正理,一個搭柴,一個點火,才暖得手。兩個撿了一擔的柴來,沒個燒火的,也是白搭。”

    施翎被曹二拉住吃了幾杯酒這才得以脫身,一到家便被沈拓拉去了碼頭。施翎疑道:“季世子與明府兄弟情深,大老遠跑來桃溪探望明府,別是另有原由?”

    沈拓心中也是不解,道:“他世子之尊,身上還有官職,這般水迢路長遠道探弟,實有不通之處。”

    施翎想了想,沒個頭緒,隨即拋置腦後,笑道:“管這些作甚,左右與我們不相干。眼下哥哥與嫂嫂才要緊,嫂嫂有了小侄兒,我攢些錢,好與他耍玩。先前在宜州看到磨喝樂,捏得精巧細致,又有傀儡小人,逗趣可愛。”又喜滋滋道,“阿計不喜習武,哥哥的小郎君定愛拳腳,我要收來作徒弟。”

    沈拓道:“你又作叔叔,又作師父了,倒擔兩重的身份。”

    施翎抬了抬下巴:“我騎得馬,開得弓,教一個小兒綽綽有余。”

    沈拓笑道:“我倒盼著先得個小娘子,跟阿圓一樣,二月水邊的桃花一般。”他越想越美,倒似篤定了何棲這胎要生女兒一般。

    施翎抬了抬眼,欲言又止,拿袖一抹臉,往前直走。

    沈拓追上去揪他後領,道:“有話便說,做這般形容。”

    施翎又往前一步,嚷道:“這可是哥哥要我說的,不好與我計較。”

    沈拓猶疑地將他看了又看,道:“你先說來聽聽。”

    施翎拿手先抱了頭,道:“要是侄女生得與嫂嫂仿佛那自然是好,要是生得如同哥哥一般……”

    沈拓怒又笑,見施翎腳底抹油要溜,追上去和他算賬。二人笑鬧一陣,沈拓滿心將為人父的喜悅,搭了施翎的肩,道:“阿翎,也該娶子生子了,將來你我還要做親。”

    施翎呆了呆,忙搖手:“我便罷,娶親沒甚趣味。”

    沈拓哈哈笑,一拍他的背道:“你不過未曾開竅,哥哥與你請媒婆說親可好。”

    施翎抓耳撓腮,滿面通紅,揖禮求饒:“哥哥罷手,我……以後……以後再說……”

    沈拓笑道:“阿翎,等你成家,我們也聚居一處,兒女竹馬青梅,一處長大,要是有幸,結兒女親家,親上加親,等得七老八十,仍舊一塊吃酒吃肉。”

    施翎想了想,似乎這般長長久久,也的確不錯,耳尖仍是通紅,扭捏道:“以後,再讓哥哥嫂嫂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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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5章
   
    何棲松松低挽了發髻,伏在案上畫襁褓的花樣,畫了佛家八寶,自己也嫌簡陋,停筆問沈拓,道:“別家都繡得獅子繡球等物,繡肚兜、寶傘是不是不太相宜?”

    沈拓探頭看了看道:“哪裡不相宜?又好看,又是吉意。”將紙筆收到一邊,道,“冬日手僵,阿圓先不動針線,春暖再繡。”

    何棲抿了抿嘴唇,輕抬了雙眸,睞了他一眼道:“大郎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藝,今日復明日,明日成蹉跎,更不知哪日才能繡成。”

    沈拓笑道:“不如將些銀子與繡女?阿圓有身孕,還費心血繡襁褓。”

    何棲搖頭:“不好,這卻是我做阿娘的心意。我也不著急,慢慢地繡,上頭也沒有太繁復的紋樣,也不必劈出多少細的絲來。”

    沈拓拗不過, 用手松松圈了她的腰,手上只不敢使力。何棲笑出聲,拿過他的手貼在自己腰間:“真當我是六月薄冰不成,碰也碰不得?”

    沈拓正色道:“她又不能言語,不適也不曉得哭訴,不能擠著她。”

    何棲側臉看他神色,竟不是頑笑,哭笑不得道:“這才多大,還能知曉這些?”

    沈拓小心翼翼抱著她,笑道:“也不能擠著娘子。”

    何棲輕笑出聲,二人耳鬢廝磨,親昵相擁,何棲問道:“大郎這幾日要守著碼頭?”

    沈拓道:“就這幾日的船,不知究竟何時才到。”

    何棲想了想,道:“快近冬殘,季世子遠離禹京,拋下家族雙親,千裡迢迢探望弟弟,似情深,卻有不通之處。”

    沈拓不知怎麼憶起那日賊匪之言,沒有長久的太平年月,定了定心神,道:“他們高位,風勁浪急,我們只在溪流裡打轉,不知他們的凶險。”

    何棲點頭附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明府與他季世子,縱是有事,也不是我們所能擔擾的。我只是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沈拓笑道:“禹京千裡之外,縱有風浪,也掀不到田間水溝裡。”頓了頓又道,斬釘截鐵道,“真若有事,我沈拓堂堂男兒,斷骨舍肉也定要保得你們周全。”

    何棲輕撫著他的臉頰,微笑:“好好的,為著沒影的事,說些不吉的話,我還盼著百年呢。”

    沈拓大笑道:“對,說定了的百年,哪能差了。”

    攜手與君既定百年,哪堪寄人間白雪滿頭,任君奈何橋上只影期約?

    季蔚明船到桃溪時,天下起絲絲細雨,小風寒雨,凄凄入骨,沈拓安排了人碼頭守望,遠遠見江中有官船駛來,忙去通報。

    季蔚琇這幾日食不知味,聽聞船至,皺眉道:“怎這日出行,寒雨連江,桃溪不比禹京,陰寒潮冷,也不知阿兄可還習慣。”

    季長隨回道:“郎君放心,廚娘煮了驅邪寒的熱湯,也備了溫湯熱粥,我親攏了火盆,暖了屋子,被褥軟枕也都熏得香軟。梅瓶中也插剪了新梅,前幾日有一筐佛手,也放在屋中添些果香。雖簡陋不比府中,也還暖和舒適。”

    季蔚琇點頭,道:“出門在外,也只能讓阿兄將就了。”

    沈拓護送著季蔚琇去碼頭接季蔚琇 ,見他衣裝不似往常隨意,玉冠束發,錦袍鶴氅,溫潤奪目,卻又倚馬風流,滿樓紅袖招。

    季蔚琇見他面有訝異,笑道:“總不好一身寒酸卻見家兄。”

    沈拓道:“明府是報喜不報憂之意,世子見明府起居坐臥,與京中時一般無二,定寬心安慰。”

    季蔚琇輕嘆,神色苦惱:“阿兄聰敏異常,我不過白裝相一回,自欺欺人。”

    到了江邊,江水煙漓,兩岸老樹新柳,枝伸丫叉,酒肆酒旗垂墜,幾個腳力倚著扁擔閑話,一個婦人讓一個垂髫小童張著傘,自已拎了一籃芋子在水岸邊洗泥污。

    季蔚琇見了,面露笑意,心道:來此任官,也不算一事無成,兄長考校,也有個交待。

    沈拓因季蔚明身份貴重,執刀而立,與幾個暗樁對了下眼色,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又讓手下的幾個差役守了踏板兩側。

    他與季蔚明不過過了了幾語,只記得這位侯府世子生得極為俊秀,與季蔚琇並不太相像,看似親切,卻極為疏離,作風高傲,深不可測,與他們有雲泥之別。另有一樣,便是不大康健的模樣。

    許是輾轉南北,季蔚明下船後,臉色蒼白,更似雪雕冰砌,一身的寒意。他不過帶了幾個侍衛,一個長隨,一襲裘衣裹身,眉如墨染,目墜星辰,見了季蔚琇,毫無血色的雙唇彎出一道笑意來,道:“看著倒穩重了。”

    季蔚琇難捺心中激動,一揖深禮,哽咽道:“雛鳴見過阿兄。”

    沈拓吃了一驚,季蔚琇一方知縣,在季蔚明面前居然這般小兒情態,想必兄弟二人情誼深厚。

    季蔚明一把扶起季蔚琇,嫌棄道:“一方父母官,倒作女兒形容,也不知羞。”

    季蔚琇頓時漲紅了臉,半晌才道:“阿兄跋山涉水,是來取笑我的。”他見季蔚明臉色不僵,道,“阿兄,陰雨沁骨,先回去歇息如何?”

    季蔚明擺擺手,背著手在碼頭轉了一圈,毫不在意華貴的裘衣下擺沾染了污泥,輕笑道:“倒有些樣子,算不上千裡通波,此地舟行綠絲間,卻是功勞一件,二郎這兩年也不算年華虛度,也得寸功。”

    季蔚琇神飛色揚道:“是阿兄教得好。”

    季蔚明吃驚:“我以為你會與我邀功,不曾想倒自謙起來。”

    季蔚琇笑起來:“少不得也要裝出謙謙君子的模樣,讓阿兄多誇我幾句。”

    季蔚明大笑出聲,轉頭問沈拓:“你們家明府府可還算得好官?  ”

    沈拓拱手道:“明府是難得的好官,自明府來後,桃溪景像一新,街頭乞兒賊偷都少了半數,豪吏富家也不似先前仗勢欺人,明府又開河通舟,與民便利。樁樁件件,不負父母官之名。”

    季蔚明看了看他,這才笑道:“倒不似虛假之言。”

    季蔚琇見雨絲漸粗,著急起來,道:“阿兄,雨轉大,先回轉吃盞溫湯驅寒,你有關心的,讓沈都頭一同回縣衙細問。”

    季蔚明搖頭道:“我是來探親的,你一縣之事,我才懶得過問。”微抬眸笑道,“我的親弟,再差也比別人強些。”

    沈拓在旁邊噎了一嗓子氣,心道:他們兄弟倒都高傲得緊。

    季蔚明攏了攏裘衣,道:“都頭行事謹慎,周圍明暗護衛,有心了。”素白手指拈著一枚油潤的小玉牛,道,“聽聞都頭娘子有了身孕,這小玩意送與你家未出世的小郎君。”

    沈拓心中如遭驚濤駭浪,季蔚明竟對桃溪諸事了若指掌,穩了心神接過小玉牛道:“沈拓謝過季世子。”

    季蔚明微擺手:“都頭先家去陪你家娘子。”

    沈拓心知他不願有旁人驚擾他們兄弟相聚,拱手領命,又散了碼頭布下的差役好手,自己則去酒肆等曹英一起吃酒談事。

    季蔚琇恐季蔚明身勞受損,讓車夫緊趕了車,又叮囑:“別太顛簸。”

    季蔚明倚在車上笑出聲來,道:“車道泥濘,快了哪有不顛簸的,你阿兄莫非是紙糊的?顛一顛便散了架?”

    季蔚琇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季蔚明,此時卻是放置一邊,緊皺著眉道:“阿兄先靠靠,回去先歇一歇,再請郎中來看。”

    季蔚明戲弄道:“你便不好奇我來桃溪所為何事?”

    季蔚琇道:“阿兄的康健要緊,其余的又算得什麼。”

    季蔚明低笑:“二郎還是兒時的模樣。”

    季蔚琇氣道:“阿兄先合目稍憩,我再不與阿兄回話。”

    季蔚明點頭:“好好好,都依你。”

    等到桃溪縣衙,季蔚琇扶了季蔚明下車,忽覺手上一重,季蔚明整個人仿如風摧霜折,半點聲息也無得暈倒了在他的懷裡。季蔚琇驚駭臉上血色盡褪,青白一片,倒比季蔚明還難看幾分,幾個侍衛也是大驚失色,瞬間圍攏了過來。

    季蔚琇深吸一口氣,按著驚恐繁躁之氣,吩咐季長隨去請郎中,又遷怒道:“你們隨在阿兄身邊,竟無一人知曉阿兄身體不適?”

    季蔚明的貼身長隨嗑頭請罪,又道:“二郎君,世子說一不二,小的們不敢違抗。”

    季蔚琇也不知哪來得力氣,一力將季蔚明抱進室內,安置在床上,又命廚下送湯藥來,季蔚明不過一時力不可支,這般折騰已經醒轉過來。

    季蔚琇怒道:“阿兄又不是三歲小兒,侯府世子,承一府重責,這般不知輕重,將康健視若等閑,阿兄置阿娘與弟弟為何地?”

    季蔚明擁被而笑:“你家兄長紙糊的燈籠,暈一暈也是尋常。”

    季蔚琇聽罷氣得摔門便走,走了幾步,又回來怒氣騰騰地坐在一邊。

    季蔚明看他:“咦,你怎得又回來了?”

    季蔚琇板著臉道:“我等郎中為世子診治了再走。”

    季蔚明看著他,忽道:“二郎,你可願在桃溪再任三年縣令?”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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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季蔚琇將一枚桔黃的佛手放在火盆邊緣,微甜的柑香被炙烤得愈加濃郁,仿若枝頭熟爛的甜果,將將敗壞前滲透的香。

    “阿兄……”季蔚琇捻了捻手指,指尖余香,莫明令人憎惡,“阿兄可是打點好了諸事,眼下不過告知我一聲?”

    季蔚明揮退長隨,揚眉反問:“怎麼,二郎對阿兄心生怨恨?”

    季蔚琇怒道:“阿兄將萬事藏在心間,從不輕易言明,縱然弟弟資質愚鈍,拙笨不堪,也讀過經史,略通六藝,在阿兄心裡我便這般無用?一言也不能相告?”

    季蔚明頭也不抬:“激將於我無用。”

    季蔚琇咬牙,撩衣起身,移步床榻前,噗通跪倒在地:“阿兄,你我兄弟,筋骨相連,不應互為臂膀,相扶相持?緣何阿兄視我如巢中幼鳥,將我納入羽翼之下,不經風霜雨雪。”

    季蔚明看著他笑道:“以退為進於我也無用。”

    季蔚琇無奈,急喚道:“阿兄。”微紅著兩眼,乞求道,“雛鳴想為阿兄分憂,阿兄心有憂思,不利康健,弟弟不願阿兄有損……”

    季蔚明嘆道:“天不假年,莫可奈何。”

    季蔚琇心中劇痛:“阿兄非要說這些傷人之言。”

    季蔚明立馬認錯,道:“是阿兄說錯話了,二郎莫要與阿兄計較。”

    季蔚琇知道他此言並不經心,更生悶氣,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季蔚明無奈,道:“翻山涉水來看弟弟,都不肯上盞清茶?”

    季蔚琇頓悔,不該只顧著說話,疏忽了兄長羹湯歇養,道:“我讓廚下送滋養的湯盅來,燉了好些時候,廚娘的手藝不比家中的食手,阿兄只得將就。”

    等季蔚明用了一盅暖湯,季長隨喊了郎中過來,只道是舟車勞頓,體乏身疲氣血兩虧之故。季蔚明說了幾句話,漸感不支,沉沉睡去。

    季蔚琇卻是一夜不曾入睡,夜半搬了棋坪左手右手對弈,早上吃了一盞濃茶醒了醒神便去看兄長。

    季蔚明貼身長隨見了他笑道:“二郎君,世子一早醒了,在屋中看書。”推門入內,果然見到季蔚明半臥在窗前軟榻上借著晨光捧卷,青衣素袍,仿佛雪中青竹,綠葉青翠,不損風姿。

    “這般慌張,行臥之度呢?”季蔚明放下書卷微皺著眉。

    季蔚琇笑道:“阿兄一早就拿話訓我。”

    季蔚明也笑:“昨日橫眉豎眼,恨不得拂袖而去,今日便消了氣。”

    季蔚琇想了想道:“阿兄為長執舵,我聽阿兄的便是,其余的,盡隨阿兄之意。”他目光清朗,笑道,“我信阿兄。”

    季蔚明屈指敲了敲食案,道:“倒是將了我一軍。”

    季蔚琇驚喜:“阿兄願意解惑?”

    季蔚明垂眸笑了:“總不好讓你遣個拼命三郎去禹京追根究底。”

    季蔚琇坐在軟榻一側,低聲問道:“阿兄,禹京真成混水?”

    季蔚明答道:“千裡江山,山之高,水之闊,地之廣,物之博,堆錦著繡,絢爛無邊,如有機緣,哪個不想泰山封禪,登高一呼,群山回首。禹京的水,何時清過?難就難在,那些不知死活,挽袖摸魚之人。”

    季蔚琇咬牙:“家中也涉及皇室紛爭?阿爹糊塗了嗎?”

    季蔚明道:“權勢惑人心志,阿爹本就短視之人,被阿姊挑嗖了幾回,一心想做未來國丈。”

    季蔚琇氣得笑了:“縱是昱王登基,阿姊至多也是妃,位列三夫人已是榮寵,阿爹暈頭了才妄想做國丈。且太子……阿兄,太子真有頑疾?”起身踱了幾步,搖頭道,“即便太子康健堪憂,聖人尚在壯年,他們向天借膽虎嘴拔須。”

    季蔚明端茶道嗤笑:“他們許是當聖人眼花昏聵。”

    季蔚琇心中怒火難以宣泄:“聖人獨斷之君,雷霆手段,生殺予奪,他們竟敢妄動儲君,事發便是傾族滅家之禍。”

    “昱王與太子一母同胞,幼時兄友弟恭,常常胼手胝足同榻而眠,有年寒冬,太子染病臥床,昱王伏在廊柱那偷哭,晚間硬要睡在太子床榻上,握著太子的手才肯入睡,如今……卻是死生相爭,時令事移,人心易變,更漏聲殘,年輪換轉再難回首。

    你遣人追查桃溪神醫之死,應知裡面有昱王的手筆,二郎恐怕不知,當初探訪名醫之人,也是昱王。昔日千方百計為兄長康健殫精竭慮之人,今日處心積慮置兄長於死地。皇權,猙獰如獸,伏在一隅,宿在心尖,只等哪日噬人心魂。

    二郎,侯府不知不覺也身陷其中,阿姊與阿爹鬼迷心竅,我們哪能獨善其身。”

    季蔚琇道:“阿兄與太子私交甚篤,可……”

    季蔚明也不駁他,只管輕笑,季蔚琇微合雙目,道:“是弟弟愚昧了。”

    季蔚明點頭:“二郎,人心詭測,切不可妄圖猜測其中深淺。”

    季蔚琇搖頭:“旁人的我不敢猜測,阿兄卻不會害我。”

    季蔚明斥道:“荒唐,生而為人肉體凡胎,七情六欲不一而足,既能舍萬丈紅塵拋下妄念成佛,亦可為功名利祿屠萬人成魔,我與他們並無不同,哪日為心中所求,割骨斷親。”

    季蔚琇執拗道:“我只信阿兄。”

    季蔚明心頭激蕩,又感安慰,又嫌弟弟過於純良,想要教導幾句,又懨懨罷了主意,轉而道:“禹京眼下看似風平浪靜,卻是暗潮洶湧,太子身體日漸敗壞,臥床月余,人人心思浮動。昱王一系,更是斂財積勢,以圖後舉。侯府一個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雛鳴,勢如累卵,我們不能因阿爹糊塗舉家葬送。恰好你在桃溪為官,此處水路通達,進退有路,若是事發,你也能得一線生機。

    我觀沈拓施翎其人,有大義,你於他們又有提拔之恩,賞識之情,說不得還能借他們一力以得周全。

    再者府中,阿兄也不會任由阿爹隨心所欲,聽之由之,我與阿娘也另有計較。”

    季蔚琇冷著一臉,森然道:“阿兄將自己置於險地,讓我逃命?”

    季蔚明笑道:“事還不至於此,不過防著萬一,為無路可退之路。二郎高看為兄,阿兄也不過貪生怕死之徒,我嫡長世子,自有該擔之責,無從可選,再者我也算與太子同病相憐,花好月圓,於我卻非長景……”

    “夠了。”季蔚琇大怒,“阿兄事事安排妥當,可問過我願不願?若是侯府滅族,阿兄可問過我願不願苟活?阿娘呢,我阿姨呢?嫂嫂與侄兒呢?讓我作一個世間無依的孤魂?何處可為家?阿兄,我不願,我不願。”

    “放肆。”季蔚明一個巴掌甩了季蔚琇的臉上,聲含冰刺,面覆寒霜:“堂堂男兒,哭哭啼啼做什麼婦人情態。便是孤魂野鬼,漂泊無依,你也得給我活著承家中血脈,季家不能無人為繼,斷於世間。

    二郎,我之責,便是縱然身死也要擔得侯府興衰,你之責,便是縱然浮萍微渺也要承血脈之繼。”

    “那阿兄不如為侄兒留好退路,我連妻室都沒有,擔什麼血脈之責。侯府摻入儲君之爭,以聖人心性,定是滅族這罪,屆時我一個逃亡之人,上哪去娶娘子。”季蔚琇無奈道。

    季蔚明施施然道:“你也不小了,是該娶妻成家,先時阿爹要為你定的親事,因不妥當被阿娘推脫了,隨後你赴任桃溪,倒將婚事耽擱了。阿娘與阿姨前些時候還說起你的終生大事,放心,阿娘眼光極好,她挑的小娘子,品貌心性必不流於凡俗。”

    季蔚琇目瞪口呆,道:“阿兄管得我娶親,可管得我生子?”

    季蔚明笑道:“小兒任性之語。”

    季蔚琇氣紅了臉,左思右想道:“阿兄尋個由頭將侄兒送到桃溪來。”

    季蔚明搖頭輕笑:“我的獨子,父母俱在,長輩在堂,千裡迢迢送到叔叔身邊?豈有此理!只怕計不成,反授人於柄。”

    季蔚琇也知此事不成,頹然坐下。窗外仍是霏霏細雨,灰撲撲的鉛雲,沉沉地壓在那,無摧城之勢,卻惹人生厭。燭火跳動間,暗影浮動,似藏鬼魅。

    “阿兄,別有良策?”

    季蔚明俊美異常的臉龐,隱在燭影裡,蒼白的臉似是染上一片暗暗的血色,他笑:“他們……為時尚早呢,侯府亦有可為之處,二郎,他日阿兄做了不可拘回之事,望你不要怨懟阿兄。”

    季蔚琇心頭一跳,忽笑道:“我聽阿娘說:幼時我生得尋常,學話也慢,阿娘將我抱給阿兄,阿兄百般嫌棄,可是,阿娘要接回我時,阿兄又不願意,還道:他雖生得醜,好歹也是我阿弟,總不好送與別人,他看著也不討喜,怕是沒人肯要。”

    季蔚明難得露出羞慚之意,卻道:“阿娘騙你的,我何曾做過這等可笑之舉。”

    季蔚琇笑:“是,應是阿娘騙我的。”他看著季蔚明白玉一般的雙手,不染一絲塵垢,  喉間一哽,道,“阿兄待我如父如兄,我又怎會怨阿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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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季蔚琇拿了一根釣竿,獨坐舟中,冷月如霜,鋪就一地雪色。季長隨見他心煩,識趣地守在岸邊,嫌冷,點了一堆篝火烤手取暖,時不時搓手跺腳,揚聲道:“郎君,夜深天寒,我們不如早些回去吧,被世子知曉,小的擔待不起啊。”

    季蔚琇冷笑:“阿兄早睡,若是被他知曉,定是你通風報信,做了耳報神。”

    季長隨紅眼喊冤:“郎君, 小的若有不二之心,叫我不得好死。”

    季蔚琇捏著魚餌道:“仔細驚了魚。”

    季長隨掐著脖子消了聲,又探頭看著黑沉沉的水面,哪來得魚,大寒冬夜連只飛蟲的都沒有。四下寂寂無聲,孤舟漁燈,季蔚琇到底不敢放肆,披了厚厚的裘氅,遠看倒似夜釣的蓑衣漁翁。他正覺得清靜自在,便聽舟過水動,有船篙輕點水面。

    沈拓與施翎也是大吃一驚,一人棄了船篙,一人放下手中的事物,揖禮道:“明府怎在這邊深夜垂釣?”

    季蔚琇訝異:“你們二人這是?”

    沈拓笑道:“娘子有孕,冬日也沒什麼新鮮的吃食,我借了蝦籠,想捕些蝦來。這條水道少船只過往,布在這邊,免得纏了漁船。明府好雅興,冬夜獨釣。”

    施翎是個好奇的,問道:“明府釣了幾條魚?可有白條?”

    季蔚琇魚籠裡別說白條,連根枯草也沒有,不過,他倒端得住,笑道:“垂釣之趣在於釣,不在魚。”

    施翎笑:“怪不得我不耐煩釣魚,坐個半天,連片魚鱗都不得,撒網才趣味,一網下去,還能網來蝦蟹。”

    沈拓吃驚:“我以為你最喜歡脫個赤條,下水捕魚。”

    季蔚琇棄了魚竿,道:“相請不如偶遇,沈都頭與施都頭不如一同過來略飲一杯淡酒。”

    沈拓與施翎撐舟靠近,插篙泊在一處,季蔚琇為難,篾蓬小舟,也不曾多備馬扎坐具,未免失禮。

    沈拓席地而坐,道:“我與阿翎粗鄙,沒有這些講究,哪處不能坐下?”

    施翎拍拍衣擺,笑道:“別說船上,荒墳野地,也曾睡得。”

    他們在船下對坐飲酒,季長隨在岸上急得跳腳,嚷道:“明府,都頭,天冷,怎好吃冷酒?放小的上船,與你們溫酒。”

    施翎見了哈哈大笑,轉臉道:“長隨大驚小怪,冷酒吃進肚中,早成了暖酒。”

    季蔚琇也笑:“他雖絮叨,卻是一心為我。”

    沈拓到底沉穩些,道:“不如讓長隨上船,免他著急。”

    季蔚琇道:“不用理會,我們自在飲酒。”

    沈拓接盞,一飲而盡度季蔚琇形容,料他心中有事,但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不動問,不過舍命陪君子與他飲酒。施翎卻是不識趣的,吃了幾盞酒,疑惑問道:“明府怎不在家中陪兄長?”

    季蔚琇執壺的手微頓,輕笑道:“兄長舟車勞頓,在家中將養,哪能拉來陪我胡鬧。”

    施翎呆了一呆,心想:明府怎答非所問。正要再問,沈拓拿盞敬他:“阿翎與我吃一杯,冬夜寒冷,卻陪哥哥出來捕蝦。”

    施翎頓時轉了念頭,笑道:“左右夜長,又沒什麼消遣,再者,也是為嫂嫂與侄兒的康健。”

    沈拓道:“無論如何,還是謝阿翎一盞酒。”

    施翎吃盡碗盞中的酒,仍顯不足,笑道:“酒不嫌多,哥哥謝我就不必,多與我些酒卻是使得。”

    季蔚琇看他們親密,不由想到了自己與季蔚明,他幼時資質不佳,別人背個幾遍便能記下的文章,他背個十遍仍舊磕磕絆絆,同窗先生未免輕視。季蔚明嘴上刻薄,等他下學,又每每拉他手去書房與他講解釋義。對家學先生又多鄙薄,與侯夫人抱怨道:“一介酸儒,不知變通,又不識因材施教,族中子弟多有耽誤,我教阿弟,比他還好。”

    侯夫人戲謔:“才教得幾篇文章,便這般自鳴得意。”

    季蔚明一挑秀麗的長眉,道:“他當弟弟朽木,我卻當弟弟良材,旁雜不論,只這點,我便勝他多矣。”

    侯夫人道:“你也說二郎是你弟弟,弟弟與尋常學生如何相提並論?”

    季蔚明道:“師為父,心有輕慢,豈配為尊?”

    侯夫人掩袖笑道:“晏清,雖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為父者尚有不慈,何況為師?良師與益友,二者兼可遇而不可求,你苛責了。你既不滿族中夫子,等你弟弟下學,你另行教導,言不如行,行不如動,貪圖憤憤之語,於事何補?”

    自此,無論風霜雨雪,暑夏寒冬,季蔚明都領他另行講文念書,一日不怠。

    他阿姨極為感念,盛妝跪謝侯夫人。

    侯夫人將他阿姨扶起摁在身畔,笑道:“這是他們兄弟的情誼,你做什麼這般鄭重其事?”

    他阿姨私下道:“以心換心,哪日二郎負了世子,阿姨也不敢認你為子,身死也必以發覆面,無顏再見夫人。”

    他大後學有所成,身負功名,季蔚明很是得意,宴客執盞,裝模作樣道:“家弟平庸,不及諸學子多矣,僥幸三試皆過,博一個進士出身。”

    直嘔得各家勛貴幾欲吐血,那些擎鷹牽狗的紈绔心裡更是暗暗叫苦。天子門生都稱平庸,他們豈不是泥豬癩狗?

    季蔚明一宴過後,引得眾人側目,季侯爺聽了幾句閑話,斥責長子張狂太,季蔚明渾不以為意,還道:“他們教得好兒孫,哪及二郎風華?不過眼紅罷了。”

    季蔚琇思及此,滿盛清酒,月入盞中,似有夜空在底,他笑:“敬手足情深,縱是風涼雪雱,亦攜手同行同歸。”

    施翎與沈拓同舉盞盡飲。

    施翎幾杯酒下肚,他又視深拓為親,視季蔚琇為敬,言行放誕,道:“季世子神仙人物,周身都像繞著寒氣,只敢遠觀,不敢靠近。”

    沈拓心中贊同,嘴上斥道:“阿翎,不要胡言亂語。”

    季蔚琇失笑:“阿兄也只看得冷淡,實則親切和善。”

    沈拓與施翎聽了這話,雙雙靜默,施翎動嘴唇,還是住了嘴,心道:我親近哥哥,也覺得哥哥樣樣皆好,明府親近兄長,自也覺得季世子是一等一的好人。

    沈拓心中卻想:阿圓常道近則不明,一樣事物,離得越近,湊到眼前,反看不分明。明府看世子,也是這般。

    季蔚琇拋開心頭浮躁,問起船隊的事來,道:“都頭看似不顯,水運一事卻做得有聲有色。”

    沈拓誠心道:“不敢居功,水運順遂,實是借了明府的依仗,十樁生意,九樁因著明府的臉面。”

    季蔚琇拿小指指尖一撥盞中酒,碎了一輪明月,抬首笑道:“也是都頭用心之故,都頭,再與你兩年,桃溪水運可盡在掌中?”

    沈拓道:“非是誇口,不用兩年,桃溪水運也是我們獨大。”

    季蔚琇道:“既如此,我這陣風,再為你們吹一陣如何?”

    施翎還不解其意,沈拓卻回過了味,驚喜道:“明府要留任桃溪縣令?”喜過之後,又皺眉,“明府在桃脂平冤案,通水路,比前幾任縣令強出百倍,他們任滿高升,不進則退,明府有功,為何了還在桃溪留任?可是有人下絆子與明府?”

    季蔚琇問道:“怎麼?不願我再做桃溪的父母官?”

    沈拓往下手中杯盞,直身正色道:“明府是好官,只為己身著想,自是盼望明府長長留任才好,但以明府的才志,一直做縣令未免屈才。明府曾道,能來信桃溪任官的,都是來撈資歷,為青雲路鋪石墊磚的。輪到明府,怎生了變?”

    季蔚琇舉盞笑道:“敬都頭直言。”一時心念電轉,道,“另有緣由,只不好與都頭言明。”

    施翎聽得一頭霧水,自斟自飲嘀咕道:“怪道官場水深,大不易啊,大不易。”

    沈拓又想起那個賊匪,季蔚琇不知為著什麼留任桃溪,他雖不知裡面究竟有什麼瓜葛,卻如林中野獸,鼻尖嗅到風涼,定了定神,忽問道:“明府,禹京可是生了亂子?”

    他此一出,饒是季蔚琇也是大吃一驚,問道:“都頭何出此言?可是聽了什麼風言風語?”

    沈拓搖頭:“我不過粗俗武夫,雖識得幾個字,文章卻不大通,長在郊野,也沒大見識。船隊有個積年的船手,打過魚,跟過船,識事起便與江水交道,他曾與我道:江河再平,都有暗湧,人世也是如此。我想,再太平的年月,許也有不平之處。”

    季蔚琇抬眸似要將他看透,半晌笑道:“智慧之語,江邊老翁過橋如路,才有這般感慨。”

    沈拓見他不願言明,只得道:“明府多加小心。”

    季蔚琇再斟酒,道:“敬都頭之赤誠。”

    沈拓看他已有了醉意,飲盡這盞酒,勸道:“明府醉酒,不如早歸,季長隨在岸邊急得快要脫衣游水過來了。”

    季蔚琇大笑,揮手道:“勞都頭撐舟靠岸。”

    一到岸邊,沈拓將季蔚琇扶下船,季長隨連忙來扶,隨即暗處有兩個侍衛轉了出來。

    沈拓見此,將季蔚琇交與季長隨等人,微一揖禮,隨後登舟拉了施翎仍舊去布蝦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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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何棲把玩著憨態可掬、油潤油膩的玉青牛,越看越是喜歡,只是,物是好無物,無功不受祿,接了反而墜手。

    倒是盧娘子笑道:“許是娘子多思了,高門貴子,手上哪有尋常的事物?”

    何棲想了想笑道:“盧姨說得是,是我露怯小氣了。”收起玉牛,道,“在屋中鑽牛角尖也沒甚趣味,我與大郎又不曾犯事,惴惴不安不是自找罪受?”

    盧娘子接口道:“娘子孕中,將心胸放開,免得腹中小郎君生下來皺眉擠眼老翁模樣。”

    阿娣正幫何棲拿篦子篦頭發,忍不住插嘴道:“我阿娘什麼都不曾想,生出來也皺巴巴的,跟燙了毛的猢猻一般。”

    盧娘子又氣又笑,撿起妝台的上一把了梳子打頭:“只你這丫頭舌頭長,仔細嚇到娘子。”

    何棲不以為意,眼中含笑,微有得意,道:“這倒驚不到我,我聽姑祖母說起過。”曹沈氏順嘴還埋汰了曹二生得醜,又拍拍胸口道:別家的孩兒生下來越醜,越大越是好看,只你二伯父,越長越醜,也是我沒見識想岔,生下來是個歪扭的孬瓜,大後能變成了抱腰綠?

    阿娣吐了吐舌頭,又道:“家中翁翁還說,人死投胎,剛生時還是前世的模樣,所以才像紅猴老翁。”

    盧娘子膽小,道:“快快住嘴,說得心裡發毛。”

    何棲笑起來:“盧姨還當真?鄉野閑說,還當了真?”

    盧娘子念聲佛:“肚裡有個小的,再不信神鬼,也避忌先可好?”

    說得何棲與阿娣偷笑著住了嘴,盧娘子瞪了二人一眼,又說起沈家新買的個僕役,道:“王牙郎用了心,這二個簽活契的,卻是手腳利索,勤快吃苦的。”

    何棲道:“私下問了小郎,也說身邊的小廝老實。”

    盧娘子忍不住道:“小郎身邊的人,品性最要緊,他們一般年紀,一同長大,情份不同,有些惡僕歪了心腸,反帶壞了主家小郎。”

    何棲知她未盡之言,道:“盧姨,小郎看著歲小,心志堅韌,豈能聽了惡僕之言浮了心性?”

    盧娘子笑起來:“娘子心裡知曉就好。年底宴請,娘子心裡可有主意?你有孕,不好太過勞心費神。”

    何棲答道:“我托了方家阿姊,阿姊在船隊領事,比我還知曉哪個該請,哪個不該請;食手托與何家,連酒都定與他家。”她笑道,“阿姊識得我,攤了一身的事。”

    盧娘子暖暖她的指間,笑:“方之娘子舒爽大方,又熱心。你們合緣,娘子不要辜負了你們之間的情意。”

    沈拓恰好收了蝦回來,聽到這話,心中腹誹:阿圓與方家娘子好得恨不得同榻同眠,辜負幾分才好呢。

    沈拓的蝦籠布下三四日這才去收網,得了滿滿一陶罐的鮮蝦,全養在檐下的缸中。

    何棲拿篾勺撈了撈,笑道:“挨冷受凍才得的蝦,只怕養不住,晚間酥炸了一盤與你們下酒。”

    沈拓想著吃盡了再去網,笑著應下,又道:“明日明府與世子去千桃寺郊游,我們也去湊個熱鬧。”

    何棲好奇:“明府不近僧道,怎想起去千桃寺?若是陽春三月,桃花盛開,倒有難得的景致,這大冬天的去千桃寺做什麼?”

    沈拓道:“明府不近僧道,世子卻隨性,說要找主持論佛。”

    何棲問道:“世子要去,可要清寺?我們跟著去,可有不妥之處。”

    沈拓笑道:“他們素衣出行,為得散心,沒有這些講究。”

    何棲悶在家中無處可去,很是意動,歪頭看著沈拓,笑著道:“那我也見見世子風姿?也不知如何令人心折。”

    沈拓哈哈一笑,道:“世子這般人物,世間少有,只少些人味。”

    何棲問道:“怎樣才算沒有人味?”

    沈拓答道:“似不吃五谷菜蔬。”

    何棲伸指捏著蝦須,提起一尾小蝦來,笑道:“大郎竟渾說,不吃五谷葷蔬,飲清露的,我沒見過人,只見過蟬蟲,飲露而鳴。人不吃五谷,怕是只能成仙了。”

    沈拓道:“我不過一說,世子清疏,不似明府親切。”

    何棲將蝦放回缸中,低聲道:“明府留任桃溪,於桃溪於我們大有裨益,於明府……遠離是非之地,亦是上策。只不知星火,可有燎原之勢,只盼萬事順遂平安。”

    沈拓心中微沉,道:“早些遇了不平,暗恨身賤勢微,不能為所欲為,如今再,他們生而富貴,同福禍難料。”

    何棲本垂首逗蝦,有些驚疑,沈拓是豁達的人,忽發這般感慨,裡面定還有些她不知曉的事。欲待問,又住了念頭,自己何時變得這般咄咄逼人?面目可憎。縱然事無不可對人言,莫非樁樁件件都要說個一清二楚?好似不曾挖心剖肺便辜負了夫妻情意一般。

    又捏起一尾蝦,提到眼前,笑起來:如這尾蝦,看穿殼肉青腸,又有什麼趣味。

    沈拓不知她思緒幾翻,只擔心道:“阿圓,低頭彎腰,當心脖頸酸痛。我與你撈幾尾活靈的,養在瓷盆裡逗玩。”

    何棲甩甩手,道:“我又不是三歲稚童,哪有閑情逸致逗玩。”

    沈拓拿衣袖擦干她的手,又放在了掌中搓了搓,皺眉:“手指冰冷,先回屋烤火。”

    何棲任由他牽著自己進屋,快行一步,摟了沈拓的腰:“大郎,我們夫妻一處,再沒怕的。”

    沈拓握牢她的纖手,心中卻道:阿圓,我們一處,我才事事擔心。

    千桃寺香火旺盛,又逢年底,富戶也好,貧家也罷,有得償所求攜家還願的,亦有備了清香許願求佛的。

    求生子,求生財,求正房娘子早死,求小妾早日斃命,求自身長壽,再求他人命短,求自家合睦,又求別家生隙,求了自己升官,又求對手倒台,求亡者早日投胎,求生者早登極樂。

    一爐清香,幾色佳果,三牲齊備,個個虔誠跪拜,許金身重塑,願佛祖開眼。

    何棲嘴上道一窺季世子無雙風華,實則坐在了轎中連季蔚明衣角都不曾見到,盧娘子與阿娣陪她去拜觀音,沈拓卻伴在季蔚明、季蔚琇左右在寺中游逛。

    盧娘子私底道:“一路同來,那位侯門世子來面都不曾露。”

    何棲卻笑道:“不露在才是正理,他要是特特見我一面,說些動聽佳話,我倒要心驚膽戰,疑他要遣大郎去做什麼博命之事。微粉塵末入眼,事才不妙。”

    阿娣眨眨眼,沒懂,盧娘子拍腿道:“娘子說得有理,我們什麼人物,小命不夠指捻,遠離才好。”

    季蔚明游性極佳,在寺中緩步,看放生池中龜魚戲水,又看寺中千年古柏、柏下石刻,末了道:“也算古剎,只失清幽。”

    沈拓笑道:“千桃寺頗為靈驗,又是桃溪大寺,年頭至年尾,從沒清幽的時候。寺中又寄住了好些窮學生,廟裡的和尚,有通詩文,也開課授業,教些貧家子弟。”

    季蔚明聽罷,起了興致,道:“香客擾人心靜,去看看附在廟中學童讀書。朗朗書聲伴晨鐘,不失為一件悅心之事。”

    季蔚琇不忍拂了季蔚明雅意,道:“煩都頭領路,我不曾踏足寺中,倒不知學堂在哪間屋舍。”

    季蔚明笑斥:“哪學得迂腐?”

    季蔚琇微有慚意,道:“我只懶怠應對,僧也好,道也罷,全不理會。”

    沈拓悶笑,通河動土時,季蔚琇沒少譏諷僧道,只是出家人紅塵之外,臉皮自也不放心上,只作不聞,反令季蔚琇吃了憋。

    “都頭對寺中頗熟?”季蔚明問道。

    “家岳與寺中主持有些交情,得空便來寺中小住手談,接來送往,便熟起來。”沈拓答道。

    這邊不曾供著佛像,香客漸少,僧侶挑水擔菜,各有忙碌。過了一個院門,迎頭一個胖和尚正與一個掃地僧說話,聽見動靜,見是沈拓,禮了一個佛號:“小僧稽首,都頭有陣沒來寺中,觀面相倒是另有喜事。”

    沈拓還了一禮,笑道:“法師有禮,家中娘子診出有脈,確實喜事。”

    胖和尚笑道:“小僧賀都頭添丁。”又摸出一串數珠,道,“佛家緣法,這串數珠贈都頭兒郎,保康健平安。”

    沈拓連忙雙手接過,數珠沾染檀香,清幽繞鼻,謝後又問道:“今日怎不小佛子在法師左右。”

    胖和尚笑道:“佛子頑劣好動,不知去哪淘氣了。都頭有客作陪,小僧先行告退。”

    沈拓也願落了季蔚明形跡,便讓步一側。胖和尚道謝,又與季蔚明、季蔚琇行了一個佛禮,這才與沈拓擦身而過。

    沈拓將一手背在身後,等胖和尚搖搖擺擺地走後,捏著手中佛珠收進了懷裡,衝季蔚明季蔚琇揖禮道:“我與法師相熟,倒是擾了世子與明府的游性。”

    季蔚明攏了攏身上的外袍,忽問道:“都頭為何剛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卻執了刀把。”

    沈拓松開刀柄,無奈道:“常動刀槍慣了,有人靠近,便提心提防。”

    季蔚明笑:“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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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章
   
    何棲奉了一爐丸香在佛前,盧娘子與阿娣見人多事雜,禮佛畢便護著何棲往殿外走去。

    盧娘子直皺眉:“年底越見人多,煙火燎繞,寄在廟中的窮措大生了賊眼,還是讀書人呢,只往年輕娘子身上亂瞟。”

    何棲本也不耐繁雜,孕後腰酸背痛,更不喜挨擠,想了想道:“不如去桃林逛逛,雖沒什麼景色,卻比寺中清靜。”

    盧娘子正擠得心慌,忙不迭點頭,三人避開香客人群往桃林走去,冬日桃林紅消綠散,千條萬條的傲然空枝,待到春來,漫天花發。千桃寺因桃林聞名,僧侶精心侍弄,今歲冷冬,一眾僧侶搓了草繩,繞在桃樹主枝,免得凍壞,又在風口燃了草堆,輕煙彌漫林間,倒也另有一番景致。

    “我們只來得不巧,僧人悶燒草堆,一林的煙。”盧娘子不小心被嗆了眼睛,掉轉臉抱怨。

    何棲看著暖煙四起的桃林,道:“倒不曾想林中另有熱鬧,盧姨,我們順溪走。”

    阿娣略墜後一步,挎著竹籃好奇張望,贊嘆道:“好些桃樹,一眼都看不盡,結得多少桃子。”

    盧娘子邊扶著何棲,讓她看著腳下,道:“林中小道不平,別跌了腳。”

    何棲提了提裙擺,扶了一下老桃,笑道:“上次來時,桃花開得正好,順水走了好些道,也不曾覺得累,今日幾步路,卻覺得腿酸。”

    盧娘子道:“好如何一樣?那時還在閨中,腳頭輕的小娘子,現下卻是身重的理家娘子。”

    一時說得何棲臉紅,阿娣也抿嘴偷笑,又走幾步,抽了抽鼻子道:“哪個在林中煨了芋子,聞得甜香。”

    盧娘子不信道:“你這個丫頭早起不曾吃飽?餓得發夢了吧?我怎不曾聞得香味。”

    阿娣使勁吸了口氣,一口咬定:“定有人烘得芋頭,我鼻子好使,比街頭白尖尾巴的黃狗還靈。”

    何棲笑起來,道:“別人生怕類犬,你倒把自己與狗比。”

    阿娣的鼻子果然靈敏,前面又堆了一堆穩草,一縷白煙裊裊。一個小沙彌趴伏在地上衝著草堆吹火,僧袍沾染了泥土,臉上滿是草灰。他一吹氣,煙氣漫開,倒嗆得自己涕淚泗流,揮著袖袍直咳嗽。咳了一陣了,撿一根枯枝,扒出一個芋子來,燙得吹氣捏耳得在那剝皮,許是不曾煨熟,又喪氣得埋了回去,托著兩腮,怔怔地蹲在一邊,蹲得累了,干脆躺在地上,架起一條腿,自在地晃了晃。

    何棲看得有趣,心念一動,笑著上前一步,果然是昔日遇到過的小沙彌,俯身笑道:“小佛子也不嫌地上髒,仔細有蟻蟲搬了你去洞裡。”

    小沙彌記性極好,眨了眨眼,蹦起來,歪著頭笑道:“原來遇過的女施主  。”又見何棲婦人打扮,吃驚道,“施主嫁作人婦了?夫郎可是那個蠢笨的粗夫?施主鮮花一樣,夫郎不解風情哪知道養花護花?”

    “你在寺廟念經參佛,哪學來的紈绔浪子之語?”何棲讓阿娣去溪中絞了手帕,動手輕柔地為小沙彌擦去臉上的草灰。

    小沙彌得意笑道:“自是因為我聰明過人,舉一反三。”

    何棲輕揚了揚眉:“你倒自大驕傲,將自己好生誇了一番。”

    她又要為他擦手,小沙彌卻縮了回去。張著髒兮兮的兩只黑手道:“我煨著山芋,仍舊髒手,不必多此一舉。”

    “山芋埋在熱灰裡才煨得熟爛,你吹得火旺,怕要烤成焦炭。”何棲羞他道。

    小沙彌赧顏,拿手去摸鼻尖,又摸得一鼻子的灰,何棲笑出聲,只得又拿手手帕幫他擦臉。盧娘子見她低身彎腰,在旁笑道:“娘子仔細些,也不怕腰酸。”

    小沙彌轉著黑眼珠,來回掃了何棲的腰間好幾眼,直看得何棲臉如蝦煮,輕斥道:“小佛子做什麼無賴相?”

    小沙彌笑嘻嘻地繞了何棲一圈,跳腳拍手道:“原來施主有了小施主。”

    盧娘子吃驚,贊道:“不愧是佛祖左右侍奉的,小佛子好生聰明伶俐。”

    何棲也誇道:“小佛子確實聰明,果然不是自誇的。”

    小沙彌繞了何棲幾圈,在她身前站定,欲言又止,背手低頭拿腳踢著一塊泥疙瘩,半日才扭扭捏捏道:“施主,我能碰碰你懷的小施主嗎?”

    何棲噗嗤笑道:“他還不曾長成,摸不出來。”言下卻沒拒絕。

    小沙彌用手帕胡亂擦了擦自己的髒手,無比小心地將手貼在何棲的腹部,屏氣凝神,一本正經地笑道:“小施主將來也生得聰明。”

    何棲當他童言童語,並不當真,溫婉而笑也不駁他,盧娘子卻是喜不自勝,念佛道:“承小佛子的吉言。”

    小沙彌不舍得收回手,又看自己在何棲衣上印了個髒手印,偷偷將手背好,紅紅臉不敢看何棲。

    何棲見了,便順著了盧娘子的話道:“多謝小佛子吉語。”

    小沙彌這才了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回了個佛禮,道:“施主多禮了。”

    何棲接過阿娣手中的籃子,揭開蓋布,取了幾塊蜜棗糕拿干淨的手帕包遞給他:“家中蒸的棗糕,小佛子嘗嘗甜淡。”

    正說著話,林中轉出一個瘦高的僧人,懷中抱了一個缽,臂上掛一個褡褳、水壺,見何棲等人微有驚色,揖了個佛禮,與小沙彌道:“小師弟,師叔說你今月不曾苦修,要你下山化緣,討些米糧。”

    小沙彌呆了呆,緊抿了雙唇,接過了褡褳等物,悶聲問道:“師叔可還有其余的囑咐?”

    僧人搖頭道:“不間有多余的話。”

    盧娘子忍不住道:“法師,小佛子這般小,也要下山化緣?”肚中道,千桃寺旺盛香火,哪裡缺了供奉,還要下山討要。

    僧人揖禮道:“施主不知,化緣是出家人的功課,小師弟佛門子弟,自不例外。”

    小沙彌一反跳脫的模樣,背好褡褳,一手端缽,一手行佛禮,垂眸與何棲等人道別:“小僧課業在身,緣本無常,如雲聚雲散,就此別過施主。”

    何棲心頭不知怎得一堵,回了一禮,目送小沙彌與僧人離去桃林,微抬首,浮雲飄散,萬裡晴空。

    盧娘子心軟,嘆氣道:“也不知哪家狠心的父母,將這般大小兒郎送來寺廟伴了青燈古佛。”

    阿娣拿木棍扒出小沙彌埋下的山芋,驚喜道:“娘子,山芋煨透爛了呢。”

    季蔚明背著手立在古樹下,聽一個老和尚與幾個童子講課,姿態閑散,季蔚琇見他臉色發白,唇色卻血紅,開口道:“阿兄,不如問僧人要間茶室,坐下歇歇。”

    季蔚明頜首,笑道:“也可,問僧人討杯清茶,剛才的和尚有趣,請來一同品茗 。”

    沈拓濃眉微動,按捺了下去,道:“寺中人多,那位法師不知在何處講經禮佛,世子與明府先在茶室歇下,等我尋了他來。”

    季蔚明閑逸道:“都頭有心,我遣了侍衛去尋法師,都頭只尋一間清靜的茶室便可。”

    沈拓吃了一驚,只得了找了知客僧,亮了季蔚琇的身份。知客僧聞縣令私訪,一邊引路一邊另請僧人快快告知主持,又度季蔚明品貌非凡,更不敢大意,只小心應對。

    主持那邊得知季蔚琇在寺中,掃了自己慣用的茶室,室中懸古畫,推窗見古松,泥爐小火煮山泉,石碾新茶篩綠雪。

    季蔚明見茶室雅致,除鞋入內跪坐在蒲團上,又令季蔚琇跪坐兩側,親自動手煮茶。

    主持本欲在此待客,季蔚琇笑回道:“主持寺中諸事纏身,我不過討茶稍歇,不必為我們這些俗人誤了正事。”

    主持知情識趣,念佛告退。季蔚明的護衛守了院門,不叫閑雜人靠近。

    沈拓端坐在側,一瞬不瞬地看季蔚明拿細竹篩篩著碎茶沫,此處幽靜無聲,冬日又缺蟲鳴鳥叫,靜得只聽茶沫過篩,嘶嘶雪落,讓人心中無端不安。

    不及盞茶的功夫,侍衛請了胖和尚回來復命,季蔚明叫進,沈拓抬頭了目光與和胖和尚捉了個對。

    “法師請坐。”季蔚明以手示意。

    胖和尚在他對家坐下,垂眸念佛,恭聲道:“小僧方外之人,不知貴人請小僧前來有什麼吩咐?”

    季蔚明仍仔細篩著細茶,長睫羽翅一般,他道:“我看法帥面善,不知可曾有過面緣?”

    胖和尚握著佛珠,道:“怕是貴人眼誤,貴人談吐舉止,口音衣飾,應是遠游之人,小僧人居寺中,應是無緣得見。”

    季蔚明笑道:“我還以為法師四海巡禮,曾有偶見,不知法師年腊幾許。”

    胖和尚斟酌道:“倒記不分明了,應有十來年了。”

    季蔚明道:“我觀法師超凡脫俗,不似平常僧人,還道法師自小得了點化。”

    胖和尚謙道:“貴人謬贊了,小僧資質尋常,又貪吃好睡,遠不及諸位師兄弟。”

    季蔚明抬眸微笑:“法師太過自謙,我觀法師另有過人之處。”他道,“手有厚繭,身姿挺拔,虎步有風,再一則……”

    沈拓聽得喉間發緊,萬千心神凝成一點,不敢私毫放松,反倒胖和尚面色如常,神色松淡。

    “法師的身上有血腥味,清香裹身,消不去血氣,不知法師手上染了多少人血,過後猶自帶腥。”

    季蔚琇大吃一驚奇,他極信兄長,不帶半絲懷疑,側身做出護衛之意,若是胖和尚暴起,他便以命相拼。便連沈拓都蓄勁待發,執刀提防。

    “我記性不佳,得見法師後苦思良久,才想起似在昱王別院見過法師一面。”季蔚明嘆道,“除此之外,法師相貌極似一位舊人,年歲相隔,不得親見,有緣見過畫像。”

    胖和尚笑道:“竟是畫像,不是畫影圖形?”

    季蔚明也笑:“法師言談風趣。”

    胖和尚嘆一口氣:“世子慧極必傷啊,你本非壽相,又多思我慮用盡血力,難免損傷年壽。”

    一言刺心,季蔚琇氣得漲紅了臉,在旁怒目而視。

    季蔚明擺擺手:“天命不可違,人如此,事如此,古今如是。”

    胖和尚哈哈笑:“世子說得有理,天命如此啊,便如太子病弱,昱王康健,兄弟相爭,骨肉離心,大抵也是命數之過。”

    季蔚明續道:“再者法師尋些神跡亂人心志,借天意示昱王有主天下之相。”

    沈拓忽得想起曾遇胖和尚外出巡禮,言道有神跡顯現,原來自家手筆。

    胖和尚搖了搖頭:“粗淺的手段,昱王未必相信,只不過尋個由頭罷了,世子責備我亂昱王心性,怎不說是昱王借我之手以慰心安。景家匪盜出身,原先姓的季,性凶殘、貪婪,一家人想來心性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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