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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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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3: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長風浩然拂過,朱南羨看著這上萬名對他臣服拜下的臣子兵將,緩緩道:「眾愛卿平身。」

  此時此刻他可謂初掌大權,但朱南羨知道朱沢微在朝野橫行已久,想要打壓他,絕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要趁著現下的勢頭乘勝追擊。

  「徐都督,本宮聽聞今日親軍衛之亂是因你對太僕寺沈署丞下了梟首之令引起的,你出來說,這是怎麼回事?」

  徐莫聽了這話,臉色不由發白。

  這也無怪,不說朱南羨已是東宮正統,亂局之下,唯有兵權才是王道,而朱南羨手裡正握牢了京師之地上十二衛的統帥大權。

  「回十三殿下,臣是接到了太僕寺黃寺卿與劉署令的狀書,狀告沈署丞利用馬草供給不足做掩護,暗改太僕寺運馬路線圖,導致三千戰馬不知所蹤……」

  「胡說八道!」朱南羨不等他說完就斥道,「三千戰馬原就應該依批次運往北大營,一起運送於馬草供應壓力巨大,更何況眼下還在戰時。若非本宮在南昌時得知此事,著令沈署丞改了路線圖,由本宮去九江府安慶駐地接應,這三千匹戰馬只怕是要餓死在半途了。」

  他說著,聲色一沉:「事情尚未查清,就要將有功之臣當作罪人處死,你身為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就是這麼下軍令狀的?!」

  枉下軍令是要被殺頭的重罪。

  徐莫沒想到一向宅心仁厚的十三殿下絲毫未給他留情面,當即心驚不已,連忙跪下請罪道:「太子殿下息怒,太子殿下恕罪,三千戰馬不見蹤影,老臣這裡又未自通政司接到任何消息,實在是被蒙在鼓裡啊。」

  朱南羨看著他,也沒說恕罪還是不恕罪,片刻,卻將語鋒一轉,問道:「這麼說,羽林衛與鷹揚衛也是接了都督府的軍令,趕來長街濫殺無辜的?」

  「這……」徐莫知道此問若答得不好,那便是煽動叛亂,要誅九族的重罪。

  他千般思慮,心下一橫,想著反正伍喻崢都被朱南羨殺了,這個罪名大不了就推給羽林衛,叫一個死人來頂缸總比賠進去幾個活人強。

  「回太子殿下,臣昨夜下軍令狀時,羽林衛指揮使伍大人的確是在場的。」

  徐莫說著,看了朱南羨臉色一眼,「其實伍大人帶著羽林衛在長街外攔下沈大人時,老臣還奇怪來著,想著羽林衛今日不是該守宮禁麼。可殿下您也知道,軍令一下,凡親軍衛,都督府府兵,都有誅殺之權,因此老臣也沒攔著他。後來還是刑部的蘇大人與都察院的柳大人趕來說沈署丞的案子不清不楚,要等三法司查清後才可判決,誰知伍大人聽了這話,卻執意動了兵,鷹揚衛是後來才到的,當時亂戰已起,想來鷹揚衛也是受了伍大人矇騙罷。」

  徐莫這一番可謂睜眼說瞎話,心中的如意算盤打的是緩兵之計,都督府與三法司各執一詞相爭不下,正好給了他與朱沢微周旋的餘地。

  誰知朱南羨聽了此言,半個字都不信,冷笑了一下道:「這麼說,親軍衛之間殺成這樣,都是受伍喻崢一人矇騙所致?」

  徐莫道:「老臣不知金吾衛是何故前來,單就羽林衛與鷹揚衛當時的情形看——」

  「本宮看你是根本不知罪!」朱南羨怒道,「來人,把徐莫給本宮拿下!」

  「是!」

  虎賁衛指揮使時斐與金吾衛指揮使左謙親自出列,二人對著徐莫一拱手:「都督大人,得罪了。」一左一右將其捆了,押到一旁。

  「三法司。」朱南羨又道。

  柳朝明,蘇晉與張石山同時應聲,對朱南羨彎身施禮。

  「此親軍衛之亂就交由你們審理,若需提審證人,無論是羽林衛鷹揚衛亦或任何王公大臣,儘管出示三法司之令提人,勿需來請示本宮了。」

  「臣遵命。」

  朱南羨沉默了一下,看向蘇晉:「蘇侍郎。」

  「臣在。」

  「本宮聽說——」朱南羨頓了頓,將語氣放得和緩了些許,「刑部接了太僕寺黃寺卿的供詞,也在查沈署丞的案子?」

  蘇晉道:「回太子殿下,是,因臣以為此案疑點甚多,因此查至今日還未有結果。」

  朱南羨道:「你不必查了,本宮稍後會讓一直跟著本宮的秦侍衛寫一份詳細證詞,證明沈署丞改運馬路線是本宮授意,你看過後便可銷案。」

  「臣知道了,多謝殿下。」

  朱南羨又看向柳朝明:「柳大人。」

  「臣在。」

  「都察院掌百官綱常,親軍衛與都督府之亂,歸根究底乃綱常不正所致,本宮即日起令你全權查理羽林衛與鷹揚衛,其中涉事衛隊隊長全當撤換,且一一問責。」

  「臣領命。」

  「左謙,時斐。」朱南羨最後道。

  「末將在。」

  「如今戚無咎去了東海,中軍都督府無人管轄雜亂不堪,你二人當與兵部龔尚書,及兩位都督府同知一起料理都督府事宜,若中有作亂者,斬立決。另,在統查期間,羽林衛與鷹揚衛由你二人暫時監管。」

  這是要奪走朱沢微與朱祁嶽手上的兵權了。

  奇怪朱南羨自小到大從未想過要與人爭與人鬥,可被時局逼迫到今日的境地,這一招連消帶打用起來竟也無師自通。

  左謙與時斐對看一眼,當即明白了朱南羨的深意,應聲道:「末將領命。」

  朱南羨佈置完事宜,再看向在列臣工:「今年開年後,各地動亂,北涼戰起,諸事不順,列位臣工操持不怠,勞苦功高,本宮記在心裡,但本宮初回京師,尚有諸事待定,還望列位隨本宮再辛苦幾日。」

  他說著,隨即看向柳朝明一列人等:「七卿。」

  「臣在。」

  「本宮回宮後要先去面見父皇,有勞幾位將近日大事一一匯總,於申時來奉天殿面見本宮。」

  「臣領命。」

  眼下已近午時了,申時要與七卿議事,距此只餘兩個多時辰。

  朱南羨說完這話,看了一旁的侍衛一眼,邁步就要離開,眾臣見狀,忙自中間讓出一條道來準備參拜。

  誰知朱南羨走了幾步,卻在朱沢微與朱祁嶽身前頓住。

  他別過臉,淡而又淡地說了句:「七哥與十二哥折騰了一夜,實在累了,回去以後各自回府歇著,本宮與七卿議事,你二人不必來了。」

  言訖,雙目平視前方,再不看他二人:「擺駕,回宮!」

  一時間只見眾臣參拜,左謙領著金吾衛率先護駕隨行,爾後群臣起身,以柳朝明為首,跟著金吾衛的長列往長街外走去。

  蘇晉並著其餘五部堂官正要跟上,剛邁出步子,周遭眾人竟不自覺地往一旁讓了讓,為她空出一條寬敞的道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

  「蘇大人。」等走到長街,要上馬車了,禮部尚書羅鬆堂亟亟追上來喚了她一聲。

  蘇晉對著羅鬆堂行了個禮:「羅大人有事?」

  羅鬆堂一看她行禮,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遲疑了頗久,又才道,「是這樣,老夫待會兒回宮後,要向太子殿下進諫一事,因老夫有點摸不準殿下的脾氣,還望蘇大人待會兒為老夫幫個腔。」

  蘇晉聞言不由一愣。

  羅鬆堂是個出了名的沒嘴葫蘆,幾十年如一日地奉行一個原則,「多磕頭,少說話」,素日裡上朝恨不得拿根針將嘴縫上,今日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居然要主動諫言?

  蘇晉疑惑道:「羅大人要向殿下進諫何事?」

  羅鬆堂歎了一聲:「唉,說來慚愧……」

  話未說完,一旁有一名金吾衛過來道:「羅大人,該上馬車了。」

  羅鬆堂回頭一望,只見自己竟是攔住蘇晉擋了道,後頭的朝臣見蘇侍郎不走,盡皆原地恭敬地候著,不敢先一步上馬車,於是道:「這樣,回宮後,老夫料理完手頭的事去刑部與蘇大人細說。」

  回到皇宮已是未時,蘇晉心頭思慮著刑部的案子,想著要匯總後稟報給朱南羨,片刻間便將羅鬆堂要進諫的事拋諸腦後。

  她剛將皇貴妃一案的卷宗整理好,朱南羨的侍衛秦桑就到了。

  一看到他,蘇晉想起朱南羨說要讓秦侍衛寫一份證詞為沈奚銷案,當即問道:「秦侍衛是已將太僕寺運馬路線的證詞寫好了麼?」

  秦桑聞言,面有難色,與她行了個禮道:「稟蘇大人,還沒寫好,卑職前來其實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令大人先去奉天殿面見太子。」

  其實此刻距申時還有小半個時辰,朱南羨卻要於百忙之中騰出空來提前見她。

  蘇晉靜了片刻,點了一下頭道:「好,我隨你過去。」

  自刑部出來,周圍大小官員見了蘇晉無不恭敬行禮,神色謙卑且小心翼翼。

  秦桑一邊為她開路一邊致歉道:「蘇大人,卑職一個粗人,筆頭功夫實在差強人意,關於運馬路線的證詞,還望大人予卑職兩日,讓卑職琢磨琢磨如何落筆。」

  蘇晉想了想道:「兩日太久,青樾的案子,我打算今日就為他銷了。轉馬運馬的過程青樾其實與我提過,我大致瞭解,秦侍衛若不擅文墨,可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與我再細說一遍,這證詞由我來寫,秦侍衛謄抄過後署名便好。」

  秦桑聽了這話卻是猶疑:「蘇大人這主意好是好,就是要勞煩蘇大人千萬莫要把為卑職代寫證詞的事告訴太子殿下。」

  蘇晉愣了愣:「怎麼?」

  「蘇大人有所不知,從南昌到京師,太子殿下這一路來無時無刻不惦念著您與沈大人,讓卑職寫供詞,大約也是體恤蘇大人辛苦,若要讓殿下知道卑職又麻煩了大人,怕是要惹得殿下不快了。」

  蘇晉笑了笑道:「這是小事,我不會與殿下提。」

  言語間已至奉天殿,蘇晉立於殿門外望去,只見朱南羨已換了一身繡著五爪金龍的淡色袍服。

  他穿淡色也是英姿颯爽的。

  看到她,他張了張口,又似是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該等著人來參拜的,才緊抿了唇等著她進殿。

  蘇晉於是行禮道:「臣蘇晉,參見太子殿下。」

  見她就要拜下,朱南羨連忙道:「蘇卿免禮。」又看向秦桑,「你等先出去,本宮有要緊的事要單獨對蘇侍郎說。」

  「是。」

  秦桑拱手領命,帶著奉天殿內的一眾內侍守衛退於殿外,將殿門掩上了。

  蘇晉又才抬目看向朱南羨。

  也不知他身上是否與生俱來就帶著錚然的兵戈氣,溶在這滿殿墨香中,竟別有一番韶光颯颯。

  目光與她對上,他淺然一笑,大步流星便向她走來,握住她手肘的同時,將她拉入懷中,輕聲地,一字一句道:「南昌距京師一千一百三十六裡,我這些日子縱著馬一裡一裡地趕來,總覺得自己走得太慢,日夜都在擔心朱沢微對你不利該怎麼辦,今日回來,還好你與父皇都還在。」

  堅實的胸膛散發著融融暖意。

  蘇晉笑了一下,問:「殿下已去見過陛下了?」

  「嗯。」朱南羨道,他的聲音微低,似是有些傷懷,「父皇已是十分不好了,他這輩子是個外剛內也剛的人,大約是為了等我,才一直撐到今日。」

  他頓了頓,舉目看了眼外頭天色,此刻距申時只不到一刻,將蘇晉鬆開,說了句:「我是當真有要緊的事要與你說。」回身自書案取了一物,「這是我自朱沢微派去蜀中的探子的藏身處搜到的,你……」

  他話未說完,忽聽外頭的內侍稟報道:「太子殿下,禮部羅尚書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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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3: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朱南羨眉心微蹙,心想離申時議事還有一會兒功夫,欲叫羅鬆堂在殿外候著,蘇晉卻道:「殿下,羅大人像是另有要事進諫。」

  朱南羨憶起近日安南國使臣來朝,定下來的回訪使臣是蘇晉,以為禮部急著找他是為此事,便點頭道:「宣。」

  內侍將殿門敞開,羅鬆堂行禮過後,先沒開口說話,而是抬起眼皮先看了蘇晉一眼。

  朱南羨將他這副神色盡收眼底,便道:「本宮聽蘇侍郎說,羅尚書有要事向諫言?」

  其實羅鬆堂來奉天殿前是去刑部找過蘇晉的,刑部的人卻說蘇大人已先一步去見太子殿下了。羅鬆堂本不明就裡,聽朱南羨這麼說,以為蘇晉已猜到了自己要進諫何事,已先一步與太子殿下提過了。

  他不由在心中讚歎,無怪乎蘇大人能在三兩年間從一任知事升任侍郎,撇開一身錦繡才情不提,單就察言觀色的本事就叫他等老臣汗顏,這麼下去,想必刑部尚書的位子也指日可待了。

  「稟太子殿下,殿下初回京師,入主東宮,坐鎮朝局,實乃我大隨臣子百姓之大福大幸,然,眼下尚有一事迫在眉睫。」羅鬆堂說著一頓,四平八穩地施了一揖,「殿下該將立妃事宜提上議程了。」

  朱南羨一聽這話,臉色冷了下來:「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羅鬆堂自眼風裡覷了覷朱南羨,心道,說這個不好嗎?禮部執掌的大事左不過科舉,邦交,嘉禮。說立妃的事總比提出使的事好吧,讓蘇晉出使是朱沢微已議定下來的,七殿下眼下只是失勢又沒死,提出使的事不是左右得罪人麼?

  還是提立妃的事好,一來彰顯他禮部對繼任新君的忠心即關愛,二來誰也不招誰也不惹,更重要的是,朱南羨已二十有四,往常只是藩王不娶不納倒也罷了,可儲君的婚娶子嗣事關國祚社稷,這確確實實是他禮部操心的一等一大事。

  「回太子殿下,臣今日回宮後特特擬定了一份選妃名錄願呈與殿下過目。」羅鬆堂說著又覷了朱南羨下首的蘇晉一眼,想要鼓動她一起幫個腔,「正好蘇侍郎也在,不若一併幫著殿下參詳參詳?」

  「羅鬆堂!」朱南羨斥道,「本宮以為你是長進了,要諫言為家國天下事出謀劃策,這才特地宣你一見,沒成想你提的竟是這等芝麻綠豆的小事。」

  羅鬆堂一臉惛懵,想不明白怎麼太子立妃就是芝麻綠豆了。

  饒是如此,他仍撩袍往地上跪了,先磕了兩個頭,才又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您十五歲那年陛下便說要為您立妃,怎奈故皇后仙逝,您為她守孝三年。後來您到了十七,陛下又催老臣為您選妃,結果您一守完孝,就去西北領兵了。兩年多前您領兵回來,陛下劈頭蓋臉就把老臣罵了一頓,讓老臣務必為您選好王妃,誰知老臣這頭還沒擬好名錄,您那頭就去南昌府就藩了。

  「去年年底您從南昌回來,陛下跟老臣說,您要是再立不好妃,讓老臣提頭去見,奈何又出了故太子的事。老臣這些年因為您選妃的事被陛下罵得狗血淋頭,而今您已貴為儲君,要承襲江山大統,竟還是孤家寡人一個,陛下醒來若是得知老臣如此不作為,怕是割了臣十個腦袋都不夠陛下消氣。」

  羅鬆堂說完這一大番話,再磕了三個頭,爾後滿目期待地望向蘇晉:「蘇大人翰林出身,半輩子研修孔儒之道,深知皇儲子嗣乃立國之根本,要不,您與殿下說說這個道理?」

  蘇晉沒想到羅鬆堂要她幫的腔竟是這個。

  誠然羅大人的話乃箴諫之言,但這大半年坎坷離亂,生死一線,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來。

  「臣以為——」蘇晉頓了頓,覺得這個腔她實在是幫不了,「殿下初承東宮主位,朝局之中尚有諸事待議,置於立妃……挪後吧。」

  羅鬆堂滿目震驚地看著蘇晉,想不明白她怎麼連勸太子殿下一句都不肯。

  朱南羨也看了蘇晉一眼,唇角動了一動忍住沒露出笑來,一點頭分外肅然道:「嗯,挪後。」

  不多時,申時已至,朱南羨胡亂打發了羅鬆堂,便令各部堂官進奉天殿議事。

  朝中諸事繁雜,江山多處離亂,好在六部與都察院這大半年來各司其職,將大事一一統籌匯總,倒也理得清頭緒。

  朱南羨將眾人的話都放在心裡過了一遍,然後道:「依諸卿之見,朝局之所以舉步維艱,其癥結在戶部短銀短糧,是以禮部不可行秋禮,工部無法修皇寺,各地賑災的撫恤金撫恤糧無法下放,兵部這頭因軍費耗盡,徵兵派兵都有困難。」

  兵部尚書龔荃提起這個就是一肚子氣,說道:「回太子殿下,正是,且今年上半年能造船買馬,四殿下與戚都督能順利出征,全靠著前戶部沈侍郎未雨綢繆,為朝廷攢省下這許多錢糧,沈大人這些年在戶部從未短過我兵部的軍費,而今他一走,我兵部連兵都養不起了。」

  戶部右侍郎杜楨聽了這話,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依著從前,他定要與龔荃好生辯駁兩句,但如今東宮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誰能不知道朱南羨與沈青樾的關係呢?

  杜楨只好黑著一張臉不吭聲。

  朱南羨卻道:「也不該責難戶部,今年各地戰起,便是沈青樾在,局面較之今日恐怕也好不了多少。」他說著,又想了想,將語鋒一轉,「蘇侍郎,你可知青樾的傷如何了?」

  蘇晉道:「回殿下,聽說不算嚴重,稍養幾日便好。」

  朱南羨「嗯」了一聲,沉吟一下於是道:「杜大人一力支撐戶部已十分不易,沈青樾雖犯包庇之罪,但已受五十杖大刑,這回運馬又有功在身,為朝廷算是挽回損失,將功補過,本宮打算明日廷議宣沈青樾一併前來,諸卿可有異議?」

  四品以上的大員才可參與廷議。

  在場個個都是老狐狸,朱南羨宣沈青樾來廷議意欲為何不必言明他們也知道。

  當初沈青樾的包庇罪本就罰重了,如今的刑罰大權又在蘇晉手裡,除非都察院要管此事,否則沒人會開口去觸這個黴頭。

  眾人的目光先掃了掃蘇晉,又掃了掃柳朝明,見他二人都默然立著,當即心裡有了答案,一齊拱手道:「全憑太子殿下做主。」

  時已近晚,朱南羨就北涼的戰事再問了問兵部,想到自己還要去明華宮為父皇守上半夜,便令七卿散了。

  等七位大臣退至奉天殿外行禮時,他似又想起什麼,喚了句:「柳大人留步。」

  天際一彎月牙明亮有光,內侍們見太子殿下還有國事要議,又進得殿來掌了數盞燈火,柳朝明於深殿上與朱南羨行得一禮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南羨思量了一下道:「今日議事前,本宮翻看了一下近日的奏章,這才知年來一半的大事都是由大人主持操勞,大人辛苦。」

  他這話說得誠心。

  各部堂官皆是有大才之人,但所有的奏本中,唯數柳朝明寫得最為通達明晰,也難怪蘇晉從前在都察院時,正事上總以他為楷模。

  柳朝明道:「殿下過譽,臣所行不過分內之事。」

  朱南羨又道:「本宮初理國事,並不很得心應手,於一些地方尚有不明不解之處,唯恐耽誤了國之大事,日後還要勞煩大人多指教。」

  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坦蕩蕩地承認,以人為師,見賢思齊,絲毫不遮不掩。

  柳朝明抬目看了朱南羨一眼,然後道:「赤心難得,謙而有道,殿下有心親萬機,勵精圖治,那麼不必操之過急。」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本宮知道了,天色已晚,大人先回都察院罷。」

  柳朝明應聲,剛退到殿外,忽聽朱南羨又喚了句:「柳昀。」

  他似是有千般思量,但目色還平靜堅定如常。

  「今日……本宮其實看見了。」朱南羨道,說著,他驀地抬手對柳朝明一揖,「今日,還有這許多日子以來,多謝大人了。」

  朱南羨沒說明他在謝什麼,但其中意思他二人都再清楚不過。

  多謝他今日的捨命相護。

  多謝他這三兩年來,對蘇時雨無聲相護。

  殿外是寂寥月色,殿內灼然火光如烈烈豔陽。

  柳朝明站在月色與火光的交會處,看向那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他沉默了一下,也合袖,對朱南羨回了個揖,沒多說什麼,折身走了。

  戌時已過,朱南羨因要為朱景元守上半夜,也沒來得及用膳,自皇案前取了幾分奏摺,便往明華宮去了。

  等守夜出來已是第二日的醜時,東宮的尤公公提了燈過來迎他,說道:「殿下初回宮就這麼辛苦,不如就近在明華宮歇兩個時辰?」

  朱南羨想了一下卻道:「不必,本宮還有事要去刑部一趟。」

  尤公公猶疑了半刻才應了,又忍不住道:「殿下身體底子再好也經不住這麼個操勞法,明日廷議過後可一定要緩緩了。」

  朱南羨的目光已落在了刑部的方向,自尤公公手裡接過風燈,應道:「本宮知道了。」

  說是有事其實也談不上,再要緊的事也可以挪後些許。

  他只是覺得剛回宮中連句話都還未曾好好與蘇晉說,實在想去看看她。

  朝中事宜繁冗,縱是深夜,各部也亮著燈火,刑部值夜的主事吳寂枝見著外頭有人過來,原以為是哪個衙司過來問事的,迎上去才發現竟是太子殿下親自來了,忙不迭跪地與他行禮。

  朱南羨抬手將他虛虛一扶,問:「蘇侍郎可以歇下了?」

  吳寂枝道:「回太子殿下,蘇大人方才還在值廬裡整理卷宗,也不知眼下是否已歇了,微臣這就去殿下看一看。」

  朱南羨搖頭道:「不必。」省得她睡了打擾了她,「你退下吧,本宮自己過去。」

  蘇晉的值事房裡還亮著一盞燈火,朱南羨輕聲將門推開,見她仍坐在滿桌卷宗前,整個人卻已撐著下頜睡過去了。

  他默了默,熄了風燈擱在屋外,掩上門進了屋,知道她是太累太乏,沒忍心喚醒她,在她對面的椅凳上坐下,自懷裡取了一份方才沒看完的奏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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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其實蘇晉很少會這麼坐著睡過去,今日如此,也是因為朱南羨回宮,大半年來枕戈待旦的日子終於到了頭。

  但危局過去,心中還有繁冗國事。

  朱南羨一本奏摺還沒看完,蘇晉便轉醒過來。

  屋內燭火幽幽,她睜眼看到眼前人,起初還以為是個夢,直到目光與他對上,才陡然清醒,說道:「殿下來了怎麼不喚醒我?」

  朱南羨笑了一下:「你難得歇上片刻。」

  蘇晉見他手裡還握著奏本,自案頭拾了木簽,將書案與屋角的燈火撥亮了些許,說:「殿下仔細眼睛。」然後提了茶壺,又問,「殿下還在看奏疏?」

  朱南羨道:「嗯,我看得慢,只好多花些功夫。」

  茶壺裡的水早幹了,蘇晉將壺擱下,半晌沒想起該去哪裡添水。

  她素日裡都是一副通透聰慧的樣子,這會兒剛睡醒,愣在一個茶壺前,倒是難得糊塗。

  朱南羨看得心神一動,將手裡奏本合上,笑著道:「你是自己渴還是要為我添水?」

  蘇晉道:「自然是為殿下。」

  朱南羨道:「我不渴。」然後他站起身,來到她身前,先看了一眼外頭天色,才道:「你太辛苦,再睡一個時辰,等寅時二刻我叫你。」

  他整個人離她很近,五爪金龍袍上散發著淡淡的龍涎香。

  可蘇晉聞到這龍涎香,卻想起他從前恣意明朗的樣子,想到他如今要囿於皇權國事,再不能如以往一樣自由自在,不知怎麼就於心不忍起來,說道:「不睡了,我早日將刑部的案宗整理好,也好為殿下分憂。」

  朱南羨又笑了一下,彎身忽然將她橫抱而起,輕放在屋角的一個青竹小榻上,拿腳勾了一張椅凳在榻旁坐下,溫聲道:「睡吧,我守著你。」

  蘇晉睫稍微微一顫,輕輕「嗯」了一聲,又道:「殿下也歇一會兒,奏本明日再看不遲。」

  她的眼梢長得極好看,清冽而動人,朱南羨看得心神顫動,忍不住俯下身在她額稍輕輕一吻,卻不敢吻深了,怕自己會欲罷不能。

  朱南羨是坐在椅凳上睡過去的,寅時二刻一到他便醒了。

  這是他往年領兵時養成的習慣,閉目就睡,說幾時起便會幾時醒。

  今日是新任儲君頭一遭主持早朝,外頭天色尚沉,但六部已繁忙起來,朱南羨推門出屋,便見秦桑帶著一名禮部姓江的主事迎了上來。

  二人一齊跟朱南羨見了禮,秦桑道:「稟太子殿下,這位江主事說有要事要奏請殿下,微臣聽聞殿下在刑部與蘇侍郎議事,鬥膽將他帶了過來。」

  朱南羨看了江主事一眼,先將身後的屋門掩好,走至院中才道:「既是要事為何不等早朝?」

  然而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問得多餘,想來羅鬆堂昨日因諫言納妃得罪了他,再有事也不肯自己開口了。

  「說吧。」朱南羨道。

  「是。稟太子殿下,那安南國的使臣……」江主事咽了口唾沫,「昨日離京後遇到了匪寇,又、又自半道上折回京師了。」

  「怎麼搞的?!」朱南羨怒道,「使臣返國沒派兵護送?」

  江主事嚇得跪在地上:「回殿下,是派了兵,但、但隨行兵衛不過四名,遇到匪寇又是在荒郊夜裡,是以護力不周。」

  朱南羨心中卻有疑慮,京師荒郊是有五城兵馬司巡邏的,怎麼會這麼趕巧遇上匪寇?

  他問:「安南使臣現在何處?可有受傷?」

  「回殿下,那使臣並未受傷,只是被嚇著了,眼下仍住在距京師二十裡的驛站。羅大人吩咐微臣來請示殿下,是要重新增兵護送使臣回安南,還是要將他請回京師再住上幾日?」

  使臣返程途中遇上匪寇,實在有失大隨泱泱大國的風範。

  朱南羨想了一下道:「先接回來。」

  江主事走後不久,東宮的管事牌子尤公公便帶著兩名內侍兩名宮婢也來了刑部。

  「殿下今日要去早朝,老奴怕趕不及,吩咐人將殿下的袍服冠帽帶了過來,殿下是將就在刑部更衣還是先去奉天殿?」

  朱南羨道:「本宮還要等青樾過來。」

  候在不遠處的刑部主事吳寂枝見狀,連忙迎上前來,恭敬道:「太子殿下這邊請。」便將他引往一處乾淨的廂房。

  等朱南羨更衣梳洗出來,蘇晉也已起了。

  她等在階下,身後還跟了個一個不速之客,先前狀告沈奚改運馬路線圖的太僕寺黃寺卿。

  黃寺卿一見朱南羨就上前來跪拜道:「稟太子殿下,殿下昨日傳沈大人進宮,微臣已將他請來了,只是……沈大人未經準允,不能進六部衙司,此刻仍候在軒轅台,殿下您看是否要傳口諭讓他先過來刑部?」

  朱南羨愣了一下,沒理黃寺卿,問蘇晉道:「還有這個規矩?」

  蘇晉點了一下頭:「除禦史外,七品以下外官未經傳召不得進六部。」

  黃寺卿生怕朱南羨動怒,又伏地大拜而下:「稟太子殿下,臣自請去軒轅台,將沈大人迎去奉天殿外。」

  朱南羨看他一眼,說了句:「不必。」然後對蘇晉道,「你隨我一起去軒轅台。」

  破曉將至,軒轅臺上風聲無邊。

  夜行的宮婢與內侍見太子與蘇侍郎來此,紛紛惶惶不安地提燈拜下。

  沈奚負手立於軒轅臺上,眼角淚痣幽而寂靜,風拂過他的袍冠,將衣袂吹得獵獵翻飛,在這將明未明的時分,整個人恍如謫仙一般。

  朱南羨走前幾步,高聲道:「傷怎麼樣了,能喝酒嗎?」

  沈奚雙眼一彎,竟也未跟這堂堂的新任儲君行禮,而是道:「這點傷算什麼?」

  朱南羨大笑道:「好!」然後吩咐跟在一旁的內侍,「取酒來!」

  不多時,內侍便捧了酒來,朱南羨親自提壺斟滿三杯,與沈奚蘇晉各取一盞,然後並排而立,對著昭覺寺的方向齊齊舉杯,同時後退一步,將酒傾灑在地上。

  斟酒又滿三盞,三人對著東宮的方向又一次舉杯,退後一步,灑酒在地。

  斟酒再三盞,這一回三人各執一杯對飲而下,飲罷後,同時鬆開執杯的手。

  瓷杯落於地上碎裂開來,清脆的聲音帶著鋒銳之氣像要劃破曉色,周遭的宮人紛紛以俯首之禮拜下。

  朱南羨負手看向奉天殿的方向,卯時將至,天就要亮了。

  「上朝。」

  自軒轅台往奉天殿,一路途經正午門與奉天門。

  金吾衛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自正午門外就遙遙分列長道兩旁,迎接大隨新任的儲君。

  奉天殿管事牌子吳敞唱道:「太子殿下駕到——」

  候在墀台的群臣舉目望去,只見奉天門外,朱南羨身著暗朱五爪金龍袍大步走來,落後他身後一步,一左一右跟著的竟是蘇晉與沈奚。

  兩旁的金吾衛在他行過的道旁單膝拜見,隨即起身跟在他身後列陣,齊聲高呼:「恭迎太子殿下——」

  紛亂了大半年的朝局終於迎來正統坐鎮。

  群臣被這威赫的氣勢所懾,也齊齊拜下:「恭迎太子殿下——」

  蘇晉與沈奚隨朱南羨走到殿門外,退至一旁,併入群臣當中。

  爾後待朱南羨入殿,群臣以柳朝明為首,依序依次邁入殿門,對著龍座一旁負手而立的儲君再次參拜。

  一番禮畢,朱南羨才開口道:「今日廷議前,本宮原將昨日與七卿已議定的一事告知諸卿。」他頓了頓,「舒桓,你拿筆作記。」

  「是。」

  「複,前戶部侍郎,今太僕寺典廄署署丞沈奚戶部左侍郎之位,於兩月後秋選,升任戶部尚書,掌理大隨境內一切田地,戶籍,賦稅,俸餉等相關事宜。」

  這話一出,眾臣面面相覷。

  而今朱南羨繼任東宮主位,滿朝文武雖知道沈奚重掌戶部是遲早的事,卻沒成想這位太子殿下竟將此當作掌權的第一樁大事。

  朱南羨環目一掃,須臾,又緩緩道:「本宮知道諸位愛卿中,或有人對本宮的決定不解,但本宮擢升沈卿的原因有三。

  「陝西稅糧貪墨案,沈侍郎,包括沈府的罪名另有內情,本宮已命刑部蘇侍郎重新徹查。但就沈侍郎的包庇罪,他當日已受過五十杖大刑,不當被處以降職,此其一。

  「其二,本宮昨日與七卿議事,得知近來朝局舉步維艱多因戶部缺銀短糧所致,而今朝廷乃用人之際,杜侍郎一人獨木難支,沈侍郎執掌戶部五年之久,勞苦功高,足以擔任尚書之位。

  「其三,升任沈侍郎為尚書,也是本宮父皇與故去的大皇兄之命。他二人在年關節前,錢之渙致仕以後,都與本宮提過意屬沈卿為下一任戶部尚書。

  「但本宮知道,吏部有吏部的規矩,也不是一日授免即時升任的,何況又是尚書之位,是以先官復原職,待八月秋選再正式任命。」

  朱南羨說著,看向曾友諒:「曾尚書,你可有異議?」

  曾友諒早也被伍喻崢之死嚇沒了魂,今日朱沢微又沒來早朝,他就是有異議也不敢說出口,何況正二品尚書之位的任免本就是由皇上或儲君親自下令,除非七卿一起彈劾,他一個吏部尚書是說不上話的。

  七卿當中,單是刑部蘇晉與兵部龔荃就不可能對沈奚升任尚書有異議。

  曾友諒只好道:「稟太子殿下,一切全憑殿下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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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朱南羨於是看向沈奚:「沈卿。」

  「臣在。」

  「戶部掌理戶籍財經,乃國之根本。本宮望你回到戶部後,勵精圖治,振奮圖強,切莫辜負了父皇與本宮對你的希望。」

  沈奚合袖,大拜而下:「臣謹遵殿下聖命。」

  一事畢,一旁的吳敞一揮拂塵,唱道:「眾卿有事請奏——」

  國事繁冗龐雜,縱然許多要務朱南羨昨日已與七卿議過,但各衙司一夜之間又添新務。

  好在他分外勤勉地看了一整晚摺子,議事時倒也能做到心中有數。

  然而,禮部的羅鬆堂得罪了太子殿下後,今日早朝果然一聲不吭了。

  朱南羨卻記著安南國使臣遇到賊寇半途返京的事。畢竟兩國邦交,茲事體大,待諸事議定,他說道:「羅尚書,蘇侍郎,你二人留步,其餘的先退下罷。」

  羅鬆堂撇了撇嘴,滿目含冤地往蘇晉身旁挪了兩步,在眾臣退下之際小聲說了句:「蘇大人,您這回可不能不管老夫死活了。」

  沈奚落在群臣後頭,最末一個出了殿。

  外頭一行臣工竟一個沒走,紛紛迎上前來恭賀他。

  兵部尚書龔荃道:「老夫現如今最擔心的就是西北那頭也出亂子,想建議殿下增派兵將過去守著,偏偏他們幾個——」他抬手指了指其餘三兩個尚書,「說我是窮兵黷武,犂庭掃穴。要照老夫說,什麼秋禮修廟,能省則省,短什麼也不能短了軍資,疆土沒了才是真正的禮樂崩壞,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話若仔細答就是左右得罪人,沈奚岔開語鋒,模棱兩可地回了句:「我是管銀子又不是變銀子,哪裡能省哪裡能餘要回去查過帳冊才知道。」他彎了彎雙眼,「終歸是無論虧待什麼也不能虧待了江山社稷。」

  「好,等得就是青樾你這句話。」龔荃笑道,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又說,「前兩日西北那頭有異動,老夫與柳昀其實議過這個事,他說增兵西北的軍資問題,你說不定能有辦法,待你把戶部的帳冊翻好了,我三人當坐下來好好議一議西北的軍務。」

  沈奚聽了這話,移目看向柳朝明,半晌,笑盈盈地道:「記得去年年末你我對弈過一局,我輸得慘,棄子爭先,手中黑白盡被顛覆。後來又開一局象戲,你的棋局也下得不好,也不知到了今日,你可找到那枚將軍的棋子了?」

  這話聽起來莫名,但柳朝明記得,去年宮前殿事發前,他與沈奚最後一次和睦共處曾說過一番剖心剖肝的話。

  ——柳昀,你對人對事猶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可你難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矩來,直接將軍?

  ——是,沈侍郎不得貪勝,彼強自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盤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處消匿無蹤,無處遁形只好從頭來過?

  沈奚看著柳朝明,片刻,將臉上的笑意收了,冷清清開口道:「有樁事我一直好奇,前一日在都督府,柳禦史怎麼與蘇侍郎一起過來了?」

  柳朝明面上原是沒什麼表情的,聽了這話,卻勾起唇角譏誚地笑了笑:「隨你怎麼想。」

  周圍的臣工聽他二人一忽兒說棋弈一忽兒說象戲,皆是一頭霧水。

  然而沈奚與柳朝明不走,其餘人等也不敢離開。

  過了會兒,二人各自看了看天色,心想還有諸多正事要處理,不欲在此耽擱,正要邁步離開,誰知忽有一人自人群裡奔出來,撲倒在沈奚與柳朝明跟前跪了,哆哆嗦嗦地求饒道:「尚書大人,左都禦史大人,下官、下官知錯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沈奚的前任上司,太僕寺的黃寺卿。

  沈奚與柳朝明的眉頭同時一蹙,不知這黃寺卿又來添什麼亂。

  黃寺卿哆哆嗦嗦地哭訴道:「是下官瞎了狗眼,錯信了典廄署的劉署令,以為沈大人改運馬路線是為一己之私,還沒查清就把大人告到了刑部,下官知錯了,下官再也不幹這種蠢事了,求柳大人輕饒,沈大人輕饒。」

  原來這黃寺卿是做賊心虛,以為方才沈青樾一番不明就裡的話,是要讓柳昀看在昔日的情面好好懲治自己。

  他雖貴為正四品寺卿,可哪裡招惹得起有太子殿下保駕護航的戶部尚書?

  一旁有人調笑道:「今日廷議伊始黃大人就一直哆嗦,哆嗦到現在還沒哆嗦夠呢?」

  然而一直打哆嗦的還不止黃寺卿一人。

  自沈奚被貶去太僕寺後,朝中多的是落井下石幸災樂禍之輩。

  而今朱南羨手掌兵權,貴為太子,朝局一夕之間全然顛覆。沈青樾的地位比起以往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說與太子殿下一起長大這一層關係,單就他與刑部侍郎蘇時雨的至交之情,與左都禦史柳昀一起在翰林進學的同年之誼,一名四品寺卿何須放在眼裡。

  黃寺卿縱然有過,但過不至死,若是從前,沈奚大約還要調侃他兩句,將他嚇唬夠了也逗得自己開心。

  可歷經一番浩劫,他看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黃寺卿,覺得沒意思極了。

  沈奚一臉懶洋洋的,也沒多說什麼,抬起步子正打算走人,身後的殿門卻開了。

  是蘇晉與羅鬆堂跟著朱南羨一併出來了。

  羅鬆堂一看眼前這廂場景,將自己嘴一縫,躲去龔荃身後貼牆站著了。

  原本地上跪著的還只黃寺卿一個,然而朱南羨一出現,朝臣中又噗通噗通連跪了三五個,均朝著沈奚與柳朝明的方向瑟瑟抖著。

  朱南羨眉心微蹙:「怎麼回事?」

  一旁的工部劉尚書躬著身道:「回太子殿下,黃寺卿前一陣胡亂寫狀書狀告沈大人,眼下正跟沈大人與柳大人認錯,至於其餘幾個——」他轉頭望了一眼,「跪著的理由約莫與黃寺卿大同小異。」

  黃寺卿知道朱南羨宅心仁厚,但沈奚與柳朝明卻不是善茬,此事太子殿下若願管,總比全權交給那兩位好,於是又轉頭跟朱南羨哭訴:「稟太子殿下,微臣是有錯,但微臣當真不曉得沈大人改運馬路線是殿下授意的,絕沒有要讓沈大人出來頂缸的意思,求殿下明察——」

  朱南羨半點都不想管這雞毛蒜皮的閒事,但眼下這麼多朝臣看著,跪著的幾人品階還都不低,只好緩下心神,回頭問了句:「時雨,青樾的案子已銷了嗎?」

  蘇晉心中一直記掛著這事,昨日奉天殿議事出來,便找秦桑一起寫了證詞。

  「回殿下,已銷案了。」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那你命人將銷案的備錄與證詞拿去都察院。」又看向柳朝明,「柳昀,這案子的細情你可以問青樾,無論涉及何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這是小事,早日結了。」

  柳朝明與蘇晉沈奚一起向朱南羨一揖:「臣等領命。」

  朱南羨左右看了一眼,又問:「十哥今日怎麼沒來廷議?」

  另一旁有人回道:「稟太子殿下,十殿下先前來過廷議,結果傷勢復發,這兩日又告假歇著了。」朝中不少人知道三月前,朱弈珩傷至性命攸關其實是為了放朱南羨回南昌,是以一旁便有人接腔,「太子殿下可要去探望十殿下?」

  朱南羨卻沒什麼表情地回了句:「不必。」然後喚了聲:「龔荃。」二人一起往兵部的方向去了。

  蘇晉原想再與朱南羨說說朱沢微與淇妃的事,奈何他初回宮中,忙得是半點功夫都沒有,此後兩日也只有廷議時能見著他的人。

  好在左謙倒是騰出來個空閒,與她說朱南羨已派人盯緊了朱沢微,淇妃的事他心中已有數,且他那頭還有一樁分外要緊的事,只要一得閒定要親自與她說。

  七月流火,先頭還悶熱天一下就轉涼了。

  初一這日,蘇晉終於整理好刑部年來的所有卷宗,其中最棘手的一樁,皇貴妃暴斃的案子,只要等審過淇妃便可結案。

  她在書案前攤開一方奏本,仔仔細細條例明晰地將匯總寫了,正打算親自去奉天殿呈給朱南羨,東宮的管事牌子尤公公便來了,說道:「蘇大人,太子殿下命雜家傳您去未央宮,說是有要緊的事相商。」

  蘇晉愣了愣:「殿下今日沒在奉天殿?」

  尤公公道:「再這麼日日在奉天殿耗下去,任那些臣工大事小事都來奏請,殿下身子骨再好也當吃不消。」又笑道,「所以暗自去了未央宮見蘇大人,那裡清淨,沒什麼人攪擾。」

  蘇晉歉然一笑,將桌案上案情匯總的奏本與皇貴妃暴斃案的卷宗一併帶上:「可我卻要拿案子去攪擾他,否則拖下去遲則生變。」

  尤公公連忙開了門為她引路,接著她的話道:「其他的臣工怎麼可與蘇大人相提並論,蘇大人與沈大人是陪殿下一路走來的,情分不一樣。」

  二人說話間便到了未央宮。

  此時正是午後未時,苑裡的梔子花全開了,大片墨綠中綴著點點素白,芬芳怡人的香氣令這靜謐宮苑更加寂然,四周一個宮人都沒有,想來是被朱南羨全退屏了。

  尤公公引著蘇晉剛走過梔子小徑,就看到朱南羨似是等不及,已出得殿來,坐在簷下石階上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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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朱南羨接過蘇晉手裡的卷宗與奏本,看了尤公公一眼。

  尤公公會意,躬著身退到宮苑外頭去了。

  「來。」朱南羨將蘇晉的手我在掌中,帶她推開了一旁的堂門。

  此處不是未央宮的正殿,而是梔子花苑深處的梔子堂。

  進得殿門,朱南羨將蘇晉的奏本與案宗放下,回身親自掩了門窗,說道:「你的摺子我晚些時候看,先與你說一樁要緊事。」

  他折身回了櫃櫥,自一方暗格裡取了一副卷軸與一封密信遞給她,猶豫了一下,問:「你……是謝相的孫女?」

  從前朱南羨只知蘇晉是女子,卻沒計較過她的出生。

  而他不問,她便也沒與他提過。

  蘇晉沒答這話,將她手裡的卷軸展開。

  卷內裱著一副江山風雨圖,走筆氣象萬千,正是出自蘇晉的祖父,謝相之手。

  這畫是她九歲生辰那年,謝煦教她作畫時親自畫給她的,蘇晉伸手摩挲著左下角「贈謝氏阿雨」五個字,半晌,啞聲道:「我還以為這幅畫早已燒掉了。」

  朱南羨看著她:「從前在明華宮裡掛著一副日出江河圖,走筆與技法與這幅畫一樣,是父皇最珍貴的事物之一,據說是當年起兵時,謝相與父皇,文遠侯,老禦史一起立誓時所畫,我們幾個兄弟都曾見過,直到景元十二年,父皇才忽然將江河圖收起來。」

  蘇晉知道,景元十二年,天子下令廢中書省平章事,十三年,派兵追殺到蜀中。

  那日她躲在草垛子裡,看著教她養她的養父斃命於刀兵之下。

  但他的神情確實坦然的,仿佛從起兵那一日開始,他就在等著這一天了。

  朱南羨道:「這幅畫是朱沢微的探子從蜀中一戶姓黎的老兵府裡搜到的,當年他在蜀中任衙役頭子,你的故居被焚毀前,他暗自將這幅畫帶了出來。後來托了在官府的關係,將軍籍抹了,在蜀中做起了茶葉生意。

  「他本已改名換姓,但朱沢微大約是猜到了你與謝相有些關係,專程派人在蜀中打聽,翻了二十年來所有軍戶軍籍,這才把這名老兵找出來。」

  蘇晉沉默了一下,將手裡的畫軸慢慢合上,又從密信裡取出那探子捎回來的供詞。

  「這老兵說,當年你隨謝相遷入蜀中時,京師早已下令盯著你們了。他知道隱於山居的人就是謝相,也知道你是他的孫女,他以為謝相終會帶你走,但你們卻仿佛要落腳安頓在蜀中。後來皇令下來,他帶著兵去的那一日其實看見你了。你……就躲在一旁牛車上的草垛子裡。」

  蘇晉記得,自己當時躲在草垛子裡一直微微發抖。

  她格外早慧,三歲能誦七歲作賦,經史子集過目不忘,昔年阿翁將她當作男兒來養,幼時時光靜謐無聲,只與詩書相伴,平生頭一回識乾戈,就是白骨瀝血的慘烈。

  刀光火色中,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衙差朝草垛子走來。

  她隔著草隙望去,發現他舉著火把,一直盯著自己藏身的地方看。

  她以為他看到她了,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可衙差的手都快伸到枯草上了,卻忽然放下,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趕車人:「幹什麼的?」

  趕牛車的是個老實人,一聽衙差問話,一句也答不上來,跪著不住地哆嗦。

  衙差於是吼道:「沒看到官差辦事?趕緊把牛車趕走!」

  蘇晉一直以為自己是平白撿了一命,原來竟是無端受人一恩。

  「這老兵事後一直心中有愧,托人銷了軍籍,在你祖父這幅畫前立了一個無名的牌位,做起了茶葉生意。過了幾年他發跡了,覺得冥冥之中是你祖父庇佑他,便想著去找你,將你帶回蜀中,認作義女。誰知一找數年,自找到了當年那個趕牛車的。

  「趕牛車的說,謝相遇難那一日,他其實也知道你躲在他的牛車的草垛子裡。他原想如實稟報,可你一個姑娘,還那麼小,他實在是不忍心。後來他以為那老兵一時馬虎大意,僥倖帶你走,於是沒日沒夜地趕車,怕人追來,想把你帶到天遠地遠的地方去。可是他太累了,趕著車時打了個盹,再醒來時,牛車輕了,他回頭去找過,你已不見了。」

  蘇晉看著手裡的供詞,安靜了許久才道:「我跳下牛車,一個人走到了杞州。阿翁曾說過,如遭逢大難,可去杞州蘇府避難。」

  皇權傾軋之下,功過是非都是浮眼雲煙。

  他縱然助他奪江山,也知道自己兔死狗烹的下場。

  所以明達如謝煦,在阿雨出生的當日,就已為她留好了退路。

  朱南羨看著蘇晉緊握狀詞的手指節發白,抬手將其覆於掌中,輕聲道:「你既是謝相的孫女,那就是我的父皇……」他頓了頓,後面的話說不出口,只好問,「你祖父無故枉死,你可會怨我?」

  蘇晉睫梢一顫,抬眸看了朱南羨一眼又垂下眼簾,片刻,搖了搖頭:「山河誘人,皇權遮眼,當年的事豈能以一個『怨』字蔽之,何況陛下是陛下,殿下是殿下,在阿雨心裡,殿下始終是不一樣的。」

  心裡有條河,河裡落著瀟瀟冷雨。

  朱南羨聽了這話,只覺得這瀟瀟冷雨也是潤物無聲,又問:「那你入仕……可是要為你祖父洗清冤屈?我幫你,好嗎?」

  蘇晉卻笑了一下:「昔勾踐滅吳,賜死功臣文種,武帝立漢,誅殺李陵一家,青史大都有規律可循,我彼時年幼,不解祖父何以堪破生死,確曾想過要入仕為他洗冤,要還他公道。後來漸漸明白,我要的公道在青史,在人心。而陛下或殿下的一意昭意其實於事無補,它太遲了,沒有人會在意,也換不回人命。」

  蘇晉沉默了片刻,又續道:「一心苦讀到頭來卻是茫惘,在翰林修書,在鬆山縣斷案,在京師衙門任職,只覺對身邊疾苦無能為力,許多官員屍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直到後來……仕子之案的時候,柳昀告訴我,其實我可以去都察院做禦史。」

  明辨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

  她到現在都記得深牢。

  「那時才有了自己該走的道,有了鴻鵠之誌,想著宋儒的橫渠之言,想要以己之力姑且一試。」

  朱南羨念得書雖不如蘇晉多,但《橫渠語錄》裡,大名鼎鼎的四句他還是聽過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道:「我知道,你在都察院的兩年最是自得開心,等眼下的事端過去,」他頓了頓,「我去與柳昀說,讓你重回都察院,繼續做一名禦史。」

  蘇晉卻搖了搖頭:「不了,殿下初掌大局,日後還有許多險難,在刑部也很好,盡己所能讓天下律法清明,何況……掌一部之權好歹不任人宰割,留在殿下身邊更能輔佐殿下。」她垂眸,輕聲道,「殿下忘了嗎?當時說好的,無論殿下在哪裡,阿雨都要陪著殿下。」

  方才還如煙波江上的心一下像被掀起濤濤浪潮。

  朱南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已然伸手勾住蘇晉的後頸,俯首吻了上去。

  唇下柔軟如花,帶著乾淨的清新,如朝露一般。

  再往裡走便是蕊。蕊尖與他相撞,微微一顫,卻沒有退避,而是迎了上來。

  這欲退還迎的顫動在朱南羨的心中掀起狂瀾,在他四肢百骸蔓延開,讓他覺得連這麼緊擁著懷裡的人都不是不夠的。

  他還想要得更多。

  身體仿佛不聽使喚一般,當下一個橫抱就將蘇晉放於一旁的小榻上。

  滿苑的梔子香隔著緊閉的門窗也能滲入堂內,他俯下臉去,喘著氣,與她貼著額頭,看著她眼裡清透如雨又灼烈似火的眸光,聽她極輕極輕地喚了聲:「殿下……」

  終於忍不住閉上眼,伸手探到她的領口,再一次閉眼俯首。

  然而正在這時,堂外卻傳來腳步聲,須臾間尤公公的聲音就在門外響起:「稟太子殿下,禮部尚書羅大人求見,說要急事要奏。」

  朱南羨眉心一蹙,可花香盈鼻,懷中軟玉,實在割捨不下,一隻手仍擁著蘇晉,騰出另一隻手來摸到一旁的小幾上的茶壺茶盞,然後橫袖一掃,只聽「哐當」一聲,壺盞盡皆碎裂在地。

  外頭的二人嚇得撲通跪倒,一下便息了聲。

  整個世界終於安靜了。

  蘇晉的手環上來,在他雙肩稍稍作歇,待他的臉移向她被解開領口的脖頸,才輕輕一推他:「殿下,可能是安南國使臣的事。」

  朱南羨動作一頓,忍不住低聲笑了一下,啞著嗓子道:「你竟還分的出神來想羅鬆堂找我何事。」

  但他確實沒打算今日就要了她,聽蘇晉這麼說,慢慢將她鬆開,卻仍是貼著她的臉,抵著她的額頭問道:「阿雨,我娶你,好不好?」

  他略停了一下,又說:「不是立妃,更不是立後。」

  他腦中還是一片渾沌,方才的江海還在五臟六腑中翻覆,也不知自己詞不達意地說明白了沒有,想了想道:「我也不要當這個皇帝。」

  蘇晉愣了愣,問:「殿下不願繼位,是要讓位給十七嗎?」

  朱南羨笑了一下,拉著她坐起身,將她攬入懷中:「我已派人去找麟兒了,我總覺得他還在,還活著,否則以朱沢微之能,何嘗大半年找不著一個故去的人?」他伸手輕而緩地為她理了理淩亂的鬢髮,「我想過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他是皇兄之子,這個皇位該是他的,只要他回來,我就可以娶——」

  「殿下。」這時,外頭又傳來三聲叩門,仍是尤公公的聲音,「都察院柳大人與兵部龔大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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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柳朝明與龔荃一起來?

  朱南羨道:「本宮知道了。」他想了一下,對蘇晉道:「可能是西北那頭的赤力蠻子又有了異動,我一定得見他二人。」

  蘇晉點了點頭,摘下玉簪,將長髮放下重新挽好髮髻,帶上發冠。

  朱南羨為她理了理衣襟,這才走去將堂門推開。

  堂外跪著的只有羅鬆堂與尤公公,柳朝明與龔荃還候在梔子小徑外的廊下。

  朱南羨心裡緊著的其實是西北的戰事,但凡事有個先來後到,堂外等著的無不是尚書一品的大員,待將幾人讓進堂中,他對羅鬆堂道:「羅尚書,你先說。」

  誰知羅鬆堂甫一站定,抬起眼皮四下瞅了瞅,撲通一聲又跪了。

  滿地都是碎茶盞,桌椅案台卻還好端端,說明這茶盞不是被不經意撞翻的,而是被殿下刻意摔的。

  外頭的尤公公也瞧見了這一地碎瓷,吩咐內侍進來收拾。

  羅鬆堂借機又看了蘇晉一眼,滿腹委屈地想也不知她方才是尋了殿下什麼晦氣,令殿下動這麼大的怒,憑蘇侍郎與殿下的關係,殿下肯定不捨得懲治她,這一通邪火估計又得自己來為蘇大人受了。

  朱南羨見他半晌不開腔,惱火道:「你這嘴長著反正也是擺設,拿根針來本宮親自為你縫上可好?」

  羅鬆堂忍不住道:「殿下,嘴長著,除了說話,還吃飯呢。」又趁著朱南羨真去找針前,毫不含糊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賠罪,才道,「稟殿下,老臣來是為安南國外使返程的事。」

  他說著,抬目再瞅了朱南羨一眼:「他上回被那幾個寇匪驚著了,說這回想七月初八返程,因這一日是他們安南一個什麼了不得的大吉之日。」

  朱南羨皺了一下眉:「但七月初八也是大皇兄與皇嫂大出殯的日子。」

  羅鬆堂道:「哦,這倒沒什麼,返程的餞禮七殿下上回已行過了,斷沒有再行一次的道理,到時只要派一個有名望的大臣代殿下去送上一程便好。」

  小出殯是將棺槨從停靈的靈堂送往梓宮,而大出殯,則是在皇陵建好後,將棺槨移往皇陵墓穴中,當日由皇帝或儲君領行,皇室宗親隨行,後跟三衛親軍,大臣倒是無定員,分人去辦別的事也是可行的。

  朱南羨沉下臉來,慢條斯理地問:「那依羅尚書之見,該派誰去代本宮送一送這名安南國使臣呢?」

  羅鬆堂賠了一個笑:「殿下心中不是已有數了麼?正是年末要回訪安南的蘇侍郎最為合適。」又趁著朱南羨動怒前,添了一句,「老臣已為殿下想好了,近來國事繁冗,七月初八當日,老臣是禮部堂官,自然要與工部的劉大人等在皇陵,那麼,安南的使臣就由蘇大人去送,此外,龔大人要理軍務曾大人急著擬八月秋選名錄,大出殯的隨行大員,可讓柳大人或沈大人領著,不知殿下您意下如何?」

  羅鬆堂好歹是一部尚書,一通安排下來無一不妥,但朱南羨怎麼聽怎麼不是滋味,斥道:「你們禮部掌理邦交,挑個回訪使臣還要從刑部借人。」

  羅鬆堂撇了撇嘴,委屈道:「陛下將好苗子都撥給了都察院,蘇侍郎雖是刑部的,從前好歹是禦史,言官出生,能者多勞嘛。」又看向柳朝明,想拉個幫腔的,「柳大人是蘇大人的伯樂,最瞭解蘇大人,柳大人您跟殿下說,這個回訪的使臣,是不是除了蘇大人已沒有更合適的了。」

  柳朝明看了蘇晉一眼,沒有接腔。

  朱南羨道:「羅鬆堂你出去站著。」

  羅鬆堂一頭霧水,太子殿下這意思,約莫是還想再細琢磨琢磨?

  也好,他等著。

  他退出殿外,心想站著不如跪著,說話不如閉嘴,於是撩袍將衣擺一掀,筆挺挺地又在門檻外跪了。

  朱南羨道:「來人,把門給本宮關了。」

  因這廂是在梔子堂議事,君臣之間不必太過君禮,尤公公來關門之際,柳朝明又看了蘇晉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蘇侍郎來得要早些。」

  蘇晉不動聲色道:「嗯,我來向殿下呈刑部年來案件匯總的奏本。」

  龔荃驚了一下:「這麼快就整理好了?」又歎了一聲,「唉,老夫的兵部就找不出柳昀時雨這樣博學強記的筆桿子。」

  柳朝明又道:「案情匯總既已整理好了,便命人送一份來都察院,趙衍也好趕在入秋前將上半年的事務收個尾。」

  三法司之間的職責休戚相關,許多要務要共同行使。

  蘇晉點頭道:「好,我將就手裡的這份奏本的內容,趕在明日廷議前再寫兩份,送去都察院與大理寺。」

  朱南羨聽了這話,怕她又熬更守夜,便道:「一旁的隔間裡頭筆墨齊全,左右我這裡與柳禦史龔尚書議事,你去那裡寫不耽誤。」

  蘇晉稱是,與朱南羨,柳朝明與龔荃一起對行過禮,拿著案宗與奏本往隔間裡去了。

  朱南羨這才看向龔荃與柳朝明,問:「二位大人前來,可是西北出了亂子?」

  大隨外有四患,即北疆的北涼,西北的赤力,嶺南的安南,東海上的倭寇。

  而今朝中正值皇權動盪期,虎視眈眈的外敵趁機整兵來犯,其中,北涼由四王朱昱深率軍對敵;東海那頭,是戚無咎出征水上;而安南國與嶺南流寇合整為一支大軍,雖被羅將軍擊潰,但羅將軍也不幸戰死。所幸安南不知大隨缺將少帥的內情,心想著令他們聞風喪膽的老對頭十二殿下還在宮裡歇著沒出來打他們呢,於是急急忙忙派使臣過來和解,這才有了蘇晉要回訪的事宜。

  就眼下的時局來看,大隨已是內憂外患,倘若西北的赤力再出亂子,都不說大隨境內還能否找到第二個可領兵西北的帥才,單是對於軍政民政而言,都是不堪重負的。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果然龔荃說道:「回殿下,今早接到急報,赤力確實有整兵的動向了。」

  朱南羨的眸光沉了下來。

  但再一想,又覺得這是遲早的事。

  大隨立朝後,前朝留下的許多沉屙並未得到根除,江山原本就隱患重重,加之後來又實行封藩製,各皇儲盤踞一方,又多虎龍之輩,相互間遲早有一戰。

  像今日這樣,幾個厲害的王爺還沒打起來就基本上死了廢了個乾淨,沒讓外敵趕著江山內亂割據,長驅直入來分一杯羹已是很好了。

  可皇權動盪,連裡頭的賊寇都要趁機作祟,外頭那些敵人豈能不趁火打劫?

  朱南羨道:「罷了,赤力既已整兵,我們只當及時應對,二位大人對於出征的將帥,軍資軍費可有見解了?」

  龔荃道:「回殿下,軍資軍費只有交給沈青樾想法子,老臣這頭已與他說了。」又道,「至於出征的將帥,老夫與柳大人議過,意見有些相左,還請殿下拿個主意,早日定下來。」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看向柳朝明:「柳大人意屬何人?」

  「十二殿下。」柳朝明道,「朝中將帥太少,除非戚都督或四殿下能趕在秋末得勝歸來,否則這個人選只能是十二殿下。」

  龔荃道:「老夫的顧慮是,安南國那頭的問題並未得到解決,如今蘇時雨雖要出使,但一旦談不妥,嶺南一定需要十二殿下坐鎮。且西北氣候嚴烈,地勢起伏,十二殿下到底沒在西北領過兵,去了也不一定合適。要是羅將軍還在就好了,他去倒能勝任。」

  他說著,又看了朱南羨一眼,想了想道,「其實還有個真正的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太子殿下您,您在西北領過兵,統帥之才朝中無人不曉,但您一走,朝局怎麼辦?是以老夫覺得,不如讓朱將軍去。」

  這個朱將軍,是故皇后的表弟朱荀。「朱」這個皇姓是景元帝親賜的。

  當年起兵時,朱荀也領兵征戰過一方,但始終中規中矩,並無顯赫的戰功。

  朱南羨想了一下道:「若是尋常的戰事倒也罷了,西北那裡,朱荀未必能勝任。」

  「是,老夫也這麼想。」龔荃道,「但西北那頭,不是還有茅作峰這個參將麼,朝廷先派朱將軍過去,他二人合力,怎麼也能抵禦一陣,等四殿下戚都督那頭得勝,或是蘇侍郎將安南的問題解決了,十二殿下能征戰,再派去西北也好。」

  其實茅作峰眼下不在西北,而是在安慶府守著朱沢微的鳳陽軍呢。

  此事龔荃一定知道,他這麼說,其實是提醒朱南羨及時將南昌軍與鳳陽軍的問題解決了,讓茅作峰早日回西北。

  朱南羨自然也聽得明白,點了一下頭算是回應他,問柳朝明:「你怎麼想?」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道:「臣相信蘇時雨。」

  信她出使一定可以解決與安南國的邦交,因此不必將朱祁嶽分去嶺南以防萬一。

  朱南羨「嗯」了一聲:「本宮也信她。」頓了頓,道:「那就這麼定了,等沈青樾將軍資軍費籌出來,即刻派朱祁嶽出征西北。」

  龔荃看了看朱南羨,又看了看柳朝明,總覺得這二人最後兩句言語裡似乎有些蹊蹺,但他沒能聽明白。

  他是個直來直去雷厲風行的脾性,心想著既然出征的將帥選定了,那兵部的事宜也該緊著準備,因此也沒多想,隨即道:「太子殿下是帥才,拿的主意一定沒錯,此事既然定了下來,老夫這就回兵部擬諮文。」說著再拱手與朱南羨柳朝明各行了一個禮,退出堂外,看了仍跪在門檻外的羅鬆堂一眼,分外體己地將門為太子殿下帶上了。

  梔子堂內於是只餘下朱南羨與柳朝明兩人。

  柳朝明因要等著蘇晉的匯總的奏本謄錄一份,是以不能走。

  朱南羨因要等著蘇晉將奏本與案宗拿出來,因此也不能走。

  兩人於是這麼一起負手沉默地立著,誰也沒開尊口說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二人似是想到了什麼,張了張口正要同時出聲,忽聞殿外有人叩門。

  來人是朱南羨的護衛秦桑,他道:「殿下,延合宮那裡像是出事了。」

  延合宮的主位正是身懷朱沢微之子的淇妃。

  朱南羨一聽這話便道:「進來說。」

  「是。」秦桑推門進屋,又將門掩上,看到柳朝明也在,抬目向朱南羨請示。

  當初朱沢微派探子去蜀中打探蘇晉身世,那探子的蹤跡就是柳朝明告訴他的,而今他也用淇妃的事來對付朱沢微,自也不用瞞著柳朝明。

  朱南羨道:「無妨。」

  「是。」秦桑拱了拱手,「方才淇妃腹痛,安醫正便帶了藥材趕過去了,不多時七殿下也進宮了,像是……今日就要為淇妃催生。」

  朱南羨聞言卻是一愣,朱沢微與淇妃苟且是性命攸關的秘密,他即便再擔心他這個孩子,此時也應當避嫌,不在府裡好好呆著,進宮來做什麼?

  朱南羨問道:「只是這樣?」

  果不其然,秦桑答道:「還有一樁怪事。」他頓了頓,「方才來通稟卑職此事的金吾衛來了不久,延合宮一旁棠梨宮餘美人跟來了,因她稱有事關蘇侍郎的大事,要親自來稟報太子殿下,因此一路來都沒人攔著。」

  事關蘇時雨?

  朱南羨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預感,說道:「讓她進來。」

  不多時,餘美人便被傳進了梔子堂內,她素來膽小,待秦桑堂門緊掩了,她膝頭一軟便跪倒在地,顫著聲道:「稟太子殿下,七殿下讓卑妾帶一句話給殿下,是……有關蘇大人的。」

  「七殿下他說,他知道太子殿下最想立誰為妃了——謝家,阿雨。」

  朱南羨的面色徹底涼了下來。

  到底還是被朱沢微知道了。

  也是,三個月的功夫,自己即便能親自殺了探子,能奪走他手裡所有的證據,卻不能阻止他此前與朱沢微傳書告以實情。

  朱南羨淡淡問了句:「你知道朱沢微為何讓你帶這句話給本宮嗎?」

  「回太子殿下,卑妾,卑妾不知,七殿下只莫名說了這麼一句。」

  朱南羨於是道:「秦桑,你將她禁閉起來,不得見任何外人。」

  餘美人聽了這話,驚恐地瞪大眼,淚珠不斷地從眼眶裡滑下,顫抖著唇卻說不出一句話。

  秦桑稱是,正欲拖了餘美人走,這時候,柳朝明道:「不。」

  他看了朱南羨一眼,然後說:「把她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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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朱南羨沒吭聲。

  餘美人好歹是朱景元的嬪妃,他可以做到對朱沢微一黨的人手起刀落,但要對一名無辜之人動手,始終於心不忍。

  柳朝明又道:「殿下不記得當年蘇時雨落水,隨你跳下雲集河的兩名侍衛了?」

  朱南羨的眸色徹底沉下來:「秦桑,動手。」

  「是。」秦桑應道。

  當年他秉著一念之仁,將那兩名或許知道蘇晉是女子的侍衛送去西北,豈知其中一人半途被朱沢微捕獲,屍體在荒郊爛了半年才被找著。

  秦桑挾住餘美人的臂膀,要將她拖拽出梔子堂。

  這時,一旁隔間的門開了。

  餘美人認出從隔間出來的,正是掌刑罰大權的蘇侍郎,驚駭之際也不知從哪兒提了一股力氣,一下掙脫開秦桑的挾持,跪匍過去,撲倒在蘇晉腳下哭訴道:「蘇大人,求蘇大人救救卑妾,求求您跟太子殿下,跟柳大人說,卑妾當真不知道誰是阿雨,誰是謝家的,當真不知道……」

  蘇晉一聽這話就愣住了。

  這是——朱沢微已知道她的事了?

  餘美人哭得悲痛難當,可蘇晉看了看朱南羨與柳朝明,一時之間竟沒開口為身下這個無辜的女子說話。

  不是沒有悲憫之心。

  皇權之爭如嗜血旋渦,當中風浪如刀,他們與朱沢微之間已不死不休,無辜的人若捲進來,只有被碾碎的下場。

  「秦桑。」朱南羨又冷著聲喚了一句。

  秦桑拱了拱手,三步並作兩步上前,逕自將餘美人扛了出去。

  堂門掩上後不久,外頭便傳來利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堂內三人都沒說話,過了會兒,秦桑進來稟報道:「殿下,餘美人已薨逝了。」

  朱南羨道:「嗯,傳令宗人府,給她晉個位分,厚葬了。」

  秦桑稱是,又道:「只是方才卑職扛餘美人出去時,外頭跪著的禮部羅大人忽然暈過去了,也不知瞧見了多少,殿下可要卑職去禮部打聲招呼?」

  「不必了。」朱南羨道,「他挑在這時候暈,還能瞧見什麼?」

  柳朝明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猶自發怔的蘇晉,問了句:「案子匯總寫完了嗎?」

  蘇晉的目色仍是黯淡無光的,她安靜了許久,才回道:「已寫好了,殿下與大人是眼下就要過目嗎」

  朱南羨略想了一下朱沢微送餘美人來此的目的,說道:「不必,你先回刑部,我與柳禦史還有事相商,晚些時候自會看你的奏本。」

  其實蘇晉知道朱南羨要與柳朝明相商何事。

  而今朱沢微手裡,唯一的,最要命的籌碼,便是她的身世了。

  可歎她當初本著為民請命的誌向入都察院,而今卻有無辜之人因她冤死。

  如果她身為女子躋身朝堂本來就是離經叛道,那麼今日她所處的局面,究竟是與自己的本心背道而馳,還是這是她的必經之路?

  蘇晉應了聲:「好。」慢慢地將手裡的奏本與案宗擱下,卻沒有立時離開。

  她倒也沒多麼自責與難過,只是有些惘然罷了。

  柳朝明與朱南羨側目看向她,似乎想說什麼,卻誰也沒有先開這個口。

  這時,外頭忽有一名金吾衛來報:「稟太子殿下,十七殿下聽聞淇妃娘娘要行催生之事,帶著人去延合宮了!」

  朱南羨因繼任儲君,回宮後,便將宗人府左宗正之位給了朱旻爾,讓他協理後宮事宜。兩日前,沈奚得空來東宮說朱沢微與淇妃的事,因朱十七協理後宮,倒也沒避著他。

  朱南羨一聽這話,皺眉道:「他用什麼名目去的?」

  「回殿下。」來稟報的金吾衛有些猶豫,「穢亂宮闈,悖逆倫常之罪。」

  「狀書狀詞呢?」朱南羨看了柳朝明與蘇晉一眼,這樣大的罪名,朱旻爾如果沒跟都察院或刑部提證,怎麼能擅自問罪?

  「安醫正是未時過後去的延合宮的,當時十七殿下本是與七殿下一併在宗人府的,他得知此事後,也不知是聽七殿下說了什麼,忽然寫了一份狀詞著人遞去都察院,聲稱要請禦史來審七殿下與淇妃娘娘。殿下您也知道,柳大人未時便來未央宮這裡了,是以那份狀詞柳大人還沒看過,十七殿下說怕夜長夢多,等不及都察院授意,已親自帶著人闖進淇妃娘娘宮裡了。」

  「他怕夜長夢多,就不怕打草驚蛇?」朱南羨道。

  朱沢微老謀深算,既然敢送餘美人前來遞話,說明他對自己與淇妃的事早有應對。

  朱南羨與柳朝明原打算仔細想個法子,一併將朱沢微手裡頭關於蘇晉的命門掐了,誰知道朱十七卻要在這個關頭中了朱沢微的激將法。

  這時,一名內侍慌慌張張地自外頭跑來,還沒進堂內便跌跪在門檻處:「稟太子殿下,淇妃娘娘她……淇妃娘娘她生產時,因為十七殿下帶人闖入殿內,受了驚嚇,腹下出血劇痛難忍,小殿下……一生下來就死了,淇妃娘娘的命也只在一息之間,眼下七殿下正帶著人過去問責十七殿下呢。」

  朱南羨聽了這話,再顧不上多想,當即道:「柳禦史。」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便一齊要往後宮去。

  蘇晉隨他二人走了幾步,卻不知是否該一併過去。

  她心知朱沢微失勢後,之所以還能搞出這麼多亂子,都是與他手握自己的秘密有關,心裡實在有些過不去。

  朱南羨與柳朝明走到堂外,步子一頓,又回過頭來,柳朝明想了一下道:「你若放心不下,就跟來。」

  朱南羨點了點頭:「一起去看看。」

  今日延合宮一帶的守衛是府軍衛,朱旻爾原是帶著幾名金吾衛闖進淇妃的寢殿的。誰知淇妃一見著他,原本就沒什麼血色的面頰更慘白了三分,被架起的雙腿下滲出淋漓鮮血來,淒厲的慘叫簡直駭人心魄,直到朱十七愣怔地帶著人退出去,還猶自驚惶不安。

  他高估了自己,方才朱沢微與他說,淇妃肚子裡的小殿下就是他朱沢微的,問他想不想為他的皇兄皇嫂報仇時,朱旻爾以為自己可以殺伐果斷地帶著人了斷了這個孽種,審問淇妃,然後賜死朱沢微。

  但他一看到淇妃與她肚子裡柔弱的生命時,他就退卻了。

  他做不到,他平生見的血還是太少了。

  朱旻爾看著眼前風輕雲淡一般的朱沢微,終於明白過來:「你是故意的,故意跟我說那些話,誘我過來的。」

  朱沢微道:「怎麼,上頭有你兩位太子皇兄庇佑,還怕擔不起這謀害皇儲的罪名,想要賴在本王頭上?」

  「明明就是你——」朱旻爾怒不可遏,「而且她肚子裡的根本不是什麼皇儲,是與你的孽種!」

  朱沢微失笑道:「你方才就是拿這番話驚了淇妃,讓她產中受驚,讓你我的十九弟生來便沒了命嗎?」

  他說著,面色忽地一沉,「父皇還在呢,別以為你頭上有朱南羨撐腰能就為所欲為,來人。」

  「在!」一旁的府軍衛聽令道,方才朱十七闖淇妃寢殿乃是他們親眼所見。

  「將本王的十七弟帶回宗人府,本王要親自審過,為他寫一份狀詞。」

  「是。」

  守在延合殿外的府軍衛正要上前拿人,忽聽宮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參見太子殿下,參見柳大人,蘇大人。」

  延合殿外站著的數人一併朝宮門望去,原來竟是朱南羨帶著柳朝明與蘇晉趕來了。

  朱南羨一看朱旻爾的胳膊正被兩名府軍衛揪住,眉頭一蹙,說了句:「把他放開。」

  兩名府軍衛連忙應聲,一併跪地與他請罪。

  朱南羨這才緩目一掃,延合寢殿外,除了朱沢微與朱旻爾,朱祁嶽竟也是在的。

  此外,還環立著四名宮婢,數名府軍衛,以及因闖了淇妃寢殿,被府軍衛製住的五名金吾衛。

  朱沢微卻不理他,目光落在朱南羨身後的蘇晉身上,笑了一聲道:「哦,蘇侍郎來這後宮內眷之殿,倒是比旁的臣工格外合適些。」

  朱南羨一聽這話,沉默了一下道:「府軍衛,金吾衛。」

  「在。」

  「退去宮外守著。」

  「是。」

  朱旻爾仍是忿忿不平的,見著他皇兄將軍衛全然請了出去,不解道:「皇兄,他方才已向我認了,說淇妃肚子裡的孩子確實就是他的,殺大皇兄皇嫂的人也是他,您……為何不賜死他?!」

  「為什麼?」朱沢微一笑,「因為你皇兄怕有人給本王陪葬,所以不敢動手。」

  朱旻爾聽了這話,卻是出離憤怒:「你滿身罪孽手染鮮血,誰願給你這樣的人陪葬?」他說著,忽然摸到腰間劍柄,伸手一拔,說道,「皇兄不殺你,我殺你!」

  長劍錚鳴出鞘,可朱旻爾終究不精武藝,劍身還沒夠著朱沢微,脖子上已被架了另一柄通體墨黑,鑲著鎏金暗紋的劍。

  是朱祁嶽的青崖。

  「你動七哥試試?」

  朱祁嶽的劍雖未出鞘,但以他之能,抽劍揮斬也只在一瞬之間。

  周圍環立的四名宮婢嚇得俯首跪下。

  朱南羨看了朱祁嶽一眼,忽然抬手握住十七持劍的手,舉劍就要刺向朱祁岳,朱祁嶽收劍反擋,將十七的劍挑飛,下一刻卻被朱南羨拿刀將青崖抵住,回贈了一句:「你動十七試試?」

  蘇晉見此時機,上前握了朱旻爾的手腕,將全然怔住的他往後帶了一步,避開眼前的兵戈。

  然而朱旻爾的手腕卻是在微微發抖的。

  這是平生頭一回有人將刀兵架在了他脖子上,方才朱祁岳拔劍時,鋒利的劍鋒離他的臉不過一寸。

  蘇晉於是轉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想要告訴他不可露怯。

  其實這話朱南羨早已教了他多次,大敵當前,切記不可露怯。

  朱旻爾咬了咬牙,反手緊握住蘇晉的手腕,想讓自己儘量不那麼害怕。

  誰知這時朱沢微卻失笑出聲:「十七,你這樣握著蘇侍郎的手腕子,不怕你皇兄生氣嗎?」

  朱旻爾愣了一下,怒道:「你少挑撥我與我皇兄的關係。」

  朱沢微卻似意外地「啊」了一聲道:「你還不知道嗎?你身旁這位蘇侍郎,其實是一名女子,且還是大名鼎鼎的廢相謝煦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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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朱旻爾聽了這話,握著蘇晉的手一抖,像是被燙著一般鬆開了。

  可他仍是不信朱沢微的話的。

  他看了蘇晉一眼,其實他一直覺得她好看,格外清雋標緻,可他從未想過她會是女子。

  他看過蘇晉的文章,也知道昭覺寺事變後,她是怎麼一步一步從絕境中挺過來的。

  這樣驚才絕豔,堅韌不屈的人,怎麼會是女子?

  「你、你在胡說什麼?!」朱旻爾勃然怒道,他轉頭看向朱南羨,「皇兄,您就這麼任他詆毀蘇——」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頓住了,因朱南羨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是憤怒的神情,而是坦然的,沉默的。

  這樣的神情告訴他,蘇時雨是女子,這就是事實。

  「十七,你的皇兄待你如此親厚,難道沒與你提過這麼多年來,他不願納妃的真正原因?」朱沢微笑著說道,然後「嘖嘖」兩聲,像是有些為他們擔心似的又道,「女子倒也罷了,大不了判個欺君之罪,本王倒是記得景元十二年廢中書省,當時的丞相高傯,犯的是勾結前朝亂黨,要誅九族的叛國大罪,後來查到謝相那裡,定的罪名好像是一樣的。誰來告訴本王,這個早該被誅死的罪相孫女,今日為何竟好端端地站在本王眼前?還一路升任至手握大權的刑部侍郎,安的又是什麼心?而跟前的二位,一個當朝太子,一個群臣之首,早知此卻放任流之,怎麼,究竟是被蠱惑了,還是要與她蘇時雨一樣叛國?!」

  「你胡說!」朱旻爾怒喝道,「我縱然生得晚,也知謝相早在景元三年就致仕了,後來那些罪名,其實……其實都是莫須有的!」

  「莫須有?」朱沢微失笑,「十七你可知你這話究竟是在質疑誰?你想說父皇平白冤死了謝相嗎?」

  他說著,看向四周,金吾衛與府軍衛方才被朱南羨請出去了,宮院裡除了他們幾人外,還跪伏著四名哆哆嗦嗦的宮婢。

  朱沢微又笑了一下:「對了,餘美人呢?方才本王讓她給太子殿下帶話,怎麼沒見著她的人?」

  朱沢微說這話時,是盯著朱南羨的。

  他瞭解他這個十三弟,天生一副好心腸,從不忍對無辜之人下手。

  然而這時,朱南羨也回望進他的雙目,一字一句地道:「這個宮裡,已經沒有餘美人這個人了。」

  朱沢微的神色一僵。

  緊接著,朱南羨又高聲道:「秦桑!」

  「在!」

  「把這四名宮婢拖下去,賜死。」

  「是!」

  不過片刻,秦桑便領著三名金吾衛進來,一併將方才聽到「蘇晉是謝相孫女」這個驚天秘密的四名宮婢拖走了。

  朱南羨看著朱沢微,淡而又淡地道:「你還想告訴何人?本宮都可以殺。」

  朱南羨明白,他不能讓朱沢微以為拿著蘇晉的把柄就可以有恃無恐,這樣一定會陷她於不利,陷他們所有人於不利。

  他要讓他清楚地知道,這一招已經沒用了。

  朱沢微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過了會兒,他又冷笑了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本王將此事告訴天下人,你還要為了這個蘇時雨殺盡天下人不成?」

  「不必。」朱南羨道,「本宮殺了你就行了。」

  「十三!」朱祁嶽沉聲道,他沉默了一下,又道,「蘇侍郎的身世,我不會對任何人說,但我絕不會允你殺了七哥。」

  這時,柳朝明道:「七殿下將餘美人送去未央宮,又假以淇妃催生,將十七殿下誘騙至此,難道就是為了看太子殿下殺幾個宮婢?」

  朱沢微冷著聲道:「柳大人這話何意?」

  柳朝明道:「你如此費盡周折,不就是想看看手頭上謝家阿雨這個秘密,到底能為你換幾日活頭?」

  他說著,目色一涼:「七殿下不知道嗎?談買賣也要講究本錢,連命都要保不住的人,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談!」

  朱沢微聽了這話,手一下握緊成拳,眸中怒意騰騰。

  可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因為柳朝明所言是事實,他眼下的處境比年初朱南羨在東宮時更糟糕——那時的朱南羨還有金吾衛,還有南昌軍,還有為他奔忙的沈青樾蘇時雨,還是皇室嫡系東宮正統,可現在自己呢?鳳陽軍被南昌軍堵在安慶府,親軍十二衛如今全聽朱南羨一人之令,曾經的手下,曾友諒抗衡不過蘇時雨,戶部杜楨更壓不過將要升任尚書的沈青樾。

  所以朱南羨都懶得囚禁他,任他仍做他的七殿下,仍去宗人府轄事,反正他也跑不了,待到該殺他了,自然就殺了。

  「對於你現在的處境來說,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遠比妄圖著要垂死掙紮重要。」柳朝明看著朱沢微,漫不經心地續道,「畢竟這宮裡每個人心裡都有桿秤,你若心比天高,不妨試著再將謝家阿雨這個秘密告訴幾個人,看看你這活著的理由還能否保得住你。」

  柳朝明說完這話,朱南羨平靜地看著朱沢微,半晌,淡淡說了句:「十七,我們走。」

  朱旻爾一知半解道:「皇兄,難道今日就這麼放了他?」

  可朱南羨沒答這話,轉首就往宮外行去了。

  一行人一直自延合宮行至前宮,將要到奉天殿時,柳朝明頓住腳步,轉首跟朱南羨道:「等沈青樾將西北的軍資籌出來,還望殿下早日將這個後患除了。」

  朱南羨道:「本宮知道,到時本宮會立刻動手。」

  柳朝明於是與他一揖:「臣還有事,先回都察院了。」

  待柳朝明走遠,朱南羨看了一眼一臉欲言又止的朱十七,沒多說什麼,只對蘇晉道:「我夜裡要與龔尚書和沈青樾議一議此去西北的軍資軍費,你……若是心中不安,我晚些時候去刑部陪你。」他頓了一下,「只怕到時太晚,會攪擾了你歇息。」

  蘇晉淺笑了一下道:「我心裡沒什麼,刑部還有諸多事要料理,也沒有功夫去想朱沢微折騰出的這些事。反是殿下國事操勞,幾日未能休息好,而今朝中當以西北的軍資軍費為第一要務,今日與青樾議事後早些歇下,明日廷議也好養足精神想想對策。」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帶著朱旻爾往奉天殿的方向去了。

  此刻薄暝已起,晚霞卻並不燦烈,頭上一團雲像被誰拿著杵臼搗糊了塗在穹頂,薄薄一大片模糊不清,蓄不起雨,卻要遮日蔽月。

  蘇晉站在原處看了一會兒,只覺四下有風忽起,便往刑部去了。

  風漸涼,大約是秋將至,到了夜裡,竟成呼嘯之勢,盤旋在整個宮禁。

  朱南羨一行人走後,朱沢微倒也沒立時離開延合宮,反正他現在無論去哪裡,無論做什麼都有人盯著,在哪裡呆著不是呆著呢?

  還專程找了個六角亭歇腳,命人燒了壺酒來。

  朱祁嶽也沒走,接過宮婢手裡的酒,而二人各翻了一個杯盞斟滿,想了想問道:「七哥,方才柳昀的話,我沒怎麼聽明白。」

  什麼叫七哥為什麼還活著的理由?

  既然有活著的理由,為什麼又說這理由保不住七哥?

  朱沢微轉著手裡的杯盞,慢條斯理地說:「這有什麼難明白的,當年父皇殺盡功臣,朝中武將太少,朱南羨又做了太子即將繼承大統,而今能統帥三軍的將才,只餘一個你罷了。我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你願拿命保我。朱南羨跟柳昀是心中有江山的人,凡事以大局為重,不願動你,自然就留我性命了。」

  朱祁嶽道:「既這樣,那我去跟他們談,只要他們放七哥回鳳陽安度一生,無論是讓我守西北還是守嶺南,守一輩子,就算死在那裡我也甘願。」

  朱沢微笑了一下:「你拿什麼去跟他們談?方才柳昀已撂下話了,若我再輕舉妄動,活著的理由,就是我死的理由。他們之所以留你,是讓你去守疆土,保百姓。倘若因為你放我回去,讓我脫離京師的挾製,我一旦動起兵來,江山之內生民受災,豈非與他們的初衷背道而馳?」

  朱祁嶽愣怔道:「那七哥不能跟十三和柳昀保證絕不動兵嗎?」

  「我保證他們就信?」朱沢微失笑道,可他又很快收起這笑容,目露厲色:「且我也不會保證,我跟東宮鬥了一輩子,鬥死了朱憫達又來了個朱南羨,這本來就是不死不休的。」

  「可是,」朱祁嶽的目色黯淡下來,「倘若我出征了,又該誰來保七哥呢?」

  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一時間竟是十分難受不解的模樣:「為什麼竟會爭成這個樣子,大哥死了,三哥和十四廢了,連十三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

  「倒也是。」朱沢微看了朱祁嶽一眼,沒理會他這一番動容,笑了笑道,「現在的十三,又有柳昀相助,我是再不可能爭得過他了,不過——」

  他將尾音拖長,唇角的笑意淺了些,卻是真真切切的:「我方才將這幾年來,還有近來的一些端倪,以及蘇時雨的身世整合在一起想了一想,忽然發現了一樁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事。」

  「什麼?」朱祁嶽問。

  朱沢微抿著笑,將手裡的酒壺往桌上一擱:「十三今日連殺五人為蘇時雨保密,那你說柳昀身為左都禦史,太子殿下這麼殺人枉顧綱常他卻坐視不理,你說這是為什麼?」

  朱祁嶽皺了下眉:「蘇時雨雖是女子,但才華錦繡明達聰慧,本就為柳昀所看重,,他又受孟老禦史之托關照她,對蘇時雨照顧些是應當的。」

  「不對。」朱沢微道:「當年蘇時雨落水,朱憫達要以禍主之罪殺之,十三救了,柳昀也去了;後來我在馬府設局為伏殺十三,十三為了蘇時雨去了,柳昀後來招來錦衣衛也去了;昭覺寺當日,十三明明早已離開去南昌,卻因為陪蘇時雨送信,耽擱了兩個時辰,那封信,是柳昀讓蘇時雨送的,試想倘若蘇時雨不去送這封信,而是呆在宮裡與沈青樾一起想錢之渙致仕的因果,那麼憑他二人之能,說不定就會趕去昭覺寺,不是救出朱憫達,就是為他陪葬。

  「三月,十三出逃東宮,我派人追殺蘇時雨到曾友諒府邸,她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柳昀趕去救她,可憑柳昀做事的萬無一失,憑他在宮中的勢力,當日卻讓自己隻身陷入險境,你不覺得怪嗎?我派去蜀中查蘇時雨身世的探子被十三殺了,但十三當時正帶著南昌軍日夜趕路,那探子的蹤跡是誰告訴他的,在這宮裡,還有誰有這個能耐,既能查到我探子的蹤跡又能準確地知道十三的行程?十三與柳昀之間從沒有過深交,他二人從根本上就是截然相反的兩類人,今日這二人同氣連枝一個殺人立威一個威脅告誡,這麼默契究竟是為什麼?」

  朱沢微說到這裡,忽然慢慢地笑了一下,然後又笑了一下,似是小心翼翼,卻又十分篤定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柳昀的弱點是什麼。」

  「他心思太深,做事目的太複雜,以至於我一直沒瞧清他這個人。他的弱點,與十三其實是一樣的。」

  「這弱點足以令他二人一起一葉障目。」

  「本來還想多活幾日,如今看來,動手的好時機已在眼前,反正也是絕路了,這一回,本王就霍出性命去跟他二人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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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5: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朱祁嶽聽到「豁出性命」四個字,心中忽然有十分不好的預感:「你要怎麼賭?」

  「你還記得那名安南國使節嗎?」朱沢微道,「當時我一得知十三回來,就派暗衛扮作匪寇,將那名使節攔了下來。朝中回訪安南的使臣是蘇時雨,我想著留下這名使節或許能牽製她。沒成想這安南小使竟如此會挑日子,偏偏要選七月初八,朱憫達大出殯的這一日走。」

  「你的意思是,你要在七月初八當日,蘇時雨送安南使節離開的時候對她下手?」朱祁嶽問,他想了想又道,「可是這宮中眼線重重,你如何避開十三與柳昀安插暗衛?」

  「我為什麼要安插暗衛?蘇時雨可是他朱南羨心尖上的那塊肉,她送安南使節離開,咱們的太子殿下不派一整支親軍衛去護送已算很識大體了。我的暗衛再厲害,怎麼敵得過親軍衛?」朱沢微笑道,「還記得年初戶部買軍資時,我拿自己的私銀合在裡頭,買了一批硝石硫磺嗎?」

  朱祁嶽倏然一下站起:「七哥你瘋了?!」

  朱沢微卻似毫無所謂地道:「我原打算給自己留一手,倘若我回鳳陽的路被朱南羨阻了,就拿這批炸藥招待他。而今想想,招待他不如招待蘇時雨,說不定還能一石二鳥殺一個柳昀,反正把炸藥埋在嶴城比埋在皇宮容易多了。」

  「你……是要在七月初八當日,拿自己作誘餌,讓十三選是殺你,還是去救蘇時雨?」朱祁嶽怔怔地問道,「你這批硝石既是合著戶部採購軍資時買來的,你就不怕沈青樾查出來?」

  「他查不出來。年初那筆軍資是給嶺南的,沒短嶺南一分一毫,買火|藥用的又是我的私銀,沒花他戶部一個銅子兒,不過借個便利罷了。沈青樾現在正為了西北的軍資軍費忙得焦頭爛額呢,已經明晰的帳冊他為什麼要查?」朱沢微又道,「且這是我給自己退無可退時留的路,許多事宜都由我親自經手,我好歹掌權半年,即便手握極權如柳昀也不可能知道。」

  朱祁嶽道:「不行!你若實在想要走我幫你,但你不能將火|藥埋在嶴城,你想過沒有,一旦安南國的使節死了,大隨與安南之間勢必陷入僵局,如今江山離亂,邊境戰事頻頻,連西北的赤力都開始整軍,羅將軍戰死後,朝中既缺將帥又短軍資,若再與嶺南開戰,你讓大隨的江山怎麼辦?你讓百姓怎麼辦?」

  「那又與我何乾?!我當政這半年,除了不讓你去嶺南以外,難道沒有一心一意地為這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操持?而今這江山都不是我的了,憑什麼還要我管?你言辭堂堂地指責我,可你仔細想過嗎,今日如果是父皇或朱憫達處在我的境地,他們又會怎麼做?他們也會與我一樣為自己搏一次!」

  朱祁嶽垂下眸,黯然道:「十三他……未必會如你所願趕去嶴城,你廢這一番功夫,說不定也只能殺了蘇時雨和那個使節,何必呢?」

  「你太小看蘇時雨對十三而言意味著什麼了。」朱沢微嗤笑道,「朱南羨當年是什麼樣的,現在是什麼樣的?你以為他一步步走到今日是為了皇權?你以為他很稀罕做這個皇帝?他這一路拚盡性命一關一關地闖,從去西北,去就藩,最後回來做這個太子,哪一步不是為了謝煦這個廢相的孫女?

  「反正我是無所謂,他儘管著和柳昀一起合力殺了我。殺了我,大不了大家一起同歸於盡,我賠性命,他們就把這半輩子用情至深拿來給我陪葬好了。對他們而言其實很劃算不是嗎?等過幾年緩過來了,再尋一個美貌動人的喜歡,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朱沢微說到這裡,似乎想到了一樁令他很高興的事,愉悅道:「啊,你是不是忘了,當年漕運案辦成,父皇為獎賞我,賜了我一身可以免死的禦賜蟒袍,在這宮裡,除了朱南羨有權力殺我,只有柳昀有魄力殺我了,到時他二人都趕去嶴城了,我就穿上禦賜蟒袍,騎個馬,慢悠悠地走出京師。」

  四下裡風聲低咽,這會兒已入夜了。

  不多時,淇妃的一名貼身宮婢前來稟報道:「七殿下,淇妃娘娘的血已止住了,只是眼下人還十分虛弱,安醫正派奴婢來請您過去看看。」

  朱沢微「嗯」了一聲,沒再理朱祁嶽,起身就要往延合宮寢殿的方向去。

  朱祁嶽愣道:「你不避嫌?」

  朱沢微笑了一聲:「這宮裡能要我命的兩個人方才已來過了,不是有你給我擋了嗎?我還怕什麼?」

  延合宮的寢殿內還有濃重的藥味,淇妃生產過後身子太虛,縱是夏末時節,宮裡也焚起了碳。

  朱沢微甫一邁入寢殿,便被這熱烘烘的暖意烤得皺了眉,目光與淇妃對上,發現她正滿目又憂又悲地看著自己,纖瘦的手伸出被衾,向自己這裡探了探,說了句:「殿下,淇兒盡力了,淇兒不是故意的。」

  朱沢微愣了一下,才聽明白她這話是何意。

  淇妃肚子裡的孩子在朱南羨回宮那日便沒了,她當時以為朱沢微遇險,情急之下腹痛出血,到底沒能保住這孩子,叫他死在了肚子裡。

  後來命人去稟報朱沢微,朱沢微那頭也只帶回來一句話,左右已沒了,改日仍是命安醫正行催生法將孩子取出來也罷。

  她還以為他不來看她,是在怪她好好的將孩子弄沒了。

  朱沢微看到她伸出被衾的手,卻沒有上前握住,而是負手道:「沒了便沒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反正這事已被十三知道,你就是將孩子好端端生下來也活不過一日。」

  淇妃慢慢地點了點頭:「太子殿下他……是不是要命人賜死我了?」

  朱沢微淡淡道:「他現在還沒這個功夫。」且朱南羨還要把她留給蘇時雨,讓刑部那頭好好審過後,結了皇貴妃暴斃的案子,還能為他多添上一條罪名。

  探出被衾的手有點冷,淇妃看著朱沢微,緩緩地又將手縮回被衾,輕聲問了句:「殿下方才讓餘美人去未央宮尋太子殿下,餘美人她……可已回來了?」

  朱沢微沒答這話。

  淇妃又道:「皇貴妃姐姐瘋了後,日日說我肚子裡的是孽種,宮裡的人對我都避之不及,只有餘美人會來看我,時不時與我說些笑話。我方才還想著,待我走後,要將這宮裡的值錢東西都留給她呢。」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殿下,如果、如果餘美人說了什麼不應當的話,太子殿下要將她幽禁起來,我能去找太子殿下為餘美人說說情嗎?這宮裡的人都說,現在這個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最是心善不過了。」

  朱沢微看著淇妃,半晌,涼涼開口道:「也好,等你好些了,儘管去找朱南羨問問。」頓了一下,又說,「你好生養著,我近日還有要事要忙,大概有一陣子都不會來看你了。」

  淇妃聽了這話,目色變得驚惶:「殿下要走?是回鳳陽嗎?」她撐著床榻竟想要試著坐起,「那殿下走的時候,淇兒還能去送您嗎?」

  朱沢微冷笑了一聲:「這個你也可以去問問那位宅心仁厚的,一連殺了你宮裡四名宮婢連眼都不眨的太子殿下。」

  言訖,他負手轉身,便朝寢殿外去了。

  走至門口,問了一句守在一旁的宮婢:「安醫正呢?不是說他要見本王嗎?」

  「回殿下,方才奴婢去稟殿下的當口,聽說是刑部的蘇侍郎派人過來請安醫正過去問話,安醫正急急忙忙去刑部了。」

  朱沢微輕「哼」一聲:「沒出息的東西。」

  朱祁岳從宮裡回到王府,已是第二日的清早了,甫一進門,就見正堂除了戚寰以外戚綾也在。二人正拿竹架支起一方大紅緞子,一起繡著什麼。

  戚寰沒想到朱祁嶽這個時候竟回了王府,連忙起身與他行禮,又分外窘迫道:「初七是趙二妹妹的定親宴,我與綾兒想一併繡一副鴛鴦牡丹圖送給她,眼下已是趕不及了,今日舒家妹妹也說要來幫忙,臣妾想左右等著也是等著,便將繡工拿到了正堂裡,沒成想唐突了殿下。」

  朱祁嶽搖頭道:「這沒什麼,我許多日不回府,你不必顧忌我。」

  也是因為他許多日不回府,她今日沒穿宮裝,自隨意著了一身杏色襦裙,長髮拿兩根素玉簪子挽著,倒是比她平日一絲不苟的樣子要好看些。

  戚綾也起身跟朱祁嶽行了個禮,稱了聲:「姐夫。」又問:「初七趙府的定親宴,姐夫會與阿姐一起去嗎?」

  朱祁嶽知道七月初七是趙府的二千金趙妧與都察院顧禦史的定親宴。

  顧雲簡在濟南任巡按禦史,這回是回京述職,是以定親宴也擺得不張揚,只邀了些與都察院或趙府常來往的臣工。誰知六月末朱南羨回京後,整個京師一下變了天,原本被降職養馬的沈青樾升任戶部尚書,蘇侍郎雖仍是侍郎,但依憑太子殿下對她的信任,七卿中已無一人敢對她不敬。

  聽聞趙府這個定親宴,沈尚書蘇侍郎都會去,都察院的柳大人因著與趙衍多年同僚的關係也會赴宴,朝廷裡最金貴的三位大臣都去了,隨即就有傳言說如今尚未立妃,即將繼承大統的太子殿下也會去。

  於是這個原本不張揚的宴席,一下子就變成了整個京師最令人趨之若鶩的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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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56: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朱祁嶽道:「趙府擺宴當日,我或有軍務在身。」又對戚寰道,「若我不得空赴宴,你便待我將賀禮送去。」

  戚寰應道:「臣妾知道了。」

  戚綾看了看朱祁嶽,又看了看戚寰,抿唇一笑:「姐夫難得才回府一次,當與阿姐好生聚一聚,如雨就不打擾了。」見戚寰似是還想留她,抬手虛虛一攔,又笑道,「錦緞早也是繡,晚也是繡,大不了我明日拉了容歆一起過來與阿姐熬一宿,阿姐不必擔心趕不及。」

  說著,再與朱祁嶽欠了欠身,就往王府外去了。

  戚綾一走,戚寰一邊收拾針線,一邊與朱祁嶽道:「殿下可用過早膳了?臣妾這便著人去備。」將線頭仔仔細細在緞子上規整好,抬目看向朱祁嶽,見他竟還望著戚綾離開的方向,靜了片刻,又道,「還是臣妾親自去為殿下備膳好了。」

  朱祁嶽聽她語氣黯然,不由回過頭來,牽過她的手道:「你別誤會,我方才只是在想十三的事。」

  「太子殿下的事?」

  朱祁嶽「嗯」了一聲,喚了一名婢女進來收拾正堂,帶著戚寰去了後苑廊下,令她挨著自己坐了,才又道:「十三現如今做了太子,立妃納妾事關國祚社稷,這幾日禮部的羅尚書來找我說了好幾回,讓我諫言十三納你這個妹妹為正妃。他說挑來挑去,十三這些年在王府貴女裡,只與你這個妹妹走得近一些。」

  戚寰愣了一下,垂下臉,靜靜地道:「可是,先前不是說了,等中秋一過,就讓如雨隨臣妾與殿下一起回嶺南嗎?」

  朱祁嶽一笑:「讓她去嶺南做什麼?」他伸臂攬過戚寰,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溫聲續道,「我知道你這些年心中始終有個結,如雨很好,我少年時的確對她有意,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現在心中,只有你一個。」

  懷裡的人微微一顫,朱祁嶽伸手順著她的肩撫向她的手腕,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又道:「我方才只是在想,羅尚書請我諫言,我卻開不了這個口。如雨自小對十三情根深種,但十三心裡卻沒有她。等過幾日我們走了,她不明不白的,你遠在他鄉總為她操心。」

  戚寰自朱祁嶽懷裡抬頭問道:「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已有了意中人?」

  「嗯。」朱祁嶽道,「還是個他不該喜歡的。」

  戚寰怔了怔,沒答這話,片刻後,卻輕輕笑了起來。

  朱祁嶽俯下臉去看她:「你笑什麼?」

  戚寰道:「從前殿下總是軍務纏身,從不與臣妾說這些家長裏短的閒話,今日也不知怎麼說了這許多,縱是與太子殿下納妃有關的正經事,好歹臣妾能接上殿下的話了。」

  朱祁嶽笑了一聲:「那我以後日日都陪你說。」又問:「玔兒呢?」

  「早上吃過又睡了,嬤嬤正看著呢,殿下要見他麼?」

  朱祁嶽搖了搖頭,盯著苑中叢叢怒放的白木槿,想著他去年方回京師時,庭院荒蕪,本是沒有這些花的。

  「這是你命人移栽過來的?」

  「嗯。」戚寰道,「殿下的王府裡要有花有草才有生氣。」

  她總是這樣,無論隨他去哪裡,繁華如京師,荒涼如嶺南,都能一絲不苟地將這青天白日裡的一點一滴都照顧穩妥,他從前覺得她有些刻板,現在發現這樣的細緻也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興味盎然。

  如此看來,今後的日子,只要有她一人相伴,也一定會很好吧。

  「寰寰。」朱祁嶽道,「再過幾日,我們便走吧。」

  「再過幾日?」戚寰愣道,「殿下是要出征?」

  朱祁嶽道:「出征也好,回嶺南也罷,我是不想留在京師了。」他頓了頓又道,「這裡的事我再也不想管,等離開了也一輩子不想回來。就是要委屈你,若隨我離開,也許很久很久都不能回戚府。」

  戚寰搖了搖頭:「只要能跟著殿下,去哪裡我都能心安。」她說到這裡,連心情都雀躍起來,想著這似乎是她嫁給他這麼多年,頭一回直抒胸臆,坦誠相待,說道:「初七是妧妧的定親宴,初八是阿婧與故太子大出殯的日子,等這兩樁紅白事過後,我便為殿下打點行囊。」

  朱祁嶽看著她,點了一下頭:「聽你的。」

  不幾日便到了七月初七。

  自月頭赤力整軍的消息傳來,西北軍資軍費的問題亟待解決,戶部沈奚一見兵部龔尚書的臉就腦仁疼,被他足足煩了兩日後,乾脆將公堂門一閂,閉門謝客。

  龔荃不得已,奈何心急如焚,日日裡只好禮部吏部工部輪著攪擾,令他們削減秋禮,勳封,修寺的用度,一切從簡。

  可以說,六部裡頭除了蘇晉的刑部,其餘幾部都被龔荃催得雞飛狗跳。

  然而,各部有各部的規矩,凡事不是這麼一鬧就能立馬定下來的,情急之下拆東牆補西牆絕非上上策。

  於是羅鬆堂幾個尚書湊頭一合計,居然寫了一份狀詞一份奏本,狀詞遞到了都察院柳昀手上,告兵部尚書龔荃行事不端,攪擾六部公務;奏本遞到太子朱南羨手上,參兵部尚書龔荃急功近利,好高騖遠。

  朱南羨和柳朝明其實一丁點都不想理會這事,他們一方面覺得羅鬆堂幾個尚書說得沒錯,事緩則圓,總要等沈奚將可用的銀子籌出來,哪裡缺哪裡再補;另一方面,有龔荃炮仗似地催著這幾個部衙幹活也沒什麼不好,單說一向遊手好閒的禮部,這幾日辦理公務比以往快了三倍有餘。

  但想不想理會是一回事,需不需要理會又是另一回事。

  羅鬆堂幾人好歹是尚書,今日七卿議事,沈奚沒去,朱南羨與柳朝明將要離開時,居然被另四人合力攔了下來,說要讓他們主持公道,在奉天殿內把事端講明白了。

  蘇晉見這情形,連忙退出殿外,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回到刑部將當日公務大致理好,朝窗外一看,已是申時該下值時分了。

  吳寂枝進來遞案錄,笑道:「蘇大人平日裡與太子殿下和柳大人走得近,聽說那二位現在還被幾位尚書大人堵在奉天殿裡吵個不停,蘇大人不去看看麼?」

  蘇晉也笑道:「我去能有什麼用,不過是被羅大人龔大人拉著左右幫腔罷了,這事原本就沒個解,與其過去陪殿下與柳大人站著耳朵長繭,不如多辦幾樁正經事。」

  說著,將遞來的案錄掃了一眼,合上道:「我夜裡再看。」

  吳寂枝道:「大人這是要去趙府赴宴了吧?」

  蘇晉點頭道:「是,趙府在城西,趕過去要些時候,我明日清早還要送安南使節離開,來回又要耽擱兩日,今日早去早回,趕在天明前把刑部的事料理了。」

  她說著,去一旁的隔間換了一身常服,繞去戶部拍了沈奚的門。

  沈奚這幾日是除了蘇時雨,誰拍門也不開,聽得蘇晉自報家門,這才將門隙開一個縫,問:「十三和柳昀還被堵在奉天殿?」

  蘇晉道:「趕緊走,再拖一會兒龔荃與羅鬆堂回來了,被堵著的人就該是你了。」

  沈奚「嗯」了一聲,回屋裡迅速也換了一身常服,出來與蘇晉道:「走走走。」

  兩人一併出了六部衙司,沿途大小官員與內侍紛紛避去道旁與他二人行禮,覃照林已驅著馬車等在承天門口。

  蘇晉一看只有一輛馬車,問了句:「四王妃怎麼沒來?」

  覃照林道:「俺一早就去北大營接了,沈將軍說她已叫沈大人氣死了,讓俺們把沈大人捎去趙府,省得她見了沈大人,一個忍不住人家的定親宴上動刀子。」

  蘇晉納罕道:「你又什麼事惹著王妃了?」

  「雞毛蒜皮的事。」沈奚道,掀開車簾上了馬車,拍了拍靴頭沾上的灰,又取出布帕將手擦了,才慢條斯理地道,「她前幾日說早年二姐原想讓我娶趙妧,好容易等到趙妧出嫁的年紀,這事卻黃了,讓我趁著趙府還沒擺宴,去跟趙衍聊一聊,看下有無可能讓趙妧跟顧雲簡的事也黃了,我不願意,她就搬去北大營住了。」

  蘇晉早也猜到沈筠動怒是為這事,但又覺得這是沈奚的私事,她不該乾涉,只問:「你怎麼想的?」

  「我哪有時間想這個?」沈奚頗是無所謂地笑了笑,「我這幾日簡直要被西北的軍資軍費的事折騰出魔怔來了,見了龔荃的臉像見了閻王爺,做夢都在拜搖錢樹,隔日醒來眼前全是浮在半空的金元寶。」

  蘇晉笑出聲:「我給你出個主意,我前日翻卷宗,自三王府十四王府裡抄出來的銀子還沒動,因為朱稽佑朱覓蕭家大業大,府內還有一群人要安置,你改日跟殿下上個書,將這群家丁都扔去吏部禮部,讓他們想辦法安置,把銀子拿來先解燃眉之急。」

  「這我已想到了,但這場仗要打多久誰也不知道,除瞭解燃眉之急,總該有長遠之計。」沈奚道,「其實也不是沒頭緒,只是最近翻年初的帳冊,發現一點端倪,想將此事挪前,先查明白了再說其他。」

  「年初的帳冊?」

  「嗯。」沈奚應道,「年初羅將軍出征嶺南時,戶部籌備軍資軍費的帳冊,我總覺得這裡頭像是被人做了手腳,有點擔心。」

  蘇晉愣了愣,年初軍資軍費的帳冊是仔細驗過的,每一分銀每一分賬都記得明白,怎麼會出問題?

  她剛想問明白,沈奚轉而又問起她三王府被刑部查抄後的物件紋銀。

  二人正說得仔細,不知覺間,忽聞一聲馬匹嘶鳴,原來趙府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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