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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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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56:42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五十九章

  「敢問二位在入翰林前,入翰林後,分受教於何人?」

  「怎麼問起這個了?」沈奚有些詫異,但對於蘇時雨,他是沒什麼好避諱的,「三歲跟著府裡先生習字,五歲起跟著我爹學四書五經,之後經史子集各類雜書念了個遍,十一歲入翰林院——」

  撐起額稍想了想,「翰林學士雖眾,但那年頭,常授學的只有兩人,文遠侯與晏太傅。」

  彼時齊帛遠是翰林院掌院,晏太傅是太子之師,由他二人授學理所應當。

  柳朝明亦不解蘇晉為何問這個,沉默了一下,道:「兒時受教於柳氏門下,十一歲拜老禦史與文遠侯為師,十三歲入的翰林。」

  大隨立朝伊始,皇家與門閥之間尚不似今日這般涇渭分明。翰林院初設,與其說是天子書院,不如說成專供貴胄子弟進學的私塾。

  初初一批子弟裡,雖囊括了七位皇子,貴族公子卻有十餘之眾。

  沈奚與柳昀因為年紀小,本不該隨這初一批子弟入翰林進學的。奈何少年人的鋒芒,若不刻意壓,真是藏也藏不住。

  景元十二年,齊帛遠將他二人領到文華殿,要錄為翰林學生。

  晏太傅看兩位小公子一臉稚氣尚未洗去,忍不住質疑齊帛遠的眼光,說:「這樣吧,老夫出一道策問,你二人半個時辰內能答出即可。」

  半個時辰後,晏太傅單是看了兩張策論上竹姿霜意的字就嚇了一跳,回府將策論細讀數遍,最後落下淚來,說了一句當年舊臣記憶尤深的話:「大隨將來可期,江山盛世可期。」

  蘇晉聽了柳昀與沈奚的回答,細想了想:「照這意思,幾位年長的殿下,都是文遠侯的學生?」

  也無怪她有此困惑,自朱沢微後,再入學的皇子,都是受晏太傅教導了。

  柳朝明看著蘇晉,明白過來:「你是想打聽陛下與文遠侯的私交?」

  蘇晉愣了愣,未想自己的心思這麼快就被他參破,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戚綾說,朱昱深之所以願保朱南羨的命,是囿於一諾。

  蘇晉前前後後把朱昱深敬重的,能令他許下重諾的人剔除個遍——加之此人之前應當還攪在權爭裡,或多或少為朱昱深添了些許助力——唯餘一個文遠侯。

  所以,是齊帛遠讓朱昱深承諾,無論如何,都要保全朱南羨的性命?

  他為何要這麼做?他就不怕惹怒這位心深似海的陛下,禍及自己嗎?

  他與朱昱深究竟有怎樣的私交,才令他許下重諾?

  蘇晉原可以直接去問沈奚,但她知道,沈奚雖是朱昱深的內弟,兩人私下走得並不近,要想知道答案,只有跟柳昀打聽。

  直接打聽又不妥。

  這些問題面上看著無足輕重,動輒牽扯出一段又一段鮮血淋漓的過往,昔日恩與怨太深,有些話說起來如履薄冰,她不怕破冰見血,只怕意未盡言就歇,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就兩廂困窘,日後再要啟齒,怕就十分難了。

  於是只好留住沈奚一起問,從舊事的一點一滴旁敲側擊。

  也是稀奇,蘇禦史遇事向來果敢,凡有求於柳昀,必先拖泥帶水地起個興。

  柳朝明正是熟知她這一點,才先沈奚一步堪破她的心思。

  沈奚開誠佈公:「陛下與十三一樣,武藝受教於安定侯,羅將軍,至於文,如你所說,確實受教於文遠侯居多,但他與文遠侯的私交,」他說到這裡,看柳昀一眼,「我亦不大清楚。」

  柳朝明道:「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浙北天災,陛下隨羅將軍與老禦史巡視災情,回京後,又隨軍賑災,耽誤進學年餘,後來是文遠侯一點一滴教他的,說是恩師不為過。」

  「奇了。」沈奚一挑眉,「這事我怎麼不知?」

  柳朝明又是沉默,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不過是朱昱深肯吃苦,日日天不亮就離宮,先到文遠侯府求教,爾後才折往北大營習武罷了。

  而他之所以曉得,正是因為那一年孟良出巡,也將他託付給了文遠侯。

  柳朝明剛要開口,墀台下,兵部的陳謹升卻來了。

  「還道要去都察院尋蘇大人,幸而半道上遇上吳公公,說三位大人還在這裡說話。」

  蘇晉道:「陳大人有要事?」

  「先前陛下不是讓老夫去都督府尋戚都督,請他指個人帶蘇大人去北大營挑親軍麼?」陳謹升笑道,「戚都督恰好進宮了,指了金吾衛的指揮使姚江姚大人。」

  蘇晉一愣,她原以為這事朱昱深雖準了,各親軍衛間要調和,終歸還要等上三五日,哪知道竟如此順利,且幫著擇人的,還是她最信賴的金吾衛姚江。

  這麼一來,自明日起,都察院便可擬諮文,全面徹查餘下四十六樁屯田案了。

  屯田案關乎天下民生,只要辦好,日後無論是軍餉供給,乃至興修水利,都能落到實處。

  此乃蘇晉心中頭一號大事,是以她甫一聽這消息,便喜道:「果真?」

  陳謹升道:「當真,姚大人已在正午門外等著了,蘇大人若方便,這便去北大營吧。」

  這廂事還未罷,但已等不及了,左右關於文遠侯與朱昱深,她已大概問出了所以然。

  秋光傾落,蘇晉欣然道:「好,我這便過去。」

  剛要走,想到自己險些失儀,又回頭與沈奚與柳朝明互作一揖。

  三人一併下了墀台,爾後各往一個方向去,也不知是否是巧合,走出一截,又分別回頭,似是不經意,朝謹身殿看了一眼。

  守在謹身殿門口的侍衛闕無瞧得這一幕,退回殿中,對朱昱深道:「陛下,沈柳蘇三位大人已各自離開了。」

  朱昱深淡淡「嗯」一聲。

  闕無又遲疑:「但他們像是猜到了是陛下指使陳大人將他們支開的。」

  朱昱深聽了這話,沒作聲。

  都不用猜,他就知道蘇時雨要跟柳昀打聽何事。

  他不在意她是否知道內情,但不希望她太放肆,身為人臣,念舊是忠心,但念舊主,便是包藏禍心了,讓陳謹升過去打斷他們說話,沒別的意思,提個醒。

  至於該透露的,不該透露的,左右柳昀分寸有度,他不擔心。

  朱昱深手裡捏著幾封信函,這是自六月起,兵部親自送到他手上的急報。

  急報上稱,西北軍情緊急,自今年五月起,赤力連番突襲,戰況十分膠著。

  彼時闕無看了軍報,曾問朱昱深:「可要召集兵部與都督府諸位大人,增派將軍出征西北?」

  朱昱深思慮許久,只回三個字:「等等看。」爾後一力將所有的急報壓了下去,月餘過去,西北的軍情,連內閣都無人知曉。

  直到今日一早,最新一封急函上說,六月末,西北軍如有神助,似是算準了赤力的突襲時間與路線,先發製人,一擊製勝。

  這是誰的手筆,朱昱深心裡再清楚不過。

  「闕無,明日你啟程去西北。」

  闕無一愣,時已入秋,西北氣候苦寒酷烈,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年。

  「陛下,皇后娘娘小年夜會回京探望兩位小殿下,末將若明日啟程趕赴西北,年關節前恐怕回不來,無法帶二位小殿下去沈府見皇后娘娘了。」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朕會另指人帶瑄兒與瑾兒去沈府。」

  闕無拱手稱是,又問:「陛下可是有事要囑咐晉安陛下。」

  朱昱深的目光安靜地落在手裡的軍報:「朕要你告訴十三,他能自明華宮大火中脫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麼選。」

  「若選得對。」朱昱深一歎,「日後,便全了他此生的心願。」

  闕無問:「若是不對呢?」

  「你便將朕的『世上英』帶去,待諸事定,當反賊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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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56:58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章

  西北苦寒,剛入冬,鴨子坡一帶除了沙山便是皚皚白雪。

  這日風大,吹得人幾乎站不穩,幾個探路的將士頂著風回到坡口,對守在那裡的大漢道:「郝叔,西側口的岔路已仔細查過了,沒見著赤力逃兵的身影。」

  這名喚作「郝叔」的大漢長一副虯髯白眉,明明已近花甲之年,卻高大精壯,精神矍鑠。

  他點了點人數,見幾波分出去探路的將士都回來了,道:「走,回去通報南總旗。」

  南總旗名喚南亭,四月末到西北後,被征西大將軍左謙欽點為他們這一旗的統領。

  旗中原有幾個老兵不服氣,找南亭比鬥過,哪知道幾個人一起上,不出七招,便被南亭打得告饒。六月末,赤力蠻子突襲,也不知是趕巧還是怎麼,竟被南亭隨口算準了時間,自此以後,他們這一旗再無人敢對南亭不服了。

  一行人回到鴨子坡背山,等在那裡總旗大人身罩墨絨大氅,不知是否因為天太冷,英挺的眉目透出一絲風霜凜冽,明明已近而立之年,一雙眼卻不似他們這些人一般渾濁,黑是黑,白是白,往細了看,眸子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簡直英俊得出奇。

  郝叔真是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人物,走近了,連語氣都不由恭敬三分:「總旗大人,探路的將士都回來了,沒發現赤力逃兵的身影。」

  朱南羨正在看鴨子坡的地圖,聽了郝叔的話,將地圖卷好收起,自馬上翻身而下,一個健步登上一旁的土坡頂,往遠處望去。

  今早明明有探子來報,說在鴨子坡看到赤力逃兵的身影,怎麼這才半日,就不見了?再往深處走是冰川峽穀,按理說已經沒路了。

  前方山道分成幾條岔路,兩側除了沙,就是雪,有一條路極狹極長,兩邊雪尤其厚。

  朱南羨盯著這條路,忽然心神一動,吩咐:「將獒犬牽過來。」

  兩隻獒犬皮毛厚實雪白,身形碩大,立起來足有人高。

  朱南羨將它們引到那條狹路口,讓它們湊近嗅了嗅一片帶血的衣衫,俯身揉了揉它們的頭,溫聲道:「去吧。」

  白獒在前頭邊探邊走,朱南羨領著兵,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

  走了小半刻,兩隻獒犬忽然徘徊起來,似是打不著方向,發出低低的吠鳴聲。

  郝叔問:「南總旗,它們是不是聞不到赤力蠻子的血味兒了?」

  朱南羨往四下看去,這裡地勢凹陷,兩側的雪堆足有幾人高,奇怪鴨子坡其餘地方都是一半雪一半沙,這裡的沙都被雪埋了。

  「正相反。」朱南羨道,「這裡血味最重。」

  血味最重?

  可四下一個赤力兵都瞧不見啊。

  一眾人雖不解,但聽了他這句話,均屏息凝神。

  「拿火矢來。」

  西北冬日作戰用的火矢,布裡裹著的油都是特製的,遇雪不滅。

  朱南羨拉弓如滿月,寂靜的山道上,只聽「嗖」的一聲破風之音,射出去的火矢如長虹貫日,「噗」一聲紮入雪堆的同時,只見兩側山道的雪紛紛掀落,一個又一個藏於雪中的赤力逃兵自雪中站起,雙目通紅,做最後拚死一搏。

  「殺——」

  鴨子坡埋伏的赤力逃兵雖不少,但他們被連日追趕自此,已是強弩之末,不出半日,便被朱南羨所率領的追兵全部殲滅。

  入冬後,大隨與赤力的頭一場戰事大獲全勝,到了夜裡,軍營裡燃起篝火,宰了牛羊,開了幾十壇烈酒,慰勞有功將士。

  朱南羨一行人等圍火而坐,有忍不住嘴饞的,已對著篝火上「滋滋」出油的羊腿流起口水來。

  身旁有個人稱「小山子」的將士,揩了一把口水,問:「南總旗,您說,咱們這場仗打贏了,赤力能消停個一兩年麼?」

  朱南羨見烤的羊腿已熟了,取下腰間匕首,頗為熟稔地切成數份,喚了人來分,又自取了兩塊,一塊遞給小山子:「難說,眼下是冬天,再怎麼交戰都是試探,今天也不算贏,只能說是打退,今冬他們該是不敢擾事了,等開春,大約要整軍重來。」

  小山子聽了這話,重重歎一聲,連握在手裡,方才還令他垂涎三尺的羊腿肉都似沒了滋味。

  郝叔看他這幅樣子,取笑道:「怎麼著,小山子想家裡的媳婦兒了?」

  此言出,一旁幾個將士都跟著笑起來。

  小山子才十九歲,成親不到半年就來了西北,聽了這話,耳根子紅得要滴血,嚷嚷著辯解:「想媳婦兒咋了?好不容易娶個媳婦兒,誰還能不想麼?不信你們問問南總旗,問問他想不想自家媳婦兒!」

  一群人聽他這麼一說,目光不約而同朝朱南羨看來。

  朱南羨還在分羊腿肉,手裡動作一頓,他看小山子一眼,篝火在眸中綻開一朵星花,點了一下頭:「想。」

  另一名將士又取笑道:「你想你的媳婦兒,把南總旗扯進來幹啥,我看你啊,小小年紀的——是想脫了褲子抱著媳婦兒睡覺!」

  小山子一張臉霎時紅得跟血燒似的:「你、你,南總旗您給評評理,他說這話,臊不臊得慌!」

  那將士理所應當:「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有啥好臊的!」

  朱南羨沒忍住,跟著一群人一起哈哈大笑。

  他們這裡說著話,那頭有一個參將模樣的走過來,眾人一看,竟是常跟在左將軍身旁的李參將,忙要起身行禮,李參將抬手壓了壓,意示免禮了,然後對朱南羨道:「南亭,左將軍叫你過去一趟。」

  朱南羨將割羊肉的匕首往小山子手裡一塞,拍了拍他的肩,起身隨李參將往軍帳而去。

  得到帳內,原本有些無狀的李參將步去左謙與茅作峰身後,與他二人一起畢恭畢敬地對朱南羨行了個禮——方才在將士面前,為不曝露晉安陛下的身份,他不敢對他做出恭謹姿態。

  朱南羨脫下絨衣大氅擱去一旁,露出裡頭一身天青色曳撒:「怎麼,有要事?」

  軍帳是連帳,一道簾子隔出裡外兩間。

  左謙看了那簾子一眼:「京裡來了人,說要求見陛下。」

  話音落,簾子便被被人掀開,闕無走出來,對著朱南羨行了個禮:「晉安陛下。」

  他腰間別了一把刀,背上似還另帶了一把兵器,被黑布裹著,瞧不清究竟是什麼。

  朱南羨的目色沉下來,他沒應聲,步去一方案幾前坐了,挪開面前的酒罈子,這才問:「朱昱深讓你來的?」

  這話出,左謙與茅作峰都戒備起來。

  朱南羨看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出去吧,我單獨與他說。」

  茅作峰一急:「可是——」

  他們這些人,都是將領出身,早年衛所之間調動頻繁,彼此的本事如何都一清二楚,闕無武藝極高,在軍中幾無對手。

  左謙將茅作峰一攔,拱手道:「那末將與茅子就退在軍帳外候著,陛下若有吩咐,喚一聲即可。」

  言下之意,闕無若敢對朱南羨動手,都是習武出生的,他們這麼多人還治不了他一個麼?不瞧瞧這是誰的地盤。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待左謙二人退出去,才道:「說吧。」

  闕無道:「陛下遣末將前來西北,是讓末將把一樁舊事的實情告知晉安陛下。」

  「我為何在從明華宮的大火中脫身?」朱南羨看著案幾上的酒盞,眼皮都沒抬,「或者說,柳昀,亦或是他朱昱深,為何要留我性命?」

  「是。」闕無點頭,「晉安三年,陛下您原在西北,之所以獨自返京,是因為您得知蘇大人被軟禁於柳府,性命難保。陛下您可知道,蘇大人為何會被囚禁在柳大人府中?」

  朱南羨沉默不言。

  與蘇晉的重逢太匆匆,她又似乎不願提及當年事,他便也沒問。

  「蘇大人之所以去柳府,是為還一枚玉玦。」闕無道。

  「玉玦是柳大人的父親,柳老先生贈給蘇大人的。相贈時,只說柳謝兩家是世交,權當長輩給晚輩的見禮。但實際上,玉玦是一對,另一枚在柳大人手上。也就是說,柳老先生給蘇大人的玉玦,依規矩,其實是該贈給柳大人的結髮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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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3 00:27:5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一章

  朱南羨扶著酒盞的指節動了動,一瞬握緊,又一瞬鬆開。

  「蘇大人收下玉玦時,並不知情,後來曉得柳老先生贈玉別有深意,當即便去柳府歸還,這才被柳大人拿住絕佳時機,將她囚在了柳府書房。」

  朱南羨怔然——蘇晉被迫就範,竟是因為這麼一樁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他此前一直困惑,當年他們與朱昱深已勢同水火,阿雨為人謹慎,冰雪聰明,如何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擄去柳府?如今聽闕無這麼一說,全然想得通了,阿雨雖伶俐,但在情義二字上,心思極純極淨,她早已與他私許終生,怎可另收旁人的定情物?何況,在她心深處,始終對柳昀存了一份抹不去的信任與仰慕,不信他真的會害自己。

  「我聽聞,柳老先生與柳昀的關係並不算好,父子之間,若非老禦史調和,這些年恐怕幾無往來,既如此,柳老先生怎麼會知道柳昀對時雨的心思,還以玉相贈?時雨收下玉後,倘無人相告,又怎會得知玉玦原該是一對?」

  這不像是柳昀的手筆,他不會拿自己的私事做文章。

  闕無道:「晉安陛下問到要緊處了,這就要說到一個人,文遠侯。」

  「柳大人對蘇大人的心意,是文遠侯告訴柳老先生的。蘇大人為何會得知玉玦是一對,亦是文遠侯尋了個時機進宮,『隨口』與蘇大人提的。還有一點,柳大人日無暇晷,為何會這麼趕巧,在蘇大人去柳府還玉時,恰好也回了府?因為文遠侯說要去杭州,嫌路途聊賴,請柳大人回府為他取一卷孤本,柳大人回到柳府後,撞見蘇大人,全然明白過來,這才一不做二不休。」

  文遠侯,齊帛遠。

  朱南羨心下凝然,是啊,他怎麼把這號人物忘了。

  這個滿目慈悲,年近古稀的書生。

  昔父皇開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孟良,齊帛遠,他們能在群雄逐鹿,英傑輩出的亂世中,百算千謀奪下江山,饒是看上去一身霜雪儒意,哪個會是簡單的人物?

  何況齊帛遠是謝煦的至交,是阿雨的尊長,她對這樣的人,從來不設防。

  只是她忘了,齊帛遠非但是她的尊長,也是柳昀與朱昱深的恩師。

  歷經謀天下,誅功臣,故舊盡散盡亡的老書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龍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過這一輩子悲天憫人的脾氣,不捨得看柳昀與朱昱深伏誅於奪位的廝殺中,這才又攪進了血淋漓的權爭中。

  「當年蘇大人從安南回京,查到行商案的端倪,柳蘇二位大人因此勢同水火,但……兩位大人的交情,宮裡的人都是知道的。」

  蘇晉無法對柳朝明動手,而柳昀,又如何對蘇時雨下得了狠手?

  兩人這麼猶豫再三,便一直拖到了九月。

  晉安三年的九月,朱南羨已快班師回朝了,再等下去,朱昱深與柳昀一黨只會功敗垂成。

  朱昱深便是算到了這一點,才去懇請齊帛遠出手相助。

  其實齊帛遠也沒有立時應承,柳昀,蘇時雨,朱南羨,朱昱深,對他而言都是故人之後,半輩子知己情被帝王心糟蹋得一文不值,滿腹驚才絕豔的學識到末了權當閉門作賦的消遣,女兒齊鈺病逝後,與這荒唐人間最後一點牽絆,便是這幾個後生晚輩了吧。

  雖然就跟註定了似的,早料到他們也會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日。

  直到朱昱深說:「若恩師肯助我,我日後非但不會殺蘇時雨,還會在這朝堂上,為她留一席之地。」

  齊帛遠聽了這話,眼裡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

  但他很快又在心裡笑話自己,活成一把老骨頭了,竟還想萬般求全,看淡紅塵看淡生死學不會嗎?

  「阿雨是個女子,單這一點,便足以致她死無葬身之地,你握著這樣的把柄,還在乎她一條命麼?何況你是個惜才的人,若日後皇位是你的,留她在朝堂,比殺了她高明太多。老夫不需要你保阿雨,你若想請老夫出手,便另許老夫一諾。」

  朱昱深一揖:「恩師請說。」

  「老夫要你保住,晉安帝的性命,並承諾這一生直到你死,被迫也好,主動也罷,都不可對他下殺手,不能令他因你而喪命。」

  朱昱深若想謀取皇位,頭一個該殺的人就是朱南羨,齊帛遠的要求乍聽上去荒謬至極,但朱昱深似乎並不意外——他的恩師若沒有這副悲天憫人的脾氣,早該死在朱景元誅功臣的屠刀下了,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

  「學生能知道恩師讓學生許下此諾的原因嗎?」

  齊帛遠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聲:「你不是已算準了老夫悲天憫人?」

  但,若細究起來,悲天憫人與普度眾生還是有分別的。

  齊帛遠是在皇權爭鬥的旋渦中淌過一遭的人,自問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憫達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會顧惜他們性命,但朱南羨與他這些兄弟太不一樣了。

  當年朱景元執意將齊鈺許給朱稽佑,齊帛遠苦求無果,到最後,只好懇請故皇后相幫。

  那日,還是少年的朱南羨就跟在故皇后身側,看著這位雙鬢斑白的叔父愛女心切以至於情急落淚,便與故皇后一同勸道:「侯爺莫急,我會與母後一同求肯父皇,請他莫將齊鈺阿姊嫁給三哥。」

  這事正發生在誅殺功臣的一年後。

  滿宮鮮血還未洗淨,臣子王孫個個風聲鶴唳,誰不知道景元帝賜婚朱稽佑與齊鈺,不過是想用一個不那麼出色的兒子,牽製住齊帛遠這個功勞赫赫的老臣?

  誰敢去觸這個黴頭?

  後來便也只有故皇后帶著十三皇子去求了情,雖然徒勞無果。

  齊帛遠那時就知道,朱景元這些兒子裡,英傑雖眾,但多是狠辣深沉之輩,而果敢清明,赤誠磊落,重情重義的,只有朱南羨這麼一個,可惜這樣的性子,生在帝王家,還是嫡出,日後真是要苦了他。

  把思緒從往事裡喚回,齊帛遠道:「你要奪位,本就是一場豪賭,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今日若非走到生死存亡的一步,不會來請老夫出手。而老夫,便只這麼一個條件,保下朱晉安。」

  韜光養晦,忍辱負重,薄情寡義,雄才偉略,朱景元真是好福氣,生了朱昱深這麼一個這麼像他,又不這麼不像他的兒子。

  只盼他日後能虛懷若穀,能古今帝王所不能,胸中容得下江山,容得下萬民,也容得下自家兄弟的一方立足之地吧。

  至夜深,西北又起風沙,慶功的將士們酒酣興盛,行起酒令來。

  軍帳中,朱南羨聽完闕無的話,卻扶著酒碗沉默不言。

  闕無道:「晉安陛下,誠如末將所說,陛下對文遠侯有諾在先,無論如何都會保您性命,他遣末將來西北,不過是心中存了一問罷了。」

  他說著,一頓,「陛下想問您,可願回京?」

  朱南羨心中微微一動,回京?

  「回京,然後帶著蘇大人離開這朝野是非,日後放舟江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來。」

  帳子裡火色烈烈,照在光可鑒人的酒罈子上,折出雪亮的光。

  朱南羨雖能飲,但並不嗜酒,他這個人,除了少年時張揚一些,眼高於頂一些,真是沒什麼毛病,而一路挫骨瀝血走到今日,連初初那點兒飛揚跋扈的勁兒也要斂盡了。

  他拾起酒罈子,給自己斟了一碗,仰頭一口飲盡。

  酒真烈啊,在喉嚨裡要點起煙霞。

  空蕩蕩的酒碗映著雙眸,半晌,朱南羨笑了一聲:「我從前問過她,做禦史,很好嗎……」

  那是景元二十四年,他從南昌回京,她巡按歸來。

  彼時她答,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她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在心上。

  那時他就知道,她已找到了此生該走的路。

  因此後來他落難,成為東宮太子,直到登極為帝,亦從來沒想過要將她拘在後宮,拘在身邊。

  「我聽說,她又回京了,穿了緋袍,做了左都禦史,要徹查天下的屯田案……」

  杯碗裡餘下的一星半點酒水浮浮蕩蕩,恍然映照出她清淺的笑。

  她總是這樣笑,不是很開懷,卻真摯到了骨子裡。

  所以他回去又怎麼樣呢?

  他的阿雨,從來不是一般女子。

  她若就此褪下緋袍,跟他漂泊他鄉,縱是能夠相守,但心中存了未完成之誌,必會留下一生的憾恨吧。

  朱南羨有些惋惜,怎麼也想不出兩全之法。

  可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總也無法如柳昀朱昱深一般善斷善謀,無法如青樾與阿雨一般多智多巧,他只能將眼前的事做好,當了藩王,便造福一方,做了將帥,便保住疆土,登極為帝,便守住國,守住民,而這輩子,只愛了這麼一個人,攀上巔峰,跌落穀底,都好好愛她。

  「我……不回去了。」朱南羨道。

  老酒點起的烈火,一路燃到咽喉,燃到肺腑,燃到心上。

  他拚了一輩子啊,都無法予她一場成親禮,也只有讓她如自己所願,以最想要的方式,走以後的路。

  至少讓那一身緋袍,不會如朱色嫁衣一般,曇花一現。

  他看了闕無身後,那一柄被黑布裹著的兵器一眼。

  他也是當過帝王的人,其實朱昱深的心思,他又怎會堪不破?

  但這些,都已不重要了。

  「你去告訴朱昱深,西北,我會守下來。便請他讓阿雨安心留在朝堂中,好好做一名禦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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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3 00:28:09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二章

  西北的烽火五月就燃起來了,等戰報傳到京師,已是入冬時節,軍報送得太慢,上至兵部都督府,下至各驛站驛丞,都該被問罪的,何況當今聖上還是將帥出身,軍紀法紀看得極重。朝野上下一時間風聲鶴唳,眾臣戰戰兢兢,等著血雨腥風的到來。哪知隔一日,早朝將畢,朱昱深提及西北的戰況,只囑咐了兵部戶部籌備軍資,一概未提問罪的事。

  眾臣大惑不解,道是聖心難測,只有內閣的人知道,西北的軍報夏末就遞上禦案了,被朱昱深生生壓了小半年,直到十月,才放出消息。

  十一月,西北軍在鴨子坡殲滅赤力逃兵,大獲全勝,捷報傳來時,赤力大軍已後撤三十裡,這一年的戰事總算告一段落。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入十二月,又有北方探子來報,說赤力三皇子達木爾在西北吃了敗仗後,帶上親使,穿過苦寒的塔格草原,與東邊的北涼國密謀,決定整合兩國軍隊,待明年春暖,一起進犯大隨。

  這一消息傳來,滿朝上下頓時炸開了鍋。

  赤力與北涼一齊犯境,朝廷必須征派將帥,於西北與北平共同禦敵,可自景元朝以來,朝廷缺將少帥的問題一直未得到解決,以至於晉安帝、永濟帝繼位後,都不得不屢屢親征。

  就眼下情況而言,饒是朱昱深願赴北平禦敵,可西北的將軍該派誰去呢?難道就靠征西大將軍左謙?不是朝廷對他不放心,只是他的交戰經驗,領兵才能,較之昔日坐鎮西北的晉安皇帝遠遠不足。

  兵部尚書陳謹升還沒到不惑之年,滿頭青絲已愁白了千百,去問朱昱深的意思,這位九五之尊竟一點不急,說:「朕要等個消息,消息到了,再定派哪個將軍去西北。」

  陳謹升一時狐疑,不知朱昱深要等的消息是什麼,原想找常跟在陛下身邊的闕無打聽打聽,爾後才想起來,闕無離京了,去向不知,聽說正月間回來。

  正月,陳謹升想,那很快了。

  赤力與北涼合盟這樁天大的要事被永濟陛下輕拿輕放,朝野內外也順勢安心了不少,自永濟朝開朝,一直繁碌的,奔忙的朝臣在年關來臨時,竟然第一回能過一個好年。十二月末,小年的前一日,朱昱深還親自提醒示下,自明日起,滿朝文武就該停朝了。

  小年當日清早,一場雪止。

  內閣趕早議事,想把開年後的事務列個輕重緩急,剛論到一半,便有內侍來請:「柳大人,陛下傳您去謹身殿一趟,說想就開春後,西北與北平派兵的事宜與您交代一聲。」

  要交代派兵的事,不傳兵部,不傳都督府,不傳戶部,偏傳了個內閣首輔。

  舒聞嵐耳清目明,笑道:「行了,咱們這兒也不必議了,看樣子,陛下八成又要親征,循例將開春後的朝野大事與柳大人交代一聲,留他在京師總理朝政。」

  沈奚點頭:「散了罷。」

  內閣一行大臣相互行完禮,各自回府團圓。

  沈奚喚住蘇晉:「我府上的馬車就等在正午門外,你是這會兒就隨我回沈府還是——」

  蘇晉道:「都察院還有些事。」

  自初秋起,都察院開始徹查天下屯田大案,這些月下來,各地禦史發來的信函如雪片似的,沈奚也知道蘇晉百事纏身,「嗯」了一聲,囑了句:「照如今的進度,明年入夏前便可審罷結案,你不必急。」

  兩人一起步出了言鼎堂,就見禦史宋玨與李煢迎上來,行了個禮:「沈大人,蘇大人。」又問,「柳大人呢?」

  「去謹身殿面見陛下了。」蘇晉道,料到他二人的來意,補了句,「他與我說了,待將內閣的要務處理罷,晚上會來都察院。」

  屯田案進展得順利,都察院中人人欣慰,加之蘇晉回朝後,眾禦史一直忙碌,尚未來得及為她接風洗塵,便趕在這個小年,說要一齊吃頓團圓宴。由宋玨與顧雲簡張羅,非但邀來了左都禦史蘇晉,連已致仕的趙衍,已遷去刑部的錢月牽亦請來了,獨餘一個前任左都禦史柳朝明,眾人知他喜冷清,不愛熱鬧,上回言脩鼓足了膽去請,候了半晌,候來一句「再說罷」。

  宋玨與李煢自蘇晉這裡得了準信兒,一時大喜過望:「多謝蘇大人,那下官們先去安排了。」

  蘇晉與沈奚同行一段,快至正午門,對他道:「你先回,等正午一過,我與啟光,會帶上蘇宛一齊去府上拜訪。」

  她與沈奚之間本不講究這些禮數的,但永濟三年,沈筠將十七送去東瀛後,帶著沈拓夫婦一齊回故裏住了兩年,今年歲末,總算重返沈府。

  而正是今日,宮中兩位小皇子也會到沈府與沈筠一起過小年夜。

  經年流離,一家人難得重聚,蘇晉正是想到此,才打算趕在都察院團圓宴前,去沈府拜見二老,也算為他們添些天倫之樂。

  屯田案一應卷宗已整理好了,只有歸置出來的十餘封信函還沒來得及回復,幸而有翟迪留在衙署裡與蘇晉一齊作批註,不到巳時,便將公務辦完。

  翟迪將要緊的回函交給手下禦史,差他送去通政司,隨即換了便服,與蘇晉一起回了蘇府。

  今年稱得上是太平年,縱有波折,好在有驚無險,歲末年味濃厚,連街頭巷尾都充斥著祥和氣。

  蘇宛等在蘇府門口,見了蘇晉與翟迪,輕聲喚了句:「三哥,翟大人。」

  她這些年讀了一肚子詩書,文靜不少,也學會了理賬,而今與七叔一起一人當半個家。

  蘇晉「嗯」了一聲,問:「送去沈府的禮備好了嗎?」

  「已備好了。」蘇宛答,「放在東屋耳房裡,三哥要驗一次麼?」

  蘇晉往府裡走,看了耳房一眼:「不必。」

  蘇宛點頭:「好,那阿宛這便令人將賀禮抬去馬車上。」說著,一手捧著帳冊,一手拾了支青筆,步去耳房門口,一件一件點數。

  翟迪見狀,對蘇晉行了個禮:「大人,啟光去幫忙。」

  如今蘇府不似以往冷清,蘇晉到底是朝廷裡首屈一指的大臣,府邸寥落,也是朝廷無光,她回京後,由禮部做主,除了原本在府裡的七叔覃氏等人,又增添了七八小廝,十餘護衛。

  蘇晉見翟迪一個堂堂三品大員竟親力親為地搬起賀禮來,眉頭一蹙,心想府上又不是沒人了,正要開口叫住他,誰知覃氏忽然喚了聲:「大人。」移目朝翟迪看了一眼,笑了笑,說道,「大人,您新製的衣衫備好了,這便來更衣麼?」

  蘇晉見她目光似有深意,點了點頭。

  得回了房中,覃氏一邊為她更衣,一邊道:「大人對自己的事不上心倒也罷了,您這樣的身份,這輩子便是嫁人,也得裡外瞞著,但小姐而今已二十二歲了,大人對她的事怎麼也這般不上心?」

  蘇晉一向待覃照林與覃氏如兄嫂,聽了她這話,才反應過來:「是我的不是,既這樣,等過完年,我去問問啟光的意思。」

  她想了想:「啟光孤苦,又沒家人在世,一向視我為至親兄長,就怕這事由我來問,他便是不願也會應承,我得斟酌一下如何開口。」又笑道,「這種事,終歸還是兩情相悅最好。」

  覃氏道:「小姐不是絕美,清婉卻是稱得上的,大人不在京師這些年,翟大人總來府上幫襯,總不能一點意思也無吧。再說了,大人您是這朝堂裡頂大的官兒,便是翟大人不行,下頭那麼些當差的,總有合適的。依我看,官職,樣貌,都不是頂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品好。小姐兒時吃盡苦頭,上了京,直到大人今年回府前,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這些年當家,寧肯自己吃苦,也不肯虧待了我們這些下人。我就盼著她能嫁給好人家,一輩子享享清福。哎,之前不是還有個常跟著大人的,叫吳,吳什麼來著,聽說開了春就要回京。」

  「吳寂枝?」蘇晉訝異,「他早就成家了,雖然正房去世多年未曾續弦,但也到了不惑的歲數,把阿宛說與他不合適。」

  覃氏道:「大人見多識廣,眼光總不會錯,只一點,雖要挑人品好的,倘若是像沈大人那般神仙似的人物,便是萬萬不敢高攀了,他太好,衝撞福氣,福氣淺的人嫁了會折壽。」

  蘇晉一下笑出聲來:「青樾若聽了這話,只怕要哭笑不得。」

  覃氏道:「不過說也奇怪,大人身邊,如沈大人柳大人人物怎麼都不娶妻呢?」

  蘇晉接過她手裡的玉帶,往腰間系了,對於覃氏,她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們這一輩的臣子,沒趕上好時候,生在這個動盪年間,從景元二十年開始,一直到永濟開朝,朝局三五月就是一個劇變,每回劇變,死一批人,散一批人,誰也不知自己日後會怎樣,尤其是陷在旋渦中的,若沒家人無牽無掛還好,倘有了,自己落罪牽連家人不說,更有甚者,還會被人以家室妻子做質要脅,以身犯險,到末了,都不得善終。」

  立場,誌向,與血淋淋的權爭裹在一起,至今都沒平息,連心上都容不下太多柔軟,何況身後?

  今日反賊,明日忠臣,今日幕上賓,明日階下囚。

  當年朱南羨被囚禁在東宮,她之所以敢從僉都禦史遷往刑部做侍郎,直面朱沢微一黨的暗鋒與兵戈,不正也因為她身後無牽無掛麼?

  反正一個不慎落入萬劫深淵,死的也只是獨一人。

  蘇晉笑道:「何況像柳昀青樾這樣的,日無暇晷,又寧缺毋濫,大約亦只有隨緣了。」

  覃氏聽得明白,歎道:「誰說不是呢,不過我活了這些年,明白一個道理,這日子啊,只有一個人時能過得圓滿,兩個人在一起才能過得舒坦,斷斷沒有一個人時傷春悲秋長籲短歎,等兩個人在一處了便能花好月圓天長地久的道理。人活著,終歸是活給自己的心看的。」

  蘇晉點頭:「便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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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3 00:28:2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三章

  一時穿戴齊整,至前院,管家七叔與蘇宛、翟迪已等在府門外了。

  蘇宛名義上是蘇晉的舍妹,但她早已過了出閣的年紀,不能與兄長同乘一輛馬車。

  翟迪道:「待會兒從沈府出來,還要趕去都察院赴宴,周折輾轉,回到家中已不知是什麼時辰了。今夜是小年夜,都該團圓,不如省去一個車夫,大人的馬車由啟光來駕吧。」

  七叔道:「叫翟大人幫忙點算賀禮已是我們這些下人的不是了,臘月雪天,怎好再勞煩——」

  沒等他說完,蘇晉抬手一攔,她看了蘇宛與翟迪一眼,想起覃氏方才叮囑的話,說了句:「隨他。」步去頭一輛馬車前,掀簾入內,又交代,「七叔,勞煩您為我驅車。」

  反將蘇宛與翟迪留在了雪道旁。

  蘇宛一時無措,翟迪愣了愣,頃刻明白了蘇晉的意思,略顯秀氣的眼梢微微一動,牽住馬頭,對蘇宛道:「那便請小姐上馬車。」

  蘇宛臉上浮上一抹淺霞,無聲行了個禮。

  沈府比蘇府還熱鬧些,到底是煊赫了幾十年的高門深宅,雖敗落一時,到了永濟朝,出了一名國公爺不說,還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尊崇之至,比起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今日小年,若非沈奚事先謝絕了訪客,只怕門檻都要被踏破。

  蘇晉與翟迪一到,守在府門外的沈六伯便迎上來:「蘇大人,翟大人。」一面吩咐下人將賀禮抬入府內,一面將人往府裡請,「蘇大人回京後忙得連上沈府吃碗茶的閒暇都沒有,今日好不容易來一趟,聽少爺說,大人竟不留下一起用晚膳?」

  蘇晉道:「是,都察院設宴,實在挪不出空閒,過幾日年關到了,左右沒有公務傍身,我定是還要過來的。」

  一路穿廊過徑,到了正堂,拜見過沈拓與沈氏,沈奚道:「沈筠一早去皇陵了,只先你一步回來,她事多得很,這會兒又要去後院換衣。」

  沈筠去皇陵是為探望沈婧,穿的是縞衣,回到府上,將縞衣換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沈奚就是這樣,不編排她一兩句總不能稱心。

  蘇晉笑了笑,接過沈六伯遞來的茶,轉頭去問沈拓這兩年來的近況。

  沈拓玩笑道:「蘇州跟應天府都臨著秦淮,兩地住著其實沒分別,但活得是個心境,遠離廟堂,不問政,不理事,不給你與小奚添麻煩,便是老夫最大的造化了。」

  這邊說著話,沈筠也自後院趕來了,她身姿窈窕,一身朱色襖衣若換作尋常女子穿,定顯豐腴,但穿在她身上,反而聘婷多姿,如畫的眉眼灩瀲生光,又帶著三分英姿,像開到極時的山丹花。

  蘇晉上前拜見,躊躇著不知該行什麼禮,明面上,沈筠是大隨皇后,是至高無上的君,可私底下,她早已斷了與朱昱深的情根,這輩子只認朱南羨這一個皇帝。

  沈筠看出蘇晉的猶豫,另起了一個話頭:「今日去皇陵探望阿姐,聽以往東宮的舊人說,阿姐過世前,曾讓十三請你去東宮一同過年?」

  蘇晉道:「是,晉安陛下與臣說,每年年關,東宮總會自己關起門來熱鬧一回。」

  也從不邀旁人,若邀了,便是認定她是自家人。

  沈婧自小便將朱南羨視為親兄弟,關懷備至,當年願請蘇晉去東宮,一定是想認下這個弟媳了。

  可惜沒來得及。

  沈筠點了一下頭,喚人取來一支錦盒,盒子裡擱著一枚玉鐲,明潤生光,乃是極品中的極品。

  「這是當年我出嫁時,阿姐親手贈與我的。」沈筠道,「而今我留著沒什麼用了,阿姐既與你有緣,便算我代她轉贈於你。」

  將錦盒遞到蘇晉手中,又續道:「你與小奚是至交,又是十三最信任的人,在我面前便更不必拘禮,日後便跟著十三,喚我一聲三姐罷。」

  沈筠言辭隱晦,但蘇晉還是立刻明白了她話中深意,耳根子一燙,低聲道:「是,多謝三姐。」

  一道茶用完,下人們進得堂內,撤去放了兩個時辰的糕餅點心,換上更新鮮的,沈府原也沒有這麼講究,但沈筠回京前,沈奚代她與朱昱深請示過,小年夜這晚,請闕無帶著朱瑄與朱瑾來府上——虧待了誰,也不能虧待了兩位小皇子。

  不多時,外間便有一名護衛來報:「沈大人,三小姐,二位小殿下的馬車已行到街口了。」

  沈奚點了一下頭:「命人去迎,我們這就過去。」

  隨朱瑄朱瑾而來的百餘的親軍在長街依次列陣,沈奚剛走到府門口,就看到朱瑄先一步下了馬車,爾後又回身去扶朱瑾,帶著小五歲的皇弟步去沈筠面前跪地行了個禮,喚了聲:「母後。」然後又起身,對著沈奚,蘇晉與翟迪揖下:「見過沈大人、蘇大人、翟大人。」

  這是宮中太傅教的禮數,見到學問遠勝於己身者,都可已師禮尊之。

  沈奚三人與他回禮,稱呼道:「大殿下。」

  朱瑄略顯稚氣的臉上這才綻出一枚真心實意的笑,撲倒沈筠懷裡,輕聲問:「母親是幾時回京的?兒臣還沒入冬就日日盼望著來探望您了!」

  朱瑄是與沈筠親,他身後朱瑾卻不儘然。

  二皇子太小,出生那年,恰逢宮中最動盪的歲月,沈府遭災,沈奚落難,沈筠不得不拋下剛出世的他趕回京師,好不容易長到三歲,懵懵懂懂被人接到宮中做了正統皇子,沈筠又已離他遠去。

  不到七歲的朱瑾看著沈筠,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若非父皇的寢宮裡還收著母後的一副畫像,他已快不記得他生母的模樣了。

  朱瑾有些認生,不由得退後兩步,靴後跟碰到馬車的車軲轆,折轉身,小手扶上車轅,望著闊身寶頂,沉默停駐的馬車,輕聲問:「父皇,您不一併下來看看麼?」

  此言出,方才還有些喧鬧的府門街道霎時寂靜。

  沈奚與蘇晉對看一眼,一齊上前一步,對著馬車拜下:「不知陛下駕到,臣等有失遠迎。」

  馬車裡的人似乎沉默一瞬,爾後才掀簾而出。

  申時將至,日頭不算早也不算太晚,朱昱深今日未著龍袍,一身墨色勁衣,兩邊的袖口紮入鐵護腕中。

  沈府一眾人等看著沈奚與蘇晉對著馬車行禮,尚還難以相信是陛下親臨,這會兒見到朱昱深本人,都忙不迭跪下行稽首禮。

  所有人,除了沈筠。

  周遭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從朱昱深下馬車,到朱瑾上前去握他的手,明明只是很短的一刻,卻又凝滯得無限漫長,被佳節的喜氣沖散的寒風捲土重來,冷意一點一滴,像要滲透進骨子裡。

  帝王駕到,閻閭巷陌也變作廟堂,連年味都沒了。

  沈奚心下沉然,當即自免了禮,笑嘻嘻地道:「是臣馬虎了,險些忘了闕無尚在回京的路上,趕不及將兩位小殿下送來沈府。陛下對他二人著緊得很,交給旁人定然不放心。」

  又回頭吩咐:「六伯,趕緊去正堂再收拾一番,備上好的酒水與肴饌。」然後側身讓開一條道,躬身道,「陛下府裡請。」

  沈六伯聽了這話,對著朱昱深磕了一個頭,帶著下人打點去了。

  長街上駐守的親軍統領見聖上要造訪臣子府邸,當即號令一聲,率著一乾將士重新列陣。

  朱昱深淡淡掃了沈府眾人一眼。

  洞若觀火如他,太容易看出這些人倍感榮光的眼神背後藏著的害怕,畏懼,以及誠惶誠恐了。

  誠如這個方才還熱熱鬧鬧,滿是人間煙火氣的府邸,在他出現的一瞬間,便被凍住了一般。

  「不了,朕不進去了。」朱昱深道。

  小朱瑾的臉上浮上明顯的失望之色,輕聲又喚:「父皇。」

  朱昱深看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道:「瑄兒,過來。」

  朱瑄會意,幾步過來,牽過朱瑾的手,溫聲道:「瑾兒,今晚皇兄、母後,與舅父一起陪著你好不好?」

  朱瑾回頭又看了朱昱深一眼,一雙眼水汪汪的,但他是天家的二皇子,不該這麼嬌氣的,頷著下巴認真點了點頭,應道:「好。」

  朱昱深見朱瑾乖覺,略笑了一下,但這枚笑十分淡,幾乎是看不見的。

  他沒再多說什麼,轉過身,登上馬車便欲回宮。

  正這時,沈筠忽然道:「四哥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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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3 00:28:37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四章

  沈筠雖貴為皇后,但眼下在外間,她當著人稱呼朱昱深為「四哥」,實屬不敬,眾人一時惶恐,紛紛拜下。

  朱昱深的背影頓了頓,回過身來。

  沈筠道:「阿爹,您先代我陪一陪瑄兒與瑾兒,小奚,你帶著所有人回府。」又對蘇晉與翟迪道,「時雨,翟大人,你們既要趕回都察院,便不必在此多留了,仔細天晚了。」

  蘇晉看朱昱深一眼,見他似是默許,便與翟迪一起應了聲:「是。」

  一時長街人散,連日頭也淡去了幾分,雲團慢慢蓄起來,大約快要落雪。

  沈筠步去朱昱深身邊,道:「我陪四哥走一段。」

  朱昱深目色一沉。

  少年時,他每回出征,她便追來,十裡沙場,天涯海角,她總要跟在他的身邊,後來成了親,她做了母親,便不能如以往一般任性了,他出征時,她去送他,他便會說:「隨我走一段。」

  北疆風沙,荒煙蔓草,她一身紅衣是最好的景。

  那時她還總抱怨:「每回相送,四哥便讓三妹陪著走一段,沒滋味極了。」

  可她眸光如星,鮮活生動,明明也心甘情願。

  朱昱深看著沈筠,沉默半晌,「嗯」了一聲。

  侍衛都撤去街外了,兩人就這麼延著長街,慢慢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朱昱深問:「你此次回京,打算住多久?」

  「說不準。」沈筠道,「可能過完年關走,也可能明日,或者後一日就走了。」

  睫稍微微一涼,沈筠仰頭看去,雲團厚得無以為繼,雪已開始落了。

  「我不願回京。」她看了一會兒雪,又道,「也不願留在應天府,若不是為了父親母親,為了瑄兒與瑾兒,我今次也不會回來,方才能見他們一面,便足夠了,四哥將瑄兒瑾兒照顧得很好,他們……也已經長大了。」

  沈家的祖籍在蘇州,但沈筠從小便在應天府長大,說是金陵人也不為過,可惜,自從朱昱深稱帝,她便不再屬於這裡了。

  朱昱深聽得明白,沒有作聲。

  「天家的孩子長大了,就要自己拚,自己爭,四哥這一輩子能有今日,便是爭出來的,所以該怎麼教瑄兒瑾兒,四哥比我通透太多,我不擔心的。」

  沈筠說著,頓住步子,去看撲簌簌落在地上的雪:「我現在最心疼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奚。」

  「旁人看他是達官顯貴,高爵豐祿,一輩子得天獨厚平步青雲,明明不是出生皇家,可這一身尊榮,天底下幾乎無人可及,但我瞭解他——」

  雖說從小吵到大,但她最是瞭解他。

  「他這個人,最不看重的,便是榮權,可他又不像十三那樣,能夠只專注於眼前事,亦不像柳昀與蘇時雨那樣,心懷高華遠誌,他啊,對許多事其實看得很淡,在乎的只有家人,交心的人。」

  「小時候,他總與我說,等他長大些了,便要遊歷四方,去看日月山川,走到哪裡便算哪裡,累了倒頭就睡,天為蓋,地為席,石為榻,竹作伴,心上什麼都有,也什麼都無,倘若沒銀子了,就支個算命攤子給人卜卦,反正《周易》讀了好幾遍。」

  「我彼時只當他說的是玩笑話,如今回頭想想,也許那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生得太聰明了,天生一副剔透心腸,所以明白富貴紅塵如雲煙,宦海沉浮幾十年不過一場徒勞,不如有生之年盡興,所以這一輩子,他若還想為自己慕什麼,求什麼,可能只有逍遙二字了吧。」

  沈筠說到這裡,歎笑一聲:「可惜,也正是因為他太聰明。聰明到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便算到日後宮中將有奪位之爭,算到阿姐與故太子的姻緣必定會讓沈府深陷奪位的旋渦中,也算到他這輩子雖然慕逍遙,但終其一生,可能都不得逍遙。」

  沈奚自那時就開始謀劃,該怎麼在泥潭沼澤裡保住沈府,保住東宮。

  當年沈筠執意嫁給朱昱深時,沈奚才十六歲,當時他便告誡她:「阿姐嫁了太子殿下,你就不該嫁給任何一位朱家子嗣。」

  但他這輩子最大的軟肋便是家人,知道沈筠對朱昱深情根深種,只提了這麼一句,便沒再強求,任由她遂了自己的心。

  「可他這麼聰明,為何還是一輸再輸,一敗塗地呢?」

  朱昱深道:「青樾雖聰明到極致,但他心中沒有執念,輔佐朱憫達時,他心裡其實並不認可這個君主,輔佐朱南羨時,他雖認可他,信任他,但無論是青樾,蘇時雨,還是十三,他們當時奪位,只是被時局逼到這一步,所以謀取皇位來求存罷了。」

  而天家的子嗣,攪在權爭中的人,倘若對皇位本身一點執念,一點信念都沒有,又如何能贏到最後?

  「何況青樾的聰明,在才幹上,不在權謀上。」

  有的人聰明,即可獨善其身,又可兼濟天下,卻不能謀。

  沈筠道:「我就是心疼,他這麼灑脫的一個人,為了家人,為了沈府,要一輩子困守宮中。半生為人奔波,愛不敢愛,恨不能恨,表面榮光無限,骨子裡滿盤落索。其實四哥把時雨逼回來了,我還有些欣慰,起碼日後有個他全心信任的人能陪著他。」

  「四哥。」沈筠又輕聲道,「臣女此生已無所求,只願待日後天下安定,四哥能放了小奚。」

  她稱他為「四哥」,卻並不自稱「三妹」。

  朱昱深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原來她喚他「四哥」,不是因為念舊情,只是因為不想認他這個皇帝,所以不稱「陛下」,不願得罪他而牽連沈府,所以不能直呼其名,思來想去,便也只餘下了「四哥」這麼一個稱呼。

  可憐當年最親昵的,如今成了最疏離的。

  朱昱深看著沈筠,想起她方才說想離開,說不願回京時,語氣乾脆又俐落。

  一身紅襖明明是絕美之姿,偏生被她穿出三分颯爽英氣。

  可她不正是這樣的嗎?愛一個人的時候,便執著去愛,看一旦絕了情斷了念,剜心剔骨,再痛都會放下。

  「你離開京師,日後要去哪?」

  「我也不知。」沈筠自嘲一笑,「當年跟四哥去過很多地方,都沒仔細看走仔細瞧,如今半生過去了,左右以後也沒什麼俗事傍身,便去天下各處看一看。」

  從前跟他去過很多地方,但眼裡只有他,沒有這個人間。

  現在不一樣了,眼裡只有這個人間,不會有他了。

  朱昱深垂下眸,想問她,還會回來嗎?

  但他是個沉默的人,在情之一字上,更是被動,從前雖待她極好,但求嫁的是她,恩斷義絕的也是她,他唯一主動的一回,就是騙了她。

  沈筠似乎明白他想要問的,說:「若非必要,日後,我……便不再回來了。」

  雪又細又密,落得洋洋灑灑,像柳絮,像出征那天,馬蹄揚起的風沙,像多少年前看不盡的荒煙蔓草地,他回頭望,她追出來,說:「四哥,你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娶我就好!」

  沈筠道:「小時候,小奚說他要遊歷四方時,我其實羨慕極了,恨自己怎麼不是男兒,便可隨他一同行止隨心。本以為等我與阿姐嫁了人,等故太子繼位,他就自在了,逍遙了,沒想到……」

  沒想到事與願違,到最後,沈奚被困在宮中畫地為牢,她卻成了浮萍之身。

  也罷,所幸便去看看這河山萬裏,看看他們這些人,爭了一輩子,拚了一輩子,奪下的江山究竟是什麼。

  反正這是沈奚的願望,也是她的願望,看到的一點一滴好景風物,人世煙火,都寫在信中,說給小奚聽。

  便算她這個做阿姐的,唯一能為他做的了。

  對了,寫回來的信,不能寫明是給小奚的,每一封都該送到時雨手上。

  省得他自作多情。

  身後傳來輕微的踏雪之聲,沈筠與朱昱深轉身望去,只見沈奚不知何時過來了,手肘上搭了兩頂墨絨鬥篷,眉眼浸在暮雪裡,風華無雙,原本有些淩冽的目色在他們回頭的一瞬間變得柔和,掛出一個也不知是否違心的笑:「臣看雪落下了,為陛下與三姐送氅衣來。」

  他是擔心沈筠,朱昱深知道。

  正如沈筠要離開京師,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怕她這樣的身份,久居沈府牽連沈奚。

  沈奚走到朱昱深跟前,又道:「陛下與三姐既有話說,不如去府裡罷,天已暗了。」

  沈筠道:「已說完了。」然後走到沈奚身側,想與他一起對朱昱深行禮。

  可陛下沒說要離開,他們這就行禮,豈非不敬?

  沈奚看她一眼,不動聲色,將手裡的鬥篷遞與朱昱深,溫聲道:「雪雖細,陛下仔細被寒氣浸身。」

  朱昱深接過,沒披在身,喚了句:「闕予。」

  一名侍衛出現在街口:「陛下可要回宮了?」

  朱昱深沒答話,隔著紛紛揚揚的雪,再看沈筠一眼,然後回過身,獨自往街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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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3 00:28:51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五章

  近晚時分,天地間落雪如絮,朱昱深的馬車至正午門,剛要換乘皇輦,便見門樓道旁等著一人,前來迎候的內侍道:「是蘇大人。」撐開傘,將朱昱深扶下馬車,又道,「蘇大人已在雪中候了一會兒了,陛下要傳他麼?」

  朱昱深移目看去,微頷首。

  少傾,蘇晉過來拜見:「先時在沈府,未與陛下道別便先行一步,是臣的不是,臣給陛下賠罪。」

  她雖是得了沈筠許可才回宮,但禮數不周是事實,蘇晉與沈奚都屬於晉安舊臣,眼下時局未穩,只有自己規矩妥當,旁人才不好說三道四。

  朱昱深看她一眼:「今日小年夜,你怎麼沒回府?」

  蘇晉道:「回陛下,都察院張羅著要吃個團圓飯。」

  朱昱深想起來,是了,剛入臘月,都察院的宋玨便來向他請示過小年夜的事宜。雖說朝臣等閒不能在宮中擺宴,但誰也沒不準吃點心加餐飯,眾人湊在一起用個晚膳,只要免了酒,不鋪張,模棱兩可地卡在儀製邊緣,宮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朱昱深點了一下頭,回了句:「無妨。」剛要上輦轎,卻見西門樓外立著一人,那人本要往六部的方向去,看到皇輦,走過來拜見。

  暮雪紛紛,隔得遠望不真切,走近了才發現來人身形頎長,罩著一身墨絨大氅,眉眼沉靜得要在雪中凝成一幅畫,正是柳朝明。

  柳朝明看到蘇晉也在,愣了一下,對著朱昱深揖身:「陛下。」

  蘇晉跟柳朝明行禮:「柳大人。」

  柳朝明點頭:「蘇大人。」

  朱昱深原想問柳昀怎麼也在宮中,但看他前後無人,又要往六部的方向去,便曉得他與蘇晉一樣,也是去都察院吃團圓宴的。

  蘇晉於是請道:「都察院已備好點心肴饌,陛下若不嫌棄,肯賞光那就蓬蓽生輝了。」

  朱昱深沒應聲,登上皇輦才道:「你二人去吧,仔細雪,不必為朕站班子了。」

  有內侍提著燈過來為柳蘇兩位大人引路,蘇晉道:「你退下吧,風燈給本官。」

  然後對柳朝明道:「屯田案有個決議遲遲未定,時雨拿不準主意,想跟大人請教。」

  柳朝明看她一眼,撐開手裡的傘:「說吧。」

  雪夜太靜了,他二人的低語傳入朱昱深耳裡,臨近宮門,朱昱深下了皇輦,不知怎麼,就朝正午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得太遠,隔了一天一地的雪,依稀只能瞧見柳昀與蘇時雨的背影,並行著從暮影幢幢處,走向都察院的燈火通明。

  從暗夜走向光,仿佛是同歸處。

  內侍吳敞帶著數名內侍迎下墀台:「陛下,您回來了。」又道,「華蓋殿裡已設好筵席了,十殿下與眾宗親都等著您呢。」

  朱昱深抬目望了一眼,隱約是能見到瞧見華蓋殿中的燈火。

  小年夜,團圓夜。

  但所謂的團圓,是該與家人,與至親與至交,而那些在華蓋殿等著他的人,除了朱弈珩,他都不熟識。他的至親幾乎沒盡,許多甚至命喪他的手,結髮妻離他遠去,生母戚太妃因他殺孽太重,移居報恩寺為他祈福,聽說禮部為他的後宮添了幾名選侍與美人,這些年南征北戰,他都沒見過,也懶得去見。

  這麼想想,十三也是好福氣,當年即便奪了位,登了極,身旁的沈青樾蘇時雨也始終視他為至親。

  不像他,登了帝,與這天下所有人便隔了君臣天塹了。

  可能這世間的一切得失均有果報,付出什麼,得到什麼,若沒得到,便是付出得不夠,不純粹。

  「朕不過去了。」朱昱深道,「叫老十令宗室們散了吧,讓他也回府。」

  粉飾太平,強做歡顏有什麼意義?

  陪伴二字不該徒有其表,應該是藏在內心深處的一種相知。

  便如沈筠與沈奚手足至親,十三與他的阿雨天涯咫尺,亦或像方才所看到的,一路從暗夜走向燈火的柳昀與蘇時雨,歷經風雨,竟也能殊途同歸。

  否則孤家寡人便孤家寡人吧。

  他原也不在乎這個。

  吳敞提著燈,將朱昱深引往寢宮,回稟道:「今日二殿下隨陛下去沈府前,曾獨自一人去了陛下寢宮,翻了皇后娘娘的畫看。」又賠著笑,「二殿下人小,但十分懂事,大約是怕認不出皇后娘娘,惹陛下與娘娘傷心。」

  沈筠的畫像朱昱深不允人隨意碰,朱瑾看完之後八成沒收拾好,吳敞怕殃及自己,因此才提了這話。

  朱昱深便道:「知道了。」

  吳敞看朱昱深一眼,欲言又止,也不知為何,自從皇后娘娘走後,這位寡言莫測,人人畏之的九五之尊便對二皇子十分偏寵。

  吳敞道:「陛下,那奴婢命禦膳房將晚膳送到陛下的寢宮?」

  朱昱深點頭:「也把朕留在謹身殿的摺子拿過來。」

  吳敞一愣,小年夜,陛下還要看摺子麼?

  可這話還沒問出口,又住了嘴,心中想,也是,陛下除了看摺子,還能做什麼呢。

  這年過的,還不如不過呢,真盼著能早些開春。

  吳敞道:「是,那奴婢這就命人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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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3 00:29:09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六章

  永濟六年的春仿佛一夜間就來了,歇在簷頭的雪還未化盡,未央宮外的老榆就抽了新枝。

  按舊例,每逢年關,朝中應該是小年當日停朝,正月十五開朝,但景元十八年後,政務龐雜,戰事四起,沒有哪一年的年關是歇足了日的,今年也一樣,屯田大案結審在即,開春前,西北更是戰況頻頻。

  正月初七這日,朱昱深召集兵部與都督府來謹身殿議征派西北將領的事,原定的是未時面聖,但正午一過,眾大員已在謹身殿外候著了——赤力與北涼合盟,朱昱深即將親征北平,派誰去西北,乃是戰事的重中之重。

  不多時,蘇晉也到了。

  她回京後,內閣次輔由原本的兩名改為三名,蘇晉與沈奚舒聞嵐都領從一品次輔的銜,加上首輔柳朝明,並為四位輔政大人。

  輔政大人轄朝中所有政務,譬如今日派將出征,雖不幹蘇晉的都察院什麼事,但身為四位輔政之一,她有必要到場聽議。

  兵部尚書陳謹升迎上來道:「老夫還以為今日內閣要令沈大人或舒大人過來,蘇大人審查屯田案已是分|身無暇,百忙中還騰出空閒來操心派去西北的將領,實可謂能者多勞。」

  蘇晉笑道:「朝中也不是只有屯田案這一樁案子,青樾與舒毓被事情絆住了,脫不開身。」四下看了看,又問,「陛下尚未傳咱們麼?」

  「說一定要等到未時。」陳謹升道。

  其實以往議事,也不是定了哪個時辰就一定是哪個時辰,能趕早最好,但今日有點例外。

  「老夫剛才問了問吳公公,聽他的意思,陛下倒不是想把時辰定的這麼晚,闕無大人不是離宮了半年麼?聽說是領了要務去西北,今日回來。陛下要先等他覆命,才決定派哪位將軍出征呢。」

  他這裡說著話,奉天門外,則聽一聲馬匹嘶鳴。

  眾人聞聲望去,闕無策馬至門樓,下了馬,健步如飛地登上墀台,他一身風塵未洗,十分情急,見了謹身殿外候著的一眾大員,略略跟蘇晉行了禮,步入殿中去了。

  「臣聽聞赤力與北涼合盟,唯恐耽誤軍務,日夜兼程,原想趕在年關節回京,未想還是晚了幾日,請陛下恕罪。」闕無拜道。

  朱昱深正自禦案前批摺子,聽了他的話,朱筆未提,回了句:「無妨。」又問,「有答覆了麼?」

  派闕無去西北前,朱昱深曾讓闕無告訴朱南羨,他能自明華宮大火中脫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麼選。

  彼時朱昱深道:「若他肯留在西北,你便將『世上英』帶回來,交還給朕,待日後天下大定,便全了他這輩子的心願。」

  「若他不肯,待朕出征後,你便留下『世上英』,等西北戰事平穩,尋個合適的時機,以反賊之名誅殺了。」

  闕無卸下背上的兵器,將裹著的黑布揭開,露出一柄通體墨黑,上淬暗金雲紋的劍。

  「陛下,臣請——歸還『世上英』。」

  朱昱深筆頭微微一頓,抬起眼來看了闕無一眼,卻並不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這個十三弟的選擇:「他可還說過什麼?」

  闕無道:「稟陛下,晉安陛下只說西北他會守下來,請陛下留蘇大人在京中好好做禦史。」

  朱昱深「嗯」了一聲,垂下眸,將手中的摺子一絲不苟地批完,才道:「傳眾卿覲見。」

  一時間,兵部與都督府的眾大員魚貫而入,朱昱深擱下筆,逕自道:「派去西北的將領,朕思來想去,覺得朝中無人合適,倒是左謙,這幾年在西北領兵,戰功出色,又有茅作峰做參將,朕認為此二人足以禦敵,眾卿以為呢?」

  陳謹升道:「回陛下,左將軍確有領兵才幹不假,但他從前是在宮中統金吾衛,直到晉安二年,才跟著先帝去西北作戰。統帥才能與經驗較之先帝差之甚遠,而晉安年間,赤力與北涼同時來犯,是陛下與先帝一起出征才擊潰敵軍。如今戰事再起,北平有陛下親征駐守,臣不擔心,臣只怕西北成了最薄弱的一環。依臣之見,不如令戚都督出征西北。」

  朱昱深道:「戚無咎,你怎麼說?」

  「回陛下,朝廷若有所需,末將義不容辭,但末將擅水戰,於內河、海域上交戰,臣尚能遊刃有餘,但論及西北,末將從前只去過一回,呆了半年,許多方面恐怕不及左將軍,更趕不上先帝陛下。」

  戚無咎這話說的是事實,沒有自謙,也毫無推脫之意。

  朱昱深點頭道:「是,且朝廷不可一日無將,戚都督去了西北,倘東海戰事再起該如何?」又看向蘇晉,「蘇時雨,你以為呢?」

  蘇晉言簡意賅:「回陛下,臣相信左將軍。」

  陳謹升雖仍覺不妥,見朱昱深聖意已決,蘇晉與戚無咎均沒有異議,便不好再說什麼。

  朱昱深於是道:「闕無,即刻傳朕旨意,加授征西大將軍左謙為榮祿大夫,即日起,擢為西北軍大統帥,命北大營自各都司衛所抽調二十萬將士,十萬去西北,另十萬,七日後,隨朕親征北平。去西北的第一批將士三萬人,明日寅時即刻啟程。」

  「是!」

  朱昱深又想了想:「金吾衛從前有個常跟在十三身邊,極得十三與左謙信任的小統領,叫——」

  「回陛下,叫阿山。」陳謹升道,「當年常跟在先帝陛下身邊的統領有兩個,一個是姚江,如今已接替了左將軍金吾衛指揮使一銜,另一位便是阿山,如今是金吾衛的同知。」

  朱昱深點頭:「便也將他指去西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朱昱深該忌的時候忌,該狠的時候狠,但將一方疆土交在一個人手上,該信任的時候,也當信任。

  十三既甘願留在西北駐守邊疆,自要派個他用的稱手的人去。

  皇命已下,頭三萬出征西北的將士集結在即,眾臣議完事,自謹身殿退出,各自奔忙去了。

  蘇晉正欲回流照閣,身後有人喚了句:「蘇大人留步。」

  是闕無。

  他闊步走下墀台,來到蘇晉跟前俯身一揖,開門見山:「蘇大人,末將此去西北,見到了晉安陛下。」

  蘇晉負手而立,面色平靜。

  其實自她知道闕無離京,便猜到他是去西北尋朱南羨了。

  「晉安陛下在西北很好,此前鴨子坡大捷,其實多半是晉安陛下的功勞。」闕無說道。

  蘇晉點頭:「我知道。」

  「蘇大人想必已猜到陛下為何會留晉安陛下性命了。」闕無又道「臣還問過晉安陛下,可願回京帶蘇大人離開,但晉安陛下說,他不回來了,做禦史是您畢生之誌,請您從今往後,安心留在朝堂,好好做一名禦史。」

  闕無說罷,對著蘇晉再是一揖:「末將言盡於此。這些話並不是永濟陛下讓末將說給蘇大人的聽,是末將身為兵者,敬重晉安陛下的為人。」

  宮禁裡傳來整軍之聲,是值衛所留守的親軍統領要回北大營集結整軍了。

  蘇晉聽完闕無的話,心中似無波瀾。

  有個瞬間,她甚至覺得一切好像本該如此。

  人世有輪回,兜兜轉轉,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開春,他要回南昌,她去城外短亭送他,他眼裡心裡滿是不捨,也只是說:「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閒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

  他事事以她為先,從未有過強求,當年還是十三殿下,連想帶她一起去南昌都不曾開口提過哪怕一回。

  號角聲伴著暮風再次傳來,整個宮禁染上兵戈氣。

  蘇晉環目望去,四下不知何時已暗了,周遭有奔忙的巡衛,見了她,遙遙一拜,不敢上前,蘇晉召來近旁一名侍衛,問:「號角聲響了第二回,是頭一批出征的將士已集結好了麼?」

  那侍衛道:「回蘇大人,今日特殊,因這一批出征的將士裡有親軍,所以這第二回號角聲,是提醒幾位親軍大人去鹹池門。」

  親軍?蘇晉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是了,方才朱昱深在謹身殿上,欽點了幾名親軍出征,其中有個叫阿山的金吾衛,當年常跟在朱南羨身邊,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思及此,一個念頭忽然自心底升起。

  蘇晉一下折轉身,快步朝值衛所走去。

  暮風將月色氅衣吹得翻飛,露出裡頭一身尊貴的仙鶴補子,她的目色既是沉靜的,又是匆忙的,周遭的官紛紛退至道旁拜下,蘇晉卻恍若未見,直到入得值衛所,才問阿山:「你可是即刻要隨軍去西北?」

  阿山拜道:「是,末將這就要走了,正要去與蘇大人道別,沒想到大人竟親自來了,是末將的不是。」

  見蘇晉似是有要事,摒退了左右,又問:「蘇大人可有什麼吩咐?」

  蘇晉道:「我有一物,想托你帶去西北,但要回家中取,眼下怕是趕不及,你何時走?」

  阿山道:「這就要去鹹池門了,方才領了陛下的令,夤夜出城,蘇大人若此刻回府,恐怕確實來不及。」他又想了想,「但行到城外長亭,要與北大營的將士集結,重新點算人數,應當會歇上一個時辰,蘇大人若不嫌麻煩,末將便跟都司大人請命,寅時在長亭外的小溪口等蘇大人。」

  長亭外的小溪早已乾涸了,所幸溪口處立了個高有丈餘的石碑,成了天南海北的人進京必認的路識。

  蘇晉點頭:「好,多謝。」

  天全然暗了,初春寒氣還未褪盡,至深夜,凝成淺淺的一團霧,直到寅時還散不去。

  城郊的小溪口除了石碑便是荒草,前幾日路過還是枯蔫蕭條,一夜春風過,借著淺淡的月色也能瞧出勃勃生機。

  馬蹄聲由遠而至,蘇晉趕到時,阿山已等在此了。

  蘇晉下了馬,對著深墨色的夜空高聲喚了句:「阿福——」

  須臾,便有撲棱之聲響起,一隻白極了的鸚哥盤旋在上空,似是要回應她,發出一聲清脆鳴音——竟是一路跟著蘇晉的馬飛過來的。

  蘇晉抬起手臂,阿福機靈極了,收了翅膀,便歇在她臂上,烏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轉了轉,討好般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的目色柔和下來,對阿山道:「它叫阿福,是當年晉安陛下贈與我的,他把它從冬日的樹枝上救下來,說它遇冬不死,是一隻福鳥。」

  她取下掛在馬鞍旁的鳥架子,又道:「阿福跟了我很多年,它很機靈,認得人,也認得這個鳥架,不畏寒也不畏熱,只是貪吃貪睡貪玩,每回它睡醒了玩醒了,到你跟前來討吃的,你餵它些麥粒,麻籽就好,餵些水。」

  阿山接過鳥架子,道:「是,末將記得了。」

  蘇晉於是笑了笑,讓阿福跳到自己的掌心,雙掌並在一起,往空中一拋,阿福一下騰空飛起,先是歡快,後又覺出幾分不對勁,盤旋著,似在留戀。

  蘇晉望著它:「阿福,去吧,從今往後,代我陪在他的身邊。」

  願你的福氣能常伴他的左右。

  願他此生無論在天涯海角都能平安順遂。

  然後告訴他,古有將士出征,家中髮妻盼歸,阿雨這一輩子,都會等著他回來。

  寅時過半,天邊露出一絲微光,澆灑在阿福的白羽上,在半空盤旋的鳥似是終於聽明白了它主人的話,張開翅膀,追著駿馬,朝天地風起之處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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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七章

  一連幾日,宮中號角連連,北大營出征的將士分批在鹹池門外集結,迎著春晨的第一縷曙光,向北方行進。

  正月十一,塔格草原上的探子又傳來急函,粗略估計,赤力與北涼整合的大軍逾一百二十萬之眾。這是大隨開朝以來所遭遇的最大戰役,收到急函的當日,朱昱深便下令自西南與湖廣都司再抽調三十萬大軍。

  正月十四入夜後,整個隨宮燈火通明。

  翌日晨,朱昱深就要親征了,饒是開朝日還沒到,滿朝文武業已回宮,與出征的將士一齊陸續集結在鹹池門外,要為這位身經百戰的帝王送行。

  吳敞剛退出謹身殿,便見柳朝明迎面步來

  「柳大人,您來了。」

  柳朝明問:「陛下已歇下了?」

  吳敞歎了聲:「哪能呢,先頭蘇大人來回稟屯田案的結審事宜,陛下與他議完,也就倚著禦案打了個盹,方才醒了,說還餘了幾份摺子沒看完,今夜不歇了,雜家也是剛送了參湯進去。」又問,「柳大人這是要見陛下?雜家這就進去通稟。」

  其實禦案上大部分摺子已送到流照閣柳朝明處,朱昱深手裡這幾份是兵部臨時上的,與軍情有關。

  他看完,站在沙盤圖前思慮北疆的兵馬防衛,聽得殿門一聲響,沒抬眼,只問:「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柳朝明揖道:「陛下即將要出征,臣過來請示陛下可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朱昱深道:「已沒什麼了,政務交給你,朕終歸是放心的。」

  他已換好鎧甲,只是未戴頭盔,沙盤圖旁的劍臺上,靜靜擱著一柄「世上英」。

  殿中燈火幢幢,柳朝明的目光落在「世上英」上,稍愣了愣。印象中,朱昱深第一回掛帥北平前,他去王府拜訪,看到的便是如斯場景。

  彼時柳昀才十六歲,站在充斥著冷鐵之氣的四王府,聽朱昱深問:「柳昀,你可有什麼珍貴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兩人待他深情厚誼,一個是早早過世的母親,一個是後來收養他的老禦史。

  他自腰間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遞去:「這是我母親唯一的遺物,殿下若看得起,聊報當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溫潤,淡白色澤微微生光。

  朱昱深卻道:「本王不要你相報,本王只願以此為信物,與你立下一個君子盟約。」

  他接過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光下,那枚幾乎與他性命一樣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塊。

  朱昱深將碎裂的玉玦收起,從身後的劍臺上取下一柄通體如墨,淬著鎏金暗紋的佩劍:「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與你立下盟約,日後登極,願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當許你三諾。

  ——北境戰亂,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會自請掛帥征戰,這第一諾,本王便許你北疆太平。

  宮禁中又響起號角聲,是寅時將至,出征的將士已在鹹池門外集結好了。

  朱昱深將目光從沙盤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隨朕一起去鹹池門。」

  夜還是最深最暗時,兩人一起步下墀台,穿過宮廊。

  朱昱深道:「蘇時雨此前來過來了,屯田大案已快審結,四十六樁案子,各地的涉事官員該處置的處置,等她上了摺子,你看這辦。」

  柳朝明點頭:「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員中,杜楨與任暄,一個貴為戶部侍郎,一個貴為吏部侍郎,蘇時雨的主張是拉出午門,當街問斬,將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為任暄求情,畢竟他襲了他父親的長平侯爵位,傷了舊臣顏面就是傷了天家顏面,你怎麼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幾位尚書大人與致仕的老臣也到臣這裡說過,但臣的看法,與蘇時雨一樣,殺無赦。」

  天家的顏面若需一個爵位來保全,那便不叫天家了。

  這是新政實行之初,手段只有淩厲,才能杜絕後患,他們要做給天下看。

  朱昱深看柳朝明一眼:「行了,你既與蘇時雨一個意思,便跟她一起力排眾議,爭得贏便爭,朕不管了。」

  略一頓,又道,「她倒是實在,還與朕說,屯田製施行三年,之所以會起這麼多樁案子,其實還與舒毓有關。」

  若非舒聞嵐想拿柳朝明的把柄,在往來京師的信函中作梗,單憑杜楨與任暄二人,還瞞不下柳昀和沈青樾這麼久。

  因此舒聞嵐雖未直接參與其中,但要問個罪,卻也是足夠了。

  「朕問蘇時雨可要參舒毓一本,她說她沒找著證據,怕弄巧成拙成了『莫須有』,只好作罷,還讓朕責罰。」朱昱深說著,一笑,「你信麼?」

  蘇晉在蜀中時,便已通過蛛絲馬跡找到舒聞嵐與此事的瓜葛,加上另外四十六樁屯田案,舒聞嵐即便再謹慎,難免會露出馬腳,憑蘇時雨之能,怎麼可能找不到證據?

  她只是不願意參舒聞嵐罷了。

  柳昀與舒聞嵐之爭,在於是否設立宦官衙門。

  但經蜀中一番風波以後,這個衙門是否設立,早已取決於朱昱深,而非舒聞嵐了。朱昱深是個惜才的人,連晉安舊黨都能容,如何又容不下一個舒聞嵐?

  何況對於蘇晉而言,如今內閣裡的局勢,除掉一個舒聞嵐,她與沈奚、柳昀就能和睦共處了麼?

  她與沈奚自是義比金堅,但與柳昀卻時敵時友,政局瞬息萬變,留下一個舒聞嵐,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才是最穩固的。

  蘇時雨有遠誌,無意爭,但也要求存。

  得過且過,該狠則狠。

  柳朝明看著天邊的微光,不知怎麼,想起當年那個跪在他跟前,說:「大人之誌,亦是時雨之誌」的蘇晉。

  帶著三分稚氣,三分不諳前路的茫惘。

  而如今這個蘇時雨,已獨當一面足以自保,不必他再護一生了。

  得道鹹池門外,眾臣已等候在此了,出征的十萬將士在道旁曠野上集結成陣,旌旗遮天蔽日,兵勢一望無際。

  柳朝明道:「陛下這些年辛苦,此去一戰更是前所未有的艱難,但時過於期,否則終泰,待陛下得勝歸來,天下定能安泰。」

  朱昱深道:「是,只是北疆與西北之敵都是遊牧之邦,我退則敵犯,我守則敵擾,我攻則敵才退,想要真正保一方和平,江山安泰,只有將駐防北移,都城北遷。」

  其實也快了,北京的都城已經在建了。

  侍衛端了酒來,柳朝明與蘇晉、沈奚、舒聞嵐一起領著眾臣與帝王將士們對飲。

  酒罷,朱昱深登上駿馬。

  曠野上,再次響起號角之聲,馬蹄起行,揚起風沙漫漫。

  柳朝明站在群臣之首,看著這漫天的煙塵,想起多少年前,他失了玉玦,得了「世上英」,回到家中,問孟良:「恩師,我今日想到了『濟』之一字的解法,也不知對否。」

  「景元帝是開國之君,馬背上打得天下,講究快刀斬亂麻,亂世用重典,可前朝沉屙,亂世遺瘡,當由誰來製?」

  「世間風雨連天,亂離不堪,所謂濟,是擇我之君,是護我之民。」

  「我想擇一名破舊立新的君王,此人不可以善,否則不足以滌藩王之亂,平天下江山;此人不可以惡,否則何以濟澤蒼生萬民;此人要能忍,否則在亂局之中,如何立穩腳跟,此人達也,唯才是用,以民為先。」

  孟良問:「那你找到這樣的人選了嗎?」

  柳昀搖頭:「尚沒有。」但他願意花五年,十年,乃或二十年去尋。

  孟良道:「柳昀,我們立於這亂局之中,四周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偶有月色朗照,美不勝收。但月色太遠了,要如何握於手中?」

  「亂世中,人人對月色趨之若鶩,譬如我,譬如帛遠,但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改這世間分毫。後來我在想,會否在心向明月的同時,更該與這月色與光亮背道而馳,向黑暗深處走去,水至清則無魚,所謂破舊立新,也許只有徒手撕破這樣的暗,撥散這數十年不休不止的風雨,才能讓日光傾灑人間。」

  孟良說到這裡,一笑:「便如你所說,擇君也好,護民也罷,君為次,民為主,而所謂一個『濟』字,終脫不開以江山民生為本,可惜我老了,沒幾年活頭也想不透徹了,說來說去,也不知究竟如何行往,日後,就由你去探尋罷。」

  出征道遠,風沙漫漫,朱昱深走到道口,忽又勒轉馬頭。

  日破雲出,陽光無聲息澆灑下來。

  他禦著馬,慢慢行到柳朝明面前,卸下別在腰間的「世上英」,往前遞去:「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當許你三諾。

  ——一諾北疆太平,民生安泰。

  ——二諾斯民小康,家給人足。

  ——三諾江山昌明,盛世承平,天下永濟。

  日光灑在通體墨黑的劍身上,流轉出隱隱光芒。

  「恩師便信我,恩師都遍尋不著的一個『濟』字,我如何尋得到?」

  「我信。」孟良道,「當年便聽人說,柳家有子,自字為昀。」

  「好。」少年時柳昀點頭道,「那柳昀便以這一生去求一個解。」

  劍身上的光芒匯在一起,奪目得要與日爭輝。

  柳朝明淡淡笑了,伸出手,接過了世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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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3 00:29:5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六十八章 終章

  (七年後)

  秦淮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個完,永濟十三年剛入春,懸在南京城上的雲團子就沒散過。若是早些年,人們逢了這樣的天氣,定要說一句春雨擾人,但這幾年日子漸好,看著連天接地的煙雨,反倒要感歎「春雨貴如油,下得久才好哩」,境由心生可見一斑。

  日子的確是大好了。

  晉安三年,湖廣的堤壩重築後,揚子江的桃花汛就再沒犯過,永濟九年入夏,戶部尚書沈奚與工部官員親臨武昌府,再次主持加固河堤事宜,修繕後的堤壩,可保日後數十年無汛。

  永濟六年,震驚天下的屯田大案結審後,左都禦史蘇晉聯合兵部下達諮文,令地方官員將士積極自查,隔一年,各地軍屯民屯所收的糧食幾乎增了一倍,邊疆軍餉供給富足,多餘的充入國庫,國庫盈足。

  至永濟七年,內閣首輔柳朝明領皇命,提出「斯民小康,家給人足」,令左都禦史蘇晉肅清吏治,清查官場風氣;令戶部尚書沈奚開放國庫,安撫遊民流民;令刑部尚書錢月牽重修法典,普及律法;令禮部尚書舒聞嵐增辦學府,廣開教化。五年下來,官清民德,賦入盈羨,蘇州府,杭州府一帶甚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永濟十年,戚無咎在東海再次大拜倭寇,一路禦船登岸,追到東瀛土地,東瀛王嚇破了膽,方入秋,便遣使節至大隨,向隨帝納貢稱臣。這一消息自東海傳出,在整個海域都炸了開了鍋,此後一年,東瀛,高麗,琉球,乃至雲貴外的老撾等國,都紛紛遣使向大隨納貢稱臣。

  那已是永濟十一年的盛況了。

  但盛況還不只於此,永濟十二年的第一場春雨後,建造了三年的巨船終於在天津渡起航,巨船長四十餘丈,寬十丈餘,吃水深超過兩丈,船上九桅可掛十二帆,帆一張,便如古書上的鯤,生出垂天之翼,蔽日遮天。船起行的那日猶如洪荒古獸入水,發出震天的鳴嘯,要遠渡重洋,向極西的地方帶去大隨之威。

  聽說有自東瀛高麗來的外商行至天津渡,見此巨船入水的聖景,無不跪下朝拜。

  這個矗立於東方的古老國邦,歷經前朝戰亂,天下割據,新朝建立,皇權動盪後,終於在百年後重新崛起,迎來了天下承平,萬國來朝的盛世,連路旁的小兒的歌謠裡都會唱一句「貞觀再治」。

  然而,想要「貞觀再治」,其過程必也是困難重重的。

  永濟五年,赤力與北涼合盟,整合大軍一百二十萬來犯。翌年,朱昱深親征北疆,與大將軍左謙一起分自涼州衛與邛州衛禦敵。戰事艱辛,互有勝負,不料永濟八年,無垠穀一戰後,西北軍與北伐軍匯合的過程中竟遭遇冰雹天,赤力北涼趁機猛攻,隨軍大敗,死傷近二十萬,大將軍左謙更是身負重傷。所幸此後隨軍並不氣餒,在一位領兵極為出色的南姓總旗帶領下迅速反撲,一舉奪回丟失的衛所,並往北追去,佔領北涼三個城池,併入大隨疆土。

  北涼與赤力因此元氣大傷,此後陸續又戰兩年,終於不支,於永濟十年遞來降書,向大隨稱臣。

  北涼與赤力都是遊牧一族,其中飽含遊牧部落,王朝稱臣,部落未必稱臣,但朱昱深卻不在乎這個,鳴金收兵後,命善戰的木彥三衛駐守塔格草原,然後昭告天下——永濟十三年開春,遷都。

  天下大定,永濟十二年最後一夜的年關宴上,眾臣齊聚,在這個即將成為天子舊都的隨宮裡慶賀新春,可就在這個時候,朱昱深隨意一句:「蘇時雨,你可想到日後在何處落腳了麼?」將滿朝文武震得鴉雀無聲。

  這個聞名天下的能臣,內閣次輔、左都禦史大人,竟在永濟十三年開春前夕致仕了。

  蘇時雨仕途伊始雖不順,但景元二十三年後,她自從入了都察院,可謂一路平步青雲,在這一輩的重臣中,除了柳昀與沈青樾,頭一位排的上號的便是蘇大人。

  蘇晉致仕的消息一傳出,朝中大員無不感歎,這些年朝局辛苦動盪,她一步一步熬過來,如今趕上了好日子,她也正值大好年光,卻不做官了。

  眾臣原本以為永濟陛下惜才,一定會將蘇晉留在朝堂,誰知朱昱深沒留不說,數日與蘇大人走得近的沈柳等人也沒一個出言挽留的。

  蘇大人何以致仕,遂成為一個饒富意趣的謎。

  伴著永濟十三年綿延不斷的春雨,隨宮裡已停了朝,第一批遷去北京的大臣已將行裝整理妥當。

  臨行當日的清早,沈奚與蘇晉從一家酒館裡步出,一路朝城南走去,笑道:「還道你我忙於政務,疲於奔命,臨到頭了,連一場酒都吃不了,沒想到南京城裡還有開得這麼早的酒館。」

  蘇晉也笑道:「我聽說這些酒館原也早早打烊的,但趕著今年遷都,全天下都在別離,酒館客棧便掛著燈籠,通宵達旦迎客了。」

  二人說著,走下橋頭,翟迪與蘇宛已在橋下等著了,翟迪迎上來道:「沈大人,眾官員已在正陽門外等著了,下官方才點過,都到齊了,您過去就起行罷。」

  從南京遷去北京的官員分三批走,頭一批由沈奚領行,帶各衙門要員,先一步至北京將朝中事物安頓下來;第二批是帝王禦輦,皇室宗親,六部五寺隨行;朱昱深走後,柳朝明會多留一月,將南京留都的各要務善後處置了,再帶著最後一批官員離開。

  因此沈奚起行是初春,而柳昀離開,便已是春暮了。

  橋下垂柳,春風輕拂,蘇晉頓住腳步,對沈奚道:「行了,我就送你到此罷,省得到了正陽門,見到一群大員,又要多出許多別禮。」

  言罷,步至道旁,折了一枝柳遞給他。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翟迪一看這柳枝,目色黯淡下來,蘇宛更是哽咽出聲:「三哥,您真的不隨我們一起去北京麼?阿宛捨不得您。」

  「不了。」蘇晉笑。

  半生為誌,謀得天下安定,對得起自己,對不起他。

  餘生,她只為了一個人。

  「有什麼捨不得的,天下別離都是給失心人,真正的有心人,想要再見,鴻雁書一封,天涯海角都能相見。」沈奚將柳枝在指間翻折一番,朝蘇晉一笑,然後一揚手,將傷別離的柳枝往河水中拋去,滿是不在乎道:「走了,過幾年見。」

  車馬轔轔上路,朝北方行去,沈奚帶著第一批遷往北京的朝臣一走,整個留都似乎寂寥了幾分,生出些許蒼舊之意了。

  雨仍未停,從一月一直下到二月。

  二月伊始,帝駕也該起行了。

  這一日,十王朱弈珩與宮中的兩位皇子伴著朱昱深從承天門步行而出,路過護城河,一路往朱雀街走去。

  兩旁有親軍開道,內侍們躬著身,為這一行天潢貴胄舉著傘。

  太子朱瑄慈悲,看身旁內侍全身已被雨水浸濕了,接過傘,說了句:「你退下吧。」然後對朱昱深道:「兒臣從前聽母後說,舅父這一生慕逍遙,從前跟哪家小姑娘的扇子上題字,都寫一句『滿天星鬥人睡也』。蘇大人來跟父皇致仕,兒臣還以為舅父要與他一起遠離廟堂,沒想到舅父連致仕兩個字都沒提,頭一個去了北京。」

  一旁的二皇子朱瑾道:「兒臣也覺得困惑,這幾年受教於舅父,直覺他不喜這朝堂拘束,慣愛自在,可臨到今日了,也不知他的自在,究竟是什麼。」

  「誰知道呢。」朱弈珩笑道:「但本王與沈青樾共事了這麼多年,深知一點——沈青樾這個人,永遠不能小瞧了他。」

  當初他目下無塵,朱沢微將他貶去太僕寺養馬,原以為他會不堪受辱,沒想到他竟生生受了下來,暗中轉馬幫朱南羨奪取帝位。後來晉安帝駕崩,沈蘇一黨潰敗四散,原以為他會與蘇時雨一樣傷心欲絕,一心求死,沒想到他回宮後,只一夜時間便強忍下悲憤,嬉皮笑臉地留了下來。以為他這輩子慕逍遙,喜自在,去年冬,蘇晉來與朱昱深致仕後,朱昱深對沈奚道:「朕不強留你,你也可以走。」誰知到末了,沈奚卻搖頭:「不了,天下之大,去到哪裡不是一樣?懶得動了,這輩子留在朝堂罷。」

  朱瑄與朱瑾一起躬身:「十叔說的是。」

  朱昱深道:「青樾這個人,朕原以為看得清,到了今日,也看不清了,可能對他而言,逍遙二字,也有不同解罷。」

  一解身逍遙,二解心逍遙。

  柳昀與蘇時雨有遠誌,有才幹,可沈青樾玩世不恭的聰明裡,一輩子留在朝堂,是否也存了些為民生,為天下的抱負呢。

  罷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不透,所以不追究了。

  眾人行到朱雀街外,來到一方高五丈,寬兩丈的石碑前頓住。

  朱瑄歎道:「這就是景元二十四年末,蘇大人參倒三叔朱稽佑,為天下仕子義士請立的功德碑?」又自嘲笑道,「可歎兒臣在南京住了數年,若非隨父皇出征,便身居宮中,直至今日,還是第一回見。」

  功德碑靜立雨中,氣勢沉穆。

  等候在此的工部郎中極為機警,上前道:「稟陛下,臣聽聞陛下要與十王爺,太子殿下,二殿下一起過來看功德碑,便派工匠仔細丈量過了,將功德碑從地基裡拔起,需耗費兩日,陛下若欲將功德碑遷去北京,臣今日就命工匠開工。」

  朱昱深道:「不必,就留它在南京。」

  朱瑾道:「將這麼大一塊石碑帶去北京,一路耗費人力甚大。父皇不如按照此法,也在北京立一個碑——」想了想,一笑,「但不是仕子義士的功德碑,是功臣碑。」

  朱瑄一愣:「功臣碑?」

  「是。」朱瑾點頭,「眾人都說,而今盛世承平,猶如『貞觀再治』,但這盛世,也離不開治世能臣。百姓說父皇類貞觀大帝,何不如當年唐太宗在長安建淩煙閣,上刻二十四功臣之名?」

  朱瑄接過話頭:「昔唐朝太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圖上,一列趙國公長孫無忌,二列河間王李孝恭,三列萊國公杜如晦,四列鄭國公魏征,五列梁國公房玄齡……而到了父皇這裡的功臣錄,則該是第一內閣首輔柳朝明,第二戶部尚書沈奚,第三左都禦史蘇時雨了。」

  「不對,皇兄偏心。」朱瑾道,「兒臣以為,論政績,蘇大人其實可以排在舅父前面。」又是一歎,「可惜蘇大人不願做官了。」

  朱瑄亦遺憾點頭:「是,昨日我與瑾兒去府上拜別,聽蘇大人說,都察院的事物,他已全數轉交給了柳大人,明日便會離開南京城。」

  蘇晉致仕後,左都禦史的職務又空了出來,眾臣原以為朱昱深會自後輩禦史中提拔,誰知朱昱深卻道:「柳昀,你曾任禦史逾十載,左都禦史一職,朕一時想不到合適人選,你便先擔著罷。」

  想來也是,這個職務太重要,滿朝上下,除了柳朝明與蘇晉,找不出第三人。

  朱瑾問:「父皇,您會效唐時太重,建淩煙閣,築功臣碑麼?」

  身後功德碑矗立雨中,朱昱深離開前,又看它一眼。

  盛唐自貞觀起,迎來百年盛況,天下承平,萬國來朝,以至於後世人人提起盛世,都要提一句盛唐,提一句貞觀。但玄武門血流成河,李世民殺李淵李元吉,誅殺李元吉五個兒子,也隨著這個盛世被銘記在了青史與後人心中。

  後世提起盛唐,說無可企及的繁華,無語倫比的尊榮,到末了,也會歎一句凋敝後的瘡痍,皇權背後的骯髒,提起貞觀帝唐太宗,說他英明治世,千古一帝,卻也要替他奪位弒兄的殘忍,屠戮親人滿門的惡毒。

  可青史之所以為青史,其中因果,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效仿也罷,不效仿也罷,這個盛世,終究是自己的,是當下萬民的。

  而是非功過,且留待後人評說。

  雨勢漸漸歇了,朱昱深看著功德碑,不置可否:「再說吧。」

  雨水當真已細了很多。

  蘇晉等在都察院中,看著自簷頭滑下的雨,在心裡辨著時辰。

  守在一旁的禦史為她換了第三回茶:「蘇大人,柳大人今日恐怕是趕回不來了。」

  禦駕遷都在即,前兩日,太僕寺卿的整理行裝,在後院裡挖出一箱金子,這事被都察院得知,太僕寺卿連夜潛逃,在白屏縣的宅所被緝拿,太僕寺卿位居四品,茲事體大,柳朝明今日離京,正是為此案而去。

  其實柳昀正式接替左都禦史一職,應該是遷往北京後,如今還在南京,此事應該由蘇晉料理。但蘇晉明日就該走了,此事柳昀不管,蘇晉便走不了。

  而蘇晉到底是晉安舊黨,與朱南羨糾葛太深,她既已致仕,在南京多留一日都是不妥。

  蘇晉看著窗外的雨,想了想道:「我再等等吧。」

  想親自與他道個別。

  一時暮色四起,雨已止,天邊霞光萬丈,為天地萬物都鑲上一蓬暗金。

  行囊已收拾好,曾經蘇府的下人一半散了,一半隨翟迪去了北京,蘇晉只留了覃照林與覃氏在身邊。

  雨歇了又落,深夜淅淅瀝瀝,交錯著傳來更鼓聲。

  蘇晉終究沒能等到柳朝明。

  想想也是,從宮裡去白屏縣,少說也要三日往來,這才一日餘,柳昀這樣事事公務為先的性子,怎麼可能半途折回。

  她在都察院湊合歇了一夜,翌日晨,撐著傘往宮外走,行至承天門,意外聽到一聲馬匹嘶鳴,蘇晉抬目望去,竟是安然。

  安然下了馬,隔著雨朝蘇晉一揖:「蘇大人,柳大人去白屏縣的路上,想到或來不及趕回為蘇大人送行,特留書一封,讓安然為蘇大人送來。」

  信紙潔白,上頭只有短短四個字:見字如晤。

  蘇晉一看便笑了。

  是了,見字如晤,何須別禮?

  這些年她與他同在朝中,一心守誌,日日見,時時見,爭執過,合盟過,力排眾議一起與滿朝文武極力相爭過,到了今日,這多出來的一面見與不見又有何分別呢?

  誠如青樾所言,倘是有心人,天涯海角亦能共此時。

  安然的目光落到蘇晉的傘上,見傘柄上刻了一個「昀」字,愣了愣道:「蘇大人竟在用了。」

  蘇晉道:「是,前些年就開始用了。」

  傘原本就是用來遮雨的,再珍貴的傘都該如此。

  蘇晉撐傘回到蘇府,天已放晴了,覃照林與覃氏已等在馬車上,他們此行是要往西北,途中要在俞州城外的驛站停留月餘。

  自去年開春,朱昱深昭告天下要遷都後,蘇晉便不再與朱南羨去信了。帝王心深似海,饒是朱昱深曾有諾齊帛遠在先,蘇晉不敢輕信他一定會留朱南羨的性命。

  她不願朱南羨因她而暴露自己的行蹤,她只願他能平安。

  在渝州城外的驛站等上月餘,是左謙來信告訴她的,戰事已平,西北第一批將士歸鄉,曾經效力於朱南羨麾下的,都會先去俞州覆命。

  俞州城外的驛站在廣袤無人的荒野上顯得孤零零的,唯有驛站旁的老樹,在這個萬物生髮的暮春開了一樹花。

  老樹盤曲糾結,花色卻妍麗,蘇晉每一日便在樹下從日出等到日暮,看著那些與她一起望歸的婦孺小兒一個一個等來自己的親人,她也替他們開心。

  蘇晉其實並不心急,反正後半生除他以外已無牽掛,天遠地遠,她終歸會與他一起。

  暮春最後一場雨過,盛夏到了。

  蘇晉回到驛站,收拾好行囊,打算隔日起行,這裡等不到朱南羨,那就越山跨水,去到極熱極寒的西北,反正早在許多年前,她就打算去西北看看他曾經領兵的地方了。

  窗外月色宜人,入夏時節,伴著一陣陣擾人的蟲鳴。

  蘇晉看月看得出神,不經意間,竟聽到一陣排翅之聲,像是有鳥撲棱著翅膀劃過夜空。

  下一刻,便有耳熟的叫聲傳來:「阿雨,阿雨——」

  蘇晉一聽這聲音便愣住了,她一下推開房門,循聲追出驛站外。

  曠野無垠,朦朧月下,一隻身覆白羽的鳥在夜空盤旋。

  蘇晉看著它,喚道:「阿福——」然後伸出手臂。

  阿福發出一聲高亢的鳴音,收起翅膀,乖覺地歇在了她的臂上,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討好一般學舌:「阿雨,阿雨——」

  「它實在是沒出息,跟了我這麼多年,除了一句『阿雨』,一句新詞都沒學會,可能連『十三殿下』怎麼念都快忘了。」

  低沉的聲音傳來,蘇晉抬目望去,只見一個修長的身影似踏著夜色步來,眉如劍,眸似星,饒是在夜裡,一雙眼也亮得能映出山川日月。

  朱南羨來到蘇晉身前:「我擔心朱昱深設伏,離開西北後,繞道自青州走,等這一批歸鄉的將士歸家了才來,讓你等久了。」

  蘇晉搖頭,輕聲應:「無妨,你回來了就好。」

  她的臉在月下清透生光,半生伶仃,歲月卻待她慈悲,沒在她臉上留下一點痕跡,眼梢一顫,便如蛺蝶振翅一般牽人心魄。

  朱南羨看了眼仍歇在蘇晉肩上,要拿小腦袋去蹭她的阿福,目色一沉:「阿福,讓開。」

  阿福不理,只顧著喚:「阿雨,阿雨——」

  朱南羨的一手握在刀柄上,微微一拔,刀鋒出鞘的錚鳴聲驚得阿福振翅飛起,下一刻,朱南羨伸手往前一攬,便將蘇晉擁入自己懷裡。

  被剝奪了歇腳處的鳥兒又要跟著朱南羨往屋子裡飛,誰知還沒飛進去,眼前木門「吱嘎」一合,竟將它攔在了屋外。

  阿福終於生氣,歇在房簷,對著月色,用這些年邊疆將士偷偷教它的新詞兒罵:「臊得慌,臊得慌——」

  方入夏的時節仍有些微寒涼,只是雨水一日少似一日,若一時雨落,便要伴著雷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爾後就是格外盛烈的陽光,照得萬物蓬勃生髮。

  朱南羨與蘇晉在驛站多留了一日,作別了這些年跟在蘇晉身邊的覃照林與覃氏,便要往南走。

  車馬轔轔,他們走得不快也不慢,左右不必趕時辰。

  蘇晉太乏,在馬車內睡了一覺,才想起來自己連要去哪裡都沒個數,於是掀開車簾問:「我們是走到哪裡便算哪裡,還是有個去處。」

  朱南羨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先去蜀中,我想去你祖父的墓前跟他求娶你,然後好好辦一場成親禮。」

  蘇晉聽了這話,一時沉默。

  過了會兒,她道:「便不辦成親禮了行嗎?」

  她似是欲言又止,頓了一下,忍不住又說,「且這麼多年每回提『成親』,便要遭逢一場別離一次大難,可能我與這兩個字犯沖吧。」

  朱南羨一愣,片刻,大笑起來:「好,那便再不提這二字了,日後你我常伴到老,不在乎這些俗禮。」

  他們驅著馬車走在路上,也不知誤入了江山哪座城,城中景竟與江南相似。

  有流水似秦淮河,河上畫舫,岸邊垂楊,楊樹下,有少年公子擺攤賣畫。

  蘇晉看著那賣畫公子,想起初到應天府那年,不慎撞翻了晁清的筆墨攤子,勞他一路追她追到了貢士所。

  又過城中高門深宅,翹簷下懸著的鐵馬,有門庭荒徑對巷而開,放眼一望,窄門高檻,一進一進深院重重。

  暮雪寒天,隨宮深深,她與沈奚就坐在這樣宮檻上,沈公子往後一倒,枕雪而臥,舉著摺扇朝夜天一點,說要支個算命攤子,能斷生死,可批禍福,揮灑之間,風流颯然得令人心驚。

  城中還有一座橋,斑駁古舊,石欄檻上已長出層層青苔,想來這也是一個多雨的城。

  蘇晉看著這石橋,忽然懷念起秦淮的煙雨。

  一句見字如晤,她終究沒能等到柳朝明。

  但她記得離開南京前,與他見的最後一面。

  永濟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

  她去大理寺結案,他先她一步在朱雀橋邊落轎。雨絲洋洋灑灑,他隔著雨看來,她亦隔著雨望去。

  世間煙雨蒼茫,他們終於看清彼此眼底的烈火灼然。

  烈火可燎原千裏,可傳承古今,可燒遍這個江山錦繡,燒出一段盛世繁華。

  只是,遠離廟堂的蘇時雨後來想,雨遇光便歇,火逢水終滅。

  江山多少年,百歲繁錦亦如白駒過隙。

  青史恍若長河,每個人的過往一生跌入其中,與這滄浪水溶在一起,便遍尋不著了,若真要在心中留下些什麼,便說說那一年吧。

  那一年,秦淮還是煙雨茫茫,新政正在施行,西北與北疆的仗還在打。

  春深暮裡,沈奚忙裡偷閒,自樹下挖出一壇杏花釀,坐在石桌前自斟一杯。

  雨水紛揚,蘇晉匆忙自院裡收回午後曬著書冊,回到屋中倒一盞清水。

  柳朝明站在屋簷下撐傘,抬目望向這漫天雨絲,順手接過下人遞來的一杯熱茶。

  朱南羨站在西北的風沙中,望著天野盡頭,風起的故都,抬手舉杯。

  而訴不盡平生話,便飲在了這水酒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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