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發表回覆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1
發表於 2018-12-12 23:50:30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三十九章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

  讓陛下隨翟啟光上京?可是,憑翟啟光對晉安帝的忠心,只要出了川蜀,哪怕了拚了自己的命,也會護朱南羨遠走他鄉。

  首輔大人的話,說得直白些,不正是此間後果由他柳昀一力承擔,讓翟啟光先行送晉安帝離開麼?

  不等朱南羨回答,張僉事便道:「首輔大人,永濟陛下天明便至錦州,您看是不是——」

  「不必多言。」柳朝明淡淡道。

  他再看翟迪一眼,翟迪會意,即刻命親隨聚齊官兵百名,行至朱南羨與蘇晉跟前:「陛下請,蘇大人請。」

  雨已蕭疏,朱南羨看了一眼蘇晉,與她一起對柳朝明說了句:「保重。」登上馬車。

  倒也沒深謝。

  若沒有昔日的是是非非,他們何嘗會有今日?柳昀肯出手相幫,說到底,也是出於時局考慮,算不上多大恩情。

  一眾官員看翟大人竟這麼堂而皇之地送晉安帝離開,心中雖惶恐,礙於這是首輔大人的決策,均不敢置喙。

  少傾,一名小吏牽來馬車,對柳朝明與舒聞嵐道:「柳大人,舒大人,陛下卯時便至錦州府南門,二位大人再回接待寺怕是來不及,不如即刻前往南門接駕?」

  舒聞嵐笑了笑:「下官聽柳大人的。」

  柳朝明不置可否,先一步登上馬車。

  禦史李煢已等在車廂內了,柳朝明看到他,沒作聲,等馬車起行,才開口問:「事情辦妥了嗎?」

  李煢道:「回大人,果不出大人所料,陛下入蜀前,已命隨行親衛清查在蜀的錦衣衛,只怕今日一見到大人就會問罪。」

  柳朝明卻道:「本官不是問這個。」

  李煢愣了愣,似憶起什麼,才又道:「下官已照大人的吩咐,派人傳信給左軍都督府梁都事,令他在錦州自劍門關一帶的官道上設下禁障,攔住翟大人出川的馬車。」

  他說到這裡,微一頓:「大人,下官不明白,大人既命翟大人護送晉安陛下走,為何又要著梁都事半途攔下他們呢?大人若不願晉安帝離開蜀中,不相幫不就行了?」

  柳朝明看他一眼:「朱南羨能否離開蜀中,與本官有什麼相乾?」

  又提點:「你當今日舒聞嵐是幹什麼來了?」

  李煢仍一頭霧水。

  舒大人?舒大人不是為了阻撓晉安陛下離開川蜀來的嗎?

  他想讓朱晉安還在世的消息宣揚出去,儘快傳到朱昱深耳裡,讓永濟陛下對柳昀起疑,然後重懲這位首輔大人。

  也正是為了這個,早在前一日,舒聞嵐還派親信,將朱南羨與蘇時雨皆在川蜀的消息告知了朱昱深的貼身侍衛闕無。

  一念及此,腦中靈光一現。

  是了,左軍都督府的梁都事,曾與闕無有袍澤之誼。

  「大人的意思,是要讓陛下覺得,是闕統領私自下令,命梁都事攔下晉安帝與蘇大人馬車?」

  越想越覺得是。

  「闕統領這麼多年一直跟在陛下左右,舒大人此番為陷害大人,不惜打了陛下身邊人的主意,一定會觸怒龍顏。」

  柳朝明又看李煢一眼:「在你眼裡,陛下就這麼好騙?」

  李煢一愣。

  難道還是他想得太淺了?

  柳朝明淡淡道:「闕無對陛下忠心,只怕接到舒聞嵐信函當日,已將此信呈於禦前。」

  「本官與舒毓都知道朱南羨在蜀中,陛下如何不知?」

  「知卻不表,何故?」

  「因陛下心中另有計較?」李煢接過話頭。

  「所以,陛下早知晉安帝活著,不想此事鬧大,故此按下不表。」

  「可,一旦梁都事攔下晉安帝的馬車,舒大人一定會趁機奏請陛下,請陛下安置晉安帝,借此對付大人您。」

  「但舒大人沒想到的是,這麼一來,反倒是他違逆了聖意。」

  李煢說到這裡,更往深裡思慮一番。

  「違逆聖意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陛下入川,原本是個秘密,就連大人您高居首輔一職,也是昨日深夜才接到密函。舒大人卻能先所有人一日,將信函準確地送到陛下的貼身侍衛手上,說明他連陛下的行蹤也瞭若指掌。」

  「陛下日理萬機,或許懶得計較他暗自窺探天子行蹤一事。可是,如若舒大人再違逆聖意,想借陛下之手,趁機除掉大人您,難免會讓人覺得舒大人太過神通,連天子都想擺佈。」

  凡事有度,過猶不及。

  柳朝明淡淡道:「本官是動了錦衣衛,陛下要問罪,要責罰,無可厚非,本官大不了不攝政,也不當這個首輔,做回一名七品禦史又何妨?」

  但他舒毓的手不也一樣伸得這麼長?他以為他此番就可以得償如願?

  既要算計,誰都別想有好下場。

  外間雨不休,與晨靄連成一片。

  李煢靜坐片刻,若非柳昀點撥,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昨夜來客棧前,柳大人輕飄飄一句「派個人去尋梁都事,讓他在劍門官道上攔一攔翟啟光的馬車」,居然存了這樣深的心思。

  「可是,大人當年好不容易才保下蘇大人,如今她卻要因此滯留於川蜀,豈非再次落入險境?」

  此問一出,那頭卻一陣沉默。

  良久,柳朝明才冷清清地道:「本官算得到的事,蘇時雨未必算不到,她算得到,便有法子應對,便是一時被困住也沒什麼,這天底下,到底不只她這一個聰明人。」

  從錦州府到劍門關,快則一日,慢則兩三日,及至入了關內,若逢天氣不好,還要走上十天半個月,翟迪因要趕路,至天明時分,又撤去一半官兵。

  眾人在驛站稍作歇腳,肚子裡都憋著話,見看守沒那麼嚴,便說開了。

  江舊同先一個問:「晁先生,您……早就知道這位蘇公子,其實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時雨蘇大人?」

  方才上馬車前,蘇晉將晁清喚去一旁,親自與他解釋了一番。

  晁清不好隱瞞,只得道:「是,我與她乃多年故交,而今重逢,亦是七八年未見了。 」

  「那……那一位呢?」

  江舊同如今再不敢稱南亭為護院。

  他環視一周,將所有人心中的困惑問出口。

  「您事先……也知道那一位的身份嗎?」

  晁清搖了搖頭,如實答道:「不知,不瞞諸位,我雖猜到那一位與蘇大人是舊識,且身份非同小可,無論如何也沒聯想到……後來得知,亦是震驚至極。」

  他沉吟一番,又道:「翟大人既言明此間事由不可對外宣揚,我等只當是不知道此事,還望諸位日後與我一樣,都莫再提了。」

  這話出,卻聞姚有材冷「哼」一聲。

  「晁先生這話說得輕巧,您與蘇大人是舊識,他被革了職,落了難,還十萬八千裏地來蜀中探望您,可見是交情匪淺。您若出了什麼事,自有蘇大人幫您擔待著,我們呢?我們遭了殃,任誰來管?」

  其餘人等不解:「姚縣令,我等上京,不是為翠微鎮桑田案作證的麼,怎麼會遭殃?」

  分明是他姚有材要霸佔鎮民的桑田,怎麼這會兒說起話來,倒像個好人似的了?

  姚有材先是得罪了蘇大人,爾後又得罪了晉安帝,眼下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壓低聲音,不齒道:「要說你們怎麼沒腦子呢?這天底下,從來只有一個皇帝,那邊的那位叫什麼?先帝。說句不好聽的,先帝就是——」

  他拿手往天上指了指,沒將那句大不敬的話說出來。

  「都說一山不容二虎,一個天下,哪能有兩個皇帝?」

  「京師是什麼地方?那是咱們永濟陛下的家,如今永濟陛下不在京師,他之下,頭一號人物是誰?你們聽過嗎?」

  眾人面面相覷:「不正是……方才客棧裡的那位首輔大人嗎?」

  姚有材恨鐵不成鋼:「除了柳大人呢?」

  吳叟道:「姚大人的意思,莫非說的是京師裡的那位沈國公?」

  「正是了。」姚有材道。

  「沈大人除了是一品國公,戶部尚書,內閣輔臣,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身份——他是皇后娘娘的親弟弟,當今朝廷的國舅爺。你們說,就憑他與永濟陛下這層關係,能容得下晉安陛下活著進京嗎?萬若晉安陛下要與跟永濟陛下爭皇位?那該怎麼辦?」

  「翟大人也正是清楚這一點,只怕是一出了川蜀,就會護送晉安陛下與蘇大人遠走高飛。到那時,你我一群人,反倒成了罪至晉安帝失蹤的要犯,等到了京師,國公爺問起罪來,我等保命都難。」

  姚有材說著,看了一眼晁清:「晁先生,你書念得多,你說本官說的可對?」

  晁清這些年與蘇晉雖時有書信往來,但因蘇晉甚少提起私事,並不知她與沈奚的私交如何。

  而在外人看來,沈奚在晉安朝只是戶部尚書,後來永濟繼位,他沒如蘇晉一般落難,反倒榮升國公,加之與沈筠是姐弟,更像是朱昱深的親信大臣。

  姚有材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晁清不好辯駁,只得沉默。

  梳香與雲熙雖知這裡頭纏繞紛雜,為不曝露身份,亦只能三緘其口。

  於是一眾人等居然都信了姚有材的話,紛紛問道:「那依姚大人之見,我等難不成就沒活路可走了麼?」

  姚有材掃眾人一眼,不開腔,再次拿起架子。

  他這一路已想得十分妥當,他確實打算利用新政霸佔翠微鎮的桑田,可他也看出來了,眼前要狀告他的二位,蘇大人與晉安帝,身份雖金貴,卻也是泥菩薩過江,只要他抱緊沈國公這株大樹,任憑風吹雨打,總是傷不了他分毫。

  姚有材清了清嗓子:「實不相瞞,本官,與京師的沈大人,私底下有些交情,只要諸位——」

  沒等他說完,那頭翟迪與朱南羨蘇晉請示完畢,派官兵過來喚人起行了。

  官兵道:「蘇大人特意將自己的馬車騰出來,請婦孺與孩童乘車而行,諸位快些吧,莫讓幾位大人等。」

  晁清聞言,移目望去,果見得蘇晉從馬車下來,沒上翟迪的那一輛,反是與朱南羨同乘。

  川蜀四面環山,至正午時分,春雨方歇,浮雲下,一片翠色起伏綿延。

  再往前走,已是山道隘口。

  遙遙得見一行官兵阻道,翟迪眉心一蹙,還未至劍門關,怎會已有人守在官道上了?

  但他並不慌亂,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吏:「去打聽一下誰在那裡?」

  自行勒轉馬頭,來至蘇晉與朱南羨的馬車前,低聲道:「蘇大人,被您猜中了。」

  蘇晉將車簾一掀,舉目望去,看到官兵,目色微沉:「果然是都督府的人。」

  昨夜她去接待寺,柳朝明那句「你以為,你們如今還走得了麼」話裡有話,她不是沒聽出來。

  柳昀行事,從來一步百算,今日這麼堂而皇之地放走她與朱南羨,不可能沒有後招。

  早就料到有人會在路上堵他們,沒想到這麼快。

  前去打聽的小吏回來了:「稟蘇大人,稟翟大人,前頭攔路的是左軍都督府的梁司,梁都事。」

  都督府都事,位列六品。

  蘇晉轉頭問朱南羨:「他可曾見過陛下?」

  朱南羨道:「這個人我知道,早年跟著闕無,嘗在北疆領兵,七年前因戰傷被分派來左軍都督府做都事,應是沒見過我。」

  若非當年朱祁嶽想將此人調去嶺南,為這事還找過他和朱昱深,只怕朱南羨也不會記得此人。

  蘇晉略一思索,柳昀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利用梁都事截下他們一行人,以此來對付舒聞嵐。

  可柳昀與舒聞嵐都不是千裏眼順風耳,他們的人,被截下多少,脫身多少,被截下的是誰,脫身的又是誰,這就另當別論了。

  蘇晉點頭:「這就好,依計畫行事。」

  翟迪打了個手勢,自領著一行人往山道隘口處行去。

  得到禁障處,梁都事先行上前行了個禮,瞧清來者正是翟啟光,說道:「翟大人,下官昨夜接到密報,說您今日押送上京的一眾人中藏有要犯,下官要仔細徹查,還請翟大人請所有人上前來一一核對戶籍。」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2
發表於 2018-12-12 23:50:49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章

  翟迪點了一下頭,朝身後示意。

  一行官兵領著翠微鎮的鎮民上前,查到梳香與雲熙,都督府的官差果然神色有異,回身與梁都事小聲請示。

  翟迪將這副情狀盡收眼底。

  方才他與蘇晉商量對策,蘇晉說:「攔路的官員既是受柳昀指使,那麼他口中的欽犯必然不會是陛下,而是小殿下與梳香姑娘。」

  一名弱女子與一名孩童為何是欽犯,對此,官府的諮文只有一個解釋,宗親之故。

  「梁都事雖是受柳昀之意相阻,他二人畢竟只是朝臣,管不了天家的家事,」

  「解鈴還須系鈴人,既是與宗親有瓜葛,我們當中,只要有一貴胄宗親,一山更比一山高,就能暫將梁都事的疑慮壓下去。」

  魚目混珠也好,暗度陳倉也罷,到了這個當口,只要能順利離開蜀中,不管什麼法子,總要一試。

  禁障長達十數丈,末端設在山彎處,被查驗完的翠微鎮民被官差帶至另一頭等待。

  須臾,起端處只餘下雲熙與梳香。

  梁都事步上前:「翟大人,下官查明這二人系朝廷欽犯,需暫扣押在此,待請示過陛下與柳大人後,再聽令行事。」

  豈知翟迪聽了這話,眉心一蹙,似是意外,又似是不滿,問了句:「你沒接到陛下口諭?」

  梁都事一愣:「什麼口諭?」

  「罷了。」翟迪說道。

  他下了馬,步至身後的馬車前,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說道:「殿下,梁都事尚未曾接到陛下口諭,不肯放行,您看是否要多等半日,待陛下的口諭到了再起行?」

  梁都事聽翟迪稱馬車內的人為「殿下」,心中一凜,正思索著陛下的兄弟幾乎死傷殆盡,而今車廂裡的該是哪一位殿下時,則見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掀開車簾,朱南羨在蘇晉的摻扶下下了馬車。

  春寒料峭,他換了身月白長衫,外罩鴉青薄氅,一頭烏髮梳成髻,以一支玉笄簪著,腰間玉扣上嵌著的淺碧瑪瑙與這滿山翠色交相輝映。

  這身裝扮,斂去渾身兵戈氣,反添三分文人儒雅。

  「你就是梁司?」朱南羨放緩語速,淡淡開口。

  梁都事看到這樣的朱南羨,心中已有幾分揣測,都說十殿下朱弈珩好美玉,身不佩玉則不外出,今日看來,還真是如此。

  「回殿下,臣正是左軍都督府都事梁司。」

  朱南羨點了點頭,目光自雲熙與梳香身上一掃,語氣依舊清淡:「你既見到本王,放行吧。」

  梁都事的目光也隨之落到梳香與雲熙身上。

  十殿下下令,他自不敢不從,可是,畢竟事涉欽犯,還是小心為上。

  「殿下見諒,臣有一言,想鬥膽問一問殿下。」

  朱南羨已作勢要上馬車,聽了這話,回過身來:「說。」

  「敢問殿下,您如今不是長住京師嗎?何以會忽然出現在蜀中?」

  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翟迪率先道:「大膽梁都事,殿下的行蹤,可是你能夠置喙的?」

  又朝朱南羨深揖而下,像是要代為賠禮。

  朱南羨卻道:「無妨。」

  然後道,「本王去歲因處理歸藩事宜,回桂林府了一趟,原打算即月就返,半途遇大雪封路,滯留至今春,爾後接到皇兄信函,知他於安南得勝,將至川蜀,是以繞道過來覲見,你可聽得明白?」

  梁都事連忙道:「聽明白了。」

  朱南羨又道:「至於這兩名欽犯,正是本王昨夜見了皇兄後,皇兄命本王親自押送上京的,他二人與我皇室遺脈相關,本王不便,亦不會與你解釋太多,皇兄的口諭想必隨後便到,屆時,你自會知悉其中因果。」

  梁都事聽得「皇族遺脈」四字,心中又是一驚,莫說昔嫡皇孫下落不明,被貶為庶人的朱稽佑,被廢的十四王朱覓蕭均有子嗣散落在外,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不是他區區六品都事有資格打聽的。

  梁都事不敢再行追問,但他一慣謹慎,最後道:「殿下恕罪,因微臣與殿下實乃第一回見,此事又關乎欽差,關乎宗親血脈,不知殿下可有何信物——」

  「梁都事,你好大的膽子,你這是在質疑十殿下的身份?!」

  不等梁司說完,翟迪便怒斥道。

  朱南羨抬手一攔,看了一眼蘇晉,吩咐:「拿給他看。」

  「是。」蘇晉應了一聲,隨後取出九龍匕,呈於掌中,遞到梁都事面前,「梁大人,您可認清了,這匕首可是當年太|祖皇帝贈與陛下與陛下諸位兄弟的。」

  匕首上刻九條遊蟒,寓意龍生九子。

  朱憫達朱沢微一眾皇子相繼離世後,他們各自的九龍匕也隨之葬入皇陵,而今還存世的,也就那麼悉數幾柄。

  梁都事見到九龍匕,哪還有不信的道理。

  再退一步說,他雖沒見過朱弈珩,但他曾在北疆當統領,朱昱深他見過不止一回,眼前人如星似月,眉宇之間,與永濟陛下真是越看越像。

  當即將九龍匕跪地奉還:「十殿下恕罪,是微臣有眼不識泰山,請殿下責罰。」

  朱南羨淡淡道:「無妨,你也是秉公行事。」

  接過匕首,遞給蘇晉收好,從袖囊裡取出一張布帕擦了擦手。

  他不是朱弈珩,卻是與朱弈珩一起長大的親兄弟,這位十哥說話的語氣,情態,平日的習慣,若真有心要學,哪有學不像的。

  梁都事看朱南羨以布帕拭手,憶起十王爺確實是出了名的好潔淨,心中懊悔至極,怪只怪自己素日裡太謹慎,竟平白得罪了這位最得聖上信任的殿下。

  得了朱南羨首肯,他連忙從地上起身,親自將「十殿下」送上馬車,正要命身旁的官差放行,忽聞禁障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喧嘩聲。

  片刻,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山彎處跑來,湊到梁都事耳畔低語幾句。

  梁都事大驚失色:「你沒看錯,真是那一位?」

  小吏將聲音壓得極低道:「這還能有假,當年沈大人在武昌府主持築堤事宜,下官與大人您是一起見過他的,沈大人的人品樣貌,真真過目不忘,下官絕不會認錯。」

  梁都事往身後的馬車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陛下在蜀中,十殿下在蜀中,柳大人在蜀中倒也罷了,怎麼連沈奚沈大人也趕來蜀中了?

  「你們給沈大人放行了嗎?」梁都事又悄聲問。

  「自然放了。」小吏答,「國公爺的馬車,我等哪裡敢攔?不過沈大人聽說此要上京的是翠微鎮的鎮民,多問了兩句。」

  梁都事點了一下頭,又朝身後看了一眼。

  這頭,官兵亦給那兩名欽犯放了行,果真宗親遺脈,還勞翟大人親自將他們送上了「十殿下」後頭那一輛馬車。

  前頭沈奚的馬車已朝山道這裡駛來,這頭朱南羨的馬車也轆轆起行。

  梁都事想要解釋已來不及,若上前攔阻更是不敬,早聽說沈大人與十殿下之間有齟齬,這廂要面對面地撞上,真不知能否相安無事。

  蒼翠山野間,只聞馬蹄橐橐,繩韁清脆。

  三輛馬車交替行過,兩邊的車夫互不相識。

  然而,正當這時,忽聞山彎處,有一人高呼:「沈大人,國公爺,下官有驚天的要事要稟報——」

  竟是姚有材無意得知了那馬車裡坐著的,就是他上頭那位鼎鼎有名的沈國公,一時竟不顧官差攔阻,疾奔著追了上來。

  山道上一共三輛馬車,在聽到「沈大人」三字後,都急停了下來。

  往上走的兩輛沒動靜,往下走的那一輛停穩後,被一支摺扇挑開了簾子。

  沈奚的聲音如昔日清泠,桃花眼下淚痣自帶三分玩味,語氣卻字簡意長:「驚天的要事?」

  姚有材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奔得極快,撞上沈奚馬車的車轅,逕自跪下,上氣不接下氣還猶自指著朱南羨與蘇晉的馬車道:「沈大人,這裡頭坐著的,根本不是什麼尋常百姓,而是、而是死而復生的晉安帝!」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3
發表於 2018-12-12 23:51:35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一章

  整個山野似乎靜了一瞬。

  翠色連成片,像無聲起伏的濤,乍然響起一聲鳥叫,聲音脆得要驚醒夢中人。

  沈奚愣愣地看著對面的馬車,桐油頂,榆木身,墨色簾,尋常得隨處可見。

  可死而復生的晉安帝是什麼意思?

  總不能,是……十三?

  他下了馬車,腦子裡一片木然,一時間連官架子都忘了拿,走上前想要掀簾子,伸出手,驚覺手裡還握著摺扇,真是難得笨拙無措,倉促間又要換手,誰知還沒觸到車簾,那簾子一下從裡頭被掀開。

  朱南羨與蘇晉朝沈奚看來。

  昔日離開隨宮,近乎是斬絕過往,一起長大,推心置腹,換來生死相交,離開的時候,都不知此生會否有緣再見。

  一別生死與經年。

  他們的怔然與驚動不亞於沈青樾。

  蘇晉笑了笑,輕聲喚:「青樾。」

  沈奚想回她一個笑,唇角分明已揚起,從齒間溢出的卻是一聲似笑如訴的喟歎,明明很輕,卻像是要將五臟六腑中所有的悲喜鳴音都溶在其中,吐露出來。

  他這三年來,不,應當說,自從當年沈婧離世後,從未有一日如今天這般歡心過。

  不是單純的喜悅,就是覺得圓滿。

  圓滿得像是多年前在東宮,他與朱南羨一邊吵一邊搶著抱剛出生的麟兒。

  又像是在深宮裡,他臥倒在一片雪地,拿著扇子遙點夜空,與蘇時雨誇誇其談。

  而那之後兵戈殺戮,明謀暗鬥,都該化作雲煙。

  再看向緊跟在朱南羨後面的一輛馬車,那裡頭坐了誰,沈青樾聰明如斯,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一旁跪著的姚有材見到這幅場景,納悶至極。

  沈大人見到晉安帝,震驚有之,詫異有之,這些都在他姚縣令的意料之中。

  可沈大人畢竟是永濟帝的內弟,是永濟的親信大臣,怎麼對死而復生居心叵測先帝一點戒備之心也無呢?

  他忍不住提點:「沈大人,這一位就是晉安陛下,這幾年一直住在蜀中,下官可以作證。」

  「還有他身旁這位,這一位乃蘇時雨蘇大人,下官打聽過了,蘇大人本該在甯州服刑,不知為何,竟也來了蜀中。」

  那頭梁都事見這邊似出了狀況,已帶著幾名官差小吏趕過來了,恰好將姚有材的話聽入耳,頓時大驚失色。

  再思及方才面見「十殿下」的情形,彼時蘇晉雖話少,可氣度出挑,著實不像一名跟在王爺身邊的扈從。

  都說當年朝廷中,沈大人與蘇大人是難能可貴的至交,雖然後來蘇時雨落難,沈青樾似無動於衷,沈蘇二人的至交之情難免被人私下詬病,可今日看這二人立在一起,如竹與蘭,明月與清風,簡直堪稱雙壁。

  真是不想信她是蘇時雨都難。

  再一想,倘若這位扈從真是蘇大人,那麼她身旁的「十殿下」,難不成真是死而復生的晉安帝?

  是了,晉安帝與永濟陛下亦是兄弟,年紀與十殿下相仿,也……有九龍匕。

  一念及此,梁都事怔忪跪下,想要賠罪,又不知當從何賠起。

  姚有材見梁都事亦信了自己,道:「沈大人,翟大人雖打著押送犯人上京聽審的名號,實則是為了護送晉安陛下與蘇大人離開蜀中,不說晉安陛下為何會死而復生,單是蘇大人,該服刑卻未服刑,這就是欺君之罪,到時他二人若遠走高飛,只苦了下官與翠微鎮的鎮民,平白落得個幫兇的名頭,要遭牢獄之災,請大人為我等做——。」

  「胡說八道!」沈奚不等姚有材說完,逕自打斷。

  他看了一眼朱南羨,將那身鴉青薄氅與腰間玉扣盡收眼底,心裡亮堂得跟明鏡似的。

  「眼前的這二人,分明是十殿下與他的貼身扈從。」

  姚有材瞪大眼,一時有點鬧不清狀況。

  沈大人是宮裡長大的人,他都說不是,難道真是自己弄錯了?

  他又將昨夜發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昨夜雲來客棧內亂,先是戶部的盧主事跪了晉安帝,後來又是副都禦史翟大人拜了晉安帝,再後來舒大人至,柳大人至,都與晉安帝行了禮。

  這麼多位朝廷要員認下的朱晉安,怎麼可能有錯?

  還是,沈大人不願相信?

  「大人若不信,」姚有材有些急了,「晉安陛下與蘇大人的身份,下官是聽今內閣首輔柳大人,內閣輔臣舒大人說的,絕不會有假,且不只下官一任聽到,翠微鎮的鎮民當時也在場——」

  「本官與蘇時雨相交多年,更與先帝從小一起長大,能否認出他二人,還需旁人來幫著分辨?」

  沈奚目露不滿,更似不耐,高喝一聲,「翟啟光!」

  早下了馬車,站至一旁候著的翟迪走上前來:「大人。」

  沈奚挑扇指了指姚有材,蹙緊眉頭:「這個人怎麼回事?」

  翟迪亦看了一眼姚有材,打揖賠禮道:「昨日柳大人接到狀書,指明此人,與其四舅,即錦州府府尹,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令下官押送上京。此人獲罪後,這裡——」翟迪拿手點了點右額,「就一直不大清醒,一忽兒說是當年先帝『賓天』後,沒守好孝,是以先帝要懲治他,一忽兒又說自己是冤枉的。今日將十殿下認成先帝還算好的,終歸累及不到旁人,更嚴重的時候,還說他在京師有人,誰都動不了他,因罩著他的那位大人,正是沈大人您呢。」

  沈奚一挑眉,似乎十分意外:「有這回事?」

  姚有材簡直目瞪口呆:「沈大人,您不記得了,正是今年開春,下官還托人給您遞了請安帖子。」帖子裡還藏了五百兩銀子的銀票。

  翟迪道:「沈大人,您看,又犯病了。」

  沈奚負手看了姚有材一陣,搖了搖頭:「多行不義必自斃。」

  將摺扇一收,冷目掃了眼梁都事,「還愣著做什麼,等著給本官招禍是嗎?找根繩子把他手腳捆起來,再把嘴堵嚴實了。」

  梁都事跟看戲似的,直被眼前這出一波三折鬧得滿頭霧水,慌忙間也來不及分辨是非,左右眼前他認識的,只有一個沈大人,官最大的,也只有這個沈大人。

  不聽沈大人的又能聽誰的?

  於是親自上陣,不管姚有材喊什麼,三下五除二地將他捆去一旁。

  沈奚這才有模有樣地跟朱南羨施以一揖:「驚擾了十殿下。」

  朱南羨搖了搖頭:「無妨。」又問,「沈大人如何進川了?」

  沈奚實則是為梳香與雲熙來的,而今看到朱南羨與蘇晉在此,知道他牽腸掛肚的朱麟必然在後面那輛馬車中,是以只答:「有些私事。」

  他沒詳說,自也不能當著人詳說,那頭梁都事處置完姚有材,已回來候命了。

  沈奚道:「今日驚擾殿下,臣心中實在有愧,不若就由臣開道,送殿下二十裡路。」

  朱南羨也沒推拒:「沈大人客氣了,只要不耽誤大人的要事就好。」

  梁都事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中實在納悶。

  不是都說沈大人與十殿下有齟齬麼?沈大人平日也不是個愛裝樣子的人,怎麼今日與十殿下相見,禮數如此周到?

  他心中有一團霧,霧中線索繁雜,剛要理出個頭緒,忽聞山道一頭,又傳來馬蹄橐橐之聲。

  一匹快馬自禁障處停下,馬上的人翻身而下,湊與一個官差耳邊急說了什麼。

  官差聽了,連忙上前稟報:「都事大人,陛下今早已至蜀中錦州府,來人傳舒大人急令,自今日起,無論何人離開蜀中,請大人設禁障相阻。」

  梁都事聽了這話,又是一愣。

  先頭柳大人讓他設禁障,還給個「捉拿欽犯」的名頭,這回舒大人讓他設禁障,連個名頭都不給了。

  這蜀中,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可這麼一來,他那顆謹慎的心又提了起來,正想著要否攔下十殿下與沈大人的馬車,左右十殿下不是說有陛下口諭麼?不然就等口諭來了再放行。

  誰知他這思慮還沒道出口,一旁的蘇晉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先發製人:「梁都事,陛下的口諭還沒到麼?」

  梁都事答:「回十殿下,回沈大人,陛下的口諭尚還還沒到,要不……」

  要不殿下與大人再等等,等陛下口諭來了再走。

  蘇晉知道梁都事想說什麼,可她哪會讓他將這話說出口,當即笑了一下,說道:「這就十分新鮮了,都是從錦州府到劍門關,怎麼舒大人的人,竟會比陛下的人先到?」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4
發表於 2018-12-12 23:51:52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二章

  她話裡有話,梁都事不是沒聽出來。

  舒聞嵐的人比陛下的口諭先到,只有一個原因,舒大人傳的是私令,不是皇命。

  若照尋常,梁都事接到內閣輔臣的私令,自是要聽命行事的,可眼下十殿下與沈大人俱在,舒大人的私令又沒個合理的由頭,他攔人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竟落得個左右為難的境地。

  沈奚掃梁司一眼,亦看出他心中所困。

  略一想蘇晉的言中之意,輕飄飄添了一句:「既是內閣舒大人有令,想必事非小可,還望梁都事即刻增補人手,再設禁障,再與沿途各關卡打聲招呼,本官有要事請見陛下,待會兒送完十殿下返程,還望各關卡即刻放行。」

  梁都事被這話一點撥,心中即刻明朗不少。

  是了,十殿下說到底是沈大人送走的,等沈大人回去見了陛下,自會給舒大人一個交代,自己不過區區六品都事,需要操哪門子心?

  當即將朱南羨與沈奚請上了馬車,打了個手勢,令前後官兵撤開禁障。

  正午已過,沿途雖有驛站,可朱南羨與沈奚一行人卻絲毫不作歇怠,反倒越走越快。

  事態遠比他們想像的要糟糕。

  舒聞嵐行事並不冒失,這麼堂而皇之地派人來令梁都事設禁障,恐怕是今早見了朱昱深,猜到了聖意,先一步派自己的人給沿途都事統領提個醒。

  換言之,從梁司的角度看,舒聞嵐提前派人趕來相阻,可以有兩個解釋:其一,舒大人與十殿下不睦,是以私下派人阻止他離開川蜀。

  其二,十殿下實則就是晉安帝,舒大人或猜到聖意,或出於私心,總是不能讓這第二個陛下在永濟皇帝眼皮子底下遠走高飛。

  方才蘇晉一番言語,四兩撥千斤,又兼沈奚以退為進,表面順從舒聞嵐的決定,引得梁都事只顧著考慮後果,忘了去計較舒聞嵐派人前來的原因,因此只想到了其一,沒想到其二。

  可梁都事不是傻子,左軍都督府也不是傻子,哪怕被沈蘇二人一時障目,再過一個時辰,等他們見到朱昱深的親兵,便會明白自己被朱南羨,沈青樾與蘇時雨合起來給騙了。

  一個時辰,遠遠撐不到他們一行人離開劍門山。

  到那時,這蒼山峻嶺,重巒疊嶂,都會成為鎖住他們的囚牢。

  且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山沿間,只聞一聲駿馬嘶鳴,走在最前頭的沈奚的馬車急停了下來。

  沈奚四下一望,見沿途已無官兵守道,步去朱南羨與蘇晉的馬車前,逕自掀簾入內,還不忘回頭交代一句:「繼續走,越快越好。」

  車廂內,三人一時都沒出聲。

  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太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話當年不合時宜,問一句好與不好?他們相知太深,只一眼便能看出來。

  過了會兒,反是沈奚先開口,語氣有些艱澀:「當年,我在武昌,猜到你二人大約是出了事,趕回京師前,先將梳香與麟兒送去了蜀中。至於為何會讓他們去翠微鎮,是因為時雨的故居在那裡,我知道她日後定然會回故居一趟,若與麟兒與梳香重逢,彼此間有個照應。」

  他沒問朱南羨為何會活著。

  不用想都知道,當年的隨宮,除了朱昱深,還有誰能瞞下所有人,在明華宮的大火中救下晉安帝。

  至於柳昀為何會救朱南羨。

  沈奚雖猜不透,但也知道以柳昀的性情,若非必要,他是誰都懶得說。

  蘇晉問:「那你此番親自入川的原因是什麼?」

  她自然知道沈奚是為朱麟與梳香來的,但她問的不是這個。

  沈奚貴為戶部尚書,一品國公,若是尋常狀況,他只需差遣手底下的人來蜀中一趟即可,這回,究竟是因著什麼,竟要親自前來?

  沈奚思慮了一下,問:「你們在川蜀,可是已見過柳昀了?」

  朱南羨與蘇晉對視一眼,均點了點頭,這也是他們的困惑之一,柳昀是內閣首輔,攝政大臣,按說朱昱深不在京師,朝政合該由他主理才對,到底是要發生什麼樣的變動,才能讓柳昀亦出現在蜀中——還並非以欽差之名。

  沈奚又沉默一陣,才道:「這事有些複雜,先從最簡單地說起。」他看向蘇晉,「時雨,你可記得都察院下設幾道?」

  蘇晉愣了愣,這問題再簡單不過了,都察院以監察為目的,下設十二道,如湖廣道,浙江道,山西道等,又在各道設監察禦史,分巡全國。

  可她再一想,沈奚此問的用意似乎沒那麼淺顯。

  「你的意思,朱昱深想增設第十三道?」

  「是。」沈奚點頭,「他要增設雲貴道。」

  朱南羨蹙眉:「但雲貴與安南接壤,戰亂不斷,一直為軍事重鎮,由都督府直轄,若都察院增設十三道,費人力物力不說,若遇戰事,豈非吃力不討好?」

  沈奚道:「這就要說到朱昱深親征安南的目的了。」

  他看蘇晉與朱南羨各一眼:「安南小國,若遇尋常戰禍,隨便派一名將領前去平亂即可,你們可知,朱昱深為何要掛帥親征?」

  朱南羨反應過來:「他不是為平亂而去的,他是要……借機收復安南?」

  沈奚再次點頭:「是,去年安南雖內亂,但,他們其實並沒有違逆當年與時雨擬定的合約,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派兵騷擾大隨邊境。朱昱深說他們違約,不過是隨便尋個由頭,出兵安南,想要將他們收入大隨疆土。」

  「而今,朱昱深既從雲貴入蜀,想必安南那裡戰事已平,只這幾日,他就要著柳昀擬諮文,設安南為交趾,劃入雲貴道,從此,成為我大隨江山的一部分。」

  蘇晉聽到這裡,明白過來。

  難怪柳昀會離開京師,來到川蜀,他身為都察院左都禦史,都察院下,增設第十三道,大隨版圖隨之囊括進這麼大一塊地方,是需要他親力親為設置行政州府與監察都司不可。

  可她仍有不解之處:「既設雲貴道,朱昱深與柳昀去雲南不是更方便,為何要來川蜀?」

  朱南羨自小從軍,倒是先她一步明白過來:「因為蜀地是西南的門戶。」

  他頓了頓,「若不出所料,設置第十三道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朱昱深要在蜀地設置西南總都司,自湖廣入川的十萬大軍,與這回隨朱昱深親征安南的二十萬大軍,自即日起,都會進駐西南都司。」

  他說到這裡,又細想了想,朱昱深收復安南,建立第十三道,增補三十萬大軍建立西南總都司,都是為了保障南方一帶不再受戰亂之苦,魄力雖值得讚頌,未免有些鋌而走險,畢竟他的每走一步都沒有退路,就譬如調二十萬大軍親征安南,一旦戰事陷入膠著,北方趁機起了亂子,又該怎麼辦?

  或者說,朱南羨想,在這些決定的背後,還包含著什麼更重大的決策?

  還不待他問,蘇晉已然道:「朱昱深如此費盡心思保證大隨南方疆土和平,可是朝野當中,要出什麼大變動了?」

  沈奚看著他二人,頃刻,再點了一下頭:「是,聽說是朱昱深與柳昀早些年就已商議好的,這事除內閣外,暫還無人知道。」

  「他們決定,遷都。」

  「自大隨立朝,北方一直戰亂不休,究其根由,是邊疆戰力不足,防守不力,導致北方遊牧一族,西北赤力,前朝北涼,一直虎視眈眈。如若將都城遷往北方,由天子來守這個國門,將北疆一帶的防線更往北一帶推進,一來可護北方百姓免受戰亂之苦,二來若以北平與應天府為基點,開放漕運,可以促進生產,使淮北,乃至於太行山以北的百姓都不再受饑荒之災。」

  「但都城北遷,天子北上,離南方就更遠,是以在此之前,首要任務,是保障南方,尤其是雲貴既嶺南一帶,不再受戰亂之苦。

  「這就是收復安南,設立十三道,設立西南總都司,包括為何實行屯田新政背後的原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5
發表於 2018-12-12 23:52:09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三章

  遷都。

  自古煙雨金陵,六朝古都,三國建業,西晉健康,南唐江寧,到如今的應天府,一直是神州華夏的執政中心。

  遷都短短兩字,所要改換的又豈止是都城?

  上至江山版圖,朝野風貌,下至水利,漕運,運輸與人口,都要隨之更變。

  古來也不是沒有立北平為都城的先例,譬如遼與金,又譬如涼時的大都,但這些都是遊牧外族,本就生於北疆酷寒之地。

  而今大隨地大物博,漢人執政,卻要將都城遷往北平,那日後的百世百代,千百年後,萬萬華夏子孫,是否也會受此影響?

  車廂內久無人語。

  這其中的利弊太過龐雜,影響太過深遠,不是他們三人在這一時之間可以辨得清的。

  良久,蘇晉只問:「已定了嗎?」

  沈奚道:「朱昱深與柳昀既在川蜀,說明收復安南,建立雲貴第十三道已成功,大概只這兩日,就會昭告天下,立安南為大隨交趾,設立西南總都司,改北平為都城,著手建立北平隨宮。」

  「等新的隨宮建好,朱昱深會改北平為順天府,即刻待朝臣遷入。」

  朱南羨問:「定北平為順天府,那應天府呢?」

  沈奚道:「應天府畢竟是昔景元帝打下來的,祖製不可廢,因此會作留都,仍是京師應天。」

  「為了區分,應天府的京師,日後加一『南』字,是為南京,而順天府都城,京師前加一『北』字,從今往後,北平便作北京。」

  「北京與南京兩個都城並行執政,是柳昀提議的,遷都不可一蹴而就,哪怕等幾年後,都城真正遷往北京,兩邊的朝政與官製也會各保留一套,有些政事仍由南京直轄。」

  「直到天下真正穩定下來,才會循序漸進地將所有政務全全收納入順天府。」

  蘇晉沉吟道:「朝中各官職本就出缺,南北兩京又要各自設銜,這樣一來,朝廷豈非缺人得很?」

  沈奚道:「永濟二年開了科考,循例是三年一回,但朱昱深與柳昀許是早就有了遷都的主意,去年開了一次恩科,今年因出征安南,春闈是沒了,秋闈還是有的,明年還要再開恩科,饒是這樣,人才也要悉心挑選,敷衍是不能夠的,挑選完還要分去試守,但也不急,北京的隨宮還沒建好,遷都還要等些年頭。」

  「不過——」沈奚說到這裡,頓了頓,「遷都一事雖定下,朝野中,一直異聲難平,尤以羅尚書,劉尚書幾人為首,說這是敗壞了祖製,要遭天譴,去年朱昱深出征前,龔國公還親自進宮了一趟,若非文遠侯親自來勸,只怕要在奉天殿前長跪不起。」

  歷來革新,必定異聲四起,遇到阻撓,也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蘇晉聽到「文遠侯」三字,心中一凝,腦中一下像閃過什麼極重要念頭,似乎有一樁一直以來沒想明白的事忽然之間清楚了。

  正要仔細琢磨,馬車忽然顛簸,帶得她整個人往前傾。

  等朱南羨將她扶回來坐好,方才那抹念頭便煙消雲散了。

  蘇晉有些懊悔,仍逼迫自己回想,可不管怎麼追本溯源,思緒只停留在三年多前,齊帛遠與她說,柳昀父親贈給她的那枚玉玦,其實是為贈給柳昀的結髮妻的。

  她是為了這個才去還玉,才被囚禁入柳府的書房。

  沈奚見蘇晉神色有異,喚了聲:「時雨?」

  蘇晉念及此刻還有更重要的事,只得將方才的念頭作罷,搖頭道:「無礙。」

  沈奚於是道:「既已定下遷都,川蜀作為西南門戶,其重要性不必贅言,朱昱深將皇位看得極重,他要在這裡設立掌有數十萬大軍的總都司,怎麼會允許一名留著大隨嫡系血脈的皇孫住在此處?麟兒也不小了,天高皇帝遠,奪了他永濟的兵怎麼辦?我正是為了這個,才親自前來蜀中,想要帶麟兒離開。」

  「只是我沒料到……」沈奚頓了一下,看向朱南羨,「你竟然也在蜀中。」

  重返隨廷之後,也曾派人去查驗過晉安帝的「屍骨」,派人去寧州打聽過蘇時雨的近況,沈奚雖猜到柳昀會保下蘇晉,卻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救下朱南羨。

  這些年的朝政並不比晉安朝時輕鬆,從一開始的科舉,到後來的屯田製,狀況頻頻意外不斷,他實在是分|身無暇。

  蘇晉明白沈奚的意思。

  如今的危局,已不單單是一位先帝與一名嫡皇孫需要離開川蜀這麼簡單了。

  她與朱南羨捲入屯田案,被舒聞嵐利用,已提前曝露了身份,哪怕沈青樾權勢滔天,未必能在這天子大軍進駐的川蜀之地保住他們。

  朱南羨問:「若能順利護麟兒離開川蜀,你日後想送他去哪裡?」

  沈奚道:「從東海出,去東瀛。」

  竟是要送他離開大隨。

  「當年三姐替你守完陵,得知十七仍在青州,便托從前在軍中的舊故,暗中帶他離開,送他去了天津渡。」

  「後來出了點狀況,十七被朱昱深的親信發現了,也不知為何,朱昱深竟也沒著人攔,任十七順利去了東瀛。」

  朱南羨聽了這話,沒作聲。

  當年他自焚於明華宮的當夜,曾與朱昱深見過一面,以傳位詔書,與他交換了兩個約定,保阿雨與保十七。

  如今看來,他這位四哥竟沒有失約。

  「十七大了,這些年吃了不少苦,而今在東瀛亦能一個人站穩腳跟,我把麟兒與梳香送去,好歹有他照顧。」

  沈奚說著,聲音沉下來:「遠赴他鄉的滋味不好,但這十數載下來,朝政幾乎一兩年一個劇變,如今又要遷都,麟兒留在大隨境內太危險,等他再長大些,朝野穩固一些,若想回來,我便想辦法將他接回來。」

  朱南羨看著沈奚,想到這三年來,故人悉數散盡,獨留他一人在深宮操持,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沈府,為了他們在東宮的那個家,其中辛苦與悲涼,言語何足道哉。

  但也不必說謝,一起長大,謝字太生分。

  沈婧與朱憫達不在了,昔年東宮的花好月圓也不在了,但好也罷,壞也罷,一家人到了今日,飄零散落,終歸還能守望相助。

  這就夠了。

  蘇晉道:「你既已打算將小殿下送去東瀛,川蜀之外,必定有人接應,可如今的困難是,怎麼離開劍門關?」

  她又看了朱南羨與沈奚各一眼:「朱昱深的親兵,不出三個時辰就會追上來,但我們要離開這裡,至少還需大半日,甚至一日。」

  朱南羨想了一想,麟兒如果沒有遇到他,沈奚大可以平平順順地接到麟兒與梳香,之所以有追兵,全因為他提前曝露了身份。

  既是他曝露了身份,那麼這些追兵的目標,其實是他。

  「我有一個法子,可為麟兒爭取一日。」朱南羨道,「我們分開走,我跟著翟啟光,繼續往劍門關外走,阿雨,你帶著麟兒與梳香,從岔道離開。」

  「那些追兵既是為我而來,見到我之後,他們定會放鬆警惕,我自有辦法拖他們一日,你們抓緊這一日,儘快離開。」

  然而蘇晉與沈奚聽了這話,同時道:「不妥!」

  沈奚道:「你的身份,若被朱昱深的人帶回去,可還有活路?當年柳昀救了你一回,未必會再救你第二回,且他如今處境亦十分艱難,縱是與我聯手,也沒有這個能耐保下你。」

  朱南羨道:「我並沒有要舍了自己的想法,更不想仰仗任何人保命,只是現在的狀況,分開走是最好最穩妥的辦法,你們放心,我縱是被那些官兵帶走,沿途未必沒有可乘之機,只要爭取夠一日時間,無論如何,我一定活著去見你們。」

  蘇晉沉吟片刻,說道:「我有一個辦法,雖有些冒險,但若成功,既可以將小殿下順利送走,又能夠救陛下。」

  她抬目看向朱南羨與沈奚:「如陛下所說,我們分開走,但,不是分成兩路,而是三路,由我來跟著啟光,引開追兵。」

  「不行!」朱南羨立即道,「你我生死與共,豈有讓你為我涉險的道理?」

  蘇晉道:「陛下,青樾,你我三人這些年一起走過來,經歷過多少生死大難,共度過多少險阻?每一回,若少了我們其中任何一人,誰都活不下來。」

  「陛下,您可知那幾年您不在,阿雨一個人,是如何走過來的?您可問過青樾,這些年,他一個人在深宮,是怎麼過來的?」

  「而今好不容易重逢,大家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受幾年牢獄之苦,等上幾年,又相逢了,便又能在一起了。」

  她看著朱南羨:「陛下,你我除了是……夫妻,更是同生死,共患難的知己,生死大過天,一輩子阿雨都等的,還在乎這一時片刻嗎?」

  「您與小殿下是皇族嫡系,是以青樾保不了你,但我不一樣,我只是一介臣,一介民,饒是落到朱昱深手上,我活著的希望也比您大。」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6
發表於 2018-12-12 23:52:23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四章

  沈奚對蘇晉道:「你是想說,我們分成三路,你與翟啟光一路,帶著翠微鎮的鎮民,負責引開追兵;麟兒與梳香走岔路,進入湖廣,由三姐的人送去天津;而最後一路,則是十三與我。」

  蘇晉道:「是,陛下若與小殿下一起走,目標太大,難以出關,容易招來追兵,此其一;其二,朱昱深或肯放了十七,放了小殿下,皆是因為他二人無權無勢,但陛下您與他們不一樣,您是先帝,曾掌兵權,掌江山大權,這天下,還有許多願追隨您的人;其三,我知陛下必不願離開大隨,可您若與小殿下一起到天津,小殿下遠渡東瀛,您日後何去何從呢?這期間,就不會再遇到危險?即便退一步,做最壞的打算,陛下與小殿下分開走,哪怕有一人遭遇不測,另一人好歹能活下來。」

  「湖廣有十萬大軍進駐川蜀,朱昱深的親兵更有二十萬之眾,整個蜀中,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是以所有人都以為,陛下若想保平安,離開蜀中是為上策,因此所有人都會往外追,可恰是這個時候,最安全的地方,反是蜀地之內。」

  「但,其他人也不是傻子,等他們下意識追出一段路,很快就會意識到,陛下您之所以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實際是因為您回到了蜀地。」

  「更有甚者,此事若換了朱昱深,柳昀,亦或舒聞嵐中任何一人來調度,恐怕他連追兵都懶得派,反會直接命人封鎖劍門關,打個甕中捉鼈。」

  「好在朱昱深與柳昀進川的目的是為設立十三道與西南總都司,舒聞嵐要針對的是柳昀,而非陛下您,既然他們三人都無暇他顧,那我們能爭取的,便是一個時間差。」

  「所謂的時間差,即在兩個時辰後,追兵趕來攔我出川的馬車時,陛下您已在回蜀中的路上;在追兵發現陛下您不見了,打算出川去追時,您已到蜀中境內;在一日後,追兵意識到他們被我們騙了,打算封鎖蜀地找人時,您已經離開了蜀中。」

  朱南羨將蘇晉的話細細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扮作青樾的車夫,稱是送了朱弈珩,趕回去見朱昱深,現在便與他折回錦州府,沿途官兵見是沈國公的馬車,必不敢攔,也不敢查。」

  蘇晉點頭:「陛下您活著畢竟是個秘密,追兵即便趕來,打得也是追捕罪臣蘇時雨的名號,等他們見了我,即便想搜馬車,也沒有足夠的理由,何況還有啟光在,我二人聯手,隨便尋個由頭,便能拖足他們大半日,而在這大半日中,陛下您早已與青樾回到了錦州府。」

  沈奚道:「我與十三回到錦州府後,先去四川行都司,行都司下,都指揮使田宥,曾於左謙麾下任職,對他忠心耿耿。待時雨拖足大半日,追兵發現十三不見,頭一個反應,定是派人去追,可朱昱深的三十萬大軍是要用來建立西南總都司的,不得離川,所以另外派去的追兵,一定是從四川行都司的人,屆時,我們可托田宥,令十三混跡在這新的一群追兵中,打著追回『晉安帝』的名號,離開蜀地。」

  蘇晉道:「左謙這些年一直在西北領兵,田宥既是他的人,一定與西北有聯繫,恰好今年初,赤力又有異動,西北正在募兵,陛下出了川蜀,便可以在田宥相助下,以募兵的名義,趕赴西北,那裡有左謙與茅作峰守著,疆外更有赤力虎視眈眈,朱昱深便是想動,也會掂量權衡,陛下您到了那裡,便能平安了。」

  沈奚道:「我也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所有人都能活下來不提,追兵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十三身上,麟兒與梳香也會更平安,等追兵意識到前後因果,趕回來封鎖蜀地時,十三已在去往西北的路上了。」

  可他這話說完,朱南羨卻沒作聲。

  的確是最好的辦法。

  可是,這也意味著他此時此刻,就要與阿雨分別。

  好不容易重逢,連個像樣的成親禮都未曾予她,如今竟又要天各一方,下一回再相見更待何時?

  他不是看不透時局,也並非拘泥於兒女情長,他只是不想負了她。

  沈奚看著朱南羨,知他此生重情重義,肯為交心之人捨命,卻不肯他人為自己涉險,於是道:「我雖保不了你與麟兒,但時雨,啟光,還有田宥,我一定竭我所能保住他們,而今要遷都,朝廷急缺人才,翟啟光與田宥都是有大能之人,朱昱深雖狠絕至極,但十分惜才,必不會動殺心。」

  蘇晉似想起什麼,探手至脖間,扯出一根紅繩,紅繩另一頭系著一枚玉,玉上鏤空刻了個「雨」字。

  這是當年朱南羨以命換命前,讓覃照林帶回給她的。

  蘇晉將這枚玉重新贈給朱南羨:「陛下,你我之間,又豈在朝朝暮暮?」

  雨字膈手,曾在他掌中烙下深痕。

  朱南羨將玉往手中牢牢一握,不再遲疑,當即掀了簾道:「停車。」

  他們的馬車一停,前頭開道的,後頭跟著的,全都跟著停了下來。

  沈奚與翟迪、覃照林將事態說明,二人隨即帶著一眾官兵與翠微鎮民去山道的拐角處歇腳。

  梳香早便知道沈奚來了,奈何趕車的是旁人,為不曝露身份,不敢掀簾相認,而今總算得見,拉著雲熙疾步上前,泣聲呼道:「少爺——」

  沈奚將她扶起,溫聲道:「我聽十三說你受傷了,這麼奔波,莫要忘了用藥。」

  梳香連忙道:「傷得不重,多謝少爺掛念。」

  沈奚又看向雲熙:「麟兒,過來。」

  雲熙微一點頭,鬆開梳香的手,來到沈奚身邊。

  他生於榮貴,長於苦難,自小求生求存,雙肩便有重負,沈奚從未將他當作一個孩子看,當即將所有的計畫全盤相告。

  申時已過大半,山裡天黑得早,雲端鑲上金,透過樹隙灑下,像濾去一層銳色,漫山遍野的霞光。

  雲熙聽完沈奚的話,半晌沒作聲,片刻,他退後一步,撩開袍擺,對著朱南羨,沈奚與蘇晉三人跪下:「麟兒多謝十三叔,阿舅,與蘇大人這一路來傾心相護之情,捨命相救之恩,麟兒此去東瀛,一定克己勤勉,寸晷風簷,等有朝一日,麟兒長大了,一定回來與你們團聚,竭盡己能,讓你們此生安逸順遂,不必再操持奔波。」

  說完,一絲不苟地磕了三個響頭。

  梳香看著這一幕,不知怎麼,莫名想起多年前,朱麟有一回誤食了棗花餅,中毒昏睡在宮前殿,好不容易醒來,她要把他抱去見沈婧,走在路上,忽然瞧見一枝梅開得極好,花色灼灼,即便在雪夜裡也豔得驚人。

  麟兒那時還小,還還說不出話,見到這枝頭的梅,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讓人去摘。

  梳香記得,那枝梅是自己親手為他摘下的。

  麟兒得了梅花,開心極了,一直沖著她笑。

  她本以為他會將這梅花留給自己,誰知到了宮前殿,才兩歲的小皇孫跌跌撞撞地跑到沈婧跟前,認真地折下梅花,一瓣贈給沈婧,一瓣贈給朱憫達,一瓣贈給沈奚,一瓣贈給朱南羨,最後一瓣,贈給他的奶娘。

  當時梳香就想,小殿下是這樣好的孩子,她日後定要與太子妃一起,傾盡一生為他好,照顧他。

  彼時的少爺與十三殿下接到小殿下的梅花瓣,說什麼來著?

  梳香有些記不大清了。

  好像是什麼木桃與瓊瑤,又好像是什麼相贈與相還。

  倒是不負當年一諾。

  離別在即,梳香看著已平安長大的雲熙跪在朱南羨與沈奚身前,恍惚像回到許多年前的東宮,連滿山霞色也溫柔。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7
發表於 2018-12-12 23:52:37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五章

  蜀地雖四面環山,錦州府一帶卻是平原沃野,自東門出,越過田埂,便是四川行都司轄下的衛所。

  衛所臨著阜南河下遊,因朱昱深率大軍入川,河岸邊,單是軍帳就綿延數裡。

  近午時分,錦州府布政使馬錄從朱昱深的帳子裡出來,撞見在外候命的都督府張僉事,四下望了兩眼,見沒人注意他們,悄聲道:「張大人,您說陛下這是個什麼意思?」

  昨日一早,朱昱深雖至錦州,卻未於暫作行宮的沁心園下榻,而是從東城門離開,與隨行將士一起在都司外安營紮寨,這倒也罷了,今日天沒亮,又召集川蜀一帶府一級官員,親下皇命,將收復的安南設為交趾省,建立雲貴第十三道,在川蜀一帶設西南總都司。

  更早一些時候,左軍都督府已親自派人,將收復安南的喜訊以八百裏加急傳揚出去,單是錦州府,已有百姓湧上街道慶賀開了。

  但布政使馬錄納悶的不是這個,而是建立十三道與設立西南總都司。

  這兩樣動作,無異於整改大隨西南一帶的軍政版圖,變動之大,簡直嚇死人。

  張僉事道:「陛下聖心難測,豈容我等隨意揣摩?」

  「話是這麼說沒錯。」馬錄見他打官腔,只好拋磚引玉,「但我聽說,你們前一日在雲來客棧,遇到——」往天上指了指,「那一位與蘇時雨蘇大人了?」

  張僉事緘口不言,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馬錄貴為錦州府布政使大人,過了近兩日才聽說這事,已算慢的了。

  馬錄將聲音壓得更低:「聽說蘇大人昨日都快出關了,被追兵從劍門山半道上攔了回來,蘇大人說那一位陛下在馬車內歇息,不準人叨擾,直到今早回了錦州府,有個膽肥的不顧蘇大人攔阻,硬是掀了車簾,馬車裡坐著的竟不是那一位陛下,而是蘇大人的護衛,姓覃。行都司那邊當時就急了,田指揮使親自帶兵出川追人,不過——」

  他說到這裡,一頓,「張大人,我總覺得這事不大對勁,再結合今早陛下說令三十萬大軍進駐西南總都司,我琢磨著,會不會設立西南總都司只是個幌子,這三十萬大軍,其實就是沖著晉安陛下去的?」

  張僉事聽馬錄一開始還說得頭頭是道,到末了一個急轉,險些令他一口氣沒提上來,先帝還活著本就是不可宣揚的秘辛,派三十萬大軍去堵朱晉安,是唯恐天下人不曉得此事麼?

  他看馬錄一眼,也罷,這位布政使大人實打實是個廢物點心,怪道他與錦州府尹張正采共事多年,連張正采利用新政霸田牟利也沒瞧出來。

  張僉事於是笑了笑:「馬大人這話有些離譜了,設立一個總都司要耗費的軍資物力不可估量,豈容兒戲?」

  馬錄一愣,聽出他言語裡的鄙夷之意,解釋道:「張大人說的是,這不,蜀中局勢複雜,下官一時被沖昏頭了不是?就說昨夜,連國舅老爺沈大人都——

  他話未說完,那頭,朱昱深的帳子又是一掀,柳朝明與舒聞嵐先後從朱昱深的帳子退了出來。

  候在外頭的一群官員見了首輔大人與侍郎大人,忙不迭行禮,禦史李煢先一步上前,得問過柳朝明,回頭與馬錄和張僉事道:「僉事大人,您是都督府的人,暫留在此等候陛下皇命;馬大人,如今府尹張大人被停了職,錦州府不可一日無人,柳大人請您即刻回錦州府主持事宜。」

  二人當即應了是,躬下身去,等到李煢又步去其他大人跟前交代明細,才直起腰,馬錄歎了句:「我可慘了,要回府衙。」

  張僉事納罕:「怎麼個慘法?」

  馬錄道:「張僉事,您想想,眼下在府衙裡等候傳召的是誰?是蘇大人。蘇大人當年在朝廷裡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我這一回去,保不定要與他打交道,可他如今是個罪臣,我若太禮遇,未免不合規矩,若不講情面,又怕得罪了他。如果只是坐下來說說話還好,就怕遇著事。你說這張正采,怎麼早不停職,晚不停職,偏巧在這時候停了職呢?」

  張僉事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他遇到柳蘇二位出了名秉公執法的大人,被停職還算輕的,等日後問起罪來,腦袋保不保得住還有的說呢。」

  又籠著袖頭往前指了指,「你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瞧見沒,柳大人與舒大人的文隨已開始打點了,怕是過不久也要回府衙,即便蘇大人那裡真出了事,有這二位大人在,哪輪得到你來管?你若實在擔心,我給你支個招,但凡有狀況,你直接去尋舒大人,請他拿主意。」

  馬錄問:「怎麼不找柳大人?」畢竟是攝政兼首輔,官銜全天下最高。

  張僉事看他一眼,提點:「舒大人和氣些。」

  柳朝明從朱昱深的帳子裡出來,先去見了自雲貴抽調來的幾名官員,而今要在雲貴設道,布政雖已完畢,但因要同設總都司,各中協作還需調配。

  直到這廂事畢,李煢才過來請道:「大人,馬車已備好了。」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與李煢往營外走去。

  一眾官員見首輔大人行來,紛紛退避,李煢稟報道:「大人,蘇大人已到錦州府了,一路上說晉安陛下在馬車內歇息,攔著不讓人掀車簾,直到今早,府衙的人才發現陛下不見,行都司的田宥田大人當時就急壞了,親自帶了人出劍門關去追。」

  柳朝明聞言,眉心一蹙:「沈青樾呢?」

  「沈大人倒是先蘇大人一步,昨夜就到錦州府了,因陛下與您和舒大人在議事,說不便叨擾,去行都司府坐了坐,方才才過來。」

  柳朝明步子一頓,眸子裡浮浮沉沉,過了會兒,又抬步,淡淡道了句:「兵行險著,時機算得不錯。」

  李煢沒聽明白,只問:「大人,我們可也要著人去尋晉安陛下?」

  「不必。」柳朝明道,「田宥已親自將朱南羨送走了。」

  李煢聽到這裡,心裡才大約有了個揣測,將柳朝明請上馬車,等行出數裡遠,才撿著更要緊地道:「大人,韋大人已聽大人之令,將散在川蜀各地的錦衣衛招了回來,如今正在府衙候命。」

  柳朝明「嗯」了一聲。

  李煢又道:「其實這事陛下也知道,至今拿錦衣衛的事也沒問責大人,大約是明白大人的苦心。」

  他只盼著朱昱深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柳朝明沒答話。

  李煢再續道:「今日一早,下官來營地前,蘇大人剛好到府衙,她當時也看到韋大人與錦衣衛了,原說有事想請下官與韋大人幫忙,後來像是為難,又作罷了。」

  柳朝明聽了這話,眸光微微一動。

  蘇時雨這個人,哪怕遇上天大的難事,若能自己解決,絕不假手旁人。

  「她可說了何事?」

  「沒提。」李煢道,「不過下官知道蘇大人的性情,勞她託付,絕無可能是小事,便留了個心眼,跟隨行的人打聽了打聽。常年跟在蘇大人身邊的覃護衛說,其實也就路上出了點狀況,翠微鎮的鎮民與那個姓姚的縣令吵起來了,說是還動了手。」

  柳朝明有些詫異:「只是這事?」

  李煢點頭:「是,聽說當時鬧得挺嚴重,下官原想問清楚點,但蘇大人將覃護衛喚住,下官又趕著來營地,是以沒再追問。後來越想越不對勁,怕出什麼事,因此才請大人拿主意,大人您凡事看得比下官通透,希望是下官小題大做了。」

  柳朝明亦覺不安,可他對翠微鎮不瞭解,難斷無頭公案。

  沉吟一番,只問了句:「馬車是去行都司?」

  李煢道:「是。」

  柳朝明掀開車簾:「改道,去錦州府衙門。」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8
發表於 2018-12-12 23:53:05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六章

  蘇晉雖是罪臣,畢竟從前官拜尚書,回到府衙後,沒被押去大牢,反是請至後衙暫歇。

  她心裡有事,一直沒休息踏實,朱南羨那裡有沈奚籌謀,該能平安無尤,最令她擔心的是翠微鎮的鎮民。

  回錦州的路上,也不知姚有材與這些鎮民說了什麼,兩邊竟起了衝突,後來翟迪問故,無論是翠微鎮民還是姚有材,都含糊其辭。

  蘇晉心中不安。

  朱昱深收復安南的消息自蜀中傳了出去,錦州城內,已有百姓湧上街道慶賀,待再過一日,遷都的消息放出來,只怕整個天下都要不平靜。

  這麼個要命的當口,若因屯田新政出什麼岔子,後果不堪設想。

  衙門裡的官差蘇晉不信任,早上碰見錦衣衛副指揮使韋姜,原想托他派錦衣衛看顧翠微鎮的鎮民。

  轉念一想,錦衣衛是親軍衛,只聽命於帝王,柳昀私下動用親軍已是大罪一樁,而今大事頻發,自己若在這個當口請錦衣衛相助,只怕會被有心人做文章。

  蘇晉沉吟半晌,喚來覃照林,問翟迪的去向。

  覃照林道:「翟大人一早去了行都司,現在還沒回來。」又道,「哦,錦州的布政使大人回來了,叫馬錄,大人您要見不?俺去請。」

  蘇晉看了眼天色,已是近晚時分,正疑惑著這馬錄怎麼此前沒見過,則聽院外忽有人求見。

  是翠微鎮的吳叟。

  「蘇大人,您已歇好了?」吳叟得了武衛準允,進得院來,又道:「蘇大人,草民與鎮子上的人商量了一下,我們不想上京了,想回翠微鎮去。」

  覃照林道:「吳伯,你們不作證伸冤,回到鎮子上,桑田就不是你們的了,你們日後靠啥過活?」

  吳叟歎了一聲:「這我們已想過了,翠微鎮上下統共就這麼百來口人,都說人挪死,樹挪活,實在過不下去,大不了不在鎮上呆了,舉家遷去別處。」

  蘇晉將吳叟請到屋內,為他斟了盞茶,溫聲問:「吳伯,你們不上京,可是擔心被蘇某的身份所累?」

  吳叟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沒說出口。

  「若是因為這個,您大可以放心。」蘇晉接著道,「蘇某隨你們一同上京,說到底也是為指證翠微鎮的桑田案。至於蘇某究竟是誰,是否有官職在身,日後又會受何處置,這些都與你們無關,你們絕不會受此牽連。」

  「你們的案子,如今已由都察院接手。蘇某曾在都察院任職,深知院中任何一人,上至左都禦史,下至九品巡城,在對待涉及百姓的案件時,皆是以民為先,公允正直的。只要你們肯上京作證,都察院定能將桑田還予鎮民。」

  吳叟握著茶盞,沉默良久:「蘇大人品行出眾,您的話,草民無半點不信,但草民人微言輕,不知大人……不知大人可否為鎮上的人寫一份擔保證詞,就說——無論發生什麼,咱們鎮上的人罪不至死。」

  蘇晉聽了這話,以為他是怕受晉安帝失蹤牽連,是故才有此言,提筆寫了數行,方覺不對。

  什麼叫罪不至死?

  他們犯什麼「罪」了?

  蘇晉將筆擱下:「吳伯,你們方才,出什麼事了麼?」

  吳叟仍握著茶盞,半晌,吃了一口:「咱們平頭百姓的,能出什麼事。」

  蘇晉見他不願說,越發擔憂起來,翠微鎮上,晁清與自己最為相熟,吳伯既然要請自己幫忙,為何不讓雲笙同來?

  還是……他們瞞著晁清?

  畢竟瞞著晁清,就能瞞著她蘇時雨。

  蘇晉又想起昨日在劍門山,姚有材與翠微鎮一眾鎮民的衝突,再不遲疑,當即就往隔壁院落而去,還沒跨出門檻,就聽外間一陣吵吵嚷嚷。

  一名武衛迎上來:「蘇大人,平川縣的姚縣令死了,外頭正拿人,亂得很,您若無事,莫要出院子了。」

  蘇晉一愣:「姚有材死了?怎麼死的?」

  武衛道:「午過就死了,剛才才發現,是翠微鎮的人幹的,眼下全都逃了,脖子上一圈紫痕,舌頭都吐出來了,應該是被勒死的。」

  蘇晉乍一聽,覺得可笑,這是在官府重地,翠微鎮民有十餘之眾,午過到現在已過去兩個時辰,怎麼會這麼輕易地讓人逃了?

  然而,還沒待她細想,外頭又傳來呼喝之聲,像是誰在整兵。

  蘇晉眉頭一蹙:「怎麼回事?」

  武衛道:「方才馬大人得知此事,去問舒大人的意思,舒大人說,姚縣令好歹是朝廷命官,就這麼被人勒死在官衙,有損天子聖顏,令馬大人即刻召集官差,封鎖錦州府大小街道,立刻將在逃的十餘翠微鎮民通通緝拿歸案。外頭這聲音,大約是馬大人要帶上官差出街拿人了吧。」

  蘇晉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所謂的馬大人是誰。

  當即斥道:「你們這個布政使,他沒腦子是嗎!」

  永濟帝收復安南,眼下的錦州城,到處都是奔走相慶的百姓…

  倘若馬錄這時候帶兵封鎖街道,抓捕翠微鎮民,不肖一時半刻,此事便會傳得沸沸揚揚。

  到那時,翠微鎮的鎮民能否保住命還另說,關鍵是,這事是屯田製引起的,若因屯田製的矛盾,發生民殺官的慘案,那麼柳昀給她看的那封密函上,四十七樁官欺民的案子再難以昭雪,更有甚者,這樁事若被有心人利用,無限擴大,只怕這三年來辛苦實行的新政都要就此停擱。

  而事實上,姚有材究竟因何而死還另當別論,這種大案,最忌諱審都沒審,外間已謠言四起。

  蘇晉想到此,喚了聲:「照林!」當即往府外追去。

  可她方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問那名武衛:「你方才說,那個叫馬錄的布政使,是聽了舒聞嵐舒大人的意思,才帶官差上街拿人的?」

  武衛應道:「是,當時卑職也在場,此事絕不會有假。」

  蘇晉眸色沉了下來,對覃照林道:「照林,你留下,守著吳叟,絕不能讓他被舒聞嵐的人帶走。」

  蘇晉剛出府衙正門,險些與一名身著墨色袍服的人撞得滿懷。

  柳朝明剛下馬車,見蘇晉不管不顧撞上來,伸手將她一扶,問:「可是翠微鎮的人出事了?」

  蘇晉退後一步,粗略打了個揖致歉,當下也顧不上禮數,應道:「是,姚有材死了,府衙裡的武衛說是翠微鎮的鎮民做的,布政使馬錄聽了舒聞嵐的建議,帶了官差上街拿人,我正趕著去攔。」

  柳朝明聽了這話,眉心微蹙。

  片刻,他的目色沉下來,淡淡道:「不必了,你攔不住。」

  然後對身後的人道,「李煢,你去尋韋姜,讓他帶錦衣衛隨本官去攔。」

  然而李煢一聽這話,立即道:「大人不可!」 又道,「大人,您妄動了錦衣衛,陛下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不予計較,可如今陛下已至錦州府,您若當著他的面動親軍,那事態就不一樣了。您若帶著錦衣衛去攔舒大人,這府衙上下的布政使,官差,都可作為證人指證您,到那時,陛下就是想放您一馬都難。」

  「大人您看不出來麼?這是舒大人給您設下的陷阱。」

  柳朝明卻道:「不必多說,只管去尋韋姜便是,限他一刻之內整好親軍,本官在巷口等他。」

  他抬步剛欲走,蘇晉卻抬手一攔:「大人,不如由時雨帶著錦衣衛去吧,時雨本就有罪在身,不怕多添一條。」

  柳朝明問:「你不想要命了?」

  又道:「在蜀的錦衣衛不多,如今在府衙內的只有區區二十名,馬錄的官差有百餘之眾,除非見血,根本攔不住。」

  換言之,只有他帶著錦衣衛去,稱了舒聞嵐的心意,舒聞嵐才會讓馬錄把官差撤了。

  蘇晉抿唇蹙眉,心思急轉。

  柳朝明又抬步要走,她也隨之退後一步,仍舉手攔在他跟前:「大人再等等,容時雨再想想法子。」

  柳朝明看向她:「你知道你此刻為何一籌莫展麼?」

  蘇晉一愣。

  可柳朝明卻沒予她答案,抬手將她攔在身前的手壓下,輕聲說了句:「我不會有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49
發表於 2018-12-12 23:53:27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七章

  出府衙往南走要經過一條寬巷,馬錄率著官差還沒走出巷口,就聽身後傳來橐橐馬蹄之聲。

  他回頭一望,只見二十匹快馬疾奔而來,馬上的人身穿飛魚服,腰別繡春刀,為首一人正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韋姜。

  韋姜勒馬行至眾人之前,沉著臉道了一句:「布政使留步。」

  馬錄見是親軍衛,以為是傳聖上親旨,正欲下馬參拜,不想一旁的舒聞嵐抬手一攔,笑道:「怪了,本官記得陛下這一整日都在營地,不曾命人傳聖旨來府衙,韋大人這是接了誰的密令,私自攔阻官差辦案?」

  韋姜不答,只別過臉,看了身後的統領一眼。

  統領得令,與其餘十八名錦衣衛一齊列成兩行,在巷口排開。

  須臾,巷末又傳來馬蹄聲,一輛方頂墨身的馬車在眾人前停穩,柳朝明下了馬車,掃了舒聞嵐一眼:「審案拿人是三法司的事,舒侍郎是禮部侍郎做膩了,想去刑部當差?」

  馬錄方才拜韋姜沒拜成,這會兒見首輔大人竟也至此,忙不迭帶著身後幾名官差下馬參拜。

  舒聞嵐沒跟著拜,隻眼盯著馬車,直到瞧見蘇晉與李煢一齊從上頭下來,才續道:「去刑部不敢當,舒某有自知之明,怎敢在柳大人蘇大人兩位當世數一數二的執法大臣面前班門弄斧?不過——」

  他又是一笑,「而今陛下在蜀中,蜀地卻發生民殺官的慘案,這是對陛下的大不敬,舒某身為欽差,只不過提點布政使一句儘快捉拿要犯歸案,這是對陛下盡忠,算不得逾矩。倒是柳大人,什麼時候,上十二親軍衛不聽命陛下,而要聽您攝政大人的號令了?」

  他這話夾槍帶棒,字裡行間非但指明了柳昀私動錦衣衛的事實,還暗說他身為執法大臣,逾矩行事,觸犯天顏,罪加一等。

  柳朝明懶得與他費口舌,只道:「韋姜,將這裡的官差全都請回衙門,在案情未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動。」

  韋姜拱手領命:「是!」

  李煢道:「馬大人,你可聽清楚了?平川縣縣令姚有材的死因尚未查清,你無證據在手,就要帶著這許多人上街拿人,若驚擾了陛下,驚擾了百姓怎麼辦?再者說,姚有材事渉翠微鎮的桑田案,他的死因,必與此案相關,桑田案早已由我都察院接手,日後怎麼處置,我都察院自會秉公辦理。你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上街拿人,是不知道柳大人與翟大人俱在錦州府嗎?還不快將你的官差撤了!」

  馬錄是個沒主意的主兒,擔任布政使數年也是屍位素餐,聽李煢這一番話最後竟帶了威脅之意,恨不能跟當即跟柳朝明磕頭賠罪,然後帶著官差躲到山遠水遠的地方去。

  可他的膝蓋還沒碰到地面,則聽舒聞嵐輕飄飄地道:「馬大人,有朝廷命官在你的府衙裡死了,你帶人緝凶,非但天經地義,更是為了給陛下一個交代。倒是這些帶人擋著你的,都察院再怎麼隻手遮天,能遮得過陛下去麼?說到底,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就如同親軍衛只是陛下的親軍衛一般,倘若有人奪了陛下的親軍衛什麼罪名本官不知,但若有人妄圖奪陛下的天下,妄圖登堂入室,那這就是謀反,當誅九族!」

  他說著,笑了一聲:「馬大人,你就不怕受此牽連?」

  舒聞嵐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錦衣衛聽命於柳大人,這是擺在眼前的,不爭的事實,而妄動親軍衛罪同謀反,倘若他馬錄今日聽了柳昀的話,撤了官差,而因此耽誤了正事,指不定會被一同問罪。

  馬錄心中也沒桿秤,左一為難,右一為難,猶猶豫豫又想下令讓官差出街拿人。

  話未出口,只聽身後柳朝明冷聲道:「韋姜。」

  「在!」

  「敢出此巷者,格殺勿論。」

  「是!」

  二十名錦衣衛翻身下馬,於巷口列成兩排,齊齊往前一步,握住腰間繡春刀,「蹭」的一聲,長刀出鞘。

  馬錄被這陣仗嚇得腿腳一軟,終於實實在在地跌跪在地。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兩邊只好這麼對面僵持。

  時間一分一刻過去,日頭西沉,巷外再次傳來打馬之聲。

  這回是二人同來,前面打馬疾行的是朱昱深的貼身侍衛闕無,後面勒著韁繩慢慢走的是沈奚。

  闕無行至柳朝明跟前,拱手施禮道:「首輔大人,陛下聽說了錦州府衙的案子,令首輔大人即刻去營地面聖?」又回頭與舒聞嵐道,「也請舒大人。」

  此間衝突發生不過一時半刻,朱昱深這麼快接到風聲,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提前通風報信。

  闕無又行至蘇晉跟前:「蘇大人,陛下還請了您一併過去。」

  說完這話,他回頭看了錦衣衛一眼,面色略沉,卻沒開腔,反是吩咐馬錄道:「把衙差都撤了。」

  馬錄這回總算得了聖命,直覺是老天開眼,不住地磕頭謝恩。

  這個當口,幾個隨後跟來的親兵已將馬車牽來備好了。

  沈奚對蘇晉道:「你與我同乘。」

  蘇晉點了一下頭,隨沈奚上了馬車,直到起行了才問:「陛下與小殿下可已平安了?」

  沈奚道:「是田宥親自帶兵送十三走的,他給左謙去了信,左謙或茅作峰應當會離開西北來接應,只是,眼下朝局亂,加之又要遷都,各方相爭不下,我的意思是,十三這幾年還是留住在西北為好。至於麟兒,你更不必擔心,三姐就等在劍門關外,想必此刻已接到他。」

  朝局亂蘇晉是知道的,單看柳昀與舒聞嵐就可見一斑。

  正要開口,沈奚又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你還記得,當年我們都在宮裡,朱昱深的人,為何時時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嗎?」

  蘇晉道:「因為他利用舒聞嵐,動用了祖製禁止乾政的內臣。舒聞嵐用這些內侍建立了一個網,但凡宮中與朝中有任何消息,都會第一個傳到朱昱深耳中。」

  她說到這裡,似有所悟,「你是說,舒聞嵐與柳昀的衝突,有這些內臣有乾係?」

  沈奚道:「具體因果我也不甚清楚,這兩年派人查了查,只查得吳敞的父親,曾與舒聞嵐的父親,前中書舍人舒桓是八拜之交。」

  蘇晉一愣:「你是說,吳公公的父親?」

  「是,太|祖皇帝起兵時,吳敞的父親還任過一名不大不小軍師,若活到今日,也算開國功勳,但,定都應天府前,不知他因何事得罪了朱景元,被朱景元下令處以宮刑,入宮做得一名內臣。做內臣後,他沒幾年便過世了,吳敞隨後淨身入宮,一直做到奉天殿管事牌子,聽人說,私下裡,吳敞還保留當年的舊稱,喚舒聞嵐一句少爺。」

  蘇晉道:「我知道舒聞嵐與宦官一直有來往,當年任刑部尚書時,因對舒聞嵐生疑,還著人私下去查了查,只記得十年前,宮前殿外的梅園死過一批宦官宮女,貌似就與他有些說不清的關係,可還沒查出個所以然,就因出使安南耽擱了。」

  沈奚道:「吳敞與其父曾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朱昱深奪位,這位吳公公自始至終沒少出力。當年朱昱深十九歲遠征北疆,舒聞嵐便已開始在宦官中羅織密網,幫他收集宮中消息了。」

  朱昱深佈局十數年,之所以能步步縝密,與這些宦官的功勞是分不開的。

  蘇晉道:「可這與柳昀有何關係?」

  「原是沒關係的。」沈奚道,「但舒聞嵐的野心不止於此,他……想立宦官為臣。」

  蘇晉愕然道:「當年太|祖皇帝立朝,定下祖製『內臣不得乾政』,就是為防宦禍,古來因宦官亡國的例子還少了嗎?秦時的趙高,漢時的十常侍,唐憲宗時期,更有俱文珍逼宮,王守澄弒帝。宦禍最易動搖國之根本,舒聞嵐此番豈非胡鬧?」

  沈奚道:「但你莫要忘了,古來帝王皆多疑,最初朱景元立朝,設下親軍衛,其中錦衣衛隻手遮天,設下能殺百官的詔獄,其本質又與只聽命於帝王的宦官有何區別?如今錦衣衛沒落了,朱昱深自需要扶持旁的,只聽命於自己的耳目。就這一點而言,終身困於宮中的宦官其實是一個選擇。

  「退一步說,便是十三當年在位時,不也一樣大力提拔了金吾衛的地位,令其行事駕臨於其他親軍衛,甚至五軍都督府之上?若當年十三順利從西北回宮,如今的金吾衛,會否與當年太|祖皇帝在位時的錦衣衛一樣?」

  蘇晉道:「所以舒聞嵐不單單想立宦官為臣,他是想立一個可容納這些宦官的機構,令他們做天子的耳目,為朱昱深所用?」

  「是。」沈奚點頭,「他建議立廠,設二十四宦官衙門。」

  「其實如今的朝廷已有宦官任職,其中之一,就是當年你昏睡在未央宮時,在未央宮管事的內侍馬昭。」

  「這個馬昭,會認天相,會識星辨位,又深諳航海之術,造船之術,近一年來已是呆在工部的時候居多,聽聞工部的人都服他。」

  蘇晉道:「朱昱深這個人,唯才是用,不拘於禮節,放一名宦官去工部,是他能做出來的事。」又問,「此事你怎麼看?」

  「我?」沈奚笑了一聲道,「皇權之內,敵強我弱,此消彼長,朱昱深心狠手辣,深沉內斂,目光長遠,魄力十足,雖不想承認,確實是難得的為帝之才,他要立錦衣衛也為耳目也好,要立宦官為耳目也好,甚至要立一名有功勳在身的王侯將相為親信耳目,終歸大不過他去。」

  「權力只要還握著帝王手裡,帝王只要清明,不隨意聽信讒言,那宦之一字,就起不了禍事。」

  「怕只怕以後。」

  蘇晉道:「是,怕只怕以後,永濟朝雖無尤,但朱昱深以後呢,下一個皇帝是否也能如他一般有自主之見?改立宦官為臣,乾涉政事,這是改了祖製,後世百代勢必會受影響,柳昀……是否便是因此與舒聞嵐相爭不下?」

  沈奚道:「朱昱深極信任柳昀,更莫說他還是攝政兼首輔大臣,立宦官為臣,立廠一事,舒聞嵐只在內閣議會時提過一次,便被柳昀以『禍國』二字一語止之。他早便瞧出舒聞嵐的心思,是以態度也很明確,只要他柳昀在朝一日,舒聞嵐便休想立宦官為臣。」

  「舒聞嵐心中不忿,朱昱深繼位,無論是錦衣衛還是宦官都功不可沒,憑什麼錦衣衛便可重歸親軍衛,可他辛苦建立了這麼多些年的宦官網還如以往一樣地位低賤?」

  「舒聞嵐正是因這種種因由,才拚了命想拿住柳昀的把柄,借此取而代之。」

  「畢竟這朝堂中,只有他當上首輔了,才可壓下異聲,完成夙願。」

  蘇晉原想說內閣不止舒聞嵐一人,饒是他有大才,於朱昱深登基有大功,可柳昀之下,官拜一品輔臣的沈奚,官拜刑部尚書的錢月牽,甚至包括朱弈珩,哪個政績不比他卓越?

  可轉而一想,朱弈珩是宗親,不可能位至首輔,錢月牽是朱弈珩的人,說到底隔了一層,而沈奚,沈奚雖有大能,但他身兼數銜,輔臣與戶部尚書倒罷了,還是一品國公與國舅,不是首輔,已能與柳朝明平起平坐,若任了首輔,當真是沒人能製衡他了。

  蘇晉沉吟一番,問:「今日柳昀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動了親軍衛,闕無,還有錦州府的官員與衙差都看見了,再不可能瞞得過朱昱深與滿朝文武。他卻與我說他不會有事,難道朱昱深竟不會治罪麼?」

  沈奚笑了一聲:「怎麼可能不治罪?他的不會有事,是他暫時死不了。」

  說著,面色沉下來:「朱昱深要怎麼處置,我也不知,待會兒且等著看吧,首輔與攝政應該是當不了了,都察院……大約會下放去當個四品僉都,亦或七品監察禦史吧。」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50
發表於 2018-12-12 23:53:40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八章

  得到營寨,天已暗了。

  闕無下馬與眾人行禮:「諸位大人稍後,末將這就去通稟陛下。」

  朱昱深的軍帳臨著阜南河,乍看上去,與尋常帳子別無二致,只是大了數倍,進了帳中才發現內有乾坤,上設蟠龍寶座與禦案,左面掛著一副三丈長的大隨疆域圖。

  朱昱深未著天子袍服,一身戎裝挺拔依舊,負手立於疆域圖前,似在思索著什麼,聽到眾人向他拜見,應一句:「平身。」直到心中所慮有了結果,才回過頭,目光自沈奚身上掠過,問:「你怎麼來了?」

  沈奚昨晚去了行都司,今早送走朱南羨後,因擔心蘇晉的安危,先回了錦州府衙門,還未曾來覲見過朱昱深。

  沈奚上前一拜:「回陛下,陛下在雲貴設道,立安南為交趾省,那麼西南一帶的黃冊與魚鱗冊都要隨之清查更改,臣怕下頭的人辦不好差,耽誤陛下的大事,是以親自來一趟。陛下可放心,臣臨走已將朝政安排妥當,左右還有十殿下與錢尚書操持,不會出岔子。」

  朱昱深聽他滿口胡說八道,倒也沒多計較,只淡淡道:「柳昀與舒毓都不在京師,你這一走,是想累死老十?」

  沈奚又欲解釋,朱昱深擺擺手:「罷了,罰奉一年,回京後,寫封請罪摺子交給朕。」

  其實沈青樾為何會出現在川蜀,朱昱深怎麼不知?

  然天下正處破舊立新的關鍵時期,戶部乃變革之根本,朱昱深不願動,也不會動這位能幹多智的戶部尚書。

  又看向眾人:「朕聽聞,戶部的盧主事死了,你們中,誰來給朕一個解釋?」

  先一刻候在帳中的翟迪邁前一步道:「稟陛下,這名戶部的盧主事,是……臣親手殺的。當時盧主事欲帶走翠微鎮的鎮民問罪,哪知客棧起了亂子,無辜百姓遭災。事態緊急,臣亦是不得已才殺之。」他說著,撩袍跪拜而下,「請陛下降罪。」

  翟迪殺盧定則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為幫朱南羨隱瞞身份。

  朱昱深冷聲道:「都察院小事立斷,大事奏裁,如今朝廷命官的命,在你等禦史眼中,已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可隨意處決了嗎?」

  翟迪埋首:「陛下,此事是臣冒失激進,臣甘願——」

  「此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朕比你清楚。」朱昱深打斷道,「戶部盧主事的案子,回京後,由刑部與大理寺接手,至於你,自即日起停職候審,待查清了再作處置。」

  翟迪磕下頭去:「臣謝陛下恩典。」

  朱昱深的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昀,朕聽說,你今日又擅動錦衣衛了?」

  柳朝明只應:「回陛下,是。」

  朱昱深笑了一聲:「這個錦衣衛,還真是慣聽你的號令,也不怕朕連並著都察院,一齊問個謀反之罪麼?」

  他語氣平淡,卻擲地有聲,令人無從分辨他的心思。

  然而朱昱深說完這話,未等柳朝明作答,反是負手步去疆域圖前,仔細盯著北方一角。

  過了會兒,他道:「北涼野心不死,朕班師回朝後,恐不久又要親征,近幾年你將朝政打理得很好,朕念你有功,不與你計較妄動錦衣衛的罪過,暫保你內閣首輔一職務。」

  此言出,四下俱驚。

  舒聞嵐愕然道:「陛下,柳大人擅動錦衣衛為多人所見,陛下若不責罰,恐難以服……」

  然他話未說完,卻被朱昱深抬手製止。

  朱昱深看著柳朝明,續道:「朕雖保你首輔之位,但,誠如舒毓所說,你擅動錦衣衛,縱容屬下翟啟光濫殺朝廷命官,說到底,這是因你身為左都禦史,未盡監察之責,是以釀成大錯。朕已決議,自即日去,撤去你左都禦史一職,撤——你在都察院一切職務,從今往後,不再擔任禦史。」

  柳朝明聽了這話,從來平靜無波的眸子裡掀起驚瀾。

  他有片刻失神,看向朱昱深,難以置信:「陛下?」

  他十一歲跟老禦史學律法,十七歲入都察院,多少年歲月過去,禦史二字,早已刻入骨血之中。

  他不是沒想過妄動錦衣衛的後果,但事急從權,朱昱深便是降罪,大不了不做首輔也不攝政了,甚至不做左都禦史了,哪怕回頭做一個七品監察史,去地方巡按,還樂得返璞歸真,可他萬萬沒想到,朱昱深竟會撤去他在都察院的一切職務。

  柳昀平生無執念,縱是有過,也被他自鑿成灰,深埋心底。

  唯有擔當禦史一職,從來不曾動搖。

  李煢忍不住道:「陛下不讓柳大人任禦史是何意?柳大人在都察院十數載,從來克己奉公,是所有禦史的楷模。」撩袍跪下身去,「陛下,微臣鬥膽,甘以性命為柳大人作保,請陛下複大人禦史一職。」

  翟迪也道:「陛下,臣殺盧定則,乃臣一人的過錯,與柳大人毫無關係,陛下若要撤職,不若撤了臣的職務。」

  沈奚略頓了頓,說道:「陛下,如今趙衍已致仕,您就是撤了柳昀左都禦史一職,都察院中,亦無人可堪此大任,依臣所見,不如仍留他在都察院,將他的罪名昭示百官,令他戴罪立功?」

  朱昱深卻不答。

  他的目光自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到蘇晉身上,淡淡道:「蘇時雨,你也曾在都察院任禦史,可說是柳昀一手提拔上來,此事你怎麼看?也認為朕不該撤他的職嗎?」

  蘇晉沒想到朱昱深竟會拿此問來問自己,張了張口欲回答,才發現心頭有千言萬語,此刻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柳昀親手將她引上了這條路,帶她立誌,教她身為禦史之職責。

  她曾以他為師,以他為兄,以他為知己,為同路人,為明燈皓月,可後來發現他不擇手段,違背原則的一面後,便失望了,彼此分道揚鑣,漸行漸遠。

  何為禦史?

  或者退一步說,何為撥亂反正,守心如一?

  這個問題,蘇晉直至今日都沒徹底想明白,她也並不認為自己做得多麼好,當年與柳昀鬥得你死我活時,她也曾不擇手段過,只不過到末了,成王敗寇。

  柳昀妄動親軍衛是事實,翟迪濫殺朝廷命官,柳昀身為左都禦史,未盡監察之責,也是事實。

  每一樣每一條,都足以治柳昀死罪,可以說,朱昱深仍保柳昀首輔的位子,只撤去他在都察院的職務,已是偏袒太盛,格外開恩了。

  即使蘇晉知道,對柳朝明而言,他寧肯被革職,被治罪,甚至身陷囹圄九死一生,也不願以這樣的方式留在朝堂。

  蘇晉開口,聲音竟有些沙啞:「罪臣以為,柳大人自任禦史以來……」

  「不必說了。」

  她話未說完,便被柳朝明打斷。

  軍帳外是靜夜,阜南河流水淙淙,柳昀眸子裡斂含著一團霧,叫人辨不清其中悲喜,他合袖,似是平靜地朝朱昱深揖下。

  「臣柳昀,領罪謝恩。」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2-29 09:2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