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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28: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魏王是大楚唯一一個異姓王。他們先祖與大楚開國皇帝乃互相扶持一起長大的兄弟,高祖在位時許諾魏家,南邊明秀城之外的地,他們魏家打下多少是多少。於是魏家打下了半個徽州,高祖就送了他們半個徽州,並封為異姓王,世襲傳承至今。

  魏家與朝廷的關係,歷來不親近,但是卻十分恭敬。每年供奉不差一分,方方面面做得極好,又因地勢極南守軍強悍,因此大楚動盪多年,唯有魏家封地一貫太平。

  魏王這一次千里迢迢破格來了北方,算得上一種表態。楚瑜算不清魏王的意圖是什麼,她的目光在魏清平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後,沒有做聲,面色如常往下看了下去。

  一路掃完了名單,楚瑜突然看見一個名字,顧子初。

  楚瑜皺了皺眉頭,子初是顧楚生的字,只是這個字是當年顧楚生父親留給他的,他後來被他老師賜字「歸平」 ,被賦予令天下歸為太平之意,他在外用的字一直是歸平,子初這名字……

  楚瑜抬眼看向衛夏:「這個顧子初是誰?」

  「是華京顧大學士家中的人。」

  衛夏低頭出聲,衛韞離京之後,顧楚生便入了內閣,如今對外已是顧大學士。

  楚瑜垂眸,心裡有了盤算,明白這大概是顧楚生親自來了。

  顧楚生來,又是為什麼?

  她有些不解。

  然而該準備的都要準備,她將賓客名單看完,又將整個儀式流程梳理過,覺得沒什麼大礙,便讓人退了下去。

  又過了幾日,賓客悉數而至,楚臨陽、宋世瀾、魏王都在同一個下午過來,楚瑜將這些重要的人報給衛韞之後,衛韞看了一眼禮單,卻是意外說了句:「清平郡主也來?」

  楚瑜面色不動,點頭道:「隨父而來。」

  衛韞應了聲,他思索片刻後道:「我到時候親自去接。」

  楚瑜聽的這話,不自覺緊了緊拳頭。然而她面上不顯,平靜道:「我去安排。」

  衛韞抬頭看了她一眼,溫和出聲:「你別太累。」

  「都是應該的。」楚瑜神色平淡,說著,她抬頭看了衛韞一眼:「你也是,別太累著自己。」

  聽得楚瑜安慰的話,心裡那一點小不安也沒了去,衛韞笑起來,點頭道:「聽你的吩咐。」

  楚瑜點點頭:「那我去了。」

  看著楚瑜徑直轉身的背影,衛韞皺起眉頭,然而事情太多,他也來不及多想,只得夜裡到了她身邊,他輕聲道:「你近來似乎心神不寧,同我說說是因著什麼好不好?」

  楚瑜輕歎一聲:「或許是太累了吧,過了這段時間就好。」

  衛韞想了想,將人攬在懷裡,他輕歎一聲:「讓你受累了。」

  楚瑜背對著他,也只是平平淡淡道:「應該的。」

  衛韞沒說話,他就抱著這個人,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就感覺這人一時之間所有熱情就冷卻了下去,他心裡有些難受,可是又覺得這樣多的事兒,她大約的確是累了。他想了想,抬起手給她按著頭,小聲道:「這樣好點沒?」

  楚瑜感受著這個人小心翼翼的討好,有些無奈歎出聲來。

  其實她心裡的事,又與這個人有什麼關係?莫要說魏王身份特殊,就算魏王身份普通,可既然衛韞與清平郡主是故交,那故人來訪,去接上又怎麼樣?更何況明日她哥哥和宋世瀾也要來,怎麼說,衛韞去接人,都是理所應當。

  如果不是她知道後來清平郡主是他的妻子,兩人還有一子,她大約也不會是這樣子。可是這是衛韞的過錯嗎?

  不是。

  錯在於她。

  衛韞這樣好的男人,清平郡主這樣好的女子,兩人本就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過去或許還恩愛有加,然而是她橫插一腳,鳩占鵲巢。

  楚瑜不自覺握緊了被子,覺得無數心酸艱澀愧疚湧了上來。

  她翻過身去,將額頭抵在他胸口。衛韞笑了:「怎麼了?」

  「沒什麼,」她帶著鼻音道:「就是覺得你太好了,我配不上。」

  「你胡說什麼呢,」衛韞笑出聲來,伸手去扳她的臉:「我看看,你是不是哭成小貓了?」

  楚瑜掙扎著不給他看,衛韞認真想了想:「你說吧,你這是怎麼突然就這麼想了?」

  「來了好多賓客。」

  楚瑜不敢魏清平的事,吸著鼻子道:「都是達官貴女,年輕貌美,與你門當戶對,性情溫婉動人。我嫁過人,年紀也大,脾氣也不好……」

  「停停停,」衛韞抬手止住她說話,覺得聽得頭疼,他抬手揉著腦袋,哀求道:「姑奶奶,你這是聽誰和你說這些胡說八道的事兒啊?」

  楚瑜悶著頭:「自個兒想的。」

  「哦,你一個大夫人,獨守過鳳陵關,千里之外奔襲直達北狄的一品誥命,你就滿腦子想這些?」

  一聽這話,楚瑜頓時惱了,她猛地抬頭瞪他:「你果然覺得我不夠溫柔懂禮數了!」

  衛韞:「……」

  這話真的沒法接,兩人大眼瞪小眼,衛韞看著對方含著淚的眼睛瞪得圓鼓鼓的,有些不好意思轉頭去:「你以前……也沒多溫柔懂禮數啊……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

  楚瑜:「……」

  然而這麼一打岔,楚瑜也覺得,自己有點無理取鬧了。

  她沒說話,翻過身去,背對著衛韞,悶聲道:「睡了。」

  「好了好了,」衛韞去拉扯她:「別生氣了,你說那些都不重要,什麼年輕貌美啊、門當戶對啊、性情溫婉啊,這些都不重要。」

  「阿瑜,」衛韞從背後抱著她,溫和了聲道:「你說的這些,你不在的那四年,我都見過。可是阿瑜,再沒有一個人能在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開始,陪我一路走過來。這世上每個人都很好,端看你有沒有在最好的時間遇到。我把這輩子所有喜歡都給了你,再給不了其他人。」

  「而且你哪裡有你說的這樣多的不好,若是真的這樣不好,你看顧楚生,怎麼這麼多年了,死咬著你不放?」

  說到這個,衛韞有些不舒服,然而他向來也是坦蕩之人,便承認道:「顧楚生也是華京之中最頂尖的青年才俊,雖然我刻意羞辱他時說得不太好聽,但他的確是樣樣出眾,你若真的不好,你當我們都是瞎了嗎?」

  楚瑜聽的這話,有些恍惚。

  「不是的……」她輕歎了一聲,然而又止住聲音,沒有再說下去。

  她怎麼同衛韞說呢,顧楚生哪裡是喜歡她呢?只是因為得不到,所以這樣執著。

  當年他輕而易舉得到的時候,又哪裡來這樣多執著,對她厭惡無比,避之不及。

  她一輩子,除了衛韞,沒有其他人喜歡過。而哪怕是衛韞,這份喜歡裡,或許也夾雜著諸多。或許是恩情、或許是習慣、甚至於情欲,這份感情裡,可以摻雜的太多了。

  楚瑜壓著心裡胡思亂想,也不再多說,衛韞收緊了他的手臂,低聲道:「真的,我不騙你。」

  「你特別好,值得任何人喜歡。」

  這樣的話也不過是安慰,楚瑜壓著心思,卻也不想再讓自己的情緒打擾衛韞,她低聲「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等到第二日,楚瑜領著人在城門口接著人,後日就是封王大典,賓客陸陸續續都來了。來的人大多身份不凡,楚瑜為了彰顯禮數,便從城門口就開始迎接賓客。

  待到正午時分,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雖說深秋的太陽不辣,但站了太久,楚瑜也覺得頭暈腦脹,一輛從華京的馬車停在門口,那人沒帶多少隨從,就抬手從裡面遞出一張帖子來。

  楚瑜頭腦木木的,剛剛接過那帖子,笑著打開帖子,正要說出例行公事的客套話,她就覺得眼前一黑,有些目眩。

  她身形晃了晃,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小心!」

  等光再次回到視線,楚瑜抬起頭來,看見顧楚生身著青藍色華服,站在馬車上,神色焦急握住了她的手腕,借著這個力道扶住了她。

  周邊人目光都瞧過來,這裡大多是達官貴人,偶爾有幾個去過華京眼尖的,頓時認出了來人。目光在楚瑜手腕上一打量,便似乎明瞭了幾分。

  楚瑜緩過神來,她從容抽了手,笑著道:「顧大人長途跋涉來此,衛府榮幸之至,您食宿均已安排,還請跟著下人過去吧。今日人多事雜,若有不周,還望見諒。」

  顧楚生收了手,神色也恢復平靜,他點點頭,規矩道:「勞煩大夫人了。」

  楚瑜含笑退了步,抬手道:「請。」

  顧楚生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若是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吧,你沒必要……」

  沒必要為了衛家,為了其他任何人,做到這一步。

  然而想到當年她在顧府時也是一貫如此,凡事都要打點到最好,他又止住了話,歎了口氣,退回馬車之中,放下簾子道:「走吧。」

  馬車噠噠往城門中去,顧楚生忍不住捲起車簾,回頭看去。

  女子站在陽光下那從容模樣,同當年顧府擺宴,她站在顧府門前迎客時一模一樣。

  其實最初她不會這些,一個當做武將養大的女人,又哪裡懂什麼中饋持家?

  然而當了他十二年大夫人,掌管中饋六年,她什麼都學會了。

  可是學會了,卻也不是他的夫人了。他驟然覺得,自己彷彿是將一塊璞玉雕琢好了,最後卻又送給了別人。而且還是他親自送出去的。

  顧楚生心口有些發悶,他靠在車壁上,重重呼出一口氣。

  不能再想了。

  他來不是為了這種事,不能再想。

  而顧楚生入城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衛府,衛韞正同陶泉商議著華京動向,便聽衛夏進來道:「主子,顧楚生入城了。」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他抬起頭,有些詫異道:「他怎麼來了?大夫人可知道?」

  「顧楚生是化名顧子初來的,大夫人之前將這個顧子初安排在了貴賓的院子,想來……是知道的。」

  衛韞心口一堵,他抿了抿唇,片刻後,他放下筆,直接走了出去。

  「我出去看看。」

  他覺得自己似乎突然知道了楚瑜心緒難安的原因。

  這麼多年,顧楚生在的地方,楚瑜似乎就未曾有過心安。

  衛韞直接翻身上馬,在城中疾馳而去。衛夏跟在後面,壓著聲同衛秋道:「你說人都入城了,聽敢說還握了咱們大夫人的手一把,該占的便宜都占了,咱們侯爺還這麼趕著去做什麼啊?」

  衛秋淡淡瞟了他一眼。

  「大概是,洗眼睛吧。」

  衛夏:「???」

  衛秋轉過頭:「你眼裡有了別人,我就擠過去,把你眼睛裡的人洗乾淨。」

  衛夏:「……」

  過了片刻後,衛夏抬起頭,認真道:「衛秋你同我實話說,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衛秋淡淡瞟了他一眼:「有病。」

  說話間,衛韞疾馳到了城門口,楚瑜正坐在涼棚喝茶休息,一抬眼,看見衛韞駕馬而來。

  楚瑜勾了勾嘴角。

  也不知是茶苦還是心苦,就覺得苦味在舌尖心頭無一不蔓延去。

  等衛韞到了身前,楚瑜站起身來,恭敬行了個禮,開口道:「侯爺怕是來早了。」

  「不早不早,」衛韞趕忙道:「我陪你多等一會兒,無妨的。」

  楚瑜皺眉:「侯爺今日無事?」

  「也不是沒事吧……」

  衛韞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不放心,想過來瞧瞧……」

  楚瑜面色不動,她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誠心,便等著吧。」

  衛韞吶吶應了聲,同楚瑜站在一起,想了片刻,他伸手去,想拉楚瑜。楚瑜不著痕跡退了一步:「侯爺,人多眼雜。」

  衛韞心裡又酸又苦。

  方才衛夏同他說過了,顧楚生剛才就拉了她一把。

  他抿著唇不說話,就守在她身邊,她去哪兒他去哪兒。

  過了一會兒,楚瑜有些煩了,她走到遠處沒人的地方休息,他也跟過去,楚瑜走進林子裡,他一步不停跟著,走了一段路,楚瑜猛地頓住步子,抬起頭來,皺眉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她語氣太冷太見外,衛韞所有委屈壓不住,驟然爆發出來,他伸手去拉楚瑜,楚瑜抬手掙著他:「你這是做什麼?放開!」

  衛韞下了狠手,抓著就是不放,她掙扎得厲害了,他將她猛地抵在身後大樹上,提了聲道:「我才要問你你這是要做什麼!」

  楚瑜被他吼得愣了愣,她抬起頭來,呆呆看著衛韞,衛韞捏著她的手,氣得口不擇言:「顧楚生來了你也不同我說,你是怕我知道什麼?他一來你就對我這樣子,他能牽你手我就不能,楚瑜,」他咬著牙:「你心裡是不是還有他?有你就同我說,」他狠話放到一半,居然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頓了片刻後,他終於道:「我這就去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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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回來!」

  楚瑜急急拉住轉身就要走的衛韞,有些哭笑不得道:「你這是扯哪裡去了?這又管顧楚生什麼事?」

  衛韞不說話,他由她拉著他,似乎是有些委屈道:「我知曉你心裡放不下他,我也沒什麼辦法,先喜歡你是我輸了,我願賭服輸。我不能對你怎麼樣,我找他麻煩都不行了嗎?」

  「你這個人……」楚瑜有些無奈:「哪裡來這樣多的想法?」

  「不是嗎?」

  衛韞轉頭看她:「你知曉他要過來,卻不告訴我,自己在那裡難受,我以為你是因我有什麼不開心,費心費力哄著你……」

  衛韞越說越難受,想著這幾日楚瑜夜裡輾轉反側,他低聲下氣的哄,他頓時就覺得更不能忍:「我這就去找他。」

  「小七!」

  楚瑜拉著他,也不知道怎麼的,近來的氣突然就消了許多,她拉著他,忙道:「我沒因他難受,我近來不高興,只是因為……」楚瑜卡了殼兒,衛韞抬眼瞧她,一副『我看你怎麼編』的樣子,配合道:「因為什麼?」

  楚瑜把魏清平的名字咽了下去,小聲道:「我就是覺得,這次來了這麼多姑娘,你也到適婚年齡了……我就心裡難受。」

  衛韞愣了愣,而後他皺起眉頭:「那顧楚生來你為何不告訴我?」

  「我並不知他要來。」

  顧子初這個名字是顧楚生家父所取,他沒告訴過她,她若說知曉,一來怕顧楚生日後生疑,二來又擔心在衛韞這裡顯得太過親密。

  「那你為何要將顧子初分在貴賓的院子裡?」

  「這是誰同你說的?」楚瑜有些疑惑:「我看到名字時,就揣摩這人會不會是顧楚生,所以我準備了兩個房,若來的是顧楚生就直接去貴賓的房,若不是就去普通的房,哪裡有專門準備貴賓的房給他?」

  衛韞心裡總算是好受了些,他轉念一想,喜笑顏開道:「原來你怕我要準備娶妻,既然怕了,那你怎麼不嫁我呢?」

  「我如何就不嫁你了?」楚瑜笑起來,抬手給他整理衣衫:「我不是不嫁你,我只是等著嫁給你。」

  「等」著嫁給他,等感情水到渠成,等時機合適。

  如今衛韞即將自封為王,他要向天下招兵買馬,一個好名聲對於他來說太重要了。如果他只是鎮國候,那娶了她,大概也就是接受滿華京的恥笑,最多也不過被降職罰俸,她和他最大的阻礙,也不過就是怕柳雪陽接受不了而已。

  然而如今卻是不一樣了,如今正值緊要關頭,天下將分,衛韞極需招攬天下人心,若他私德有虧,趙玥加以渲染,有識之士怕是要多做猶豫,局面便對衛韞不利了。如今堵著滿門性命大半天下做的事,楚瑜絕不會讓任何不該有的風險出現,尤其是這風險……還是如此風月之事。

  楚瑜內心定下來,她抬頭看他,溫和道:「你別多想,我和顧楚生早已經過去了,我不是放不下的人。」

  聽得這話,衛韞內心安定了許多,他抬手握著她的手:「那你也別多想,那些姑娘我不會多看一眼的。」

  楚瑜笑起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就知道說漂亮話哄我。」

  說完,她將手抽出來,轉身道:「好了,回去吧,我哥怕是要來了。」

  「嗯。」衛韞應了聲,緊隨在她後面走了出去。

  等回到了城門前,沒過多久,楚臨陽的馬車就出現在了視野裡。楚瑜一看見那個飄蕩著的「楚」字,便提著裙主動上前去。

  衛韞跟在她身後,看她高興到了馬車前,歡喜道:「哥哥!」

  車簾捲起來,率先露出了楚臨陽那張溫和中正的臉,他身側往旁邊側了側,楚瑜就聽到謝韻含著哭腔從裡面衝了出來:「阿瑜!」

  楚瑜聽得這話,便看見謝韻提著裙下了馬車,急切拉著她:「你可還好?」

  楚瑜愣了片刻,抬眼看上去,卻見楚建昌和楚錦也從馬車裡走了出來。

  「你們……怎麼……」

  楚瑜一時思緒有些混亂,楚錦和謝韻本該在華京才對,就算不在華京,也該在洛州,怎麼就隨著楚臨陽一起過來了?

  楚錦知道她要說什麼,她笑了笑,溫和道:「你不是在去順天府告狀前夜就通知我帶著母親走嗎,我連夜趕了出去,然後直接去找了大哥,如今聽到大哥要來白嶺,我同父親母親便一同過來了。」

  離開了華京浮華之地,楚錦也沒戴面紗,她面上刀疤淡了許多,破壞了過去那樣柔弱的美麗,卻多了一份灑脫豪氣,讓她整個人氣質磊落清明,看的人十分舒適。

  謝韻握著楚瑜的手,焦急看著她道:「我聽說你們出了那樣大的事,我很擔心你。你說你這孩子,這些年,怎麼就沒讓我省心過呢?你一個,阿錦一個,我這輩子都快為你們操心死了……」

  聽到這話,楚錦楚瑜相視一笑,說話間,楚臨陽扶著一個女子從馬車上走了下來,那女子身著淺藍色廣袖衫,姿態從容,帶著百年世家獨有的清貴,走到楚瑜面前。

  楚瑜看見這人更驚訝了:「大嫂也來了?」

  她知道謝純向來是不管事的性子,每日就喜歡待在屋中,能讓她出來,楚臨陽也是費了心思。

  謝純聽到這話,輕輕一笑:「全家都來了,我自然也來了。」

  「便當做散心吧。」

  楚臨陽聲音平淡,不著痕跡將手搭在了謝純肩上,楚瑜看見這個動作,臉色黑了黑。

  謝純是個純正的世家嫡女,和她這種軍營長大的人完全不一樣。剛嫁進來的時候,她喜歡找謝純玩,但一巴掌就能給謝純拍吐血,從此以後楚臨陽就基本拒絕她接近謝純一丈之內,接近了就要被揍。

  這麼多年過去了,楚臨陽對謝純的愛護,依舊一如既往。對她這個妹子,依舊狠辣。

  楚瑜有些無奈看著楚臨陽的動作,衛韞走上前來,笑著道:「一家人來了也好,嫂嫂許久沒回家過,一直惦念你們,大哥先帶著伯父伯母們入城吧,等回去再慢慢敘舊。」

  楚臨陽聽的這話,點了點頭,謝韻又問了楚瑜幾句,一行人才回了馬車,等所有人上去後,楚臨陽進馬車前突然回頭,盯著衛韞道:「晚上我有事,想單獨找侯爺好好談、一、談。」

  他那個「談一談」說得咬牙切齒,衛韞直覺有什麼不好,他僵硬著臉,撐著笑道:「好,待到事畢,我這就去找大哥。」

  楚臨陽點點頭,進了馬車。等楚臨陽一行人走了以後,衛韞鬆了口氣,轉頭同楚瑜道:「阿瑜,你哥會打人嗎?」

  「嗯?」楚瑜有些奇怪:「你怕什麼?」

  「你說他要是把我打得快死了,我能還手嗎?」

  楚瑜:「……」

  「放心吧,」她淡道:「他不會打死你的,」說著,楚瑜雙手攏在袖中,看著遠方:「他要真的動手了,你就跪著抱住他的大腿哭。」

  楚瑜彷彿想起了什麼很不堪的回憶,淡道:「哭得越大聲越好。」

  衛韞聽到這話,居然有了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抬眼看向楚瑜,悠悠道:「原來你哥也經常打你啊。」

  楚瑜回頭奇怪看他:「衛珺也會打你?」

  「我有六個哥哥,」衛韞比劃了一下,隨後道:「大哥動手最狠。」

  楚瑜覺著,還真沒看出來衛珺是這種人。

  衛韞說著,眼裡帶了懷念:「我真的很想他們。」

  楚瑜沒說話,片刻後,她淡淡道:「以後有我陪你。」

  聽得這話,衛韞抿唇笑了,他垂下眼眸,看著地面,小聲道:「嗯,我也陪著你。」

  兩人說著話,宋世瀾也到了。他倒也沒多說,恭恭敬敬客套了一番,便入城去。又等了一會兒,魏王的馬車也到了。

  魏王是按照王爵的規格準備的儀仗隊伍,老遠就能看見旗幟飄揚,楚瑜和衛韞等在門口,見馬車緩緩而來,金色的馬車一前一後有兩駕,前面一駕明顯大一些,馬車車簷雕蛟刻鳳,蛟龍口中銜珠,看上去氣派非凡。

  馬車到了門口,除了衛韞和楚瑜,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等著魏王出來,片刻後,侍從挑起簾子,一個紫衣金冠的中年男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看上去四十多歲,正直壯年,氣度儒雅溫和,倒極為近人。他從馬車上踩著臺階下來,同衛韞互相行禮,兩人寒暄之時,楚瑜轉過頭去,便看後面那馬車之中步下一人來。

  那人身著白色紗裙,梳了一個髻,髮上一對金翟髮簪,翟鳥口中銜珠,後面又插著一對步搖,步搖對稱在兩側,隨著她走動輕輕搖晃。

  她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看了過去,她長得極美,但氣質卻也是極冷,她目光很淡,看上去眼裡似乎放不下任何人,因著如此,整個人似乎都不在這紅塵之中,哪怕頭頂華貴金飾,卻也遮不住那一身仙氣。

  這世上美人有很多,然而能美出一股仙氣的人卻算不上多。

  所有人屏著呼吸,衛韞不由得同魏王笑道:「清平郡主每次出現,周邊都沒了聲音,得女如此,王爺心中想必竊喜吧?」

  魏王擺手輕笑:「該是操心才對。」

  說話間,魏清平走到衛韞面前,她輕輕點了點頭,衛韞趕忙拱手:「見過郡主。」

  「傷好了?」

  魏清平開口就問得熟稔,明顯是熟識之人,楚瑜不由自主抬眼看向衛韞,卻見衛韞笑著道:「好了,這麼多年了,也當好了。」

  魏清平點點頭,也沒多問,只是道:「入骨纏的毒不容易解,好了就好。」

  旁邊魏王笑起來:「原來清平當年說救的人就是衛小侯爺啊?當年她執意要去天山取藥,我還不准,若早知道救的人是衛小侯爺這樣的當世英雄,我當全力支持才是!」

  「王爺說笑了,郡主千金之身,您擔心才是對的。不過郡主救命之恩,衛韞沒齒難忘。」

  說著衛韞躬身行了個大禮,魏清平面色不變受了,一行人寒暄過後,楚瑜衛韞送著他們親自入了城。

  等送著魏王和魏清平歇下,衛韞也有些乏了,然而他同楚瑜剛一回去,便聽侍衛來報:「顧子初求見。」

  衛韞和楚瑜對視一眼,楚瑜想了想道:「他應當是為了華京之事。」

  衛韞點頭道:「讓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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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衛韞抬手,讓顧楚生進來。

  沒了片刻,顧楚生拿著文書走進來,行了個禮道:「見過鎮國候。」

  說著,他抬起身來,然而目光卻是不由自主落在了楚瑜身上,他神色間似乎有些詫異楚瑜為何在此,衛韞看出他的疑惑來,抬手將手蓋在楚瑜的手背上,平淡道:「我的人,不妨事。」

  這話出來,顧楚生表情一時有些變化,楚瑜低垂下眼眸,似是認可這番話。衛韞見顧楚生捏緊了手中文書,他頗有些不滿道:「顧大學士若是無事,便先回去休息吧。」

  「侯爺見諒,」顧楚生深吸一口氣,壓住了自己內心翻滾著的情緒,淡道:「顧某此次前來,確有要事。」

  說著,顧楚生跪坐下來,他整理了衣衫,抬起頭來,看著衛韞道:「鎮國候可知,如今趙玥已和北狄通信,願傾巢之力,與北狄呈南北之勢共同夾擊白州?」

  衛韞皺起眉頭,此事估計趙玥做得隱蔽,他尚不知曉。

  然而衛韞還是點了點頭,示意已知。顧楚生繼續道:「鎮國候又可知,這四年征戰、加上趙玥暗中養軍、修建攬月樓等事,國庫早已撐不住,從兩年前開始,便加重稅負,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然而哪怕如此,每年我大楚糧倉,卻都不能填滿應有之數。」

  顧楚生說這些,楚瑜和衛韞都都起眉頭來。衛韞平靜道:「你說這些,我都知曉。」

  「侯爺,如今大楚早已是岌岌可危之勢,若稍有天災人禍,處理不當,怕是要屍橫遍野,百姓無依。侯爺,」顧楚生言辭懇切:「您當真要為您一己之私,置天下於刀尖嗎?」

  聽到顧楚生說這話,楚瑜猛地想起來,如今是她二十一歲。

  她二十一歲那年,洛州似乎發生了一場地震。那時候顧楚生不眠不休近一月有餘沒怎麼回來,她當時囤於內宅,在華京中一派歌舞昇平,也沒怎麼聽到地震的消息,想來是不太嚴重。

  楚瑜暗暗回顧了當年地震所有相關信息,當初主要是青州佘城受災,這裡是姚勇的地方,楚瑜算了算時間,這一場地震……的確就在一月後。

  她有些咋舌於顧楚生居然在如今就已經開始擔心天災,可見如今國庫已經警戒到了怎樣程度。雖然也有可能是顧楚生為了勸說衛韞所作的說辭,可無論如何,她都要早作防範才是。

  她心中暗自盤算著是所有,衛韞卻是輕笑起來:「顧大人真是憂國憂民,既然這樣,大人為何不勸勸金座上那位呢?今日你當是衛某想反?衛某也不過只是困獸之鬥,求條生路而已。」

  「侯爺是困獸之鬥,陛下何嘗又不是?若侯爺為了給自己求生路而放棄了天下人的生路,侯爺與趙玥,又有什麼區別?」

  顧楚生緊盯著衛韞,衛韞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抬眼看他:「所以,我給顧大人留了一條路,不是嗎?」

  顧楚生沒說話,衛韞平靜道:「長公主有孕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輕笑起來,那笑容冷漠薄涼,帶了些許嘲諷。

  「侯爺果然料事如神。」

  「我不是趙玥,」衛韞聲音平淡:「我想保護我的家人,可我也想保護天下人。顧楚生,選擇權一直在你們手中,而不是我。當年我就知道真相,可我還是讓他趙玥登基為帝,那是為了天下百姓。」

  「我給了趙玥選擇,如果他當一個好皇帝,走不到今天。可是是他荒淫無道,惹至民怨。我與將領前方廝殺,他在後方舉國之力修建攬月樓,草菅人命奢侈無度,他做的事,是我逼他的嗎?」

  「是你讓長公主引誘他的!」顧楚生擲地有聲:「若非長公主要求,他怎會做這樣的事?!」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

  顧楚生目光看過去,楚瑜歎息了一聲:「禍國的總是女人,顧大人,您內心之中,亂這天下的怕不是趙玥,而是長公主吧?」

  顧楚生抿唇不言,楚瑜淡道:「可是攬月樓不是長公主要的,盲目擴軍也不是長公主要的,趙玥到底是什麼人,你至今看不出來嗎?哪怕沒有長公主,趙玥也會有其他理由,早晚走到這條路上。你知道為什麼嗎?」

  「從他登基那一天開始,他從來沒給過百姓一份敬重。他為權勢坐上這個位置,只為要用他的權勢。如果他成為皇帝之後還不能讓他享樂,他隱忍這樣多年,他又怎麼會甘心?」

  楚瑜的話讓顧楚生愣了愣,他總覺得,趙玥哪怕最初錯了,可是錯了就錯了,也改不了,他總想找一條如今對所有人最好的路出來,他總認為,趙玥不會錯第二次。

  然而他卻不曾想,如果一個人連動機都是錯的,又怎麼可能走到對的路上?

  趙玥是為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登基,他沒有家人,沒有愛人,對這天下沒有半分感情和敬重,七萬熱血男兒的屍骨鋪在他帝王之路上,他都不會有半點愧疚,這樣的人,他得到權力之後,如果不濫用,又怎麼對得起他這樣多的謀劃?

  顧楚生沒有說話,楚瑜平靜道:「不過,我說這些,顧大人也不是不明白,如今顧大人過來,想必是早已準備好了,是麼?」

  沉默片刻後,顧楚生終於出聲:「我讓長公主假孕,同時給趙玥下了毒。五個月後,趙玥將再也不能動彈,我會想辦法壓住朝中局勢,直到長公主產期,我會找個孩子給長公主,假裝是長公主的孩子,然後我們輔佐他登基。」

  顧楚生說著這些,目光裡沒有半分波瀾。楚瑜倒是十分驚詫,她太清楚顧楚生的性子了。

  他顧家一貫講究皇室血脈,正統嫡庶,然而他今日,卻要親手做混淆血脈之事?

  楚瑜驚訝,衛韞卻十分平靜,似乎是早已知道顧楚生的謀劃一般,淡道:「你想得開就好。」

  「我希望這五個月內,你們和趙玥不要有太大規模的衝突。」顧楚生開口:「能不打就不打,如果要打,」顧楚生眼中神色晦暗:「就將青州拿下來!」

  青州是姚勇的地盤,日後趙玥一死,沒有護著他的趙玥,姚勇早晚要反。如今拿下青州,一方面是斬了趙玥的左膀右臂,另一方面也是提前解決了隱患。

  「我可以不打,可趙玥不會放過我。」

  衛韞聽得這話,開口道:「王家稱王,他讓我去打王家,如今我自立為王,各方都在觀望,第一戰,他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挫了我的銳氣,否則天下之人,都將有樣學樣。而第一戰天下看著,」衛韞抬眼:「我不能輸。」

  「我知曉。」顧楚生點頭,卻是道:「可第一戰我有辦法,讓你不戰而勝。」

  「哦?」

  衛韞來了興趣,顧楚生抿了口茶:「首戰左前鋒,是一位故人。」

  「誰?」

  顧楚生抬眼,說出一個讓衛韞和楚瑜都有些驚訝的名字。

  「沈佑。」

  「到時候我會想辦法煽動姚勇出戰,姚勇的性子你知道,一旦局勢不對,他不會強攻。到時候我們先陣前勸降沈佑,一旦沈佑降了,第一戰的士氣就落了,以姚勇的性格,絕不會立刻再戰。之後你們不要拖延,直取青州。」

  顧楚生的手點在地圖上,看著衛韞,神色冷峻:「青州拿下,怕就是五月後了。五月後我全面掌握京中局勢,會宣佈休戰,如今長公主對外宣稱孩子約有兩月,再等六個月,便可以早產之名『生』下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你從哪裡找?」

  衛韞頗有興趣,顧楚生抬眼看向衛韞:「單憑王爺吩咐。」

  「若這個孩子,是我的孩子呢?」

  衛韞試探著詢問,顧楚生抬眼看他,衛韞面色不動,垂眸到楚瑜的手上,翻弄著楚瑜的手指。

  顧楚生似有所悟,片刻後,他輕笑開來。

  「若此子乃大夫人之子,」他神色鄭重:「顧某願視若己出,鞠躬盡瘁,輔佐至百年之後,江山盛世,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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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這話說出來,衛韞臉色頓時不太好看了,楚瑜輕咳了一聲,輕描淡寫轉了話題:「不知顧大人哪裡來的把握,一定能勸降沈佑?」

  「沈佑是個好人。」

  顧楚生也沒將方才話題繼續下去,他接了楚瑜的話,冷靜道:「他每一件事都想做好,想當一個忠義之人,所以他沒有背叛趙玥。可是他心裡又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愛慕六夫人,也羞愧於衛家。他,」顧楚生抬手,輕輕放在自己胸口,認真道:「良心難安。」

  衛韞點點頭:「我明瞭,顧大人的意思,我已知道。你放心,」他神色鄭重:「我會等到五月後。」

  顧楚生似乎是舒了口氣,他恭敬叩首:「顧某謝過侯爺。」

  說完之後,他抬起頭來,便起身告退下去。

  等他退下後,楚瑜抬眼看向衛韞:「你問那些話做什麼?」

  「我的意思,我以為你明瞭。」

  衛韞抬眼看她:「我不想再讓衛家步當年後塵,我若輔佐一個帝王,我希望那個人,能是衛家人。」

  「孩子不是你說有就能有的。」

  楚瑜皺起眉頭,衛韞輕笑:「一個孩子,誰又知道是真是假?只要你同意,」衛韞抬手,將手覆在楚瑜的腹間,他溫和道:「先隨便送一個孩子進宮,等你懷了孕,將孩子生下來,我們再換回去,不也好嗎?」

  「衛韞……」楚瑜微微顫著唇:「我不會讓我的孩子進宮。」

  衛韞抬眼看她,楚瑜站起身來,她身子有些發顫,卻還是咬牙同他道:「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好好過一輩子,你知道好好過一輩子是怎麼過嗎?是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最大的煩惱也只是今日的字沒有抄寫完。而不是在那深宮大院裡,頂著萬歲二字當一個傀儡!」

  衛韞沒說話,楚瑜挺直了腰背:「我絕不會容許,你們將我的孩子,當成你們的棋子。」

  聽的這話,衛韞苦笑:「我也不過就是說說,都聽你的。」

  說著,他伸出手去,抱住楚瑜,溫和道:「我只是想將最好的都給咱們的孩子,阿瑜,無能為力的感覺太苦了,我不想有第二次,也不想讓我的孩子去體會這種感覺。」

  這話他說得很平靜,楚瑜愣了愣,待到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她心裡驟然疼了起來。

  他無能為力了五年。

  五年前,他去白帝谷給父兄收屍,面對父兄的死無能為力;

  後來被下入天牢,看一家人跪在風雨之中,無能為力;

  再後來他困帝殺敵,以為報得家仇,卻在觸及真相時,還是無能為力;

  他蟄伏五年,終於等到今天。

  他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這世上歡喜與天真,有時候看的並非你出身在什麼人家,而是命。

  楚瑜突然明白他想讓孩子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的原因,她抱著他,沙啞出聲:「小七……是我不好。」

  是我在你年少時,沒能保護好你。

  想到當年那狗爬的字跡變成如今剛勁雋美的筆跡,想到那多嘴多舌的少年成長為如今頂天立地的男人,楚瑜抱緊他,竟是一句責駡都說不出來。

  兩人相擁片刻,楚瑜想著今日衛韞還忙,便起身離開去,她又將所有明日要準備的都清點了一遍,清點之後,便聽長月走過來道:「夫人,老夫人讓你過去。」

  「嗯?」楚瑜有些疑惑:「老夫人叫我過去做什麼?」

  「二夫人說,老夫人今日興致很高。」

  楚瑜皺了皺眉頭,她隱約猜到是什麼事,按了按自己的袖子,她穩住心神,迅速去了柳雪陽屋中。柳雪陽正舉著畫,同旁邊蔣純笑著說什麼,她精神頭極好,許久沒見這樣高興的模樣,而蔣純跪坐在一旁,面上笑容卻是有些勉強。

  楚瑜走進屋來,同柳雪陽行了禮,隨後便聽對方招呼道:「阿瑜來了,快來瞧瞧這姑娘如何?」

  聽到這話,楚瑜便知道柳雪陽的意思了。蔣純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走上前來,她瞧著畫上的人,聽柳雪陽道:「這姑娘叫魏清平,聽說你今日去接了,當真如這畫上一般好看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

  楚瑜來時已經做好準備,神色平靜。柳雪陽「呀」了一聲,稱讚道:「那的確是美人了,與我們阿瑜比,怕也是不相上下。」

  「各有各的好,」蔣純連忙開口,打岔道:「如今也晚了,婆婆你也累了吧?要不……」

  「別啊,」柳雪陽拂開蔣純攙扶,轉頭同楚瑜繼續打探道:「這位郡主性子如何,可驕縱?」

  「並不驕縱,郡主只是不擅長人情處事,但心地善良,盛名在外。」

  「好好好,」柳雪陽連連點頭:「我也聽說人家都叫她女菩薩,是個心腸好的。魏王手握重兵,清平郡主貌美心善,與我們小七倒也算是般配了。」

  柳雪陽又問了魏清平幾句,楚瑜跪在一旁,一一答了,柳雪陽聽得心中歡喜,同楚瑜道:「我今個兒聽說了,以前小七在外面受了傷,就是清平郡主救的。她還一個人去了天山給小七採藥,一個姑娘獨自去天山採藥,何等情誼啊。這麼多年,小七從來沒對哪個姑娘有過心思,今日他還特意去接了是不是?」

  「婆婆您這都說到哪裡去了?」蔣純笑著道:「魏王身份高貴,小七去接的是魏王,又不是郡主。」

  「都一樣,」柳雪陽擺了擺手,同楚瑜繼續道:「明日啊,和咱們交好的人都來了,你替小七好好留意著。他如今也弱冠了,他哥哥們在他的年紀,都早早定親了。阿珺同你定親的時候,他才十三,你還是個四歲的奶娃娃呢,他那時候還抱過你,你記得嗎?」

  「不記得了。」楚瑜笑著搖頭,柳雪陽歎了口氣:「那真是可惜了。你那時候可喜歡阿珺了,他要回來,你還抱著他哭呢。不過小七也黏你,那時候他也才三歲,你哭,他也哭,阿珺可頭疼了……」

  柳雪陽說著他們小時候的事,臉上帶了懷念,楚瑜靜靜聽著,一直到柳雪陽睏了,她侍奉著睡下,這才同蔣純走了出去。

  等到出去後,蔣純歎了口氣:「婆婆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小七和清平郡主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你別瞎猜。」

  「嗯。」

  「婆婆如今覺得小七身份不同,她怕是以為小七要當皇帝……」

  「我知曉。」

  「阿瑜,」蔣純有些擔憂:「你別難過。」

  「我不難過。」楚瑜笑起來,她拍了拍蔣純的手:「你別擔心,婆婆說這些話,我早準備好的。這條路我既然走了,便想好了。」

  蔣純抿了抿唇,終於道:「阿瑜,你為什麼不喜歡顧楚生呢?」

  楚瑜沒說話,片刻後,她卻是笑起來:「那你為何不喜歡宋世瀾呢?」

  蔣純愣了愣,楚瑜握住她的手,低頭道:「你的心意我知曉了,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兒的。」

  「回去睡吧。」

  楚瑜彎眉輕笑,拍了拍她的肩。

  等回了屋裡,她躺在床上,一個人的床有些空蕩蕩的。衛韞要準備明天封王大典,今日怕是不會來了。

  楚瑜覺得特別累,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夜睡得不大好,總是在做夢,一覺醒來,她聽得外面吵嚷,便站起身來,詢問外面的人道:「幾時了?」

  「回夫人,卯時了,侯爺已經開始準備了。」

  楚瑜眯了眯眼,她撐著自己起身來:「我去看看。」

  楚瑜洗漱完畢,到了衛韞屋中時,他已經穿戴好了華服。今日是他封王大典和加冠禮合二為一,流程與普通冠禮不同,重在借由這個日子讓所有冠禮之人知道如今衛韞的實力,從而不懼趙玥聲威,所以前面儀式大多省略,只保留了「加冠」這一件事在眾人前。

  衛韞這一身服飾黑色廣袖綢緞外套,金色卷雲紋路綢緞壓邊,背繡日月星辰,廣袖上繡十二神獸,紅色蔽膝垂在身前,朱雀展翅銜珠,華貴非常。

  許多人圍繞在衛韞身邊,衛韞沒有父兄,楚臨陽、宋世瀾這些人便被請來當衛韞的兄弟,柳雪陽站在衛韞身後,含著眼淚說些什麼,衛韞坐在鏡子前,含笑答著話。

  楚瑜靜靜瞧了一會兒,也沒進去,他身邊已經有很多人,也不必他去打擾。

  楚瑜自己在屋中洗漱好後,穿上翟衣戴上金冠,到了時辰,便乘著轎子去了校場。

  校場已經佈置好了,賓客被引進來,逐一落座。楚瑜上前坐到高處,中間是衛韞的位置,她和柳雪陽的位置要比衛韞稍微高一些,又靠後一些。

  她們兩人的位置上垂了珠簾,楚瑜進去時,柳雪陽笑著問她:「今早上我瞧見你來了,怎麼沒進來看看?」

  「聽見小七那裡熱鬧,我便去看看,知道你們在高興什麼了,便也不上去添亂了。」

  楚瑜笑了笑,從旁邊端了茶,和柳雪陽寒暄著:「婆婆吃過早點了麼?」

  「喝了些粥。」

  柳雪陽隨意答了話。沒多久,便聽鼓聲響起來,卻是儀式正式開始了。

  那鼓聲響得密集,隨著鼓聲響起,地面開始發顫,幾千士兵從校場遠處排列而入,他們每一步都跑得極其整齊,從入場到站定沒有亂下分毫。步兵、騎兵、弓箭手……

  鼓聲之間,隨著士兵高呼之聲,一支完整的軍隊逐一而入。

  柳雪陽靜靜瞧著,歎了口氣道:「他的冠禮,本不該這樣動刀動槍的,不過這次借著冠禮的名頭宴請了這樣多的賓客,他的意思怕不止於此吧?」

  「正是如此,」楚瑜平靜道:「如今大家都在觀望侯爺和華京裡那位,侯爺要給天下一個定心丸。要結盟,至少要讓人看看實力才行。」

  「你哥哥那邊,」柳雪陽看著步兵在下方打著拳,貌似不經意道:「是如何想的?」

  楚瑜沒想到柳雪陽會管到這些事上來,柳雪陽一貫不愛管事,今日卻突然發問了,楚瑜愣了片刻後,慢慢反應過來。

  柳雪陽怕是不放心她了。

  她不由得苦笑,只能據實以答:「我母親和大嫂都是謝家人,如今趙玥最大倚仗乃謝氏,我哥哥怕不會偏幫任何人。」

  一面是妻子和母親的母族,一面是自己妹妹所嫁的人家。對於楚臨陽來說,誰都不管,或許是最可能的選擇。

  柳雪陽皺了皺眉頭,片刻後,她歎了口氣:「個人有個人的難處。」

  說著,她們靜靜看著士兵在合乎聲中排列成方正,然後統一跪了下去。全場一片寂靜聲中,衛韞從台下提步走了上來,他跪立在蒲團上,陶泉抬著金冠站在他身後,他挺得神色莊重,脊背挺得筆直。

  他已經徹底長成青年模樣,五官硬挺,沒有了少時那幾分柔軟的線條。

  他看上去如同一把徹底鑄成的利劍,在旭日下熠熠生輝,帶著破開那萬丈黑暗的堅韌華光。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她看見禮官上前來,拜請柳雪陽出席,柳雪陽由人攙扶著,走到衛韞面前。

  「這本該,是由你父親來做的事。」

  陶泉站在柳雪陽身後,柳雪陽平日聲音一貫嬌弱,卻在這一刻,用了足以讓大多數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平穩又溫和道:「可如今你父兄都不在了,只能由我來你替你做。在你弱冠之年,母親沒有什麼想讓你做的事,只有一件,我兒可知是什麼?」

  衛韞抬起頭來,看著柳雪陽含著淚的眸子,衛韞認真開口:「請母親示下。」

  「承我衛家家風,」柳雪陽抬起頭來,驟然揚聲:「還得大楚盛世!」

  說完,柳雪陽猛地回身,看向眾人:「我大楚建國以來,歷經四帝,我衛家乃帝王手中之劍,北境之牆,抵禦外敵,廣闊疆土,得我大楚千里江山,百姓無憂山河。」

  「然而這些年來,百姓流離失所,不知凡幾;路上屍骨成堆,不知源何。猶記得當年,華京乃夢裡鄉,大楚乃國上國,路無遺骨,街無空室,可如今呢?」

  「攬月樓金雕玉砌,皇宮中歌舞昇平,可皇城之下,苛捐重稅、民不聊生,縱使我衛家守住北境,奪回江山,可大楚也早已不是當年的大楚了。華京不是夢裡鄉,大楚不是國上國。」

  「我如今乃天命之年,一生歷經無數,夫君兒子都戰死沙場,然而這並非令我最痛惜之事,老身最痛惜,乃是我大楚錚錚兒郎在此,卻眼睜睜看奸人當道,江山零落!」

  「我兒,」柳雪陽閉上眼睛,沙啞出聲:「這天下人的脊骨都能斷,你不能。這天下人的頭都能低,你不能。縱使我衛家,僅剩下你和我等一干女眷,卻也不墮百年風骨,不折四世脊樑。」

  「孩兒謹記。」

  衛韞低下頭來,聲音平靜淡然,彷彿這一句話,他已經說過無數次。

  柳雪陽捧起金冠,含著眼淚戴到他頭上。

  這是她兒子。

  她唯一的、僅剩的兒子,她看著他從懵懂不知世事,成長至今日。哪怕他早已面對風霜雨雪,然而這一次,在柳雪陽心中,他才真正成人。

  她給他戴上金冠,衛韞站起身來,轉向眾人。

  旭日高升,他身著王爵華服,頭頂金冠,整個人沐浴在晨光之中,似執光明之火而來,欲點九州黑暗於一燼。

  「昏君當道,百姓無辜,衛韞承得天命,於今日舉事,自封為王,願我衛家,永為大楚利刃,護得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朱雀包裹著「衛」字的衛家家徽慢慢升起,士兵們陸陸續續跟隨著大喊出聲。

  楚瑜聽著下方聲音越來越大,如浪潮一樣卷席而來,似乎是要將衛韞、將她、將這時代所包裹。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楚瑜靜靜看著背對著她的青年,他站立在最前方,狂風吹得他廣袖烈烈,金冠旁的墜珠在風中搖曳翻滾,他似乎就是一個人,在面對著這世間所有狂風暴雨,然而他一派坦然,毫無懼色。

  她看著他的背影,她突然特別想走過去,站到他身側去,握住他的手,陪同他一起,看狂風驟雨,盛世安泰。

  然而她卻只能坐在這高處,他長輩所在之處,以長輩的身份,陪同這柳雪陽,靜靜凝望他。

  用冷靜壓抑內心那份敬仰和熱愛,用理智克制那份不顧一切想要擁抱的熱情。

  直到他轉過身來,目光看向她。

  他只是那麼輕輕一望,隔著晃動著珠簾,她看見他站在陽光下,驟然就笑了。

  那是人群很難看到的角度,他那笑容正對著她。那笑容帶著幾分少年氣,帶著些許得意張揚,與他方才所有模樣,格格不入。

  只是一瞬之間,他便又偏過頭去,楚瑜坐在珠簾內,緊握著扶手,也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哭了。她笑著落淚,抬手用帕子抹著眼淚。旁邊晚月有些擔憂道:「夫人?」

  楚瑜擺著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晚月抿了抿唇,沒有多說。

  等到整個儀式走完,所有人都散了,柳雪陽身體不適,由蔣純提前扶著走下去。

  衛韞來到楚瑜珠簾前,他捲起珠簾,就看見那雙含著水汽的眼。

  他不由得笑了:「怎的哭了?」

  楚瑜含笑站起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風沙迷了眼,我揉得重了。」

  衛韞沒說話,他笑著退開,恭敬迎她走出來。

  她由晚月扶著,衛韞跟在她身後,衛韞送著她走到人少的地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他還穿著方才那身華服,手的溫度卻一如既往。

  「阿瑜,」他輕聲說:「你知道我的字是什麼嗎?」

  「是陶先生取的吧?」

  楚瑜想了想:「方才為何沒說呢?」

  衛韞轉過頭來,笑著看著她:「不是陶先生取的,是我自己取的。」

  楚瑜有些疑惑抬眼,衛韞頓住步子,拉過她的手心,在她手上,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字。

  「懷……」楚瑜念出第一個字,然後她看見他寫下第二個字:「瑜……」

  楚瑜愣了愣,衛韞將她的手包裹握住,似乎是將那個名字握在手裡。

  「阿瑜,」他認真開口:「無論未來我走到哪一步,在你面前,我一輩子,也只是衛七郎,衛懷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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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楚瑜不知道該說衛韞心思纖細,還是說他每次都剛好撞在那個點上。

  每次她心緒難安的時候,這個人總會恰到好處走過來,給她安撫。

  她握著他的手,慢慢道:「還好你來了,」說著,她抬起頭,瞧著他笑起來:「方才我覺得,你離我特別遠。」

  遠得她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叫悔叫夫君覓封侯。

  「我知道,」衛韞拉著她的手,他低垂著眉眼,慢慢道:「阿瑜,我未來的路很長,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走到哪一步。我也怕權勢迷了我的眼,怕榮華蝕了我的心,所以我告訴自己,人前我是衛韞,人後我只能是衛懷瑜。這一輩子,我永遠要像最初喜歡你時一樣,這份感情乾乾淨淨的,容不得半點雜質。」

  楚瑜不說話,她靜靜看著他:「若你當了皇帝呢?」

  「當了皇帝如何?」

  「三宮六院,總該有吧?」

  衛韞笑了:「沒有,如果皇帝一定要有三宮六院,那我就不當了。」

  「阿瑜,」他握著她的手,神色鄭重:「這時候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如果在我身邊,要讓你受這樣大的委屈,那就是我無能。這樣無能的男人,」他頓住聲音,片刻後,卻還是極其艱難開口:「棄了也不可惜。」

  聽到這話,楚瑜驟然笑了。

  「是你說的。」

  她聲音輕輕的:「衛懷瑜,你要守信用。」

  衛韞看著她,抿唇笑開:「當然。」

  兩人走了一段路,衛韞還有許多訪客要接待,楚瑜便先行回去。回到了衛府時,衛府裡十分熱鬧,遠遠就聽見女眷的笑聲,楚瑜走了進去,卻是柳雪陽和許多達官貴人的女眷正在說笑。

  如今衛韞在外設宴,這些女眷就被安置在了衛府,這是楚瑜一手安排,只是不曾想宴席居然開始得這麼早。

  楚瑜有些詫異,她走了進去,便看蔣純站在門前,見她來了,楚瑜還沒開口,蔣純便知道了楚瑜要問什麼,苦笑著道:「婆婆先回來了,見許多女眷已經到了,便先開宴了。

  楚瑜點了點頭,抬眼看過去,便見柳雪陽正同魏清平在說些什麼。魏清平面色沉靜如水,跪坐在柳雪陽身邊,柳雪陽握著她的手說笑,柳雪陽說一句,她應一句,看上去與這局面格格不入,似乎還有幾分不知所措。

  楚瑜看出魏清平難受來,她笑著走上前去,同柳雪陽見禮,隨後和大家一一打了招呼,此時氣氛已經熱絡起來,楚瑜見魏清平有些坐立難安,便同魏清平道:「清平郡主看上去頗為煩悶,不如同我等出去逛逛園子?」

  魏清平抬眼看來,眼裡卻是帶了幾分感激。魏清平接著楚瑜的臺階同柳雪陽請辭出去,楚瑜領著魏清平到了長廊,魏清平舒了口氣道:「多謝大夫人。」

  「郡主似乎不擅長這樣的場合?」

  楚瑜雙手攏在袖間,含笑詢問,魏清平點頭道:「甚少接觸這樣多話的女子。」

  聽到這話,楚瑜忍不住笑出聲來,轉頭看向魏清平:「你這樣說我婆婆,就不怕我不喜?」

  魏清平愣了愣,皺眉思索了一下,隨後點頭道:「是了,我不該同你說這樣的話。」

  楚瑜被魏清平逗得發笑,她領著她進了屋,從櫃子裡拿了酒壺,背對著她,語調平和:「玩笑話而已,郡主不必放在心上。郡主走南闖北,本就不該拘於內宅,如此性情,」楚瑜轉頭看向魏清平,眼中帶了豔羨:「我甚為羨慕。」

  魏清平沒說話,她看著楚瑜,一貫冰冷的面容裡帶了笑意:「但比起當年獨守鳳陵城的大夫人,清平也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楚瑜取了酒壺轉身,迎上魏清平的目光,片刻後,她慢慢道:「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兒了。」

  說著,她遞了一瓶酒給魏清平,領著魏清平走到長廊外,靠著柱子隨意坐了下來。

  「聽聞郡主常年游走於大江南北,懸壺濟世,想必有很多趣聞吧?」

  「還好。」

  魏清平不是太會說話的人,就淡淡說了一句,楚瑜笑了笑,喝了口酒,漫不經心道:「郡主和侯爺怎麼認識的?」

  「三年前,外界傳聞他在白城抗敵,實際上他在河西,那時我在河西行醫,剛好遇見,就順手救了。」

  「那時他中了毒?」

  「入骨纏。」

  「聽說郡主親自去天山取藥?」

  魏清平聽到這話,沉默下來,沒有多說。楚瑜喝了一口酒,慢慢道:「怕是別有隱情,郡主不說無妨。一直是我同郡主找話,郡主沒什麼要問我的嗎?」

  魏清平沒說話,她抬眼看向楚瑜。楚瑜容貌長得豔麗,她手腕極細,舉著酒壺喝酒的時候,衣袖落下來,露出那皓白如玉的手腕,將柔美與英氣混雜,帶著一種別樣的風流。

  魏清平瞧著楚瑜的模樣,慢慢道:「大夫人可否同我說說北狄的事?」

  沒想到魏清平問這個,楚瑜有些奇怪,然而她卻還是事無巨細將當年事一一說了。她如何偽裝進入北狄,如何尋找到衛韞,如何被追殺,如何帶著衛韞逃脫回到大楚……

  楚瑜本就能說善道,過往事被她說得如故事一般,張弛有力,聽得魏清平睜著眼,眼裡全是崇拜。

  楚瑜說了北狄又說鳳陵城,說完鳳陵城又說她年少在洛州的大大小小戰事。魏清平抱著酒壺坐在楚瑜身邊認真聽著,聽到最後,她酒意上來,激動道:「楚姐姐,你同我走吧!」

  楚瑜微微一愣,魏清平握住楚瑜的手,瞧著她,認真道:「你不屬於這裡,你同我走吧。以後我懸壺濟世,你行俠仗義,國難來時,我們並肩救國,太平盛世,我們雲遊四方。你不該囤於衛家後宅,」魏清平打了個酒嗝,艱難道:「你看看你現在,被他們蹉跎成什麼樣子了?我帶你走,」她搖搖晃晃站起來,拉著楚瑜,認真道:「我帶你去找老夫人,我要帶你走。」

  楚瑜沒動,魏清平轉過頭看她,疑惑道:「楚姐姐?」

  「清平,」楚瑜笑了,有些無奈道:「回去休息吧,你醉了。」

  「你不願意嗎?」

  「清平,」楚瑜淡淡開口:「我沒有被誰蹉跎,只是英雄遲暮,美人黃昏,雖然可惜,卻都是攔不住的。」

  「可你才二十一歲。」

  楚瑜微微一愣,魏清平蹲下身來,認真道:「楚瑜,這外面有大好山河,別為你一個衛家,誤了你一輩子。」

  楚瑜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來了,她腦子裡突然晃過了柳雪陽敲打她的話、晃過衛韞背對著她接受萬人朝拜的模樣。

  其實她知道是真的,如今的衛家,已經不怎麼需要她了,她在這個後宅裡,慢慢已經變得連自己都不喜歡了。

  她呆呆喝了口酒,聽魏清平再次開口:「楚瑜,我帶你走。」

  楚瑜轉眼看魏清平,她開口想要說什麼,就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郡主,你醉了。」

  魏清平和楚瑜同時轉過頭去,便看見衛韞站在長廊轉角處,靜靜瞧著她們。

  他神色很平靜,看不出喜怒,魏清平酒意未消,皺起眉頭來。

  「時月,送郡主去大廳。」

  衛韞淡淡吩咐他身後的秦時月,聽到這個名字,魏清平抬起頭來,神色有些恍惚。

  秦時月走上前來,恭敬道:「郡主,請。」

  魏清平看著秦時月,酒似乎有些醒了,她看了看衛韞,又看了看楚瑜,抿了抿唇,終於還是轉身離開。

  等庭院裡只剩下楚瑜和衛韞,衛韞走上前來,蹲下身子,搖了搖楚瑜身邊的酒瓶,笑著道:「喝了不少。」

  楚瑜沒說話,她扶著自己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衛韞提著酒瓶,靜靜看著她的背影。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他突然開口,楚瑜沒說話,衛韞看著她的背影,平靜道:「我以為我做的已經很好。你要做任何事,我都沒有拒絕過,你想要的任何東西,我都拼命想給你。」

  「可為什麼,」衛韞顫著聲:「你還是要走?」

  「你多想了。」

  楚瑜有些疲憊,她淡淡回應,衛韞一把抓住她,猛地將她拽到懷裡,捏著她的下巴,紅著眼注視著她:「你看著我!」

  「你要走對不對?」

  他顫抖著身子:「方才她說話你沒有拒絕,她說在你心上,你想走,對不對?」

  「衛韞,」楚瑜聲音冷靜:「放開。」

  「我是哪裡做得不好?我是哪裡做得不對?」

  衛韞顫抖著聲:「為什麼五年前你想走,如今你還想走?」

  「你說什麼?」

  「五年前,」衛韞顫抖著聲:「我就知道,等衛家事了,你就會走。」

  「五年後,我以為我留住你了,可實際上,你還是想走。」

  「你告訴我,」衛韞抱著她,痛苦閉上眼睛:「到底怎麼樣,你才不走?」

  「衛韞……」楚瑜有些疲憊:「這與你沒有干係。只是我自己沒有了位置。」

  「你要什麼位置?」

  衛韞捏緊了她的手:「你要什麼位置我不能給你?你要一品誥命,還是要皇后,還是要……」

  「我不知道。」楚瑜驟然開口:「不是權勢不是地位,是我自己你明白嗎!」

  楚瑜猛地推開他,她喘著粗氣,艱難出聲:「是我自己的位置,我楚瑜在衛家,應該有的位置。我如今算什麼?我如今是你的嫂子,是楚臨陽的妹妹。你母親心裡我早晚要嫁出去,她為你張羅著親事,她看上了魏清平,她一心一意,讓你娶一個有權有貌的女子。她心裡你堪比日月,我再好,」她咬牙出聲:「也是你嫂子。」

  衛韞沒說話,他盯著她,冷聲道:「繼續。」

  楚瑜沒說話,她閉上眼睛,有些疲憊道:「我喝了點酒,有點醉了,你別聽我瞎說。」

  說著,她伸手去拉扯他道:「我先去睡了……」

  衛韞握緊她的手,一把將她拉扯回來,狠狠壓在牆上,聲音平靜又冷漠:「繼續說。」

  楚瑜咬緊牙關,她看著衛韞笑起來,眼裡帶著嘲諷:「怎麼不說了?沒得說了,還是不願說了?」

  無數屈辱湧上來,她身子微顫,衛韞瞧著她的樣子,平靜道:「再多說說。」

  「我就看看,你能羞辱自己,羞辱到什麼程度。」

  「衛韞!」

  「叫我衛懷瑜!」

  衛韞猛地提高聲音,他低下頭,靠近她,冷著聲道:「我母親給你氣受了?她替我張羅婚事要娶魏清平,你心裡壓著,你不同我說?你覺得如今衛家正是如日中天時候,不需要你了,你難受了,也不告訴我?楚瑜,在你心裡,你是不是覺得,我同你在一起,我喜歡你,我衛家人對你好,就是圖著你什麼,你給不了我衛家什麼了,就沒價值了?」

  說著,不等楚瑜回答,他捏著她下巴抬起頭來,盯著她眼睛:「你是不是還想說,我母親要為我尋找一個達官貴女,你是再嫁之身,你還是我嫂子,於我名聲不好,你楚家此次不會站隊,不會像魏清平一樣帶著魏王的權勢支持我,你處處不如魏清平,你要不要再勸勸我,娶了魏清平當正妻?」

  「然後你呢?你同我就像現在一樣一直偷情?」

  「你別把話說得這麼噁心。」

  「是你把事做的這麼噁心!」

  衛韞猛地提了聲音。

  他死死盯著她,彷彿是鷹盯著野獸一般,他壓著怒火和委屈,箍著楚瑜,讓她動彈不得。

  「你放開,」楚瑜皺起眉頭:「我們回去說。」

  「我不回去。」

  「被人看到……」

  「那就看到!」

  「楚瑜我告訴你,」衛韞壓著楚瑜拼命掙扎著的身子,咬著牙:「我一定要娶你。我怕你不是心甘情願嫁我,怕你還覺得沒走到這一步,所以現在我忍著,可是你別以為我會忍一輩子。」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看著她愣神的模樣,又狠又憐低下頭去,狠咬了她一口,舌頭探到她唇齒之間,攪了個翻天覆地,她試圖推他,他就壓著她的手,試圖踹他,他就壓著她的腿,兩個人死死貼在一起,許久之後,他終於才算心滿意足,消了火氣。

  楚瑜被他吻得氣喘吁吁,眼裡還帶著盈盈水光,看得衛韞喉頭動了動,然而他壓下這份火氣,替她拉好衣衫,從袖子裡拿出帕子,細細擦乾淨她的唇,又替她扶正了髮髻,終於道:「下次有氣,別自己撐著,同我說。不然我戰場上沒死,倒回家給你氣死。」

  楚瑜喘著氣,沒說話,就用那雙含著春情的眼瞪著他。

  衛韞被她瞪笑了,他低頭親了親她的臉,附在她耳邊,溫和道:「叫我一聲夫君,天下我都給你拿回來,嗯?」

  「滾!」

  「行了。」他笑著直起身來,耐著性子,低頭將她的玉佩重新打了個結:「對付我母親這種事兒,你不擅長,回去等著我。」

  「不就是娶魏清平嗎?」

  衛韞抬頭,看著她笑了:「在房裡等我,今晚你得好好獎勵我,知道麼?」

  楚瑜不說話,她垂著眼眸,脾氣順了許多,衛韞抬頭瞧了瞧天色:「下雨了?」

  說著,他解下自己大氅來,替楚瑜披上。

  他身上的溫度和味道瞬間包裹了她,她像一個小姑娘一樣,看著衛韞給她繫上大氅,溫和著道:「趕緊回去,別冷著了。」

  說完,衛韞轉過身,便打算離開,楚瑜一把抓住衛韞。

  「還不是時候,你別氣著你母親。」

  衛韞明白楚瑜說的是什麼,如今的確不是適合公告他們關係的時候,他雖然生氣,卻也沒有失了理智。

  他拍了拍她的手,聲音沉穩又妥帖:「你放心,我會好好處理的。」

  說著,他招呼了一直守在一邊的晚月長月出來,平靜道:「送你們夫人回去,給她熬碗薑湯喝了。」

  長月晚月應了聲,衛韞看著楚瑜離開,等著楚瑜消失在長廊盡頭,衛韞從袖中拿出帕子,輕輕擦拭著唇角。

  「近來我母親同大夫人說了什麼話,」他同隱藏在暗處的暗衛道:「查清楚。」

  樹葉輕輕搖動,一人悄無聲息退出了院子。

  衛韞抬眼看向前方長廊亮起來的燈火在風中輕輕搖曳,他冷笑出聲:「活得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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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29: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衛韞回了自己房間裡,將今日和宋世瀾、楚臨陽等人商議的情況梳理了一下,沒多久,暗衛就捧著一遝口供回來。衛韞在衛家各房都安插了眼線,如今要查事情,直接去眼線那裡收集情報。暗衛將口供奉上,沉穩道:「主子,老夫人同大夫人說的話都記錄在上面了。」

  衛韞翻開口供,暗衛又道:「除了二夫人和六夫人,近來老夫人所有接觸過的人說的話,也都在這上面了。」

  衛韞應了一聲,迅速翻看過去。看完之後,他畫了幾個名字,淡道:「將老夫人身邊侍奉的嫣紅查一遍,所有和嫣紅接觸過的人,全給我抓來。」

  暗衛應下聲來,沒了多久,就抓了一堆人押進衛韞的院子。整個衛府鬧騰起來,楚瑜在房間裡聽到動靜,皺起眉頭:「怎麼了?」

  長月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沒多久,長月就回來道:「侯爺抓了一堆下人,各房裡的都有,就連老夫人房裡的嫣紅都被抓了。」

  嫣紅是柳雪陽一手養大的孤兒,頗得寵愛。抓了嫣紅,柳雪陽肯定要鬧起來。楚瑜想了片刻,站起身來,匆匆趕到了衛韞的院落中。

  此事衛韞院落中已經跪了一地,柳雪陽站在衛韞身邊,絞著手帕,眼裡含著眼淚,瞧著一旁被扣押著的嫣紅。嫣紅下方跪著一個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不停哭著道:「王爺,冤枉啊,沒人指使奴才,奴才真的是自個兒想的。奴才就聽說清平郡主人好,隨口同嫣紅姐姐一說而已。」

  如今衛韞已經自封為王,上下都改了口。

  衛韞聽得對方哭訴,他也沒多說話,抿了口茶,神色平淡:「那你又是聽誰說的郡主人好呢?」

  「是桂姨……」

  「你胡說!」

  人群中一個婦人焦急衝了出來,與那少女當場要廝打起來,場面亂作一團,楚瑜皺眉看著兩個女人廝打,少女低頭的那一瞬,她隱約看見了什麼標記一閃而過,她皺起眉頭,驟然叫住:「停下!」

  聽得楚瑜的聲音,旁邊侍衛立刻衝上去,將兩人壓住,楚瑜走上前來,輕輕拉開了那少女脖頸上的衣服。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落入楚瑜眼中,楚瑜緊皺眉頭。

  這隻蝴蝶,是顧楚生的線人的標誌。

  他們紋繡在不同的位置,用來互相認知,從蝴蝶的顏色,可以辨認出這個人的在顧楚生手下的品級。這個少女的顏色是豔麗的緋紅,應當是品級極高了。

  楚瑜猶豫了片刻,提步走到衛韞身邊,彎下腰去,耳語了幾句。衛韞皺起眉頭,將衛秋叫來,吩咐下去。

  「將全府之人,男女分開,脫光驗身,身上有蝴蝶標記的,全都留下來。」

  衛秋點頭應聲,退了下去,全府人分開,那少女眼見不好,驟然提聲:「夫人!」

  楚瑜頓住步子,那少女聲音淒厲:「夫人,我等對您之心,天地可鑒啊!」

  楚瑜沒說話,柳雪陽瞧了過來,楚瑜輕輕一笑,搖了搖頭道:「下去吧。」

  而後她瞧向旁邊目中帶著疑問的衛韞,淡道:「若沒有觸犯大業之事,逐出府去,便就罷了。」

  「你知道是誰?」衛韞肯定出聲,楚瑜點了點頭,平靜道:「我知道。」

  說完,她同柳雪陽行了禮,退了下去。

  等楚瑜退下,柳雪陽著急開口:「小七,你到底是做什麼?是有奸細混了進來嗎?」

  「母親,」小七轉過身去,扶住柳雪陽,淡道:「我們裡面說。」

  柳雪陽有些忐忑,衛韞扶著柳雪陽坐到屋裡,遣退下人,平靜道:「聽別人說,母親想要為我找一位妻子。」

  「你如今也已經弱冠了,」柳雪陽輕歎:「早該娶妻了。再拖下去,怕是讓人笑話。」

  「為什麼是魏清平?」

  「期初的確是嫣紅同我說的,可不管怎麼說,嫣紅說的的確有道理,」柳雪陽絞著帕子,忐忑道:「清平郡主我也見過了,的確是個好的,我十分喜歡……」

  「我不喜歡。」

  衛韞淡然開口,柳雪陽微微一愣,有些詫異道:「我聽聞當年她救了你……」

  「她不止救了我,當時救的是兩個人,我,還有秦時月秦將軍。」

  秦時月父親和衛家是世交,他早年喪父喪母,之後寄養在衛家,從小當做公子一樣培養長大,如今乃衛家家臣,是衛韞最得力的手下。這人柳雪陽是認識的,她有些迷茫道:「這與時月有什麼關係……」

  「當年郡主去天山,救我是順便,要救的是時月。」

  這話讓柳雪陽睜大了眼睛,衛韞抿了口茶,平靜道:「時月身份低微,魏王不會允許,所以對外一直稱是同我來往。其實郡主看重的,是時月。」

  「可時月的身份……」柳雪陽皺起眉頭,頗有些擔憂。衛韞抬眼看向柳雪陽,淡道:「無論他們身份如何,時月是我最好的兄弟,我都會為他想辦法。我與清平郡主之事,還望母親不要亂插手,以免我與時月產生誤會。如今是什麼關頭,我想母親應該明白。」

  「可是,」柳雪陽硬著頭皮道:「就算不是清平郡主,你總該看上個姑娘,你已經二十了,如今沒娶妻,也沒子嗣,你要是出了什麼事……」

  柳雪陽紅了眼:「我就你與阿珺兩個孩子,阿珺什麼都沒留下,你若是有三長兩短……」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柳雪陽紅眼,輕歎了一聲,他走上前去,跪在柳雪陽身前,握住柳雪陽保養得當的手,垂下眼眸道:「母親,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柳雪陽呆了呆,似是反應不來,片刻後,她才道:「是誰?我替你提親去。」

  「我現在還娶不了她,」衛韞苦笑起來:「她還不願意嫁我,等以後她願意嫁給我了,您再去提親。」

  「那至少先告訴我是誰啊?」柳雪陽有些焦急:「我替你相看著……」

  「不用相看了,」衛韞低笑起來,眼裡帶著柔光:「她是特別好的姑娘,您一定會喜歡的。」

  柳雪陽瞧著衛韞的神色,眼裡帶了些許暖意:「你一定很喜歡她吧?」

  「很喜歡,」衛韞抬眼,彷彿少年人一般,認真道:「我這輩子,只想娶這一個姑娘。」

  「我家小七,果然長大了,」柳雪陽低笑:「都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你不告訴我那姑娘是誰,總該告訴我,那姑娘什麼樣子吧?」

  衛韞沒說話,他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麼說她。」

  「可是,」他抬起頭,說得認真:「她真的,特別特別好。」

  柳雪陽被他逗笑,抬起手指戳了他的額頭,有些無奈道:「你呀……」

  柳雪陽拉著他,又說了一會兒楚瑜,衛韞不肯說那姑娘是誰,兩人便商量著,等她答應了,柳雪陽要如何上門提親,要怎樣規格的聘禮,要怎樣的儀式。

  說了許久,柳雪陽歎息道:「到時候,也不知你大嫂還在不在衛府了。她年紀也大了,你替她相看的人,可有著落?」

  「有了。」衛韞垂眸,眼裡帶著柔光:「那人很喜歡她,等我們這邊事兒了,他就去娶她。」

  「那就好。」柳雪陽輕歎:「你大嫂這輩子,太苦了。希望那個人好好疼她。」

  「您放心,」衛韞溫和道:「那個人會對嫂嫂好的。」

  兩人零零散散聊了一會兒,柳雪陽總算歇下了。衛韞安置好柳雪陽,走出房門。寒風夾雨撲面而來,衛韞神色冷淡,開口詢問身後的衛夏:「大夫人呢?」

  衛夏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在顧楚生那裡。」

  衛韞沒說話,片刻後,他閉上眼睛,慢慢道:「拿傘來,我去接她。」

  楚瑜很早便來了顧楚生這裡。

  從衛韞院子出來,她便直奔顧楚生的住所,如今封王大典已經結束,許多人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離開,楚瑜過去時,顧楚生的下人正在收拾東西,他卻是坐在小桌前,正認真煮著茶,似乎早就知道楚瑜要過來。

  楚瑜抬了抬手,所有人便走了下去,楚瑜跪坐到顧楚生身前,顧楚生推了剛剛倒好的茶給她,平淡道:「天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瑜沒有端茶,只是道:「你將人安插在老夫人身邊做什麼?」

  「說得好像你們衛府沒有安插人手在顧府一樣。」顧楚生輕笑,楚瑜抿了抿唇,肯定道:「是你煽動老夫人讓衛韞娶魏清平。」

  「不好麼?」顧楚生抬眼:「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可以說是處處替衛韞著想了。魏王之權勢,魏清平之美貌,難道不是衛韞最好的正妻人選?」

  楚瑜沒說話,她握住茶杯,感受著茶杯上傳遞過來的溫度。顧楚生瞧著外面下著的秋雨,慢慢道:「馬上就要入冬了,白嶺寒涼,不若隨我回華京避寒吧?」

  沒有人回應,顧楚生也不意外,他平靜開口:「其實我不介意,你失身於他,甚至你嫁給他,你懷上他的孩子,我都不介意。阿瑜,」他眉眼間帶著笑意:「你在他身邊待不久的。」

  「你又知道?」

  「我是讓人挑撥了老夫人,可是,我所說的話,哪一句不是實話?阿瑜,衛韞日後的路還很長,他會越走越難。等他走得艱難的時候,等他沒有那麼愛你的時候,你又知道,他不會怨恨?」

  「他不會想,倘若當年娶的是魏清平,那就好了?」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喝著溫茶,靜靜等著楚瑜開口。許久後,她慢慢道:「那也該等到那時候,等到他同我說這一句話。」

  說著,她放下茶杯,準備起身:「你的人我讓衛韞不動,你帶著走吧。以後別盯著衛家。回去好好準備,五個月後,我同衛韞滅了姚勇,帶兵入京。」

  話剛說完,顧楚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他捏得很重,楚瑜微微皺眉,抬眼看他。

  「為什麼不能是我?」

  他聲音微微發顫,似乎在努力克制著自己,他抬眼看向楚瑜,眼中無數情緒紛雜。楚瑜靜靜看著他,只是道:「放手。」

  「你要的生活他給不了,你要的人生他給不起。」

  「那你又能嗎?」

  「顧楚生,」楚瑜神色平穩淡然:「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我給了,我試過,可是我們不合適。」

  顧楚生微微愣住,楚瑜抬手板開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顧楚生執拗看著她,眼淚盈在眼睛裡,固執著不肯放手。

  「你信人有上輩子嗎?」

  「我信。」

  「上輩子,我曾經嫁給過你。」楚瑜低啞出聲,顧楚生另一隻手也用上,抓著她的手腕,不肯放手:「那你這輩子,也嫁給我。」

  「那時候你不喜歡我。」楚瑜終於有些疲憊,她慢慢放緩了動作,艱澀出聲:「我做了很多,我給你的私奔信你沒要,所以我自己偷偷去找你。我找到了你,陪你待在昆陽,那時候你特別窮,」楚瑜抬眼看他,眼裡含著眼淚,顧楚生愣在那裡,看著楚瑜抬起眼,看向窗外:「你住的地方,下雨會漏雨,你拿了木盆接著,我夜裡睡不著,你抱著我,合著雨滴聲給我唱歌,同我說,你聽這雨聲,是不是也很好聽?」

  「我覺得特別好聽。」

  楚瑜破涕而笑,顧楚生忍不住也笑了,沙啞道:「然後呢?」

  「所以那時候,我就想,你喜歡我。你只是脾氣不好,你還是喜歡我的。」

  「所以我為你做了很多……很多很多……」楚瑜含著笑,卻仍舊是忍不住,淚落如雨。

  她說起那些年,他就靜靜聽著。

  他從來沒有聽過她說那些年,他記憶裡那些年,她就是那副鮮衣怒馬的模樣,後來便只是一個病懨懨的模樣。他第一次從她的角度,這麼認真去聽她那時候的喜怒哀樂。

  原來那個廝殺在戰場上的姑娘,也會在心裡忐忑不安;原來她嘲諷著他無能時,也不過是自己難過到極點時瘋狂的反撲。

  他突然想,如果當年他沒那麼年少,如果楚瑜像現在一樣,能用這樣平靜的姿態同他說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我花了一輩子,」楚瑜沙啞開口:「我用了長月的命、用了我楚家的敗落,去求這一份感情,你曾經得到過的,顧楚生,」她語調平淡:「可是,是你不要。」

  「你不是愛我,」楚瑜目光落到顧楚生握著他的手上:「你只是執著。你得到的時候,你就不覺得我那麼好了。」

  「那麼,」顧楚生沙啞出聲:「如果你說的這一輩子,真的存在,看著如今的我,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盯著她:「我這樣壞,我害死了長月,我害了你一輩子,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外面冷雨淒淒,楚瑜看著面前青年,他已經是她記憶裡顧楚生的模樣了,眼神氣度,分毫不差。他也走到了內閣大學士的位置,甚至比上輩子,還要快一些。

  她靜靜看著他,許久後,終於道:「上輩子的事,其實錯多在我。長月是楚錦打死的,你當時並不知道。而路是我選的,你不喜歡我而已。最重要的是,上輩子的事,我不牽扯到這輩子,這輩子,你什麼都沒做。」

  顧楚生捏起拳頭,楚瑜神色坦然:「你雖然數次打算加害於衛家,最後卻都收了手。你雖然總是打算作惡,最後卻都停下。而這些年,趙玥作惡,衛韞征伐,你在後方調整戶部,懲治貪官,鼓勵商貿,才勉強維持住大楚的平衡。顧楚生,你所作所為我看在眼裡,其實你沒有你想像中壞。」

  「我有。」

  顧楚生咬牙:「我比你想像更壞,我不作惡,只是捨不得你。」

  她不知道他的上輩子,在她死後,走到了怎樣的程度。他本就是頭惡獸,她是韁繩。她活著時,他怕她看不起,她死後,他就走在不歸路上,為所欲為。

  然而聽他的話,楚瑜還是忍不住笑了。她看著面前人強撐的模樣,輕聲道:「顧楚生,其實哪怕上輩子,你都沒你想像中壞,我會喜歡你,不是白白喜歡的。」

  顧楚生愣愣看著她,楚瑜歎息出聲,她站起身來,從旁邊取了傘,輕聲道:「以後別做傻事了,顧楚生,人的原諒有限度,你若再這樣下去,或許有一天,」她輕輕歪頭:「我真的會殺了你呢?」

  顧楚生沒說話,他看著女子彎眉輕笑的模樣,他突然意識到,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他已經拼盡全力,如果還留不住她,那大概是真的,再也留不住。

  他顫抖著身子,不知從哪裡,突然有了勇氣。

  他撐著自己站起來,猛地叫出她的名字:「楚瑜!」

  楚瑜頓住腳步,聽見身後人沙啞開口:「哪怕上輩子,我也是喜歡你的。」

  楚瑜猛地回頭,呆呆看著面前人。顧楚生艱難笑開,他慘白著臉,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口。

  「上輩子,我第一次見你,」他眼淚落下來,沙啞出聲:「我就,特別、特別、喜歡你。」

  「可是我不懂,」他慢慢走上前來:「我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我特別討厭你高高在上的樣子,我覺得你不該喜歡我這樣的人,你該喜歡衛珺,甚至是衛韞。你喜歡我,就是瞎了眼。」

  楚瑜不可思議看著他,看著他走到面前,看著他看著她:「所以你說錯了,」他艱難出聲:「哪怕得到你,我也喜歡你。我喜歡你這件事,不是十年,二十年,是從我上輩子的十二歲,到這輩子。你讓我放手,我也想放,可我放不開。你讓我不忘初心,可是我的初心是你,我沒忘。」

  顧楚生慢慢跪下,仰頭看著她。

  「阿瑜,」他沙啞出聲:「對不起。」

  說著,他顫抖著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我求求你……回來吧……」

  「上輩子,這輩子……」他猛地嚎啕出聲來:「我輸不起了。我真的,輸不起了。」

  楚瑜呆呆看著他,腦中思緒紛亂。

  片刻後,一個聲音從長廊盡頭平淡又冷靜傳來。

  他聲音如這夜雨,平穩中帶著徹骨的冷意。

  「阿瑜,」楚瑜和顧楚生同時尋聲看去,長廊盡頭,男子白衣長衫,手執六十四骨節竹傘,神色安穩從容。他靜靜看著楚瑜,燈火跳躍在他隱忍的目光裡,那琉璃一樣漂亮的眼裡,有無數情緒翻滾,可他沒有表現,沒有縱容,他克制著所有情緒,抬起手,平靜出聲:「到我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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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3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章

  楚瑜腦子有些發懵,她呆呆看著長廊盡頭的衛韞,他什麼都沒說,就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目光無悲無喜,然而身子卻隱隱發顫。

  顧楚生握著她的手,在她提步前一秒,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麼,他緊緊握住她,沙啞出聲:「阿瑜,你別走,你不要離開我。」

  楚瑜沒說話,她低下頭去,看著顧楚生滿是祈求的臉。

  好久後,她才終於回過神來,艱澀道:「你怎麼敢?」

  怎麼敢說出來?怎麼敢告訴她?

  難道他以為,所有的傷害,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解決。

  所有的痛苦,跪一下就能煙消雲散。

  她顫抖著身子,眼淚幾欲滾落而出,她想將她的手抽出去,而他卻固執不放,他知道她要做什麼,然而他不能讓她做。

  他輸光了所有底牌,他嘗試了所有可能,她如果走了,他真的毫無辦法。

  於是他只能笨拙去拉她,她痛苦想要抽手,他反復出聲:「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阿瑜,我不會再犯了。我知道你要什麼,我知道怎麼愛你,我比任何人都能更好的對你,阿瑜……」

  「放開。」楚瑜聲音顫抖,她已經極力克制,可那些爆炸開來的情緒,卻仍舊回蕩在她的心裡。她眼淚撲簌而落,而那個一貫姿態從容的青年,卻彷彿已經放下了所有自尊,他糾纏不放,痛苦出聲:「我不放,我不能放!」

  雨聲開始變大,燈火之下,那兩人都狼狽不堪。

  衛韞站在不遠處,他靜靜看著他們,他覺得自己站的很近,可兩個人卻怎麼看都覺得這麼遙遠。他們好像有一個無形的世界,將他隔離開來。

  他早已經遣退了下人,清退了周邊所有暗衛眼線,整個庭院裡就他們三個人,他一貫被別人誇讚有勇有謀,他面對千軍萬馬從容有餘,卻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彷彿是失了方寸。

  他不知道要做什麼,於是他除了站著,竟然什麼都做不了。

  他看著那兩人,體會著他們之間那些澎湃的情緒,好久後,他終於才開口:「顧大人,夠了。」

  顧楚生愣了愣,他看見衛韞收起傘,走到他們兩人身邊。

  衛韞抬起手,輕輕搭落在顧楚生手上。

  「顧大人,」他平靜開口:「凡事都有界線,你已經走到了那一步,走不過去,就該放手回頭。」

  顧楚生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衛韞。

  「她是,」顧楚生艱難開口:「她是我顧府大夫人。」

  衛韞垂下眼眸,他握著顧楚生的手,他沒用力,卻是道:「煩您放手。」

  「她是我同床共枕十二年,進了我顧家祖墳,和我合葬在一起的顧大夫人。」

  「煩請放手。」

  「衛韞,」顧楚生終於感受到了手腕上傳來的力度,疼得他發顫,可他固執著沒有放手,他盯著衛韞,一字一句:「她是我妻子。」

  衛韞捏著他的手微微一鬆,他睫毛顫了顫,而後他又控制住力道,將顧楚生的手從楚瑜身上一點一點試圖拖下來。

  顧楚生瘋狂掙扎起來,衛韞沒動,他拳打腳踢,衛韞沒有還手,他只是將他的手一點一點抽出來。

  如同他的感情,一分一分,生拉硬拽,從那個人生命裡拖了出去。

  顧楚生悸動嚎哭,衛韞平穩自持。顧楚生終於抑制不住,嘶吼出聲。

  「你算個什麼東西?!衛韞,她是你嫂子,上輩子,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這輩子,她是你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什麼身份,在這裡管我同她的事?」

  衛韞沒說話,他將楚瑜護在身後,看著被他推開的顧楚生,平靜道:「顧大人,回去吧,該做什麼,便去做什麼。」

  顧楚生坐在地上,喘息著看著他們,衛韞看著顧楚生的樣子,眼裡帶了憐憫,但卻也不知是憐憫他,還是憐憫自己。

  「回去吧,」他沙啞開口:「您是內閣大學士,這天下還有許多事等著您,有許多百姓仰仗您。不要在這裡糾纏一個婦人,不成體統。」

  聽到這話,顧楚生低低笑了。

  「衛韞……我真沒想到,這輩子能從你口裡,聽到體統兩個字。」

  衛韞雙手攏在袖間,聽著風雨聲,聽著他道:「衛韞,上輩子,我就顧著體統,顧著太多人,她死的那天,我坐在靈堂,還批閱文書。」

  「可你知道麼,」顧楚生聲音夾雜在雨裡,慢慢低下去:「然後你就會發現,你被打磨了少年銳氣,少了那份世人最愛的鮮活風流後,所有人只會離你越來越遠。愛你的人越來越少,路越走越窄。最後你被人供在祭壇上,活得像一座牌位。」

  「你以為我為什麼輸給你?」顧楚生笑起來,他撐著自己,慢慢站起來,他盯著他,狂笑出聲:「我不是輸給你衛韞,我是輸給了時間,輸給了我自己。我走了太多路了……」他沙啞出聲:「她最愛的乾淨我沒有,勇氣我沒有,純粹我沒有。」

  「她最愛我的時候……」顧楚生沙啞出聲,他看著楚瑜,眼裡帶著茫然:「她最愛我的時候……」

  也是他少年時。

  他紅衣金冠,意氣風發。他任昆陽縣令,帶百姓避難;他以文臣之身,穿梭於戰場。

  她最愛他的時候,是他駕馬而來,光明坦蕩;是他扶著糧草而來,哪怕全身傷痕累累,也要抬頭同她說:「你別管我,把糧草護好。」

  「衛韞,」他聲音低下去:「你走了這條路,註定護不好她。你只會蹉跎她,不如放手。」

  聽到這話,衛韞慢慢笑了。

  「顧楚生,」他笑容裡全是苦澀:「她從來不是我的,你想要,該問她願不願意,而不是讓我放手。」

  「你與我最大的不同,」他看著顧楚生,艱澀道:「那便是,你愛著一個人,你覺得你們是雙方的,所以沒有了自己。我愛一個人,卻從不覺得,她屬於我,或者我屬於她。」

  「我是衛韞,是鎮國候,是如今的平王,我有我的責任,有我要走的路。她也一樣。」

  楚瑜聽著他的話,慢慢抬起頭來,仰望著身側青年。

  風雨吹進來,他面色沉靜泰然,他克制著情緒,與她和顧楚生那失態的模樣截然不同。他從風雨中走來,早已被雨水濕了衣衫,卻未曾影響他半分。他看著顧楚生,聲音平穩從容:「她是楚瑜,是衛家大夫人,是一品誥命,也是軍中北鳳將軍。她的人生遠不止你我,她不屬於誰,她愛誰,不愛誰,我管不了;她要留在衛家,還是要跟你去華京,或者雲遊天下,我也管不了。」

  「你讓我放手,」衛韞艱難笑了:「又何從談起?」

  「你從沒給過她一份感情應該有的樣子,」衛韞靜靜看著顧楚生:「你沒讓她在一份感情裡學會張揚自立,沒有讓她感受過感情會是她最好的壁壘,時至今日,你也沒能明白,談好一份感情,得先做好一個人。所以,別糾纏了。」

  他彎下腰,拿起旁邊的傘,淡道:「回去吧,先當好顧楚生,再來愛一個人。」

  說完,他抬起手,握住楚瑜的手。

  他的手很暖,在那溫度湧過來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彷彿是淹沒在深水裡的人,被人驟然打撈起來。

  如果顧楚生的愛是將她拖下去窒息的沼澤,這個人就猶如小船一般,托著她走向彼岸。

  她靜靜跟著他,路過大雨的地方,他撐著傘,將傘傾斜下來,遮住大雨。他們走到屋中,他讓人準備了薑茶,又給她拿了衣服,垂下眼眸道:「先換了吧,別受寒。」

  楚瑜低低應聲,他的神態太平和,平和得讓她也隨之安定下去。

  她換好了衣服,晚月端了薑湯上來,楚瑜抱著碗,衛韞拿了帕子,就站在她身後,輕輕擦拭著她的頭髮。

  她慢慢鎮定下來,在溫暖中找回那一份理智,身後人動作輕柔小心,等將她的頭髮擦乾後,他從她手裡拿過喝了的碗,低聲道:「先睡吧,我還有許多事,先回去了。」

  「小七,」楚瑜終於開口:「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衛韞背對著她,好久後,他終於道:「改日吧。」

  楚瑜低低應了聲,衛韞往外走了幾步,又頓住了步子。

  「阿瑜,」他聲音沙啞,楚瑜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背影,聽他道:「我也會難過的。」

  哪怕他做得再好,假裝得再淡定,再從容。

  可是人畢竟是人。

  楚瑜呆呆看著他,面前青年轉過身來,他艱難笑了笑,沙啞著聲道:「你能不能過來,」他彷彿少年時一樣,可是這句話,他說得那麼難,那麼慢,他說:「你能不能走過來,抱抱我?」

  讓我知道,這份感情,不是我一個人在努力。

  讓我明白,這份感情,會有所回應。

  楚瑜看著他,對方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什麼,衛韞低頭輕笑,似又恢復了平時那沉穩從容的模樣,他轉過身去,溫和道:「無事了,我先回去了。」

  然而話剛說完,他便被人猛地從身後撲來,死死抱在了懷裡。

  楚瑜在他背後,用額頭抵住他,她的溫度從他身後傳遞而來,衛韞呆呆看著門外搖晃的燈火,也不知道怎麼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楚瑜在他背後抱著他,衛韞沒敢回頭,沒敢眨眼,他沙啞著聲音,慢慢開口。

  「我不知道怎麼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阿瑜,」他沙啞出聲:「其實顧楚生說得對,人都愛少年,我有時候會想,十五歲那年在北狄,你背著我走過萬水千山,那時候我覺得世界特別美好。那時候衛秋衛夏還會和我鬧著玩,沈無雙話也比現在多,母親面對我也不會忐忑不安,那時候你還會抱著我,叫我小七。」

  「可現在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了。」

  「衛秋衛夏很少同我說笑,沈無雙也開始變得恭恭敬敬,母親有話就在心裡,從來不同我說,便就是你……」

  衛韞看著搖曳的燈籠,沙啞出聲:「也變了。」

  「我自問沒做錯什麼,我努力護著每一個人,我學會克制、忍耐、包容、果斷,」衛韞慢慢閉上眼睛,聲音中帶著隱約的哭腔:「可每個人都還是離我越來越遠,敬而不愛,賞而不親。可我做錯了什麼呢?」

  衛韞聲音顫抖,他似是有些克制不住,在楚瑜懷裡,慢慢佝僂下身子,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猛地爆哭出聲:「我只是長大了而已。」

  他只是長大了而已。

  一個人長大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變得懷有深意,他的每一個動機都會被視為包含野心。

  他已經很努力了,他努力想去讓身邊每個人過好,他努力想要擁抱住身後這個人,她所有擔憂的惶恐的不安的,他都在為她解決,可世界還是沒有變成他想要的樣子。

  可他做錯了什麼呢?

  她曾把自己最美好的給了顧楚生,她能放下所有夜雨私奔去找顧楚生,她能帶著絕不回頭的勇氣去愛那個不會愛的人,然後顧楚生做錯了,跪地祈求,還能得到她的心軟心疼。

  他小心翼翼去給她所有美好,他為她向趙玥求了一品誥命、北鳳將軍的位置,他為追趕上她努力成長,想要為她遮風避雨。她不夠喜歡他,他就等著她,可她還是越走越遠,他不知道怎麼留住她,他甚至不敢像顧楚生一樣開口強求留住她。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留她,她就會留下來。

  於是他什麼都不敢說,他就只能在這個雨夜裡,在她懷裡,握著她的手,嚎啕大哭。

  他許多年沒這麼哭過,楚瑜死死抱緊他,尖銳的疼痛湧上來,她咬緊牙關。

  她第一次這樣真切的感受到,衛韞比她想像裡,過得更難更苦。

  只是有些人從不將傷口展示給人看,於是哪怕發膿發爛,別人也以為他雲淡風輕。

  她想起五年前在沙塵,衛韞泡在沈無雙給的藥水裡,他掙扎痛哭,抱著她叫她,嫂嫂,我疼。

  年少時他尚能說出這樣的話,長大後他卻是連「我疼」兩個字都再說不出來,反而只是問她,我哪裡做的不好?

  沒有哪裡做的不好。

  楚瑜咬著牙關,她聽著他的哭聲,想起自己年少來。

  她不公平。

  哪怕他從沒開口,可她卻清楚意識到,這份感情,她太不公平。她把顧楚生所有給過她的傷口留給衛韞,顧楚生拘束她,她就以顧家大夫人的姿態活在衛家,卻忘記了當年衛韞從北狄回來,給趙玥的三個條件裡,就為她求了軍職;顧楚生辜負她,她就忐忑不安,等待著衛韞有一日的辜負,卻沒看到衛韞將這份感情放在心裡五年,從未褪色半分。

  她把最好的自己給了做錯事的顧楚生,卻將最不好的自己交給了什麼都沒做錯的衛韞。

  一份感情無論如何都會有磨難,痛苦與甘甜相伴相隨,包容與自由相偎相依。衛韞為她努力鋪好了所有路,她卻連走上去的勇氣都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收緊了手臂。

  她突然想,如果回到十五歲那年,如果她沒有嫁給過顧楚生,沒有經歷歲月磋磨,在最美好的歲月裡,她遇見這個人,她會做什麼?

  當這個念頭閃出來,她便低下頭去,狠狠啃咬在這個人唇上。

  哭聲和眼淚交織在這個吻裡,她將衛韞壓在身下,將手指滑進他的手裡,十指扣在一起。

  她從未這樣放縱親吻過他,沒帶半點技巧,莽撞又熱情。衛韞在她身下,慢慢握緊她的手。

  「衛韞,」楚瑜直起身子,認真看著他:「我和你坦白,我活過一輩子了。」

  「我方才,聽見了。」

  衛韞看著坐在身上的人,他繃緊了身子,他有些害怕她要說出口的話,楚瑜靜靜凝視著身下的人,平靜道:「我嫁過人,有過孩子。」

  「我知道。」

  衛韞垂下眼眸,不自覺握緊了和她交扣的十指,然而又似乎想到什麼,慢慢鬆開。

  楚瑜俯下身去,頭髮垂落在他身邊,她靜靜看著他,溫和道:「我以前,對你不好。」

  「沒有……」衛韞沙啞出聲:「是我求的太多。」

  「你應該求的,」楚瑜抬起手來,覆在他面容上,神色溫柔:「我曾經有過很好的樣子,我那時候很勇敢,你想要的,作為戀人,我該給你。可是我給了別人,沒有給你。」

  「別說了!」衛韞似乎有些難堪,他想要起身來,楚瑜抬起手,猛地將他壓下去,她看著他,神色鄭重。

  「所以衛韞,」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裡,交織糾纏,她靜靜看著他,平靜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衛韞愣了愣,她似乎沒有明白,楚瑜抬起手來,將髮簪從自己頭髮上取下。青絲如瀑而落,她眼裡還帶著水汽,然而眼角眉梢卻都是笑意。

  「如果是我十五歲,我看上你,」她抬起手,取下自己的腰帶,衛韞呆呆看著,看她衣衫散開,俯下身來:「你若喜歡我,那麼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看好不好?」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轉向旁邊,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麼,楚瑜抬手落入他髮間,溫柔出聲:「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這一聲喜歡來得毫不遲疑,卻帶著哭腔和委屈,楚瑜輕聲笑了。她低下頭,含住他的唇,溫柔道:「那就夠了。」

  那就夠了。

  雨打秋葉,長廊帶寒,他們擁抱、親吻,從地面到床上,酣暢淋漓。

  當高潮驟然來臨時,他死死抱住她,盡數埋沒在她身體裡。

  他顫抖著身子,死死抱緊她。

  他擁抱著她,他感受著她,他那一瞬間突然發現,哪怕這一刻她說她要走,他也不害怕。

  因為他知道,這時候的楚瑜,是真的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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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3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那一晚很長。

  楚瑜記憶裡,他們好像肆無忌憚做了一次又一次。最極端那一刻來臨的時候,他們會死死擁抱在一起,滅頂快感沖刷而來,他們一起喘息,擁吻,感覺氣息和身體糾纏,好像要將對方融入自己身體裡。

  這是人類表達愛情最原始的方式,如果你愛著這個人,你會想要拼命與他交織相容,你會不顧一切試圖接納他,纏繞他。

  沒有任何技巧,青年最簡單的律動,也能讓人感覺喜悅歡愉。

  等做完之後,他們頭抵著頭靠在一起,聽著外面雨聲。

  楚瑜慢慢給他說著上輩子的事,每一件,她所記得的,她都說得很詳細。

  「所以上輩子,你沒嫁給我哥哥。」

  「嗯。」楚瑜擁著他,小聲開口:「你那時候一定很討厭我吧。」

  「後來我見你的時候,」楚瑜有些不好意思:「你都好凶。」

  衛韞低低笑起來,楚瑜皺眉:「你笑什麼?」

  「聽見說我欺負你,」衛韞歎了口氣,翻過身子,平攤著看著床頂,一隻手枕在腦後,笑著道:「我感覺,大仇得報,也算欣慰。」

  「什麼大仇?」

  楚瑜用手支撐起自己的頭,側著身子看著他,衛韞迎上她的目光,含笑道:「這輩子你老欺負我,我又不能欺負你,想想原來是上輩子欺負過了,心裡也就舒服許多。」

  聽得這話,楚瑜用手推他,不高興道:「喂,你膽子大了。」

  「不大不大,」衛韞趕忙握著她的手,低頭親了親:「大夫人面前,我膽小的很。」

  「衛懷瑜,」楚瑜瞧著他,悠悠道:「沒看出來,你挺能屈能伸的。」

  衛韞笑:「那是夫人教得好。」

  楚瑜一時接不上話,她半天沒想明白,衛家人好像個個都是寧折不彎的錚錚鐵漢,怎麼就出來一個衛韞,鬼精鬼精的。

  她思索了片刻,衛韞將頭輕輕靠在她胸前,溫柔出聲:「阿瑜。」

  「嗯?」

  「我本來還在想,今晚上回去,我該怎麼熬。」

  楚瑜沒說話,她抬手梳理著他的頭髮,聽他道:「可還好,你留住了我。」

  楚瑜聽他的話,抿了抿唇,終於道:「聽到我和顧楚生的話,你不覺得荒唐嗎?」

  「有什麼荒唐?」

  「一個人居然已經活過一輩子,不荒唐嗎?」

  衛韞沉默了片刻,終於道:「其實這些事,早就有預兆了,不是嗎?」

  說著,他伸出手,環住她:「從你嫁進衛家,預知到衛家禍事,再到後來,你只比我大一歲,可我卻總覺得自己在你面前像個孩子。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追趕你,我就一直希望,在你身前,我能不要永遠像個孩子,我很多時候都在想,你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像今天一樣,不過二十一歲的姑娘,心裡卻那麼多傷口。」

  他抬起手,覆在她心口,他瞧著她,神色間沒有半點欲念:「再後來床第之上,你比我熟悉太多,可你明明只同我在一起過。我也想過為什麼,可你不同我說,我便不去探究。所以聽到的時候,我不覺得荒唐,我只覺得,的確如此。」

  「你不介意嗎?」

  「我該介意什麼?」

  楚瑜抿著唇笑:「我老了,我嫁過人。」

  衛韞靠著她,聲音溫柔:「我不介意,我只是心疼於你,喜歡於你,遺憾於你。」

  「心疼你走了這麼難的路,喜歡你至今還有那份赤子之心,遺憾那一條路,我沒能陪你。」

  楚瑜聽著,她放下手,靠進他懷裡,沒有言語。

  雨下了一夜,楚瑜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懶洋洋叫了人進來,晚月長月面無表情收拾了屋裡,等長月去端水時,晚月上前來,小聲道:「夫人,昨個兒,王爺留宿了?」

  「嗯,」楚瑜平靜道:「怎的?」

  晚月抿了抿唇,憋了半天,終於道:「王爺天亮才走。」

  「嗯。」楚瑜點了點頭,倒也沒意外。晚月上前來,焦急道:「夫人,若是讓老夫人知道了……」

  「那又如何呢?」楚瑜抬眼,晚月愣了愣,楚瑜平靜道:「知道了,便知道吧,我又怕什麼?」

  晚月沉默片刻,終於道:「既然夫人已經做好決定,奴婢也不多說了。」

  楚瑜聽出晚月聲音中的氣惱來,忍不住笑了,她回頭瞧她:「怎麼,生氣了?」

  「夫人這是拿自己名譽在開玩笑。」

  「名譽?」楚瑜輕笑:「你以為我在意名譽?」

  若是在意名譽,當年哪裡又做得出逃婚私奔的事來?

  晚月愣了愣,片刻後,她彎腰叩首道:「晚月緊隨夫人。」

  「你怎麼這麼客氣?」楚瑜抬手摸了摸她的頭:「起吧。」

  梳洗之後,楚瑜出了房門,到大堂去同大家一起用早膳。

  剛一進門,她就瞧見衛韞坐在上桌,他正同旁邊的柳雪陽說著話,見楚瑜來了,他抬起頭來,眼裡帶著遮不住的明媚笑意。

  楚瑜笑了笑,同柳雪陽行禮,又同王嵐蔣純問安,而後才落座下來。蔣純瞧著楚瑜,給她夾了菜道:「阿瑜今日看上去與平日有些不同,光彩照人,怕有喜事。」

  「倒也無甚喜事,」楚瑜溫和道:「只是見今日天色好,心情也好罷了。」

  蔣純笑著沒說話,她抬頭看了一眼衛韞,搖了搖頭,卻是有些無奈的模樣。

  等吃完東西,衛韞抬頭看向楚瑜,同她道:「今日嫂嫂是否要去送客?」

  「今日大部分客人都要離開。」楚瑜笑著轉頭看向旁邊跪坐著的蔣純,神色裡帶了調笑:「不知阿純是否要同我們一起?」

  「你們去便好,」蔣純神色平靜:「與我又有何干係?」

  楚瑜笑著拍手,抬頭看向衛韞:「行,王爺,我們走。今日宋世子也要走了,我們去送吧。」

  蔣純眉眼不動,衛韞有些無奈笑了,起身同柳雪陽拜別,隨後跟著楚瑜出了屋中。

  楚瑜走得輕快,看上去心情不錯,衛韞抬手拉住她,溫和道:「別冒冒失失,小心摔著。」

  「我這麼大人了,」楚瑜抬眼看她:「怎麼會摔著?」

  衛韞笑著瞧她:「我找個藉口拉著你,你看行麼?」

  「我覺得行。」

  楚瑜點點頭,給他拉著,倒也沒抽手。

  衛韞抿唇沒有說話,牽著人上了馬車,他才想起來:「你說二嫂會來送人嗎?」

  「知道她為什麼不來嗎?」

  楚瑜撐著下巴:「因為知道宋世瀾會去找她唄。」

  衛韞愣了愣,片刻後,他歎息道:「你們這些女人,心思真讓人難以揣摩。」

  兩人說著話,蔣純陪著柳雪陽說了會兒話,便同王嵐從房中轉了出來。剛走到長廊,她就聽到一聲輕喚:「二夫人。」

  蔣純轉過頭去,看見長廊盡頭的青衣青年,他披著狐裘領披風,頭上戴著髮冠,笑容淺淡溫和,一如秋日陽光,明媚卻不張揚。

  蔣純定定瞧了他片刻,終於才低了低頭,恭敬有禮道:「宋世子。」

  宋世瀾走到蔣純身前,靜靜打量了蔣純片刻,好久後,才終於道:「我要走了。」

  「嗯。」蔣純應了聲,也沒多說,宋世瀾瞧著她,慢慢笑了。

  「當年我同二夫人說我要走了,二夫人給我行禮,祝我一路行安。如今我同二夫人說要走,二夫人回了我一句『嗯』,是不是捨不得?」

  「您說笑了。」蔣純聲音平淡:「若您無事,我先回去照顧陵春了。」

  「二夫人,」宋世瀾驟然開口叫住她,蔣純皺眉抬眼,入眼卻是青年含著笑的面容:「在下如今二十七歲。」

  「世子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若我再不成婚,怕是要讓天下人笑話了。」

  「這與我,也無甚關係。」

  「二夫人,」他抬起手,輕輕握住了蔣純的手。蔣純微微一顫,想要抽回手去,宋世瀾卻驟然用力,握緊了她。

  「我再等您一年,」說著,宋世瀾抬起頭來,他面上帶笑,眼裡卻滿是苦澀:「人的等待總有盡頭,若是再等不到,」他沙啞出聲:「我可能就等不下去了。」

  蔣純被他握著手,好久後,她慢慢開口,聲音裡卻帶了沙啞:「若是等不下去,那便不等了。」

  「世子,」她苦笑起來:「阿束待我很好。」

  「我待你,會比他更好。」

  「你不明白,」蔣純搖了搖頭:「他未曾負我,我不能薄他。」

  「可他已經死了。」

  宋世瀾握著她的手用了力氣:「不是你薄他,薄他的是這世間!沒誰要為誰的死陪葬上一輩子!你就算一輩子守著活寡,他也不會活過來,你明白嗎?!」

  蔣純沒說話,她面色有些蒼白,宋世瀾靠近她,冷著聲音:「蔣純,若我是他,我心裡有你,看見你活成這樣,我死了也不得安息。我們身為武將,活著廝殺半生就是想求你們活得好活的安穩,用命葬在戰場上,最後就是換你這樣作踐自己嗎?」

  「世子……」蔣純顫抖著聲:「您放手!」

  宋世瀾沒說話,他盯著她,許久後,他輕笑出聲。他放開她,平靜看著她:「一年。」

  他聲音裡帶著冷意:「一年,你不嫁我,我就求娶魏清平。」

  說完,他轉身離開,蔣純顫抖著身子,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咬緊了唇,閉上眼睛。

  而楚瑜和衛韞在馬車裡下了半局棋,便來到了城門前。

  他們如同迎接來賓一樣,一一送走了去客。

  等到傍晚時,楚瑜看見顧楚生的馬車遙遙而來,顧楚生的馬車停在她身前,他捲起簾子,靜靜看向楚瑜和衛韞。

  兩人並肩而站,含笑看著他。衛韞從旁邊取了手信,交到顧楚生手邊,含笑道:「顧大人,一路行好。」

  他的笑容和楚瑜的很像,一樣淡然從容,帶著些許暖意。他們兩人在時光裡,變得越來越像,此刻並肩站在一起,兩人都穿著水藍色的衣衫,彷彿融在了一起。

  顧楚生靜靜看著他們,好久後,他沙啞出聲:「阿瑜,你同我說句話。」

  「顧大人,」她從衛韞手中拿過手信,舉在顧楚生面前:「一路行好。」

  顧楚生聽著她的話,看著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子,他忍不住紅了眼:「可我不知道,後面我的路該怎麼走。」

  「我行不好,走不好。」

  「我該怎麼辦?」他眼淚落下來,瞧著她:「執著了這麼多年,你讓我怎麼辦?」

  楚瑜沒說話,她靜靜看著他,好久後,她終於道:「楚生,這世間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做。還記得未來嗎,天災人禍,洪澇地震,戰亂不斷。如果你喜歡我,」她輕輕笑了:「上輩子你做得多好,這輩子做得比上輩子更好,那就好了。」

  「有什麼意義呢?」他輕聲開口:「你不在我身邊,又有什麼意義?」

  「顧楚生,」衛韞笑起來:「你先去做,若不能成為她喜歡的人,至少不要成她討厭的樣子。」

  顧楚生沒說話,他垂下眼眸,衛韞笑起來:「顧大人,人生還很長,您多等幾年,說不定又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呢?」

  「王爺說笑了。」顧楚生苦笑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楚瑜,終於是伸出手,拿走了楚瑜手中的手信。

  「阿瑜,」顧楚生瞧著她,呼喚了她的名字,然而剩下的話,卻都說不出來,他靜靜凝視著面前人澄澈的眼睛,好久後,他閉上眼,輕歎出聲:「這世間,會如你所願。」

  說完,他放下簾子,靠回馬車之中。

  他握著楚瑜給他的小盒,那小盒裡就是白嶺當地一些特色小食,他拉開來,看了好久,放進了袖中。

  馬車行了幾步,衛韞突然想起什麼,猛地叫住了顧楚生:「顧大人!」

  說著,衛韞追了上去,跳上馬車,掀起了馬車車簾,壓低了聲道:「我想問顧大人一件事。」

  顧楚生神色有些疲憊,卻還是道:「您說吧。」

  「您是否知道,上輩子我娶了誰?」

  「魏清平。」

  聽到這話,衛韞終於明白,之前楚瑜為何對魏清平這樣敏感。衛韞皺起眉頭,卻是道:「因何而娶?」

  「她懷了秦時月孩子,秦時月在戰場上為了救你死了,你為了保住她的名譽,認下了這個孩子,同她成婚。」

  衛韞皺起眉頭:「時月如何死的?」

  「那是同北狄打的一場,這輩子應當不會再有了。」

  衛韞放心了許多,點了點頭,他又道:「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嗎?」

  「一個月後,青州元城一場大震,餘震一路擴散到洛州,到時候,受災百姓將有百萬之數。」

  聽到這話,衛韞緊皺眉頭,顧楚生平靜道:「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你心裡有數就好。」

  「謝過。」衛韞拱手行禮,顧楚生點點頭,沒有多說。衛韞跳下馬車,顧楚生叫住他。

  「衛韞,」衛韞回過頭去,顧楚生艱澀出聲:「對她好點。」

  「我知道。」

  「她脾氣不好,你讓著點,別和她計較,她有口無心。」

  「我知道。」

  「她喜歡吃甜食,但總克制著,怕人家覺得她嬌氣,你多給她買些。」

  「好。」

  「她體質陰寒,不易受孕,要好好調理,不要讓她受傷。」

  「已調理多年了。」

  說到這裡,顧楚生驟然發現,或許衛韞比他想像裡,做得好得太多。

  他這樣囑咐,對誰都不好,他抿了抿唇,覺得自己彷彿是沒有任何插嘴立足的地方。許久後,他沙啞道:「好……如此……我放心了。」

  說完,他擺了擺手,疲憊道:「走吧。」

  衛韞點點頭,轉身離開。他回到楚瑜身前,楚瑜看見馬車遠遠走開,輕笑出聲:「他同你說什麼了?」

  「他說,」衛韞笑起來:「你喜歡吃甜的。」

  楚瑜紅了臉,低著聲道:「盡瞎說。」

  楚臨陽和宋世瀾是在早上走的,魏王下午也離開,卻留下了魏清平在城中,魏清平一貫行走江湖,大家也沒覺得奇怪。等顧楚生走了之後,這場大典終於結束了。

  白嶺恢復了之前的日子,趙玥組織了大兵,時刻準備著進宮。衛韞也忙著調兵佈防,而楚瑜就照顧著魏清平,每日同魏清平出去義診,等到午時就去酒樓吃飯,夜裡兩人就找了小巷,遇上好喝的小酒,兩人就在酒坊裡喝到半夜,然後互相攙扶著回來。

  楚瑜喝酒向來有數,很少喝醉,魏清平就不是了。

  酒量小,酒癮大,每次都是楚瑜扛回來的。有時候兩個人喝晚了,衛韞領著秦時月找來,就讓秦時月把魏清平扛回去。

  有一日楚瑜和魏清平喝得酒偏甜,結果酒勁兒奇大,楚瑜都不行了,兩人窩在小酒館裡窩到半夜,衛韞回來的時候,發現楚瑜不在,就帶秦時月直接去了酒館。秦時月把魏清平扛了回去,衛韞就去勸坐在窗口的楚瑜:「阿瑜,回家了。」

  楚瑜抬起頭來,看見衛韞,她一言不發,喝了一口之後,將酒遞到衛韞面前:「你也喝。」

  衛韞有些無奈,抱了酒罈子喝了一口,隨後道:「喝了,回家吧?」

  楚瑜伸出手來:「我要你背。」

  衛韞哭笑不得,他走上前去,半蹲下身子:「好了,我背你回去。」

  楚瑜跳上去,環住衛韞的脖子,高興道:「重不重?」

  「不重,」衛韞搖了搖頭:「還沒我的劍重。」

  說著,他背著她走下樓去,月光很亮,他走在青石板上,楚瑜趴在他背上,嘟囔著道:「我有一匹小白馬,跑得特別快,特別厲害!」

  「我知道了。」衛韞耐心回著她的話,楚瑜不知道想起什麼來,突然直起身子,抓住衛韞領子,雙腿一夾,高喊了聲:「小白馬,駕!」

  衛韞:「……」

  說半天,小白馬是他。

  「衛韞,」楚瑜低下頭,抱著他:「生不生氣!」

  「幼稚。」

  衛韞抿唇輕笑,楚瑜側過頭,認真親了他一口:「親了你,不生氣了!」

  「不行,」衛韞認真道:「要再親一口。」

  於是楚瑜想了想,又親了一口,眨眼道:「不生氣了。」

  衛韞側過頭,瞧著姑娘亮晶晶的眼,抬起頭來,將唇貼在她的唇上,將舌頭探了過去,勾住她的舌頭。

  楚瑜低下頭,認真親吻他,用舌尖認真舔舐著他的唇廓,讓背著她這個人呼吸漸漸重了起來。他背著她回家,路上吻了一次又一次,等最後到了床上,衛韞沙啞著聲音,低聲道:「再親一次,我就真不生氣了。」

  第二天楚瑜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頭疼,身子疼。

  她感覺,昨晚酒勁兒是大了些。

  她揉著頭,洗漱之後,一面喝茶,一面看著各地線人送上來的新訊。

  「宋世瀾也稱王了啊……」她皺起眉頭,隨後又看到許多自立為王的信息,她捧著茶,一時心虛紛雜。

  而華京之內,趙玥將摺子砸在地上:「一個二個,都反了嗎!」

  長公主坐在一旁,她喝著安胎藥,平淡道:「陛下何必發怒呢?帶兵討了一個,其他就會洩氣了。」

  「你別操心這些。」趙玥擺擺手:「我來處理,你好好照顧孩子。」

  長公主沒說話,她笑著將安胎藥一口喝了下去。趙玥轉頭看向旁邊張輝,冷著聲道:「宮裡的娘娘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張輝低聲道:「姚貴妃哭著不肯走,也送了。」

  「王貴妃的事,不能有第二次。」

  趙玥冷著聲音,張輝垂下眼眸,低頭應是。趙玥踱步來到長公主身前,他半跪下身來,抬手覆在長公主肚子上,滿是愛憐道:「我希望他是個太子。」

  「會的,」長公主溫柔出聲:「他一定會是太子。」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稅、戰亂不斷,民不聊生,鎮國候衛韞被逼舉事,自立為平王。以「問罪十書」問罪於帝,天下震動,諸侯響應。

  一時間,瓊州宋氏、洛州楚氏、華州王氏紛紛自立,舉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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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30: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楚臨陽舉事的消息,和宋世瀾幾乎是在一同到達,楚瑜拿著消息的時候,有些詫異。

  她本以為楚臨陽在這件事中會置身事外,卻沒想到這一次楚臨陽竟是跟隨舉事,她得了信便去找衛韞,衛韞正在看沙盤,同秦時月商量著佈防。

  如今趙玥要來打衛韞,必然是要從淮城來,所以衛韞帶著楚瑜和秦時月等人早早來了淮城準備。楚瑜進來時,衛韞和秦時月聽得動靜,同時抬起頭來,看見楚瑜手中信件,秦時月躬身道:「末將先出去。」

  衛韞點點頭,看向楚瑜道:「怎的了?」

  「我兄長舉事了。」

  衛韞應聲:「我知曉的。」

  「你早已知曉?」

  「他走時,和我透漏過此意。」

  「可我大嫂和母親……」

  楚瑜有些猶豫,衛韞端了茶給她:「先潤潤嗓。」

  楚瑜端著茶喝過,聽衛韞繼續道:「謝家如今已經分作兩派,謝太傅帶著人離開了謝家,其中包括了你大嫂和你母親的族人,以及五嫂的族人。」

  謝玖回了謝家後再嫁了一次,一年前和離,回到了謝家,而後帶髮修行進了道觀。衛韞還叫著她五嫂,想來是還念著過往情誼。

  楚瑜回過神來,好半天,她皺起眉頭:「謝家……這樣執著於皇室血脈?」

  「謝尚書效忠趙氏一輩子,哪怕趙玥落難、李氏垂憐他之時,他依舊不忘擁護趙玥,你覺得呢?」

  血統對於這個天下許多人來說太重要了,楚瑜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這一仗真的要打?」

  「不是我要打,」衛韞平靜道:「趙玥的大軍已經很快就要到了。」

  因為預料到了趙玥的動作,衛韞做好了所有準備,然而一切卻也來得突然。

  趙玥的先鋒部隊是半夜攻城,楚瑜夜裡就聽見砍殺之聲,她迷迷糊糊睜了眼,衛韞便按住她,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道:「繼續睡,天亮再來。」

  說完楚瑜便覺得身邊人起身提劍出去,走出去時還刻意放輕了動作,似是怕吵醒她。

  楚瑜聽著外面的砍殺聲,想了想衛韞的樣子,大概是有了把握,才敢同她這樣說,她尚還覺得有些睏頓,便乾脆倒下去,一覺睡到了天亮。等第二天清晨她醒來時,外面倒是沒了什麼聲氣,晚月給楚瑜穿著衣服,長月在一旁端著水盆,楚瑜有些奇怪道:「外面怎麼沒了聲音?打完了?」

  「沒呢,」長月笑著道:「他們攻城打了半夜都沒什麼進展,現在在外面叫陣,要讓王爺出去迎敵呢。」

  「哦?」

  楚瑜笑起來:「這有什麼意思?」

  「不過,聽說對方罵得難聽,我聽衛夏說,再罵下去,王爺怕真的要出城迎戰。」

  「嗯?」

  楚瑜這次有些詫異了,以如今衛韞的定性,能被罵到出戰?

  楚瑜皺起眉頭:「他們罵什麼了?」

  晚月瞪了長月一眼,長月臉上也漏出些許尷尬來,扭頭道:「就是很難聽的話。」

  楚瑜沒說話,她讓晚月結好腰帶,便提著劍往城樓走去。剛一出門,她便看見手中抱琴,腰間懸劍的魏清平。她有些詫異,恭敬道:「郡主為何在此?」

  「他們如今上了戰場,」魏清平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坦蕩道:「我去為他們助陣。」

  說的是「他們」,然而楚瑜卻是知道,最重要的只是秦時月那一個人罷了。她沒有揭穿魏清平的言辭,只是道:「那我同郡主一起。」

  她們兩人閒聊著來了城樓,楚瑜方才剛一出現,士兵就朝著她看了過來,眼中帶著些異色。楚瑜面色不動,一路往城樓上走去,走到一半,便被匆匆趕下來的衛夏攔住:「大夫人,您怎麼來了?」

  「我來不得?」

  楚瑜平靜笑著,衛夏心裡發緊,艱難道:「如今戰事已經停了,王爺讓您該去休息去休息,您無需……」

  「讓開。」

  楚瑜聲音平淡,衛夏愣了愣,楚瑜抬了眼皮:「他們能罵些什麼我都猜得到,別讓我說第二遍。」

  這話說出來,衛夏是個識時務的,硬著頭皮縮著頭讓開去。

  楚瑜領著魏清平提著裙上了城樓,剛走到城樓上,便聽下面人喊著話罵:「衛韞,可惜你沒有六個嫂嫂都留下啊,不然你可就享福了。不過現在也不錯啊,如今留著的兩個,那個楚瑜聽說還是個雛呢,新婚當夜你哥就死了,你也算是幫你哥哥大忙了!」

  「是啊。」

  騎馬在陣前的另一個大將附和道:「這楚瑜當年我見過,身材豐滿容貌豔麗,想必與她小叔夜夜笙歌,滋潤得很呀。你看衛侯爺一直不說話,是不是默認了啊?」

  這話出來,眾人一陣大笑,魏清平皺起眉頭,冷冷說出一句:「髒。」

  而站在城樓上的將士都捏緊了手中武器,衛秋有些忍耐不住道:「王爺,末將請戰!」

  衛韞不說話,他收在袖間的手捏成拳頭,目光緊盯著沙場上的局勢,冷靜道:「不允。」

  下面仍舊是污言穢語,楚瑜和魏清平走上衛韞身前來,旁邊都是恭敬行禮之聲,衛韞抬起頭來,看見兩個女子,克制著情緒道:「你們先回去吧。」

  「我回去做什麼?」

  楚瑜輕笑,衛韞明顯是帶了火氣,捏著拳頭道:「等一會兒沈佑來了,我宰了這些人。」

  「王爺不必大動肝火,」楚瑜抬起手來,單膝跪下,雙手交疊拱向前方,神色冷靜:「末將請戰。」

  衛韞沒說話,下面的話越罵越難聽,楚瑜平靜道:「只是與那將軍交手幾個回合,王爺不必擔心。」

  衛韞靜靜瞧著她,她神色坦蕩從容,下面的話對她似乎沒有絲毫影響,衛韞內心平靜了許多,許久後,他終於道:「再等一刻鐘。」

  說著,他抬頭看向前方:「再等一刻鐘,沈佑大概就來了。」

  楚瑜點點頭,她站在衛韞身邊,他一出現,下面起哄得更厲害。一刻鐘很快過去,衛韞猛地站起身來,往下走去。楚瑜愣了愣,隨後著急跟在後面道:「王爺!」

  「我親手去宰了他們。」

  衛韞急急下了樓梯,楚瑜一把拉住他,好笑道:「你如今身份還同他們一般見識?你還要指揮大軍,在城樓上瞧著,我去吧。」

  「可是……」

  「我去!」

  楚瑜提了聲音,一錘定音,魏清平平靜道:「我也去。」

  衛韞抿了抿唇,終於道:「時月,跟著。」

  說完便轉身上了城樓,回到原來位置上。

  沒了一會兒,城門慢慢打開,衛韞便看見兩個白衣女子駕馬並排而出,場面瞬間沸騰起來,趙軍大笑:「來了兩個女人,衛家軍是無人了嗎?」

  「若是女人都打不過,」魏清平冷著聲道:「怕你們才是丟臉。」

  「好大的口氣!」

  為首之人怒道:「且報上名來!」

  「衛氏楚瑜。」

  「魏氏清平。」

  「迎戰!」

  說話間,兩人駕馬俯衝而去,拔劍而出,呈包圍之勢態,直接衝向中間喊話那三位大將。

  那三位大將一人提刀,一人持錘,一人長槍威風凜凜,見兩女子從兩邊而來,大喝著便衝了過去。

  其中兩人攻向楚瑜,另一人刺向魏清平,秦時月靜靜看在一邊,隨時等著出手。

  然而那兩女子以二對三,卻不落下分毫,魏清平和楚瑜走的都是輕巧的路子,兩個回合下來,對方竟然是連她們衣角都沒碰到。

  衛韞在高處靜靜看著,衛夏有些著急,責怪道:「這秦將軍怎麼回事,就看著她們打,還不出手?」

  「不需要。」衛韞平靜開口,衛夏轉頭頗有些埋怨道:「王爺,大夫人千金之軀,要是被這些莽漢傷到了,到時候心疼的還不是你。」

  聽見這話,衛韞斜昵了衛夏一眼:「你也太瞧不起她了。」

  說話間,所有人就聽楚瑜一聲大喝,突然反守為攻,朝著提刀那男人猛地橫劈而去!

  她那一劍聲勢極猛,如泰山傾斜而下,震的那大漢持刀之手瞬間發麻。

  然而楚瑜卻是不停,手中長劍迅猛如雷,又狠又快,而魏清平也同時加入進來,楚瑜劍斬得狠辣,魏清平的劍則又快又鑽。而這些大漢本就是重型武器,一開始幾個回合便消耗了體力,如今哪裡輪得住這樣折騰?

  走來不過三十招,便聽場上暴喝而起,卻是楚瑜一劍斬下了持刀大將的頭顱,猛地一甩,穩穩落在自己馬上。

  鮮血濺在楚瑜臉上,沙場上女子白衣獵獵,如蝶舞,如鶴起,優雅中沾染了血色,看得人心潮澎湃。

  衛韞不自覺站起身來,手扶在城牆旁邊,看著那女子神色張揚,眸色如星,一仰頭,一彎眉,都帶了攝人心魄的魅力。

  最後一個大漢倒下,楚瑜足尖一點,同魏清平一前一後回到馬上。

  「還有哪位英雄,」楚瑜提劍立於馬上,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高提出聲:「敢與楚瑜一戰!」

  話音剛落,衛軍之中所有將士熱血沸騰,跟在身後,舉起手中武器,齊齊高喊出聲:「戰!戰!戰!」

  楚瑜在這烈日之下,看這千人萬軍,感覺風捲血氣而來,在午後陽光中蒸發出腥甜之氣。

  她轉過頭去,看著面色平靜的魏清平,忍不住笑開。

  「你知道嗎,」她聲音不大,魏清平卻聽得清楚:「五年前我守鳳陵的時候,身邊常帶一個酒罈,烈酒洗劍,最適合不過。」

  魏清平聞言,想了想,認真道:「沒帶酒,可惜了。」

  楚瑜揚笑出聲,這時候,一個聲音從前方傳來,平靜又冷漠。

  「左前鋒沈佑,前來向楚大夫人討教。」

  楚瑜聲音戛然而止,她回過頭去,看見那張介於北狄人和大楚人之間的面容。

  片刻後,她輕輕一笑:「沈將軍,我等您,可是等了好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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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30: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聽到這話,沈佑抬了抬眼皮,他二話沒說,提著大刀駕馬俯衝而來,楚瑜持劍朝著沈佑對衝而去,刀劍相交之間,楚瑜感覺對方力道蠻橫無比,只是猛地一擊,就讓她覺得雙手發顫。

  馬嘶鳴而起,楚瑜笑出聲來:「沈佑,你這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徒,武藝倒還是不錯!」

  沈佑沒有說話,第二擊再次衝來,這一次楚瑜不敢硬接,她的劍走的不是這種重器路子,沈佑的大刀卻十分蠻橫,加上馬上交戰,長武器本就有優勢得多,楚瑜本也不想和沈佑交纏,一面躲閃著沈佑的強攻,一面道:「沈佑,你當真要效忠趙玥這樣的狗賊,你難道就不會良心難安嗎?!」

  「陛下救我於水火,」沈佑聲音平靜:「我報效陛下,又有什麼錯?」

  「為了一人恩情,置天下人於不顧,這就是對了?」

  沈佑沒說話,他的刀急了些,楚瑜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沈佑本就不是泛泛之輩,她若是一對一來交手或許還有幾分勝算,但是她方才已經戰過一波,早已經有些力竭,衛韞在上方靜靜看著,忽地回頭:「六夫人可請過來了?」

  「在路上了。」

  衛夏有些猶豫,他看了一眼戰場,抿了抿唇道:「王爺,大夫人……」

  話沒說完,就看衛韞站起身來,往城樓下走去,吩咐道:「鳴金。」

  衛夏早等著這句話了,衛韞一說,衛夏立刻道:「鳴金!快鳴金叫大夫人回來!」

  而另一邊,王嵐坐在馬車裡,看著搖搖晃晃的馬車,心裡還有些猶豫。

  「王爺說,這次勸降沈大人,還請您務必盡心。但是您也千萬別委屈了自個兒,也就是隨便說一說,您盡力就行了。」

  王嵐沒說話,她看著巍峨的城門越來越近,心裡越跳越快,她從未這樣靠近過戰場,不由得捏住了車簾,艱難道:「我儘量試試吧。」

  沉默片刻後,王嵐忍不住又道:「若是勸不成呢?」

  「勸不成?」衛淺皺起眉頭,慢慢道:「應當就殺了吧,沈佑畢竟是個人才,若不能為王爺所用,還是要斬草除根才好。」

  王嵐愣了愣,她腦子裡驀地劃過一月前他送她出城,挑起簾子那一刻。

  她感覺自己的心沉進了水裡,水浸沒了她的心臟,讓她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而戰場之上,楚瑜驟然聽得鉦鼓之聲響了起來,她急急往後撤退回去,已然是奔逃姿態。然而她身上方才幾員大將鮮血未乾,沈佑若是就讓她這樣走了,怕是不好交代。於是沈佑駕馬追上來,楚瑜往城門疾馳而去,沈佑緊追不捨,魏清平和秦時月著急迎上前去,趙軍中立刻有兩將衝了出來,同魏清平秦時月兩人糾纏起來。

  是時戰鼓聲驟然擂響,城門大開,隨著喊殺之聲,棗紅駿馬馱著一銀色盔甲、紅纓銀槍的將軍帶兵衝出,趙軍軍鼓之聲隨之擂響,兩軍在各自將領帶領下衝向對方。

  而兩軍中間沙場之上,沈佑眼見就要追上楚瑜,他乾脆猛地躍起,棄馬衝去,提刀從天而落,馬驚叫而起,楚瑜被迫翻身往地上一滾,第二刀隨之追來,也就是此刻,紅纓槍破空而來,帶著森森寒意逼得沈佑疾退,隨後穩穩落在楚瑜面前,入土三分。

  也就是這片刻遲鈍,白衣銀甲的青年便已疾掠到沈佑身前,單手拔槍,如行雲流水一般的槍法朝著沈佑逼去。

  沈佑逼得連退,對方速度又快,力道又狠,沈佑勉力阻擋,感覺幾乎無法呼吸。

  「二十九年前,你母親被俘,」衛韞聲音平淡,彷彿這一場激戰沒有影響他半分:「在北狄受盡蹂躪,繼而有孕,生下你來。」

  「閉嘴……」

  沈佑神色一動,刀法不由得淩厲幾分,衛韞側了側身子,閃過他的進攻,繼續道:「你十歲時,你與你母親路遇山匪,是趙玥救下你,也救了你母親。為了回報他,你按照他的話去了姚勇身邊,成為死士,那時候你圖什麼,你還記得嗎?」

  沈佑沒說話,大刀狠狠劈下,衛韞長槍纏上沈佑的刀,隨後狠狠壓下去,他抬眼看他:「趙玥當年曾許你,會有大楚盛世,北狄再不來犯。」

  「打就打,你哪裡來這麼多廢話!」

  沈佑喘著粗氣,明顯有些浮躁,衛韞神色不動,由他一腳踢來,一面躲一面接著道:「你這半生,都在為此努力,可當年白帝谷,你為了趙玥,傳了錯誤的信息來,害死七萬將士,讓大楚國土淪陷,華京差點被平,沈佑,你不覺得可笑嗎?」

  「閉嘴!」

  「你耗費半生,想求天下太平,結果卻是你一手將大楚推向萬劫不復,看大楚山河飄零,百姓流離失所,女子如你母親一樣受盡屈辱,而你的主子趙玥如願登基,你想必也不後悔吧?」

  「我沒有!」沈佑咬牙道:「消息,我沒有故意傳錯。」

  「你如今還信是北狄騙了你?」衛韞嘲諷笑開:「那北狄如何知道你是奸細的?北狄如何算準了局勢的?我如今為何反,天下為何反,你還要騙你自己嗎?!」

  「你效忠的君主,為了皇位,不惜和當年欺辱你母親的北狄人聯手,借你之手殺我大楚將士,害我大楚百姓!沈佑,你有罪!你愧對於那七萬英靈,愧對我衛家,愧對大楚,也愧對你自己!」

  沈佑不說話,他咬著牙,強攻向衛韞。

  然而如今他早已是強弩之末,衛韞猛地一腳踹過去,將沈佑狠狠踹飛開去,旁邊是士兵交戰之聲,沈佑翻身起來,又再次衝向衛韞,衛韞平靜道:「我說得有錯嗎?你用你這大半生毀了大楚,開心嗎?」

  「更可笑的是,」衛韞抓著沈佑的頭髮,將他整個人狠狠砸進了土裡,他按著他,平靜道:「當年趙玥救你,也是假的。那些山匪,本來就是他的人。」

  聽到這話,沈佑慢慢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

  沈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他握著自己的刀,猛地砍了過來,嘶吼出聲:「不可能!不可能!」

  他如今二十八歲,他曾經最大的夢想,就是讓大楚免於戰火,再也不要有他母親那樣的人出現。

  然而是他親手葬送了大楚最精銳的部隊,也是他一手將大楚推向萬劫不復,他走在那條路上,只能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報恩,是為了效忠。

  人無非忠義,他亦是不仁不義,那至少應該是個忠臣。可如今又怎麼能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

  所謂恩情是假的,支撐他的所有,都是假的。

  他提著大刀揮舞得虎虎生風,衛韞長槍劃過他的身子也渾然不覺。

  他被衛韞踹開,他又站起來,被砸進土裡,又站起來。

  他眼被血模糊,周邊逐漸變得恍惚,可他還是一次又一次站起來,沙啞出聲:「不可能……」

  再一次被踹翻去,他嘔出一口血來,卻還是撐著自己,再站起來,艱難道:「不可能……」

  周邊都是喊殺聲,一個又一個人倒下,他感覺自己身上有什麼在流失,可他得站起來,他得撐住。

  「沈佑,」衛韞聲音平淡:「你做錯了,不知悔改就罷了,還要一錯再錯嗎?」

  說著,他抬起長槍,指在沈佑胸口:「降了吧。」

  沈佑睜開眼,鮮血糊了他的眼,他艱難笑出聲來:「您殺了我吧。」

  衛韞面色不動,他長槍靜靜指著他:「一心求死?」

  「我不會降。」

  沈佑輕咳出血來,他身上都是傷口,儼然已經提不動刀了,他喘息著,垂下眼眸,衛韞抿了抿唇,終於還是抬起長槍,然而也就是那一刻,女子驚叫之聲響了起來:「沈佑!」

  沈佑猛地抬頭,看見遠處穿著鵝黃色長衫的女子,她在戰場上十分耀眼,如同一朵嬌花落在寒刃之上,周邊都是金戈鐵馬,唯她手無寸鐵,卻還是朝著他狂奔而來。

  她似乎十分著急,提著裙不顧一切朝著他的方向衝來,沈佑睜大了眼,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提起刀,朝著王嵐衝過去。

  她怎麼會來?

  她怎麼能來!

  這戰場是什麼地方,有多危險她不知道嗎?

  沈佑心中焦急,他一面砍殺過旁邊的士兵,一面朝著王嵐趕過去,王嵐這輩子沒見過這樣的景象。

  周邊全是血,全是屍體,刀劍隨時可能落下來,然而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她在看見那個傷痕累累的人時,她就生出了莫大的勇氣,朝著他奔了過去。

  一片兵荒馬亂之間,侍衛跟在王嵐身後,也難免護衛不周,眼見著刀從王嵐身後落下來,沈佑心中一急,猛地撲了過去,就替人擋住了那一刀,鮮血落了王嵐滿眼,沈佑捏著她的肩頭,支撐著自己,咬牙道:「我送你回去。」

  話音剛落,衛韞的長槍就從他身後探了過來,沈佑艱難側過身,便被一腳踹翻在地,眼尖著銀色槍尖直刺而來,王嵐卻猛地擋在了沈佑前方。

  衛韞止住動作,皺了皺眉頭:「六嫂……」

  「別殺他……」

  王嵐顫抖著聲音,她含著眼淚,沙啞道:「小七,別殺他……」

  衛韞面色不動,他垂下眼眸:「六嫂,他是罪人。」

  「有什麼罪不能贖呢?他若是有心殺人,那我給他抵命,可他本就只是顆棋子,再有天大的罪,他一輩子慢慢還不好嗎?!」

  「哪怕他還不了,我也來替他還,你留他一命。」

  「六嫂!」衛韞提了聲音:「讓開!」

  王嵐沒說話,她擋在沈佑身前,顫抖著身子,卻沒有退讓一步。

  這個一貫軟弱的女子,在這一刻似乎爆發出了超出與她本身太多的力量,她面對著衛韞的利刃,顫抖著聲:「你若執意殺他……且先殺了我。」

  「六夫人……」

  沈佑沙啞出聲:「你讓……」

  「你閉嘴!」

  王嵐驟然揚聲,她背對著他,沙啞道:「在衛府門口守了五年,怎麼就不守了呢?」

  「每年都來,每年都守……」

  王嵐眼淚滾落下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怎的有你這樣的?」

  「六夫人……」

  沈佑捏緊拳頭:「沈某是罪人。」

  「是罪人就贖罪!」王嵐扭頭看著他,咬牙道:「一死了之,你以為就有人原諒你了嗎?沈佑,你活著,拿一輩子賠給我,賠給那些死去的人,這才有價值。你死了,我們拿著一具屍體做什麼?」

  「你有這麼怕認錯嗎?」

  她眼淚滾滾而出:「死都不怕,這樣怕認錯,怕贖罪,怕承認一句你錯了嗎?若你怕了,那你也給我活著,我幫你贖罪,我替你去死,可好?」

  沈佑沒說話,王嵐扭過頭去,她展袖叩首,沙啞道:「王爺,王嵐願替沈將軍一死。」

  「六嫂,莫要荒唐了。」

  「我不荒唐。」

  王嵐抬起頭來,她看著衛韞:「我軟弱糊塗一輩子,沒有任何一刻,會比此刻更清醒。」

  沈佑在她身後微微一顫,他察覺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他,她拉著他,冷著聲音:「跪下。」

  沈佑睫毛微微一顫,王嵐抬眼看他:「你當真是要逼死我嗎?!」

  她從未這樣強硬過,她站起來,費力提起沈佑的身子,一腳踹在他腿上,逼著他跪在衛韞面前。

  沈佑低著頭,沒有說話,王嵐從身後衛淺手中猛地奪過劍來,抵在自己脖子上。

  「沈佑,」王嵐含淚看著他:「你降,我嫁你;你不降,我替你死,降不降?!」

  聽得這話,沈佑閉上眼睛。

  他腦海裡閃過無數畫面,他似乎走了很長的人生路,可是一步錯,步步錯,他要的太平盛世,他親手葬送;他要的忠君報恩,卻是他人精心謀劃。

  這一輩子,什麼是真的呢?

  他想起假山後那一雙含著眼淚的眼,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南方嬌花之美豔。

  他低笑出聲來,片刻後,又聽得女子問:「沈佑,我最後一次問你,降……」

  「我降。」

  話沒說完,男人便開口打斷了她。王嵐微微一愣,沈佑睜開眼來,眼裡含著水光,他低頭跪俯,沙啞出聲:「左前鋒沈佑,願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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