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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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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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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9 08:57: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狹路逢

  渝州的地形大異於常,全城丘巒迭起,盤錯奇突。

  一時看似平地,一翻過屋脊便是數丈深的陡坎;一時已至絕處,上去後才發現藏著數層更高的坡巒。閒時漫步有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之喜,追起人來卻平添阻障,格外惱火。

  胖婦人對城中小徑極為諳熟,異常狡滑,動輒往民居院落一藏,借瓦缸木檁掩身,幾次都險險失了蹤影。蘇璇全憑眼力和毅力追著不放,越久心頭越急。

  翻過一座坡脊,胖婦人又不見了,蘇璇沉住氣仔細尋覓,耗了一柱香仍無所獲,只好向一個正在後院勞作的男子探問。「請問兄台,可曾見過一個胖婦人經過。」

  那男子身形健碩,正當青壯,袒露的臂膀刺滿青紋,脊背冒著熱汗,繫了一方粗布圍腰,正鑿弄一塊粗壯的船木。大概勞作累了,聽得詢問停下手,在一旁的大缸兜了一瓢水澆下,甩去頭上的水漬才道,「沒看到什麼婦人。」

  對方神情坦然,全無一絲可疑之處,蘇璇不死心又問了一句,「她方才還在此地徘徊。」

  青年耐心已盡,扔下瓢毫不客氣的嗆聲,「你既然見過,何必問我?」

  蘇璇泄了氣,正要尋去別處,不經意眼尾一瞥,頓時站住了。

  青年穿著一條黑色的寬褲,腳下露出了一點尖尖的綺紅,不等蘇璇有所動作,青年已知被窺破了行跡,驀的一掠而逃。

  蘇璇氣結,哭笑不得的隨之追去。

  哪有什麼潑辣的胖婦人,根本就是青年所矯裝。這人扮婦人女態畢露,活靈活現,一轉身就成了昂藏男兒,毫無破綻,要不是未得及得換下的繡鞋露了馬腳,險些給他蒙過去。

  兩人在城中繞了數圈,青年雖然狡猾,終不如蘇璇腿勁足,追久了氣力不繼,逃過一條窄巷時被一鞘抽在腿上,從屋脊骨碌碌滾下,狼狽的跌在街上。恰好一個混混望見,驚得扯嗓子叫喊起來,「附近的都出來,硬點子挑事!麼哥要死啦!」

  一群地痞混混聞聲衝出,扯腿絆足什麼潑皮的招數都有,被蘇璇抽得滿地亂滾,一錯眼之際,青年又不見了。

  蘇璇動了真火,揪住一個麻臉漢子逼問,「那傢伙是誰?你們從街上擄走的女孩在哪?」

  麻臉漢子也算硬氣,一徑的破口大駡,不肯回話。

  蘇璇在漢子身上戳了幾戳,選的筋絡交接之處,不致死卻異常疼痛,麻臉漢子痛得五官扭曲,哼聲慘叫,旁邊一個年紀小的男孩大哭起來,「別打我哥,我說,我說!」

  麻臉漢子嘶聲要斥喝,被蘇璇一鞘擊在穴道上,登時昏了過去。

  這廂雞飛狗跳,那廂青年好容易甩掉蘇璇,他潛至城南的一間破宅內,摸出一套衣服換上,用土布纏頭,面上抹了些灰泥,身形一佝,雙肩下垂,頓時形神俱變,猶如一個中年苦力,哪怕擦肩而過蘇璇也未必認得出。

  裝扮停當,青年推出一輛木車,將屋角的木桶放上去,歎了一聲晦氣,拉著向外行去。這單生意實在扎手,被難纏的小子追得簡直要斷氣,只怪當時吹了大話保證當面交割,不得不親身跑一趟,等貨一交,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

  青年的盤算雖好,不料到他在城中奔逃太久,迷藥的效力逐漸退了。少女迷迷糊糊醒來,發覺所在之處又黑又狹,勉力扶著桶壁要起來,木桶失空側歪,從車上轟隆滾落。往來的路人走避之餘,見桶中竟然摔出一個水靈靈的少女,不禁譁然驚詫。

  對面的酒樓上一個油光臉的胖子瞧得有趣,撞了撞身邊人,「老檮,你瞧那小子,必是在做什麼暗門生意。」

  胖子身邊的長臉男人陰鬱的轉過頭,一瞬間眼亮如狼,摸起了桌畔的金鉤。

  青年匆忙趕開圍攏的路人,將女孩抱回桶中,壓上了一塊重木,推著木車剛要前行,忽然一個凶神從天而降,嘩啦劈碎了木桶,揪起裡面的少女打量。

  少女正慌亂,剎那間見到熟悉的惡魔面孔,心跳遽停,幾乎驚厥過去。

  花間檮來此也是偶然。

  他失了獵物,遍尋不著,心情糟糕之極,笑面饕又陰魂不散的跟著,不得不一起來了渝州。笑面饕輕車熟路到了來慣的酒樓,占著滿桌酒肉大嚼,也不管花間檮滿心在想如何應對老祖的責罰,可巧一顧間尋到了獵物,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笑面饕隨他掠下來,大剌剌的剔牙。「老檮,你沒看錯?」

  花間檮喜從天降,整個人都精爽起來,「不錯,正是這小娘皮。」

  笑面饕玩著一串溜溜的烏鉤,擋住了青年的退路,「偷貨的就是這小子?」

  花間檮從未見過此人,不過他憋了數日的怨毒,誓要有人傾泄,「管他呢,宰了便是!」

  笑面饕哈的一笑也不打話,腕間一甩,滿天烏鉤朝青年兜來。

  烏鉤僅有掌餘大小,鋒銳無比,每一隻鉤尾均有絲線相牽,如一張密匝的刀網,一擦就要掉一塊皮肉,兇狠無比。死在笑面饕手下的人慘如淩遲,多半面目全非,江湖中人懼恨已久。

  青年覺出兩人來勢不對,正要設法遁走,然而對方不管四六就出了手,招式又如此兇殘,他知道厲害,立時撲地滾避。可笑面饕絕非虛得凶名,但見胖指彈動,刀網爍爍,咻咻劃空銳聲不絕,稍有疏忽就要血光綻放。

  一番惡鬥暫未傷著青年,已刮倒了兩三個路人,傷者叫得極慘,嚇得百姓四散而逃,哪敢再圍觀,人來人往的大街瞬間一片空蕩。

  青年頻頻遇險,卻靈狡如狸貓,在刀網下躥來避去險險支撐,可惜被兩人一頭一尾堵上,想逃也無機可乘。笑面饕惡意戲弄,烏鉤滴溜溜一旋,多了陰毒的變化,不一會在青年身上刮出了三四個血口。

  青年還有幾分硬氣,中了招並不叫喊,只疼得冷汗淋漓,身法更不如先前靈活,沒多久又添了數個口子,渾身都掛上了彩。

  花間檮已經沒了耐性,「一個雜碎也要耗這麼久,老饕你到底行不行。」

  笑面饕不理他的催促,興味的呲牙,「讓我耍弄耍弄,尋點樂子,削成個人彘如何。」

  一句入耳,青年心涼透了,情知碰上了煞星,這一遭要栽,又不甘心這般枉死,忍著痛汗苦撐。

  花間檮清楚胖子的德性,也懶得再催,轉頭逗弄癱軟如死的少女,看著她絕望蒼白的臉,洋洋得意道,「小娘皮,幾次三番還是落在我手上,這是你的命——」

  一言未落,一抹劍光突如其來的綻現。

  冷、冽、峻、拔,無堅不摧。

  如一葉挺秀的青葦,又似一筆淋墨的飛白,穿透濛濛塵世,綻放出驚人的銳光。

  花間檮血脈俱凝,近乎本能的彈身而避。

  劍風激揚勝雪,擦過花間檮的鼻尖,捲上了噬血的烏鉤,如怒濤蕩浮蟻,一陣密集的金鐵相交之聲,烏鉤紛墜,刀網潰散,視野為之一清。

  黃昏暮陽,空空的街道上現出了一個少年。

  少年神色鋒利,眼眸清定,氣息凝靜如淵,一手掐著劍訣,一手執劍斜斜指地,褪色的劍穗在風中搖晃,劍尖紋絲不動。

  花間檮一眼認出,新仇舊怨迭上心頭,「是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笑面饕的烏鉤被一擊損了一半,同樣驚住了,他這武器是以玄精打造,細巧非常,製作極難,心痛之餘戾氣上湧,亦是暴怒起來。

  風捲著落葉簌簌拂過地面,街市一片悚人的死寂,惟有青年久戰後脫力的喘息聲。

  少年氣息漸沉,盯著檮饕兩人,突然道,「帶上她,避遠些。」

  青年勉力爬起來,將虛軟的少女挾起,踉蹌的走入邊巷,消失於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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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9 08:57: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鬥二倀

  花間檮,笑面饕,兩個成名多年,怙惡不悛的凶徒。

  蘇璇一介初入江湖的少年,以一敵二,能不能活下來,他不知道。

  風吹得酒幡不停的晃動,一方裹點心的紅紙飄飄揚揚飛上了天。

  一剎之間,三人倏動。

  笑面饕的烏鉤如烏雲聚攏,隨著敵人的身形捲落開合,絞噬陷入的身影;花間檮的長鉤如撲襲的金蟒,尋著每一處空隙奪擊,稍一不慎就會被開膛穿胸。

  蘇璇卻似一道風,不論烏雲還是金蟒,都無法困住風的行跡,劍在他掌中變幻,如一方靈動的長翅,破開一重重絞圍,以一敵二仍能相持,劍招絲毫不亂。幾番往來,花間檮與笑面饕俱是驚異,心知少年必有來歷,然而兇橫慣了,也不顧其他,絞攻越來越緊。

  蘇璇手中是一柄普通青鋼,遠不如對手精良,掃落烏鉤救人時已磕了數個細小的缺口,持續強戰下去極可能折斷。二倀是老江湖,看穿了這一弱點,招招沖著他的兵器來,逼得他不得不硬接,金鐵交擊之聲如密雨連響,壓得蘇璇落了下風,衣衫漸漸有血痕沁開。

  花間檮的金鉤飲了兩次血,狼臉泛起惡毒的笑,金鉤一攪如千條金蟒撲躥,這一式是他的絕技,笑面饕與他狼狽為奸,默契非常,見勢一抖烏鉤,如重雲暴長傾覆而下,兩人要一舉將少年削剜成無手無腳的血葫蘆。

  剎那之間,蘇璇一個橫掠避過大半烏鉤,翻轉中橫劍當胸,兩指並在劍脊一叩,激出一聲斷脆的金響,本已脆弱不堪的青鋒猝斷,劍頭直射笑面饕。

  笑面饕以為少年成了案上之肉,哪想對方居然變招猝襲,一時距離太過接近,烏鉤撤護已來不及。花間檮正待轉護,不料蘇璇拼著身中數鉤,血光迸濺的持斷劍攻來,殺氣淩面猶如猛虎,花間檮一慌棄了同伴,回鉤封擋,這一來等於絕了笑面饕的命,只聽一聲慘哼,人已撲栽於地,六寸長的劍頭盡沒腹中,面上的肥肉抽了幾下,一口氣再上不來。

  蘇璇一擊得手,代價是硬受了數枚烏鉤,遍身染血,他其實也是一搏,賭的就是花間檮慣於仗勢淩弱,臨陣難免惜身,果然一擊而中。笑面饕橫屍於地,花間檮震駭非常,蘇璇越發不要命的狂攻,拼著一股無雙銳勇,硬給花間檮添了兩道輕傷。

  花間檮反而怯了,即使他的情形比對手好得多,卻在兇猛的劍招下陷入了守勢,越來越心悸,加上後方聲音雜踏,夾著城吏呼喝與兵隊的馬蹄聲,隨時有大隊人馬湧來,他頓生退意,虛劈數下擋開對手,竟然心慌意亂的逃了。

  蘇璇清楚自己該追上去,將花間檮刺於劍下,否則下次來的就是長空老祖,到時就真成了絕境。然而他力量耗盡,身上綻裂的傷口痛得鑽心,僅僅追了三步已經支持不住,膝蓋一軟伏撐於地,陷入了虛脫。

  蘇璇的身體又酸又痛,彷彿天都峰上與師祖對劍過後的脫力,精神極度鬆散,神識徹底放空。然而耳邊總有聲音攪得他睡不安穩,牽扯良久,他勉強睜開眼,發現自己處於一間完全陌生的臥房,躺在一方矮榻上。

  榻邊還偎著一個人,少女不知哭了多久,嫩生生的臉腫了,漂亮的雙眼通紅,軟怯怯又淚盈盈,下頷墜著水珠。看上去像一隻軟糯純白的兔子,險些讓他想伸手戳一戳。

  蘇璇神遊了一瞬,而後才清醒過來,傷口的刺痛襲來,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氣。

  少女發現他醒了,激動得跳起來,幾乎不知怎麼才好,所幸門外又來了一個人,端著藥碗近前一看,脫口而出,「謝天謝地,這小子可算醒了。」

  一見來者,蘇璇下意識一惕,立刻就要摸劍,然而一抬臂牽動傷口,剎時痛得眼前發虛。

  來者正是扮作胖婦劫人的青年,他見此情形趕緊退後,一迭聲道,「別動,你傷處太多,大夫說必須靜躺,千萬不可妄動。」

  女孩情急,細軟的纖指緊緊按住蘇璇的手,不讓他再動。

  蘇璇望了一眼青年手上的藥碗,停了動靜,氣氛變得有些怪異。

  大約是天熱,青年未穿上衣,露出來的半身纏滿了布帶,好在一裹倒與著衣無異,不算太過刺目。他咳了咳打破沉默,本待叫一聲恩公,對方的年紀又讓他實在叫不出,訕訕將碗擱下,「先前是我豬油蒙了心,行了下三濫之事。幸而少俠相救,大恩沒齒難忘,哪還敢再做不要臉的勾當。」

  蘇璇遲疑了一瞬,「閣下——」

  青年馬上接口道,「我渾名謝老⼳,少俠放心,這裡安靜得很,只管靜心養傷就是。」

  蘇璇發現自己確實動不了,稍一使力冷汗如漿,唯有暫時相信對方,「多謝,有勞閣下。」

  青年慚愧的笑了笑,「不敢當,我這條命都是少俠給的。」

  原來他攜著少女躲在一旁,並未走遠,後來見兩名凶徒死了一個,就以口技之法詐作大批人聲,將花間檮嚇跑,隨後叫來同伴將蘇璇背起,幾經輾轉換到了安全之處。此刻對著少年,他臉皮再厚也有幾分赧然,指了指榻邊的女孩道,「春風樓尋我去,說有外來的硬點子闖進去鬧場,要我設個局將她弄走,出一口氣。沒想到惹來了殺千刀的凶貨,若不是少俠及時出手,我大約已經被活剮了。」

  蘇璇救人時全未想過這混混還有回報,聽他言語真誠,不似作偽,稍稍放下了心。「我也要多謝兄台將惡徒驚走——」

  青年擺了擺手打斷,「這話就不提了,要不是我生事,你們還好端端在客棧歇著,哪來這場橫禍,我別的沒有,道義二字還是懂幾分。」

  蘇璇剛要再說,一旁的少女怯怯的捧起了藥碗。

  青年一看,拍了拍腦門,「還是小妹子聰明,我光顧著說話,藥要涼了,你先喝。」

  青年半點幫忙的意思也沒有,笑嘻嘻的看少女挨在榻邊給蘇璇餵藥。

  藥當然不好喝,只是少女眉尖蹙蹙,淚光楚楚,彷彿是比他還苦上三分,蘇璇咽了兩口,實在不自在。「勞煩兄台將我扶起來,我自己喝。」

  青年正看好戲,哪裡肯依,「那個鬼鉤剜出的傷口深狹,郎中說不可妄動,掙裂了傷口反而不美,你昏迷的幾天全是她在餵水拭汗,怕什麼。」

  青年說得振振有詞,眉間全是促狹,卻不管自己也裹著布條亂晃,蘇璇好氣又好笑,一時無話。

  青年大概閑不了嘴,過了一會又擠擠眼,曖昧道,「對了,你們真是私奔?」

  少女專心餵藥,沒留意他在說什麼,蘇璇聽得分明,一口藥哽在嗓子眼,臉都漲紅了。

  青年哈哈笑起來,帶著幾分得意調侃,「我一直覺得有些不對,不過既然郎有情妹有意,年紀小了些也無妨。她是哪家的千金,那兩個凶徒是來追回的?乖乖,這可不是普通人家,你是哪派的弟子,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蘇璇搖了搖頭,示意少女停手,自己強忍著劇痛撐起來,接過藥碗一口飲下去,緩了半晌才有力氣道,「我和她素不相識,逃走的那個惡賊在荊州見色起意,強擄無辜。我正好見著,趁隙將人救出,本要送回去,礙於封江才不得不停留,兄台千萬不要誤解,損了她的名節。」

  青年給驚住了,瞧他疼得臉色泛青,滿頭全是冷汗,多處繃帶滲血,頓生後悔,抽了自己一嘴巴,上前扶著他躺下。「瞧我胡說什麼,少俠勿怪,我口沒遮攔慣了。」

  青年一迭聲的叫門外的手下去請大夫過來重新敷紮上藥,少女見蘇璇的樣子,忍不住哽泣,她的帕子早不見了,噙著淚用袖子替他抹汗,蘇璇明知不妥也沒力氣躲,精神一懈,又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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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隱市井

  謝老⼳本名謝離,比蘇璇長上幾歲,武功平平,輕身術和雜學卻是一絕。

  他上頭有幾個兄弟,均未能養活,以致父母對他格外疼溺,慣得他不走正道,長年混跡於市井之間,精通了不少奇技淫巧,待後來親人故去,他漸漸成了渝州一霸。謝離擅易容、精騙詐,能擬雜聲,通世情百竅,收得一批混混服服帖帖,渝州道上不方便解決的事都托到他手上,要不是倒黴碰上二倀上來就打,以他的狡詰未必沒有脫身之法。

  謝離外表放浪不羈,實則細密精狡,謀劃老道。對著蘇璇一介少年,他寧願計取而不硬碰,可見行事之謹,也因於此,一旦他有心回報,必然是事無巨細,處處妥貼。

  蘇璇養傷的湯藥不用說,三餐飲食也是花樣翻新,均是渝州名廚精心燴制,還有簇新的衣裳置了十來套,漿洗和收撿有專人照應,甚至給少女買了不少姑娘家喜歡的小玩藝,細緻得讓蘇璇歎為觀止。

  這一時外間的形勢相當險惡,花間檮與長空老祖在城內外刮地三尺的找,打傷了不少武林人。然而謝離何等手段,哪怕郎中數度上門,小混混就在花間檮眼皮底下抓藥,對頭也瞧不出半分痕跡。不過凶魔畢竟不好惹,謝離也要養傷,躲在宅子裡頗為無聊,時不時就晃過來與蘇璇閒扯一通,這人嘻笑無忌,三教九流精熟,聊起來妙趣橫生,不消兩日就熟稔起來。

  「原來你是正陽宮的弟子,難怪如此厲害。」謝離訝然起敬,正容了一瞬,不知想到哪一處,不正經的戲笑,「怎麼小小年紀就做了道士,實在大失人生樂趣,可惜,可惜。」

  這人說話沒個正形,蘇璇已習以為常,「正陽宮並非都是道士,未入道就是俗家弟子,連居士都不算上。」

  癒合的傷口有些發癢,謝離搔了搔肩膀,「這麼說你還是世俗人,難怪不穿道衣。」

  蘇璇傷得遠比謝離重,好在未觸及筋骨,年輕癒合得快,儘管不能下地,已經能經倚坐起來。只是女孩時常陪伴左右,他不便如謝離一般袒臂,套了件寬鬆的外衣,越發顯出少年人的單薄。「道服是門派服色,平素不拘,逢正式典儀也是穿的,下山就是入世,自然不必。」

  謝離指了指門外,擠眉弄眼道,「不是道士更好,我瞧那小美人對你很上心,天天去看藥爐,一個不慎手都燙紅了,生怕誤了你喝藥。」

  蘇璇沒聽出他曖昧的打趣,回道,「她目前可依賴的唯有我,等回家見到親人就好了。」

  這般不解風情,簡直枉作少年,謝離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難道你已經打定主意以後做道士?」

  蘇璇還未想過那麼長遠,「我只擅長劍,別的都不精,待年紀大了或許如師叔般作個長老,四處行道雲遊也不錯。」

  謝離著實不可理解的看著他,拖著聲腔長歎,「又不是天閹,好端端的為什麼想不開,就連牛麻子還想尋個婆娘暖炕頭,怎麼說你也是名門高徒,生相也不錯。」

  謝離一歎三惋,不等答話又道,「是了,你們正道弟子被管得緊,必是不懂女人的妙處。我跟你說,女人又香又軟,雖然小性子有些麻煩,快活起來卻似神仙,等你嘗過就捨不得了,譬如春風樓裡就有無數諳熟風月的紅粉佳人,有時機我一定帶你去領會一番。」

  他一番信口開河的渾說,蘇璇啼笑皆非,「多謝兄台美意,門規有訓不可流連煙花之地。」

  謝離一愕,面上多了憐憫,「門規還說了什麼?」

  蘇璇不免一滯,正陽宮門規一百六十八條,哪是一時背得完。

  謝離完全不認同,大搖其頭道,「人生妙趣千百種,哪有束得跟僵屍一般,我不識幾個字,也聽過道家講上善若水,那水流經萬物,包納百藏,可會問何物髒?何物淨?何物不可載?」

  蘇璇原想說這一句是言水利萬物而不爭之德,非泥沙俱下之意,複一想又閉上了嘴。

  謝離越發覺得自己有理,得意道,「誰會誇獎三歲孩童不貪財帛,不迷女色?如此克制只能教你成為孩童,終身不識欲為何物,變成一塊了無生趣的木頭。」

  他說得振振有詞,蘇璇忍笑回應,「依兄台所言,縱情享欲才是正道?」

  謝離一拍大腿,深以為然,「不錯,視酒色財氣如洪水猛獸,實為大謬,哪有靠禁制而成聖的,能夠入花叢見色而不迷,遇寶山獲金而輕擲,這才算真英雄,你的師長必定也經歷過花花道道,怕你們這些小輩發昏胡來,才用規矩誆人。」

  蘇璇聽著,忽然想起沖夷真人勸酒時所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見他不再反駁,謝離一舒臂膀,愜意的伸了個懶腰,「人人貪戀之物,自有它的好,只要不耽迷便無妨,改日我帶你長一長眼,也免了你一味恪守清規,與人格格不入,將來在世情上吃虧。」

  這人言語荒唐,行事無忌,行事狡儈精明,平素必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為,與正陽宮所祟截然相異,然而最後一句分明存著善意,讓蘇璇訝了一瞬,微微笑起來。

  對蘇璇與少女而言,近段時日可謂離開荊州以來,少有的安寧。

  天氣晴朗,樹影婆娑,微風吹去了熱燥,讓人舒泰鬆散,倦倦欲眠。

  謝離在門外晃了一晃,發現女孩在榻邊睡著了,螓首偎在少年腿側,身上被人搭了一件薄衫。她睡顏如櫻,小嘴嬌嫩,宛如一枚香甜的豆蔻,誰見了都心動。唯獨倚坐的少年一無所覺,他低眉垂首,神氣沉定,似乎陷入了某種凝思。

  蘇璇在沉思與二倀的交戰,那一役雖然兇險,卻使他隱約領悟了劍法更深一層的精髓,遠勝於上百次切磋。只是傷勢所限,無法下榻試練,他唯有在腦中反復摹劃,重現對戰時的感覺。

  謝離替他道了一聲可惜,也不打擾,披著衣服晃去庭中曬太陽。

  一個麻臉漢子近前喚了一聲,「麼哥。」

  謝離叼著一根草棍嗯了一聲。

  麻臉漢子稟道,「那個狼臉的凶貨在城中開了賞格,但凡能說出對頭下落的,賞金一百。」

  謝離低聲哼笑,「價錢倒是不錯,可有往前湊的?」

  麻臉漢子神情一擰,現出狠意,「麼哥已經給了話,誰要是敢胡說,就是不想在渝州混了。」

  謝離不經心的扯著腕上的布條,話語帶三分痞氣,「前陣不得空,沒收拾這兩個夯貨,明日起叫人給他們添點堵,別讓他們太舒服了。」

  麻臉漢子應了,謝離又道,「點子扎手,做得隱秘些,莫要明面上被人瞧出來,吃了虧可找不回場子。」

  麻臉漢子諾道,「麼哥放心,弟兄們省得,管保叫他們找不著人。」

  花間檮近日倒黴之極,煩得頭髮薅掉了不少。

  明明是摟草打兔子,順手擒來的上好獵物,接二連三的生出意外,還折了一同行事多年的老夥計,他自己都難以置信。老祖甚至疑是他害了笑面饕,故意編出拙劣的理由掩飾。

  誰能相信做下這一切的是個不知名的少年?自己甚至被對方嚇得退走,待喚了老祖趕回去,地上只剩笑面饕的屍身,少年帶著一身傷,拖著累贅的少女,居然憑空消失了。

  客棧、驛館、醫館、藥鋪、船行一一尋過,不見絲毫蹤跡,重金懸賞也無作用。老祖的脾氣一向暴戾,最近更是可怕,花間檮心驚膽戰,唯恐何時稍有不慎,就要遭雷霆之殃。

  一切都變得異常不順。

  食個香梨,咬到一半發現半截肉蟲;例行如廁,拉到一半板架突然塌了;換完衣物,身上莫名其妙抓心撓肝的癢;又或是半夜窗外野狗打架,野鼠躥簷,野貓發春亂號。如此種種,每日必要撞上數次,擾得人煩燥難當,想殺人又尋不出目標。

  花間檮心煩意亂的在屋外侯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得門內喚了一聲。他小心的推門而入,室中光影昏暗,一片狼籍,氣息混濁而靡爛。

  屋角甩著兩具赤裸的屍體,一個少女上半張臉還算漂亮,鼻子以下成了稀爛而深闊的血窟窿,彷彿正要叫嚷,卻被粗大的拳頭捶爛;另一個女孩被拗扭成奇怪的麻花形,倒嵌在壁上,吐出的汙物在地上匯成了一灘黑褐的血泥。

  花間檮不敢再看,跪下來磕了個頭,「參見師父。」

  踞坐榻上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他身形尚算精健,一雙亂生的雜眉,鼻闊唇翻,天生一副戾相,腳踩在一個橫躺榻下的裸女胸上,正慢慢撕一隻燒雞,「查得如何。」

  幔帳深處縮著兩個女孩,臉色慘白,看起來與死人沒什麼分別。

  花間檮在外兇狠張狂,此時猶如馴羊,「已加了懸紅,再過幾日必有消息。」

  老祖的三角眼一瞥,指風一彈。

  花間檮的耳上驀的現出了一塊小小的缺口,宛如利刃所傷,他不敢出聲,任鮮血流淌,重重叩下去,「師父息怒,我定會將那小子找出來挫骨揚灰。」

  「你師弟的仇要著緊些,再尋不出來,禍首只有你擔了。」老祖陰戾一笑,話語輕飄飄,「我也不想最後一個徒兒都不剩。」

  花間檮如浸寒冰,全身透涼,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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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財迷竅

  謝離覺得自己運氣向來不錯,哪怕不小心招惹了武林中惡名昭著的凶徒,險些給人當街宰了,也能絕處逢生,還誤打誤撞的結識了傳說中的正陽宮英傑。更難得的是對方性子平和,毫不倨傲,飲食與衣裳也極隨意,宛如一個隨處可見的寒門少年,哪想到他對戰時如此淩厲。

  然而看起來再是平常,英傑也不是普通人。

  上藥的時候謝離守在一旁,與大夫一樣清楚少年傷得有多重,流了多少血。可這人醒後次日就能坐起,第三日開始打坐行功。第十日手下清晨來報,謝離難得的早起了一次,徹底看傻了眼。

  少年居然在庭中練劍!

  謝離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已腰際的傷口。

  這次沒有少女跟在旁邊,蘇璇解了外衫,層層布帶綁紮的胸膛瘦韌而精健,一把長劍舞到巔峰,氣與風隨劍流動,宛如一隻無形的巨龍吞吐,充斥了整個庭院。

  謝離完全看呆了,直到劍風息止才回過神,發現少年臉色泛白,身上有幾處布帶滲出了鮮紅,他趕緊斥喚手下去取藥,自己扶著蘇璇在廊邊坐下,「我的祖宗,練劍急什麼,這才過了幾日,離癒合還遠著呢。」

  蘇璇沒有婉拒,他額上滲著冷汗,氣息尚算勻稱,「我先試一試,再過幾日應該可以行動自如。」

  謝離利索的解開綁帶察看傷口,好在僅是稍裂了一點,「天大的事也要等傷好了再說,你要是有什麼掛心的,只管與我說一聲,定給你安排得妥妥貼貼。」

  練完一趟劍,蘇璇心裡有了底,「我得送人去荊州,河禁已經解了。」

  謝離嗤之以鼻,取過手下遞來的藥瓶,傾出藥粉灑上,「你這樣還想遠行?至少要再過一個月。」

  蘇璇自有考慮,「她離家已有一段時日,拖久了怕不大好。」

  謝離流露出一種看傻子的眼光,「她是被凶徒所劫,能活著回去已經叨天之幸,還管那麼多?」

  蘇璇不巧牽動傷處,疼得半晌才緩過來,「救人如不周全,與害人無異,此去荊州行水路,不似車馬顛簸,應該無妨。」

  謝離怪異的瞪了他半天,換了個勸法,「你就不怕路上再出什麼事?」

  蘇璇權衡過幾度,而今與魔頭同處一地,確實過於兇險,一旦走漏消息,甚至可能牽累謝離一干人,還是儘早離開更為妥當。「水路只消兩日,我會多留神。」


  謝離私下打聽過長空老祖的一些事,著實震悚不小,也極欽佩少年膽大,敢在虎口奪人。雖然蘇璇不曾明說,他也清楚對方在顧慮什麼,自己份量差得太遠,不好再拍胸脯誇口,謝離默了片刻,發自肺腑的感慨,「幸而你只救了一個,要是再多幾人,這條命怎麼夠用。」

  他動作輕快,已然將傷口裹好,蘇璇拾起衣裳披上,致了一聲謝。

  謝離知情解意,見勸不住蘇璇,便道,「既然你執意要走,其他的交給我,水路要過三峽,需要經驗老道的船家,我一應安排好,再給你們易個容,讓你二人大大方方的登船,一路輕鬆順暢。」

  與他交談格外省事,蘇璇正中下懷,「如此甚好,有勞了,若不是謝兄之力,我們也不可能城中躲這麼久——」

  謝離擺了擺手打斷,正色道,「這些就不提了,我妄稱一聲年長,實在不如你,只能在別的地方出幾分力。幾手下三濫的門道,難得你不嫌棄,換了別的名門子弟只怕還嫌辱了他們。」

  蘇璇與之相交一段時間,亦嘆服他的雜學,聞言真誠道,「謝兄過謙了,技法無分高下,唯見運用之道,以兄台所長,定能有所成就,何必拘於世人之見。」

  謝離意外受贊,快心之餘也有所觸動,豁然一笑,「有小兄弟一言,來日我也去江湖中掙一番名號,必不讓你錯看。」

  李昆扯著嗓子喚了幾聲,屋宅內外不見半分動靜,顯然空蕩無人。

  他氣得咒駡了半晌,終是難耐饑餓,拄著拐爬起來,一跛一跛的移到廚房,見灶上溫著一碗菜飯,立刻取出來就食。吃飽後有了力氣,李昆扔下空碗破口大駡,「這無情寡義的婆娘,自家漢子折了腿也不伺候,非要出去做工,賺了銀錢還不交出來,每日冷眼冷語,茶也不餵一口,等傷癒了定要好生揍上幾頓,讓這婆娘懂什麼叫以夫為尊。」

  他唾沫橫飛的罵了一柱香之久,總算消了幾分怒火,同時倍覺無聊,受傷後足有十幾日未出門,簡直要了他的命一般。李昆想起賭桌上的刺激,越發心癢難耐,在屋裡團團亂轉,竟然從一隻扣碗裡找出了幾錢銀子,頓時大喜,也不顧郎中叮囑靜養,迫不及待的架著拐出了門。

  李昆心急火燎的要去浪蕩,可歎冤家路窄,路過一條暗巷時後宅出來一個麻臉漢子,李昆冷汗嗖嗖的冒,記起自己欠了一屁股爛債,幸好麻臉漢大約有事在身,沒有理會他,橫了一眼自去了。

  李昆僥倖躲過一劫,不敢再去大的賭坊,尋了一處破爛棚板搭起來的賭窩過癮,幾番下來又輸個精光,悻悻然的擠在一旁看熱鬧,不巧摸到一疊畫像,上面的少年和少女眼熟,他愕得跳起來,四處扯著人索問。

  一旁的混混贏了不少,心情正好,隨口道,「這是富貴客棧一個外路人開的懸賞,足足有一百兩黃金,誰不心動。不過金主是個橫貨,極不好惹,而且對上了謝老⼳。老⼳放話說單子見一張撕一張,敢有不醒事的亂來,得了黃金也沒命花,一家老小全卸了手腳扔去餵魚。」

  一百兩黃金!

  李昆聽了這一句眼睛直了,死死盯著畫上的人,瘋狂的盤算起來。他這斷腿之痛,全因小娘皮和這小子而起,有機會必要報復。旁人忌憚謝老⼳,自己爛命一條,麻煩一堆,上無老下無小,一個討嫌臉的婆娘也不值一顧,不如豁出去得了黃金,到外地做個闊佬吃香喝辣,買幾個年輕漂亮的美妾,白得一番快活。

  李昆再度同混混套話,混混全不把他放在眼裡,只是一味的嘲笑,並無可用的線索。李昆沮喪了半天,突然想起才見過的麻臉漢子,這人是謝離的親信,既然從暗巷附近出來,謝離一定不會遠,就不知是否與懸賞的少年在一處。

  李昆想著黃金抓心撓肝,然而既怕消息不準妄報了挨打,又怕激怒謝離性命堪憂,左思右想總不得一個萬全之法,拖著腿慢慢的跛回家,仍不忘這條發財之道,三五不時就支著拐到暗巷附近轉悠,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數日,他還真瞧見一頂轎子從巷子裡抬出來。

  轎子蓋得嚴實,後頭跟著兩個牽驢的人,一個是羅鍋老頭,一個是頰上生痣的瘦子。李昆躲在遠處的雜物堆後伸著脖子打望,羅鍋老頭看不出什麼,瘦子也很尋常,唯獨在騎驢時抬腿一掠,姿勢格外輕巧,李昆一個激靈,忽想起少年在春風樓踢護衛的一腳,受傷的腿骨驀的生痛起來,他的眼睛變得賊亮,猶如見了香餌的老鼠。

  轎外既是少年,轎中一定是那小娘皮,易形改容是謝離的拿手好戲。李昆不敢湊近,老遠的跟了幾步,發現轎子去往一處當地人才知道的碼頭,就停下來拄拐尋思。

  想必兩人是要從水路乘船逃走,萬一報信早了,人被堵在碼頭,謝離立刻會知曉,連帶查出是自己走了消息,拖著一條跛腿如何跑得掉;不如晚幾個時辰再去富貴客棧,金主得了訊,拿人是在下游江上,傳到謝離耳中也晚了,自己已帶著黃金遠走高飛,豈不大妙?

  心意一定,李昆不急了,他尋了一處小店,賒了幾樣小菜和酒,美滋滋的邊吃邊喝,做起了發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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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江上曲

  匹練般的長雲橫亙天際,兩岸青山交錯而出,如翠屏疊送相迎。

  謝離顧慮蘇璇的傷情,還是找藉口延了數日,等他癒合到七八成才放人,安排的是新漆烏篷船,比其他小船更為乾淨齊整,船篷可供幾人夜宿,輕巧靈便,水行極速。船老大名喚石進,是個四十餘歲的健壯漢子,黑膚油光滑亮,在江上跑了二十餘年,把式嫺熟利落。雖然行程不長,謝離仍將物件備置極細,歸途遠比來時舒適。

  平闊的江面浮著大大小小的船帆,如點點飛萍落水。純白的野鷗在江面覓食,不時銜著江魚掠起,江風悠涼,碧水漣漣,岸上的一切在輕快的退後,江濤伴著搖櫓的一聲聲吱響。

  少女頭一回乘船,被青山綠水迷了眼,扶著船弦瞧了一陣,不由自主的瞥向船頭。

  船頭坐著少年,臉上的易容已經卸掉了,側臉的線條清秀寧靜,縱然急浪也不畏懼。他的手扶在劍鞘上,陽光映在白淨長韌的指上,格外好看。

  女孩忽然羞怯起來,一日前,她驚喜的發現吃了許久的苦藥生了效,嗓子可以說話了。盼了許久的機會終於來了,卻拿不準該對他說什麼,僅僅想像已忍不住面紅。

  她正反復躊躇,船尾有歌聲響起,船家女童的聲音稚嫩脆亮,唱著遠古的江水和遊魚,還有傳說中化作石頭的女神,歌聲隨著江水飄蕩,櫓聲咿呀相和,聽得人不由神思輕暢。

  一曲終了,女童從船尾過來撲住少女,笑嘻嘻道,「姐姐,阿妙唱得好不好聽?」

  女童是船老大的女兒,喚作阿妙,長年隨著父親在船上生活,曬得一色黝黑,模樣還算周正,大約是船客見得多,從不怯怕,反而喜歡纏著人玩。

  少女極少被外人摟著,忍著不自在方要回答,女童已經跳去船頭,「哥哥喜歡嗎?要不要阿妙再唱一段。」

  蘇璇知道這是船家的常例,取出幾個錢給她,「好。」

  阿妙喜孜孜的要接,石進在船尾喊了一聲,她噘起嘴,不情願的收回手。

  石進一手把擼,揚聲道,「兩位是貴客,⼳哥專門托囑過的,這一趟水路給了重酬,哪好再收別的,不必理會阿妙,這孩子打小沒了娘,被我慣得膽子大,滑跳得很。」

  眼看到手的錢沒了,阿妙不快的跺了跺腳,一扭身子不看父親。

  蘇璇笑了笑,將錢遞過去,「不妨事,江上無聊,我也正想聽些曲子。」

  石進還在推辭,阿妙已經將錢搶過去,歡喜的撲住蘇璇,「阿爹,我喜歡這個小哥哥。」

  船上位置狹小,蘇璇不好避,隨道,「那麼有勞阿妙。」

  阿妙這才放開,坐在他身邊唱起了曲子。

  少女瞧著,心情不知怎麼低鬱起來,覺得阿妙話太多,連帶歌聲也不好聽了。

  淙淙的流水載著破碎的浮光,倒映出少年沉靜的眉目,深青的衣衫宛如水色。

  少女漸漸心跳加快,彷彿揣了隻小兔子,她想起親人曾贊過自己聲音動聽,幾乎想如阿妙一般唱歌,贏取他的目光,卻又莫名的怕他望過來,連發聲的勇氣都沒有。暗自掙扎了許久,歌已經唱完,阿妙也跳跳的去收簍刮魚,準備餐食。

  江水渺渺,少女不為人知的心事如忽上忽下的飛鳥,隨青山一同遠去了。

  水上行舟固然暢快,也藏著不小的風險。

  江中水情複雜,瞬息多變,後方還有七百餘里的險峽尤為考驗。峽岸重岩疊嶂,山勢遮天蔽日,密佈險灘暗礁,隨處可見旋流急渦,稍有不慎極易折櫓沉船。

  石進帶著女兒更是謹慎,在近岸處拋錨歇了一晚養足精神,及至第二日才啟行。

  隨著輕舟前行,江面越來越窄,滾滾激流爭喧而湧,兩側高山迎面而來,一山色白,一山赤紅,兩山奇峻險陡,高聳入雲,宛如一座天造地設的雄關,異常壯偉,正是入峽的夔門。

  夔門地當川東門戶,江面至此而狹,上游之水盡於此門匯入峽谷。曾有詩云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可見水勢之急。再精熟的船工到此也得全神貫注,石進赤腳把船,一葉扁舟宛如遊魚,在激浪中穿行。

  船身隨水上下起伏,被浪托起又墜下,顛得人暈頭轉向。水面處處有深急的旋渦,水下潛著暗黑色的礁石,如犬牙嶙峋長突,被觸沉的船骸歷歷可見,觸目驚心。少女瞧得心驚肉跳,連眩帶嚇,秀顏一片蒼白,連膽大的阿妙此時都乖了,在艙中抱著堅牢的扶柄不放。

  蘇璇本是在船頭坐著,隨眼一瞥,忽然發覺了異樣。

  水道船來船往,本是尋常事,然而後方數百丈外一艘江船如飛箭一般駛來,船勢之急勁遠勝過尋常舟楫,速度異常驚人。

  再厲害的舟子也不可能如此迅捷,石進瞧見駭了一跳,「那船怎的恁般快,簡直有鬼。」

  蘇璇知道船上必有高手,極目望去依稀見船頭立著兩個人,立時道,「只怕是追我們的,來者不善,請石叔行快些。」

  石進隱約聽說這兩人在渝州惹了些麻煩,儘管不解內情,此刻明顯不妙,也生出了緊張,手上加勁,口中喃喃道。「不妨,他行得雖快,未必熟悉水勢,駕得了夔門急浪。」

  舟子已過夔門,駛入了緩水,蘇璇拾槳劃起來,他以內息運力,船速頓時加疾。

  後船一如石進所言,陷入了困境。原來那船衝勁雖足,入了激流失之過猛,被水勢引得頻頻歪斜,幾番失控的衝撞,稍後又被旋流吸住,眼看著船尖下斜,船尾翹起,呈現出翻沉之兆。

  石進神色一鬆,忽然那船周圍水花激炸,如雪霧迸射,彷彿一隻無形的巨手拍擊水面,震得整條船憑空躍起了半丈,竟然跳出了旋渦。

  木船加人重逾千斤,居然被一擊而起,宛如神靈之力,驚得石進目瞪口呆。更可怕的是巨力不僅一次,幾番沖跳,激流已過一半,兩船的距離也縮短了一大截,以蘇璇的目力甚至能看見船上的人。

  船頭的正是花間檮,他腳邊癱著一個涕淚交流的男人,似是當日意圖劫走女孩的拐子。船尾一個船夫緊緊抱著櫓,一旁立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身材五短,目露凶光,手上執著一柄玄黑色的鐵板,隨意入水一扳,船就如生了翅膀一般疾沖。

  長空老祖來了。

  蘇璇的鬢間滲出了冷汗,縱然再是鎮定,他也是十六歲的少年。面對強大到不可戰勝的凶魔,他無暇再想是何處走漏了消息,只能盡力打漿加速行船。然而船漿畢竟是木制,承力過猛即會折斷,終不如來船迅疾。

  後船在強渡激流,前船在加勁疾衝,江上往來的船工均被兩船驚住了,眼見距離越來越近,石進也開始慌了。蘇璇掌中的木漿隱隱有斷裂之感,他心急如焚間忽的靈光一現,長空老祖能與激流相抗,所乘的卻是普通江船,一味逃下去終要被追上,不如另尋他法。

  石進的黑臉膛熱汗直冒,拼命搖櫓,突然見少年棄槳掠身而起,如驚鴻長飛,在數丈外的一艘鄰船上一借力,轉瞬縱往另一江船,幾下起落近了敵船,淩空連發三劍。

  長空老祖之所以來得如此晚,全是被李昆所誤。

  李昆是個貪賭好食的無賴,許久未曾吃酒,一沾杯毫無節制,爛醉到黃昏才醒。待他忙不迭去客棧報訊,花間檮索問之後大喜,立時報了長空老祖,挾著李昆找船趕過來。哪想到這段水路極險,抓來的船夫受了凶魔恐嚇,緊張過度,幾番控舟失誤,不得不由長空老祖出手。

  長空老祖極討厭峽州一帶,這次為追仇不得已而來,一路顛得難受,正是燥性大發,見目標居然反衝而來,全然不知死活,他獰然彈了幾指,無形勁力擊在劍身發出金鐵之聲,瞬間消去了劍勢。

  少年輕功一竭,頓時向船頭墜下,長空老祖正要下殺手,船身一傾又逢急流,眼看就要傾覆,他唯有暫止殺著,翻掌擊向水面,勁力吐處,四周水霧迸射,船身再度躍流而起。

  花間檮一見仇人落在身畔,哪肯放過機會,運足了掌力劈去。

  少年竟然未避,花間檮一掌擊實,不知怎的掌勁一空,宛如被引走了一般,少年單膝而跪,雙掌一沉,砸得船頭一墜,船身猝然傳出了一聲斷裂的巨響。


  花間檮錯愕之餘,突然醒悟過來。這少年不是失心瘋送死,根本就是為毀舟而來,趁老祖將船擊起,借了自己的掌力下壓,兩廂勁力一衝,生生錯裂了木船。花間檮剛轉過念,腳下船身傳來崩裂的巨震,徹底失去了控制,又被水流擠上暗礁,轟的一聲撞散了架。

  花間檮顧不得敵人,踩在一段船板上手忙腳亂,激流瞬間沒過了足踝,他不諳水性,頓時大恐。

  長空老祖發覺上了當,大為戾怒,一掌橫勁激起千點水芒,如森森利矢,眼看要將少年打成一個血篩子,不料他一個後仰,墜入了滾滾江流。

  長空老祖如何甘休,連發數掌擊向水面,激起了十餘丈的柱浪,然而水色深沉,水流迅急,瞬息間人就不見了,哪裡還尋得見。

  長空老祖任是功力高絕,畢竟不敢下水,周圍的船又離得太遠,他只好將花間檮拎在手中,立在一塊不大不小的殘板上,被旋流捲得來回打轉,氣得面色猙然。

  船工也落了水,好在諳熟水性,還能抱著殘櫓在江水中掙扎,漸漸飄遠了。

  李昆則要倒黴的多,他給激流一裹,撞上了一塊斷礁,連哀呼都未及發出,就被旋渦吸入江底,成了魚蝦的餌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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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血荊棘

  蘇璇一擊得手也不好過,即使有水流隔阻,長空老祖的掌力仍震得他如受重錘,內息紊亂。幸而他水性精熟,能長時間潛游,饒是如此也險些被旋流所吞,費了極大一番力氣才脫身,待他一口氣盡浮出來,已然遠離了交手之地,看敵人船散後困在江心,總算暫時放下了心。

  適才他用來化勁的是正陽宮獨有的玄一無相心法。這門心法神妙深奧,極難掌握,他雖悟出幾分,遠未至運用自如之境,冒險一搏居然成功,不能不道一聲僥倖。蘇璇甩了甩頭,隨著江水前遊,不多時追上了篷舟,石進一邊搖櫓一邊回望,一見他大喜過望,立刻伸出長槁將他拉上船。

  少女一直白著臉不安的眺望,猶如失了群的小羊,一見他濕淋淋的回到船上,前腳絆後腳的趕來相扶,蘇璇勉強安慰了兩句,叮囑船老大快行,進篷艙換了濕衣,隨即盤坐下來調和內息。

  石進抖擻精神扯帆控舟,恰是順風順水,篷船宛如馭雲而奔,一氣駛了幾百里,等蘇璇再度睜開眼,景致已經截然不同。

  一道金陽鋪在峽水上,半江明暉半江幽森,景色奇麗又崢嶸,兩山傳來猿聲淒厲的長啼,在深遂的狹谷來回蕩嘯,久久不絕。石進駛過一處亂石聳立的險灘,籲了一口氣,「這裡灘多礁多,等離了峽口就鬆快了,入夜就能至荊州。」

  蘇璇反復思索了一陣,「多謝石叔,如今要改一改,出了峽我與她棄舟登岸,改行陸路。」

  石進不由錯愕,「陸路哪及水路快捷,眼看就要到了,怎的要捨近求遠。」

  這些道理蘇璇當然明白,奈何長空老祖有失徒之恨,絕不肯善罷干休,必會再度掠船沿水道追襲,只怕未至荊州敵人已趕上來。何況有花間檮這一禍患在側,少女回去了也未必安全,換成陸路還能暫避凶徒,有餘裕另尋對策。

  蘇璇不便說得太細,從包袱中取出銀錢遞給石老大,自己僅留少數碎銀,「我們的對頭極是麻煩,不得不謹慎些,實在對不住,石叔這條船不能再用,最好沉在江底,和阿妙尋個穩妥的地方住幾日,避過風頭再另置一艘。」

  石進本已放鬆,此刻聽他說得鄭重,還另給了厚銀,驚疑之下訥訥的推拒,「這對頭又不是惡鬼,哪有這般神通廣大?」

  長空老祖其實與惡鬼相去不遠,蘇璇見他不接,將銀子給了阿妙,女童看阿爹見錢不要,早就急了,一把接過去摟在懷裡,蘇璇又反復叮嚀了石進一番。

  夕陽映得江面紅彤似火,烏船駛過了最後一處險灘,出了壯麗的峽谷。蘇璇選了一處淺岸,攜少女下船,與父女倆別過,離得極遠還能看見女童在石進身邊跳鬧。

  最後一抹亮煌的江色映著父女倆一大一小的影子,深濃如繪。

  蘇璇隨身攜了乾糧可供充饑,與女孩順著江畔的道路而行,走不多時天色暗下來,須得尋找露宿之處,道旁隔幾十里即有涼亭,內裡還算乾淨,正宜夜宿,然而蘇璇思慮了一番,還是改在亭側二十丈外的一塊大石後歇下來。

  一輪明月皎皎,映得江天一色,靜無纖塵,水中的沙州雪也似的白。

  這一夜唯剩二人,少女卻覺得更為安心,只是她藏著心事,輾轉反側總睡不著,夜深時終於坐起。少年熟悉的身影就在幾步外,仍在以奇怪的姿勢打坐,幾乎同時睜開了眼,「可是不習慣露宿?明日回去就好了。」

  月夜下的一切異常靜謐,讓她有了足夠的勇氣依近少年,觸上他擱在膝頭的手。

  蘇璇訝然的低頭望了她一眼。

  女孩也在望著他,黑湛湛的眼睛比明月更亮,她低下去捧著他的掌心,細嫩的指尖溫軟,一下一下在他掌心劃字。

  「我的名字?」蘇璇輕念出來,只覺掌心癢絲絲的,下意識的握了一下拳。

  女孩期盼的等待,謝老⼳喚他少俠,船老大叫他小哥,被他救了那麼多次,仍不清楚他的名字,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可是縱然這一次她大著膽子問出來,少年還是沒有告訴她。

  「這個無關緊要。」

  她的胸膛沉沉一墜,被失望哽得透不過氣。

  蘇璇不曾發現她的低落,只道,「記得這些對你無益,最好將離家的事全忘了,以免傳在閒雜人耳中,惹出無謂的猜議。」

  她知道他是好意,眼淚仍是抑不住,心越來越澀。

  他拼了命的保護她,待她那樣好,卻不在意她是誰,也不在意是否會被記憶。

  蘇璇見她肩頭發顫,不禁疑惑起來,忽然見她抬起頭,月華映著臉龐,美麗的眼睛汪滿了水,如碎星晃晃欲墜,竟讓他呼吸停了一下。

  她再度低下頭,兩滴熱熱的淚墜下,與字一起劃在他的手心。

  謝謝你,我叫奴奴。

  「奴奴?」他下意識的念了一聲,不明白少女為何流淚,隨口哄道,「不用擔心,我會送你回家,將一切安排周全。」

  他喚了她的名字,讓她似乎獲得了某種安慰,不再那般難過,她的情緒漸鬆下來,想著等回到祖母身畔,姐姐必定會幫她問出他的姓名,總有機會知曉。

  蘇璇又勸了幾句,少女漸漸倚著他睡著了,天地恢復了靜寂。

  蘇璇將她抱回軟氈,自己繼續打坐,心意澄靜,神念合一,一切雜慮都消失了。

  夜無聲的流逝,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蘇璇血脈一寒,驀然睜開眼。

  聲音細碎而哽噎,混著喘不過氣的抽泣,低微得含糊不清,然而兩個時辰前才分別,蘇璇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分明是石進的女兒阿妙,他握劍在手,極其小心的借著大石的隱蔽,向來路窺去。

  月色極亮,映出了瘦長的男人身影,正是花間檮。小船女阿妙被他拎在手裡,臉頰高高腫起,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蘇璇心一沉,如果阿妙落在惡徒手中,石進的遭遇可想而知。

  花間檮大概也累了,踏進水亭歇息,順手將阿妙一摜,「你瞧清楚了,他們確實是向這個方向?」

  阿妙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受了欺也不敢號啕,哽得上氣不接下氣。

  花間檮在連番挫折中憋了一肚子火,怒氣上來又甩了阿妙一耳光,惡狠狠的罵,「還哭?我現在就讓你去陰間見你爹!一個個不知死活的蠢貨,還有那個小娘皮,以為回荊州就萬事大吉?老祖已經知曉了方位,明兒就去將她一家人宰了,看她到時候怎麼哭!」

  阿妙被打得鼻子淌血,吞聲啜泣,分外可憐。

  花間檮挾著阿妙獨行,長空老祖未至,蘇璇側耳凝聽方圓數十丈,並無半點其餘的聲息,他的眼眸越來越冷,掌心漸漸握緊,這柄天竺的烏茲鋼劍由謝離所贈,相當貴重,也不知是從何處所得。

  烏幽幽的劍身迎著月華,反射出冷詭的鋒芒,一分分無聲無息的出鞘。

  曉星漸沉,白露未晞。

  夷陵的歸元觀是一座簡樸的道觀,觀內僅有三五個道人,位於長江峽畔的山腰上,平素香火冷落,景致絕佳,開窗明霞千里,樓外萬古江流。

  觀主廣微真人年愈五旬,習慣了養生,清晨一人獨起,在院中打八段錦。忽然一團黑影逾牆而入,廣微真人嚇了一大跳,正要呼叫其他道人,未及張口又愕然。

  來者是個少年,肩上負著一名少女,懷中縛著一個女童,他臉容清正,英氣端揚,即使衣上染血,腰畔懸劍,也不似劫掠的凶徒,廣微真人暫時放下了驚懼,改為上前察看。

  朝陽升起時,一架驢車從歸元觀駛出。

  廣微真人親自執鞭,兩匹溫順的毛驢牽引著車廂,在盤繞的山道上顛簸前行,向荊州駛去。

  少年在邊崖上目送,直到驢車消失,才看向來時的路。他很清楚自己與長空老祖的差距,也明白與之相抗無異於蚍蜉撼樹,極可能成為此生的終結。

  然而惡魔已經徹底激怒,向荊州直撲而來,唯有引得對方遠離,才能讓無辜者安全返回。

  青山皓皓,流水迢迢,千萬載白雲悠悠,遠方的炊煙嫋嫋升起,安然得令人心動。

  清韌的身影在邊崖佇立良久,少年淩空一躍,向大路上疾行而來的凶魔衝去。

  長空老祖不喜歡自己的徒弟,也不在乎武技是否後繼有人,但他享受徒弟的各種孝敬與伺候,一個命令就讓他們四處奔走,鞍前馬後。

  年紀大了,他的脾氣越來越差,容易暴怒,遠沒有耐心再去收新弟子,對已經使順手的更為看重,誰想到十來天內,兩個徒弟竟然先後折損,死於非命。

  比起貪食的笑面饕,花間檮膽小聽話,弄來的女人也更合意,雖然沒什麼本事,也不至於在自己一頓酒食的功夫,就被一個無名小子宰了,但屍身的劍痕的的確確確與笑面饕的一般,讓他生出了空前強烈的殺意。

  當仇人現出身形,長空老祖停下奔向荊州的腳步,揚起花白的頭,似一隻龐大的凶獸凝視面前跳過的羚羊。他的武器不同於浮誇的金鉤與陰毒的烏鉤,而是一塊門扇般的黑鐵。

  這方武器極為沉厚,拎在長空老祖手上就如一塊輕飄飄的木片,他舉起一劃,宛如一根手指對著蘇璇一揮,滔天的勁力迸射而出,激起了刺耳的厲嘯。

  蘇璇沒有拔劍,他也拔不出劍。

  破空而來的勁力壓住了一切,呼吸都為之停滯,輕描淡寫的一擊比想像中更可怕。換了旁人大概已心神潰散,蘇璇畢竟受教於鏡玄真人,感受過同樣可怖的威壓,他凝神守一,憑著精微的步法衝出了氣勁的束縛。

  長空老祖認出來歷,眼瞳收縮,森森道,「淩虛步?我與鏡玄老兒井水不犯河水,豎子何以相犯?」

  蘇璇哪有餘裕說話,轉身疾掠而奔,他特意選了此處,為的就是盛夏草木正繁,野林深茂,有利於脫逃。

  長空老祖也不再問,冷笑了一聲,「也罷,管他什麼緣由,既殺了我徒兒,我殺回來就算扯平,料鏡玄也無話可說。」

  眼見蘇璇將遁入野林,長空老祖黑鐵頓地一擊,招式疾沉,卻不聞任何聲音。

  蘇璇忽生警兆,身法一變沖天而起,同一瞬腳下的地面被勁力激開,碎石與裂土如暗器沖襲而來,一塊裂石擦在眉骨上,登時見了血。

  幸而避得快,稍一晚勁力擊實,一雙腿腳就要廢了,蘇璇帶著一身冷汗衝入林間,不敢有片刻遲滯,野林大小枝葉錯雜相覆,讓他逃得不易,也讓長空老祖數度擊空。

  魔頭凶性大發,黑鐵轟然一掃,勁力過處,林中數十丈雜草陡然一清,宛如被巨手削平。

  蘇璇被氣勁掃中,滾了兩下才消去勁力,一回頭長空老祖已近在咫尺,唯有咬牙揮劍而出。

  劍光如鴻蒙初辟,天地方始的一線清氣,水一般彌散開來。天道九勢起手劍中的天道昭昭,是一招圓融無方的守勢,蘊攻於守,待機而動,最為凝練沉穩。

  長空老祖頓了一頓 ,而後獰然一笑。

  黑鐵劃出的線條交疊,蘇璇的視野彷彿出現了一顆黑色的星星,不可擋的橫勁撲面而來,撞上了劍招,待最後一道勁力散去,蘇璇已經退了數步,劍勢散落不成形。

  「這一招若是鏡玄老兒來使,老夫還顧忌三分,換你這黃口小兒,便是找死。」長空老祖一記又一記重勁擊出,霸悍異常,大開大闔,壓得精妙的劍式成了廢招,震得蘇璇虎口劇痛,臂上幾處將癒的傷口又滲出了血。

  四周的樹木被氣勁橫掃,紛紛倒下,野鳥驚得群飛而鳴,山獸驚號,各種燥聲交雜震耳。蘇璇左支右擋,險象環生,長空老祖的力量宛如無窮無盡,逼得他喘不過氣。蘇璇接連後退,後臂突然一下刺痛,原來後方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棘地,野棘生長多年,高可沒人,尖刺密長,連走獸都進不去,哪還有退路。

  長空老祖擋在前方,闖出已不可能,再這般鬥下去,不出片刻就要力竭而亡,蘇璇一橫心,就地翻滾抓起一把沙土。

  覷得黑鉤橫掃而來,蘇璇一掠將沙土甩出,挾著勁力直襲凶魔面門,長空老祖左手遮目,避過了沙塵,蘇璇抓住這一瞬之機,借黑鉤的挑勢掠起,縱出十數丈,半空墜進了野棘林。尖銳的利刺無情的襲來,儘管以臂護住要害,體膚難免多處受刺,撕心裂肺的激痛迸出,蘇璇牙床咯吱一咬,生生忍下了痛哼。

  枝葉聲,鳥啼聲,野豬與山猿的號叫此起彼伏,長空老祖睜開眼,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目標,面前唯有一片長滿尖刺的荊林,灰褐色的棘林粗長如刃。耳畔獸聲嘈雜,敵人聲息全無,難辨方位,長空老祖氣得發出了一聲震天的怒哮,連連揮鉤,擊得野林一派零落。

  密密的荊棘不見盡頭,蘇璇的衣衫不多時已破碎成縷,他無聲的向荊林深處挪動,每一步都要綻出新的傷口。蘇璇閉了一下眼,太陽穴突突的跳動,熱熱的血流過額角,染上了粗礪的棘藤,淩遲般的劇痛越來越烈,時間似過去了一刻,又似無窮無盡。

  天空中的金陽俯照大地,映著荊棘林中的一個血人。

  沉默、固執、緩慢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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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迷古陣

  沉暗的劍鋒一落,在褐色的樹身刻下了一道獸爪般的淺痕。

  密林重巒疊嶂,綿延無盡,既拯救了蘇璇,也讓他徹底迷失了方位。他的衣衫早已碎成了布褸,荊棘劃出的傷結成了痂,脫落後現出無數赤紅的傷痕,加上蒼白疲憊的臉,淩亂的頭髮,糊了滿身的青綠色藥泥,極像是傳說中的山峭。

  蘇璇已在凶魔的追襲下活過了十七日,一天比一天不易,縱然有火鐮也不敢使用,只能生啃野果野莖,即使明知或許終難逃過一死,他依然在苦苦堅持,將每一分潛能發揮到極至,甚至對劍術有了新的領悟。

  短暫的休憩結束,蘇璇吐出嚼爛的藥草,敷上小腿的傷口,繼續探索前行。這片林子似乎比曾走過的更為古老,也更安靜,鳥獸的聲音極少,山壁高岸陡峭,他試了一試,完全無法攀援,正要另尋他法,猝然一道黑魆魆的沉影挾著厲風砸來,蘇璇反射性的一避,長空老祖鬚髮賁張的凶臉已近在咫尺。

  長空老祖徹底激發了凶蠻之性,他受徒弟供奉多年,荒淫享樂,早已不耐折磨。野林中既無酒肴,又無席枕,吃上幾枚野果就連瀉數日,烤出來的野物沒滋沒味,還有轟轟成群的蚊蠅水蛭日夜侵擾。他幾番想出林,卻迷途難辨,退也退不出,只有燃著一腔狂怒追攆禍首。早知毛頭小子恁般麻煩,還不如轉去殺各地道觀的牛鼻子出氣。此刻好容易捉見,長空老祖恨不得三兩下將他拍成肉泥,才能稍減累積如山的怨毒。

  蘇璇怎肯束手待斃,哪怕到了絕境,他也要拼上一拼。劍光一躍連出三勢,居然將黑鉤的來勢引歪,甚至尋隙而探,嘗試尋找敵人招式中的破綻。

  不過十餘日隔,這小子竟又增長了幾成,長空老祖怒中生驚,下手更狠了兩分,厲風嘯起,震得人耳鼓生痛,木葉簌簌而落。

  畢竟武功相差太遠,蘇璇唯有轉為遊鬥,一腳陷入泥地踩得一滑,險些躲不過攻擊,他不得已橫劍一攔,架不住黑鐵沉厚的勁力,一聲脆裂的斷響,蘇璇手中僅餘了劍柄。

  武器一毀,情勢越發危急,蘇璇狼狽而逃,身後勁風急嘯,須臾就要被砸成一團肉靡,倉惶中見山壁有一狹隙深長,他直竄而入,居然曲折甚遠,待一番急掠至盡頭而出,景象赫然一變。

  眼前是一片望不見邊的竹林,枝葉相連,修茂遮天,遠近有不少十餘丈高的石柱聳立,生滿了碧青的綠苔。地面散佈著無數及膝高的石樁,厚軟的落葉間有不少白骨突現,一陣陰冷的風拂來,挾著異樣的濕寒之氣。

  蘇璇感覺有些不對,逃掠中來不及細想,才躲入一根石柱之後,就見長空老祖追掠而出,見了谷中情景剎時一凝,突的轉身要退,然而一瞬間彷彿遭鬼神之變,裂隙居然消失了,再一看連山壁都不見了,唯有竹林延伸無盡。

  蘇璇悚然一驚,長空老祖已經懼怒交加的咆哮起來,「又是這個破地方!又是這鬼陣!出去我要將靈鷲破宮一把火燒了!」

  靈鷲宮?

  蘇璇剎那間明白過來,靈鷲宮就在峽州一帶,自己無意間誤入了靈鷲古陣,長空老祖多年前正是在此受困。

  陰冷的寒意越來越重,灰色的雲聚合起來,地面的水窪泛起細微的波紋,空中隱隱有了雷電之氣。蘇璇仔細打量,不少石樁尖部焦黑,殘留著雷擊之痕,正驚疑中,一道雪白的閃電炸亮,轟隆隆的巨雷在頭頂滾裂。

  前一瞬還是寧靜的竹林,這一刻成了可怖的死地。

  無數雪亮的閃電頻現,擊在石樁上爆起陣陣火星,風挾著雨潑面而來,澆得人通體冰涼,長空老祖躲在一方巨石下,指天戳地的破口大駡,不料半柱香後,哧拉一道蛇電擊在他藏身的巨石,冒出焦炙的煙氣,長空老祖也不得不避逃。

  古陣居然能引發天地氣象之變,蘇璇還在駭然,一道閃電同樣劈近身側,他匆忙而出,放眼四周雷電頻頻,竟無一處得安,身形稍滯頭頂就有焦雷滾滾,虹電森然欲亟,不得不如長空老祖一般在石樁與修竹間遊移。

  兩人追逐相殺多時,此時同在林中現身,遠遠的相望了一眼,然而此時此境,長空老祖哪還有暇顧及,連沉厚的黑鐵都扔開了,唯恐引來閃電,成為古陣中一抹焦魂。

  雷電落足了一個時辰,精神與體力消耗極巨,正當蘇璇苦不堪言,陣中忽而雨收雲散,風息聲平,除了林梢盈盈滴水的葉尖,就只有雷電擊倒的殘竹能證明前一刻並非虛幻。

  長空老祖不知避去何處,蘇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倚著粗竹無比震駭,能借竹林、巨石、短樁而成奇陣,引雷興雨玄妙萬方,不知何人能有如此手筆。

  他試著探尋竹林,走了幾十步,地面黃葉簌簌而動,漸漸又有風起。

  初時林葉微動,漸至竹搖枝舞,風勢越來越猛,到最後疾風暴捲,厲聲嘯耳,捲挾起萬千竹葉如無數飛刀漫天狂舞,蘇璇一不留神,一片竹葉在手臂劃過,竟生出切膚之痛,留下了一道淺傷。

  強烈的風旋之下,草葉與暗器無異。蘇璇立刻拔起一根短竹拔擋。

  風線變幻莫測,竹葉如有神控,蘇璇彷彿陷入了一個天然劍陣,稍有疏忽就是血光迸現,儘管不如雷擊奪魄,兇險半分不少,以他的劍術應變仍是幾度遇險,撐得一身是汗,待疾風息止,短竹上已是切痕累累。

  兩度驚魂,蘇璇覺出陣法似按奇門遁甲之術鋪排。

  奇門遁甲為古時術數,講究九星為天時,山河石徑為地利,加上八門之變為人合,陣成可以感天象,控四時,星辰鬥列為之所馭。正陽宮的古籍略有記述,蘇璇唯好劍譜,對陣法之類草草掠過,幸好八卦為道門必修,還算知曉幾分,坐地推演起來。

  八門為列,五行各有所屬,輔以九星成陣,按時節而易轉。然而起局方法有別,排陣列法隨之而異,化生截然不同。蘇璇越算越是繁難紛雜,自知與佈陣者相差太遠,耗了半天終是放棄,起身一試異象又生。

  這次萬千霜雹從天而降,顆顆大如拳碗,瑩白堅實,砸在地上鏘然有聲,水花四濺,要是落在腦袋上必是當場嗚呼。好在霜雹雖猛,持續時間不長,待異象消失,四野平靜,地上疊了一層亮晶晶的冰球,映著落霞煞是好看,蘇璇也累了,再不敢隨意走動。

  古陣範圍極大,施有障目之術,移步易位所見截然不同,野獸誤入必死,雜樹也難以在雷陣中生長,唯有青竹拔節快,兼具柔韌抗風之性,能經受住各種變幻,同時也提供了唯一可食之物。蘇璇拔了一根野筍邊嚼邊看,被霜雹堆中的一物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截支離朽爛的手臂,化為白骨的指上握持著某樣東西,蘇璇輕輕一提,帶出了一把覆滿泥灰的長劍。蘇璇拾起來檢視,不由大喜,扯了一把竹葉拭去塵穢,現出清碧如水的劍身,不知過了多少年,依然鋒銳明徹,倒映出深深竹影。

  在陣中困的時日長了,蘇璇幾度推演,只得知古陣每四十年有一個時辰開陣,屆時諸般變化停止,障術全消,長空老祖上次必是碰對了時機才逃出。要是指望下一次開陣,至少要等二十餘年,能不能活到還要另說,全無任何現實的助益。

  出陣無路,蘇璇雖感失望,心境尚不至太過低落,他以身誘敵時就清楚未必能活下來,撐到如今已是意外之幸,何況古陣也困住了長空老祖,對方無法再作惡,也算為江湖去一大患。

  古陣的規律他也略有所知,假如無人擾動,陣法僅於子午時各發動一次,若是陣中有人在內,動靜越大異象越是兇險。蘇璇曾逢長空老祖攻襲,兩人相搏激起雷電暴閃,方圓數丈俱焦,長空老祖不得不撤手退避,蘇璇方得了喘息,這裡是敵人的絕地,卻成了他的生地。

  雪雹在竹筒中化成了水,蘇璇一口飲盡,起身前行,逆風逐漸刮地而起,萬千竹影幢幢,交織成天然劍陣,蘇璇持劍迎上去,挑戰漫天飛葉。

  與蘇璇的安之若素相反,長空老祖已經化成一頭暴戾的困獸,他在除了竹筍一無可食,潮濕泥濘的古陣過了幾個月,熬得腳底潰皮,膚腋奇癢,體臭難當,動輒望空大罵,他憎恨古陣的封禁,憎恨靈鷲宮,憎恨所見的山竹草木,最憎惡的還是正陽宮的少年。

  這小子奪了他鮮美可口的貢品,殺了他馭使多年的傀儡,又不肯馴服的死,一路牽引著他追下來,竟忘了讓他避之不迭的夢魘,事隔多年再度陷入了令人絕望的鬼陣。

  更可怕的是少年心志極堅,天資又高,幾番斬殺不掉,初入陣時尚對各種異象疲於閃避,不久就大膽的觸動陣法與之相鬥,一日比一日精進,如一根飛速拔節的青竹,越來越令人震愕,上古絕陣反而成了他的礪劍之所。

  天開始轉涼,長空老祖不想再觀望下去,他要像折斷一根筷子般乾淨俐落的劈折少年。正當他準備動手的時候,少年忽然不見了,連著數日搜尋毫無蹤跡,彷彿不知何時已悄然出陣,這一可能簡直令長空老祖發狂。

  蘇璇當然不可能離陣。

  他一邊練劍,一邊留了三分心思觀察敵人,幾次見老空老祖的眼神越來越瘋魔,知曉對方近期必會動手,然而困在陣中別無對策,直至一日埋葬陣中的白骨,掘土時見竹葉腐爛,土質鬆軟,頓時靈光一閃,趁夜在一塊巨石下掘了土洞藏身,外間覆以草葉枯枝遮掩,如不細看便難以覺察。

  他深夜才出來短暫的活動透氣,其餘時間都躲在洞內行功,洞壁潮涼狹窄,不時有蟲爬蟻咬,土腥撲鼻,猶如活著入葬一般,蘇璇幾度忍不下去,用了許久平心靜氣,漸至物我兩忘。

  黑暗中有星辰隱現,明滅不定,漸漸匯成線,交織成光燦奪目的星河,星河漸至無窮,往大地覆落下來,洞穴化為了虛空,蘇璇忘卻了時間之逝。

  濕冷幽暗的地下,玄一無相心法的深層奧義終於如星河鋪瀉,展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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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雷霆擊

  長空老祖花白的頭髮猶如蓬草飛舞,縱是厲風也吹不散心頭的狂燥。

  他似瘋似魔,盲目在陣中疾奔,揮舞著黑鐵咆哮,彷彿在毆殺一個無形的敵人。數十根青竹被勁氣劈折,發出裂響接連而倒,聲勢雖大,較之茫茫竹海僅是渺然一粟,不出半月就會長回原貌。

  濃雲翻滾的長空撕裂,一道閃電刺目的劈落,就在這一剎,地面冷光乍現,塵葉四濺,一抹碧色的劍光捲上了長空老祖的雙腿。

  長空老祖情緒狂亂,大部分心神都在閃電上,冷不防受襲迸出怒吼,黑鐵急落一掃。

  蘇璇被震得翻掠而起,疾風蕩走他身上的土屑,漫天飛葉和濃暗的天色下,一雙眼眸清亮分明,帶著逼人的銳氣迎視長空老祖。

  消失多日的敵人終於現身,長空老祖反而靜下來。

  這是他首次傷在蘇璇劍下,稀爛的褲腳掩不住左腿一縷鮮血蜿下,他凝定了一剎,忽然狂笑起來,迎著越來越亮的閃電,挾著黑鐵轟然拔起,直撲仇敵。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一道道長電在兩人身側劈落,帶著焦煙的竹葉被利風急捲,加上長空老祖狂肆的勁力衝撞,置身其中如陷亂流,被無情的洗磨沖刷。經過地底的沉潛,蘇璇彷彿成了一塊無所畏懼的石頭,他不再躲避,在狂烈的攻勢下依然劍形不散,劍光越來越盛。

  這樣驚人的成長,長空老祖自然有所感覺,他面上的橫肉怨毒的抽搐,被明滅的光映得猙然可怖,絲毫不去理會閃電,黑鐵以千鈞之力橫掃,發出震耳的嘯響。

  陣法變動更加劇烈,落下的雷電粗如兒臂,紫白灼人。蘇璇的喉間漸有了腥氣,手臂震得酸麻,數處受傷,依然無畏無懼,摒棄了防守淩厲的進擊。

  劍光一漾,激綻無數銳芒,長空老祖劈空一攔,銳芒猝滅,竟然全是虛影,剎那劍光已襲向敵人胸口,長空老祖持黑鐵怒旋,逆風如刀迸嘯;蘇璇拼著受傷變招再襲,長空老祖一截,兩下勁力一撞,眼看蘇璇長劍將折,長空老祖忽覺手中黑鐵一輕,勁力竟被引帶而出。

  長空老祖何等強橫,也不換招,真力如狂浪一層層迭至,蘇璇的心法畢竟尚未圓熟,勁力疊至第七層時終控不住,被撞得橫飛而出。

  天色沉黑,幢幢雨幕傾落,激戰毀折了方圓數十丈的竹林,僅餘廖廖幾根年頭久的粗竹被狂風捲動,如神靈巨大的長鞭抽擰,長空老祖殺氣騰騰,拖著黑鐵大步追近,暴烈的內勁撲天蓋地而起,如要掀翻天地。

  忽然之間,蘇璇的身形空了,他似乎變成了一縷煙,一盈霧,或是別的什麼無形之物,繞上了半空抽舞的粗竹,剎那間一泓劍光到了眼前,速度快得令人不及交睫,長空老祖騰挪避過了心口,腰際一涼,他撫了一把血淋淋的腰際,腳步微蹌,一時難以置信。

  蘇璇也是冒險一試,他功力不足,突不破長空老祖的勁牆,以淩虛步加上玄一無相心法,借助巨竹被風扭彈的自然之力,居然彌補了不足,成就了空前的一擊。

  長空老祖晃了一晃,發出驚天動地的長吼,如巨獸橫衝直撞而來。蘇璇避了數下,身畔的粗竹盡被長空老祖斬斷,他無從借力,只好掠向他處。長空老祖瘋魔一般追擊,雷電越落越密,轟得兩人所過之處一片焦黑。

  勁力的寒氣與雷電氣息交迭,蘇璇的力氣行將耗盡,雷電近乎貼身而落,甚至能聞到髮尾的焦糊,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縱近一根粗竹,勾住竹梢借勢一掠,劍分九星飛奪而出。

  長空老祖一眼看穿,黑鐵劈揮,劍光忽然猝變為他從未見過的一勢。這一勢名為天道昭彰,劍意孤勇無回,凝畢身勁力於一擊,是天道九勢中最為淩厲的一勢。

  閃電將一切照得通明,劍光凝粹了千重銳意,如至高天道,威淩於萬物而不可奪,同長空老祖的剛勁正面相撞,激勁與驚雷同時炸響,整個竹林都起了風嘯。

  蘇璇重重的飛跌開去,他的肋骨數根斷裂,左臂傳來尖利的劇痛,白森森的骨頭支出,口鼻鮮血橫流,耳畔嗡嗡作響。

  黑鐵摔在了數丈外,長空老祖一動不動的站著,明滅的雷光映出了他粗壯的身影,一把長劍嵌在他的胸膛,位置略略偏離了心口,並不足以致命。

  一線之差,卻決定了雙方的命運。

  蘇璇精疲力盡,數處重傷,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眼看著風吹得長空老祖亂髮拂捲,凶魔抬起頭,現出一抹戾寒的笑,握住了劍柄就要拔出。

  一剎那似乎停滯了,一道粗亮的紫電劃破長空,不偏不倚的擊在劍柄上,雪白的弧光燃亮了長空老祖的身體,無法形容的慘嚎傳徹了竹林。

  蘇璇被光耀得雙目刺痛,視野一片雪白,好一陣什麼也看不清,只聞到焦糊的烤肉味彌散,令人幾欲嘔吐。

  雨勢轉小,雷聲逐漸隱去,肆虐江湖的凶魔倒下了,陣法的異象也開始結束。

  零星的雨滴拍在臉上,帶來一種冰涼的撫慰,劇痛似乎變得可以忍受,蘇璇恍惚的合上眼,在泥水中放鬆肢體,徹底癱軟下來。

  蘇璇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移動,他自行接了骨,靠著懷裡的草藥嚼抹,仗著年少的生命力硬熬下來,整個人瘦了幾圈,兩三個月後才算徹底癒合,萬種艱辛著實難以言表。

  算來下在陣中耽了大半年,蘇璇對各種異象研透了,劍術上的進益十分驚人,而今強敵既去,他有餘暇就琢磨出陣之法,一日葉尖的水珠墜入窪中,讓他突然頓悟,陣中時常風雨大作,卻少有積水,定有排水之法,按八門之屬,匯水之地或許就是生門所在。

  此念一生,蘇璇立即引發雨雷,觀察積水去向,不多時就尋出了方向,然而走了數裡就來回在一地打轉,顯然中了障目之術。他索性將手探入積水,感知細微的流向,閉目循之而去,不出半里再張開眼,赫然見竹林深處隱著一個巨大的地穴。陣中所有積水化作懸瀑,順著地穴的石壁傾落,在穴底匯成一個方圓百丈的水潭。

  蘇璇下去探了一圈,水潭連著暗河,流入一個龐大的溶洞,洞內陰風陣陣,伸手不見五指。

  溶洞蜿蜒極遠,蘇璇不清楚裡面有什麼,也不知通向何方,陷入了困局。

  留在陣中至少還要等二十餘年,冒險入洞則有可能變成無人知曉的枯骨,兩種都難以抉擇,直至蘇璇一日捉了潭中的魚煎烤,發現魚脂極厚,熬油封入竹筒,搓破衣為索心,竟然製成了一隻火筒。

  有了光,蘇璇有了冒險的決心。

  他集了足夠的火筒,做了一個靈活的竹筏,備了一捆野筍當乾糧,撐著長竿駛入了溶洞。

  龐大的洞穴似一張黝黑的巨口,一點點吞沒了天光,四周越來越暗,只餘筏上一星昏黃。洞中不時有生物飛過,無數蝙蝠密密倒掛在洞頂,巨大的鐘乳形態各異,有如巨鐘,有如獅象,有如船桅,奇特而幽暗。

  蘇璇漸漸失去了感官,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餓了他就啃幾口筍,河水盡了就棄筏步行,最後火筒行將用盡,他深一腳淺一腳的摸索,終於在深遠的地洞盡頭尋到了生機。

  春日的泉水蓄滿清潭,倒映著明燦的陽光,猶如一泓搖晃的碎金。

  靈鷲宮的弟子對美景早已司空見慣,鎖宮之後一切無波無瀾,汲水的弟子踏著石徑來去,全未覺察水中有細小的氣泡湧動。

  氣泡越來越多,水中泛起了泥沙,終於有個女弟子發覺了異樣,訝異的望向潭心深處,忽然一聲嘩響,所有人都驚住了。

  一個人猝然從潭心鑽出來,窒息般吐出幾口水,劇烈的咳喘。

  那是個瘦得脫形的少年,肋骨線條分明,身上唯有一條破爛的布褲,他甩去髮上的水,眼皮微微顫動,彷彿在適應外界的光,好一會才睜開,怔怔的看著四周。

  泉水清澈,池畔碧柳細柔的枝條輕拂,白石階旁種著姹紫嫣紅的山花,猶如世外仙境般美好。

  唯一不妙的是池邊有男有女,個個神情愕然,幾把雪亮的長劍直指,險些挨上了他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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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長相憶

  琅琊由來靈秀,風流人物輩出,亦有不讓帝王都的繁華。城南為世族大家雲集之地,朱門相接,高樓連苑,樓棟富麗堂皇,奢華絢爛,絲毫不遜於金陵的鐘鼎之家。

  其中一座府邸與周邊的宅邸相近,一色的朱漆看不出特異,唯獨門口兩隻半舊的石獅顯出了不尋常,獅子眉心鑲著核桃大的一抹濃翠,居然是上好的祖母綠。

  獅座篆著開陽二字,少數有眼識的才知道開陽是前朝宮名,這一對石獅為前朝宮中舊物,等閒誰敢輕用,此間的主人卻隨意擺在門口。幽綠的寶光格外引人,過路的都忍不住瞧上幾眼,也有起了邪念的,然而一見門前府衛劍甲鋥亮,威風凜凜,八分邪心頓時消了六分半,再一看門上的匾額,登時縮頭而走,再不敢動張望。

  原因無他,這座華宅正是琅琊王府,裡面居住著琅琊一地身份最為尊貴的人。朱門內鎖著數重深院,樓堂亭軒式式雅致,既有疏朗平闊,也有修廊曲橋,峭石如巒,姿態各異,無不典秀風流。

  其中一苑花木繁茂,正當春好,樹下一位銀髮老婦倚坐軟椅,安然欣賞園景,數名使女在一旁恭敬的侍立,石案置著玉壺春茗與象牙蓮花果盤。

  一位嬌美的少女穿過滿庭芬芳而來,身後隨著幾名侍女。

  老婦人一見她就漾起了笑,對著少女抬起手,少女快步近前握住,倚著老婦坐下。

  老婦人仔細打量少女的臉龐,滿是慈愛道,「奴奴剛回來時瘦得可憐,這兩日終於長好了一些,最近睡得如何,可還有做惡夢?」

  話語雖是問她,老婦人的眼神已經掃向她身後的人,一名侍女屈膝稟報,「回老夫人,小姐近日夜裡安穩,睡得香甜。」

  少女扶著老婦人的臂膀,「祖母不必再擔心,我一切安好,就是想問姐姐那邊可有消息?」

  老婦人一個眼色,周邊的使女都退了下去,而後才開口道,「你姐姐去太暉觀上過香,並未詢出別的消息,那位救你的恩人既未留下名字,想來不圖回報,你也不必總懸在心上。」

  少女的眼睫失望的垂下來,抑不住心中的惆悵。

  猶記得當時醒來,她驚訝的發現一路相救的少年不見了,自己到了荊州城外的太暉觀,身邊全是女道士。不出半日祖母和姐姐來了,驚喜交加的將她摟在懷裡痛哭。在她失蹤的這段日子裡,祖母焦慮牽掛,幾乎老了十歲,姐姐也憂心憔悴了許多。

  觀中一位年長的女冠出面相迎,自言是觀主素月真人,稱洪水破城之日在道觀旁拾到了她,未料她受水浸過久,忘卻了許多事,直到昨日才想起家人所在。一番說辭宛然如真,家人當面也不深問,致謝後將她接回了柯府。

  要不是清晰的記得一路來的點點滴滴,她險些真以為在觀中做了一個長夢。

  返家後她對姐姐和祖母遍述經歷,兩人聽得心驚肉跳,祖母直念佛號,事後向太暉觀捐資重修神明金身,卻一再叮囑她忘卻所有,不可對外人言及半分。

  然而那個少年是真實的存在,在她心中,少年比神明更真切。是他捨命自凶徒手中將她救出來,拼著流血重傷,歷盡艱險送她回家,自己卻憑空消失了,連一聲致謝都不曾聽聞,更不知是否平安。

  朦朧的霧氣籠罩了雙眸,情竇初開的少女第一次嘗到了牽掛的滋味,一顆心酸楚惘然,不知怎的就想流淚,「我想親口謝謝他。」

  老婦人看她的神情,哪會猜不到原因,愛憐的擁住她,「世上的人千千萬,有些僅有見一次的緣份,你記得這份恩情,在神佛前多多祝禱,就算是還報了。」

  一想到或許再見不到,她更傷心了,隱秘的思念又無法宣之於口,含淚低下了頭。

  老婦人無聲的輕歎,刻意將話岔開,「威寧侯府的薄侯夫人近期來訪,要在琅琊住一陣,奴奴陪著祖母款客如何?」

  琅琊王喪妻後未再續娶,身邊侍妾雖多,並不適宜世族間的酬酢,但凡身份尊榮的女眷來訪,少不得要由阮氏祖母出面款待。

  「不了,近一陣疏了練習,先生要我多練字。」少女悄悄拭去淚,同時想起來,「聽說哥哥向先生告了一個月的假,也是因這位夫人來訪?」

  老婦人靄然而答,「不錯,同來的還有威寧侯世子,你哥哥與他年歲相近,自然要作陪,近期都不能同你玩耍,奴奴只怕會有些寂寞。」

  威寧侯府是開國三候之一,作為武侯世家,至今榮寵不衰。

  不過這一代的威寧侯子息艱難,晚年才得了一子,取名景煥,落地就請封了世子,從小著人教習弓馬,強健筋骨,事事寬縱寵愛。薄景煥少年時已極有主見,在府內待不住,喜歡四處遊歷,這次還是薄侯夫人捨不得放愛子遠行,強拘著一同來了琅琊。

  薄景煥爽快大方,頗有世家的豪氣,到哪裡都能結交新的友伴,來琅琊王府沒幾天已經熟如自家,不是放馬潑蹄治遊,就是邀宴歡聚、投壺射覆為戲。

  一群人連日喧鬧,隔苑的少女知道兄長在款待客人,已是習以為常。這日午後練字累了,她與侍女取了羽毽玩耍,不巧足下一歪,羽毽飛過牆頭,落到隔院伴牆而生的一棵梧桐樹上,恰恰墜入一隻鳥窩,嚇得母鳥兒撲棱飛起,急氣的啼叫。

  牆邊傳來年輕人的笑謔,牆頭爬上來幾個人,口中嚷道,「這是誰踢的毽,可比我投壺還准。」

  一不留神驚了客人,少女臉一紅,遙遙斂袖施了一禮。

  逾牆本是失禮,世家子之間玩鬧慣了,都不甚在意,待見隔院居然是個玉雪般秀美的少女,頓時都成了啞子,目光再轉不開。

  作為東道的世子阮鳳軒也上了牆頭,他是個活潑的少年,望一眼笑了,「是我妹妹,怎麼這般不小心,這就叫人給你取下來。」

  話音未落,一個矯健的青年縱身而起,抄住樹枝一攀一探,取出羽毽拋過牆頭,不偏不倚的落在少女足前。

  一幫世家子譁然喝彩,「薄世兄好身手。」

  取回羽毽的正是威寧侯之子薄景煥,他生得輪廓方棱,眸如朗鷹,習慣了成為友伴的中心,被贊捧得心頭正悅,見少女一怔,拾起羽毽定定的看著他,問出了一句話。

  「你也會飛?」

  少女的聲音清悅柔和,如春風拂過貝鈴,眾人一時都失了神,唯有阮鳳軒大笑起來,「什麼會飛,薄世兄是習過武的。」

  薄景煥作不在意道,「一點江湖功夫,強身健體罷了,不算什麼。」

  少女的雙眸彷彿被點燃,忽而亮起來,玉頰透出淡淡粉紅,似初雪覆落了三月桃花,望得薄景煥心頭怦然一跳,竟有些恍惚。

  阮鳳軒早已折服於這位新交的世兄,興沖沖道,「薄世兄可是身懷絕技,上次我親眼所見,西城的幾個流痞一轟而上,他以一敵眾轉眼就打發了,根本不須要侍衛。」

  一言引得世家子紛紛贊起來,薄景煥該謙上兩句,卻忘了回應,眼中唯有少女蘊滿希望的美眸,微張的櫻唇,以及比絲樂更動聽的輕語。

  「江湖是什麼?」

  天真的問話帶來了一剎那的安靜,阮鳳軒剛要笑話妹妹的幼稚,忽然薄景煥揚聲道,「江湖是王法所外之地,有許多奇人異士的傳說。」

  少女忘形的踏前了一步,一個世家子猝然搶聲,「不錯,比如神兵的故事就極有趣。」

  一旁的友人取笑道,「這個我也聽過,不正是前幾日薄世兄所述?」

  一群人無不失笑,對答話者的心思心知肚明,紛紛揶揄調侃。

  薄景煥從容大方的倚在牆頭,宛如隨意道,「此類故事多不勝數,沒想到大家有興趣,正好投壺累了,歇一歇再玩,阮小姐若是有暇,不妨與令兄一道,我再講幾個。」

  梧桐樹下安靜了,驚起的飛鳥回到了巢內。

  羽毽和投壺被棄置一旁,關於江湖的故事取代了嬉鬧,充盈了春日的下午。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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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9 08:59: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生如芥

  蘇璇立於街市之中,商販的吆喝混著車馬黃塵撲面而來,有一種別樣的親切,彷彿回到了下山之初,除卻身邊多了幾個人。

  俏麗的溫白羽在他身側,嬌嬌的一蹙秀眉,「這樣吵鬧,空氣又如此污濁,比山中差遠了。」

  一旁一位年紀稍長的紅衣女子笑著接道,「哪能與宮中相比,不過既然出來走一趟,增些見聞也好,寧芙呢?」

  一個黃衫女郎在後方的攤子流連,片刻後付了帳,拿著盒子喜孜孜的行來,「溫師妹、寧櫻師姐,這頭花的樣式不錯,我買了幾枝,你們挑一挑。」

  溫白羽沒好氣的嗆了她一句,「我不要,寧芙師姐瞧外邊什麼都好,別忘了這裡已是鳳陽,給旁人看了笑話,還以為是哪來的土包子。」

  寧芙被說的訕訕,不自在的收了盒子。

  蘇璇踱開幾步看街市另一頭,佯裝什麼也沒聽見。

  當初在地洞內蜿蜒盤繞,出來的地方居然是靈鷲宮的心腹之地,惹出了不小的動靜。

  掌門溫飛儀經過反復問詢,確定長空老祖死於古陣,又得知他來自正陽宮,待他極為親切,不僅贈衣贈銀,開啟了閉鎖的山門送他離開,還給了一樁請托——護送溫飛儀的愛女溫白羽往鳳陽拜見枯禪大師,與在大師門下學藝的愛子溫輕絨相會。

  蘇璇本想回山一趟,然而受了靈鷲宮厚待,不得不應下來。

  溫白羽年僅十六,鎖宮之後才出生,從未離開過父母。溫飛儀怕路上不便,安排了寧櫻與寧芙兩位女徒照料,不過溫白羽畢竟是掌門嬌女,出門在外碰上不順意的時候,對自家師姐也不客氣,還好一路太平,沒出什麼波折,順順當當入了鳳陽城。

  溫白羽猶在責備,寧芙默不作聲,寧櫻在一旁勸,街口賣藝的咣咣敲著鑼鼓收錢,集市越發吵鬧,離地數丈高的橫繩上,一個小身影正依著大人的喝令翻縱跳躍,蘇璇偶然掃過,目光頓時停住了。

  繩上是個四歲左右的小胡姬,瘦伶伶的臉青白,蘇璇眼力極好,見她額上冷汗淋淋,步子遲疑而虛浮,立時知道不好,果然剎那間女童身形一晃,已經失足栽落下來。

  地面是堅硬的石板,這一下跌實了必是腦漿迸裂,四周驚起一片嘩叫,蘇璇掠足而起,將她接在懷中,落在了人群之外。女童大約是嚇傻了,細細的頸子發僵,還不及他的腕骨粗細。

  人群以為慘景難免,不料女童不知怎的被一個少年接住了,儘管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仍是喝起采來,嘈雜的聲浪將數十丈外的三女都吸引過來。

  敲鑼的大漢擠近,隨口道了一聲謝,將小胡姬拎過去斥駡幾句,扔進了一堆箱籠之間。兩個男孩耍起彩球,另一個大漢開始表演吞火,再度吸住了人們的視線,寧櫻和寧芙少見這類把戲,直瞧得目不轉晴。

  沒有人再關心一瞬間的意外,唯有蘇璇停在原地。

  那個孩子太輕了,簡直像紙紮出來的,大漢挨近之際,她全身都繃起來,分明是捱慣了打罵。被扔回去的時候磕上箱角,女童仍然一聲不吭,等所人都不再注意,她才悄悄縮起來,摸了下撞疼的脊背。

  溫白羽立在蘇璇身旁,好奇的隨著瞥了一眼,「你救了她?這孩子怎麼瞧著有些傻。」

  蘇璇沒有接話,他見多了餓極的人,買了幾個包子轉到角落,蹲下來遞給女童。

  女童呆呆的看著他,好像不置信一般不敢接,他拉過她細瘦的手,將包子放入掌心後退開。待再回首,女童已經抓起包子拼命咽下去,快得連咀嚼都來不及。

  溫白羽遠遠打量了一番,見女童手臉髒汙,衣衫破爛,全瞧不上眼,不悅的撅了一下櫻桃般的唇,「吃得真難看,又沒人搶,也不知父母怎麼教的,她可有向你致謝?」

  大概是咽得太急,女童咳嗆起來,又極力抑住聲音,像一隻弱小的鵪鶉,惶惶然不敢惹人注意。

  世上並沒有什麼公平,有人生來不懂缺憾為何物,也有人命如草芥,求一口食物而不得。

  蘇璇靜默的看著,什麼也沒有回答,轉身走開了。

  在鳳陽百姓眼中,枯禪大師是一位聲譽卓著,倍受尊敬的大德高僧,精擅歧黃之術,唯有少數江湖人才知他是南普陀的長老,功力深湛,如今因年高而息隱於龍興寺,依然訪客不絕。

  一行人安頓下來整理完畢,時辰已不早,溫白羽決意先去探路,第二日再行拜見。

  龍興寺占地雄闊,樓閣連廊,氣勢極是恢宏,到了寺外已是傍晚,場面意外的熱鬧,原來有家大戶的管事奉令而來,不顧寺門已閉,定要拜請枯禪大師,惹來一堆百姓圍觀。知客僧言語客氣,態度卻十分強硬,連管事奉上的厚禮一併拒了,不顧對方百般糾纏,強行闔上了大門。

  管事怏怏而去,百姓望著背影嘲笑,議論紛紛。

  「……豐家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名聲,還想請動大師……」

  「……做了那麼多缺德事,報應……」

  「……聽說生了惡瘡……活該……」

  蘇璇想起方才僧人合什有禮,眼中隱含輕蔑,想必豐家在鳳陽確實聲名不佳。

  寧芙聽了滿耳傳言,從人群中鑽出來,與寧櫻低語。「豐家據說是鳳陽最有錢的人家,家主曾任過三品官,前些年告老還鄉,豐少爺平日在鳳陽欺男霸女,做過許多缺德之事,去年生了惡疾,重金遍請各地大夫,用盡了法子全不奏效,大概快要不行了,豐老爺已經譴人幾次來請枯禪大師。」

  溫白羽聽了寧芙的話語,明眸一冷,「這種惡徒何須理會,回頭我們請大師去靈鷲宮居住,也好免了俗擾。」

  在溫白羽心中,靈鷲宮就如世外仙山,遠勝江湖所有門派,寧櫻到底年長,聽門派內的師兄說過一些,「據說宮主曾有此意,給枯禪大師婉拒了,只說山中雖好,無益修行。」

  「山中怎會無益修行,除非禪心不靜——」溫白羽悻悻然的話說到一半,想到兄長仍在大師門下,才打住了不再言語。

  寧櫻鬆了口氣,悄悄看了一眼身側,畢竟還有正陽宮的人在場,如何能隨意妄言。她見少年站得不遠不近,臉上波瀾不起,如若未聞,放心之餘又有些惋惜,溫飛儀請托少年同行的緣由,溫白羽不放在心上,寧櫻卻是有數的。

  蘇璇是正陽宮掌教真人的弟子,名門高足,年紀又極輕,剛出道就殺了凶魔長空老祖,可謂驚才絕豔,天姿獨異。靈鷲宮鎖宮多年,在江湖中聲勢早淡了,出色的年輕一代也不多,溫飛儀苦心安排,實則是想延攬少年,希望借著一路同行,讓他與愛女朝夕共處,一旦雙方情投意合,哪怕正陽宮規矩再嚴,北辰真人再不快,也不好駁了弟子的結縭之願。

  奈何溫飛儀一番計較雖好,溫白羽自有主見。在她年少的心中,所謂凶魔已然老朽,如萎黃的紙頁一吹就散了。這少年不顯鋒芒,初見時又瘦得形銷骨立,哪怕父親將之誇到天上,她也不覺得有何處值得另眼相待,行了一路兩人少有交談,白白辜負了溫飛儀的苦心。

  兩個少年人不投合,寧櫻也無法可想,一行人尋了酒樓用完餐食,已是夜色初沉,街市上燈火熒熒,人來人往。寧芙喜熱鬧,順著攤子遊逛,連寧櫻也買了幾樣小玩意,溫白羽再是嬌然自持,到底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家,忍不住顧盼兩眼,三個人漸漸分了三處。

  蘇璇頗有耐心的等,突然聽得溫白羽叫了一聲,原來她看中一枚玉璜,剛要付帳發現錢袋不見了,頓時又氣又急。

  蘇璇下山兩年,世事曆了不少,一眼掃見人堆裡有個六七歲的胡人男孩飛快的溜走,無聲的追了上去。

  男孩想是慣偷,在成人腿縫三折兩繞,滑溜得像一條魚,換了旁人或許就被甩脫了,蘇璇躡空而走,瞧得分明,見男孩兜了幾圈繞進一條巷子,將偷來的荷包甩在一團影子懷裡,「拿去交差!」

  影子動了一下,街市上的光遠遠映來,隱約照出了輪廓,正是白日走繩時跌下來的女童。

  男孩帶著幾分不耐煩,惡聲惡氣道,「沒用的蠢貨,什麼東西都偷不到,再這樣你就餓死吧!」

  女童呆了呆,低下頭捏著錢袋。

  突然男孩被拎了起來,溫白羽隨著蘇璇追過來,瞧見自己的錢袋,惱怒之下捉起人就甩了一耳光。男孩猝不及防,回過神來潑口大罵,溫白羽自幼嬌生慣養,從未聽過粗言穢語,氣得反手連抽數下,男孩也是倔性,臉頰已經腫起來,嘴上仍不乾不淨。

  女童撲上來抱住了溫白羽的腿,將錢袋舉給她,呀了兩聲彷彿是哀求。

  溫白羽一分心,男孩一口咬在她掌緣,疼得她手一鬆,男孩撲地一滾溜了。她待要追,腿上還吊著一個女童,轉眼男孩已鑽入人群不見了。

  溫白羽雖是會武,頭一遭碰上這等情形,忙亂之下極是狼狽,她的掌上沾了男孩噁心的口水,平白給罵了一場,甚至還讓人逃了,一切全落在別派的人眼裡,她自覺大失顏面,惱得立時就要將女童踹開,突然間腿上一輕,女童已經被蘇璇接了過去。

  蘇璇取過孩子握著的錢袋,還給溫白羽,又將自己的錢袋取出整銀,留下不輕不重的幾枚碎銀,放入女童的手中。

  女童簡直傻住了,黑木木的眼睛看著他,一動也不敢動。

  蘇璇撫了一下她毛蓬蓬的小腦袋,問道,「還餓不餓?」

  見女童不答,他想起給包子是中午,這時必是餓了,牽她到街上買了碗餛飩,又叮囑她慢些吃。

  蘇璇一路行來對誰都很平和,照顧女童時也沒有看溫白羽。可不知怎的,見著他的舉動,溫白羽的臉不自覺就火辣辣的燒起來。

  寧櫻和寧芙趕過來詢問,溫白羽心不在焉答了幾句,羞惱又怨怒,滋味複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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