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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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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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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0:33: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勢如火

  大火燒得木料劈啪作響,濃煙自從樓板縫裡竄上來,烤得腳底發燙,整個廂房猶如一格蒸籠。地板下也藏了一層鐵柵,與四壁的柵條緊緊嵌扣,加上頭頂的垂幔掩藏的精鐵絞網,陷在其中宛如囚籠,還要面對一個發狠狂攻的白竺,她的身手居然比無常雙梟還略勝一籌,蘇璇不得不分出一半心神應對。

  纏鬥了一陣,火勢越發猛烈,兩人立足的樓板終於塌落下去。

  鐵籠下是烈焰熊熊的火窟,炙得鐵柵無法落腳,蘇璇踏住了胡榻,白竺紊亂的喘息,著實奈何不了對手,放棄了再鬥,赤足踩在無常雙梟的屍體上,鐵條燙得屍身吱吱冒油。

  蘇璇將胡榻上易燃的物件拆斷,從柵縫扔下去,以免給烤得一併燒起來。外廂的慘烈嘶叫逐漸消失,大概俱已喪生火窟,蘇璇對朝暮閣厭惡至極,「搭上這麼多無辜者的命,實在太過惡毒。」

  白竺恨恨道,「誰教你不識抬舉,偏要和本閣做對。」

  蘇璇以長劍斬了兩下,鐵條鏘然無損,白竺冷笑道,「枉費力氣,精鐵所鑄的格柵,憑你那把破劍怎麼可能斬斷。」

  蘇璇經歷多了,境況再危也有一份定氣,按住火氣道,「就算我逃不了,你燒焦了能有多美?」

  白竺的中衣是輕薄的綃絲,被熱浪烘得脆碎,已無法蔽體,裸露的皮膚烤發得痛,腳下不斷冒出人肉炙熟的氣味,她確實扛不住,神色都變了。

  蘇璇沒好氣的脫下道衣甩過去,白竺顧不得其他,裹在身上護住了肌膚。

  一樓二樓的樑柱逐漸燒斷,鐵籠開始搖晃,一角猛然傾斜,兩人頓時失去平衡。蘇璇足下一墜,壓得胡榻斜斜滑下,儘管歪倒仍可墊足。白竺沒能穩住,雙梟的屍體從柵縫墜出,她失了立足之物,只能飛身而起,剛攀上鐵條就燙得鬆手,落下來眼看足底又要遭殃,幸而蘇璇折斷一塊榻板拋過去,才免了多處燙傷。

  鐵籠傾了一半,只剩兩根著火的殘柱支持,在半空搖搖欲墜,隨時可能跌落火海。萬無一失的計策將自己也坑了進去,甚至還要受敵人援手,白竺恐懼又絕望,幾近崩潰,蘇璇則在打量絞網與鐵柵的連接處。

  他沉下氣息,凝神守一,平平常常的青鋼劍漸漸凝聚起白芒,身側氣勁湧動,連熱浪都為之一抑,剎那間劍華暴漲,一道雪亮的驚虹斬向鉸網。

  一聲巨大的金鐵裂響,精鐵鉸網嘩啦破了一條長口,與此同時樑柱坍塌,整個鐵籠墜向了火窟,蘇璇從鉸網的裂口沖掠而出,在一根殘梁上借力,躍出了整幢火樓。

  生機乍現,白竺隨著他縱起來,然而她功力略遜,不如蘇璇氣勁綿長,還差一線人已經落下,眼看將被烈火吞噬,驀然一隻劍鞘飛來釘入殘梁,鞘端的太極在火光映照下分明,她一手攀住,借力躍出,總算揀回了一條命。

  蘇璇已經與樓外所伏的人動上了手,白竺死裡逃生,落地仍驚魂未定,望著人群中矯健的身影,身後傳來殘樓倒塌的震響,她茫然的扯緊了外衫,滋味複雜難言。

  朝暮閣的設計可謂縝密,天香樓內數度埋伏,精鐵為籠,樓外還有陳兆領精英伺擊,然而蘇璇既然得脫,怎會畏懼圍攻,他也動了真火,再不留手,劍之所至必有敵人倒下。

  陳兆抵擋不住,瞥見衣衫不整的白竺,神情懶淡的也不知在想什麼,他急道,「燕樓主!點子扎手,並肩子上!」

  蘇璇聽在耳中,忽然明白了白竺的身份,「你是燕宿雨?」

  江湖中不乏女子,能當樓主的寥寥無幾,洛陽燕子樓的燕宿雨是少見的特例。燕子樓門派不大,唯精擅於探聽各類消息,前任樓主早逝,留下獨女燕宿雨,據說姿容絕麗,接任時才十八,人們都道她太過年輕,燕子樓必然式微,不料她居然支撐下來,可惜當前看來已投入了朝暮閣。

  白竺,又或是燕宿雨沒有說話,漠漠的掐下了衣角的一縷焦捲。北邙方向的天空驀然綻出一縷青色的煙火,蘇璇抬頭掃見,神色倏凝,拋下戰圈疾掠而走。

  柳哲清楚自己不如蘇璇,既不如他劍術通神,也不如他得人緣,一直不忿自己的聲名被他壓制,盼望什麼時候一展身手,將蘇璇比得黯淡無光,沒想到撞上了如今的考驗。

  朝暮閣近年在江湖血雨腥風,造孽無數,極不好惹,飛鷹堡的人是蘇璇救下,柳哲並不贊同,但既然護下來就關乎門派的顏面,不容有失。他打起全副精神,一把劍如龍蛇長舞,迅疾飄淩,台下群豪無不肅然,看得目不轉睛。

  詹寧身形魁梧,帶著一個葫蘆依然翻躍靈敏,宛如一頭狡豹,鐵拐嗖嗖杖擊不斷,兩人勢均力敵,鬥得旗鼓相當。司空堯不動聲色的觀戰,驀的眼皮一跳,試劍台數十丈開外,一縷煙火沖竄而起,爆起一溜炸節般的脆響,煙火下是一名青年道人,身邊簇著飛鷹堡洪邁等人。

  煙火如青青的柳色,在風中直上雲霄,凝而不散,召喚正陽宮最傑出的弟子,蘇璇只要未死,必會傾刻奔回。

  司空堯狀似無意的咳了一聲,比了個手勢。

  詹寧攻勢驟緊,柳哲經驗老道,不急不亂的轉攻為守,纏鬥良久,詹寧大概急了,鐵拐變招自下而上怒挑,同時三枚飛鈸彈出,滴溜溜切向柳哲的下三路,有郭長老的前車之鑒,柳哲早在提防,一振劍將飛鈸擊彈落地,天道九勢連出,迫得詹寧轉避不迭。眼看柳哲能將其傷於劍下,不料詹寧本是故意示弱,好誘他深入進擊,此時一個旋身將背上的葫蘆拋出,掌勁一吐,驀然炸出千萬點毒水,向柳哲激射而來。

  葫蘆蒙了一層黃殼,實為琉璃作制,內裡的毒水毒性鷙猛,濺在石臺上炙出絲絲煙氣。柳哲要躲已經來不及,心一橫變招為天道九勢中的天道昭彰,詹寧沒想到對手不退反進,倉促格擋,群豪只聽一聲淒厲的慘叫,戰局猝分。

  柳哲身上灼爛了一大塊,勉強護住了頭臉,腰跨中了鐵拐一擊。

  詹寧算計雖然得逞,不料柳哲受襲之下心志未亂,天道昭彰淩厲非常,反而傷得要重得多。他被柳哲一劍從額角劃過下頷直至肩腋,整個左臂都給切了下來,大量鮮血如怒泉而湧,詹寧激創之下站不穩,摔跪在自己灑出的毒水中,灼痛入骨,又是一聲哀號。

  就連司空堯也驚住了,沒想到詹寧敗得如此之慘,隔了一瞬才回過神,令人將詹寧抬下試劍台。

  詹寧落得如此下場,可謂大快人心,台下的豪傑紛紛喝彩,均在誇讚正陽宮。

  童浩看得渾身冷汗,見柳哲晃晃欲倒,飛身上台扶住。「師兄!」

  柳哲儘管險勝,然而被毒水灼得皮肉黑爛,稍一觸就有爛肉落下來,直疼得面色慘白。

  司空堯不給半分喘息的機會,一聲將所有議論與喝彩全壓下去。「下一場,鬼眼羅迦。」

  隨著話語,一個瘦長的黑衣男子踏了出來,扛著一把極長的刀,雙目深陷,幽暗如火。

  全場的雜聲瞬時寂定,宛如陷入了鬼域。

  鬼眼羅迦,鬼眼為號,本名羅迦。

  據說他幼年時被一個東瀛人收養後帶去琉球,師承於中條一刀流的大師,又揉和了不知名的流派,學成一手詭異的東瀛刀術,數年前渡海來中原。他偏執狂熱,以殺人煉刀意,但凡出刀必是死者累累。有人路過塗山,見無數屍身橫於野外,屍堆中一人踞坐著自飲自斟,雙眼幢幢似幽泉陰火,宛如勾魂鬼使,鬼眼之名由此而來。不知朝暮閣用了什麼手段,竟來此給試劍大會壓場。

  司空堯要笑不笑的道,「柳大俠若是迎戰,就請另一位下去;若不願再戰,就請飛鷹堡的洪堡主上來。」

  偌大的場中針落可聞,人人都在看那柄長得怕人的刀。

  柳哲吸了一口氣,推開童浩,啞聲道,「下去。」

  童浩赤紅了眼,「師兄,你不能再戰,換我來。」

  柳哲看著遠不可見的洛陽城,黑濃的煙柱彷彿要從人間帶走什麼一般不詳,他強抑住劇痛,緩慢道,「下去看著,不許妄動,回頭將一切報給掌門。」

  洪邁再也忍不住,飛身上台,嘶聲吼道,「不就是要殺我!來呀!」

  如果說司空堯對正陽宮的還帶著兩分面子上的客氣,對洪邁就則視如螻蟻一般,赤裸裸的嘲諷,「洪堡主急什麼,試劍也要一個個來,左右是要死的,不必爭在一時。」

  柳哲握緊了劍,對身邊的師弟道,「我要是死了,你盡速回山,不要再管其他!」

  童浩聽得幾乎濺淚,「師兄!」

  柳哲也不理會,一掌將童浩和洪邁掃下去,一劍斬向了臂挽長刀的鬼眼羅迦,他的半邊身體痛得鑽心剜骨,忍得幾乎咬碎牙,可為了門派,他不能倒。

  柳哲最後望了一眼遠方,從沒有這樣期盼過一直讓他看不順眼的小師弟。

  蘇璇啊蘇璇,究竟還能不能歸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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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0:3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血償血

  鬼眼羅迦持的是一把鋒刃極利的長刀,不同於中原鑄刀的厚重,他的長刀輕薄如劍,劈斬時銳不可當,每一刀斬出必有風嘯,力量大的驚人,一旦擊中人體,輕易就能斬為兩截。

  柳哲一點也不想碰上如此可怕的對手,然而到了這一步,他唯有咬牙防守,劇痛讓身形變得遲滯,加上毒力侵體,他步法蹣跚,氣息混濁,全仗天道九勢劍精妙無倫,才勉強支撐了一陣。

  鬼眼羅迦皮膚蒼白,鬼眼如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對戰了數個回合,他倏然立足,指地的長刀抬起,改為雙手握持,漠漠道,「我看夠了,你不錯,但必須死。」

  他的話語帶著怪異的口音,聽來甚至有些好笑,然而看他的神情,誰也笑不出來。

  鬼眼羅迦眼神驟厲,驀然暴喝一聲,鬼魅般一躍而起,一劍宛如劈山斬海,當頭落下。

  柳哲本來就如一根脆弱不堪的蘆葦,要不是鬼眼羅迦有意觀研天道九勢,他也不可能撐到此刻,面對這毀滅性的一劍,他耳際嘯起了蜂鳴,全身被刀意所攝,甚至無法挪動一步,唯有橫劍一阻。

  一聲脆斷的鳴響,劍被長刀森森劈斷,瞬間要從頂至髖將柳哲活活劈成兩片。

  就在這一剎那,一道電光劃破長空,自天外飛來,比鬼眼羅迦的一斬更疾。

  全場豪傑都覺出了異樣,彷彿受到某種無形的刺痛,肌膚莫名的怵寒,那一線電光挾著摧毀一切的氣勢,瞬息間已經逼臨鬼眼羅迦身前。不等長刀斬開柳哲的腦袋,電光就會穿透鬼眼羅迦的胸膛,附帶的力量甚至將帶著他倒飛數十丈外。

  鬼眼羅迦的長刀猝然中止,在這樣激烈的落勢中,他居然能倒掠疾退,彷彿化成了虛影,退得比鬼魂更快,可電光依然追著他,就在白芒近乎沒入胸口之際,鬼眼羅迦驀然一仰,整個人滑倒下來,險而又險的避過。

  電光飛出場外,釘入了一棵數人合抱之粗的古樹,整株大樹如蒙巨力,轟然而倒,濃密的枝葉被勁力激蕩,飄飄揚揚飛散漫天,許久才開始落下。

  一個青年乘風而來,落在試劍臺上,一把扶住了柳哲。他清朗的臉龐帶著怒色,殺氣直透華蓋,外衫已失,短衣亦有多處焦痕,顯然曾經歷過一番鏖戰。

  台下靜滯了一刻,猝然爆出了雷動般的歡呼,一張張沉抑的臉彷彿被電光燃亮,溢滿了激越的狂喜。

  柳哲生生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髮絲都被刀意斬落了幾十根,此刻心神一懈,整個人近乎癱軟,勉強道,「——可算來了——要是敢丟門派的人,我饒不了你——」

  蘇璇見他半身潰爛,氣若遊絲,兀自嘴硬,不由喉間一澀,忍下愧意道,「師兄放心。」

  司空堯沒想到重重設陷都沒能困住蘇璇,更在最關鍵的時分趕至,僵了半晌才道,「兩人相鬥,蘇大俠場外插手,公然違——」

  童浩躍上試劍台,話音激如金石,將他的言語壓下去,「這一遭是柳哲師兄犯了規矩,算做棄局,改由蘇璇師弟上場——閣下不服也可上臺!眾位英雄覺得如何!」

  不等司空堯回答,台下千萬人已經有了回應,彷彿要將壓抑已久的憤怒砸在朝暮閣的臉上,氣湧如山,齊齊如怒雷般炸響,「好!」

  司空堯的臉色發青,竟是說不出話語。

  鬼眼羅迦取下釘在殘樹上的劍,驚世的光華已然寂滅,只餘一柄裂紋密佈的廢劍,徹底不堪再用。鬼眼羅迦仔細端詳了許久,彷彿廢劍藏著無數秘密,最後隨手拋下,踏上了試劍台。他的眉梢挑起,幽瞳如陰火烈燃,誰都看得出他的興奮,「你,很好,來戰。」

  蘇璇聽了童浩極快的講完離開後發生的種種,目光掃過臺上的蝕痕與大片鮮血,取過童浩的劍,將柳哲交給他扶下去,「閣下可否等上一刻?」

  鬼眼羅迦居然應了,席地扶刀而坐,真個等起來。

  司空堯的面色越發難看,剛要對鬼眼羅迦開口,一道劍光侵近眉睫,蘇璇竟然直襲而來,他激靈得一身冷汗,立時格擋。「蘇大俠這是何意?」

  蘇璇的長劍如雪片翻飛,冷冷道,「不是試劍大會?請閣下也戰一場。」

  玄月躍上臺試圖來救,卻被童浩攔住,厲聲喝道,「試劍場上只許一對一相鬥,朝暮閣連規矩都不要,是想廢了這場試劍大會?」

  洪邁在替柳哲清理傷口,洪家五弟同其他幾人一起高叫,「要是不講規矩,不如大家一起上!」

  五六名丐幫弟子守著郭長老的屍體,激憤的呼應,「不錯!不如一起上!」

  場下的氣氛變了,一雙雙眼睛怒火炯炯,熊熊欲燃。

  玄月不禁一滯,趕來的陳兆與燕宿雨也緩下腳步,現出了遲疑。朝暮閣的精銳面面相覷,按住兵器不敢出聲,萬一激得全場豪傑動手,絕不是已方一兩千人能壓得住。

  就在玄月猶豫之際,場中的局勢已經不同。

  司空堯使盡身法,依然甩不開纏在身上的劍影,他怒喝一聲沖躍而起,劍光刺向他的雙腳;他縱身滾避,劍光刺向膝彎;他在地上一拍翻出一丈,劍尖在距喉結七寸外等著他;他拼命閃身避讓,劍鋒奇巧的回切,要不是躲得快,他的鼻子已經豁成了兩截。

  朝暮閣幾位令主各有所長,以司空堯最為老練多謀,深得少使重用。他平日驅使閣中精銳,在江湖上毀幫滅門如摧土瓦,一向甚為自得,直到這一刻遇到了絕對壓制的力量,真正心膽俱寒。

  蘇璇的劍實在太快,雪光繚亂紛疊,一瞬間刺出百來劍,竟無一式虛招,司空堯彷彿同時對戰了七八個人,被逼得左支右絀,銅煙管完全施展不開。撐不多時他已汗如漿湧,筋骨疲殆不堪,一腿挪避稍緩,環跳穴被劍風掃中,身形一滯,肩腋、腰肋、大腿再度受刺。鮮血激湧而出,他的戰意徹底崩潰,更糟的是無人救援,眼見劍光已臨面門,他心神俱裂,駭得拼命大叫。「我認輸!」

  蘇璇的長劍定在司空堯的眉額前,冷光凜凜,殺氣分毫未減。

  司空堯的汗透衣衫,傷處劇痛,伏跪在臺上血汗混落,嘶聲道,「我輸了!別殺我——別殺我!」

  台下所有武林人的眼神都帶上了鄙夷。

  蘇璇的長劍並沒有收回,反而又進了一分,伴著兩個字,「解藥。」

  司空堯的額上滾汗,脖頸發僵,直到玄月向詹寧索來一個白色瓷瓶拋給蘇璇,蘇璇看也不看的轉拋童浩,劍鋒這才撤了回去。

  司空堯勉強爬起,膝彎處驀然炸裂出數道血口,痛得他失聲大叫,重又跪跌下來。

  群豪不解他怎會如此,驚訝的紛紛議論,唯有蘇璇毫不動容,冷聲道,「你讓別人流血,自己也該嘗嘗滋味,劍氣侵體不易輕癒,尋個好郎中吧。」

  司空堯疼得五官扭曲,嘶嘶的抽氣,稍一動肩膀又裂了數處,幾乎要暈死。原來他的傷處看著普通,實則受劍氣侵伏於內,稍有觸動氣勁就裂膚而出,創上加創,痛不欲生。

  群雄無不咋舌,眼看司空堯血淋淋的被幾個人抬下去,又覺得異常痛快。

  劍台另一角,一個瘦長的黑衣身影站起來,長刀橫掠,猶如一彎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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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0:33: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劍滌心

  滿台落葉窸窸窣窣的平移,一種驚人的氣勁凝聚於劍台,全場針落可聞。

  鬼眼羅迦以殺養刀,起手無情,飲血長刀不知斷了多少人的頭顱,斬落了多少肢體。這把刀長而狹,窄刃薄似一線冰弧,一片葉子被風吹過刃鋒,瞬間裂為兩半,怵寒的氣息隨著他的腳步無形擴散。

  蘇璇用的是童浩的佩劍,劍質平平,並無特異,不久前同樣的一把剛被鬼眼羅迦劈斷,這一刻卻因持者而有了不同的份量。

  蘇璇握劍的四指微微凸起,拇指靠指於食指第三節指骨,腕關下屈如螺殼,略側了一下劍鋒,劍履一移,如一縷曉風踏破初塵。

  鬼眼羅迦一停,幽冥般的眼眸驟縮,對面的青年斂盡劍意,宛如一把深藏堅穩的鞘,無鋒可奪,無懈可擊。他發覺自己失去了先機,立刻改進為退。

  兩人之間隔著十丈,一人進,一人避,如畫一個無形的圓。

  兩名當世的一流高手,良久竟然未動一式。

  台下修為高的能看出幾分門道,功夫低的多半一臉茫然。

  正當此時,鬼眼羅迦一探步,一道鬼影般的刀光激斬而出,直斷蘇璇的腰肋,至少有五名以上的高手曾在這一式下被斬為兩截。

  可他對戰的是蘇璇,當今武林一時無兩的蘇璇。

  蘇璇戰司空堯時快如閃電,銳不可防,此刻卻似空靈柔韌的流水,一柄青鋒引、封、滯、挽、變化無窮,將刀意從容卸去。他的劍法與柳哲似是而不同,輕妙寫意,氣韻流轉,彷彿國手隨心揮灑,筆落處天地自成。

  就連台下的童浩也看怔了,「師兄,蘇師弟的劍法——」

  洪氏兄弟打了水,將解藥化開為柳哲沖洗傷口。柳哲倚靠著童浩,人已經疼木了,望著臺上有氣無力的道,「這小子——竟然練到這般地步,已經自成劍式——」

  群豪聞者無不聳然動容,大凡習武者,多是沿襲門派武技,練至爐火純青已是了不起,能跳出窠臼,推陳出新者極為罕有,成者足可開宗立派。蘇璇不過二十餘歲,劍術竟已臻宗師之境。

  鬼眼羅迦一刀落空,反而更為興奮,刀勢接連斬出,破空如尖泣的鬼嘯,但見冷光繚亂,刀意森森,劍台化為了一片淒厲的刀叢。蘇璇也激起了戰意,一時劍影漫天,寒光匝地,刀意與劍氣狂飆。兩大高手盡展平生絕技,台下千萬人看得目瞪口呆。

  鬥到極處,鬼眼羅迦千刀俱滅,刀意凝為開天闢地的一斬,蘇璇所在方圓三丈之俱在刀勢之中,一刀之威,足可震散人的魂魄。

  蘇璇毫不畏避,長劍挾著裂石分金的凜風逆斬而上,眼看刀劍相交,台側忽然飛出一枚暗器。

  薄薄的玄鐵片輕悄的飛旋,像一縷詭毒的眼風,唯有目力最好的人才能捕捉。

  輕、薄、銳、藍,疾射蘇璇背心。

  大風起時,一點裂隙就會讓巨樹轟然而倒,而蘇璇正對著毀天滅地的一刀,腹背受襲,還能不能活下來?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郭長老?

  看出來的武林客有的失聲驚呼,有的怒而色變,柳哲與童浩驚駭非常,要衝上去救已來不及。

  劍氣與刀意衝撞在一起,場中生出一瞬極至的寂靜,人們驚異的發現自己失去了聽覺,雙耳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銳痛,巨震猶如山嶽崩摧,整個試劍台磚石迸裂,濺起出無數碎屑。

  刀劍匯成的奇景湮滅了,鮮紅的血線激綻而射,交織成殘酷而淒豔的圖景。

  鬼眼羅迦半屈於地,以斷刀支著身體,他一身黑衣,看不出有傷勢如何,唯見所跪之地一片鮮紅。

  六丈外是蘇璇,他的劍僅餘空柄,左半身三處刀傷,胸前、左臂、左腿俱傷,深可見骨,背胛上還釘著一枚鐵片,最危險的一剎,他硬挪了三分,避過了洞穿內腑之禍。

  全場鴉雀無聲,看著鬼眼羅迦眼緩慢的立起來,他眼裡的幽光黯了,嘴角鮮血溢出,瞧了一眼自己的斷刀,像一頭惋惜的看向斷爪的孤狼,暗啞道,「好對手,下一次,再來尋你。」

  說完他既不理蘇璇,也不理朝暮閣的人,逕自離去了,每一步都有血濺落,場中依然無人敢阻。

  劍臺上只剩了一個人,蘇璇束髮的巾帶已斷,長髮披落下來看不清眼目,只見一縷鮮血滑下頷線,臉色極其蒼白,身形忽然微微晃了一下。

  童浩本能的要衝上去,然而懷中的柳哲失了扶持立時要跌倒,就這麼稍稍一遲,一個人沖躍臺上,指戟喝道,「下一場由灑家來戰,蘇璇,你敢不敢接!」

  人群轟的一聲炸開了鍋。

  持杖喝罵的正是玄月僧,他的眼光盯著蘇璇的傷處,態度驕狂而囂張,「不敢就跪地認輸!從灑家胯下鑽過去,我就饒你一命!」

  洪氏幾人氣得破口大駡,天下英雄無不鼓噪,溫白羽激氣的啐罵,「朝暮閣的人竟然這般噁心!」

  溫輕絨反應過來心頭一沉,脫口道,「糟了,蘇兄要中計了。」

  朝暮閣如此作為,顯然是要趁蘇璇傷重,重新奪回試劍大會的主場。蘇璇縱然勉力應戰,就算擊敗了玄月也必有下一個人挑戰,一旦陷入朝暮閣的車輪連戰,真要被活活拖死。

  柳哲提起一口氣,用力一握童浩的臂膀,「師弟,你去!把蘇璇換下來歇一歇,哪怕今日我們三人都死在這,也不能讓賊子得逞!」

  童浩氣得手都抖了,將柳哲交給洪邁照應,環顧左右,「哪位英雄借劍一用。」

  四周十餘人同時應聲,溫白羽搶先拔出劍塞給童浩,俏面不忿而漲紅,清脆道,「用我的,將這群混帳通通殺光!」

  群雄忽然發出了驚呼,原來玄月鐵杖一掠,已經向蘇璇疾撲而去。

  玄月根本沒打算讓蘇璇下臺,更不會給機會讓旁人救援,只要殺了蘇璇,不僅能將試劍大會的場面圓回來,更能在武林中聲威大增,就算正陽宮事後報復,也有朝暮閣擋在前頭。蘇璇縱是厲害也已傷重,看起來光站著就已力不從心,複有何懼?

  玄月大喝一聲揮杖擊下,蘇璇一剎那抬起頭,一雙眼眸清明如雪,冷銳逼人。

  玄月驀然一個激靈,竟然本能的一個倒躍,翻退到了數丈外。

  全場倏的靜下來。

  蘇璇的臉龐依然蒼白,他半身染血,手無寸鋒,唯有一方斷碎的劍柄,卻嚇得玄月進退失據。

  玄月虛驚一場,大失顏面,正要說些狠話挽回,突見蘇璇指尖一屈,殘柄激射而出,砰的一聲擊中了放置頭彩的木架。架上的輕離劍失空而墜,不偏不倚落入蘇璇掌中,隨著他一振卻鞘,一道霜雪白芒宛如驚虹,奪目而現。

  蘇璇眉梢英揚,如霜之魄,手中的神兵劍芒大盛,幾乎教人不敢直視,厲聲道,「暗器之賜,自當索還!」

  玄月忽然感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隱隱生出了悔意。

  暗襲的玄鐵正出自他之手,九華山一敗,他銜恨已久,這次借拼鬥之機暗襲,果然將蘇璇重傷,誰料到對方仍有淩厲無倫的氣勢。然而天下英雄看著,玄月已不能不戰,他強自鎮定了情緒,決意以消耗之法拖到蘇璇力竭,退了一步鐵杖一振,數十片杖鈴飛射而出。

  蘇璇執輕離劍一引,飛襲的鐵鈴倒捲而回,速度比去時更疾了三分。

  玄月立即跳避,轉為橫杖勁掃,他知蘇璇受傷移動不利,極力要逼其躲閃。

  蘇璇的劍遠比鐵杖短,本該十分被動,然而劍氣吞吐無限,劍影如魔似幻,玄月竟然被壓成了守勢,稍有疏神,一點劍氣激中杖身,撞得星火四濺,宛如被利斧所斫。

  更可怕的是玄月漸漸發現自己的招式被蘇璇牽動,時常失去了控制,這種感覺異常可怕,玄月冷汗淋淋的掙扎,蘇璇的劍越來越慢,宛如有種奇異的魔力,在關竅處巧妙引帶,令鐵杖變得向玄月自己刺去,在外人看來,就如他想不開要自殺一般,不由大奇。

  玄月越打越是膽寒,終於徹底潰亂,拖杖斜飛欲逃。

  蘇璇一直立在原處未動,此時恰到好處的橫移一步,變成了玄月自己向蘇璇劍上撞去。

  玄月的胸膛猝然一冷,低頭見一柄霜白劍尖彷彿不願沾了污穢,自他的心腔迅捷的收了回去。

  劍鋒同時切斷了玄月身上的骨鏈,雪白的指骨細碎散落了一地,他很不甘心的攥著滲血的傷口,喉間控制不住的咯響,在蘇璇面前痙攣的彎曲下來,跪成了一道懺悔般的剪影。

  所有人都被詭異的一戰震懾了,整個試劍場上唯有風捲著彩幟的翻響。

  蘇璇披髮染血,手握輕離,「還有何人,上臺一試!」

  朝暮閣在場的有五位令主,詹雨、司空堯重傷,玄月身亡,餘下的兩人被蘇璇冷電般的眼神掠過,恨天掌陳兆喉結一動,燕宿雨容色泛白,俱是一言不發。

  隨著蘇璇目光所至,朝暮閣數千人如冰水澆體,屏息低頭,無人敢與之對視。

  蘇璇的血仍在滴落,眉間傲意崢嶸,一字字道,「江湖是天下人的江湖,不是朝暮閣可以獨霸。今後再有為惡,蘇璇見之必誅!正陽宮上下見之必誅!天下英雄,見之必誅!」

  台下忽然爆出了一聲喝彩。

  彷彿沖碎了某種無形的枷鎖,一聲引動萬聲響,萬千群雄齊齊揚臂,爆出了激浪般的呼喝,一聲高過一聲,在空中激蕩不息。

  朝暮閣的人無不色變,遲疑的後退,這些人素來張狂跋扈,惡事做盡,武林人受欺已久,幾曾見過他們如此狼狽。

  溫白羽在人群中怔怔的聽著,心潮湧動,只覺平生從未如此快意,悄悄盈了滿頰淚。

  她回過神自覺尷尬,卻見兄長和方梓同樣如此,洪氏幾人更是面色激紅,雙淚長流。再看周圍,無數人激動如狂的叫喊,聲浪可撼山嶽。

  童浩看著臺上的師弟,無盡的自豪之餘,又有些憂心,「師兄,這一來本門算是與朝暮閣對上了,長老們——」

  柳哲早就虛弱到了極點,全仗一點精神撐著,聞言咳了一聲,捺著激動半晌才故作平靜道,「怕什麼,這些宵小都欺到本門頭上了,難道還不該教訓?真有什麼責罰,由我這個師兄去頂。」

  柳哲看蘇璇從來不順眼,沒事也要挑些錯處出來,難得這次如此慷慨。童浩訝然張了張嘴,瞧他半身蝕爛的慘狀,想笑又笑不出來,鼻子一酸,不知怎的也落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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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明月樓

  縱然是散落的黃沙,一旦凝聚起來,也有無法想像的力量。

  試劍大會讓令武林人心氣一振,發覺朝暮閣並非無敵,許多微妙的變化開始蔓延,江湖中的捭闔爭鋒有了新的消長變幻。

  而對江湖風雲一無所知的百姓,則在安然期待七夕佳節的到來。

  這一時期碧梧蔭濃,桂花暗放,涼意初染,最是宜人。民間擺上香花供果祭祀牽牛織女二星,閨中女兒以絲線對月穿針,有些還附以金銀賭彩,比鬥誰更心靈手巧。

  世家的風雅卻又不同,琅琊的沂水之畔酒樓林立,其中一幢明月樓高逾百尺,為琅琊王名下產業。樓身通體朱漆,七夕當夜銀燈高照,懸金結彩,輝煌通亮,笙歌樂宴極盡歡悅,酒香衣香隨水而傳,比天上半圓的冰輪更為奪目。

  琅琊一地的世族大家均以受邀在明月樓度七夕為榮,雲裳彩衣風拂帶,明珠玉翠鏤金冠,憑水倒映,恍若瑤池盛會,縱然其他酒樓效顰,又怎敵這富麗奢靡之景。最獨特的是明月樓還設置了一條雅趣的燈徑,專供名門貴女從樓窗前盛放花燈。燈徑兩側飾以輕紗與宮花,遠望如雲羅相映,時謂為美人如花隔雲端,格外香雅。

  如此一來,百姓也多了一幕賞心之景,滿城爭簇於樓下仰望仕女淑媛,今年的七夕也不例外,明月樓內賓客滿坐,熱鬧非凡,樓下的夜市燈火明燦,如群星相簇。

  然而縱是良辰佳節,滿堂歡笑,也無法讓樓中最美的女子露出歡顏。

  明月樓最好的廂房別無人語,只見珍珠簾閉,雲母屏低,金爐雅香靜焚,一位佳人靜如幽曇,支頤望著夜色下漆黑的沂水。

  一位俊秀的青年推門而入,舉著一盞蓮花燈親熱的相喚,「奴奴,時辰到了。」

  佳人靜靜的起身,隨著他的接引走出,廂房之外一片燈火煌煌,滿樓的喧聲笑語撲面而來,見到她行出,人們的語聲忽而低落下來,無數眼睛追隨著清麗的身影,有探索、猜疑、嘲笑,也有憐惜、驚豔、愛慕,種種紛雜難以細辨。

  佳人恍若不覺,靜眸如水,在兄長的陪伴下行至了樓窗前。

  「是琅琊郡主!」

  明月樓下一聲叫嚷,嘈雜的喧聲迅速平息下來。

  郡主是琅琊一地最出名的美人,容顏絕世,清麗無倫,傾慕者不知凡己。遺憾的是在金陵染病而歸,絕足人前,直到不久前才傳出好轉,此次的七夕竟然現身,大是出人意表,琅琊百姓無不抬頭張望,方圓半里瞬間安靜如空。

  樓窗現出的纖影煢煢而立,眉黛低垂,頰如冰雪,宛如天上皎潔孤遠的明月,讓人既想與之親近,又禁不住自慚形穢。

  蓮燈以竹篦為骨,精緻的綾紗為面,瓣尖繪著絲脈,望去與真花無異,又比真花更為穩固。七夕燃燈據說能帶走災厄,燈去得越遠越是平安,郡主久病方癒,頭一回露面,意義自是非同尋常。人們眼看著蓮燈粉光灼灼的燃亮,隨著佳人纖手而落,順著燈徑冉冉滑入了黑沉沉的沂水。

  河面上一盞孤燈熒熒而浮,飄了數十丈,忽然在水中打起了旋,光焰在搖動中越來越弱,隨時可能被沂水吞覆,眾人無不惋惜。

  卻在此時,燈光突然一躍,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得橫移數尺,掙脫了旋流的束縛。

  岸上的觀者轟然興奮起來,看著蓮焰再度明亮,輕盈的隨浪而行,被沂水載向遠方。

  樓窗前的郡主已經不見,換了另一位世族千金上前,河岸的百姓也開始燃燈,水面陸陸續續亮起了千萬點明光。

  滿樓的王孫貴女紛紛擁來,有的熟識,有的陌生,俱藏起了異樣的目光,致上親熱關懷的問候。

  阮靜妍淡顏回禮,足下並不停留,阮鳳軒見她清冷自守,依然不願與外人交遊,心頭略有失望,但想著她畢竟初癒,不宜操之過急,遂幫著推謝了眾人,將她送回了雅廂獨處。

  阮靜妍的心境確實與從前不同。不論多麼天真無知的女孩,當過一段時期瘋子,都會看清許多無從想像之事。她喬裝了兩個月的歇斯底里,回到琅琊後長期保持靜默,無論周圍的人說什麼,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不多時就有暗底傳聞道郡主突然癡傻,周圍人的態度也漸漸變了。

  最初是身邊的丫環婆子偶然流露的輕慢,繼而是府中女眷的當面嘲笑,再後來連父親也歎氣連連,不再來看她,人們對待她越來越冷淡敷衍,彷彿她成了一個累贅的恥辱,要不是祖母庇護,她大概已經被送往鄉間的別業,從此無人問津。

  一場災劫讓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假如不是覺察到暗處窺伺的眼光,假如不是有僕役刻意驚嚇她以試探,假如不是一些細微的異樣讓她格外警惕,阮靜妍或許真的瘋了。

  唯一不變的只有祖母和兄長。

  祖母親自過問她的起居,譴來最得力的侍女照料,阮鳳軒日日來陪,哪怕她從不回應,照樣對著她愧疚的絮叨。零零碎碎的讓她知道了許多,諸如威寧侯的情意,以及他化為泡影的提親,阮鳳軒無限遺憾,她只沉默的聆聽,不起半分波瀾,經歷了生死與矯病,許多人事變得淡如塵埃。

  半年前,窺伺的視線似乎消失了,她才敢漸漸「好」起來。

  表面上她神智漸複,除了忘卻失蹤期間的一切,其餘與常人無異。她重新獲得了父親的疼愛,親族的接納與下人的敬重,依然是人人仰慕的琅琊郡主,然而心已如千帆過盡,再不與旁人多言,僅以閱書與練琴遣度光陰。心境的變化加上長時間的磨練,她的琴藝進益非凡,猶如劫難給予的另一種補償。

  沂水悠悠而去,人們愛兩岸風景,愛搖曳的萬千蓮燈,誰會留意河底有多少沉舟。阮靜妍輕轉腕上玉鐲,漠漠眺向河岸,視線忽然定住了。

  相隔不遠的下游河灣處,一幢酒樓燈火闌珊,欄邊立著一個人,正遙遙的望著她。

  阮靜妍驀然一驚,養病期間凝練出的靜氣讓她捺住了心神,仔細的打量。

  零落的燈火照出那人身形英挺,腰懸長劍,雖然看不清面容,卻有一種異樣的熟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阮靜妍心跳得飛快,緊緊握住了窗欄,纖秀的指節繃得發白,恨不能脅生雙翅的飛過去。然而滿樓賓客在外,廂中還有兩名丫環侍立,她唯有緊緊咬唇,強抑下衝動,癡然凝望。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方才險些沉覆於水中的蓮燈,熱熱的淚湧入眼眶,隨著長久的孤寂一同氾濫,苦極了,又有一縷說不出的甜。

  沂水湯湯,岸上歡鬧未歇。

  蘇璇深深看了一眼樓中人,飄身而下,借黑暗隱去身形,耳邊似乎聽見樓鈴的叮響,一聲聲宛如誰人在喚。

  答應了師兄不再與她見面,蘇璇依然放不下牽掛,不知她是否還記得他曾經的承諾,會不會怨責他言而無信。她是那樣聰慧的女孩,成功瞞過朝暮閣,方才又懂得克制,只是瞧她的神情,似乎又哭了。

  想起她鼻尖通紅,盈盈染淚的委屈,蘇旋的心境格外柔軟,唇角不自覺的輕揚。待遠離了河岸,他刻意顯出身形,在深黑的屋脊上奔縱,漸漸有幢幢暗影從街角路面追來,蘇璇不快不慢的引帶,在城中轉了幾圈,等最終在僻巷中駐足,周邊已圍聚了數十個黑影,散出濃重的凶煞之氣,猶如暗夜滋生的惡魘。

  蘇璇眸光轉冷,一線霜雪般的白芒在月華下乍現。

  「是輕離!」

  「輕離劍!」

  「小心!」

  幢幢暗影中有人失聲驚叫,有人憎惡的咒駡,瘋狂的圍毆。

  然而縱橫的霜芒猶如神魔擊下的閃電,擊得暗影分裂四散,僻巷中不斷有慘叫響起,暗影越來越少,陣形漸漸崩散,忽然一聲哨響,倖存者如蒙大赦,背起滿地呻吟的傷者潰逃而去。

  蘇璇也不追逐,躍上了一座屋脊,遠方的明月樓依稀有琴聲傳來。

  天淨如拭,玉盤高懸,夜越發清謐,血的氣味也淡了,清渺低徊的琴音如悵遠的別離之思。

  蘇璇靜靜聽著,在月下孑然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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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幽蘭芳

  琅琊王府近期可謂喜事連連,一是借七夕宣告郡主已然痊癒,二是世子阮鳳軒即將迎娶新婦。

  琅琊王替愛子選聘的同為高門之女,兩大世族聯姻極為繁瑣,三書六禮樣樣細緻。阮鳳軒是個愛玩的,萬事不費心,這次累得叫苦不迭,饒是如此,他還是抽了個空隙來尋妹妹說話。

  「奴奴,有個消息你肯定愛聽。」

  阮靜妍從書中抬起眼,見兄長剛從外頭回來,衣裳也未換,一副興沖沖的模樣,回道,「哥哥月底就要成親了,怎麼還有閒暇過來。」

  「你祟敬的那位蘇道長——」阮鳳軒話到中間刻意一停。

  阮靜妍手一滑書沒拿穩,嘩啦墜地,丫環忙上前拾起。

  阮鳳軒笑嘻嘻的說下去,「聽說他在試劍大會奪了頭名,贏了一把絕世神劍。」

  阮靜妍藏住內心的激動,佯作無事,「什麼試劍大會?哥哥又編故事騙我。」

  阮鳳軒一受激必然上當,哪還記得賣關子,「怎麼是我編,天下英雄都想去試劍大會一決雌雄,這次獲勝的獎勵就是一把舉世無雙的神兵,」

  阮靜妍將每一個字記在心頭,「許多人爭搶,那豈不是極危險?」

  阮鳳軒說得眉飛色舞,似他自己得勝一般,「換了旁人自然危險,蘇道長是何許人,劍法非凡,來者披靡,全場無一個是他的對手,還在大會上得了劍魔的名號。當初景煥兄尋過一把好劍相贈,他堅持不要,沒想到自己硬奪了一把,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阮靜妍心潮湧動,纖指緊緊交握,「他可有受傷?」

  阮鳳軒不以為然的一揮手,「蘇道長如此厲害,怎麼會受傷。」

  阮靜妍喃喃道,「人人垂涎的至寶,又是各方英雄爭搶,豈會輕易獲取。」

  阮鳳軒取笑她,「奴奴是女兒家,難免膽小想得多。」

  阮靜妍默然不語。

  阮鳳軒兀自津津樂道,「盛會一定精彩絕倫,可惜我未能去見識,要是父親肯讓我出門遊耍多好,琅琊真個無趣。」

  阮靜妍從小到大聽他抱怨過無數次,心底明白阮鳳軒性情雖好,遇事全沒主張,極易輕信於人,並不適合異地遠遊,遂委婉道,「父親近年身子不大好,所以才不希望哥哥出門。」

  琅琊王是久病之體,終年服藥不斷,連兒子的婚事都交給了總管籌辦。阮鳳軒遺憾的歎了一口氣,瞧了一眼妹妹,「這倒也是,父親年紀大了,近期要操心的又多,前兩天還對我與祖母說起你的親事。」

  阮靜妍輕輕蹙起了眉。

  阮鳳軒之所以道些江湖事讓妹妹高興,實是為正題鋪墊,以替好友說項,「我覺得還是景煥兄好,祖母覺得景煥兄得知你生病就退避,不是可托之人,其實那是薄老夫人之意,景煥兄無法違逆,他一直掛念著你,每次來信都問你可好,時常讓人捎禮物,從未將你忘懷。」

  阮靜妍起身行去書案,將書卷收回匣中,「薄世兄確實該成親了,哥哥到時候替我也送份賀儀。」

  阮鳳軒見她平靜無波,有些急了,「奴奴,如今你總算病癒,也該嫁人了,明月樓撫的一曲,琅琊世家都贊你琴藝無雙,近期求親的不少,可沒哪個及得上景煥兄,你要仔細斟酎。」

  阮靜妍的長睫輕垂,寧靜得近乎冷漠,「威寧侯人材出眾,然而我心中從無他想,何況婚姻之事女兒家怎麼好隨意妄論,我自是聽祖母的。」

  阮鳳軒泄了氣,忍不住抱怨,「祖母是想得太多,要不是那場意外,你早嫁入威寧侯府了。」

  阮靜妍淡然一哂,「哥哥這話就錯了,沒有一場意外相試,如何看得出真心,萬一我嫁過去之後遭逢此病,威寧侯會如何待我?只怕已嫌丟了侯府的顏面,直接鎖入深院了,哪能與家人相較。」

  一番話說得阮鳳軒訕訕,不好再為薄景煥辯解,他換了個說辭,「你已經不小,捨卻了知根知底的再慢慢挑,要蹉跎到何時?」

  阮靜妍在琴凳上坐下,靜道,「我這次生病想明白了許多,姻緣之事自有天定,真要無緣,也就罷了。」

  阮鳳軒覺得不可理解,「什麼叫罷了,難道你一輩子不嫁人?」

  阮靜妍隨手撥弄絲弦,聽取零星的琴音,望著腕上的玉鐲失了神。

  從十三歲起,她對一個人思慕至今,可那人是傲然出塵的白鶴,聲鳴九天之上,縱然偶有交錯,也不可能傾心一隻溫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明月樓一闕琴曲,如何傳述她不在乎,只盼有一絲能入他耳中,像這樣渺不可及的情思,連說出口都是一種妄想。

  阮鳳軒並不知道他所念念不忘的好友,此時就在琅琊。

  承平日久,朝中無大事,天子離了金陵微服巡幸,伴隨應德帝的除了六王與柯太傅、沈國公,還有威寧侯薄景煥。這是他首次伴駕出行,打疊起全副精神,與御前統領一道籌劃行程,安排得極盡妥貼,天子一路順遂,大為快悅,游過蘭陵之後,臨時起意折入了琅琊。

  琅琊一地百姓安樂,民風和順,應德帝遊歷所見甚為滿意,來時恰好七夕方過,天子饒有興致的聽了一陣酒樓閒話,頗有所感,對眾人道,「琅琊王閒散不拘,倒正合無為而治,富貴貧賤各得安樂,若是陳王能如此,也不至於弄得封地百姓十室九窮,多有怨聲。」

  天下人皆知陳王好奢華,喜揮霍,六王笑而接話,「二哥就是胡亂花銷,想著法的弄錢,我也勸過幾次,總改不了,有一陣還惦著去尋幾個前朝的皇陵挖一挖,可被我給罵了回去。」

  應德帝聽得眉毛都要豎起來,「胡鬧!這種不成體統的事做出來,世人該如何恥笑!」

  沈國公趕緊勸道,「聖人息怒,陳王定是隨口說笑罷了。」

  應德帝恨鐵不成鋼的道,「還有吳王,整日同清客之流鬼混,上個月還將季尚書的獨子打了,鬧得朕要居中調停,成什麼樣子!」

  柯太傅是老臣子,深諳何時該閉口不言,裝聾作啞的盤著茶盞;薄景煥年輕資格淺,亦懂得緘默慎言;獨有沈國公有意逢迎,在一旁陪笑,「要是親王們都如六王一般,聖人也省心了。」

  六王聞言失笑,「國公這是給我招罵了,還是多贊贊琅琊王吧。」

  應德帝總算斂了恙色,語氣稍平,「朕即位以來,整日憂患,好容易邊蠻戰事止息,又有昭平之逆、江南大旱,洛河水患、並州風雹、人道四海升平,其實也是近兩年才緩過來,要是各地都能如琅琊百姓一般安樂,朕還有何慮。」

  天子牽動了感慨,眾人少不得安撫一番,沈國公著意逗笑,「聽酒樓中所議,琅琊王不僅能恤民,女兒也才藝出眾,教養有方,可見柯太傅該多謝陛下,要不是當年聖口親許,哪來的良媳。」

  柯太傅的兒子所娶的正是琅琊王的長女,聞言笑應,「此言極是,小兒輩生活和美,夫妻互敬,每每言及都稱謝陛下。」

  應德帝龍顏大悅,又有些遺憾,「朕雖有月老之能,能否相和卻要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安華的婚事也是朕賜的,而今想來甚是後悔。」

  這一句不好接,眾人都默了一瞬,應德帝道,「她中意左天狼,非要嫁入靖安侯府,朕也知她驕縱,可就這一個妹妹,只好遂了她的意,結果成了什麼樣?」

  眾人都知道靖安侯是有原配的,他在邊關娶了一名平民女子,兩人恩愛甚篤,已育有一子,卻在一次回金陵面聖時被安華公主相中,求得聖上賜婚,逼左侯降妻為妾。婚後不久左侯領命出征,妾室在金陵難產身亡,兒子也病了,接著又莫名其妙的失蹤,儘管無人敢指責,誰都知道安華公主難辭其咎。後來這對夫妻宛如陌路,實也不足為怪。

  沈國公鬆緩氣氛道,「這都怪左侯只會領兵打仗,不解夫妻之道,其實多哄一哄就好了。」

  柯太傅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國公府熙熙攘攘,何其安樂,可見沈國公深諳此道。」

  眾人盡皆失笑,沈國公好娶美妾,一大家子不時鬧出各種花頭,金陵人都拿來當笑話。

  給兩人一打趣,氣氛輕鬆起來,天子隨口詢道,「郡主也不小了,琅琊王可有屬意的女婿之選?」

  薄景煥不免一忐,他對佳人愛慕已久,通過書信得知她已康癒,確是再度有了念想,此時正是求天子賜婚的良機,然而終是未親眼見到她的近況,遲疑片刻道,「目前尚未聽聞。」        


  柯太傅是知道威寧侯曾有意與琅琊王府聯姻的,聞言不以為然的瞥了他一眼。

  天子沒留意這些細微,把玩著翡翠玉串道,「當年那場橫禍,朕一直覺得有些蹊蹺,可惜郡主受驚離魂,如今既然平平安安,算是個有福氣的。」

  沈國公樂呵呵的接道,「既蒙聖上金口,郡主定是一生平安康樂。」

  應德帝一笑,對著薄景煥道,「年輕人整日伴著我們這些老傢伙,必定有些無聊。聽說阮世子是你故友,既然來了琅琊,不妨去見一見,不過不許提及朕的事,免了他們大動干戈。」

  薄景煥少不得應下,他生於王侯之第,清楚君主縱是隨口一句也不可輕忽。天子先詢郡主,最後才提阮鳳軒,讓自己去探的究竟是誰?對紫金山一事亦似有疑,明明賊寇均已清剿,天子還在懷疑什麼?

  薄景煥百惑叢生,反復猜測,待想到一張清麗蒼白的玉顏,心頭莫名的更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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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意多違

  薄景煥對琅琊王府早已熟極,卻是頭一次如此忐忑,畢竟在那場意外之後,他從未來琅琊探望。

  一是因母親的阻攔,二是難以面對深愛的女孩神智失常,失蹤期間更不知經歷了什麼。他也擔心阮府萬一提起親事,應該如何應對。威寧侯妃不能是一個癡傻之人,所以他選擇了退避,只是難免有愧疚梗在心頭,讓他下意識的拒絕了母親所挑選的淑媛。

  他想見她,又怕見她,不知她是否真已痊癒,還是仍如記憶中一般驚亂難控。

  薄景煥的突然到訪令阮鳳軒喜不自勝,沒說幾句,他就迫不及待的編了個由頭,讓下人將阮靜妍邀了過來。薄景煥一邊等一邊胡思亂想,待見到門外走入的身影,剎時什麼都忘了。

  一個清冷高貴的倩影踏進來,纖柔美麗,似一枝靜水恒香的芳蘭,黑白分明的眸子望過來略略一怔,阮靜妍平靜如水的行禮,客套的問侯了一語。

  她更美了,態度也陌生了許多,薄景煥滯了片刻才道。「靜妍已然痊癒,真是大好。」

  佳人淡然道,「多謝薄世兄。」

  薄景煥忘了自己要問什麼,半晌後才道,「當時的事你可想得起來?究竟是誰加害你。」

  她垂著睫沒有答話,阮鳳軒替妹妹道,「前後的事她都記得,就是紫金山的事忘了,一想就頭疼得厲害,大夫說是受激過度,不可勉強。」

  看著她寧靜柔弱的臉龐,薄景煥心頭一痛,「我早該來探望,在你病中多陪著。」

  阮靜妍眼眸清寧,波瀾不起的回道,「薄世兄的好意心領了,不過那一陣我認不出人,誰陪都沒什麼意義,有祖母照料就夠了。」

  薄景煥心緒紛亂,極不是滋味。「聽說你的琴藝又精深了,可有這份幸運聽你奏上一曲?」

  阮鳳軒巴不得妹妹多展示才藝,一迭聲叫好,喚下人去取琴,阮靜妍卻道,「還請薄世兄勿怪,昨日練琴時不留神將指尖磨傷了,怕是要歇上幾日。」

  沒想到妹妹拒絕得如此乾脆,阮鳳軒都傻了。

  薄景煥曾想過她可能委屈傷懷,也可能氣惱的不理,唯獨沒想到她寧靜疏離,如對一個陌生的遠客,所有備好的解釋突然變得異常可笑。

  氣氛僵住了,阮靜妍側過頭,柔聲對阮鳳軒道,「哥哥與薄世兄多年摯交,我亦多蒙照拂,一直將薄世兄敬與兄長一般,此來世兄不知能留多久,哥哥務必好生陪伴,我有些倦,先回院歇息了。」

  她簡短的致了禮,起身行出去,不曾回望一眼,日光下的背影明淨輕盈,如一個無限美好的夢,苒苒離他遠去。

  薄景煥失神的望著,彷彿錯失了某種極重要的東西,胸臆異常難受。

  婉拒了阮鳳軒力邀他留在王府的盛情,薄景煥回到天子身邊覆命後,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何安白淨靦腆,直腰垂手,捧過水盆服侍薄景煥沐足,引了話頭。「主上今天可還順利?」

  薄景煥捏了捏久蹙的眉心,默了半晌才道,「去打聽郡主的一切,病後的情形、康癒的細節,近期上門求親的有哪些,家世與其人如何,越多越好。」

  何安已經成了薄景煥最得力的下屬,大小事件無不辦得妥貼,幾年下來深得信重,自是懂得如何行事。他應下來,又道了幾件瑣碎的事務,替主人拭淨雙腳,收起盆巾退了下去。

  侍奉完主人,何安悄然出了門,沿長街進了一家店鋪,一句低語,掌櫃將人迎進去,翻開一塊鋪板現出一條暗道,走到盡頭是一方隱秘的暗室,兩個人恭恭敬敬的侯著,赫然是司空堯與池小染。

  何安淨了手,接茶飲了兩口,在案邊坐下。

  司空堯佝著背,他本來就不高,看起來越發低矮,「正陽宮與昆侖派聯手助飛鷹堡,西北損失慘重。峨嵋、雲頂、都山三派助青城,蜀中已然失守;少林會同崆峒、點蒼攻潞州堂口,南普陀會同鄱陽幫、渭南方家攻饒州堂口,許多歸附的幫派生了異心,有些已號令不動了。」

  池小染的面色也不好看,「攻琅琊的長沂山莊一役原本十分順利,一個時辰已破霍家外圍,殺長沂弟子三百八十七人,霍家四長老誅卻兩人,不料蘇璇趕至,殺本門三位旗主,傷人無數,霍家子弟氣勢大長,反撲而出,本門損失過重,不得不撤出。七夕當夜九十五名精銳圍殺,三十八人死,四十二人傷。傷於劍下的多數右臂經脈被劍氣所斷,悉數廢了。」

  何安面無表情的看著茶盞,良久道,「好個蘇璇,一把輕離劍反是成全了他,全用來與本閣作對。要不是當時我在西北,怎麼能讓你們弄成這般地步。」

  精心籌劃的洛陽試劍大會,本該是朝暮閣盡顯實力,震懾武林,卻成就了蘇璇劍魔之名,也成了倒伐朝暮閣的開端。正陽宮、昆侖、少林、南普陀、峨眉紛紛聯盟,已臣服的地域干戈再起,朝暮閣應變不及,折損慘重。

  費了數年打下的地盤,一轉眼分崩離析,假如以雷霆之勢重豎威信,或許還能穩住頹勢,然而蘇璇四處轉戰,讓朝暮閣數度折戟,更加劇了其他幫派的反抗之心。

  司空堯佝得更低,汗一滴滴滲出來,「屬下該死。」

  池小染雖未參與洛陽事務,同樣大氣不敢出。

  何安摩著茶蓋,凝了許久才發話語,「天子來了琅琊,所有動靜先停了,不要引起任何注意,等御駕離了再動手。長沂山莊,必除!」

  送走了好友,阮鳳軒在府內長籲短歎,連愛寵的黃犬湊過來也無心逗弄,黃犬熱情的搖尾巴亂拱,直到確定主人情緒不佳才收了歡態,乖乖改在腿邊窩著。

  直到朋友賀璣之來訪,阮鳳軒終於得以傾出滿腹牢騷。「——景煥兄明明對她有意,這次來要是順遂,親事不就成了?妹妹怎麼冷淡成這樣,說幾句話都不肯,景煥兄走的時候臉色都不對了。」

  賀璣之是賀氏一族的小公子,與阮鳳軒交好多年,深知他極希望威寧侯變成妹婿,不經心道,「久未見面,冷淡些也是常情,威寧侯多來幾次,送些奇巧之物表表心意就得了。」

  阮鳳軒有一把沒一把的摸狗,有氣無力道,「哪有那麼容易,景煥兄貴為王侯,不可能再頻頻離開金陵,這次來也是公事路過,留不了幾天,哪來的時間哄她。」

  賀璣之謔道,「那也無妨,議親是兩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妹還能不嫁?」

  阮鳳軒想起來就歎氣,「爹肯定要詢過祖母,祖母本來就覺得姐姐嫁得太遠,娘家難以照應,想給妹妹在琅琊挑個合適的。除非她自己說喜歡景煥兄,不然祖母哪會點頭。」

  賀璣之毫無責任的嘻笑,「讓令妹再度傾心也容易,不是說威寧侯拳腳功夫利害?挑個令妹出門的時候,安排一齣英雄救美的好戲,自然就成了。」

  阮鳳軒居然還真想了想,「不行,妹妹方才病癒,哪能再受驚嚇,況且她輕易不出門,要是我將她哄出去又碰上事,非被祖母揭一層皮不可,想個別的法子。」

  賀璣之本是來尋阮鳳軒出門玩樂,被否了幾次已沒了興趣,搪塞道,「那就尋個由頭將威寧侯約來王府,尋個事讓他大展神威,不就妥了?」

  黃犬感覺觸撫的手停了,仰頭正要汪一聲提醒,突然阮鳳軒猛的坐直,雙眼發亮,「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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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昏作伐

  聞聽琅琊一地有美人如玉,琴藝無雙,令人神慕。

  賞花人聞之已久,今夜子時,當來探訪。

  ——曲無涯

  一張神秘遞至的短柬讓琅琊王府上下皆驚。

  居然有淫賊垂涎郡主,甚至公然以短柬通告,字句輕佻張狂,視王府威嚴於無物。琅琊王勃然大怒,調令精兵駐防王府內外,長街上哨令頻傳,兵甲雜踏,滿城驟然而緊。

  荒誕離奇的異聞最是引人,不消半個時辰爆傳街頭巷尾,比沂水氾濫更為迅捷。柬上字句被人一再提起,猜議紛紛,民間甚至開了賭盤,競猜猛浪大膽的賊子究竟是被萬箭穿身,還是果真身懷異術,能從重兵包圍中得手。

  就連天子一行也在雅廂內聽到了外間的議論,曲無涯三字入耳,幾位近臣亦是動容。

  數年前,有一個江湖客為一名歌伎而擊殺了陳王府中的豪客,陳王怒極,調數位內廷高手封捕,依然被對方脫逃而去,其人正是曲無涯,江湖中別號追魂琴。

  這樁舊事民間所知不多,朝中引起的波瀾不小,應德帝也曾為之稱奇,此時不禁訝然,「又是此人?上次為歌伎,此次為郡主,這些江湖異人能耐不小,卻目無法紀,胡亂妄為。」

  柯太傅蹙著眉頭,「江湖賊匪膽大包天,該拿下刑之以法,以警效尤。不過為何要大張旗鼓的通告,豈不更讓王府提高警惕?」

  沈國公呵呵笑道,「柯太傅連這也想不通?狂徒離經叛道,特立而行,無非是為博名而已。」

  心愛的女子無端受人覬覦,薄景煥面上沉默,實則恙怒非常,恨不得將狂徒剮了才甘心。

  天子若有所思,隨著柯太傅的話道,「確有些不合情理,郡主的運數也似差了些,才好轉就生出事,也不知是何緣故。」

  一句入耳,聽者各有所想,侍從通報阮世子譴人來請威寧侯,天子容色寬和,「想必阮世子逢此意外大為心焦,你但去陪伴,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薄景煥一則牽情,二則也確實想瞭解具體,立即應了,匆匆而去。

  六王輕鬆一笑,搖著紙扇道,「聖上既然見憫,又恰好巡幸到此,要不要暗助一把,將狂賊拿了索問清楚?」

  應德帝望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朕也正有此意。」

  阮鳳軒確實有些慌了,他也未仔細思索,隨意讓賀璣之寫了個彷彿有點印象的名字,準備在府內做場戲,哪想到這人來頭極大,弄得全城轟動,不斷有親族與世交遣人詢問。等好容易盼來薄景煥,聽完解釋,阮鳳軒才真正清楚了曲無涯是什麼人。

  武林中有一份榜訣,錄綴了十幾個江湖上最厲害的異人,依名頭響亮而不時變換,追魂琴入榜逾十五年,從未有過爭議。據說他似一介中年儒生,喜歡流連歌樂之坊,周旋於眾香紅袖之間,頗有名士之風,以一張古琴為武器,一手御音之術獨步武林,七弦一揮奪命無形。

  這人亦正亦邪,殺人不分善惡。當年金刀寨惹怒了他,琴音過處,偌大的寨子雞犬不留,成了亡魂累累的死地。他也曾與留仙島的島主及護法一戰,當場以琴音震死兩名護法,重傷三人,餘下的一人成了瘋子,島主儘管逃走,也落下內傷咯血數年,從此不再踏足中原。不過曲無涯雖然放誕不羈,還從未有強奪美人之事,不知此番怎會破了例。

  聽聞是如此厲害的人物,阮鳳軒的腳都有點軟,一顆心七上八下,看起來倒真有幾分像受了驚。事已至此,阮鳳軒已是騎虎難下,萬一讓人知道是自己在弄鬼,後果更不妙,只有強作鎮定的演下去,「難道真是被妹妹的名聲引來?惡賊強橫,依景煥兄看該怎樣應對,要不要再多調一些人?」

  薄景煥見阮鳳軒一頭虛汗,也自心焦,短柬是假的還好,萬一來的真是追魂琴,普通兵卒哪堪一擊,天子雖攜有大內高手,借用卻須慎之又慎,不然萬一被人趁虛而入,天子出了事誰也擔不起,正在為難之時,何安在一旁低稟,「據聞主上的義弟蘇璇,目前正在琅琊。」

  這一訊息猶如甘霖,來得極妙,薄景煥轉憂為喜,心神大定,道:「此事最好讓江湖人來應對,正好蘇璇就在琅琊,我這就致書一封,要他來此坐鎮,護衛郡主周全。」

  事情越弄越大,阮鳳軒有苦難言,他想私下對薄景煥坦白內情,方要開口,父親已經讓人來喚他過去議事,哪還說得出。

  何安不動聲色的垂頭,掩住了眸中的光。

  此事來得蹊蹺,卻是一個天賜良機。不管留書的是誰,當威寧侯親筆傳書,加上琅琊王府的地位,蘇璇如何還能堅守霍家,將王侯之請置之不理。霍家所在的鎮子位於礦場,地勢偏遠,一旦蘇璇離開,不消一個時辰,世上不會再有長沂山莊,等滅門的消息傳散,天子早已離了琅琊。

  有些釘子必須拔去,讓人們懂得臣服與敬畏,縱是蘇璇也無法阻礙,只要巧妙的借勢,一切皆有可為。

  長沂山莊是臨沂一帶最強的江湖勢力,莊主霍如山頗有門道,拿到了鐵礦的營生,家族由此而興,門下有近千之眾,遠近聲名卓著,也因此惹來了朝暮閣,險遭一場滅門之禍。

  如今山莊內外橫受摧折,滿目瘡痍,傷者要收治護理,陣亡的弟子亦要安葬,還要撫恤死者的家人,修繕被毀的牆垣,強敵隨時可能捲土重來。一連串事務令人疲憊不堪,莊主霍如山交戰時受了傷,待敵人退去後就臥床不起,事情全落在女兒霍明芝的肩上。

  霍明芝作為長女,自幼被父親當男兒教養,這次家門遭襲,父親傷重,弟弟尚幼,她臨危受命,將繁雜的事務處理得有條不紊,成了整個山莊的主心骨。她天生劍眉皓齒,英秀明朗,有一種颯爽之美,聞得弟子稟報,接過書信打量了一下封皮,往山莊主最好的院子行去,不料一找落了個空,蘇璇已被父親請去了主院。

  霍明芝匆匆趕去,一進房就見父親拉著蘇璇說話,見到她來就訕訕的止了口。

  蘇璇神色如常,扶住霍如山躺下,「霍莊主不必多想,養好傷才是正理,既然是內傷淤滯難消,我以真氣助你行功。」

  霍如山馬上躺平了,他是個粗豪的漢子,哪怕受傷臥床,在弟子面前也不墮威風,唯獨怕自己的女兒,被她一望頓時氣短,心虛的揮手攆人,「莊裡事多,你來做什麼,蘇大俠正要替我療傷,快走快走。」

  霍明芝哪會猜不到父親之前說了些什麼,氣得不打一處來,然而見他雖在吆喝,到底難掩虛弱,一手還拉著蘇璇不放,霍明芝心又軟了,捏著書柬暫且不去理會,「蘇大俠有一封信,是威寧侯所書,來人還在外邊等回音。」

  蘇璇展信而視,琅琊郡主四字令他目光一動,停了一瞬才又讀下去,看完沉吟半晌,先請霍如山躺下休息,自己走出屋外,將信遞給了一旁的霍明芝。

  霍明芝閱後心一沉,立時明白其中的份量。蘇璇一旦前去,至少要在琅琊王府耽上半夜,假如長沂山莊同時遭逢攻襲,必是無法救援。

  霍明芝焦急驟起,力持鎮定,「追魂琴怎麼會到此,威寧侯又怎會知道蘇大俠在此,未免也太巧。」

  蘇璇也在思索。

  「會不會是朝暮閣故意而為,調虎離山?」霍明芝一言出口,越發焦灼,更多話語被她忍在了喉間。這的確可能是一個陷阱,然而郡主受脅,袖手不理必會觸怒王侯,一邊是位高權重的威寧侯府與琅琊王府,另一邊是草莽布衣的長沂山莊,換誰都清楚該如何權衡。

  霍明芝生性堅毅,遇事從不軟弱,也知前些時的血戰何其慘烈,父親與叔伯俱是重傷,全仗蘇璇才得以倖免,哪怕他此時捨山莊而去,自己也斷沒有理由責怪,更沒有資格強留,可莊內的親人、朝夕共度的同門、上下數百人的安危——

  霍明芝一咬牙,雙膝一落跪了下來。

  蘇璇立時避開,「霍小姐這是做什麼?」

  霍明芝急得滲汗,抑住情緒將話語道完,「我知這是不情之請——朝暮閣虎視耽耽,蘇大俠一走,長沂山莊萬無生理,霍家願將所有家業奉上,還請蘇大俠救人救到底!」

  蘇璇一拂,一股柔勁將霍明芝托起來,「霍小姐勿急,我在思考兩全之策,郡主固然要救,長沂山莊也不可有失,豈會置之不理。」

  霍明芝當他在虛詞敷衍,亂急口不擇言,「兩邊都要救,你又不會分身術,如何兩全得了!」

  晚霞絢紅如火,似一張染了羞紅的酡顏,天然顏色,令人沉醉。

  蘇璇凝望了片刻,不知在想什麼,側頭一笑,一雙眼眸眩然明亮,英越無雙,「霍小姐說的不錯,我確實分身乏術,不過此刻既非子時,尚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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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曲中鬥

  夜色漸沉,玉兔東升,正是一個無風無雨的晴夜。

  琅琊王府內外兵甲林立,一層層士卒封鎖護衛,恰好七夕解了一個月的宵禁,城中的酒肆茶坊爆滿,府外圍觀者無數。人們並不希望琅琊第一美人真的遭劫,卻樂見平淡的生活偶有刺激,都在興致勃勃的等留書的狂徒出現。

  琅琊王府氣氛緊肅,琅琊王與數位地方高官在主院坐鎮,阮鳳軒與薄景煥帶著精卒在郡主院外守護。整個王府點滿了兒臂粗的明燭,一片燈火通亮,哪怕一隻蒼蠅也無所遁形。

  王府對面的酒樓內,天子與幾位近臣也在觀望。

  「連佑,依你所見如何?」

  連佑是寸步不離天子的近護,跟隨應德帝多年,功力深不可測,地位十分特殊,連皇后都對他甚為禮待。他有一張如鐵的面孔,從來寡言少語,聽得天子詢問,他終於道出了兩個字。「不像。」

  天子不再言語,移目遙向燈火輝煌的王府。

  在王府重重守衛深處,千百雙眼睛在凝望著一幢深碧的小樓,暗暗遐思花窗內的玲瓏倩影。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夜,越來越深,阮靜妍靜守樓中,低眉而坐,觸撫著心愛的古琴。

  阮鳳軒出於心虛,沒敢告訴她曲無涯是何許人,也未提及還請了蘇璇,僅是一迭聲的保證絕不會讓她出事,安排了一群女眷與婆子們在樓中惶惶相伴,要不是為了散明燭的煙氣,恨不得連窗扉都鎖死了。

  阮靜妍並不害怕,只是心緒有些不穩,纖白的細指撫過潤澤的古琴。

  這張琴是古時名士所斫,歷經多位大家收藏,聲韻長厚、蒼古圓潤,髹漆的梧桐木光可鑒人,伴著她度過了許多難熬的辰光,總能安撫她的心,這一次卻失了效。

  如果七夕那一天所見真是他,如果他還沒有離開琅琊,聽聞這樣的消息,他會不會來?

  如果他來了——

  如果他沒有來——

  阮靜妍不知自己在期盼什麼,一顆芳心如千絲爭亂,久久難以自持。

  弄出亂子的阮鳳軒惴惴不安,伏在王府外的賀璣之也在心頭打鼓,本來已經安排了手下矯裝惡徒,然而如今王府內外兵甲太多,怎麼看也不大可能實現一度以為絕妙之極,而今卻是拙劣之極的計劃。

  要是兩人知道連天子都被驚動,只怕要悔得哭出來。

  始作俑者在提心吊膽,薄景煥則是鬱怒非常,蘇璇至此刻仍遲遲未至,不見蹤影。幸而他得了傳信,知道內廷高手在府外相機而動,才算略安了心。

  月影漸移,幾顆小星零落的散在東南,銅壺滴漏,更夫敲響了梆子。

  子時到了,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王府內外一片寂靜。賀璣之臨到關頭越發覺得不妙,索性讓安排的人悄悄撤了。滿庭明燭映著一無動靜的庭院,人們等待良久,氣氛鬆懈下來,低低的交頭結耳,懷疑遭遇了一場戲弄。

  就在此時,夜空忽然響起一段奇異的琴樂。

  阮鳳軒本來鬆了口氣,聽得聲音登時傻了。

  人們面面相覷,四處張望,琴聲難辨從何而來,飄忽如天外之音,深院幽室無不聽聞。

  初時如微風發,羽扇搖,繼而如林風搖落,泉流幽咽,漸漸至巨石奔崖,飛波走浪,聽得人越來越驚,心彷彿被旁人所控,忽起忽落分外難受,連宿鳥也驚飛而起,在夜空啼叫不休。

  薄景煥知道不妙,這般手段除了追魂琴還有誰,然而連彈琴者在何處都尋不出,又如何擒捉。

  忽然間另一琴起,琴音清清泠泠,隨風而散,不及前者傳得遠,卻有種澹寧的氣息,宛如平原野籟,秋潭雁渡,又似江天月白,鳥棲魚沉,令人清定安適,一時間竟將前一首樂曲的燥意壓了下去。

  後起的琴樂散自小樓,必是阮靜妍無疑,阮鳳軒激動的忘形,握著薄景煥的臂膀連搖。薄景煥驚喜之餘也覺驕傲,又不知該不該制止,畢竟追魂琴來頭太大,萬一將其激怒,後果堪虞。

  半空有男子輕咦了一聲,指下又彈,這次琴音如疾風厲號,怒濤噴湧,浪捲風雷,凝為百丈冰瀑。聽得人怵栗生寒,兩股戰戰,明明是初秋,卻如嚴冬忽至。

  就在人們透不過氣時,樓中的琴聲起,如環佩垂撞,琳琅動人,宛如西子輕盈踏過響屧廊,絲衣臨風而飛,彩蝶隨之相逐,歡悅明媚,頓時將寒意驅散一空。

  男子大笑一聲,琴音箏箏陡轉,化為惡風捲裹鐵騎,刀槍驟響,畫角爭鳴,血染征衣,長戟寸斷,殘陽映著累累如山的屍骸。聞者悲懼交加,難以抑制的落淚,飛鳥紛紛亂撞。

  樓中回應以春草方沃,新桐初引,微雨浸潤萬物,轉眼布穀輕啼,乳兒喚母,耕牛哞哞犁地,灶上火暖湯肴初沸,融盡所有蒼冽悲涼。

  雙方的琴聲時疾時緩,幾番往來,猶如高手爭鋒。聽得眾人一時喜一時悲,七情六欲皆被清弦牽動,全然無法自控。

  持鬥良久,男子的琴音越來越利,如嵌金石,震得人心血湧跳,

  天子一行亦是氣血翻湧,連佑輸入內力相護,其他幾位內廷高手相助近臣,其中一人道,「琴中蘊了真力,樓中人將不支。」

  阮靜妍被琴聲激得昏煩欲嘔,呼吸越來越窒,臉頰蒼白如雪,幾乎要暈過去,琴音喑啞難續。忽然她肩上多了一隻手,一股陽和溫暖的力量湧入,心神驀的清明起來。

  她轉頭一望,眼眸一熱,險險墜下淚來。

  身側的男子神姿英秀,清越從容,可不正是魂牽夢縈的人。

  周圍的丫環僕婦被琴音震得昏亂,有幾人甚至癱在地上,見到這一幕都驚呆了,完全不知男子是如何進了小樓,她們想攔阻也無力,琴音彷彿有種魔力,讓人動彈不得。

  男子衣角染血,然而眉鋒輕揚,如傲雪青杉,對郡主微微一笑,「接著彈。」

  阮靜妍盡力澄清心神,素手輕挑,真的又彈起來,和熙的暖流在她體內運轉,傳至指尖,琴音變得清潤明澈,突破了對手的壓制。

  連佑突然開口,「有人相助,此人不凡。」

  半空中的琴曲停了一瞬,似乎有些驚異,片刻後曲風猝然一變。

  剎那間山河裂變,天傾地陷,滾滾融漿自八方傾落,陣陣陰風如鬼神怒號。人群開始騷亂,氣弱的抱頭嚎哭,體怯的駭然昏厥,人們顛倒惶亂,進退失措,彷彿遭逢末日降臨。

  薄景煥還能抑制心神,阮鳳軒的眼淚已經潸然而下,兵卒的隊伍也亂了,雖不像長街上一般鬼哭狼號,也是個個顫然恐懼,形神無主。

  忽而樓中琴音反振,錚錚其聲,淵冷沉銳,每一次迸響都在對方聲曲轉換之時,竟然帶得對手琴曲漸澀,馭控之威大減。

  攻襲的琴聲陡然加疾,琴浪密如走珠,如萬千厲鬼撲來,九天銀雷炸響,再無縫隙可破。

  然而縱是惡浪千疊,總有清音不滅,樓中的琴聲似輕舟在驚濤駭浪中穿行,空靈明徹,曠渺從容,安撫人們激怖失驚的心神。

  空中的琴音漸漸息了,只餘樓中的弦聲如水月風生、松濤回浪,又似放舟天地、江流萬古,神思逸散無邊,直至琴聲已收,人們仍是久久回不過神。

  「清冷曠遠,精微入韻,宛然得天地之音,想不到小姑娘竟有這般琴技。」突然一個渾厚的男子聲音響起,與琴音一般虛渺難尋,「樓中以內力暗助者何人?」

  薄景煥一驚,與眾人同時望向小樓,聽見一個清朗的男聲,「在下蘇璇,久聞曲先生盛名,幸會。」

  一問一答令人群轟的一聲炸開了鍋,蘇璇迎戰過貴霜國師,連販夫走卒也久知其名。

  蘇璇畢竟是來了,無怪郡主纖纖弱女,竟能與追魂琴相抗。

  薄景煥鬆了一口氣,見周邊聲浪雜亂,人人都在興奮的議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道何人,原來是你。」男人不理喧雜的聲浪,繼續道,「後輩小子激戰方休,內息未復,居然還以真力助她,若是此時動手,你有幾成把握?」

  何安的目光忽然沉下來,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樓中人平靜的應答,「前輩好耳力,戰與不戰均隨曲先生之意,在下自當竭力奉陪。」

  渾厚的男聲略停,悠悠道,「曲某原是過來看看誰敢冒我之名,卻意外開了眼,難得閨閣中有此良材,這般離去似又可惜了。」

  聽追魂琴的話意,竟似要將阮靜妍帶走,阮鳳軒一急險些嚷起來,被薄景煥一把按住,他知有蘇璇在此,又有內廷高手在外,必是無恙。

  果然蘇璇出言道,「郡主金枝玉葉,且有父兄在堂,縱然幸蒙曲先生青眼,何忍讓她與至親分離?還望高抬貴手,在下代為謝過。」

  半空的男聲一歎,琴音驀的三振,炸得聽者腦中彷彿生了朵煙花,神智眩暈,肢脈軟麻。一陣驚嘩亂叫,人們七橫八錯跌成了一片,放眼望去,尚在站立者寥寥無幾。

  一弦之威竟至於斯,薄景煥禁不住變色。

  「金匱之質,終難窺琴中大道,惜哉,憾哉。」一言道罷,院角一棵濃密的蒼槐枝椏一動,掠出一名五旬左右的儒雅男子,攬琴長笑一聲,瀟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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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0:35: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兩心同

  最後三聲琴響,樓中的婦人婢僕摔了一地,痛叫此起彼伏,樓內混亂不堪。

  阮靜妍一陣眩暈,險些從琴凳跌下去,幸而被一隻堅實的手臂扶住。

  蘇璇的手異常溫暖,咫尺之距,呼吸都似乎拂在她耳邊,清寧的眼眸望著她,唇邊揚起一抹笑,一聲輕語傳入她耳中,「奴奴,做得好。」

  在旁人察覺之前他已鬆手退開,從窗口躍下樓。

  阮靜妍在琴凳上怔怔的出神,這一夜恍如一個奇特的夢,迷幻又甜蜜,幾個字低低的幾不可聞,卻如瑰寶,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喜悅。

  方圓一里皆在琴威所籠之內,天子與六王及時得高手護衛,尚可安坐無虞,柯太傅和沈國公沒能穩住,這兩位重臣往日莊重恭謹,此時跌成了滾地葫蘆,如婦人般唉喲連聲,格外滑稽,連天子也禁不住大笑起來。

  待護衛將兩人扶起,天子忍著笑嘉言撫慰。「兩位愛卿受驚了,可曾跌傷?」

  柯太傅勉強扶正頭冠,顫巍巍道,「臣無事,多謝陛下。看來那張留書是假的,不知是何人弄出的玄虛,不過倒是歪打正著,令臣等大開眼界。」

  沈國公的屁股跌青了一塊,又不好明著揉,疼得呲嘴吸氣,看得天子越發大樂。

  六王倒是一本正經,「琅琊王府平白一場驚亂,此人縱不是主使,未必沒有關聯,聖上看要不要通令周邊嚴緝,設法將人拿下?」

  天子觀了一場好戲,心情正是舒愜,「這些自有琅琊王查辦,朕微服出遊,不宜插手太多。蘇璇不錯,合當賞賜一番,可惜時機不對,還是留待將來恩賞正陽宮吧。這場鬥琴委實精彩,也算不枉此行。」

  薄景煥回來覆命,剛好聽見沈國公在奉承,「聖上所言極是,臣如仙樂洗耳,竟連自己在哪都忘了,此人技藝遠勝宮中琴師,琅琊郡主居然能與之平分秋色,如此佳人如此才藝,可謂世間少有。」

  柯太傅亦有同感,捋鬚笑道,「也算因禍得福,郡主美名更甚,想必今夜之後求親者多如過江之鯽,琅琊王府不久就要再添喜事了。」

  薄景煥滿心懊悔,有苦說不出。當親眼見到她比從前光芒更盛,才情驚世,亦有了自己的性情,宛如一隻溫馴的玉美人突然有了生命,他越發想擁有。偏是之前過於謹慎,一點話縫未留,此時在御前求賜婚難免突兀,唯有默了。

  這一夜對於琅琊百姓而言,皆在關注郡主;而江湖道上,獲益最大的卻是長沂山莊。

  長沂弟子在霍明芝的統領下出擊,轉守為攻,血洗朝暮閣的琅琊堂口。多少門派在朝暮閣的傾軋下支離粉碎,長沂山莊卻揚眉吐氣,以弱勝強,一掃積累多時的壓力與恨怒。

  長沂山莊作為地頭蛇,想方設法探出了朝暮閣的據點,加上蘇璇的強助,輕離劍鋒芒所向,當者無不披靡,詹寧身亡,池小染重傷,司空堯逃走,長沂弟子氣勢如虹,拼殺極猛,朝暮閣的琅琊堂口給連根拔起,為夜攻長沂而集結的精銳一朝喪盡。他們習慣了宰雞屠犬一般的掠殺別派,哪想到一朝碰上煞星,自己反成了雞犬。

  不過這些血腥的爭鬥遠不如美人如玉,纖手弄弦來得引人,加上追魂琴親口相贊,琅琊郡主已成了青女素娥般的人物,不知引得多少武林人神慕。

  蘇璇在兩件事上都出了力,不過他早已名滿江湖,盛極一時,做什麼大事都宛如尋常。唯因此次相助的均是女子,給傳議添了異樣的香豔。

  琅琊酒樓熱鬧非凡,一個光頭男子嚼著花生米,「霍家靠著鐵礦的營生積累了大把銀子,富得流油,蘇璇這次為紅顏一怒挑了朝暮閣的堂口,再娶了霍大小姐,可不是白得千萬家產。」

  另一個高個男子滋了一口酒,搖頭晃腦道,「霍莊主才是好算盤,他兩個兒子尚小,就算給女兒半邊家產又如何?得了蘇璇為婿,江湖中還有誰敢招惹,做夢都要笑醒。」

  一個缺了半邊耳的男子嘿嘿一笑,「江湖上有女兒的都想當蘇璇的老丈人,通通是做夢,正陽宮掌教之位就在他手邊擱著,豈會為這點甜頭失了大局。」

  光頭男子一激動,花生碎都噴了出來,「不錯!美人再好,哪及正陽宮掌教尊榮。」

  高個男子嗐了一聲,「掌教之位未必是他的,蘇璇還有個師兄,再說當道士一輩子不近女色,怎比得上霍家真金白銀美嬌娘的快活。」

  缺耳男子嚷道,「朝暮閣稱霸江湖,無人敢惹,結果蘇璇在試劍臺上一句話,幾大派共同出手,朝暮閣頓時成了過街老鼠,蘇璇如今鋒頭無雙,還當不了正陽宮掌教?」

  高個男子自有看法,「那是朝暮閣得罪太多,幾大派都看不下去,蘇璇雖然利害,畢竟年輕,未必擋得住美人計,這不就為霍大小姐奔走了一場?」

  光頭男子猥瑣一笑,「美人又不只霍家有,蘇璇巴巴趕去琅琊王府是為什麼,郡主的香閨有幾個男人能進?那可是追魂琴都心動的絕色。」

  幾個男人頓時笑起來,缺耳男子大搖其頭,「郡主的身份不一般,求親的高門顯貴將王府門檻都要踏破了,蘇璇再厲害也是江湖人,琅琊王府哪瞧得上?」

  高個男子聽不過耳,不服道,「自古美人愛英雄,蘇璇是武林第一人,一身本領氣度豈是軟腳的王孫公子可比,那些達官貴人只會縮在護衛和兵卒後頭,窩囊得不值一提。」

  旁桌一人想是外地的,好奇的插嘴,「不是說郡主是個癡傻的?」

  光頭男子咽下一口肉,嘿嘿笑道,「傻了能對陣曲無涯?就憑她的美貌,癡傻又如何,要是我能弄個郡主當老婆,給個掌教也不做。」

  高個男子附和,「沒准郡主也有意,要不是蘇璇阻止,她已經給追魂琴擄去當女弟子了,誰知道要怎麼侍奉師長,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聞者盡皆大笑,話頭越來越歪,整個酒肆都捲入了議論。

  二樓的木階上,薄景煥的目光越來越陰鷙,終是一甩袖出了門,躍上快馬而去。

  長沂山莊既安,蘇璇第二日就婉謝了霍家的留挽,改居城外的太皇觀。

  消息傳開,不少人慕名來訪,均被太皇觀的道士婉拒於外。然而在一日下午,一輛精雅的馬車停在道觀後門,簾幔掀處,一位容顏清絕的美人柔聲低求,連心腸最硬的道士也不忍拒絕,破例迎入了來客。

  客院當中生著一株數人合抱的銀杏,金黃的葉子落了一地。樹下的佳人披著翠藍色的斗篷,雲鬟青絲挽了枚水晶簪,越發顯得皎白清冷。她孤身獨立,淡雅出塵,纖手輕攏衣擺,一陣西風過,細碎的黃葉伶丁而落,靜美而寂寥。

  蘇璇在遠處看了一陣,終是走近,喚了一聲。「奴奴。」

  她望著他,眼睛漸漸紅了,又極力忍住,經歷的千百種滋味湧上心頭,欲言又道不出來,化作了一個淚盈纖睫的笑。

  她沒有哭,卻比哭泣更讓人憐惜,蘇璇的心越發軟了,指掌一緊,忍下了擁住她的衝動。

  靜了一會,她輕吸了一下鼻子,斂住了情緒,「我已經快二十了。」

  蘇璇的眉一動,等她說下去。

  阮靜妍垂睫又道了一句,「祖母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如從前了。」

  蘇璇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正在思索安慰之語,她抬起頭,潮濕的雙眸望著他,「等哥哥成親後,我想替祖母祈福,辭家入道,去天都峰做女冠。」

  這一言非同小可,蘇璇怔了半晌才說得出話,「你當女冠做什麼?」

  滿地黃葉被風吹動,她靜靜凝望,纖弱的肩微冷般一顫,「我不想嫁人,修道清淨,或許還能有機會——偶爾見一見你。」

  蘇璇的心彷彿被鐵剪擰了一下,驀然疼痛。

  他知道不該再見,即使她曾經勇敢的表露愛戀,即使每想起她就有溫柔的甜愜,可師兄已反復曉喻過利害,世家與江湖的鴻溝深不可越,稍有不慎都會對她造成極大的損害。

  然而到了這一刻,她親身尋來,忍著哽泣,拋卻女兒家的顏面,斷斷續續道,「我喜歡你,可我太弱了,沒辦法和你在一起,想去一個離你近的地方——聽說天都峰有不少修道的居士長住——如果你覺得不妥——我也可以在山腳下尋個尼庵——」

  蘇璇血氣上湧,哪裡還聽得下去。「奴奴!」

  她垂著頭,纖白的細頸柔弱可憐,一滴清淚墜入了香塵,「我來尋你不為別的,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份心意。你顧慮我的名節,不願來見,我也明白。」

  她退了一步,情緒稍緩下來,容顏蒼白而沉靜,「清修是苦,我卻覺著甜;合婚是喜,我卻覺得悲,許多事緣是自尋煩惱,我也不求其他人諒解。你不必在意,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蘇璇沒什麼能說,也什麼都不想再說,一把擁住她,吻上了她多情多淚的臉。

  阮靜妍好像又墜入了一場夢。

  他如王陵中一般摟著她,在唇上輕柔的廝磨,兩個人同樣生澀,卻捨不得分開,直到他偶然舔去她唇間的淚,突然懂得了舌尖相觸的美妙。

  周圍的一切似乎不復存在,他追逐她,侵纏她,越來越肆意的攫奪,沉醉於初嘗的甜美。她心跳如鼓,又溢滿了無限歡喜,身子越來越軟,被箍得緊緊偎著他,感受他胸膛的堅實,嬌柔的回應讓蘇璇更難自禁。

  待兩人終於分開,蘇璇的氣息少有的混亂,眼眸炙熱又溫柔,看著她酡紅的嬌顏,幾乎想再度吻下去。「傻奴奴,做什麼女冠,我又不是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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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1 00:35: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美人謀

  秋雨澆濕了燕宿雨的衣裳,緊貼著成熟的胴體,格外誘人心魄。

  她已經在院子裡跪了很久,哪怕膝蓋如萬針戳刺,她也沒有顯露一絲疼痛,纖嫋含愁的姿態也收了,女人的柔弱是最有效的武器,但要看對誰,至少讓她跪在這裡的人絕對不會在意。

  終於有腳步走近,何安持著傘來到她身邊,居高臨下的俯瞰,「知道為什麼讓你跪著?」

  燕宿雨很清楚這個看起來白淨靦腆的男子有多可怕,「屬下不明白。」

  何安平平淡淡道,「有人說燕令主近日有些異樣,或許蘇璇曾救過你,讓你生出了別的心思。」

  不知是冷是懼,燕宿雨的臉極白,如煙的美眸靜寂黑沉,低掃了一眼在何安身後的陳兆,「絕無此事。」

  何安宛如不經心的看著嘩嘩雨幕,「詹寧、玄月已死,池小染、司空堯負傷,陳兆隨在我身旁,唯有你毫髮無損,又無任何助益,大概近期局勢不利,讓你以為能有機會像其他廢物一般叛閣而出?」

  朝暮閣六位令主,以燕宿雨武功最弱,地位最低,她自知多言無益,「屬下不敢。」

  何安置若罔聞,一哂道,「上一次燕樓主行事失當,令堂少了三根手指,再來一次就該是臂肢腿腳了,也不知以燕夫人這般年紀,還受不受得住人彘之苦。」

  燕宿雨的纖指緊緊摳住磚棱,額角叩伏在泥水中,「屬下誓死效忠,不敢有違。」

  何安看著綿綿雨幕,道出的每個字讓她心驚肉跳,「你已經很久沒探到有用的消息了,再這樣下去,我懷疑還有什麼必要留著燕子樓的人。」

  燕宿雨蠕動了下失色的唇,無聲的閉上眼,「屬下探到了一條,正要稟報。」

  何安笑了一笑,「我希望是有效的。」

  燕宿雨默了一剎,終道,「琅琊郡主私下至太皇觀,秘會蘇璇。」

  空氣驀然凝住了,整個院子唯有雨落的沙沙聲。

  過了許久何安才開口,「確定屬實?」

  燕宿雨沒有抬頭,「屬下敢以性命擔保。」

  何安忽然鬆下語氣,「看來放出去的流言成真了,郡主瞧上了蘇璇,她留了多久?」

  燕宿雨回道,「一個半時辰。」

  何安半是滿意半是譏諷道,「畢竟蘇璇是個男人,送上門的金枝玉葉不可能不動心。」

  對於這位郡主,何安一直有深深的懷疑,她的癡傻來得離奇,好得也離奇。厲王陵坍塌,進去的無一生還,獨有受掠的郡主是例外。他一直想將她弄到手拷問,無奈紫金山一事驚動太大,天子久未釋疑,他不敢再行險。唯一能做的是派人潛入窺察,暗中試探,長久仍一無所得。

  陳兆在一旁脫口而出,「不如我們將郡主弄出來,設個死局引蘇璇自投羅網。」

  聽到下屬的話,何安的臉冷了,「天香樓的局是什麼結果,還想再犯一次蠢?劫出琅琊郡主,引動內廷追查,嫌眼下的局面還不夠糟?」

  陳兆被罵得灰頭土臉,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劍魔是一個近乎無敵的存在,出身正派,行止磊落,扶助門派無數,不愛財不好色,朝野江湖無不稱讚,想攻訐都尋不出藉口。然而這一次,他與琅琊郡主有了私情。

  何安眼眸深深,有一種奇異的光,宛如見了血食的獸,「追魂琴這一場攪得好,竟有意外之獲,既然蘇璇踏錯,我就有辦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何安正設法以流言喚起薄景煥的嫉妒,就從天上掉下了絕好的理由,朝暮閣殺不了的,換王侯來又如何?一旦蘇璇身敗名裂的死去,正陽宮受此重挫,必會放棄插手江湖,少了領頭的門派,朝暮閣就有機會再度崛起。

  燕宿雨無聲無息的跪著,陳兆也不敢再出言。

  「先不要驚動。」何安默了許久,話語透出一絲絲少有的愉悅,「好戲,要等。」

  世上最美妙的事,莫過於原以為是單相思,卻發現對方也懷著同樣的情愫。

  一對人兩心相合,萬般甜蜜,恰好琅琊王府籌備世子大婚,諸事紛雜忙亂,阮靜妍病後又偏好獨處,合府上下不以為怪,給了兩人相會之機。其實見了面也是傾心相談,並無逾距之舉,不過有情人相對,縱是隻言片語也有無限歡甜。

  轉瞬過了一個月,阮鳳軒正式迎娶新婦,當日世家雲集,繁瑣的儀程讓王府內外忙了個倒仰,琅琊王或許太過疲累,過後不久突然病重了,雖然他身子一直不大好,但這次的病勢來得如此洶疾,連醫者也甚為意外。

  阮靜妍與新入門的嫂嫂齊慧兒一同侍疾,熬了月餘相當疲憊,連阮鳳軒亦生了愧疚,恰逢秋宴,他決意自己照料父親,讓妻子與妹妹出門鬆緩一日。

  秋宴年年相似,阮靜妍興致不高,不過嫂嫂畢竟才嫁過來,須得有人陪著應酬,遂一道前往。雖然連日辛勞,到底她還年輕,加上與意中人相許的喜悅,看起來玉顏煥發,清眸流光,縱是靜坐也神采動人,滿園的王孫公子無不注目。

  阮靜妍習慣了旁人的目光,起初也未在意,直至發覺一個高挑女郎在打量自己。她見女郎膚如小麥,大方自若,在一群嬌滴滴的世族女子中分外不同,禁不住暗問嫂嫂,「那一位是?」

  齊慧兒也不認得,還是旁邊的一位夫人接話,「是長沂山莊的霍小姐,霍家暴富而起,也沒什麼家風家教,生個女兒持刀弄劍,同男兒一般粗魯放肆,也不知從哪裡弄到了帖子。」

  阮靜妍知道蘇璇來此地就是為助長沂霍家,市井流言更道霍家有意讓霍小姐與蘇璇成親,聞言目光頓時一凝。只見霍家小姐有種江湖人的英秀灑落,與蘇璇的氣質相近,要是站在一處,必如一對長飛的鴻雁,共遊的魚龍,唯獨在世家的宴席上格格不入,引來周圍不少非議。

  霍小姐大概也覺察了議論,不多時就辭去了。

  阮靜妍的情緒悄悄黯下來,陷入了低谷。近一時她無限歡喜,只是總有一份忐忑,疑心一切都是夢。到這一刻,不安再度泛起來,盤繞良久,她終是忍不住,在與蘇璇相見時道了出來。

  「上次我見到了霍小姐,她生得很美,你會不會——」

  聽了她吞吞吐吐的詢問,蘇璇怔了一怔,忽然忍不住笑起來。

  阮靜妍剎時羞紅了臉,再問不下去。

  「霍小姐機敏果斷,不讓鬚眉,確有過人之處。但若是幫助過的女子都得娶回來,我現在大概已經妻妾成群了。」蘇璇謔了一句,眉眼帶著笑意,「奴奴在意這個?」

  阮靜妍的心底又羞又愧,聲音細如蚊蚋,「我怕我什麼也不會,幫不了你,不比她——」

  蘇璇不答反問,「奴奴不嫌我是江湖人,給不了錦衣玉食?」

  「我怎麼會——」她一急話語出口,看他的神情,雙頰越發紅了,「我不介意,粗衣糙食我也甘願。」

  蘇璇心底愉悅,嘴上戲道,「也不嫌我是個浪遊的武夫,不懂吟風賞月,時常還讓你擔驚受怕?」

  阮靜妍的心頭絲絲生甜,「我不怕——在你身邊,我什麼也不怕。」

  她出身尊貴,美麗柔善,卻為了情意而願捨卻一切,蘇璇情動的握住她柔白纖小的手,十指相扣宛如兩心交疊。這一陣他沉迷於愛戀,另一則也在思量,兩人門第相差太大,她的家人必不會允婚,得回去找師兄想個法子,只是近日據說求親者甚多,也不知能不能等到自己回來。

  「奴奴,家人近期可有替你許婚之意?」

  聽到這一句,阮靜妍的耳根都紅了,「是有一些人上門來說——祖母也問過,我都說不願。」

  蘇璇正要再問,忽然聽得有人疾奔入院,警覺起來,「有人來。」

  他放開她,衣袖一拂收起案上的茶盞,翻躍於承塵之上,借著樑木隱藏起來。

  阮靜妍鎮定心神,展開一本書卷矯飾,不出片刻樓梯連響,一名丫環驚惶的奔上來,「小姐!王爺不好了!請小姐立時過去!」

  樑上樑下俱是一驚,阮靜妍剎那間白了臉。

  琅琊王的過世,所有人都覺得愕然。明明病情有了起色,卻在幾個時辰內寒熱交煎,嘔吐痢下,腹痛難當,幾位名醫束手無策,竟然連當夜都未能拖過。

  阮家祖母悲慟萬分,頓時臥床不起,阮氏兄妹同樣沉湎於悲痛之中,王府上下亂成一團,還是新婦齊慧兒接了中饋,從娘家借了一批得力的管事與嬤嬤,算是穩住了場面。

  琅琊王一向聲譽極好,不乏善舉,頗得民心。消息傳出,城中百姓亦為之悲傷,不到半日全城縞素,大紅大綠的裝飾均被拆去,酒樓的歌樂也停了。

  突如其來的一場變故,最失望的外人莫過於薄景煥。

  他伴著御駕回到金陵,立時準備重赴琅琊提親,不料噩耗從天而降,議親成了致悼。縱是阮鳳軒繼了爵位,能替親妹許婚,迎娶也要等到三年孝滿之後,拖延太久,母親必有異議。

  薄景煥心事重重的入府弔唁,見阮靜妍一身縞白,在一群女眷的簇擁下清眸含淚,楚楚憐人,更是放不下,他正待勸慰,忽聽得門外唱到蘇璇的名字,不由得一怔。

  一則沒想到蘇璇還在琅琊,二則沒想到他會來此弔唁。畢竟蘇璇對抗追魂琴是應薄景煥之請,本身與琅琊王府並無交情,江湖人也不拘禮法,此刻竟然不期而至,著實意外。

  不僅薄景煥驚訝,滿堂吊客亦然,前一陣發生的事實在太過傳奇,連金馬玉堂的高門顯貴也為之稱奇,一時人人都望過去,奠堂內外俱靜。

  傳說中的劍魔是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猿臂蜂腰,清銳英朗,全不似傳言中的狂放。他進來靜穆的拈香叩拜,禮儀周全,阮鳳軒連忙回禮,蘇璇道了一聲節哀,並無贅言,兩三句後就辭去了。

  人一離開,奠堂漸漸恢復了聲音,人們低低的議論。

  阮靜妍一動不動的跪在軟墊上,清淚突然漣漣而落,一眾女眷圍在她身旁勸慰,陪著拭淚。

  薄景煥異樣的感覺更重了,卻又想不出所以。

  直到葬儀過後,亡者入土,萬事落定,何安私下密報,薄景煥猶如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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