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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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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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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9:32:34 |只看該作者
30添箱

  一眨眼就又過了年,春三月草長鶯飛時候,各家姐妹也就紛紛隨著長輩上門,給蕙娘添箱來了。

  焦家雖然一族都已經葬身水底,但總還有些三親六戚是沒死絕的。蕙娘三位伯母都有娘家人在京城,也都或多或少受到焦閣老的照顧,雖說家業難以比較,平時也很少往來,但大姑娘都要上花轎了,他們總也還是要盡力籌措出一份賀禮來,又挖空了心思給蕙娘預備珍奇之物,以為壓箱。除此之外,還有焦閣老的那些個得意門生——他們是最知道蕙娘份量的,即使遠在天涯海角,也多有輾轉送禮上門的,什麼西邊來的貓眼石、北邊來的百年人參、東邊來的名貴金漆器、南邊來的大珍珠……為了不至於過分張揚,焦家已經往權家送過好幾次嫁妝了,可這送過去的趕不上遞上門的。石英和綠松都很頭疼:才運走一批,又多了一批。府裡雖然也預備了各色名貴木箱木櫃,可事到臨頭,還是不得不連南巖軒都掃蕩了一遍,這才勉強把蕙娘的嫁妝都裝下去。至於到了那邊府邸該如何安放,她們已經沒主意了——據跟過去安放的媳婦們說,權家畢竟人口多,雖然國公府佔地也大,可同十三姑娘在焦家佔據的面積相比,新人們的院子就小得多了。光是現在,嫁妝就已經快把倒座南房給佔滿了,這還是大批嫁妝還沒過去呢……就更別說十三姑娘龐大的陪房團,也都還沒說上安置的事兒。

  何蓮娘來看蕙娘的時候,就一直咋著舌頭,「我出嫁的時候,要是有蕙姐姐一半動靜,這輩子真是死都願意了!」

  雖說蕙娘畢竟還是沒有被說進何家,但小姑娘表現得相當自然,要不是絕口再不提何芝生,蕙娘還真以為她忘了自己的多番說話呢。她拿著何蓮娘送她的一對點翠金簪,微微笑了。

  雖說四太太現在也時常數落文娘,但又怎麼比得上嫡女身份,從小帶在身邊教養?蓮娘年紀雖然不大,但比起文娘來,為人不知要玲瓏多少。

  「動靜也都是虛的。」她就逗蓮娘,「你要眼饞了,那也容易,就在我這裡住著,等出嫁那天,蓋頭一蓋,你代我上了轎子,那這動靜可不就全是你的了?」

  「動靜是虛的不錯,可姑爺不是虛的嘛。」一看就知道,蓮娘也是在簾子後頭偷看過權神醫的。提到權仲白,即使她才是金釵之年,聲調都不禁要抬高了一個檔次,透著那麼如夢似幻。「就不說這動靜,光說這姑爺,願和蕙姐姐換的人就多著呢。你再這樣逗我,仔細我當了真!」

  活潑親善的人,沒有誰不喜歡的,文娘就算有幾分嫌蓮娘太機動了,終究也還挺喜愛這個嘰嘰喳喳的小妹妹。她被蓮娘逗得笑彎了腰,「你很該把這話同你娘說說——說的時候,打發人告我一聲,我也不說話,就擱邊上看著。」

  「看什麼。」蓮娘紅了臉,她瞟了蕙娘一眼,究竟也不敢繼續往下說了,只是壓低了嗓門道。「蕙姐姐,你可別說,你這一向風頭這麼盛,我們知道的,明白這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可不知道的人,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記恨你呢。有的人恰好也就是今年要辦喜事,她夫婿門第雖也不低,可同權二公子來比,那就不知差到哪兒去了。尤其您前兒被賞了三品穿戴,這可不又是難得的殊榮?她免不得又要犯紅眼病了。」

  這說的是誰,聽者自然明白。文娘本來懶洋洋地靠在姐姐身邊,正將那根點翠金簪轉來轉去的,並不搭理蓮娘,聽這一說,她倒是來了精神。「上個月我隨娘親去鄭家的時候,恍惚間就聽說有人褒貶我姐呢……可是說,她嫁妝雖多,可日後在平輩中間,究竟是抬不起頭來?這話,自然也不是旁人說,只有是她開的口了。」

  去年春月,吳興嘉在蕙娘手底下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悶虧,真是實打實顏面掃地——京中婦人,口是最利的,她一向做派矜貴家世豪富,自然也有些人看她不順。蕙娘輕輕一句話,倒令她一整年沒敢出門。直到去年冬天,因蕙娘再不出門應酬,文娘也只偶然隨母親出去散散悶,她親事又說得好——牛德寶將軍的嫡長子,雖說家裡無爵,但這些年來自己也很上進,二十啷當歲,已經有了從五品功名,這還是皇上看他父親品級不高,壓住了他沒往上升……權神醫雖然走紅,可他也就掛了個太醫院供奉的職,這才八品——根本都上不得檯面,還有就是一個從小蔭封的七品武職,那也是個虛銜。別的不說,就是親事辦起來都不體面,人家的閨女,一過門就起碼是個宜人,可蕙娘呢?祖父再權傾天下,國公府再是老牌權貴,權仲白本人再走紅,他元配過門時用的還都是七品襦人的穿戴呢,續絃還能越過了她去?將來應酬場合,見了面,就硬是要矮了人一頭……

  所有的謠言,一般都很難找到源頭,可針對性這麼強,除了吳興嘉之外,還有誰如此嫉恨蕙娘?名門子弟沒出息的多了去了,身無一官半職的還少見了?可也沒見他們媳婦兒少了半分氣焰。

  這事換作是任何一個人出口,在蕙娘這裡,也就是一笑而過。可偏偏是吳家人的說話,她不在意,恐怕四太太都要往心裡去了。今年過年進宮,她又格外多留半日,沒過幾天,宮裡傳了話出來:權二公子淡泊名利,從不受賞,可多年來妙手回春,不知為宮中妃嬪排解多少煩難。這次他大辦喜事,皇上特別發話,讓宮裡特地給少夫人備下了三品淑人禮服……

  有這一番話,別的意味先不說,吳興嘉簡直是又得一悶棍。倒是便宜了蕙娘,宮中既然發了話,那除了這加工細作的淑人禮服之外,大小妃嬪,凡是稍微有些體面的,自然也都為她預備了添箱禮。禮物本身是一回事,這臉面可就越發更足了……也就是因為這個,這幾天文娘又有點酸溜溜的,要不是蓮娘來了,她多少也要做點表面功夫,恐怕還不會這麼快就出現在自雨堂裡。

  「噯,大家心裡,誰沒數呢。」蓮娘一擺手,嘴唇就噘起來了。「那回在馬家,她還搶白了我幾句,我心裡明鏡兒似的——那是瞅見我和你們好了,硬是要衝我挑事兒呢。」

  小姑娘顯然有幾分委屈,說著眼圈兒都紅了。蕙娘和文娘忙齊聲安慰了幾句,文娘接連數落了吳嘉娘幾處毛病,俏皮話一句接著一句,總算把何蓮娘說得破涕為笑,挽著文娘的手,同她親親熱熱的。「我們去你的花月山房說話——蕙姐姐手上還有針線活呢,不好再耽擱她了。」

  文娘對著何蓮娘,漸漸的倒沒從前那麼矜持了,她同何蓮娘一頭走一頭說,兩個小姑娘唧唧呱呱地,人出了自雨堂好久,聲音彷彿都還在呢。連石英都不禁說了一句,「唉,十四姑娘的心事,真是叫人看都看不明白。」

  的確,從前文娘雖然也和她好,可始終還是端著相府千金的架子。這幾次何蓮娘過來走動,兩個人是一天比一天都要熱乎……

  「這有什麼看不明白的。」蕙娘淡淡地道。「她也不是什麼鐵石心腸,蓮娘舌燦蓮花,她很難不被感動。」

  要不是蕙娘那幾句話,文娘的態度也不至於就這麼快鬆動。不過說來也是,自從蕙娘定親,一轉眼又是一年,文娘過年也十七歲了。家裡卻好像根本還不著急她的親事,最近,四太太都很少帶她出去應酬……文娘本來就被說得慌了,現在家裡人態度又怎麼不明朗,她再任性,也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綠松含含糊糊地歎了口氣,「這個小姑娘,真是不得了。馬家辦喜事,那都是半年前的事兒了……」

  前幾回過來,兩姐妹都快不記得還有吳興嘉這號人了,話頭沒趕上,吳嘉娘村她的事,蓮娘是提都沒提。硬是熬到這會兒有了這麼一回事,文娘戳破了是吳嘉娘,她才委委屈屈地透上一句。蕙娘也跟著歎了口氣,「文娘要有她七八分本事,嫁到哪家去,都肯定不會吃虧的。」

  連四姨娘都把添箱禮送到自雨堂,甚至文娘都別彆扭扭地給了她一對西洋百合花水晶大花瓶了——這可是花月山房壓箱底的好東西。三姨娘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都沒多叮嚀蕙娘幾句體己話,兩母女見了面,只說些家常瑣事。倒是四太太的話,要比從前都更多,她絮絮叨叨地把權家的三親六戚都給蕙娘交待了十多遍,唯恐蕙娘一過門,就受了家下人的下馬威。「多年勳戚,誰不是一雙朝天眼,一輩子低不下頭來。你的陪嫁又實在是太多了,只怕她們肯定是想著要先壓一壓你再說的。」

  四太太現在能重新煥發出生機,就不說府中人事變化,單單是喬哥,在這半年來已是不知乖巧了多少。從前五姨娘養著,肯定是慣得不得了,現在跟在四太太身邊,吃也按時吃了——挑食就餓著,睡也按時睡了,到點就起來。見到兩個姐姐,也曉得行完禮後還要湊上去撒嬌要抱……畢竟是當慣主母的人,教一個喬哥,豈不是手到擒來?就是蕙娘,小時候也沒少受過她的調。教,兩人之間畢竟是有真感情在的。四太太為蕙娘擔心了這個,擔心了那個,最終還是放不下焦梅。「這個人雖然能力是有,但你也要小心地用。」

  她有幾分歉疚,「你祖父也是,你雖能幹,畢竟還是個女兒家,陪票號份子也就罷了。連刺頭兒都跟你陪走了……」

  換做從前,四太太是決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明白的。蕙娘心底,難得地有了一絲愧疚:自己和祖父,雖也算是為了母親好,但終究是把她給算在了局裡。

  「出嫁了就不是您的女兒了?」她微微一笑。「您就放心吧,出嫁了,也還是您的蕙兒。」

  有著一句話,四太太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蕙娘從小言出必行,說一句是一句。這句話,就是要告訴四太太,即使是出嫁女,將來老太爺過世之後,她也能當成半個守灶女來用。

  想到四爺去世之前的那番話,四太太又不禁歎了一口氣。

  「要是你父親能見到你出嫁,」她說。「他也就能放心得多了,臨走前他最放心不下你。雖然你才具是夠的,可——」

  想到世事變化,那人現在已經遠走域外,四太太不往下說了,她撫了撫蕙娘的臉蛋,溫存地笑了。「子殷性格是佻達了一點,可勝在同你一樣,都是性情中人,你們又一見投緣,可見世間緣分,真是說不清的,兜兜轉轉的,你到底還是找了個最合適的如意郎君。」

  第一,蕙娘從未覺得自己也算是性情中人,她自覺自己簡直太不性情中人;第二,權仲白和她是否一見投緣,他是否又是個如意郎君,她也報以高度懷疑。但四太太一向不大喜歡焦勳,又不知底細,會有此語也不離奇。她只好垂下頭去,寧可裝著害羞,也不願同母親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四太太看在眼裡,也不由慈愛一笑:低垂著天鵝一樣的頸子,如此羞態,極少在蕙娘身上出現,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看來,權仲白竟是死死地把她給降住了……

  「明日就要出嫁了,」她打發蕙娘,「去南巖軒看看你的生母吧,出嫁頭一年,不好回娘家,你要見我還容易些,要見她,是難了。」

  大喜的日子,儘管是孀居身份,三姨娘仍盡量打扮得喜慶,見到蕙娘過來,她也很高興。「正要到自雨堂去看你!」

  蕙娘卻很瞭解生母,她沒有順著三姨娘的話往下說,而是低聲道,「我要再不過來,您難道就不給添箱了?」

  畢竟是生身母女,就是抬槓都抬得很隱晦,這小半年來,三姨娘一句不該問的話都沒有問,可回回見面,她就是有辦法讓蕙娘打從心底不舒服——只要三姨娘一個眼神,十三姑娘心底就和明鏡似的:太和塢的事,她可還沒給三姨娘一個解釋呢。

  她不欠這份添箱禮,可一展眼就是一年不能相見,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要還不讓步,三姨娘回想起來,還能有滋有味?親生的女兒,連一句實話都不肯說……

  「我給添箱啊,我怎麼不給添箱了?」三姨娘把蕙娘拉到桌前坐下,她從妝奩裡翻出了一根簪子,「這不就是我給你的添箱禮?」

  這簪子才一擺上桌面,蕙娘登時就怔住了……

  論做工,她收到那些琳琅滿目的首飾,能比得過這根水晶簪的也沒多少了,晶體晶瑩剔透、海棠紋栩栩如生,在燈光下仿似還會顫動——這不是她當時送給五姨娘的簪子,又是什麼?

  「麻氏已經不在人世了吧。」三姨娘也換了口氣,她還從未像此時這般嚴肅,甚至就像個真正的主母,像是蕙娘真正的母親……「你母親讓我儘管放心,以後,她壓不著我了。她說麻氏做了些大逆不道的事,再留不得了。」

  她頓了頓,「這些話,其實滿府人多少也都有聽說。我也就不問你,這大逆不道的事究竟是什麼了。」

  僅僅是語氣上細微的變化,就已經足夠了,蕙娘哪裡還聽不出來呢?母親起碼是已經知道了四姨娘知道的那一套說辭,可這一套說辭,卻又瞞不過她的。對自己的本事,三姨娘比誰知道得都清楚,尤其她幾番追問承德口角,三姨娘要無所聯想,她也就不是自己的母親了。

  「我可沒栽她的贓。」她輕聲說,「她自己是藏了毒……要不然,祖父也不至於就這麼輕易地把這事兒給抹平了。」

  直到三姨娘按住她的手,蕙娘這才警覺自己正罕見地為自己分辨了起來。這可不是她慣有的作風——該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又何須多費唇舌……她的傲氣,是不允許她太多地為自己解釋的。

  「我知道你。」三姨娘輕輕地說。「和我,你還有什麼好瞞的?我明白你……你為了什麼,姨娘心裡清楚……」

  蕙娘死死地咬著唇,她不肯抬頭,沒有說話。

  「可你不明白我。」她聽見生母的話聲,柔和地在耳邊飄。「你不知道親眼見著人死是什麼滋味,清蕙,姨娘十幾歲就成了孤兒,坐在盆裡,看著那麼多鄉里鄉親,就從身邊漂過去了,抓都抓不住,一會兒就被沖得再看不見……老爺子和四爺、四奶奶都是主子,一輩子都是上等人,他們親眼見過多少次死人呢?他們是不會把人命當回事的。一句話下去,眼不見心不煩,這個人就再見不著了。再過幾年,怕是連她的模樣都見不著了。」

  三姨娘把水晶簪子塞到了蕙娘手裡。「將來你過了門,該怎麼辦事,還怎麼辦事,約束你,那是老爺子、太太的事,輪不到我開口。就連這添箱禮,姨娘也拿不出什麼特別的……」

  她的聲音很平穩、很寧靜,卻透了一股別樣慈悲的殘酷。「可姨娘希望你每次動手時候,都能看一看這根簪子,想想麻氏她插著這簪子的樣子。別人能忘了她,但你是不能忘的。」

  蕙娘輕輕一顫,幾乎是本能地,她握緊了手中那冰冷的、豪奢的、珍稀的裝飾品。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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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23:56:46 |只看該作者
31成親

  但凡成親,越是富貴的人家,新娘子就幾乎越悠閒。尤其是蕙娘,不管她的嫁妝、她的誥命在權家激起了怎樣的波瀾,她自己倒是安安閒閒的,除了一大早起來,家裡人便不給她吃喝之外,她只需呆坐在自雨堂裡,由一左一右兩個大丫環精心服侍著。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給她上妝換衣,插戴上全套的頭面。

  焦家人口,畢竟是少,這一次大辦喜事,越發捉襟見肘。四太太帶著兩個姨娘忙前忙後,連前院的管家都動員起來招待客人,老太爺自然不必說了。該說的話,他們也早都放在前幾天說完了,眼下也就只有文娘有空陪在蕙娘身邊,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等外人散去了,就逗蕙娘,「姐,你看著就像個大號的針插子。」

  光是這頂鳳冠,那就是寶慶銀加工細作,用一年的時間給精心打造出來的頭面。上頭鑲嵌的珍珠寶石金玉花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別說鳳冠下頭還有各式各樣的挑心、分心、金簪、寶牌,蕙娘還沒戴冠呢,已經覺得頭頸沉重,對文娘這一嘲笑,竟真無言以對,只好遷怒於喜娘,「是要把我畫成猴屁股才罷休嗎?」

  雖說喜妝有一定規格,但用慣了香花,蕙娘哪裡看得慣這兩個喜娘的手藝。才一上妝,便又拭去了,由綠松、孔雀等大丫頭在一邊打下手,香花親自挑了西洋來的紅香膏,在兩頰先薄薄地敷了一層,越發顯得蕙娘面色膩白,彷彿自內而外煥發光彩。連文娘都湊上來,用指甲挑了薄薄一點胭脂,給蕙娘在唇上輕輕印了櫻桃大的兩點紅色,又笑道,「其實你唇這麼小,還點這麼薄的胭脂,倒沒多大意思了,要依著我呀,我就把你的唇兒都塗紅了,吃得我姐夫一嘴胭脂。」

  連綠松都在偷偷地笑,蕙娘狠狠地白了妹妹一眼,文娘越發得意非凡,她更熱衷於打扮姐姐了,忙前忙後的,就像是個小丫頭一樣,熱心地為香花出著主意打著下手,兩人用了小一個時辰,終於將蕙娘裝扮出來了——不說艷冠群芳,少說是要比那兩個喜娘打扮得更合蕙娘的口味些兒。文娘倒退了一步,背著手左右一看,這才滿意地笑了,「掀蓋頭時候,不至於丟了我們焦家的臉面!」

  「我還沒出門呢,你就老氣橫秋起來了。」蕙娘白了她一眼,見文娘洋洋得意、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忽然自心頭湧起了萬般柔情。

  自己對文娘,是有些過分嚴苛了,都說文娘性子倔,其實她也說不上大方,越是看不過眼,就越要使勁地踩她……倒把這孩子鬧得更倔了些,自從去年七月以後,她就再沒向自己問過婚事,也再沒有提起過她對權仲白的仰慕了。就連現在,兩姐妹旦夕間就要分離,從此人生路遠,誰知道合適才能再見?可她就是繃得緊緊的,連一點不捨都不流露出來,反而故意裝得滿不在乎……

  「過來。」她便沖文娘張開雙手,又警告道,「可別哭髒了我的妝粉……倒是衣服還沒換呢,眼淚鼻涕,隨你蹭吧。」

  「誰要哭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進自雨堂裡,我巴不得你早點出門!」文娘氣得又跺了跺腳,一邊叨叨,一邊緩步靠近蕙娘——她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慢慢投入了姐姐懷裡,軟著聲音叫了一聲,「姐……」

  一頭叫,一頭就禁不住輕輕地抽噎起來,像是一頭奶貓正咪咪地叫。蕙娘撫著她的髮辮,想到祖父說話,一時真是萬般不捨——這個鋼鐵一樣的女兒家,鼻間竟難得地有了一點酸意。

  「以後……」她清了清嗓子。「以後,你就是家裡的大女兒了,什麼事都更上點心,多看少說,凡事赫爭閒氣,一定聽祖父的話,老人家不會害你的。知道了?」

  姐姐難得溫存,文娘哭得越發厲害了,她輕而含糊地嘟囔,「我怕……姐,我怕……」

  怕,是啊,誰不怕呢,自己待嫁時,隱隱約約想必也是有幾分懼怕的。怕那潛在的、無數的對焦家虎視眈眈的貪婪的口,怕天意難測、怕命運弄人,心中難免也怕遇人不淑……人口凋零就是這樣,眼前再花團錦簇,底子都是虛的。外人看得到熱鬧,看不到熱鬧底下的苦。吳興嘉對她焦清蕙,想必從來都是又嫉又恨,恐怕亦難免有三分羨慕,可她們又何嘗不羨慕吳興嘉?誰不想做個嬌嬌女,誰又是天生就的精鋼筋骨?

  「怕有什麼用。」蕙娘又端起了從前的架子,她哼了一聲,「你不是一貫愛和我比?焦令文,我倒要看看,咱們倆出嫁後的日子,誰過得更好。」

  文娘就算再難,也不會比姐姐更難,權家水深,這一點她還是清楚的,比起注定要嫁給老太爺衣缽傳人的妹妹來說,姐姐的路,是要更難走得多了。她噗嗤一笑,笑中倒還帶了淚意。「去你的,我這不是准贏麼?這有什麼好比的——才不要你讓我!」

  「人都還沒出門呢,」蕙娘掃了她一眼,她拿起手絹,一邊數落妹妹,一邊給文娘擦起了面上的淚痕。「永遠都這麼輕敵。」

  文娘的眼淚又出來了,她一把攀緊了姐姐的手臂,哭得就像個孩子,「要不,你就別出門了,又說要在家,又反悔了出門,嗚嗚,你言而無信……」

  末了,還是四姨娘過來把哭哭啼啼的妹妹領走,蕙娘才能安耽了換衣——吉時將至,再不將禮服上身,要來不及了。

  淑人禮服有一定規制,又是宮中賞穿,瑪瑙除了修改得更跟身一點以外,並未隨意改制。蕙娘穿著,只覺得倒還不如家常便服——緊跟著,喜娘帶了丫頭,開始在她身上披披掛掛,戴霞帔、系墜子,腰上掛荷包,裙邊懸禁步,這全打扮完了以後,蕙娘再掂了掂一會兒要抱著上轎的寶瓶,不禁歎道,「我現在就差前後兩塊明晃晃護心鏡,便好上陣殺敵去了。」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這還算是有把子力氣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閨女兒,穿戴起了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們出力夾著,才不至於軟在當地的。」

  一早起來,就生噎了兩個雞蛋,連水都不讓多喝,閨女兒有力氣才怪。——不過這也沒有辦法,任誰披掛了這一身,也沒法隨意如廁。蕙娘在鏡前來回顧盼片刻,聽得前頭炮響,便知道權家已經過來接親了:只可憐這攔門酒,還都是老太爺在京裡的徒子徒孫們給擺的,背她上轎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僕……

  果然,不過一會,四太太帶著兩個姨娘並文娘都進了自雨堂。眾人眼睛都是紅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兩個大桃子。四太太啞著嗓子還沒說話,只聽外頭一聲通報,老太爺也進了裡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著青布道袍。今兒卻正兒八經、披披掛掛地端起了閣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觸,終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紅了,竟要緊咬牙關,才能將那不合時宜的感觸給憋回心底去。

  老太爺看著她的眼神,也一樣複雜,他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話沒說,便從喜娘手中托盤上取了鳳冠,小心地為蕙娘戴到頭上。四太太、三姨娘頓時又擁上前來,為她用金針別住,並再左右調整一番。蕙娘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只覺得眼前一紅,一張精工細繡的喜帕被輕輕地蓋了上來,生母同嫡母又轉到了她身後去為她別喜帕……一屋子人居然寂然無聲,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濃重地抽噎著,四姨娘小聲勸解,「就嫁在京裡,等你也出門了,哪怕天天見面呢……現在可別哭了,哭得過分了,也敗了姐姐的喜興……」

  即使隔著喜帕,她也能感覺到老太爺的手擱到了她的肩膀上,這隻手雖然經過了歲月,但也還是很有力量,它緊緊地捏著那厚實的錦緞禮服,幾乎要將料子捏皺了。儘管該說的話,已經全都說完了,但在這一握裡,老太爺傳遞出的情緒,又似乎一點都不比千言萬語更少。

  緊接著,便是喧天的鼓樂之聲,當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時候,她週身已經換了一個天地。一群興奮的面孔圍在她身邊,有男有女,有生臉、有熟臉,甚至還有孩童的稚嫩笑聲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來,權家僅僅是一個新房,都顯出了不同來。

  蕙娘寧靜地掃了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們都站著,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於被審視的地位……為她的夫家親戚,更重要的,也是為她的夫君。

  她並未仰起頭來,依然在等,卻遲遲等不到下一步動作,直到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二哥,得挑臉……」

  一片笑聲中,才有一柄秤桿慢吞吞地伸了過來,將她的下巴輕輕地往上一挑。

  蕙娘順勢便抬起頭來,她瞅著權仲白,在一片輕輕的抽氣聲中,彎起眼,笑了。

  這得是缺心眼到什麼地步,才會連婚禮怎麼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過一次婚禮的,這都能出紕漏。『你的腦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著她的眼能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從權仲白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緒給讀出了七七八八,那雙波光瀲灩的鳳眼,就像是被風吹皺了的池水,起了一陣陣的波瀾。

  他垂下眼去,過了片刻才直起身來,若無其事地問,「接下來該做什麼?」

  眾人一發都哄笑起來,有人嚷道,「二堂哥見了美人二嫂,竟呆了這許久,連話都說不出了!」又有人道,「二堂哥還記得自己姓什麼?」

  因是鬧洞房,眾人都沒上沒下的,還是喜娘出來笑道,「該坐帳飲交杯酒了。」

  說著,便請權仲白也在床上坐了,四周放下帳來,一邊在床邊灑些吉祥果點,一邊唱著吉祥詞兒。蕙娘想低聲刺權仲白幾句,又強行忍住,好容易熬完一套流程,在眾目睽睽下喝了交杯酒……權仲白頓時被一群男丁拉出去敬酒了。女眷們則配合喜娘,開始給蕙娘卸妝。其中權家姑奶奶——楊閣老家少奶奶還笑問蕙娘,「餓了沒有?先同你說,這一桌子吉祥物事,可都不大好吃。」

  昔年對楊少奶奶格外客氣,倒未必沒有同今天打個伏筆的意思,畢竟如若乾坤難扭,在權家多一個略帶善意的熟人,倒是比多一個陌生人要好得多。蕙娘衝她一彎眸子,也很坦誠,「就噎了兩個雞蛋,真是餓得發慌。」

  「都是這麼過來的!」正踮著腳尖為她拆喜帕的一位少婦便笑道,「明兒就能好生多吃些了——哎喲,真是沉!這鳳冠怕不有六七斤了。」

  眾人忙又嘖嘖稱讚了一番,「真是流光溢彩,美成什麼樣子了!」

  「剛才那一抬頭,連我都看呆了去……」

  從這少婦的打扮、口氣來看,這位便是大少夫人林氏了,她平素十分低調,一般並不出面應酬,因此蕙娘也是第一次同她相見——雖然是長嫂,娘家也算顯赫,但做派卻如此親切,直令人如沐春風,這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了。

  蕙娘度她一眼,卻不多看,只含笑低下頭去,露出了新婦該有的羞澀表情。

  未有多久,女眷們也都出了屋子各自應酬賓客,留下丫頭們給蕙娘卸了新娘的厚妝、換了沉重的禮服,出乎蕙娘的意料,權仲白倒是回來得很早,她才剛剛梳洗出來,都還沒上香膏呢,他就步履沉穩地進了裡屋——竟是眉目清明,一絲酒氣都無。這對新郎官來說,倒不大尋常。

  蕙娘面上稍露疑問,權仲白倒也還不是一點點眼色都不會看,他略作解釋,「我平素從不飲酒,就有,也僅以一杯為限。這個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也無人逼我。」

  「噢。」蕙娘說,她問,「你要先洗還是先吃飯?雖不喝酒,也還是沾了一身的酒味水煙味……」

  但凡醫生,沒有不好潔的,權仲白一嗅袖子,自己都露出嫌惡神色,他不言不語,起身就進了淨房,片刻後也換了一身青衣出來——倒是同蕙娘一樣,不要人跟著服侍。

  在喜娘唱詞中,兩人又吃了些吉祥食物,便算是新婚禮全。外人均都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只有綠松、石英兩個大丫環滿面紅暈,勉強在內間門口支持:不言而喻,這往下的時間,便是留給新婚夫婦行周公之禮了……

  「都出去吧。」還沒等權仲白開口呢,蕙娘便沖兩個丫頭擺了擺手,「要叫你們,自然會敲磬的。」

  兩個小姑娘都巴不得這麼一聲,話還沒落地呢,全跑得沒影兒了。權仲白過去掩了內間的門,他站在門邊,一時並不就動,而是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用商量的口吻問她,「要不然,今晚就先休息吧?」

  話音剛落,蕙娘緊跟著就歎了口氣——她不吃驚,真的,她只是很無奈。

  「您是不是真不行啊,二公子。」她說。「要真這樣,我也就不生您的氣了。您那就不是蠢了,是真好心……」

  沒等權仲白答話,她又瞥了他一眼,雖未續言,可言下之意也已經昭然若揭:要是權仲白多少還是個男人,下身還堪使用的話,那麼他就完全是蠢了。在焦家蠢,回了權家還是蠢,總之一句話,那就是蠢蠢蠢蠢蠢!

  權仲白就是泥人,也總有三分的土性子,他氣得話都說不囫圇了,噎了半天,才又端出風度,同蕙娘解釋。「你我雖然曾有數次謀面,但終究還很陌生。初次行房,女孩兒是最疼痛不過的了,由生人來做,感覺只會更差……」

  雖然還保持了那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做派,可說到末尾,他也不禁拉長了聲音,流露出睥睨的神色來:分明是好心,卻被蕙娘當作了驢肝肺……

  蕙娘擰了擰眉心,她往後一靠,手裡把玩著兩人喝交杯酒用的甜白瓷杯子,連正眼都懶得看權仲白了。

  「新婚不圓房,知道的人,說你權二公子體貼爾雅,不知道的,不是編排你,就是編排我。更會惹得長輩不必要的關心……你以為各屋裡的老嬤嬤都是吃乾飯的?要沒一雙利眼,她們怎麼瞧得出來哪個不安份的丫頭,已經被偷偷地收用了?」

  她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了。但那失望之情,卻流露得絲絲分明……見權仲白站在門邊不動了,蕙娘只好自己先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坐下。

  「還等什麼呀。」她說,「你要是還行,那就過來——把衣服脫了。」

  權仲白猶猶豫豫地,究竟還是接近了床邊……又花了好一會才坐下身來,似乎還不死心,「你聽我說——」

  蕙娘已經耐心盡失,她握住權仲白的肩頭,只一扳,便將毫無防備的權神醫扳了個倒仰,腳再一勾,一雙傲人的長腿也被她勾上床來,她乘勢就騎在新婚夫君腰際,慢條斯理地去解他的衣紐。「算了,你不來,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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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大戰

  權仲白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這些年來,他走遍大江南北,雖未身陷聲色,但怎麼也見識過諸多旖旎場面,可似蕙娘這樣做派的大家小姐,那還真是頭一次得見。怕就是女山賊也不過如此了,這麼大剌剌地跨在自己腰上,簡直像是把他當了一匹馬在騎。全無一般姑娘在洞房之夜,自然而然便會流露出的羞澀態度:肌膚之親、裸裎相對,就是最沒有教養的鄉間女兒,都肯定有幾分不自在,哪和她焦清蕙似的,活像是多年的花街老手……不,說得更準確一點,活像是個急色的登徒子,他這個新郎官,反而反過來成了扭扭捏捏的女兒家。

  「你怎麼從來都不讓人把話給說完。」他有幾分惱火地去握蕙娘的手,卻為蕙娘一把拍開,這個容色上佳氣質端凝的『一等富貴女公子』高高在上地坐在他腰腹處,儘管還隔著重重衣料,可屬於她那幾乎有幾分灼人的溫度,卻不可避免地伴著重量傳到了權仲白腰間。他不舒服地扭動起來,不願失了風度儀態——即使他也未必有多喜歡焦清蕙,可為人輕鄙,畢竟滋味也不大好。一點最後的架子要都端不住,誰知道她還能說出什麼話來。「我同你說!你從早上到現在,幾乎粒米未進……」

  權仲白不大喜歡她,這從他的反應裡就能清楚地體現出來,有人投懷送抱,還是她這樣的姿色,一般男人,就是口中說著不要,只怕胯。下那二兩肉也早就不答應了。可他呢?扭股糖一樣給清蕙解衣創造困難不說,連口氣都還是那樣平穩,多少不悅,依然被帶了魏晉色彩的從容風度給密實遮掩……別說色迷心竅,權二公子看來連情動都還早得很呢。

  蕙娘這一輩子,對著誰都是從容淡然,在她的天地裡,就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逃脫了她的算計、她的掌控去。唯獨眼前良人,自打說親起,她縱有千般本事,也毫無用武之地……即使知道這也不算全是權仲白的錯,可她畢竟還有血性,要不遷怒,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既然遷怒,態度自然而然,也就浮躁了起來。

  「你怎麼這麼麻煩啊!」她禁不住衝口而出,「我都——哎呀!」

  眼看權仲白的手又要來握她的手腕,她煩躁起來,索性將其一雙手握了起來,拍到了床頭,「不——許——動!」

  她用了三分力,雖一手鉗制兩手,很是使不上力,可料權仲白也不會同她比試力氣,不然,他還能給她製造更多的阻礙。蕙娘見他俊容湧起一陣潮紅,神色又添了幾分惱火,薄唇一開又要說話,不禁頭大如斗,好在衣紐也都開了,她便忙不迭直起腰來,往後稍退了退讓出了一點空間,便從衣襟裡伸進手去,一邊埋怨,「也就是你,睡袍還穿連身直綴……」

  說著,就把權仲白下身穿著的綢褲連同褻褲一道,一把往下扯開,將個魏晉風流佳公子剝得狼狽不堪、衣衫凌亂,打從胸前一路露白,露到了那不該露的地方……

  事已至此,要再扯什麼『先行休息』,已經完全失去意義。蕙娘手上力道放鬆了,見權仲白也不曾掙扎,她稍微滿意了一點兒,放開他之前,還警告了一句,「不許說話!」

  雖說只見了兩次面,但從權仲白的做派來看,他是慣了彬彬有禮、你揖我讓的來往應對的。同他講道理,他能講出幾千字來繞暈你,可被這當頭一喝,他總是有些不知所措:聽吧,似乎自己尊嚴掃地,可要不聽甚至對著干呢,倒顯得他又有幾分幼稚了……只要自己能佔著理,他雖然十分憤怒委屈,但始終也還是會聽從這命令……修養太好,有時候也是麻煩。

  蕙娘發覺此點,不禁小小愉悅,她唇邊含上了笑,態度也沒那麼急躁了。伸手去握那金貴又脆弱的三寸之物時,甚至還記得要放輕些力道……

  五指一觸那物,兩人都同時繃緊了身子,權仲白反應似乎比她更大,他弓起身來,雖及時咬住唇,可仍有一聲低吟沒有咬住,從現在已經格外水潤紅艷的唇瓣中逃了出來。

  他平時說話聲線清亮,此時這一聲卻很低沉,好似宮弦一抹,低沉醇厚,直直就送入蕙娘心底。同那絲絨一樣柔和光潤的觸感一樣,都令她又驚奇,又有些說不出的挑動。她本已經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可卻又忍不住問,「怎麼……怎麼和說得不一樣啊。大了這麼多……」

  一般男子那物,總有一層松皮包裹,據說綿軟時還要將那層皮略微一推,才能觸及柄部,可蕙娘上下摸索了一番,也沒找著那所謂的薄皮究竟在哪,如非那處已經略略充盈,她幾乎疑心自己是摸錯了地兒……

  小姑娘有點不開心了,她咬著下唇在心底埋怨了一聲,「庸師誤人!」一邊還不死心,伸手在頂端繞了一圈,甚至在傘處下緣還探了一根指頭去尋那應當就在左近的皮膚……雖仍一無所獲,但卻也成功地自權仲白口中逼出了兩聲低沉醇厚的抗議。

  「這才哪兒同哪兒呀,大驚小怪的,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蕙娘又有些不高興了,她抬起頭白了新郎官一眼,見權仲白神色微妙,胸口起伏劇烈,忽然靈機一動——「呀……你,你……」

  一般的大戶人家子弟,就算家教嚴格,成親前沒有通房,可在成婚之後,家裡肯定也會給安排幾個貌美如花、老實溫順的大丫頭在身邊服侍,也是免得他受了外頭的引誘,出去胡搞瞎搞的意思。像權仲白這樣,元配去世之後多年沒有續絃的,家裡有幾個通房,簡直再正常不過,就沒有,都三十歲的人了,思來想去,怎麼也不可能是『寶劍千金買、平生未許人』的身份了。可被自己這麼稍微一撩,他就這麼激動,再回思剛才種種動作,他的生澀和不自在,未必會比她少,倒多半是要比她多的……

  她雖說不下去,可意思倒也表達得挺明白的,手下動作也沒停……洞房花燭、軟玉溫香,焦清蕙又是個如此出眾的美人,這一番纏鬥,攪得她自己也是雙頰微紅氣喘吁吁,額際微微帶了汗,眼神亮得就像著了火……權二少就是再清心寡慾神仙中人,他到底也只是個男人。

  「這又有——」權仲白一開口,才覺得自己聲音粗嘎,他忙咽得一咽,才續道。「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就是要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你倒是好意思說出口呀。」蕙娘噗嗤一聲,笑得幾乎要滑到床下去,見權仲白大有惱羞成怒的意思,又轉回來安慰他,「噯,現在知道了也一樣,我明白、我明白——」

  她伸手去解自己的裡衣,將那修長而潔白的脖頸一點點地『解』了出來,紅燭光正正地灑在她頸間胸前,蕙娘一偏頭,雙手背到耳後去解褻衣,帶出一陣光影顫動……權仲白是想要移開眼去,可他也不是聖人,多年來清心寡慾,一朝遇此美色,本來已經夠撩撥的了。蕙娘那輕慢態度,又激起他的怒火,打碎了他的超然。自從初遇開始,他心底便念念不忘,很想狠狠回擊這個傲慢自大、睥睨冷傲的大小姐一招,可那畢竟過分幼稚小氣——

  「你又打斷我的話!」他到底還是有了幾分憤然,才脫口埋怨,便又自覺失態,只得用力將心神凝聚在臍上三寸之處,心中默念口訣:出氣一口,氣至湧泉……默然片刻後,才道。「我認真同你說——」

  焦清蕙又在他身上笑起來,她再度惡意地打斷了權二少的解釋,「放心吧,我曉得,我會很小心——」

  她已把上身衣裳褪得盡了,下身裙裳半解,褻褲被推到一邊,那處最私密的地方,隱約擦過了權仲白腿根。小姑娘輕輕顫抖了一下,她一邊探身去拉床頭小櫃,一邊一手又探下去,惡劣十足,輕輕地擠了擠已是一片濕滑的掌握,手指擦過側面,又換來權仲白本能的顫動。蕙娘的聲音裡,也就帶上了格外紆尊降貴的笑意。「很小心很小心,不會弄疼你的……真是的,怎麼比娘們還娘們!」

  錚地一聲,就像是有什麼斷了線,抽得權仲白腦中一片凌亂狼藉,他雖是性情中人,但這輩子對外人卻還從未動過火氣,越是不喜歡、瞧不上的,他對其也就越氣、越疏遠……焦清蕙能以她如此霸道專斷的做派將他逼到這一步,也很可以自傲了。

  他把住蕙娘腰肢,挺身一個用力,在她輕呼聲中,已仗著自己頎長的身段,將她壓到了身下,咬牙切齒地道。「上嘴唇挨天、下嘴唇貼地……焦清蕙,你還真是好大的口氣!」

  焦清蕙顯然幾乎從未處於劣勢,權仲白疑心她是否一輩子都是如此高高在上,彷彿連看俗人一眼,都將污了她那高貴的做派。更不要說被人壓在身下了……雖然是洞房花燭,但這位處處奇峰突出做派強勢的大小姐,只怕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就著剛才那姿勢,把自己給辦了……眼下,她究竟是有些驚慌的,可更多的卻還是濃厚的不服氣。唉,她有多看不起自己,權仲白難道瞧不出來嗎?

  忽然間,他在被嚴重撩起的怒火、欲。火之外,又興起了那極為突兀的不適感:纏綿、共赴巫山,本應是情到意到、自然而然。可現在,他沒有情意,只想敬而遠之,她呢?恐怕就更不甘心了……這樣子,真是沒有意思。

  可動作稍停,表情還沒變呢,焦清蕙似乎就察覺到了什麼,她忽然想要重又翻身將他壓倒。權仲白大急之下,只得將她狠狠釘住,手摁著手,頭頂著頭……

  嗯,胯間嘛,就只有用腰桿來壓著了。

  「啊……」

  終於,在權二少被非禮了大半日之後,他終於成功地借由這一釘,自新婚嬌妻口中逼出了一聲婉轉哀怨、?鏘曼妙,琵琶般的一聲響動……她姣好的容顏蒙上了一層極濃重的紅暈,長長的睫毛蝶翅一般上下撲閃,似開又還要閉:究竟還是個姑娘家,笑話他生澀,其實自己又何嘗不生澀?只是這麼一頂……

  權仲白咬著牙緩緩後撤,可他才一動,腰就被焦清蕙的長腿給鎖住了,這個又嬌貴、又美貌、又傲慢又刻薄的,叫人處處難以忍受的姑娘家責難地睜開眼,她潤了潤唇,聲音也有點發啞,「傻子,還愣著幹什麼,進來呀……」

  「你怎麼能——」他甚至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用在焦清蕙身上,權仲白又吐了一口氣,在心底提醒自己:善不怨人、賢不生氣,自己三十歲的人了,也不好和一個小姑娘過分計較。「你根本就不懂!光顧著捏我有什麼用,你自己還沒濕透呢!」

  這話出口,他先尷尬地紅了臉:全賴焦清蕙,否則如此下流猥瑣的詞句,怎會出自他權仲白之口?這哪裡是相府千金,簡直是、簡直是……

  「那你就快些呀。」還沒想好形容,焦清蕙已經睜開眼來,似笑非笑地扭了扭腰肢,「要不會,你就放開我讓我上去,我來——」

  罷,管不得這許多了!

  權仲白牙關一咬,將種種紛亂思緒全都摒到一邊,他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你可別怪我沒提!」

  當慣大夫的人,哪個沒有十八般手段?尤其權仲白最善針灸,對人身穴位的理解,幾乎遠超同儕。角孫、中府、乳中、大巨、承扶、三陰交,一路揉捏點按,什麼不該碰的地方都還沒碰呢,焦清蕙已經漸漸被他按得軟了,她很不服氣——權仲白能看出來,對自己忽然落入弱勢無法翻身,她極不服氣——可他能和她一樣惡劣,焦清蕙才要動,他手勁往往便大一分,兩個人倒鬧得同打仗一般,到末了她只能在他身下扭轉騰挪,一個勁兒地磨著他不爭氣的玩意兒,分他的心……

  權仲白忽然又有點得意:焦清蕙越不情願,他就越贏得爽快。似乎從頭一次見面起,她給他製造出來的這許多煩惱,也隨著她自己苦悶的表情漸漸消融了一些。

  哪管他自己也漸漸越發無法忍耐,可神醫就是神醫,在終於劍及履及時,蕙娘已經身子發麻,少說也交待了有兩次了……

  也就是到了這種時候,女兒家才不至於過分疼痛,縱心中有千般不甘,可畢竟她年紀還少,又不同於權仲白自然有身份上的優勢,她自個還是能調適得過來的,雖說這疼痛混了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可、但……一旦掌握了要領,習慣了這幾乎親密無間的親近,自然而然,也就有快美跟著來了。

  她雙眼半開半合,有幾分眩暈地打量了權仲白一眼,見他俊顏潮紅,雙眉緊皺,那股水淋淋的氤氳氣息儼然撲面而來,攪得她丹田繃緊、呼吸又更不禁急促了幾分……忽然間,她理解了世人對美色的追逐,唉,算啦,縱有千般不好,在這等時刻,至少他還是挺好看的。

  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打量眼神,權仲白瞅了她一眼,眉頭擰得更緊,他潮濕而灼熱的手指熟稔地找到了蕙娘胸前最敏感的地方,一面動作,一面時重時輕,將蕙娘要出口的玩笑又給捻得散了。

  「睚、睚眥必報!」她不禁氣促著抱怨,「嗯……我……我……」

  彷彿是一道琴曲奏到了最激烈的地方,又像是一條奔湧的酒泉,帶著熏人的醉意拍打著她的堤岸,這令人迷醉的感覺又上了一層,蕙娘再顧不得和權仲白鬥氣,她嗚咽起來,纏著他的腰,又交待了一次……

  可權仲白呢?他卻儼然只是慢了些速度,一點恢復的時間都不給她,好像連絲毫疲倦都不曾有,她被衝散了的神智還沒聚攏呢,眼看就又要隨著他的動作,被頂得散了。

  「你……你……」就算蕙娘底子好,眼下也真是要被折騰得散架了,她一天都沒進食,此時連番折騰,竟真有眼前發黑渾身酸痛之感,這床笫間的戰鬥,她是輸了個徹徹底底——可就算是這種事,焦清蕙也不喜歡輸。她格外帶了氣急敗壞,「你怎麼還沒——和她們說得不一樣啊!我這都四、四、四……嗯……四次了——」

  「我一直就要告訴你……你又不讓我說。」權仲白的氣息也有幾分紊亂,他微帶酒氣的呼吸吹拂在蕙娘耳畔,吹得她更燥熱了幾分,只能皺著眉盡量別過頭去,遠離這難耐的感覺。「我從小修行童子功,練精……還氣,三十年來,一點、一點元陽未洩。本來就忙了一天了,要不休息一夜,你如何能吃得消……」

  多少年來,蕙娘第二次被噎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了,她瞪著權仲白——又哪裡看不出此人心中的得意?這一次,是她自己過分急躁了。人家是仁至義盡,沒什麼地方可以挑剔……

  「你、你、你無賴!」她昏頭昏腦,再不記得端那高臨下的架子了,幾乎恨不得一口就咬上權仲白的咽喉,「我不讓你說,你不會搶著說啊!我……啊……我……你別……」

  到底還留有三分清明,見權仲白歎了口氣意欲後撤,她又忙鎖住了他的腰,蠻橫地道,「不許出去!」

  「再下去,你真要受不住啦。」他還扮著仁義呢。蕙娘都有點想哭了——她會不知道嗎?可折騰了一晚上,為的不就是留種?這時候他退出去,自己還真是白忙活了……

  忽然間,她有點明白文娘的心情了:雖然這事也不能算他權仲白的錯,可她照舊是氣得七竅生煙,畢竟,不賴他,她又能賴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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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23:59:22 |只看該作者
33姐妹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燭台上紅淚堆疊,猶有一絲殘火未熄,天色雖已放亮,可綠松燒紅著臉,輕輕推門而入時,帳內卻還全沒一點動靜。只隱約能見床邊橫出了半截玉臂,踏腳上搭了雪白的中衣。室內似有一股難言的味道,要聞又聞不真——她也不敢深想,只細聲道,「少夫人、少爺,該起身梳洗,往前院問安了。」

  蕙娘從前黎明即起,這習慣多年間從未改變,她也從來都不賴床的,可今日綠松喚了一次,床上還無人應答,眼看時辰是再拖不得了,她只好拎起金錘,在銀磬上輕輕一敲,這一敲,總算是敲出了動靜,伸出帳子的那隻手動了,帳內也傳來了少夫人極輕的低吟,被浪再起,帳內少爺似乎坐了起來,卻又被少夫人抱著腰給再摁了回去。

  「再睡一會……」她從來也未曾聽過少夫人這樣的音色,同從前相比,這琴弦一動帶出的雅正似乎並未變化,可卻陡然低了幾個調子,裊裊餘韻,像是能鑽進人心底去。就是少爺都像是聽得呆了,過了一會,才從帳內道,「你們都出去吧,我穿了衣服,你們再進來。」

  綠松登時恭謹地退出了屋子,待得再聽到磬聲後,她這才帶著一群丫鬟魚貫而入——少爺和少夫人都自己穿好了衣服,只是少夫人似乎仍覺睏倦,她連連揉著眼睛,眼下兩彎黑影又濃又重……綠松跟了蕙娘這麼久,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沒有精神。

  再一看少爺,幾個丫鬟臉都紅了。二少爺風度怡然,京城眾人素來傳誦不休,她們也都是聽說過的,昨日只驚鴻一瞥,已覺得的確劍眉星目、朗然照人,可今日睡眼乜斜、髮絲凌亂,不知如何,反而更令人無法逼視……

  眼下到了新房,很多規矩就和從前不一樣了。權家沒有上下水道,淨房也要窄小一些,二少爺先進了淨房,石英便親自跪下來舉著臉盆,綠松擰了手巾把兒給蕙娘洗臉漱口,等兩人先後從淨房出來,幾個大丫環又一擁而上,要服侍二少爺洗漱。卻為二少爺擺手回絕,「給我一盆熱水,一把手巾就得了,我自己一個人慣了,不用人服侍。」

  綠松未敢就退下去,她拿眼去看蕙娘,見蕙娘輕輕點頭,這才親自為二少爺斟了熱水。於是一行人又忙著支開屏風,瑪瑙來服侍蕙娘穿了正紅羅衣,梳了新婚婦人慣梳的髻子,緊跟著便同往常一樣,孔雀捧首飾,香花端了梳頭包袱過來,綠松石英一左一右,一個捧了西洋花露水兒,一個端著各色名貴妝物,象牙管裡填的口脂、和田玉盒裡盛的胭脂、天青石筆裡鑲嵌的海外螺黛……五六個人忙得不可開交,權仲白梳洗完了,往西洋落地大鏡前一站,自己把頭結成髻上了玉冠,回身望見梳妝台前這一群花花綠綠忙忙碌碌的妙齡少女,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

  因他在這院子裡住了有十多年,已經住得慣了,此番新婚,也未換更大住處,只是修繕裝葺了一番而已。婚前他又老在香山藥圃裡,多少也有點逃避的意思,今日一打眼,才覺得這屋子根本就已經不再是他的屋子了。曾經素白的牆面被安了多寶格,裡頭供著楚窯黑瓷。本來空蕩蕩一張炕一張床,再一個八仙桌,也就是這屋裡全部家當了。可如今,梳妝台、月桌、西洋落地鏡、楠木大櫃,炕上一對炕桌,床前黑檀屏風——就連這床都被換作了廣式螺鈿拔步床,一掃從前那張蘇式床的簡潔,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輝,富貴得傷人眼……

  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屋子了,他這麼一想,又有些煩躁起來,對蕙娘話就多了一句,「你倒是比公主都貴重,不過梳妝打扮,也要七八個人圍著你打轉。」

  蕙娘從鏡子裡瞅了他一眼,笑微微地道,「咦,姑爺倒是挺明白公主是怎麼打扮的麼。」

  權仲白總是很容易被她鬧得特別煩躁,他也算是明白了:沖焦清蕙客氣,那是絕不行的,你客氣了,她就能順著桿兒爬到你頭上來。可要對她不客氣,他又實在做不出,畢竟多年來養就的風度在那裡,有些話焦清蕙漫不經心就能說得出來,可在他權仲白這裡,是要下了決心才能出口的。

  要這樣輕易就為她改了作風麼,他又覺得實在不太值當……權仲白也只好悻悻然地哼了一聲,以示:我不同你計較。

  他本待要踱開幾步,甚至就到院子裡去等她,可焦清蕙身邊那掌事兒的大丫頭瞟了他一眼,又垂頭在主子耳邊又輕又快地說了幾句什麼,焦清蕙唔了一聲,又說,「姑爺,要不要試試我的玉簪粉?要不然,鹿角膏也還堪用,都是我們自己制的,比外頭的要乾淨一些。」

  她語調裡含了幾分笑意,雖像是示好,可聽著又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權仲白皺起眉頭,一時也拿不準她究竟是要修好呢,還是又突發奇想來笑話她了,才剛擺了擺手還沒說話,卻見焦清蕙從鏡子裡笑著點了點自個兒的脖子,他回頭一看鏡子,這才發覺——雖然繫了領扣,可到底還是有一小片紅腫咬痕,歪歪斜斜就藏在領子邊上,一動彈就露了出來。

  三十年練精還氣,腎精是一定極為充足壯健的,可就連權仲白自己都不知道,他竟能鏖戰那許久都未疲憊,要不是焦清蕙又抓又撓,又扭又吸,到末了乾脆一口咬在他咽喉上,把他嚇了一跳……只怕折騰到四更都未必能消停。他撫著脖子,不免有幾分羞赧:這種事,做男人的自然要體貼妻子,畢竟女兒家是吃虧的一邊,雖說焦清蕙只是看著嬌滴滴的,身上可結實得很,但破瓜之痛仍然難免……

  不過,也是她自己不聽良言,非得這麼折騰。權仲白又理直氣壯起來,他問,「粉在哪裡?我自己塗。」

  幾個大丫頭頓時面露尷尬之色:服侍主子,是她們的本分,可這個主子連粉都要自己塗,這是姑娘在,又是頭一天,還說的清楚。要不然,主子心裡還指不定怎麼想呢……

  蕙娘業已經梳妝完畢,她忍下一個呵欠,強撐著站起身來,親自從香花手上拿過了玉簪粉,又在綠鬆手裡挖了一點鹿角膏,見權仲白已經解開領口,露出一點脖頸來,卻仍有些戒備之色,她真恨不得把這一手的白,全抹到他鼻頭上去……她又不是《西遊記》裡的白骨精,難道還會吃了他不成?

  「你自個兒能抹得勻嗎?」她掃了幾個丫頭一眼,「唉,算啦,我來幫你吧。」

  權仲白默不做聲,蕙娘看得出來,他是強忍著不舒服呢……她更想把粉膏糊他一臉了,可當著下人的面,到底也只能做賢惠,慢條斯理地先將鹿角膏塗勻了,再敷一層玉簪粉。只是手指觸到權仲白脖頸時,多少有幾分不自在……她和權仲白似乎天生就犯相,指尖一觸,就覺得有輕微電流吱吱作響,燙得她渾身不舒服……

  被這麼敷上兩層,就是蕙娘的黑眼圈都遮掩得差不多了,更別說這小小吻痕了。不片晌,兩人已經裝扮停當,也來不及吃早飯了,只各含了一片紫姜,便攜手出門,去給一眾長輩奉茶請安。

  #

  權仲白續絃這自然是大事,兩夫妻今天一天事情不少,給活人奉茶之前,還要先給死人上香,因此兩人才起得這格外地早。當然嗣後權家當然還要大宴賓客,不過作為新婦,倒是無須出面招呼應酬,只要回去等待各路長輩前來探看勉勵也就是了。權仲白要忙一點,因蕙娘被賞穿三品淑人禮服,按慣例,他是要入宮謝恩的。

  天色剛放亮不久,正是一般人起身用早飯的時候,權家小宗祠前已有幾位老僕守候,一望即知,這都是在家中地位特殊,不能以尋常下人相待的多年老人。見到兩人過來,便開了祠堂大門,又放響鞭炮等等,不多時,良國公並權夫人也進了院子——這是現任族長,開祠堂,他自然是要在一邊的。

  蕙娘和權仲白便成了牽線木偶,先給族長行禮,再拜一代良靖公,一代代傳承祖先拜了,再拜一排排宗房長輩的牌位,多年世族,到最後蕙娘手都要被香灰染紅,這才拜到了上一代權仲白生母,元配陳夫人——也就是義寧怡順大長公主之女,她也是權家宗房上一代唯一去世的長輩。蕙娘心中有些好奇:良國公承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是三子,按年紀來說,上頭兩個哥哥只有更大的,這些年來,家裡總有些生老病死的吧……可卻全沒體現在宗祠裡,在上頭還有太夫人的時候,這種事可並不太常見。

  再往下還有一排,孤零零的也是一個牌位——這便是權仲白元配達氏了,因是平輩,他無須行跪拜禮,只是鞠躬上香,便自己退開。蕙娘取了香正要跪,已為身邊老僕止住,「少夫人請行姐妹禮。」

  大秦疆域廣袤,各地風俗繁雜,禮儀也往往有所不同。蕙娘並不大清楚外地人是怎麼操辦這個問題的。不過在京城,高門風尚看內宮,自從百年前孝安繼皇后在元皇后靈前行妃禮後,一百多年來,不成文的規矩,續絃在元配跟前,一般都行妾禮。

  當然,權仲白的情況和一般人還不大一樣,雖然禮成,但他又沒有圓房,新婚三天人就去了。再說,達家現在式微,和焦家根本沒得比,但不管怎麼說,禮數還是禮數……

  蕙娘還有些遲疑時,良國公咳嗽了一聲,「此乃吾家規矩,生者為大,焦氏不必多心。」

  他這個族長要抬出族規,蕙娘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是她多少也有幾分明白:一般新婚,那肯定是先拜長輩,再拜宗祠,起碼宗房一家人要都在宗祠前候著,也是取個熱鬧。今日安排如此古怪,只怕就是為了這一句『吾家規矩』,在從前,根本就不是規矩……

  人都死了,不要說跪下來磕個頭,就是禮制要她在靈前打滾,蕙娘也根本都不會在意,同一個死人,她沒什麼好計較的。尤其權仲白惦念亡妻,多尊重些達氏,兩個人起碼不至於因此齟齬,這她也不是不明白……可公爹要抬舉她,難道她還能駁長輩的回,給長輩沒臉?她也不去看權仲白,自然而然,給達氏的牌位福身行禮,將香插上,便完了此禮。一行四人前呼後擁地,又往權家內院過去,給太夫人等族內長輩行禮。

  #

  權家雖然地位顯赫,但行事素來低調,族中一般只有主母出面應酬,似太夫人、大少夫人這樣人物,不要說清蕙,就是四太太都很少能夠打上照面。平素家中宴客,她們是專有一處小園子,裡頭亭台樓閣外加戲檯子,一處都不少。自己人居住的反而是另外一處地方,清蕙雖然以前也隨著母親在京中行走過一段時間,但也還是今日才得進權家真正內院。

  以她眼界,就是再巧奪天工、富貴榮華,也頂多能得『不錯』兩字。尤其權家屋宇都有年頭了,睡的是火炕不說,連地暖都沒有,就因為天氣和暖,昨晚在床上睡著,連火盆都沒有,被子也輕薄,這讓清蕙如何睡得安穩?不知不覺,竟滾到了權仲白懷裡……蕙娘心裡自然先就帶了不快,一路瀏覽時,眼光就更挑剔了一點。只覺雖然也是梨花院落、柳絮池塘,一派百年富貴氣象,但僅這一眼看去,是趕不上焦家多了。

  真是暮春初夏時節,園內百花開放,也不知哪裡栽了一兩株桃花,惹得蕙娘連著打了兩個小噴嚏,權夫人便笑道,「別是昨夜著涼了吧?我瞧你們兩個看著都沒什麼精神。」

  權仲白和蕙娘心裡都是有鬼的,聽權夫人這麼一說,都不禁大窘——權夫人沖蕙娘擠了擠眼,還要說話,良國公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便只笑著用手扇了扇臉頰,鬧得蕙娘臉若紅榴,恨不能衝到鏡前,再給自己補一道粉。

  「娘。」權仲白雖也羞赧,但畢竟要比女兒家好些,他語氣加重了一點,倒像是在告饒了。權夫人握著嘴巴笑,又讓蕙娘走到她身邊,挽著她的手臂,「餓了沒有,今早也沒吃飯?我本還以為你們昨夜要用點心呢,令我院子裡小廚房別歇火,你們一旦要點心了,就立刻現做送來。沒想到竟沒要,她們倒白熬了一夜。」

  權仲白所住的立雪院,離權夫人自己居住的歇芳院並不太遠,權夫人特別留意這個,也是體貼新婚夫婦的意思。只是這話落在蕙娘耳朵裡,就有些別的意思了:立雪院本來人口似乎很少,她今早是一個都沒有看見。可連自己吃沒吃早飯,她都瞭如指掌,可見長輩們在立雪院裡也是安排了一二眼線的。從前在娘家的時候,祖父愛安排幾個眼線,她都沒有二話,但現在過來婆家,處處陌生,她就不大喜歡身邊還有這麼一個耳報神了。

  「起得晚了,就沒來得及用。」她收攝了心神,恭敬又和順地回答權夫人,那笑中的冷勁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盈盈的感激給代替了,「多謝您惦記著,要一會回去,早飯已撤了,少不得還要到您院子裡要些點心來吃。」

  權夫人的笑意便加深了一點,眼看太夫人居住的擁晴院近在眼前,她再拍了拍蕙娘的手,便將她的胳膊給放開了。

  #

  正因為良國公府素來低調,雖然和權夫人那是見過的不錯,但今日滿屋人,蕙娘竟也就只認識權夫人一個,太夫人喬氏、大少夫人林氏都算是初次會面,此外還有兩對男女,坐的還是客位,以形容穿著來看,應該是良國公的兄弟輩。再有也就是良國公並權家兄弟幾人,還有濟濟一堂的小輩們了。蕙娘只隱約知道裡面應有權夫人的親生女兒瑞雨,但在一眼間,著實難以分辨出究竟哪個是她。

  一整套行禮上茶的儀式四平八穩,無甚可說,太夫人神態威嚴,對她這個新婦都沒有多餘的笑臉,無非是勉勵幾句,只叮囑權仲白,「給你娶了這麼一個無可挑剔的媳婦,以後就別老想著向外跑了,這幾年,多在家裡呆著。」

  她給蕙娘的見面禮,倒是的確十分名貴:一對和田玉鐲子,不論是從成色還是雕工來看,也都算是宇內難得之物。權夫人的見面禮就要比太夫人減了一等,不過是一串墜了貓眼石的金項鏈,幾乎有些不合她的身份,兩位叔嬸輩所賜,價值大致與她相當,蕙娘一一受了,又給大嫂行禮斟茶,大少夫人將她一把扶起來,笑盈盈地,「真是個美人兒——雖是妯娌,可年歲相差大,你就同我娘家侄女一般大小,我看了你呀,就想起她來。」

  說著,就取出一個小巧的西洋金鑲五色寶石懷表來,「也不是什麼難得的東西,娘家人給的,我已有了,就轉送給你吧。」

  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看著卻還很年輕,富態的圓臉、精緻秀氣的輪廓,她有點像何蓮娘,渾身透著的那是真和氣,一望即知,是個又熱情又細緻的能幹人,但心裡卻不至於缺了盤算……只是這句話到底是有點淺了。蕙娘淺淺一笑,接過懷表來,謝了大少夫人,她底下那些弟妹又過來給她行禮。

  相公歲數高點,也不是沒有好處,權叔墨比蕙娘大了好幾歲,權季青和她同歲呢,兩人都要上前給蕙娘打鞠躬,還才是垂髫年紀的權幼金就更不必說了。搭上剛才受過她禮的權伯紅,這兄弟五個長得都很相似,全是跟良國公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只是氣質卻有極大不同。權伯紅三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和妻子一樣,根本就不顯年紀,七情上面,對蕙娘的好奇只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有種天真的善意。權仲白麼,魏晉佳公子的氣質也頗能騙騙不認識他的人,權叔墨就不一樣了……他很有戎馬世家的風範,這麼喜慶的場合,也還是一臉嚴肅,一舉一動間幾乎有金鐵摩擦之聲,一張清秀的臉被曬做了麥色,看得出來,他是一條相當血勇的漢子。

  權季青呢,看著最冷,和長兄、次兄一樣,他膚色白皙、面容秀逸,甚至還要比權仲白更英俊一些,只是氣質略微青澀而已,只是權伯紅熱情、權仲白優雅,他卻沒有兩位兄長週身都帶著的一股熱情,而是在彬彬有禮之中,附贈一段冰一樣尖銳的沉靜:這少年年紀雖小,但一舉一動,卻顯得很沉著,很有譜兒。說起做派,和他姐姐,楊家四少奶奶權瑞雲,倒有幾分相似。蕙娘對他特別有印象——當時在新房裡,也是他提著權仲白行禮。

  至於權幼金,年紀還小、稚氣未脫,給嫂子行過禮,就奔到權夫人跟前要糖吃去了。蕙娘又見了權瑞雨同七八個堂弟、堂妹,這時綠松也將一托盤見面禮呈上來,蕙娘親自把自個兒的活計遞給太夫人、夫人及弟妹等輩,就算是她的見面禮有了。

  這都是京城慣例,無非按部就班、虛應故事而已,蕙娘面上笑著喫茶,心底卻很希望快點回去能用個早飯——她已經餓過勁了,昨晚又沒睡好,現在竟有幾分頭暈目眩。不過,全家人得了她的禮物,怎麼也都要笑著誇誇新婦的,權瑞雨就很熱情,拿著她得的一個扇套翻來覆去地看著,又誇獎蕙娘,「二嫂手藝真好!這荷花怎麼繡的,我就瞧不出來,這是用的什麼針法呀?」

  這話一出,幾個長輩都有些似笑非笑,蕙娘不動聲色,心底卻也歎了口氣。

  沒想到權家這個瑞雨,竟公然又是一個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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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的名門世族,家族成員過百,那是隨隨便便的事。即使以每人選一套扇套、荷包,大小  荷包湊足四喜,那也是相當龐大的工作量了。尤其蕙娘情況,眾所同知,從出孝到過門,不過一  年多一點兒,她又不以繡活出名,這若干套繡工精美龍紋風采的活計,有多少是親自手制,多少  是下人代工,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權雨娘這一問,問得是有點促狹了。

  權夫人想到女兒曾不服氣地說了一句,「她是有多好,要這樣費力巴哈地娶進門』,也有些無奈:這個鬼靈精,當時說那一句話,連自己都未曾留心,想不到一年多以後,她還心心唸唸,要試試新嫂子的底……

  蕙娘微微一笑,忍著一陣又一陣的眩暈正要說話,大少夫人已經把話口接過去了,她略帶嗔怪地說了一聲,「雨娘,你自己功課不好,也不多用心,反而還有理了呀。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是請教你嫂子的時候嗎?」

  本來瑞雨身邊那些堂少爺堂姑娘們,已經有幾分蠢蠢欲動,似乎大有接口打趣蕙娘的意思,被大少夫人這麼一說,竟全都偃旗自鼓。瑞雨眼珠子一轉,半是不服氣,半是硬撐場子,「就是一句話嘛,大嫂盡欺負人……我眼界淺,看見了好就問一聲唄。」

  她嘴一扁,泫然欲泣,還要再說什麼。太夫人看她一眼,己道,「哪有你這麼嬌的,大嫂說你一句,你還故意裝起委屈來。」

  祖母訓話,一干人誰也不敢插嘴,瑞雨忙起身低頭聽訓。「是,孫女兒知錯了。」

  蕙娘這時,就是再說好話也都無用了,她索性不發一語  確實也是餓得有些暈眩了,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今兒祖母這裡居然沒有點心。」

  「一大清早的,誰吃這個。」太夫人對權仲白的態度顯然要緩和多了,責怪裡明自透了喜愛。「就數你事多。「說著,自然早有垂髫小鬟上前,奉上一盤子形形口各式點心。權仲白選了兩樣,又一指蕙娘,令丫頭捧到她跟前由她挑選,他理直氣壯,「昨兒折騰了一天,今早起得晚了,飯也來不及吃……」

  一屋子人都樂了,太夫人噗嗤一笑,情緒最外放。權夫人眉眼彎彎,打趣地用手點了點小夫妻,其餘小輩,沒成親的紅著臉暗笑,蕙娘幾乎閉目呻吟出來:似權仲白這樣,能如此不把場合放在眼裡的人,在豪門世族裡,著實也有幾分少見了。

  這種事肯定是越描越黑,再說,以權仲白婚前如此反對續絃的態度來說,甚至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一個不得丈夫歡心的女人,不論其出身如何,在深宅大院,都是很難立住腳跟的。蕙娘輕輕地拈起了一塊糖糕,搭著茶吃了,只覺得茶湯入胃,彷彿一個熨斗,連心底都熨得微暖。權夫人才開口數落權仲白,「就晚一會也無妨,早飯還是要吃的——」

  良國公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妻子的話,他也有點被逗樂了。同在祠堂裡的冷淡威嚴相比,語氣暖和了不少。「前些年你家室空虛,自己四處亂跑,天南海北,天下也沒有多少你沒去過的地方。現在成親,是有小家的人了,就不能再同從前一樣著三不著兩的,還和個孩子似的!」

  他在這個家裡,顯然擁有無上威嚴,一旦開口,立刻全場肅靜,連自己兩個兄弟都挺直了腰桿。蕙娘用眼角餘光去看權仲白——他倒是似乎還沒覺出氣氛的變化,依然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裡,同身一派慵懶,竟是連自己親爹的面子都不給……

  「就好比去年。」良國公瞪了權仲白一眼,終究還是沒說什麼,他續道,「忽然就離京整整一年,你就是對得起家裡人,難道對得起皇上?今番回京,兩年內你別想再出去了,即使離京,也只能在去些腳程近的地方,一天之內,必須能趕得回來!」

  有個天子近人,固然是權家之幸。朝中幾次風雲變化,要不是權仲白的特殊身份,在蕙娘看來,權家有好幾次恐怕是沒那麼容易過關的。但當著一家人的面這樣訓話,背後的用意,透露出的蛛絲馬跡,她就能咂摸出幾重文章來。第一,良國公對這個兒子,約束力恐怕不是那樣強。要當著一大家子的面這樣說他,多少也有點逼他認賬的意思。第二麼,只怕在權家這一代裡,權仲白是自然而然,就佔據了一個相當特殊的位置,在長輩跟前,他是很有特權的,就是良國公端出父親身份來,都沒法令他畢恭畢敬的話,只怕其餘長輩,自然是只有順著毛摸的道理了……

  這也給她提供了一個上好的機會,清蕙藉著喫茶的機會,輕輕地往對面瞥了一眼——除去長子伯紅、大少夫人林氏坐在權仲白上手,她不好探看之外,權叔墨、權季青正巧都在她對面落座。想要摸情這兩位少爺對二哥真正的看法,此正其時也:這四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中,也就是權仲白受到的關心最多了……

  在所有人都注意長輩的時候,一個人是很難把面上表情,約束得天衣無縫的。譬如權叔墨,雙眼神光閃閃,雖然還不至於把不以為然放到面上,可從他眼角眉梢來看,明顯是有些不服氣,也有些羨慕的……倒是權季青,面色沉靜逾恆,甚至還察覺到了她的眼神,蕙娘再次飛去一眼時,他對她微微一笑,態度友善中帶了一絲狡黠的會意,就這一眼,蕙娘心底明自了:這個權季青,對花廳裡的暗潮洶湧,心底恐怕是門兒清……

  她不再四處打量了,而是專心地望著自己的腳尖:初來乍到,在長輩跟前,還沒有她說話的份兒。

  良國公的訓話也到了尾聲,「這一陣,也不要往香山去了,就要去,也帶上你媳婦一塊。從今以後,很多毛病,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我也就少為你操點心!」

  這末尾一句,終於是透出了一點滄桑:看來,良國公雖然看著嚴厲,但心底也並不是不疼兒子。

  權仲白看著顯然有點不樂意,但他總算還知道不和父親頂嘴,究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再說,良國公要求得也不非分……他點了點頭,「就按您說的辦。」

  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一眼,雖說表情沒什麼變化,可兩個長輩的肩膀都鬆弛了下來,權夫人喜孜孜地打圓場,「好啦,這都鬧騰了多久了,既然你們昨晚折騰得太晚,這會就快回去歇著吧。」

  她到底還是打趣了新人,權瑞雨噗嗤一聲,悶笑得不可收拾。權夫人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又道,「一會中午下午親戚們過來了,還有你們忙的呢。」

  於是眾人各自回去,蕙娘才一進屋就倦得不得了,她責問綠松,「我那張椅子怎麼沒帶來?

  自雨堂的一張椅子,自然都是有來頭的,不說用料名貴,就只說那弧形長擱腳,就要比一般躺椅更舒服得多,文娘每次過來,都喜歡在上頭貓著,這會她不想上床,自然而然,就惦記起了自己的愛椅。她也顧不得權仲白了,自己先癱到炕上去,幾個丫鬟頓時圍過來了,又是換衣服,又是重勻脂粉,石英端了一個五彩小蓋碗,「快先填填肚子。」

  蕙娘接過了,卻不就吃,而是掃了石墨一眼,石墨忙道,「因過了早飯時分,原來那些東西,怕少夫人不入口。小廚房又只夫人那裡有設,夫人在擁晴院,我們也不敢隨意滋擾擁晴院裡的姐妹們。這是奴婢自己燉的銀耳,您先填一填,一會到了中飯時分再吃正餐,倒更妥當些。」

  聽說是她自己燉的,蕙娘便下了調羹,綠松一邊為她脫了繡鞋,輕輕地給她捏腳,一邊細聲道,「您的貴妃椅是陪來了,可這屋裡地方小,還不知在哪收著呢。改日再慢慢地尋吧……」

  又見蕙娘腰肢僵硬,便說,「讓螢石給您捏捏腰吧?」

  螢石在自雨堂裡,就專管著陪蕙娘練武喂招,因怕蕙娘使錯勁兒,傷了筋骨,她是特地學過一手好鬆骨工夫的。

  蕙娘半合著眼,意態慵懶似睡非睡的,似乎根本沒聽見綠松的說話,過了一會,才輕輕地點了點頭,綠松便沖石英一點頭,石英自然退出了屋子,她這才一邊給蕙娘捏腳,一邊又用眼神令人給她蓋了一層薄薄的漳絨毯子……

  這麼一番舉動,倒把權仲白比成了個外人,因為他對丫頭們近身顯然很有排斥,這群人精自也不會自討沒趣,除了石墨也遞給他一鍾銀耳之外,一屋子人忙進忙出,竟沒有誰搭理他的。權神醫在自己屋裡,反而倒有些不自在起來,他往桌邊一坐,想要說話呢,綠松已經瞥來一眼,又看了看似乎已經迷糊過去的蕙娘。

  雖說看不慣蕙娘的嬌貴做派,可人家會這麼累,也是因為他折騰得不是?他越發有些不好意思了,坐了一會,便起身道,「我去南邊炕上歇一會。」

  一邊說,一邊信步出門,青色身影,也不知踱去哪兒的『南邊炕上』了。

  等他出了院子,蕙娘也就慢慢地睜開眼,她似笑非笑,「今兒個,你都見著了吧?」

  因要送活計,綠松也去了擁晴院,到得可能還比他們夫妻更早。雖然未能在蕙娘身邊服侍,但人在廳內,該看到的熱鬧,只怕沒有少看。

  「見著了。」綠松拿起碗來,徐徐地給蕙娘調銀耳羹。「都不簡單那。」

  「大家大族,都是這樣。還以為都是我們家,人口簡單,就一個五姨娘,也翻騰不出什麼大浪來。」蕙娘到底有幾分疲倦,她閉上眼,夢囈一樣地問。「你怎麼看?」

  「大少夫人看不慣您,也實屬常事。」綠松見幾個大丫環都露出聆聽神色,便沖剛進門的螢石和石英一點頭,石英微微頷首,回身就掩上了門——不論幾個大丫頭平時怎麼勾心鬥角,現在既然陪嫁到了權家,主子的體面,就是立雪院的體面。陪嫁的小姐妹們,一定是齊心協力,要幫著主子盡快在府裡打開局面的。「也算是有幾分火候,那句話說得很老道。就是太夫人夫人,怕都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她又細聲向幾個小姐妹解釋:「在擁晴院裡,二姑娘問少夫人,進的扇套上,荷花是用什麼針法繡的。」

  瑪瑙本來還在屋角,給蕙娘理著午宴要換的一身衣服,聽綠松這麼一說,她忍不住插丁一嘴巴,「姑娘怎麼就不知道了?荷花用的是錯金法嘛。就是現做一朵,姑娘難道還不會做了?」

  自己進了一堆活計,用的全是沒有學過的針法……就不是權瑞雨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想要下下她的臉面,日後妯娌姐妹來往,隨口一句話,露怯也是轉眼間的事。以蕙娘為人,哪會作出如此蠢事?偏偏大少夫人連一句回話都不讓蕙娘開口,直接訓斥權瑞雨,小姑娘面子反倒下不來,以她嬌驕性子,再為太夫人訓了一句,要說原本只是擺弄機靈,只怕此後對蕙娘,心裡就存下疙瘩了。大少夫人是又做了好人,又給蕙娘添了堵,直接坐實了她弄虛作假,令人代做禮物的名聲……

  只一句話,就要比五姨娘連番出招,精緻了何止百倍。

  「也是雨娘先開了個頭。」蕙娘輕輕地哼了一聲,「太夫人那句話,說得就更有講究了,堵著我的話口呢。」

  「這也是的。」綠松輕聲說。「看來,兩重婆婆,更喜歡您些的,還是夫人。」

  權夫人對她,是沒得說了。幾次打趣,都很好地把場面圓了過來,在進擁晴院之前,還更那樣親密示好,又不把親密做到大少夫人跟前,更招惹她的不快,做事細密處處考慮在先……是要比太夫人若有若無塞來的一雙小鞋,令人舒坦得多了。蕙娘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叮嚀身邊幾人,「最近一段日子,都小心一點,初來乍到,不要貿然生事,反倒落了被動。」

  眾人鶯聲燕語,都應了是,蕙娘一邊用點心,一邊又讓綠松,「把權仲白的說話告訴給她們聽聽,也讓她們樂樂。」

  對這個姑爺,幾個大丫環自然都是好奇的,尤其她們最懂得聽人口氣,蕙娘語氣裡的厭煩無奈,誰聽不出來?連瑪瑙都撂下手中活計,好奇地看向綠松。綠松才要開口,自己忍不住也笑彎了腰。她還是為權仲白說話的,「少爺那也是看出您面色不好,似乎有些眩暈……再說,他那一說,不也就沒人睹記著扇套的話口了。」

  蕙娘沒好氣,「他要想得到才有鬼,不信,你把他喊回來,我當著你們的面問他,『大嫂今天對我好不好』,他恐怕連我問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還要反問我,『就那麼幾句話,她就是要對你好,又有什麼賣好的地方?』」

  幾個丫頭聽見綠松轉述,都笑彎了腰,綠松也不禁莞爾,她往蕙娘腰下塞了一個枕頭,「少爺性子,是粗疏了點……那您就多勸著他些唄。」

  她打趣蕙娘,「畢竟,可是這第一天晚上,就折騰得您都起晚了……」

  屋內頓時又為銀鈴般的笑聲給填滿了,蕙娘白了綠松一眼,「你就知道笑話我!」

  一邊說,一邊自己想想,也不禁搖頭失笑。

  等人們都散開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她才又把綠松留下,將祠堂中的那一幕告訴了她。綠松瞪大了眼,喃喃地玩味著念叨著,「吾家規矩……」

  她皺眉思忖了半響,才輕聲提醒蕙娘,「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爺夫人對您的期許這麼高,臥雲院恐怕就更不舒服了……」

  「這才第一天呢,」蕙娘慢慢說,「她就忍不住了,要真是這麼沉不住氣,那也倒還好對付。」

  她伸了個懶腰,又嫌棄地瞥了桌上那滿滿的五彩小蓋碗一眼,思緒一時飄得遠了,出了一回神,才又拉回來道,「話又說回來,爭,她肯定要爭一爭的……且先看她怎麼出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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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所料不差,『吾家規矩』這句話,雖然良國公講得並不太大聲,但傳得卻很快,還沒到中午呢,就已經傳到了大少夫人林氏的耳朵裡。

  「跟著您進門也有十多年了。」大少夫人身邊最當紅的福笀嫂,看起來就和主子一樣,都有一張和氣的圓臉,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帶有京中婦人慣有的清高味兒。「還真沒聽說過這個規矩,就是前頭四叔續絃,在元配跟前,聽說也是行的妾禮……」

  「四叔?那都分家出去多久了。」大少夫人笑了笑,「分家出去,自己就有自己的規矩,早上祭拜的時候,娘是跟著過去的,她不說話,可見這規矩,沒準還就是真的。」

  「這可就說不准了。」福笀嫂子也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頭出身,說起話來就沒那麼多顧忌。「夫人為了抬舉那位,也實在是花了不少心思,連宮中都特地賣了面子打了招呼……」

  「不下這麼多工夫,焦家那朵金牡丹也沒那麼容易花落權家。」大少夫人似乎還是不以為意,「其實,也就是看在她心高氣傲的份上,大傢伙哄她高興唄。再怎麼樣,她也還是繼室。難道行個姐妹禮,前頭那位就不在了,她就是元配了?這要是在一族人跟前行的禮,還能管用點兒。就那麼零星幾個人看著,也沒多大意思。」

  福笀嫂有點發急了,「您說的倒的確都是正理。」

  她直起腰,瞥了門簾一眼,見門簾處安安靜靜的,半點動靜都沒有,便壓低了聲音。「可您也不能老這麼不當一回事,這人還沒進門呢,我們就沒站腳的地兒了。嫁妝能裝了兩三個院子,還要送些到香山那邊去才放得下。陪嫁的下人,喝,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帶的人更多呢!她家雖沒爵位,可祖父足足紅了三十多年長盛不衰,宮中又給面子,直接就賞穿了三品的衣服……您可也長點心呀您,三品那是什麼身份?咱們家大少爺成親的時候,穿的都還不是三品的衣服……」

  豪門貴族,等級森嚴,穿什麼用什麼,嚴格說來就是平時也都有講究,只是如今誰也管不得那麼多,就是個商人婦,也都能穿龍穿鳳的了,豪門世族穿著違制,只要不太過分,根本就不在話下。可成親時就不一樣了,是什麼身份,就用什麼儀仗。大少爺娶親的時候年紀不大,還沒封世子,大少夫人是按他身上慣例恩蔭的六品武職給娶過門的。別說穿戴,就是那頂鳳冠,都沒法和二少夫人的比。這就都不多說了,反正焦家人有的是錢,天下誰不知道?可至要緊的:良國公年已屆花甲,按說,這幾年怎麼都該請封世子了,可這件事就硬是擱著沒辦。宮中雖然沒有直接封賞二少爺,但就是這樣,才最耐人尋味:三品儀仗,那是國公世子的品級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也有點無奈,更多的還是感動:自己陪嫁雖多,可會這麼掏心挖肺幫著考慮的,也只有小福笀,再有自己身邊幾個貼心的大丫環了。她輕輕歎了口氣,幽怨地望了門簾一眼,終究是將心裡話吐出了一星半點。「其實你這擔心的,都不是什麼大事……真正這事兒壞在哪了,你是還沒看明白。」

  福笀嫂眨了眨眼,她有些迷糊了,「就我說的這些,難道還不夠壞呀……」

  大少夫人歎了口氣,她拈起一枚新下來的櫻桃,慢慢地放進了口中。「這都算什麼呀——也是,你今早怕都沒到我跟前來——還沒見著新娘子吧?」

  見福笀嫂搖了搖頭,大少夫人又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一點兒,近乎耳語,「才頭天成親呢,就折騰得眼圈都黑了,二弟脖子上也有一塊紅腫,勉強拿粉給遮住的。聽立雪院裡傳出來的消息,蠟燭是足足亮了一夜……你說著二弟也是的!沒成親的時候鬧得那麼厲害,跑到廣州去不說,險些還想出海。和個貞潔烈女似的,就差沒有抹脖子上吊吞藥跳井。這怎麼搞的,第一夜就鬧得這麼厲害。我看她進門的時候,腳步要沉重得多了……一看就知道,準是被折騰了一個晚上!」

  「這……」福笀嫂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氣,「您也知道,這當新婦的事兒多,二少爺性子又彆扭,沒準兩人是折騰了一個晚上……可……可沒……」

  「我看著可不像。」大少夫人撇了撇嘴,「兩個人又是晚起,又是喊餓的……二弟看她臉色不好,還特地要了一盤點心來。恐怕是久曠遇甘霖,心一下被收服了去,那也是難說的事。」

  她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見福笀嫂果然愣怔得話都說不出了,心裡多少有些寬慰:好歹,這心裡頭的事,還有人能幫著分擔分擔,為她著急著急。

  「算啦。」大少夫人反過來寬慰福笀嫂。「見步行步,就看她怎麼出招了。咱們也無謂和她爭。」

  她淒然一笑,圓臉上永遠含著的喜氣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就是要倒,那也是咱們自己往下倒的不是?」

  福笀嫂眼圈兒立刻就紅了,她再看一眼門簾,回望著大少夫人,口唇微微蠕動,過了一會,才一咬牙,「主子,這話也就是我才能和您說了,要二少爺還和從前一樣,那我也不說這話……」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少夫人擺了擺手,「可……」

  她沒和福笀嫂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而是將她打發走了。「也快到擺宴的時辰,你到花廳裡看著去,要有什麼事,就立刻打發人回來喊我。」

  福笀嫂輕輕地應了一聲,她撩起簾子,恭順地退出屋去,順帶就把簾子給撩在了門上。大少夫人一路目送她出去,也就沖兩邊洞開的門扇中,一眼望見了西首間的大少爺。

  臥雲院地方不小,她本想把東廂收拾出來,給丈夫做書房的,可權伯紅連西次間都不要,偏偏就選了靠近堂屋的西首間,這些年來,大少夫人在東裡間發落家務,日常起居一眼望出去,就能望見丈夫在西裡間薄紗屏風後頭,半露出身影來,不是伏案讀書,就是揮毫作畫……就是心裡再煩難,只要一見著丈夫的背影,她就有了著落,也沒那麼糟心了。

  可今天卻不一樣了,望見權伯紅烏鴉鴉的頭頂,大少夫人心底就像是被一隻爪子撓著一樣,又癢又痛,鬧騰得她坐都坐不住了。猶豫再三,還是輕輕地走進西首間,站在屏風邊上,「也該換衣服了,二弟不喝酒,你中午少不得又要多喝幾鐘的,穿得厚實些,免得冒了風著涼。」

  權伯紅肩膀一動,筆下的荷花瓣就畫得歪了,大少夫人越過他肩膀看見,不禁惋惜地哎呀了一聲,她很內疚,「是我嚇著你了。」

  「沒有的事,」權伯紅笑了。「你也知道我,一用心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福笀走了?」

  福笀嫂嫁人都十年了,大少爺喊她,還和喊當年那個總角之年的小丫頭一樣,好像她也還是大少夫人身邊的小丫頭,而不是府內說得上話的管事媳婦。

  「今天家裡有喜事,哪裡都離不開人的。」大少夫人說。「我剛打發她先過去了,我們也該早點過去,免得娘一個人忙不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卻沒有拔腳動彈,換下家常衣服,而是彎下腰來,從後頭輕輕地抱住了丈夫的腰,把臉埋到他肩上,多少有些委屈地咕噥了幾聲。權伯紅反過手來,輕輕地拍著她腰側。「怎麼?小福笀又找你叨咕什麼了?」

  大少夫人搖了搖頭,她眼圈兒有點發熱:權伯紅雖說才具並不特出,但為人也算能幹,家裡交辦的事情,從來沒出過什麼紕漏……可惜夫妻兩個命都不好,攤上了這各有妖孽的三個弟弟不說,夫妻兩人感情雖好,十多年來膝下猶虛,這一點才是最要命的。眼看權伯紅明年就三十五了,雖說良國公也是三十歲上才有的長子,但那是他年輕時候南征北戰,多少耽誤了些。大房這個情況,哪裡還用顧忌二少夫人?根本自己就要倒了……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正要說話,權伯紅忽然推了推她。大少夫人一抬頭,立刻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這個玻璃窗,雖然是亮堂多了,可也真不方便!」

  權仲白才進院子,就撞見大哥大嫂親暱,他有點不好意思,住了腳沒往裡走,可不多會,大少夫人自己迎了出來。「難得午飯前一兩個時辰的空當,你不在屋裡好好歇著,倒四處亂逛做什麼!」

  一邊說,一邊已經將權仲白拉進屋內,「巫山,上茶來!」

  權伯紅也丟了筆,讓弟弟在書案前添了一把椅子,權仲白就著大哥的手看了一眼,不禁讚道,「大哥的筆意是越來越出塵了。」

  「什麼出塵不出塵,我是一身畫債。」權伯紅臉上放光,口氣卻很淡然,「你也知道,現在要尋一副唐解元的畫不容易,年前我從四叔那裡淘換了一副來,這幾個月,他見天問我要回禮呢。偏這幾個月又忙不是?有點意興我就趕快畫,沒想到被你大嫂打擾,這一幅又畫壞了。」

  他一邊說,大丫頭巫山一邊就端了三杯茶來,大少夫人親自給權仲白端了一杯,「知道你愛喝碧螺春,我和中冕說了,讓他在江南物色一些。這是剛送到的明前,你嘗著喜歡不喜歡?」

  「嘗著是挺好。」權仲白對大哥大嫂是一點都沒有架子,他喝了一口茶,便把杯子一放,伸手去拿大少夫人的手腕,「我去年一直在廣州,今年回來,你們也不提醒我一聲,還得要我想起來了,這才想起來:有一年多沒給大嫂把脈了。」

  大少夫人笑了,「我本想提醒你來著,可你這一回京就藏在香山,連過年都恨不得不回來,也不好特地到香山去找你,畢竟——你不是忙嘛!」

  她和丈夫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權仲白有點不好意思,他孩子一樣地嚷了一句,「這可夠了啊,別分我的心了。」

  說著,便閉上眼睛,聚精會神地為大少夫人扶起了寸脈。

  大少夫人這十年來,真是沒少被權仲白扶脈,她都已經疲了、油了,雖然含笑注視著權仲白,但心思早都不知飄到哪兒去了:從前二弟在京裡的時候,沒好意思冷了他的心,讓他給扶脈開藥,自己也就沒有再找過別的醫生。也就是每回他出門的時候,回娘家時偷偷地請些知名的大夫扶脈,連臉都不敢露……也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和權仲白的口徑幾乎完全一樣:就是胎裡帶來一股熱毒,經過這些年的調養,體質已經漸漸中正平和……就本人來說,是再沒什麼可以調養的了。

  就是大少爺——一開始大少夫人是多提心吊膽,連提都不敢提丈夫一句,生怕小叔子開口要給丈夫把脈,權伯紅一口答應,再把出個什麼毛病來,那長房可就全完了。可隨著叔墨、季青一天天長大,她也看開了:這要是真有病,再不能趕快治,就沒人來鬥,長房真也要自己倒了……

  可不論是大少爺還是自己,脈門是摸不出一點兒毛病來,權仲白摸得別提有多仔細了,給她扶完了,又皺起眉頭,專注地扶著權伯紅的脈門。——大少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摸不出絲毫不對。伯紅和自己的身體,都好著呢。就只是……

  一想到這裡,大少夫人頓時是滿心的苦澀:哪怕是懷過流了,那也足證兩個人能生啊,十幾年沒有一點消息,叫人心裡怎麼想?真不怨長輩們有別的想頭……

  「都挺好的。」權仲白移開了手指,拿起白布擦拭著手心,看得出來,他是花了十分心力的,天氣並不炎熱,可他額際卻見了汗。「最近大嫂小日子都還對頭吧?」

  大少夫人嫣紅了臉,還是權伯紅代答,「沒什麼不對的,日子很準。」

  權仲白唔了一聲,又問,「這房事大約是幾天一次呢?大哥可和我說的一樣,每日早起練精還氣,練含咽玉露之法?」他接連追問,竟似乎一點都不在乎大少夫人的存在,倒把大少夫人鬧得紅了臉,「二弟,說話就不能委婉點?」

  權伯紅倒不在意,他一一地答了,權仲白唔了一聲,沉吟了半日,才歉然道。「是我能力有限……唉,還妄稱神醫,連自家人的身子都調養不好……」

  大少夫人的心,直往腳底沉去,她默然片刻,才勉強露出笑來。「唉,這也是緣分,這事兒要這麼容易,如今宮裡的娘娘們,也就不至於見天的求神拜佛了。且隨緣吧!」

  權伯紅也有幾分低沉,他看了妻子一眼,勉強振奮起精神來,笑著勉勵弟弟,「你可要加把勁了,你奶公前回遇到我,還說咱們娘給他托夢呢,嘀咕著這都多少年了,家裡還連個第三代都沒有。」

  要加把勁,那就肯定要和二少夫人多親近親近了,權仲白長長地歎了口氣,他要說什麼,可又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大少夫人看在眼裡,心底不由就是一動。

  「對了,」她笑著說,「剛才在擁晴院裡,瑞雨不大會說話,我怕弟妹不知底細,和她衝上了……你回頭也多勸著弟妹幾句,能讓她一步就讓一步吧,沒必要和小妹爭這份閒氣。」

  權仲白還是要比蕙娘想得敏銳一點的,不過,他看得懂局勢,卻並不代表會在乎這種細枝末節,「多大的事呢,她也不至於這麼小氣吧。」

  正說著,又問,「咦,說起來,我剛才出去逛了一圈,怎麼咱們家門口也沒人等著求診了?」

  「你最近大喜。」大少夫人隨口說,「雖說這義診也是積德的好事,但畢竟有些喪氣了,爹娘都恐怕你媳婦兒出出入入看見了,心裡不爽氣。就定了規矩,這個月,不許他們進巷子裡來。」

  雖說這也不關蕙娘的事,但權仲白還是有幾分不以為然,他要再說什麼,權伯紅已道,「你也該回去換衣服了,我們這就過前院去。中午親朋好友都來了,你雖不敬酒,可也要多走動走動,賣賣慇勤。」

  他端出長兄架子,權仲白還能怎麼說?當下就痛快地回立雪院去了,等他人出了院門,權伯紅這才沖大少夫人皺了皺眉頭。

  「你這也太過了。」他說,「才過門一天,就連著下了幾個套子……這人品性都還沒看出來呢,這就結了仇,以後可不好處。」

  大少夫人對權伯紅的話,至少明面上一直都是很服氣的,這一次,她也就是為自己輕聲辯解了一句,「品性不品性的,有什麼關係?人家是帶著半個票號嫁過來的……我不和她結仇,恐怕她都要和我結仇。」

  見丈夫臉色不大好看,她便不多說了,而是站起身安頓丈夫,「讓巫山服侍你換衣服去!」

  「你怎麼自己不服侍我?」權伯紅雖站起身,卻不肯走,他斜睨大少夫人。

  不說別的,但就看人臉色、精於世故,伯紅真是比仲白強出不知多少,本來麼,一個掌舵、一個衝鋒,配合不知多麼默契,可婆婆就鬼迷心竅一樣,一定要給二弟說個焦清蕙……大少夫人心底好似有滾油在煎著,她勉強露出一個笑來,低聲道。「人都進門了,你也看到了,生得那樣美,一進門就把二弟給收服了……咱們也得動起來不是?我瞧你素日也常瞅著小巫山,索性給你了也就是了。免得人家還說我,不夠賢惠……」

  權伯紅站在當地,他的面色也很複雜,瞅了妻子半日,這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罷了。」他說。「那就依你吧……不過,你也得依我一件事。」

  大少夫人本來就有點酸澀,「親手調。教出來的人,給了你,你不謝我,好像還欠我一樣……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放心吧,今天見著達家人,我不會亂說話的。」

  雖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但她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多年經營,長房在國公府裡畢竟還有底子,丈夫對宗祠裡的事,看來是比自己知道得還早。

  轉念一想,她又沒那麼著慌了:二弟有多看重元配,她和丈夫都是親眼見識過的。宗祠那一幕,自己夫妻是輾轉聽說,可他就在一邊站著呢……

  「二弟現在,也越來越藏得住心事了。」她不禁和丈夫感慨,「按說要在從前,早就鬧起來了,他倒若無其事的,至少是能把面子給敷衍過去。」

  「你這是把他往簡單裡想了。」權伯紅淡淡地道。「新婚第一天,特地跑來給我們夫妻把脈,你當他真是忽然想起?」

  大少夫人心中一動,她登時就犯起了沉吟:看來,自己這一房,還沒自己想得那樣被動……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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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00:00:03 |只看該作者
36務實

  權家辦喜事,手筆自然不同,尤其良國公府人口不多,平時也很低調,良國公年年生日都不曾大事張揚,權家上一次辦喜酒極為倉促,一切從簡,這一回似乎是要補償回來似的,什麼都往鋪張了來。光是巷子裡外一頂頂紅棚排出去擺的流水席,足足就擺了七天。蕙娘和權仲白兩個主角又豈能閒著?接連七天,蕙娘就沒有睡過囫圇覺:晚上吃酒,一吃就吃到二三更,她是新婦,每天早上請安是不能落於人後的,可大少夫人起得又特別早,往往沒到辰初,人就到了擁晴院——老太太年老覺少,早上起來習慣在院子裡遛彎。

  陪老太太溜過彎,正好就到歇芳院服侍權夫人用早飯,用過早飯,大少夫人就回自己屋裡處理家務了。她對蕙娘很慇勤,過門還沒幾天,就時常命人來送這送那的,還很關注蕙娘的口味,「大廚房人多,比不得你那個天下知名的小廚房。要是哪裡不喜歡,你就儘管開口。」

  她送來的點心,蕙娘怎會入口?連丫頭們都不大敢吃,權仲白正餐外幾乎不吃點心,這幾天中午、晚上都要應酬各式各樣的親戚,也就早上在院子裡對付一頓,他還時常興出花樣來,讓小廝兒起早了買些市井中的名吃食回來享用。蕙娘再怎麼孤傲,她也得湊合姑爺的這個興頭,也就是到成婚第十天早上,該走的客人們都走了,從東北來的老親們全都開拔上路,權四叔、權五叔一家人,也回自己的住處過活去了,她才第一次嘗到了權家大廚房的手藝。

  連著忙活了七八天,蕙娘一直覺得自己沒歇過來,好容易昨夜無事,她是疲憊得沾枕就著一夜無眠,今日按點醒來,在院子裡舒活筋骨,練了一套長拳,將身子練得活泛了,回來重新梳洗,正好叫權仲白起身,兩夫妻對坐著用早飯——權仲白還要比她更累,後來幾日,他進宮謝恩時竟被留在宮中,兩三天才被放回來,又馬不停蹄地還要招呼親友,他平時覺輕,可今早蕙娘起身梳洗這偌大的動靜,竟全沒驚醒二公子。就是睡了這麼一覺,他眼底也還有些青黑,下顎上胡茬子冒了一排,看著倒是比平時那不染煙塵的樣子,多了三分人間氣息。

  這饅頭才一送進口,蕙娘那秀氣的眉毛就微微一蹙,她只撕著吃了一口,便擱下了這竹節小饅首,又拿起一碗杏仁茶啜了一口——這一回,她將碗輕輕一頓,力道就有點大了。

  今早綠松沒當值,是石英在身邊伺候——也是她在蕙娘身邊,總有三分誠惶誠恐,蕙娘才稍微一放臉,她就有幾分畏畏縮縮的,「您嘗嘗這個——小薄沙銚兒熬的粥,家裡帶的米,這醬菜是前兒姑爺從六必居裡買的——見您愛吃甘露,我們昨兒趕著又買了些預備著……」

  權仲白就是再愚鈍,也看出不對來了。他有些看不慣石英的做派,也覺得蕙娘實在是霸道了點,或多或少,也因為這一陣子他連要扶脈都沒地兒扶,只有在宮中打轉,他的口氣不很和氣。「怎麼,這饅頭我吃著挺好的麼,你的口味是有多金貴,連這麼上好的白面都入不了口?」

  新婚夫妻,一般都是恩愛情濃,見了面,不笑也都是笑著的。可在幾個丫頭眼中看來,二少爺和二少夫人卻一點都不像一般的夫妻,兩個人見了面,當著下人的面,雖然也笑著說幾句話,可那都是不鹹不淡的瑣事,呆在一處沒有多久,不是二少爺就是二少夫人,總是迫不及待地就把人給摒出去了,這要說是臉皮薄,想要親熱,又怕當著人麼,卻又並非如此。現在不比從前,二少夫人沐浴淨身都要人在一邊服侍,幾次叫人進去,屋內安靜得怕人,少爺在地上,少夫人就在炕上,少夫人在地上,少爺就在床上……除了在一處吃喝起居之外,兩個人就像是不認識對方一樣,私底下好像連話都不多一句……二少爺在屋子裡的時候,通常都沉默不語,總是不知走神去了哪裡。這七八天了,除了洞房那晚上鬧騰得不像話之外,每天起來,床鋪都是乾爽整齊,一點都不像是有過那回事……

  蕙娘脾氣,幾個大丫頭都是知道的,又因為自身還沒有定親,很多事她們根本就不敢問,雖看著不好,也只能暗地裡著急。尤其石英,一家子都跟著過來了,她要比誰都著急上火,這幾天嘴裡發了好幾個燎泡。一聽少爺這麼一說——她心不由得又抽緊了,要不是始終還有一線清明,恨不得都要搶過主子的話頭,代她答話了:主子的性子,這幾個大丫頭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她口中的回話,肯定好聽不了……

  說來也真是冤孽,蕙娘雖然身份高貴,似乎脾氣也大,可除了對文娘之外,在家裡哪怕是對著五姨娘,她也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有理不在聲高,擺個高姿態,也不是就一定要把下巴給高高地抬起來。可對著權仲白,他就是不說話,她都有三分惱,更別說一開口還沒好話了。——真要吃不出一點不妥,他至於天天打發小廝兒上外頭買早飯麼?要不是今日起,各房要在自己屋裡吃飯了,恐怕他還要繼續糊弄下去,而不是這麼一推三六五,裝得比誰都還無辜。

  「姑爺真吃不出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到底還是把心頭的惡氣給嚥了下去:權仲白自己粗糙,是他自己的事兒,她可萬萬不能落到權仲白那樣的層次……要那樣,她也太看不起自己了。「真要吃不出來,那也就罷了。」

  權仲白又噎了一個小饅首進去,他一聳肩,「我吃著挺好的麼……不過,同你比,我自然是個粗人啦。當年走南闖北的時候,連玉米面窩窩頭兒都吃過,我這張嘴,哪裡還吃得出什麼好、什麼壞。」

  蕙娘瞟了他一眼,自己拿調羹慢慢地攪著那一小碗稠粘綿密的白粥,她笑了,「姑爺這是寒磣我?」

  「不敢。」權仲白這話說得倒挺真心實意的,「你是一張名嘴,吃慣了京城所有大小館子的拿手菜,要看不上我們家大廚房的手藝,也實屬常事。這既然不合你的胃口,我看,倒不如和娘說了,立雪院外頭搭個小廚房,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的陪房裡,總不至於沒有廚子吧?」

  石英幾乎要齜牙咧嘴,她覺得口裡的燎泡更疼了幾分:姑娘心思深沉,對姑爺究竟是怎麼個想法,她從來未對人談起過。自己和綠松等大丫頭日常說起來,其實心底都不是不憂慮的,儘管面上再淡,可喜歡不喜歡,瞞不了人的。當時幾個丫頭還納悶呢,京城名門、天下神醫,除了年紀大點,還有什麼地方是不般配的?姑娘的眼睛就是生在頭頂,怕都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沒想到,這新婚才過,相處的時日一多,姑爺幾句話一開口……唉,莫怪姑娘一點都不高興,這換作是誰,只要稍有一點心機,怕都高興不起來。姑爺這個人,為人簡直已不能用淺來形容,他這……這簡直就是成心給姑娘添亂!

  「姑爺這就是在寒磣我了。」蕙娘倒顯得很沉著,她輕輕地喝了幾口粥,又撿了一塊甘露放進口中,慢慢地嚼了。「一家子,除了祖母、娘有小廚房,誰不都吃的是大廚房的菜。憑什麼就我特立獨行呢,我雖然嬌貴,可也沒這麼嬌吧……」

  權仲白瞥了她一眼,他似乎有好些話想說,可又硬生生地給憋回去了。蕙娘於是對他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她和和氣氣地道,「只要一家人吃的都是這樣的飯菜,我也萬沒有多加挑剔的理,姑爺您說是不是?」

  這一招,她用來氣吳興嘉,那是無往而不利,幾乎次次奏效。用在權仲白身上也一樣管用,他那超然灑脫的魏晉風度,再度露出裂痕,權仲白幾乎是有幾分負氣地拿起他手邊的杏仁茶,一仰脖一飲而盡,「我是沒吃出來什麼不一樣,你要吃不慣,趁早說,一家子就這麼幾個人,什麼話不能直接出口?一件小事,也要矯情來矯情去,你不嫌累得慌。」

  話出了口,他才覺出失態,面上幾重情緒閃過,連石英都看明白了:是又解氣,又有點懊惱。看來,二公子究竟還是有風度在的,這麼隨隨便便,就被勾起情緒來,他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

  「今天我不陪你去請安了。」權仲白就交待蕙娘,「有幾戶人家都來人打過招呼……這些人必須應酬一番,恐怕中午也難以回來。」

  蕙娘噢了一聲,眼神往桌上打了個轉,似笑非笑,「那晚上回來不回來?」

  權公子受不得激,有幾分咬牙切齒,「一定回來——何止晚上,今日午飯,我能回來也肯定回來。」

  #

  吃過早飯,蕙娘先到歇芳院給權夫人請了早安,再陪著她一道過擁晴院給太夫人問好——她時間拿捏得巧,大少夫人也就和她在歇芳院裡見了一面,就得回自己院子裡發落家事去了。就這麼一面,她還問蕙娘,「在家裡吃得還好,睡得還好?有什麼不舒服、不喜歡的地方,你就只管說,能辦能改的,立刻就辦,立刻就改。」

  雖說家裡大事,還是權夫人處理,但她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平時家務小事,大多都交待給大兒媳去辦,大少夫人這一問,問得很合乎身份,態度又熱誠,權夫人和良國公看起來都很滿意,蕙娘也很感激,「大嫂真是太體貼了……家裡什麼都挺好,我沒什麼不喜歡、不舒服的。」

  話雖如此說,可等大少夫人回臥雲院去了,權夫人帶著蕙娘往擁晴院過去的時候,她還是主動提起來,「當著你大嫂,你未必好意思說的。可家裡誰不知道,你在娘家,過的那是吃金喝銀的日子。我們家雖然也算是中等人家,但和你娘家可比不得,要有什麼覺得不舒服的,你就只管提,我也不會讓你大嫂難堪,自然而然,尋個借口,也就給你辦了。」

  權夫人對她,那是真沒話說,簡直比對親生女兒還要好些。蕙娘自然是一臉感動,「娘真疼惜我……不過,也就是才換了個環境,有些習慣要些微調整,別的再沒什麼了。大嫂也很關心我,時常打發人來噓寒問暖,倒讓我都有些惶恐了。」

  權夫人望著她笑了笑,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因今天是老太太的齋日,她要念百遍金剛經。眾人稍坐片刻也就各自回房,蕙娘回了屋子,見幾個大丫頭倒都在的,她不由笑了,「幹嘛聚得這麼齊,你們就沒有別的事要做?」

  綠松沒搭理她的話茬,給蕙娘上了一鍾茶,又端了幾碟點心出來。「這是廖養娘給孔雀送來的籐蘿餅,您先填填肚子……早上練了半日拳,一碗粥哪撐得了一上午……」

  孔雀情不自禁,就去擦眼睛,「在家時候,金尊玉貴,何等的身份地位。如今出了門子,連飯都吃不飽了……」

  這個忠心耿耿一心為主的大丫頭鼻音濃重,聽得出來,是真的動了情緒——帶得一屋子妙齡少女,一個個都有些泫然欲泣的,這立雪院哪還像是個新房?倒像是刑場了。

  的確,在家的時候,就別說蕙娘了,綠松石英孔雀瑪瑙,這些大丫頭的吃穿用度,哪個不是賽得過小姐?自雨堂享用的,乃是天下所有上等事物中最上等的那一份,能入得了自雨堂的點心飯食,哪一道不是五蘊七香百味調和。且先不說搬遷到立雪院中之後,下人住處逼仄窄小,與自雨堂相去,簡直不可以裡記。蕙娘也少了淨房之便,重又要用起官房、浴桶來,就是這最要緊的飲食二字。喝的再不是惠泉水了——連玉泉山水都混不到,竟就是權家後院的一口井中所出的井水,潑出來的桐山茶,色香味都不能與從前相比,第二個就是吃飯,大廚房送來的餐點,用料也足夠上等精緻,可吃在口中,不是缺油少鹽,就是鹹得殺口。今早那竹節小饅首,鹼還大了點,雖然是滴過白醋的,可那澀味根本就遮不去……這樣的東西,連自雨堂的三等小丫頭都不吃,現在卻要登盤薦餐供給主子,休說孔雀,就是綠松,心裡也都犯著膩味呢。

  「大少夫人這有些過分了。」她見蕙娘神色慵懶,便沖幾個大丫環使了眼色,令她們都退出了屋子,自己在蕙娘身邊站著,輕聲細語,「按說您成親頭天拜見公婆,即使梳妝,也不能不添些點心在肚內。奴婢們也不是沒有想到,只是石墨領了早飯回來,瞧著就不大對勁,一樣先嘗了一點——竟沒一樣是能入口的,杏仁茶一股澀味,拌涼菜沒有鹽——石墨當時就著急哭了。又怕勾動了您的情緒,您拜見長輩時心緒不好……這才令您餓著肚子出門。我們在屋子裡現扇了火,拿著本預備給您熬藥的小銚子熬了銀耳羹。這幾天,您都在前頭吃席面,姑爺又派人買了早飯,事兒也就壓住了。可我們不開腔,她們倒越發得意了,這送來的飯食是一天比一天寡味兒,沒得您的示下,又不好發作……孔雀性子最急,嘴巴也刁,這幾天,瘦了有兩三斤呢。」

  民以食為天,不要小看這一個竹節饅首,長期吃這樣的東西,就是蕙娘自己能忍,底下人的士氣也肯定會弱下去:在焦家,錦衣玉食,連收夜香的下人吃得都比這個好。在權家,身份尊貴,可活得還不如焦家的一隻貓……尤其是跟著她在內院吃喝的這些丫頭們,誰能受得了這份氣?忍足七天沒有告狀,已經算是很體恤主子了,剛才聚在屋內,多少也都有賣委屈的意思:當主子的吃的都是這樣了,下人們的吃喝該糟爛成什麼樣子?蕙娘就是不為自己想,都要為丫頭們稍微考慮考慮不是?

  事實上,她這七八天來,根本也沒有吃好,雖說權家是從春華樓點的席面,蕙娘上的那一桌,肯定是格外加工細制,但大桌宴席,還能精緻到哪兒去?無非就是對付一頓而已,倒是每天早上權仲白使人買回來的民間名點,倒都有過人之處,嘗鮮之餘能混個飽腹。人不吃飽,哪有精氣神兒?自從過門以來這一頓折騰,她明顯是覺得精神頭沒有從前好了。

  「大嫂這個人,的確是有閱歷的。」蕙娘自己想想,也不禁笑了。「要比麻海棠更務實得多,你看這一招,滿是煙火氣息,卻又還真難破解。她恐怕是從容醞釀了一段時日,第一步踏進去了,連環套一抽,我不斷條腿出點血,是沒那麼容易從套子裡出來嘍。」

  綠松也不是不懂蕙娘的顧慮:初試啼聲、初試啼聲,新媳婦在夫家的第一句說話,自然是很重要的,要從一開始就坐下了挑剔傲慢的名聲,看大少夫人這綿密的作風,只怕手段還陸續有來,一旦落入被動,要翻身,就沒那麼容易了。

  可這一招之所以無賴,就是因為即使眾人明知大少夫人的用意,依然也很容易被折騰得心浮氣躁。人不吃五穀,睡都睡不香呢,更別說餘事了。蕙娘雖是主子,可在權家又不比在焦家,她帶來的龐大陪嫁,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負累,若不能收攏人心,久而久之,大少夫人乘虛而入,照樣還是落入被動……

  她不禁就為主子歎了口氣,「十四姑娘還羨慕您呢,以她的手段,進門不到兩個月,只怕大少夫人能把她吃得骨頭都不剩。」

  蕙娘想到文娘,也不禁莞爾,她托腮沉思了片刻,便和綠松商量,「剛進門,什麼事也都不能太著急了,這樣吧,石墨和你留在我身邊,其餘人分兩批,輪流回家裡歇著。一個月之內,待我把這事解決了,你們再一道回來上差。」

  綠松先幫著丫頭們催蕙娘,現在又反過來代蕙娘擔心。「這才一個月……您屁股都還沒坐熱呢,我看,要不緩一緩,對下頭就說是兩個月吧。」

  「屁大的事。」蕙娘一撇嘴,「還要往長裡說?」

  她點了點桌子,不知想到什麼,眼睛一瞇,笑意竟又盈滿了,「要不是還打算借題發揮,做點文章出來,三天之內,這事也就准到頭了。」

  綠松心下登時一寬,她又有幾分好笑:嘴上說著石英心小,對姑娘沒一點信心,可她自己又何嘗沒有隱隱的擔心,恐怕姑娘在娘家呆得慣了,一旦出嫁,就處處受氣?直到聽了姑娘這一番話,她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姑娘就是姑娘,老太爺親自調。教出來的人才,又怎會一遇事就落了馬?該擔心的自有人在,這個人,卻無論如何不會是她綠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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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饞你

  以權仲白的身份地位,想要請他診脈的人實在多如牛毛。前幾年他在良國公府住的時候,良國公府外頭一整條巷子都添了生意:很多人從外地過來,經年累月地就租著權府鄰居的院子住,衣食住行,什麼不要錢?連帶權家在附近辦什麼事都方便,街坊鄰居們就是看在銀子的份上,對權家也從來都是只有笑臉,沒有哭臉。

  隨著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治好的疑難雜症越來越多,平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權家人只要抬出一頂轎子,就有人攔著磕頭……權仲白本人甚至不能騎馬出門,就是權伯紅,因為形容、年紀相似,也輕易都不能出門走動。也就是因為如此,最後他不勝其煩,搬遷到香山居住的時候,長輩們才沒有反對。——這圍在府邊的病人們還算好,真正煩人的,是四九城裡雪片也似往權家送的帖子。這世上但凡誰都有三親六戚,但凡誰都有生老病死,但凡有三分能耐的人,也都想著要請最好的大夫來為自己看診。勳戚內眷、文臣武將,凡是有權有勢的人家,沒有誰不是自命不凡的,如不是權仲白後來常年在香山躲著,要不然就是進宮值宿,投帖的、托人情上門的,幾乎無日無之。這才新婚回府住了幾天,家裡已經攢了一大沓名刺、手條,全是乘著他在城內,想請他上門看病的。

  一般沒交情、交情淺的人家,他可以不理,可有些面子鐵硬,連良國公都得客氣相待的豪門巨鱷,他就不能不應酬一番了。權仲白站在轎子前頭,把幾張帖子扇子一樣地搓開了,放在手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不禁嘲諷一笑,他吩咐桂皮,「先去孫家吧。」

  桂皮瞥了二公子手中的幾張帖子,見都是熟悉的用紙、花色,他一伸舌頭,也有幾分發毛,忙正正經經地站直了身子,「是!」

  定國侯孫家也是開國元勳,當今皇后的娘家,家主孫立泉現在人在海外,領的是大秦百年來第一次下水的巨型船隊,餘下幾個兄弟在各地任職,雖然職務不高,卻也都兢兢業業,一心為國為民。皇上數次稱讚,孫家是『股肱重臣』,就是這樣的人家,這些年來也沒少和權家打交道,甚至昔年天變,孫家還幫了權家一把,保住了原來斗生斗死的政敵達家……也正因此,十年間雖然孫家一個月總要請他過府兩三次,可權仲白也沒絲毫怨言,一般來說,都是有請必到。

  「勞煩您了!」家裡人口空虛,孫夫人一向是親自出面招待神醫的——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她卻顯得又憔悴、又憂愁,鬢邊白髮絲絲,看起來要比實際年紀更蒼老一些。連著身邊扶著她的幾個姨娘、通房,也都是一臉的倦容。「昨晚大半夜,又鬧起來,這天氣還冷呢,可母親卻硬是脫得赤。條。條的,強行給灌了您開的藥,才睡到剛才,就又起來了。」

  才說完,又歉然道,「家裡有喜事,本來是不該打擾的,奈何這鬧得實在是不像話了……」

  「病情如軍情,」權仲白隨口說,「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上回開的方子吃過幾次了?這回除了把自己脫。光,還有什麼異樣的徵兆沒有?」

  定國侯太夫人纏綿病榻十多年了,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沒有做過?孫夫人說她裸。奔,神色都很淡然了,可被權仲白這麼一問,臉色不禁也有些羞紅。「聽……聽服侍的人說,還在當院……拉、拉屎拉尿的……」

  皇后的親媽,現在已經神智不清到這個地步了,權仲白也不由歎了口氣,「沒救了,這就是拖日子。拖到哪天算哪天吧,她人已經全迷糊了,要醒過來,也難。」

  一邊說,兩人一邊熟門熟路地進了裡院——這院子竟是用鐵門閂落的鎖,連牆頭都樹了一派鐵刺,裡裡外外進出的丫鬟婆子,也都是膀大腰圓,看起來就有一把子力氣。權仲白見當院果然還有一小塊濕痕,忍不住就歎了口氣,孫夫人面色羞紅,雙眼幾乎含淚,喃喃著向權仲白道歉,「為難您了!」

  進得屋中,果然只見一位老婦半躺在床上,她只胡亂套了一件白布半臂,頭髮蓬亂面色漲紅,見有生人進來,便嗔著眼瞪過來,眼白看著都比眼黑大了,看了幾眼,又自望回床頂,眼珠子左右亂錯,口中唸唸有詞,也不知在叨咕些什麼,對權仲白等人漠不關心。

  可等兩人行到了近前,權仲白要伸手去摁她的脈門時,她又一下暴跳起來,亂舞拳腳,就要去打權仲白,唬得身邊人忙上來一把按住,她還掙扎不休,口中嘟嘟囔囔的,還在喝罵不休。

  權仲白對付病人,實在是對付出心得來了,他對孫夫人道了聲得罪,在人群中一把伸進手去,也不知摁住了哪裡,不片刻,太夫人雙眼一閉,人竟癱軟了下來,手腳也漸漸鬆勁,下人們俱都鬆了口氣,讓出空地來,權仲白一翻老人家眼皮,自己又彎下腰,自身邊隨手拿了個茶碗,在老人家胸前一罩,聽了聽心音,再一捏脈門,便直起身來,斬釘截鐵地道。「這個藥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不上三個月,老人家必定承受不住。」

  從前是兩年換一次,就在權神醫下蘇州前,已經要一年換一次,現在這個藥方子,才吃了半年……孫夫人歎了口氣,把權仲白讓到前院花廳,又上了茶來,「真是苦了先生了,這些年來單是藥方,就不知為婆婆斟酌了幾個。」

  「我有什麼苦的。」權仲白不以為然,他直言。「老人家是真苦,心智已失,我看最近一年多來,她就沒認出過人吧?總是年輕時候亂吃金丹,現在沉積下來,人就發了瘋了。再拖下去,也是多受苦楚,倒不如體面去世,還能強些。」

  可話雖如此,太子身體不好,這幾年,孫家煩心事本來就夠多了。掌門人又出門在外,上一次傳回消息,那還是半年前的事了,人也還在下南洋的路上。現在的孫家,正是最脆弱的時候,老人家一旦去世,幾個親兒子是一定要丁憂辭官的,勢力勢必又將再度收縮,到時候,儲位周圍是否有風雲暗起,那就真的誰也說不清了……

  孫夫人苦澀地歎了口氣,「家裡幾個兄弟的意思,都是忍不得作此決定,起碼要等立泉回來,家裡人都在身邊團聚了,再放手讓老人家西去。」她徵詢地望了權仲白一眼,「就不知,這幾年時間……」

  「看吧。」權仲白沒把話說死,「盡人事、聽天命,還要看老人家自己病程如何了。我回去再開個方子送來,原來那個,只能再吃五六次,便再不能吃了。」

  孫夫人連聲道謝,話都說得盡了,卻並不端茶送客,權仲白居然也不說要走,兩人默然相對,一時誰也不曾說話。

  「按理,這話不該我問,」沉默了半天,孫夫人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疲倦地望著權仲白那清貴俊雅的容顏,卻根本無心欣賞就中蘊含著的無限風流,「可您前幾天,才是新婚時候,忽然被叫進宮中,呆了足足一宿才被放出來……」

  這些年來,常和權仲白打交道的權貴人家,也早已經習慣了他的作風,和權仲白說話的時候,是絕不敢話裡藏機、話中有話的——不是說他竟會光棍得裝著聽不懂,而是權神醫脾氣大,你和他繞彎子,他就敢站起來走人。剛才孫夫人沉默那麼久,其實已經等於是把問題問出口來,權仲白居然沒有不悅,而是一樣沉默著等她開口,已經算很給面子了。想要他自己露出消息,那就是孫夫人皇帝嫂子的身份,怕也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見權仲白清俊的面上一派漠然,孫夫人一咬牙,又把話給挑明了一點。「皇上的作風,我是明白的,身份雖尊貴,可卻很能體貼臣下。如是一般妃嬪,怕也不會擾了您的喜事。就不知,是哪位主子出了事——別是東宮又犯了急病吧……」

  能問得這麼明白,也實屬不易了,權仲白忽發慈悲,他沒有再拿架子。「您要擔心的可不是東宮……這次我進去為娘娘針灸,本來小半日可以出宮,可娘娘足足有七天沒有合過眼了,精神極度耗弱,居然出現幻覺,覺得四周有牛頭馬面來拿——」

  話才說到一半,孫夫人手裡一盞熱茶居然沒有拿住,直直地傾跌了下去,茶漬轉眼間已經染了一裙,可非但她恍若未覺,就連權仲白也是若無其事,他安慰孫夫人。「不過,經我針灸一番,又有皇上和東宮在邊上勸著、守著,娘娘到底還是合了眼,能睡著就沒有大礙了,皇上情深意重,自己沒有合眼,守了一晚上,娘娘一晚上都睡得香甜。這幾天服用了新的安神方子,睡得已經很香了。」

  他不喜歡別人和他彎彎繞,平常說起病情來,真是用語大膽,一點都不看場合。但一旦牽扯到宮中,權神醫說出來的話,真好似醉橄欖,只一顆就足夠品味許久了的。孫夫人怔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望了權仲白一眼,忽然就提起裙子——多麼尊貴的身份,一下居然就給權仲白跪下了。「神醫大恩大德,我孫氏一門沒齒難忘!」

  權仲白也嚇了一跳,他往外一閃,避開了孫夫人的跪拜,「您這是什麼意思——快起來!再這樣,我以後真不敢登門了!」

  孫夫人還要給權仲白磕頭,權仲白又不好和她拉拉扯扯的,只好避到門邊,「您再這樣,我只有先告辭了!」

  等孫夫人被身邊幾個丫頭婆子摻起來了,他這才回來重又坐下,斟酌著放軟了調子。「您就放心吧,大家都是親戚,同氣連枝的,不該說的,只要皇上不問,就要流傳出去,那也不是我嘴不嚴實。」

  見孫夫人滿腮熱淚,多麼清秀的一個人,哭得一臉通紅,權仲白也不禁有幾分惻然,他加重了語氣。「可再這樣下去,難保皇上一輩子不問……該怎麼做,您自己拿個主意吧,我今兒已經是說多了!」

  #

  被這麼一耽擱,從孫家出來,天色已經過午,權仲白連飯都沒吃,在車上噎了一塊點心,倒覺得味兒很好,把兩盤子都吃得乾乾淨淨。他吩咐桂皮,「第二戶,去牛家吧。」

  鎮遠侯牛家是太后的娘家,現在也有兩個女兒在宮中為妃,姐姐牛琦瑩是宮中僅有的兩個妃位之一,封妃時間甚至要比寧妃更早,妹妹牛琦玉現在雖然只是個美人,但聖眷不錯,在宮中漸漸也有了些體面。——不必多說,如今的宮妃內眷裡,也就只有牛家配和孫家爭一爭,孫家配和牛家爭一爭了。

  牛太夫人也是有年紀的人了,精神倒還健旺,就是老犯老寒腿。這腿病得靈,就像是宮政的晴雨表,宮中一有事,她準要犯上兩次疼,這一遭也不例外,老人家很明白權仲白的作風,一邊伸出手來由權仲白把脈,一邊就開了口,「聽說昨兒個子殷沒在家陪新媳婦,就又被叫進宮裡去了。我這一聽就嚇得睡不著覺——可別是琦瑩的命根子有了什麼頭疼腦熱的了吧?正是出痘的年紀,現在一聽城裡有誰得了痘,我就嚇得一哆嗦!」

  「都平安著呢。」權仲白面色淡淡的,一句話就給堵回來了。他站起身子,「您還是吃老方子,摸脈象您最近心火旺,別怕苦,穿心蓮的清熱方子得喝,否則天氣一熱,苦夏那就麻煩了。」

  問得一句不該問的,就要吃比黃連更苦的穿心蓮,這不吃吧,心裡又犯嘀咕,吃吧,苦是真苦……牛太夫人頓時被嚇得不敢說話了,也不顧牛夫人直給她打眼色,一疊聲,「勞動您了!」

  「您客氣了!」權仲白在牛家呆的時間最短。

  從牛家出來,他去了楊家——楊閣老雖然沒有爵位,在朝中也還沒混上首輔,但勝在有個好媳婦,他們家獨苗苗九哥娶的,就是權仲白的親妹妹,權家大姑娘權瑞雲。

  這一次犯病的還真不是閣老太太,居然是楊閣老本人……權仲白剛娶了焦清蕙,楊閣老不犯病才怪了,這麼一個下午又耽擱住了,等權仲白從楊家出來時,已是和風徐來、晚霞滿天,到了『牛羊下來』的棲塒之時。權仲白覺得今天一天辰光,幾乎全都白白消磨,行的全是無益之事,在車上越坐就越是氣悶,等車行到豹房胡同近處,他便命車伕,「慢慢地走,把窗戶支起來。」

  知道他最近回到國公府,有些消息靈通的病人也早已經隨了過來,只前陣子權家辦喜事,他們也不敢聚在門口,都在附近居住。見車行放緩,窗中露出權神醫的俊臉,頓時就有幾個眼快的閒人回去招呼,權仲白也不管認識不認識,見誰扶出了一個病人,便要下車——又為桂皮止住(「少爺,咱們人少,這樣下車容易出事」),只得從窗子裡伸出手去,握住那病人的手一捏脈門,又翻著看了看他的眼皮,便道,「氣血離守,脖子又大,你這個是癭氣啊,多年沒治了,已成頑疾。當地大夫是不是讓你多吃海物——你是哪裡人?」

  那病人忙答了一地,權仲白唔了一聲,「海邊人,這治錯了,從今以後,一生都不能再吃海味,連海鹽也不能再吃了。一輩子就吃井鹽吧,再有我開個方子,你回去吃上三個月,如若脖子軟了,那就減量再吃。若拿不準,便去江南找歐陽家,任何一個大夫,帶了我的方子,他自然會斟酌給你減量。」

  一邊說,一邊已經飛快地報了一個方子出來,自然有人記下了給權仲白過目。那病人還要再問什麼,權仲白一揮手,早有下頭等得不耐煩的病人將他擠開了,上來墊高了腳給權仲白扶脈。

  他才看完了兩三個病人,眼看四周人群越聚越多,桂皮有點慌了,一敲車壁,車伕頓時大聲驅趕人群,道,「都去香山排號,少爺有閒了,自然一個個地傳!」

  說著,便將車子強行駛開,權仲白瞪了桂皮一眼,桂皮低聲道,「少爺您一時興起,也就剛才得了方子的人有了便宜,這事要傳到老爺耳朵裡,他一個不高興,誰知道以後這附近還能不能站人呢。」

  二公子便不說話了,想一想,也不禁自嘲地笑道,「算了,這一天我到底沒有白費,還是看了三個人。」

  正說著,車已進了立雪院外頭的小院子——因為權仲白身份的特殊,立雪院前有一個小院子,專門就是給他看診用的,自然有角門通著巷子,平時出出入入,權仲白都走此門。

  要再往常,他一下車進門,不管這一天怎麼疲倦煩累,心情總是很鬆弛的,可今時不同往日,雖說已經是一身的疲倦,可二公子一下車,反而還要更緊繃起來。桂皮看見,不禁偷偷地笑,權仲白橫了他一眼,自己穿過黑漆漆的院子,從小門進了內院。

  才一開門,頓時就又覺得,那個往常燈火淒清人丁寥落的立雪院,其實早已經被人拆了,在原址上建起來的這個院子,處處鶯聲燕語、燈火通明,雖然還叫立雪院,但卻實在已經並不是他的住處了。它已經有了一個新主人,一位將立雪院塞得滿滿當當,幾乎令它無法承受的龐然大物,這人的名字,自然就叫焦清蕙了。

  出乎他的意料,進得門來,女主人居然未曾橫眉冷對,這個傲氣內蘊的大小姐,中午只怕是又獨自吃了一頓口味並不高明、鹹淡不均的午飯,可居然也未曾抱怨,而是笑盈盈地迎上前為權仲白解披風。「在外忙了一天了,快坐下喝口茶。」

  權仲白對住她,總覺得像是對住一頭披了美人皮的野獸,饒他也見過無數世面,在任何一個軍政大佬跟前,都能不卑不亢不落下風,可在焦清蕙跟前,他肩膀總要繃得緊緊的,生怕她會忽然咬自己一口,她要是橫眉冷對、不屑外露,他還懂得應付,這樣笑吟吟的,他倒一下更緊張起來,可人家分明也沒做什麼……他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焦清蕙給他脫披風,他就由得焦清蕙去脫,焦清蕙引他在桌邊坐,他就坐,等晚飯上來了,他就吃。吃得還盡量鎮定,不露出一點破綻,免得給了焦清蕙話柄,坐實了大嫂玩弄手段苛待弟媳的罪名:在這種時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後院起火,宮事亂也就罷了,家事再亂,豈不更煩透了?

  不想焦清蕙似乎居然也不介意,她搬著碗,小口小口地往口中填飯,姣好的容顏上一片甜洽,好似能吃到這樣材料上好的食物,不論味道如何,已經是一種福分。過了一會,丫頭們又把一碗菜放到桌上,她甚至還給權仲白搛了一筷子。「嘗嘗口味如何。」

  權仲白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見是一片煨春筍,便稍稍咬了一口,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了:燒筍最重材料,這筍尖不但新鮮細嫩,並且火候得當,稍微一嚼,就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混著春筍特有的清香在舌尖泛開來……

  唉,也難怪焦清蕙食不下嚥,她是吃著這樣的美食長大的,又怎麼能吃得下稍微粗劣一點兒的飯菜?權仲白忽然心平氣靜,他和和氣氣,帶了同情與體諒地問,「你這到底還是向娘告狀了?」

  焦清蕙衝他彎著眼一笑……剛嘗過雲雨滋味的姑娘家,笑起來是不一樣了,她那玉一樣潔白的臉頰上、星辰一樣亮的眼眸裡,似乎都多了一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人望上一眼,就忍不住望進眼底去,望得出了神……

  然後她就端起這盤炒筍尖,放到自己跟前去了,竟似乎連這一句話都懶得答,而是自顧自不疾不徐地沖這盤珍饈美味落起了筷子。——焦清蕙居然就硬生生地,就著這一份炒筍尖,吃完了兩碗米飯。

  權仲白無話可說了,他也不是氣……其實,他是有點生氣,可又為自己動氣而更氣:動了情緒,那就是遂了焦清蕙的心意了。按他對她的粗淺瞭解來看,一旦知道自己會因此動怒,焦清蕙還不知道要怎樣拿捏他呢。她那一張嘴,可吐不出好話來。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氣得飽了,他想要說:「我怎麼覺得和你過日子,不像是在過日子,反而像是在打仗。」可一想到輕易挑釁,焦清蕙必定會予以還擊,又是打從心底一陣疲累。只好強打精神,繼續維持著風度,對住這一桌子賣相不錯的菜色細嚼慢咽。

  這頓飯,兩夫妻吃得都很沉默,可在焦清蕙這裡,是愉快的沉默、滿足的沉默,在權仲白這裡,這沉默滋味如何,可就甘苦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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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00:00:27 |只看該作者
38憋你

  最近這段日子,蕙娘過得還算挺愉快的,撇開每日必須同權仲白相處一段時間這一點,撇開她那雜亂無章還沒有完全收納清楚的嫁妝,撇開她散居府外各處沒能妥善安置的陪房們,撇開府內尚算陌生彼此交流稀少的家人,至少,這朵嬌貴的牡丹花兒,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在新的土壤裡安頓了下來。

  這幾天是她的小日子,蕙娘每日裡還是黎明即起,但只是在院中閒步一會兒,便不再練拳了。回來吃過早飯,就著精心烹飪的一兩道佳餚,喝上兩碗小火薄銚翻滾上兩個來時辰的明火白粥,去歇芳院陪權夫人一道,給太夫人請安……作為無須理事,自己的嫁妝都還沒有動手收攏的新婦,她的事也就這麼多了,頂多在兩位長輩跟前度時閒話一會,要在歇芳院遇見大少夫人,就同她笑來笑往地說幾句瑣事,除此以外,竟再沒有餘事需要操心——幾個男丁們都有事忙,權仲白不說了,他要願意,每天能從睜眼忙到閉眼。權伯紅也要打理家中生意,隨時承辦良國公交待下來的瑣事,權叔墨平日多半泡在武廳摔打身子學習兵法,很少往後院過來,至於權季青,雖然年紀尚小,但因為權家人不從科舉出身,他現在除了讀書之外,也漸漸開始涉入交際、生意,就有過來給長輩請安,蕙娘也撞不見他。

  至於權瑞雨,她快說親的人了,每天也就是在擁晴院裡和蕙娘打上一個照面,餘下的時間裡,多半都關在自己的問梅院繡嫁妝。大家大族,即使富貴無極,平日裡各子女也都有學業功課,沒有誰無所事事,成日裡四處串門子說嘴、無事生非的。

  從長輩院子裡回來,也就過了半上午了,在家讀讀書做做針線,到了中午,如果權仲白是在立雪院前院看診,他是會回來用午飯的——此人性子,不能說不倔,就每天守著清蕙和她的那盤加餐,足足也吃了有快十天的寡味飯。下午睡個午覺,起來同丫頭們閒話片刻,到了晚飯時分,到擁晴院露個面,意思意思為老太太擺擺碗碟,她就可以回屋子自己吃飯了。有權仲白日趨哀怨的表情下飯,蕙娘的三餐,吃得都是很香的。

  要說她有什麼差事的話,這段時間,理嫁妝就成了她的差事。雖說當時已經盡量精簡,但焦清蕙是什麼人?隨手一收拾,大箱子那是數以百計。立雪院地方本來不大,實在是塞得放不下了,可要新開闢一個院子來看,似乎又沒這個道理,只好把一大部分放到香山權仲白的園子裡去。到現在蕙娘看見東西廂房裡滿滿噹噹的箱子就頭疼,她和權仲白打商量,「這樣,你連平時讀書寫字的地方都沒有了,不如把我平時用不上的那些放到香山,院子裡也好看一點,別和個貨棧似的,進來就都是箱子。」

  大家要一起生活,不可能和敵人一樣從不互相理睬——那也實在是極幼稚的人才會做的事,正常的交流是肯定要有的。權仲白無可無不可,只小小刺了蕙娘一句,「我還以為你離了這些箱子就沒法活呢,這陣子,也沒看你開箱子取什麼東西出來。」

  這句話很公平,蕙娘欣然受之,「我是比姑爺要嬌貴些兒,誰叫我姑爺見識廣博、走南闖北之餘,連玉米面窩窩頭都吃過呢。」

  權仲白在她跟前,只要還想保持風度,那就從來都落不著好,他又是慣於七情上面的人,在立雪院裡還要保持淡然,對他來說是難了點。蕙娘次次噎他,都很有成就感,尤其他這個人,『翩翩風度、謙謙君子』,一般是不會和女兒家太計較的,一句話:氣了也是白氣。

  這一回也是這樣,雖然咬了一會牙,但第二天蕙娘問他要人搬箱子的時候,權二少還是很慷慨地把自己的貼身小廝兒桂皮給派過來幫忙。

  桂皮進屋給蕙娘請安,頭次拜見主母,他當然恭敬得很,「小的給少夫人請安。」

  「起來吧。」蕙娘對他倒是很客氣,「這也不是咱們頭回打交道了,你這麼客氣幹嘛。」

  的確,從前焦子喬急病那一次,焦家派人到香山尋權仲白,就是桂皮出來擋的駕,要不是焦家人帶了閣老平時進宮面聖的專用令牌,深更半夜的,恐怕還真難請動他回去稟報二公子。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京中權貴沒有誰不知道桂皮的名聲的,這個乾瘦矮小的小廝兒,人如其名,又辣又甜,對著真正的重量級人物,那是甜而且軟,可要是份量不那麼足夠,又想說情加塞請權神醫看診呢,他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分明還有禮貌,可出口的話卻讓人臉上發辣……比起脾氣古怪的權神醫,不知多少病者,更怵的是他桂皮。

  當然,對著蕙娘,桂皮肯定是又甜又香,「頭回打交道,不知少夫人將成少夫人,這就不那麼客氣了,這會子特別客氣一點,也算是賠了罪,夫人大人有大量,饒我一遭兒吧。」

  蕙娘聽得直發笑。「貧嘴,本來不生氣的,現在被你這麼一說,倒要你自打嘴巴了。」

  見桂皮提起巴掌來就作勢要自抽嘴巴,她沖石英一抬下巴,石英登時就笑了,「少夫人和你說嘴玩兒呢,你還真打?還不起來?」

  桂皮一撩眼皮,見是石英上前說話,他眼底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失望,卻也就順著石英,嬉皮笑臉地站起身來,垂手等著蕙娘吩咐,蕙娘便問石英,「廂房裡那些箱子,那些裝了是易碎的家什,那些是我暫時還用不著的布料呀什麼的,第一批先運過去吧。」

  她環視室內一周,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那些圍屏上用的畫紗,也都運過去吧,這屋裡哪還有地兒擺屏風呀……你再問問你爹,看這府裡還有什麼擱不下的大件傢俱,橫豎立雪院也沒法擺,那就運到香山去吧」

  石英不動聲色,她輕輕地應了一聲,便領著桂皮出了院子。桂皮不知想到了什麼,竟又眉開眼笑起來,還在院子裡呢,就已經攢頭攢腦,湊上去同石英搭訕了。蕙娘隔著窗子望見,不禁微微一笑。

  今兒是輪到孔雀、瑪瑙兩個大丫頭在她身邊伺候,瑪瑙還好,老實憨厚,手裡一拿起針線來就放不下,孔雀就要張揚一些了,她嘟著嘴,多少有些哀怨地瞟了蕙娘一眼,低聲抱怨,「還是姑爺身邊最得意的小廝呢,言行舉止那麼輕浮,真看不出好在哪兒了。」

  蕙娘被她逗得直笑,想一想,也有幾分感慨:孔雀和她同歲,雖然丫鬟嫁人晚,可今年也到說人家的時候了。

  要說細心謹慎,蕙娘身邊這些丫頭裡,石英要認了第二,那第一也就只能是綠鬆了。她忙了一天,到晚上敲過一更鼓了,才回來向蕙娘覆命,「都給安置到香山園子裡了。」

  因權仲白坐在一邊正皺著眉頭吃飯,她便怯生生地瞄了姑爺一眼,這才續道。「聽桂皮說,姑爺有好幾個院子是空著不用的,我們就先把家什都撂在那兒了。省得堆在一起不通氣,白霉爛了,糟踐了好東西。」

  蕙娘看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似乎並不在意,便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著吧。」

  她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今晚我也要早些睡,明兒還起床練拳呢。」

  見權仲白充耳不聞,繼續吃他的芙蓉雞片,蕙娘有點發急了。幾個丫鬟互相使了使眼色,也都退了下去:要練拳,那肯定是身上乾淨了……在蕙娘身邊做事,聽話不聽音,那可不行。

  蕙娘畢竟也還是要些臉皮的,她等丫頭們都退出去了,這才輕輕地拍了拍桌子,「喂,還要我說得更明白些你才懂啊?」

  權仲白瞟了她一眼,倒也沒死撐著繼續裝糊塗——那就實在是太光棍了。「我笨得很,你不說明白,我怎麼會懂?」

  他平時說話,本來的確已經夠不注重風度了,一旦有感而發,什麼話都可以出口,幾乎很少顧忌面子。好比現在,做妻子的開口要行周公之禮,真正的謙謙君子,只怕早就面紅耳赤,兼更自責了:這種事,居然還要女人開口……可他反咬清蕙這一口,倒反咬得理直氣壯。換作是個一般人家的姑娘,怕不早就紅透了臉,恨不得把下巴戳進胸口了……

  但這直率要和清蕙比,實在又還差了一點,她嫣然一笑,「噯,你懂得自己不聰明,倒也不算全然無可救藥。」

  權仲白氣得想摔筷子,可他也是明知道,自己摔了筷子,焦清蕙只會更加得意……這個焦清蕙,臉皮又厚,手段又無賴,要和她鬥,他還真有點左支右絀的,彷彿老鼠拉龜,使不上勁。要和她較真麼,又放不下這個臉,可不和她較真,自己心裡又實在是過不去。

  也就是因為如此,等夫妻兩個都梳洗過了,吹燈拔蠟雙雙上床——把床幕放下了不說,蕙娘甚至還貼心地將床門給關了起來——之後,他雖然沒有阻止蕙娘爬上腰際跨坐,可卻始終並不主動,而是沉著一張臉,消極抵抗,心想:這樣一頭熱,你總是個女兒家,起碼心底也該自覺無趣吧?

  可蕙娘豈是常人?他這樣不動,她反而更是興高采烈——她幾乎是抱著復仇的心態,一開始就直奔重點,略有些咬牙切齒地同權仲白髮誓,「你等著,上回,你是怎麼折騰我的,今日我一點不剩,也要全還給你!」

  睚眥必報到這份上……權仲白有幾分哭笑不得,他要說話,可蕙娘哪裡還讓他說?她蠻橫地輕斥,「別說話!你一說話,我就生氣,一生氣,我就掃興兒……」

  正說著,已經是一把將這個魏晉佳公子的羅褲給拉到了腿邊,裙下長腿一陣亂蹬……這一回,她終於是先把權仲白脫得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蕙娘不禁大為得意,她笑嘻嘻地調戲權仲白,「剛才我要上來,你也不說不,也不動……一會不管我做什麼,你都別動!」

  權仲白似乎是終於被她惹火了,他默不做聲,只是來摟蕙娘的腰眼,蕙娘這一次早有防備,哪裡會被他得逞,她一閃腰就躲了過去:「不是說好了不許動嗎?」

  正說著,五指一攏,擘托抹挑勾,輪鎖撮滾拂,竟是把那處當作一品好簫、一張名琴從容彈奏,權仲白就是定力再強,也不禁被她鬧得鎮定全失,他有點不耐煩,「你要捏到什麼時候……再捏下去,要被你捏腫了!」

  蕙娘正是剛將學問付諸實踐的時候,熱情最高,隨著手指每一處摩擦,聽著身下權仲白抽緊了的呼吸、繃直了的身體……她覺得有趣極了——焦清蕙心高氣傲,雖然口中不說,但心裡也是有幾分較勁的意思:雖說男女有別,讓權仲白先銷魂四次,似乎是強人所難,可怎麼也得讓他丟盔卸甲討饒上一次,她心裡才能稍稍服氣呀。

  「捏到你求饒為止。」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答,探身出去——這一次,終於是成功地拉開了床邊的小抽屜,摸索著取出了一個小瓶子,片刻後,床笫間頓時就乍起了一陣濃郁的桂花香……「唔……是這樣?」

  帳內又響起了權仲白低低啞啞的抗議,「行了,你別……啊!」

  他帶了些低啞的嗓音猛地噎在了嗓子裡,蕙娘得意的嬌笑聲隨之就傳了出來,「你看,有了油,滑溜溜的,你就舒服得多了吧?」

  一時間,屋內竟啞然無聲,只有權仲白粗而沉,帶了不耐、帶了壓抑的細碎呻吟時不時爆出一聲,還有蕙娘不時的低叱,「不許動!噯,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過了一會,床門後頭似乎又爆發了小小的爭執,這沉重結實的紫檀木大床雖不至於晃動,可床柱子也被踹得梆梆響,有人很不耐煩,「這老半天了都,還沒一點動靜,沒那手藝就別攬活——」

  「啊,不要!」有人很著急,「我要在上面!」

  緊跟著,便是一聲低沉、一聲輕盈的驚呼,兩人都重重地歎息了起來,焦清蕙的聲音像是被塞在喉嚨裡,被人一點點顛著頂出來的,「你不讓我練,我又怎麼會……」

  床帳子也不知被誰握住了,被揪得一陣陣抖動,帳外一盞孤燈,影兒都被映得碎了。這帳子顫一陣、緊一陣、松一陣,再過一陣,有人不行了,「我……你……」

  她委屈得簡直是有氣沒出撒,「你怎麼還不——我……我腰酸……」

  床帳子被鬆開了,權仲白多少帶了些得意的笑聲傳了出來,「該怎麼說你好,焦清蕙,你怎麼這麼矯情啊!」

  「誰矯情了!」蕙娘的聲音一下拔尖了,她不可置信地問,「我、我、我還……嗯……還矯情?」

  「你還不矯情?」權仲白的聲音也有點亂了,帳子又顫了起來,「哎——你別又咬我!」

  理所當然,第二天早上,曾經的十三姑娘,現在的權二少奶奶,又一次抱著二少爺的肩膀,眼睛都睜不開,「再睡一會兒……」

  權仲白也挺體貼她的,他自己下了床,去給父母並祖母請安了,回來帶給蕙娘一個好消息,「祖母說,從前在家,你怕是不習慣這麼早起,這幾個月,你早上就別過去問安了。」

  蕙娘聽得都住了——她也是累得慌,反應沒平時敏捷,等權仲白去外院開始問診了,這才回過神來,氣得幾乎要抓起茶碗往地上丟,還是綠松和石英攔腰抱住,才給勸了回來。她咬著牙和兩個大丫頭發火,「我這哪裡是要和別人爭,我還爭什麼爭!我自己這裡還有個人爭著搶著,要給我拖後腿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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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00:00:43 |只看該作者
39馴你

  綠松也有點犯膩味,現在她看姑爺,沒從前看得那麼高大全了。可勸慰姑娘的話,那也不能不說,「姑爺這也是心疼您麼,您不也說了,他什麼都不懂,怕就是想著,您以後常常要這樣折騰著起來,也是心疼您……」

  這說得也許還有點道理,蕙娘把權仲白的行動左右想了想,一時也難以下個定論:她一直覺得權仲白實在是真的很傻,若非一身超卓醫術,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可話又說回來,出入宮禁這麼多年,他也沒惹過什麼麻煩。在那一群人精中進退自如,要真是傻,那也實在是說不過去了吧……

  「他要真傻,固然是傻得該死。」她扶著腰,想到昨晚還是沒能成功地『在上頭』,真是罕見地把火氣都露在了面上,「可要是假傻,那就更是罪該萬死了!」

  說完這話,也算是把郁氣給發洩完了,蕙娘瞟了石英一眼,沒好氣地抬起了半邊眉毛,卻並不說話。

  石英此時,倒是比綠松要從容一些了,她討好地為蕙娘掖了掖鬢角——剛才一通發作,金釵都給頓到了地下,碎了一地的珍珠,孔雀正蹲下身撿呢。「昨兒同桂皮一路走,倒是聽他說了些姑爺的事……您別動氣,姑爺這也是在山野間行走慣了,心直嘛……」

  蕙娘神色稍霽,她瞥了綠松一眼,綠松頓時會意地合攏了東裡間的門扉。石英就在蕙娘腳邊坐了,不疾不徐地交待了起來。「您也知道,姑爺走到哪裡,都被當作天神一樣對待,從蘇杭到西安,只要一亮身份,當地豪門巨富爭相宴請不說,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都極樂於結交的。這些年來雖然走南闖北也吃了不少的苦頭,可其實要講究起來,比誰都能講究——畢竟是真的吃過見過……」

  她瞥了蕙娘一眼,輕輕一咬牙,「要比咱們只是在京城打轉,是要強上一些的。」

  她抬舉權仲白,那就是壓低了蕙娘,可蕙娘沒有不悅,她欣然一笑,「人家比我們強,我們也不至於沒有心胸去認,如不然,不成了又一個文娘了?」

  石英和綠松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都偷偷地笑了,石英繼續說。「據他冷眼看著,少爺嘴巴刁。雖說淡口也愛,可最中意還是濃口,甚麼羊肉燉大烏、三絲魚翅、濃燉山雞鍋子,凡是濃香馥郁鹹辣可口、入口即化的菜色,少爺雖然嘴上不誇,可往往能多吃上一碗飯……他還說了許多少爺日常起居的講究,我再慢慢說給您聽……」

  蕙娘半合上眼,那張動人的俏臉上,焦躁、挫敗已經瞭然無痕,她又重新拾起了自己那超然的風度,唇角似翹非翹,隨著石英的講述,終於漸漸往上,綻開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笑花。

  #

  權仲白中午一坐下來就覺得不對勁。

  立雪院沒有小廚房,焦清蕙要自己吃私房菜,就得在院子裡先支了小爐子小鍋另做,這種紅泥小火爐,火力控制得不像大灶那麼便當,也就能隨意炒幾個家常菜罷了,真的要做功夫菜,一來場地不方便,二來動靜太大,同直接告狀,也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有好幾次,立雪院裡的這個廚娘,怕都是隨意取了大廚房送來的一道菜,再行加工而已。味兒雖然想來一定很不錯,但權仲白可也還能抵禦就中的誘惑。

  可今天就不一樣了,八仙桌上多了一個小小的藥罐子,雖然還蓋著砂蓋,但已有一縷濃香傳出,好像一隻小手,一把就握緊了他的胃袋狠狠地擰動。權仲白忽然感到比平時更甚了幾倍的飢餓,他不禁嚥了嚥口水:就為了和焦清蕙鬥氣,他足足有半個多月沒能吃一頓好飯了。平時一出門,經常忙得飯都忘記吃,在宮中吃廊下食,那個味道還不如立雪院裡的伙食。一個人飲食不安,精神就不能安定,如在外地,將就也就將就了,可偏偏這是在家,焦清蕙頓頓又都吃得那樣香……

  焦清蕙見他坐了下來,便自己拿著一塊白布墊了手,將砂蓋打開,剎時間,整個西裡間都要為這一股幾乎有形有質的香氣給充滿了,權仲白就是閉著氣都不行,這馥郁濃烈的味兒實在是太霸道了,它簡直就是把自己擠進他的懷裡,霸道地用海參那略帶海腥氣的鮮香,同口外上好羊腿肉那特殊的甜香,配著海椒、花椒,還有一點子八角所散發出的嗆香所組合成的一股獨一無二的味兒,侵佔了權仲白的全副心神。——不誇張地說,這幾年來吃過的羊肉燉海參多了,可還沒有哪一道能像今天這一罐子一樣,令他實實在在、垂涎欲滴……

  他猛地回過神來,不禁含恨瞪了焦清蕙一眼:桂皮這個死小子,嘴上沒個把門的,昨天肯定是賣了自己,指不定,該說不該說的,他全給說了……焦清蕙也實在是太咄咄逼人了,她難道就不知道服輸這兩個字怎麼寫?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她這是一步一步,要把自己逼到牆角!

  可他又卻還不甘心認輸:第一次較量,誰輸誰贏,實在有一錘定音的作用,這就不說了,就和這無關,他瞧見焦清蕙那顧盼自得的樣子,心裡還真就有一陣火氣,要發發不出來,要咽又嚥不下去……

  「真香。」蕙娘又感到一陣愉快,她笑得春風拂面,「姑爺也跟著嘗嘗?」

  權仲白喉頭一陣滾動,他一扭頭,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委屈:這麼多天,天天都辛苦,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樣,就沒個鬆弛的時候,連一口飯都吃得不安心……

  「你多吃點吧。」他到底還是沒有輕易讓步。

  蕙娘點了點頭,她親手給自己盛了滿當當一碗海參,細吹細打,先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這才一口咬下去,潔白的牙齒一陷進大烏參中,頓時就帶出了一泓汁水,焦清蕙也就跟著發出了細細的、滿意的歎息……

  權神醫一個下午都不大高興,看病開方的速度也特別快:這麼幾天下來,能有資格鑽沙到前頭插隊的病號,多半都給看完了。他開始給那些沒權有錢,可以常在權家附近居住,隨他的行蹤遷移的病者扶脈,這一天竟給上百人號了脈,饒是他自幼練就的童子功,打磨的好筋骨,夕陽西下從診室裡出來時,也是累得頭暈眼花。桂皮善解人意,上來給他捶背,權仲白肩膀一抖,卻把他給抖下去了。

  「少爺您這又是怎麼了……」桂皮一點都不怕他,還笑嘻嘻地賣好呢。「今兒中午,連我都聞見那香味了,真正是饞蟲都給勾上來,您成天扶脈辛苦,這還不得吃得好點啊——」

  權仲白瞪了他一眼,要數落他幾句,又沒有話口:蕙娘打探他的口味,那是做妻子的體貼他。難道他還能不許桂皮漏嘴?

  可要說桂皮對兩夫妻在後院不出聲的戰爭一無所知,那也有幾分小瞧他了……這小子,古靈精怪的,雖然好用,可也特別喜歡給他添亂。

  「平時懶得和你計較,」他索性也就擺起了主子的架子,「你倒是把自己當塊材料了,自作主張,興頭得很啊。」

  桂皮立刻就軟了下來,他精靈就精靈在這裡:從來不和主子抬槓。

  一句話都不為自己分辨,他就認下了這私傳消息、偏幫主母的指控,也一字不提自己的動機,只是慇勤地為權仲白出主意。「您都有好久沒上臥雲院用晚飯了,要不然——」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不妥當,也有失厚道。」

  「那就出門……」桂皮看主子神色,他把話咽進肚子裡去了,「快到飯點了,您還是早些進去吧,女兒家都愛聽好話,多和少夫人陪幾句好,想來,少夫人也不會為難您的。」

  一頭說,他一頭就一溜煙地出了院子,權仲白哭笑不得,站在當地又想了想,也只好舉步進了內院。焦清蕙果然已經坐在飯桌邊上等著他了。

  這一回,小藥罐不見了,桌上菜色一如既往,看著好,吃起來的味道卻是可想而知。權仲白遊目四顧,他實在好奇得很——也是饞得厲害了,便多嘴問了一句,「海參你一個人全吃完了?」

  「這哪能呢。」蕙娘一臉柔和的笑意,「我是從不吃隔頓菜的,姑爺又不吃,這可怎生是好呢?自然也就只有——」

  她拉長了聲調,見權仲白已經露出了一臉愕然的心痛,才噗嗤一笑,「也就只有賞給綠松她們吃了嘛。」

  綠松和石英、孔雀、雄黃這幾個服侍用飯的大丫頭,都給權仲白行禮,一個個紅光滿面、笑容可掬,「謝姑爺賞。」孔雀最促狹,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兒。

  權仲白自知失言,只好磨著牙,不說話。蕙娘雙手托腮,溫柔又深情地盯著他瞧,「姑爺怎麼不動筷子?」

  今晚還好,似乎沒有特別菜色加餐,這沒油沒鹽的飯菜,吃起來也不算難熬。權仲白在心底歎了口氣,一邊動筷子,一邊拖蕙娘下水,「你怎麼不吃?」

  「石墨今晚給我做銀絲牛肉,」蕙娘一彎眼睛,「這是吃熱乎的菜,要冷了就不好吃了,可不是等姑爺回來,才趕著下鍋呢?」

  正說著,石墨已經端著一盤子香飄萬里勾得人饞涎欲滴,紅白相間、軟嫩酥香的銀絲堆牛肉上了桌,最妙是油瀝得格外乾淨,看著一點都不犯膩乎。色、香之絕、之勾人,實在是言語難描。蕙娘還說呢,「這是春華樓鐘師傅的拿手菜,可鐘師傅吃了石墨的手藝,都誇說比他還強。」

  她沒問,『姑爺嘗不嘗』——偏偏就是今晚沒問,一邊說,一邊已經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銀絲慢慢咀嚼,竟不去碰那紅彤彤細而捲曲,上頭還掛了一層薄薄芡汁兒的牛肉。

  權仲白再忍不住,他大叫一聲,奪過盤子,一筷子就掃了半盤到碗裡。一頭是氣、一頭是餓、一頭是饞,越氣就越餓,越餓就更氣,一頭吃菜一頭扒飯,不片晌,一碗飯已經見了底。魏晉佳公子把碗重重地頓在桌上,面上又是惱恨又是挫敗,又是回味無窮,竟是難得狼狽如此。

  一屋子人都笑了,丫頭們忍俊不禁,蕙娘淺笑盈盈,又親自起身給權仲白盛了一碗飯,她連眼色都不用使,幾個大丫環魚貫都退出了屋子,綠松還把門給順手掩了。西裡間一下就靜了下來,蕙娘就著銀絲吃了兩口飯,就把筷子給擱下了。

  「你說你呀。」她的話裡又透起了那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和氣,可這和氣被責怪給包裹著,倒並不令人覺得受了輕視,反而有些別樣的親暱。「連個親疏都不會分,你心裡有人家,可人家安排的時候,就沒想到你累了一天,也想吃一碗還能入口的飯菜?」

  肚子飽了,心情要不好也難,權仲白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蕙娘把剩下半盤子牛肉也撥到權仲白碗裡,她聲音輕輕的,「會惦記著你的口味,給你做些適口菜的人,是你的媳婦,可不是你的嫂子。」

  這本來為了逼他就犯的伎倆,被焦清蕙說出來,反倒像是一心一意為了體貼他,討他的好似的。可話是被焦清蕙給說盡了,權仲白能說什麼?他也只好認輸了。「行,是我不好,我小瞧了你行不行?」

  他又有點煩躁,「你也是的,有話直說不行嗎?本來好來好去,一句話的事,現在倒鬧成這樣!」

  沒等蕙娘噎他,他又趕快轉移話題,「不就是不願意自己說,想讓我和娘開口嗎?你早和我開口,我也就早去說了……我去說就我去說,明兒就說,保證不把你扯進來,行了吧?」

  蕙娘白了他一眼,給權仲白搛了幾筷子銀絲,「吃你的吧……哪來那麼多話,這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你就當不知道就行了,不許隨便說話。」

  到了末尾,到底還是帶出了幾分頤指氣使,權仲白恨恨地填了一口牛肉,真不想理她,又實在忍不住好奇,「不要我管,你這麼逼著我幹嘛,很有意思?」

  有意思,怎麼沒意思?蕙娘心裡想著,面上卻回答得很委屈,「立雪院就咱們兩個人,什麼事都要商量著辦。我就是要回敬一招,那也得你點頭不是?」

  她話裡有話,「一拍腦袋,就代咱們倆做了主的事,我可做不出來。」

  權仲白被她說得頭大如斗,真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佛家語所說『眾苦逼迫、如毒蟲嚙身』之苦,只覺得連銀絲牛肉都沒那樣好吃了,他要頂嘴,可一張口,看見蕙娘笑盈盈的樣子,又懶得頂嘴了,一賭氣碗一擱,「吃飽了!」便拔起腳來,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到得院子裡,為冷風一吹,忽然間所有怒火竟全都化為烏有,只餘一團大火燒過後的黑灰,被風吹一吹就散了,他站著想了想,便直出了內院,也不顧幾個護院小廝唬得顛三倒四的,從角門裡出了良國公府,不多時,身邊早又為各地來求診的患者給圍滿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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