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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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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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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7:44 |只看該作者
80忠奸

  不得不說,雖然經過一百多年的傳承,但良國公府始終還沒有丟掉大家族的氣派。和一般豪門世族不同,因為在京族人不多,分家又勤快,國公府裡人口簡單。人口簡單,當家人對底下人的控制就嚴密而直接。一般的大家族,幾世同堂,下人和主子的裙帶關係錯綜複雜,主子和主子之間的親戚關係也不遑多讓,蛾子層出不窮,耐人尋味的事一起接著一起,但在權家,太夫人、國公爺,夫人,這三人內部或者有矛盾,可不論是對下人還是對小輩,態度從來都是一致的。下人們雖然互相聯姻,親戚關係盤根錯節,但能頂得住事,擔當大任的管事,全是在國公府服務了三代以上的老人出身,當家人一句吩咐,當天就能傳遞到掃院子倒夜香的婆子那裡,令行禁止,沒有人敢於玩弄什麼花招。蕙娘雖然擔心國公府內有人給她使絆子,但在如此嚴明的秩序,如此周密的防範之下,連著幾個月還真沒出什麼蛾子。

  因為選秀日期定在三月,進了二月之後,婷娘就要預備進宮初選閱看等等,權夫人比較忙,瑞雨也要專心繡她的嫁妝,學她的鮮族話,權仲白自不必說了,開春城外有小疫情,他肯定是要出面處理的,還有河北一帶也有些須疫情爆發,權神醫動不動還要出門幾天。大家各行其是,雖說蕙娘精神漸漸好轉,可卻竟只能和丫頭們做伴……就連這些丫頭們,也都忙著物色自己的夫婿,這是關乎一生的大事,蕙娘這個主子,難道還能因為自己閒著無聊,就耽誤了她們的功夫?

  除了時常到擁晴院去陪老人家說幾句閒話之外,倒竟是達貞寶,時常隨著達夫人上門來坐坐,她會到立雪院來和蕙娘說幾句話。

  是來看蕙娘,還是來看權仲白的呀……一般人,自然要費點心思,揣測達貞寶的用意了。同姐姐長得這麼像,是不是有了一些不該有的想法……不過,蕙娘壓根就不用費這個心思,達貞寶的態度很明顯:就是來和權仲白打關係的,他白天不在家不要緊,正好,和二少夫人拉關係更方便。理由都和蕙娘明說了,「三公子身子骨不好,將來少不得是要多麻煩姐夫的……乘著伯母能時常帶我過來,大家熟稔一點,以後有了事情,我也就有臉開口了。」

  這個毛主簿雖然官位低,但這幾年來其實還算是比較受寵,他是以書法上佳被提拔為主簿的,這當然只是做給人看的幌子。蕙娘稍微和焦梅一提,第二天焦梅就仔仔細細地把毛主簿的起家史說給她聽,「一家幾個兒子都是火器專家,都沒有科舉過,只能按工匠來待,倒是便宜了主簿大人,寸功未建,還提拔出了官身。他們家三少爺,前幾年城裡火器營爆炸那一次,傷得最重,現在到了陰雨天氣就渾身疼痛難忍,還瘸了一條腿……但的確是個能工巧匠,聽說還曾經面聖過呢。」

  兩家親事早定,自然不可能因為如此傷勢就鬧什麼退婚,達家雖然敗落了,但也肯定還是要臉面的……這麼沒過門就知道自己嫁的可能是個短命瘸子。只能說達家姐妹的命的確都不強,達寶娘能這麼坦蕩地接受現實,已經在為了日後討好神醫太太,蕙娘還有什麼好說的?她不可能把寶娘擱到一邊不聞不問……好在權仲白最近的確比較忙,中飯經常都不回來吃,寶娘和他幾乎就沒有碰過面,二來,她雖然出身偏僻,但見識還算廣博,東北一地的掌故人事也知道得很多,也還能給她解解悶。就連綠松都說,「咱們家裡的姑娘就不說了,平時往來的這幾位,也都是靈巧之輩。寶姑娘看著迷糊,其實也會做人,次次過來都討您的喜歡,說不定是覺得您說話,比夫人好使……」

  夫妻感情好不好,略加打聽也就知道了,權仲白在家裡人眼中看來,是很寵愛她的,倒是權夫人,怎麼說都是繼母,比起妻子來要隔了一層。並且她較為忙碌不說,年老心冷,哪裡比得上年輕姑娘好套近乎。蕙娘不置可否,「她要這樣想,心思就也還是淺,比不得婷娘,人家剛到沒多久,就看準了雨娘,和風細雨正大光明的。上上下下,都博了聲好,又透著那樣敦厚老實。不愧是當作宮妃教出來的……」

  要做宮妃,不求美貌,先求做人。宮裡精明人多,背景深厚的人精子也不少。怎麼處理方方面面的複雜關係,就見工夫了。好似婷娘,從東北過來,沒有多久就要進宮,她和國公府固然有血緣之親,可生得這麼大頭回見面,同陌生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府裡兩房相爭,關係微妙。傾向於哪一房,對她來說都有風險,她索性就專心和雨娘結交,說了那許多東北老家的事情給她聽……雨娘心裡,能不感激?

  心尖尖上的小女兒受了她的好處,權夫人一下也就跟著被打動了。再加上本身就惦記婷娘的親祖母,對雨娘心懷歉疚的權仲白、權季青。只這閒閒一招,就不是文娘、雨娘之輩可以琢磨得出來的。達貞寶玩坦然,自揭用意,雖然也功利得可愛,但就比不得婷娘的大家氣象了。

  「就是生得豐腴了一點。」綠松免不得歎了口氣,「按皇上的口味來看,怕是不會太受寵了……」

  「低調一點,也好。」蕙娘輕輕地捶打著腰骨,「這不就順順當當地進宮去了?從頭到尾,都沒人給她添堵,一進宮就得了美人的名分,和現在的小牛美人比,也差不離呢。」

  這話說得俏皮,綠松笑了,「您這是在寒磣堂姑娘,還是在寒磣小牛娘娘?聽說,現在小牛娘娘都要封嬪了……上位這麼快,只怕孩子落了地,妃位也不是奢望吧。」

  也許是因為太子最近終於出閣讀書,皇后心情不錯,也許是因為孫家雖然必須守孝在家不能進宮,但還是通過別的手段,嚴厲地約束了她,如今中宮的行動,終於漸漸又有了些章法,不論是牛淑妃也好、楊寧妃也好,現在都沒了聲音。楊寧妃『病』了,牛淑妃在忙著皇次子開蒙的事,倒是小牛美人這一胎動靜大,不但有了分宮另住的殊榮,這還在商議冊立為嬪的事呢。中宮壓制兩妃,為眾人扶起這麼一個身兼兩家人脈的新靶子,用意是很明顯的。可看破了又有什麼用?皇次子、皇三子和這個可能的皇四子時間,年紀差距,實在是太小了……

  說些宮事,也不過是綠松逗蕙娘動動腦,不至於過分無聊而已,有長輩在,選秀的事也無須蕙娘動腦。因有位老侯爺最近痰湧昏迷,權仲白天天都被絆在那裡,蕙娘實在是無聊難耐,同綠松說些八卦,才稍微高興了幾分,她輕輕地伸了個懶腰,用手背掩著,打了個小呵欠。「也不知最近朝廷裡,楊家又出什麼招了……」

  這個問題就很敏感,綠松就不方便,也不敢回答了。她眼珠子一轉,正要說話時,偶然一望窗外,忽然又嚥下話口,笑著從小几子上站起身來。

  「說曹操、曹操到。」她開始收拾桌面上的各色賬本花名冊——蕙娘無聊時就看這個打發時間。「寶姑娘來啦。」

  「這不是四五天前才來過一次……」蕙娘輕輕地嘀咕了一句,此時簾子一挑,她臉上頓時就浮現出絲絲笑意,「寶妹妹來了——今兒腰酸,我這就托個大,不下炕了。」

  「您千萬別動。」達貞寶雖然在東北常住,但說起話來還是正宗的京城風味,半點外地口音都沒有。她親熱地在炕桌對面坐下,從身邊的小包袱裡掏出了幾本書,「這是給您還書來的,順便再多借幾本……伯母還在前頭帶著丹瑤說話呢,我溜出來的。」

  倪丹瑤沒有權家的背景,落選也是很自然的事,現在還會被帶著上門,可見倪家是很滿意權叔墨的。蕙娘對這門親事,也是樂見其成,她笑著打趣貞寶,「溜出來玩也不帶瑤娘,仔細她回頭埋怨你。」

  「我想帶來著。」貞寶還當真了,鳳眼瞪得溜圓——一旦略微熟悉,很容易就能發覺,這姑娘可能從小在東北長大,性子受到感染,是很豪闊大方的。只是略無心機,雖說面子撐得住,可私底下有時候,比較迷糊。「就是伯母把她栓得緊緊的,我給她打了幾次眼色,她也不理我……」

  蕙娘和綠松對視一眼,連綠松都不禁一笑,達貞寶眨了眨眼,吃得不是太透,「怎麼了,蕙姐姐,難不成,丹瑤真會因為這個埋怨我呀?」

  「就埋怨你了又如何?」蕙娘逗她。

  貞寶想了想,似乎有些煩惱,可一聳肩,又滿不在乎,「多大的事,她要埋怨我……那就讓她埋怨吧。」

  也就是這樣的人,才會大剌剌地告訴蕙娘,「伯母同我說,讓我多和姐姐、姐夫來往,以後要托賴照顧的地方多了」……不管是不是真這麼迷糊,精明充迷糊,是要比迷糊充精明來得討人喜歡的,蕙娘望著她笑,「書都看完了?」

  達貞寶喜孜孜地點了點頭,「蕙姐這裡藏書多,這幾本我都沒有看過,尤其是幾本棋譜,我同丫鬟們一道,都抄下來了,只等著回頭細細揣摩去呢。」

  她面上一紅,又有點不好意思,「上回來看了幾本什麼西洋來的幾何抄本,我想這火器也是西洋人的好,不知道……他用得上用不上……這回過來,少不得借去抄一份了。」

  「他是誰,誰是他?」蕙娘握著嘴巴笑,「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惦記姑爺呀?」

  她沖綠松微微一點頭,這丫頭頓時會意地退出了屋子,石英上來給達貞寶斟茶送點心,達貞寶自然讚不絕口。「幾次過來,點心都不重樣,色色還都這麼好吃。」

  說著,便指著一碟山楂糕道,「這個是山楂做的,我倒是吃出來了,可怎麼能這樣細膩酸甜,就真是想不到了。比起市面上那粗拉拉的糕片,要可口多了。」

  她的神色裡,有好奇、羨慕而無妒忌,雖說幾次過來,她頭上都是一樣的金鳳釵,而蕙娘身上手上的裝點,全是她嘖嘖稱奇的好東西,平時喝茶用的瓷杯,她都要讚歎一番,但達貞寶卻只有讚歎,而全不酸澀。在這一點上,她似乎和姐姐貞珠很像。

  蕙娘正要答話時,權仲白回來了。他進門進得急,一進來就解大氅,「可算是救回來了,娘的,十七八個兒子孫子,孝服都換上了,跪在堂院裡就等著哭喪呢,我走出去一句話還沒說,他們全哭上了——」

  正說著,他的眼神已經落在達貞寶身上,顯然是微微一怔。達貞寶趕快跳下炕給他行禮,「姐夫。」

  「來了。」權仲白點了點頭,沖蕙娘打了個詢問的眼色。蕙娘並不理會他,而是對著剛掀簾子進來的白雲道,「帶寶姑娘去西廂裡間,把那西洋來的那些書,都挑一挑,有譯本的全找出來,我記得我們有些是抄了幾份的,那就直接送寶姑娘一本,沒有抄本的,你安排一下,抄出來給寶姑娘送去。」

  她又扭過臉對貞寶道,「也免得你還要找丫頭們抄了,我這裡有人,專門練過書法的,抄得又快又好——橫豎也不是你看,過十幾天,抄得了給你送去,你倒更省事。」

  「哎,姐姐疼我。」貞寶喜孜孜地給蕙娘行了禮,又衝權仲白一點頭,便毫無留戀地出了屋子。丫頭們這才拉簾子開屏風,讓權仲白換衣。權仲白人在屏風後呢,還抬高了聲量問蕙娘,「她怎麼來了?這好說是外院了,一個沒出嫁的小姑娘溜過來,不大好吧?」

  「怕我們家門第高,下人勢利眼吧……」蕙娘和緩地說,「現在正經親家夫人帶著,上門來還是笑臉,等過幾個月,親家夫人回東北了,她也出了門子了,自己一個人過來,拐著彎的親戚,看到的就不知道是什麼臉色了……也是我身上沉重,不然,她該是在擁晴院那裡和我套關係的。」

  高門大戶,肯定有此弊病,這是無論如何都禁絕不了的。權仲白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還又給達貞寶找了個理由。「等出了門子,你肯定已經回衝粹園去了,她要上門,多不方便。」

  他從屏風後去了淨房,再出來時,已經又是青衣翩翩,望之如神仙中人,「可她這麼著急見你幹嘛?她有事求你?」

  「是求你。」蕙娘把毛家情況略微一說,權仲白一拍大腿,「這個肯定要照顧的,讓他們直接給我送信就成了,我難道還和親戚擺架子?」

  蕙娘笑而不語,見權仲白認真不懂,才道,「傻呀,這事肯定得達家和毛家打了招呼,毛家才上門。你見過哪個女家這麼熱情的,人還沒過門呢,這就倒貼上了。」

  京城風俗,是很講究抬頭嫁女的,權仲白又恍然大悟,他抱怨,「窮講究真多……」

  正說著,達貞寶也挑好書了,進來同蕙娘話別,權仲白反而把她叫住,「你說說,毛公子他都有什麼毛病?我心裡也有個數。」

  達貞寶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笑瞇瞇地在一邊瞧著,便笑道,「我都同蕙姐姐說了,姐夫您問她也是一樣的。」

  「我這腦子不好使,記不清了……」蕙娘道,「不要緊,你同你姐夫講講再過去,不差這些時辰。」

  達貞寶又瞅了權仲白一眼,面上微紅,難得地忸怩起來。「姐夫別笑話我,沒過門就心疼姑爺了……」

  「我哪會笑話你這個。」權仲白笑了,「你這是還不知道我的為人——以後出嫁了,兩家多來往也就明白了,心疼姑爺也沒什麼不對的。」

  他特地看了蕙娘一眼,才和氣地說,「說吧,這是哪年受了傷?」

  達貞寶忙細細地說了些毛公子的事,「那年工部爆炸傷著了,本來身體就不好,有咳嗽的毛病,當時他人在屋裡,靠得很近,雖然保住命了,但一身都是鐵片,細細碎碎的,可能沒有挑乾淨,就癒合在裡頭了,天氣一冷就犯疼……」

  權仲白聽得很入神,他的臉色,漸漸地深沉了下來,等達貞寶說完了,居然突發奇語。「我知道他,我治過這個人,他運氣好,當時爆炸所在的大屋裡,三十多個人,就活了這麼一個。還在最外頭,是最先被救出來的,也險,差點就沒氣了——只是腳給炸壞了,雖不必截肢,可以後永遠都不能用力……你怎麼就說了這麼一戶人家?」

  「那是從小就定了親,」看得出來,達貞寶挺無語的,她說話也直接。「要是早知道如此,那肯定就不定他了唄……」

  權仲白嗯了一聲,也沒覺得自己說了蠢話,他忽然站起身道,「你等會,我讓人找找醫案。」

  便叫了桂皮來,低聲吩咐了幾句,桂皮自然轉身出去辦事。一屋子三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倒都沒說話——權仲白皺眉沉思,蕙娘只看著兩個人笑,達貞寶瞟了權仲白一眼,又壓低了聲音問蕙娘,「姐姐,這姐夫……難道從來說話都是這樣……不、不過腦子?」

  蕙娘噗嗤一聲,再忍不住笑,她前仰後合了一會,才假作正經地道,「你說得很是,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權仲白兀自苦思,好像根本就沒聽見兩人的說話,達貞寶也不再搭理他,也許是因為不大熟稔,她在權仲白跟前小心翼翼,反而不如在蕙娘身前自然,總有許多話說。「對了,還沒問過蕙姐姐,你們家那官司打得怎麼樣了,滿街人現在都在傳說呢,倒沒聽你提——」

  蕙娘微微一怔,還沒說話呢,權仲白站起來了,「桂皮找了這半天……要不然,你跟著我到外院去吧,順便也說說他出身家世給我聽聽,看看對不對得上號。」

  不由分說,就把不知所措的達貞寶給帶出了屋子,兩個人直去了外院……

  蕙娘靠在炕上,半天都沒有動彈,也並不曾說話,倒是她身邊的丫頭很有幾分驚慌。石英先悄悄退出了屋子,沒有多久,綠松進來了。

  「老太爺也是這個意思,」兩個大丫頭輕聲細語地向蕙娘解釋,「聽說這邊府裡的長輩們也是這個意思,怕添了您的心事,朝堂上的事都不同您說……姑爺三令五申,說您本身心火過旺,一旦太動心機,很容易又是陽燒陰弱,再犯血旺頭暈的毛病。要不是寶姑娘不知道忌諱,一語說破,本是想等到孩子落地了再同您說的。」

  「先說說是什麼事吧。」蕙娘並不動聲色,她也沒有發火。「總不在小嘍?」

  「大也不大,就是比較麻煩。」綠松和石英對視了一眼。「是麻家那邊……有人告老太爺把麻家發配到寧古塔去,是擅用職權上下勾結,顛、顛倒黑白……這官司還在打,已經派人去寧古塔尋麻家人了,別的證據似乎暫時也沒有,總之,是還在糾纏著呢……聽姑爺的意思,就要耽擱上一兩年才下論斷,也不是不可能的。」

  蕙娘眼神幽深,「這是在給皇上遞把柄啊……這件事,臘月裡鬧起來的?」

  得了肯定的答覆,她這才微微一笑,「我說,寧妃怎麼就病得這麼心甘情願,絲毫不提皇三子開蒙的事,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她坐起身來,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是這邊府裡的幾個長輩,往老爺子那頭遞過話了,老爺子再給你們傳的令?」

  「聽爹說,的確是這邊先同老爺子商量的。」石英記憶力也好,「怕就是姑爺去給老爺子說的吧,那時候,國公爺先把姑爺叫去說了半天,第二天姑爺就去給老太爺把脈了。」

  「這件事鬧得不好,是要倒台的。」蕙娘慢慢地說。「長輩們體恤我,不讓和我說,也是他們的好意。祖父也就順水推舟,不和親家唱反調了,都能理解。」

  她掃了幾個丫頭一眼,輕輕抬高了調子。「可你們今天能瞞我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能把更重要的事瞞下來?我的人,不聽我的話,倒聽旁人的差遣……」

  兩個大丫環都是熟悉蕙娘性子的,對視一眼,一聲不吭全跪了下去,綠松輕聲道,「這是姑爺千叮嚀萬囑咐的,就怕您動了心力損傷胎兒。也是情況特殊,我們才——您信不過別人,難道還信不過我同石英嗎……」

  這也是正理,幾大長輩一起施壓,最重要,連老太爺都發話了。丫頭們不敢違背,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沒打算再追究下去,這件事,追究不出個結果的。她哼了一聲,「消耗心力……你們是體貼我,不讓我消耗心力,可這又有什麼用?有人心裡惦記著我呢……」

  「您是說?」兩個丫鬟神色都是一動,綠松剛才不在,還有些不明所以,倒是石英迷迷登登的,「您是說,寶姑娘——」

  「工部爆炸,是哪年的事?」蕙娘點了點桌子,不答反問。

  「是承平三年吧——」兩個丫頭面面相覷,綠松先開了口。「您的意思,是疑寶姑娘這多次來訪,是——」

  「如果她在承平四年以後才定親,那就不是懷疑了。」蕙娘說,「不過,即使如此,你們細品品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雖然處處合情合理,並無可議之處,但耐人尋味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她要是真有所圖,恐怕會是個難得的對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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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7:58 |只看該作者
81春光

  達貞寶這一句失言,倒是給權仲白添了煩惱。他把達貞寶拉出內院,小姑娘再怎麼樣,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說錯話了,她侷促得很,在權仲白放醫案的屋子裡站著,腳動來動去,過了一會,居然直接問,「姐夫,我……我沒過腦子,沒想到蕙姐姐還不知道這事兒……」

  「鬧得這麼大,要不知道也挺難的,這不是你的錯。」權仲白沒怪她,「回去我解釋幾句就行了,下次過來她要問,你就說你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打官司。」

  達貞寶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又慎重賠罪,「我出言沒有分寸,請姐夫多包涵。」

  權仲白和她差了有十七歲,要生育得早,說不定孩子都比她大了。他還能真和達貞寶計較?人家也是名門之後,敗落到如今這地步,要嫁一個渾身是病的瘸郎君……十四歲的年紀,就懂得特地討好堂姐夫,說起來,也的確很心酸。

  「以後到了夫家,說話還是再小心一點,少說多聽。」他便端起堂姐夫的架子,教導了達貞寶一句,只是語氣和緩,聽起來似乎並未動氣。達貞寶鬆了口氣,抬起頭來粲然一笑,「是,我記住了。」

  這一笑,就更像貞珠了……

  權仲白在心底歎了口氣,正好桂皮把醫案找出來了,他便回身翻閱,越看越覺詫異,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問,「你說三公子週身都有細小鐵片,疼得比較厲害是嗎?」

  「是這麼說,據說疼得最厲害的時候,人只能趴著睡……」達貞寶歎了口氣,真沒和權仲白客氣,已經問起治療的事了。「這個是再不能取出來了?」

  「別人做不了,是因為太細小了,而且毫無痕跡。」權仲白心不在焉地說,「但我能做……唔,你給他送信吧!讓他打發人和我約個時辰,我去他家看看。」

  這已經是權神醫最沒架子的安排了,要讓他主動上門去求著醫人,似乎天皇老子都不會有這麼大的面子,達貞寶自然連聲道謝,她雖然天真豪爽,但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臉色,見權仲白似乎另有事忙,便告辭回去,權仲白讓她別進內院了,她也乖巧地答應下來,又連聲道歉。

  打發走了達貞寶,權仲白就細細地看起了醫案,直到天色晚了,他才將這幾張紙折好收起,命甘草,「去觀音寺那裡問一問,他們家少爺回來了沒有,要回來了,問他何時得閒,我找他說幾句話。」

  甘草默不做聲,回身就出了屋子。權仲白支著下巴,出了一回神,這才歎一口氣,起身回內院,準備迎接焦清蕙的盤問。

  以她的靈醒,這件事能瞞這麼久,也算是奇跡了。權仲白猜她恐怕已經是問過丫頭了,但丫頭們能知道多少?具體內情,恐怕還是要來問他。以她的脾氣,和那伶牙俐齒的性子,不說狂風驟雨地嘲諷他一頓吧,怎麼也得曲裡拐彎地村他幾下,『作』上一會,才不負她的矯情。他走進內院之前,是提了一口氣的,幾乎要以為掀簾而入時,迎接他的就會是蕙娘的冷眼……

  可沒想到,蕙娘非但沒有冷眼相對,反而像是根本不知道這事兒一樣,若無其事地坐在炕前,見到權仲白進來了,便道,「吃飯去吧,我早餓了。」

  當晚直到入眠,她壓根沒問起官司的事,反倒是權仲白,心裡裝了事,她不問,他反而憋得慌,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過了幾天才緩過勁來——他還有些提防,以為焦清蕙是要乘他不備時,再行盤問,可這事兒居然就這樣寂然了結,再沒激起一點下文。蕙娘安安閒閒的,每日裡就是兩飽一倒,得了閒出去請請安,散散步,和雨娘閒話片刻,再有貞寶不時隨達夫人過來探訪,不過一兩個月工夫,胎兒壯大不說,她也漸漸地將容光作養回來,要比前幾個月的憔悴昏沉,看著怡人多了。

  過了二月,雖然天色漸漸和暖,但蕙娘身子沉重,眾人商議過了,也就不令她回衝粹園去,而是在國公府裡方便照料。尤其是巫山和大少夫人都進入隨時可能瓜熟蒂落的階段,大少夫人還好,巫山是進了三月,便算是踏入懷胎十月的最後一個月了。權仲白自然也不好搬遷回衝粹園裡,這個月,宮中忙選秀,他不必經常入宮,索性就多些時間在家,一個預備巫山有事,還有一個,也是多陪陪蕙娘的意思。

  這在家多了,免不得時常就遇見達貞寶,小姑娘愛讀書,每逢過府,總要過來借書還書,權仲白又關心毛三公子的病勢,因三公子一直不曾上門,他也難免問上幾句,達貞寶也急——達夫人估計是想著女方面子,沒肯幫她傳話,一個初來乍到,沒出閣的小姑娘,該怎麼出府傳話去?問得幾次,都沒有送信,權仲白也就不問了,他覺得自己急得有些過露,並且,和達貞寶的接觸也太多了一點。在他自己,俯仰無愧,但焦清蕙就未必這樣想了。

  說起來,焦清蕙也夠古怪的,權仲白覺得,自從她逐漸恢復之後,自己又有點看不懂她了。她不再像前幾個月一樣,不安、惶惑都有點藏不住……一門心思,就是擔心自己為人暗害,連他走開一步都不安心。現在,她雖然也希望他盡量在側陪伴,可心思重又深沉了起來,做事又和從前一樣,開始與眾不同、深意難測了。不論是官司還是達貞寶,她都沒給出一個符合他預期的反應。

  這感覺,是令權神醫不太舒服的,大抵蕙娘依賴他時,他雖也覺得依賴得有些過火,似乎不很健康,但心裡總還是甜絲絲的。可現在焦清蕙回復了可以擺佈他的實力,雖然理性上似乎應當高興,但感性上是否如此,那就很難說了……

  這天他去看了封綾——她已經能夠將手抬到胸前了,問知封錦不在,乃是隨皇上去離宮了。便明白這幾天內,應當是不用應召入宮,免不得有幾分高興,便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和封綾閒聊,「封姑娘的左手針練得怎麼樣了?」

  「還是有些笨拙。」封綾眉眼彎彎,病發當晚那激烈的情緒,似乎是早已經從她心頭消散了。「不過,這一病,我也想通好多事,很多事急不得的,慢慢來吧。」

  權仲白早望見了那副『辜負春光無數』的繡屏,它就掛在封綾內閨房牆上,透過高高挑起的簾子,隱約便能望見那男人俯首賞花的背影。他輕輕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可封綾卻跟著他的視線,扭頭也望了回去。

  「這一幅繡屏,我是用了心血的。」她笑著說,「景中畫,畫中景,費了我好些心機,哥哥說要將它毀了,我說不必,這是好東西……別人欣賞不了,我能。」

  從前扶脈,總有封錦相陪,封綾本身話並不多,沒想到今日有了談興,談吐居然這樣不凡。權仲白隔著簾子又再細看片刻,也不禁歎道,「的確是繡中精品,舉世難尋。」

  「以後可能都不會再有了。」封綾輕輕地說。「凸繡法傳世如今,所承也就只有三人,我師父已經嫁人生子,家事繁忙,哪有心思再繡這個。許少夫人繡工奇絕,可惜她並不愛刺繡,再者她體弱,也不適合這樣耗費眼力……」

  她低下頭望著自己那白得隱透筋脈的手,多少有幾分自嘲,「我這個左手針,也就是為自己打發打發時日吧。這張繡品,可能是世間繡成的最後一副凸繡……現在大姑的那些繡件,還有在外流傳的,均都價值千金,也許幾十年後,這一幅繡品裡的故事,再沒人能看出來了,可它本身卻還能一直流傳下去……唉,我要是早看透這一點,又怎麼會生氣呢。」

  權仲白欲言又止,他低聲道,「人世間很多事都是如此的,封姑娘也不必過分介懷,你的病情恢復得不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明白了這些道理,以後你的路,會走得更舒心一點。」

  封綾欣然一笑,她握住椅把,揮退眾位侍女,吃力地站起身來,伴著權仲白走出屋子。「我送先生。」

  權仲白便特地放慢了腳步,讓封綾能夠調整右邊足踝——她現在雖然可以行走,但右邊身體,始終還有些僵硬。

  兩人穿行一路,經過了小而精緻,正綻放春光的花園,一路都是無話,眼看二門在望時,封綾終於開口。

  「這件事,我沒怨人。」她低聲說,「廣州來了信,問我事情始末,我讓少夫人不必擔心,我不會讓別人難做。」

  她扭過頭,望向權仲白,誠懇地道,「這世上的恩恩怨怨,真要計較起來,誰能說得清誰是誰非。曾經我是在意的,我吃了在意的虧,才會有這麼一病……鬼門關上打過轉,我算是明白了。現在我是真的不怨,我不怨她,她心裡也很苦,大家都不容易……哥哥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答應了我,他不會為難她的。」

  她立住腳,望向那一片鳥語花香,那一片繁盛的春光,不禁微微一笑,「此後人生,我不要再辜負春光一片,這件事,我已經全放了下來。」

  權仲白打從心底微笑起來,他輕聲說,「雖說救了那樣多性命,可其中許多人,我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有時我也想,學醫有什麼用呢……可能救回封姑娘這樣的人,哪怕只是一個,這醫術我便沒有白學。」

  「可我放下了,哥哥卻沒有放下。」封綾微微一笑,笑意又轉了擔憂,她抬起頭仰視權仲白,「我想請托先生一事,這是不情之請,可我常年在家,無人可托——您是時常出入宮廷的,也將定期為我扶脈複診……」

  「我明白封姑娘的意思。」權仲白毫不猶豫地說。「令兄要有暗地裡對付孫家的舉動,我會給姑娘送信的。」

  這承諾並不簡單,封綾雙眸,盈滿了感激,她低聲道,「如方便的話,便稍微留意,您不必太往心裡去,也別招惹麻煩上身。否則,我就又要放不下了。」

  「這我知道分寸的。」權仲白笑道,「您不必為我擔心,兩便而已。」

  見封綾要再說話,他忙道,「更不必領我什麼人情,這種話,俗了。」

  封綾只好作罷,自己想一想,也是失笑,「您想必也是聽慣了的,那我也不多說了。聽聞神醫最近不常在外勾留,我也不耽誤您的時間,還是快回去陪娘子吧——別同許多人一樣,白白辜負了春光啦。」

  能把春光這個詞,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來開玩笑,可見封綾是真的已經不在意那張繡屏了……權仲白欣賞地望了她一眼,卻似乎又透過了這張平凡清秀的臉蛋,看到了焦清蕙似笑非笑的容顏。

  「這……很多事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他不禁露出苦笑,卻不再往下多說了。「人生在世,總難免煩惱重重,能和姑娘一樣有大勇大智、慈悲心腸的人,又有多少呢。」

  一路回府,他都有幾分感慨,似乎有塊壘在胸、不吐不快,畢竟,在這個遍地都是污糟的世界裡,如封綾這樣的人,實在已經是太少太少……他想同焦清蕙說一說,即使他覺得她未必能夠理解。不過,才一進內院,他就隔著窗子望見了焦清蕙的背影——非但沒在日常起居睡眠的東裡間裡歪著,而是挪到了兩人吃飯的西裡間,就連坐姿都和往常不同,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半絲慵懶都未曾露出,脊椎挺得松木一樣直……

  再一打量炕下椅子上的兩個人,權仲白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其中一個人他不認得,另一個倒是見過一面。

  那不是宜春票號的大東家,喬家大爺喬門冬嗎——

  再屈指一算,這也是三月裡了,距離焦清蕙所說的,「四月前必有答覆」,也沒多少時間,怎麼,連這十幾天都等不了了?

  輕快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權神醫不是不惱火的,他加快步子,等不及丫頭出來,自己掀簾子就進了堂屋,還沒拐進西裡間呢,就透過隔斷上頭的空當,聽見了一把蒼老的聲氣。

  「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馬吧。」這聲氣顫巍巍的,透著那樣的可憐。「畢竟,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

  「是我有眼無珠,錯看貴人。」喬門冬的聲音緊跟著就說,「我——我給您跪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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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8:1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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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輕輕地合了合杯蓋,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她連眼簾都沒抬,漫不經心地說著客氣話。「您可別,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是我世伯輩呢……要這麼客氣,以後見了祖父,我是要被責罵的。」

  任憑他喬門冬身家巨萬,執掌著這麼一個分號遍佈全國上下能量大得驚人的商業帝國,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再有錢又怎麼樣?一品國公府的少夫人,身戴三品誥命,真要較真起來,喬門冬是長輩又如何?一見面他就得跪。不過當時臉皮還沒有扯得這麼破,一個要行禮,一個稍微客氣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這會鬧得,蕙娘擺明了是虛客氣,他要跪吧,面子就真不知往哪兒放了,要不跪,似乎難以平息蕙娘的怒火。這麼個四十出頭膀大腰圓的山西漢子,一時竟就怔在這兒了,他一咬牙,站起身一掀袍子就真要屈膝。「快別這麼說,是我有眼無珠把事給辦岔了。別說這跪一跪,要能讓姑奶奶消氣,要我磕幾個頭,我就磕幾個頭……」

  話說到這份上,蕙娘終於有反應了,她還是沒抬頭,聲音清冷。「雄黃。」「哎。」她身側兩排雁字排開的丫頭裡有人出列了。

  「把喬大叔扶起來吧。」她啜了半口茶,便隨意將茶碗給擱下了,「讓座換茶,上了點心來,大家好生談話,別再鬧這些虛的了。」

  這話是對雄黃說的,也是對喬門冬的吩咐,這誰都能聽得出來。雄黃碎步上前,作勢將喬門冬一扶,喬大爺本來快觸地的膝蓋又直了回來,他往原位坐下,乘著幾個丫頭來回穿梭著上新茶端點心的工夫,從懷裡掏出大手帕子擦了擦汗,同李總櫃交換了一個眼神,均都露出苦笑。

  商海浮沉三十多年,走到哪裡,不是為諂媚讚揚環繞?在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卻被壓制得大氣都不敢喘,處處失卻了主動,縱使明知她來頭大能耐大,氣魄也大,兩個老江湖心裡,自然也難免五味雜陳。這一絲笑意中的苦澀,實在是貨真價實。這一點,蕙娘看出來了,門簾後的權仲白,自然也能看得出來。

  丫頭們掀簾子進進出出,自然是把他給暴露出來了——在這個時候,他倒不著急進門給蕙娘張目了:很明顯,人家是早有準備,悄然就把什麼都預備好了,估計就是那六分股份沒交給她,她也一樣有辦法將宜春票號的兩位大佬收服至麾下。可要走開,也有點捨不得,人都有好奇心,尤其蕙娘的起居,他是完全掌握在手心的,前幾個月她得了血旺頭暈之症,健忘得不得了,情緒還極度脆弱,根本就無心關注外事,只顧著保胎了。這幾個月回到府裡來住,立雪院人多口雜,辦事很不方便,也根本沒見她的陪嫁有什麼大動作。閣老府那裡就更別說了,焦閣老忙著辦政事呢,他京裡的學生從早到晚,挨著等他見,除此之外,還有外地來京的各色官員,都盼著得到首輔大人的一兩句指點。就算偶有空閒,怕也是在辦麻家的事——怎麼就這幾個月,兩邊都沒有一點動作,喬家的態度就來了個大轉彎呢。

  正猶豫著要不要進門湊這個熱鬧,焦清蕙已經抬起頭來,衝他燦然一笑。

  「相公從封家回來了?」她站起身子,親自把權仲白領進屋門,正式引見給喬大爺和李總櫃。喬門冬和權仲白有過一面之緣,得他搭過一次脈,此刻自然忙著套關係。「從前是見過的,沒想到有幸能再重逢!」

  權仲白這點翎子還是接得到的,他同兩位商界巨鱷廝見過了,和蕙娘在炕桌兩邊坐下,一邊就和蕙娘解釋,「本來還要進宮的,聽封家人說,皇上今早去了離宮。終於脫出空,這不就早點回家來看看了。只沒想到打擾你和兩位貴客說話。」

  「這算什麼打擾?」蕙娘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今日特別打扮過,是上了妝的,也穿戴了首飾,竟和懷孕之前一樣,親和中略帶了高傲,高傲裡又透著一絲神秘,人固然美,可是氣質更美。「喬大爺和李總櫃也是上京查賬,順便過來看看我罷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不然,就讓你今兒別去封家了,好說也陪著說幾句話。」

  「這可不敢當!」喬門冬又坐不住了——這京城裡能有幾個封家?燕雲衛統領封錦、皇上、娘娘……權仲白終日是要和這些人接觸的,為了他特地脫空在家,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覺得他不配。「是上門給姑奶奶道喜、賠罪的,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就容我們這一回吧。」

  上門沒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來了國公府。權仲白更有幾分不解了:什麼事這麼著急,連幾天都等不得……還有什麼事,是要特地來給清蕙道喜的?

  他探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沒顧上搭理他,反倒是李總櫃的看出來了,他有點詫異,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地就把話題岔開了,向權仲白解釋。「您還不知道?這兩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爺,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經說定了十四姑娘為妻。這麼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個喜,那哪能呢……」

  春闈放榜是在最近,這個權仲白是知道的。但說老實話,這些進士就有名門背景加持,要混到他這個社交圈,也還尚需時日呢。什麼王辰、王時的,根本就不在權神醫關注的範圍內。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卻還是維持了寧靜,只微微一笑,沖蕙娘道,「哦,這件事,也公佈出去了?」

  這話是含了雙重的意思,蕙娘當然品得出來,她衝他一彎眼睛,看得出來,精神和心情都不錯,「還沒到往外說的時候呢,只是兩家有了默契,沒想到好朋友們消息這麼靈通……這就上門來了。」

  兩夫妻這麼一繞,權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蓋過去了,喬門冬沖李總櫃輕輕地搖了搖頭,又來央求蕙娘,「這增資的錢,就由我給您出了,您瞧怎麼著?說實話,這也不是我胡說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給我們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緣,明裡暗裡,真沒少受為難……」

  「我也是宜春的股東。」蕙娘笑吟吟地說,她沖丫頭們輕輕一擺頭,眾人頓時都魚貫退出了屋子,只有雄黃留下來侍候茶水:雖說是小事細節,可只看這行動間的馴順與機靈,便可見焦家的下人們,是多訓練有素了。這樣的名門氣派,也是商人之家永遠都趕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資,我為什麼不增呢?喬大爺您這還是拿話在擠兌我,鬧彆扭歸鬧彆扭,銀錢歸銀錢,要您給我墊了這三百萬,我成什麼人了呢?」

  喬門冬為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權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說話,正好得空細品他的神色——雖然面上發紅,似乎很是羞愧,可這位喬大爺眼神可清亮著呢。彷彿之前的連番自貶,在小輩跟前賠罪,壓根就沒能觸動他的自尊心……

  看來,這一次攤牌,大家心裡都有數,喬家也是早做了卑躬屈膝的準備……權仲白瞥了蕙娘一眼,卻沒看出什麼來。她畢竟現在正處於優勢,和喬門冬不一樣,有更多餘力來掩飾心意。似乎是半點都不計較宜春票號原來逼她稀釋股份的舉措,在商言商、閒話家常一般地說,「您給送來的這些材料,我也都讀過了。的確,去年一年,盛源勢頭很猛,攤子鋪得又大,如果還算上支出的分紅,現銀儲備,是有點不夠了。各家增資,也是情理之中的考慮。」

  她歇了歇氣,一手輕輕撫了撫肚子,權仲白這才留意到,蕙娘今日肯定是慎重選擇過服飾的,她穿了一身紅色寬袍,要不是有心人,否則一眼看去,和沒懷孕時幾乎沒什麼兩樣。「我就是不大明白,這麼勢在必行的事,為什麼二爺不肯點頭呢?——也派人去山西問了二爺了,是否他手頭銀子不夠……」

  喬門冬和李總櫃對視了一眼,神色均有幾分陰晴不定。蕙娘似乎根本就沒看出來,她續道,「可二爺說,銀子是有,就覺得不夠妥當。一千二百萬兩,畢竟是很大的數目,我也覺得,這單單穩固金庫,用不了那麼多。可這麼多錢究竟要做什麼,他就不肯說了。」

  權仲白一路跟著她的話思忖,可到現在還是雲裡霧裡的,只覺得這一句話出來,喬門冬和李總櫃的臉色都有幾分難看,李總櫃道,「不瞞姑奶奶,我們本不知您們同王家要結親,盛源號,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

  隨著這一句話,撥雲見日,權仲白已經明白了大半:山西幫和權家的往來,曾有一度相當密切,可隨著魯王倒台,風流雲散,權家是轉舵及時蒸蒸日上了,可山西幫卻消沉得不止一星半點,他們肯定要尋找新的代言人。王家這兩年躥紅得很快,王二少爺娶的不就是——那個誰……渠家的媳婦來著?盛源號股東多,渠家是大股東之一。兩家一結親,焦家倒是和渠家搭上線了。盛源票號和宜春票號之間,曲曲折折的,倒也真勉強能扯得上關係啦。

  「自己人歸自己人,生意歸生意。想吃掉盛源號,其實可以明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吃掉他們,一千二百萬兩肯定也是不夠……」蕙娘的聲音低了下去,「是想拉楊閣老入伙分股?再多吸納出一些現銀來?」

  「您明鑒。」喬門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態度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這種對抗,肯定是曠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爺子眼見著就要退下來了,這都是精忠報國之輩,兩家雖然從前有些紛爭,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楊閣老將來,是肯定會上位首輔的,沒有這個幫手,要和盛源對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翹,頗有幾分欣賞,「的確好謀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楊家幫忙不可。」

  即使喬家頗有過河拆橋、人走茶涼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說一句算一句,鬧彆扭歸鬧彆扭,談生意歸談生意,哪管楊家、焦家恩怨糾纏了多少年,她是半點都沒動情緒,喬門冬和李總櫃都鬆弛下來,蕙娘瞅了他們一眼,話縫又是一轉。「可你們想把盛源吞了幹嘛呢……吞了盛源,全國票號,可就只有咱們宜春一家獨大了。」

  這不就正是宜春號的目的?一家獨大,和二分天下,這裡頭的利潤差得可就大了,絕非一除以二這麼簡單。喬門冬面露詫異之色,李總櫃倒是若有所思。

  「看來,您還是和老太爺一樣,」他慢吞吞地說,「求個穩字——」

  「不是我求個穩字,這件事,不能不穩著來。」蕙娘淡然道,「宜春號現在的攤子已經鋪得夠大了,要再想壟斷這門生意,是要遭忌諱的……到時候,令自上出,要整頓你們很難嗎?吞併小票號可以,和盛源號硬拚幾招,都沒有任何問題。要送楊家幾分干股,你們也都可以做主操辦,唯獨就是這吞併盛源號,以後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爺子也好,都是決不會支持的。」

  她瞟了兩人一眼,眼神在這一刻,終於鋒利如刀。「你們真要一意孤行,那說不得對不起這些年的交情,我也就只有退股撤資,把現銀先贖回來再說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現銀?宜春號要湊出這一筆銀子,肯定元氣大傷,只怕是事與願違,不被盛源號乘勢崛起反為吞併,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裡這麼一大筆現銀,她難道就只是藏著?要是轉過身來把這筆銀子投到盛源號中去,對宜春號勢必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裡頭的潛台詞,雙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這句話毫不客氣,隱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將自己當作了宜春號的主人——要知道,連她祖父,都沒有這麼直接地插手宜春號的運營……

  可兩位大佬也只能低頭受了,喬門冬輕輕地歎了口氣,「您說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們這些幽居山西的鄉巴佬老西兒,考慮得要深遠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這也是說笑了——雄黃,把我閒時寫的那幾本筆記拿來吧。」

  她又衝權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請你給李老扶扶脈了,沒成想一直沒能碰面……」

  能讓神醫扶脈,真是好大的臉面,李總櫃受寵若驚,連連遜謝,權仲白也知道焦清蕙的意思:她這是要和喬門冬說些票號具體經營的事了。另一個,也算是向李總櫃的賣個人情。

  如此小事,他當然不會不予配合,權仲白站起身沖李總櫃示意,「掌櫃的且隨我來,前頭設施齊全一些。」

  兩人便出了內院,往外院權仲白專門扶脈的一間屋子裡坐了,權仲白為李總櫃扶了脈——其實聽他呼吸,看他臉色、眼珠,他心裡已經多少都有數兒了。「您這是平時抽多了旱煙吧,煙氣入肺,進了冬難免就愛犯咳嗽……」

  李總櫃連連點頭,「是有這麼一回事。」

  今日被迫對這麼一個十九歲的少婦點頭哈腰的,對他來說顯然是個震動,乘著權仲白開方子的時候,李總櫃忍不住就和他誇焦清蕙,「女公子實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她不比老太爺,平時國事繁忙,心思一經專注,明察秋毫之末,這一回,大爺是心服口服,再不敢興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了。她的股份本來就佔得重,如能入主票號,主持經營,只怕十年後,不說把盛源擠垮吧,但進一步拉大差距,還是手到擒來的……」

  宜春號內部的結構,焦清蕙是和他說過幾次的,李總櫃股份不多,掌管了票號業務,實在是個可以爭取的對象。他幫著喬大爺擠兌清蕙,實在也可以說是本人的一次試探,只是以他身份,肯定不能常來京城。私底下和清蕙接觸,又將犯了喬大爺的忌諱……

  「她哪有那個工夫,」權仲白一邊寫方子一邊說,「平時府裡的事都快忙不過來了……」

  他掃了李掌櫃一眼,見他真有失落之色,才續道,「不過,這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事,我就為您帶個話也就是了。」

  李掌櫃嘿嘿一笑,謝過權仲白,也就不提此事,他很感慨。「說句實在話,也就是您這樣青年有為的舉世神醫,才能壓得住女公子了。老爺子將女公子許配給您之前,我們心裡是犯嘀咕的,當時雖沒領教過女公子的厲害,可僅從幾次接觸來看,人品才能,都是上上之選,如是選贅,怕是男弱女強,終究辜負了她的蕙質蘭心。二少爺得此賢妻,日後的路,想必是越走越順嘍。」

  這話暗藏深意,權仲白也聽出來了,他微微一笑,並不搭理。此時裡頭有人出來請李總櫃,「留下來吃飯,雖說我們少夫人身子沉重,不便相陪,但二少爺、四少爺今日都得空,務必吃過飯再走。」

  以他們商人的身份,要和國公府少爺平起平坐地宴飲,大家都覺得古怪,李總櫃自然也懶得吃這麼一餐飯,喬門冬估計和他是一個想法,這時候也出來尋李總櫃,兩人又謝了權仲白,這才告辭出去。權仲白便回去尋焦清蕙——寒暄道別的這麼一會工夫而已,她已經回了東裡間,頭上的首飾拆卸了,寬袍子換成了棉的,唯獨只有妝沒卸掉,看著還是光彩照人,只是半躺半靠,那無形的威儀,已經換做了矜貴的嬌慵。

  「今兒回來得倒是早。」她若無其事地和權仲白打招呼,「每次過去,封子繡不是都留你喫茶說話的嗎,還以為你要午飯前才回來……」

  「我要午飯前回來,這熱鬧還趕不上呢。」權仲白摸了摸蕙娘的肚子,蕙娘白了他一眼,「正踢著呢?剛才你坐得那麼正,我就想著,孩子怕是不舒服了,可看你神色,又似乎一點事兒都沒有。」

  「踢得一陣陣的!」蕙娘也就只能和權仲白抱怨了,「小歪種就會分我的心,給我添亂……」

  能順利壓服宜春票號,女公子顯然是有幾分開心的,她沖權仲白呲著牙笑了一下,「嚇著了吧?當時就和你說,四月之前,必能解決的。」

  「你和他們怎麼說的,」權仲白問,「王家這親事,是早就定下了?你卻不和我說,早知道,不喊季青來幫你了。」

  「當時也的確需要一個人唱唱黑臉。」蕙娘還是領這個情的,「……算你有點良心吧,好歹是幫了我一把。」

  她沒瞞著權仲白,一邊用點心,一邊就和他說了具體的安排佈置。「王辰要說文娘,那肯定得中個進士,也只有中了進士,才能談親事……盛源票號現在巴上了王家,那也是眼看著幾年內就要回京入閣的人物,又和我們家沾親帶故的,宜春號還能鬧什麼蛾子出來?和商人打交道,就得從商人的心思去想事,他們想擠盛源票號,為的還不是銀子?又不是單純要和我置氣,拿準了我只能稀釋股份,也是因為即使退股,大筆現銀在手上不花,只能招惹禍患,現在一聽說我有了新的投資渠道,還不魂飛魄散?消息一傳過去,他們就趕過來賠罪了。我稍微拿捏一下,定了各家增股一百五十萬,這事就算了了。喬大爺一個勁給我賠罪,還說要你沒事去山西玩,我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了。」

  有些威脅,不必形諸於口,聰明人自然有會於心。權仲白想了一想,「看來,在這一次下馬威不成之後,往後他們是不會給添堵了。」

  「也就能管個幾年吧。」蕙娘搖了搖頭。「他們想拉楊家入伙的心思,只有更熱切的。商人不會管政治上的事,老太爺還在位的時候,他們不會再興風作浪了。可等老太爺退位之後,我們要還是這個樣子,他們肯定會再動心思的。」

  這還是蕙娘第一次直接地和權仲白談到爵位歸屬的事,權仲白不置可否,「楊家未必會入伙票號,他們家的錢已經夠花了。再說……」

  他看了蕙娘一眼,不想往下說了,蕙娘卻不依不饒,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這又怎麼說?你別藏著掖著的,你瞧我和你說話,就沒留一點底。」

  「再說,瑞雲的公公要想當首輔。」權仲白說,「也不會入股票號的。你們家入股票號,是先帝臨終前都耿耿於懷的事,這件事,老太爺也許沒告訴你吧。但起碼皇上是心知肚明,現在票號的能量,誰都是看得出來的。一旦入股票號,政經雙方面都大權在握,後宮還有個寧妃?楊家那就不是鮮花著錦了,那是找死。就是你們焦家,當年上位首輔後,因為宜春號發展太快,也不是……」

  這一次,他沒往下說,蕙娘也不問了。她面上掠過一線陰影,到底還是放過這個話題,沒有和權仲白糾纏著宜春號分股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說,「反正這銀子,從來也都不是白賺的。」

  「我就是好奇。」權仲白慢慢地說,他深思地望著蕙娘,「你從去年九月,就如此篤定四月前此圍必解……如果王辰沒中進士,親事未成,那你還留有什麼後手不成?看起來不像啊……」

  這話題再往下說,那就敏感了,蕙娘也就是因為這個,之前不大想向權仲白交底,可今天這麼不巧,他幾乎是聽聞了整個會面,對事情的參與度也到這個地步了,即使她不點明,權仲白難道自己就想不出來?這個人就要有什麼琢磨不出來的,恐怕從來不是出於笨拙,而是他本人不想去琢磨而已。她在琢磨他,他何嘗不也在琢磨她?時至今日,恐怕對她的作風,他心裡也早都有數了……

  「焦家有焦家的面子,王辰那個身份,沒有進士功名,老爺子對文娘都交待不過去。可老人家這幾年就要下去了,未必能等到三年後再退。」她淡淡地道,「文娘年紀到了,也等不起三年。王辰這一科不中,親事不成,傳承的擔子也就交不到他手上。盛源號這麼多年來好不容易攀到了一條大腿,你說,他們會容許王辰落榜嗎?」

  也就是因為科舉終有風險,在親事定下來之前,蕙娘是決不會四處亂放消息的,把時間拖到四月,一切順理成章,問題迎刃而解,宜春票號的人就有不該有的猜測,那也終究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權仲白不禁悚然動容,「掄才大典,豈是兒戲,你的意思,這是——」

  「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蕙娘一扁嘴,「不過是瞎猜一通,和你取樂而已,你可不許出去亂說啊。不過,王辰的確也有幾分真才實學,他的文章應該做得不錯,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好的名次……」

  她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文娘本身資質也沒有太出眾,有了這麼個功名……勉強算他配得上吧。」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科舉舞弊,一旦查出來,那是從上到下要一擼到底的!休說王布政使遠在外地,尚未入閣,就是焦閣老要事先透題,都必須費上極多手腳,並且收益和風險絕不配襯。權仲白想不通了,「盛源號就為了他出手,那也是經不起追查的事,稍微一聯想這裡頭的利害關係——這種事,沒有事過境遷一說的,難道為了上位,他王家連這樣的風險都願意冒?」

  「你難道沒覺得,這些年山西籍的進士越來越多了嗎?」蕙娘靜靜地道,「老西兒有了錢,樂於支持本鄉的讀書人,本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天下有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川中鹽商有沒有錢?揚州、蘇州、杭州、福州,有錢人遍地都是,為什麼就是山西一帶,出的進士逐年增多呢?」

  在權仲白驚駭的神色中,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很多事,官做不到的,商人卻可以辦得到,有山西幫的全力支持,王辰這個進士,還真不算多大的事。」

  權仲白一生人最憎鉤心鬥角,哪裡從這樣的角度去考慮過問題,略加思索,便真是憂心忡忡,他忍不住問,「你祖父都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怎麼,還不肅清吏治,起碼不能讓選拔官員的制度,被一群商人綁架吧!」

  「用不著你多操心!」蕙娘噗嗤一笑,她戳了戳權仲白的胸口,「你當皇上為什麼那樣打壓山西幫,還不就為了這個……他們上位者,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來分自己的權,只會比你更敏感十倍,不會這麼遲鈍的。傻子!」

  比起她隨意揮斥之間,就將宜春票號的危機化為無形,權仲白似乎是無能了一點。可他並沒自慚形穢,眉頭反而皺得更緊,「慢點,這個王辰,今年也有二十多歲了吧?」

  見蕙娘神色一僵,並未回答,他心裡有點眉目了,又進一步問,「他弟弟都成親了,自己怎麼反而沒有婚配?」

  「也是續絃,元配幾年前去世了。」蕙娘垂下頭去,不看權仲白了,她答得依然很坦然。

  「幾年前,到底是幾年以前?」權仲白盯著問了一句,「又是什麼病去世的?」

  「唉……」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差不多,就是子喬出世那一年前後吧。什麼病,我們沒問,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是巧合還是有意,真是說不明白的事,好比蕙娘,當時為什麼說四月前見分曉?王辰一中榜兩家一說親,宜春票號還不是什麼都不明白了?這是在這兒等著呢。可在他們來說,也只能是會意而已。正要建立起一條邏輯線來指責焦家早做兩手準備,那也是沒影子的事。王家的意圖也是如此,權仲白什麼都明白了,可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焦清蕙今日的威風八面、舉重若輕,實際上,還不是她妹妹焦令文的親事換來的優勢?

  他的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注視著蕙娘,眼神全未曾移開,好半日才道,「我覺得,你和你妹妹的感情,應該還是挺好的!」

  「我和我祖父的感情也很不錯啊。」蕙娘早就做好了準備,她輕聲回答,「你和你繼母直接,難道就沒有真情意了嗎?我們還不是成了親?」

  上層上的事,本來就同私人感情沒有一點關係。上層世家的兒女,難道還有誰不清楚嗎?

  「我的確不是什麼良配。」權仲白沉聲說,「可還不至於為了榮華富貴,把你給害了。要不是清楚這一點,恐怕你祖父也不會讓你把票號陪嫁過來,可王家如此行徑,在老爺子下台之後,我看令妹的結局,恐怕不大好說啊。」

  蕙娘眼角,應聲輕輕跳了一下。

  「所以說,我心裡裝著事呢……」她似乎根本不以權仲白話中的複雜情緒為意,抬起頭幾乎是抱怨地道,「老爺子要這麼安排,我有什麼辦法?從小就沒打算給文娘說高門,性子養得那樣嬌貴。以後她肯定是要吃點苦的……到底還不是要靠我?」

  「靠你?」權仲白有點吃驚,「你再能耐,她也是出嫁的閨女——」

  「老爺子讓我把票號帶過來。」蕙娘說,「不就是看中了你們家的忠厚門風嗎?對門風忠厚的人家,可以依靠你們的良心,對於沒有良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家,只好依靠他們的上進心嘍。只要你這個神醫榮寵不衰,文娘在夫家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她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略帶戲謔地道,「其實說到底,靠我也還是靠你嘛……不過,以相公的慈悲心腸,自然也不忍得文娘太受氣的,你可是肩負重任,要奮勇向前哦。」

  權仲白一時,居然無話回答,他像是終於真正地揭開了焦清蕙的面紗,碰觸到了她的世界,跳上了那一葉屬於她的冰冷、黑暗,為無數礁石和激流包圍的輕舟,這輕舟上承載了驚天的富貴,承載了無數嬌貴的講究,也承載了爾虞我詐、明爭暗鬥,承載了骯髒而真實的權錢交易、權權交易——這些事可能非常醜陋,可能只存在於潛流之中,與大部分大家嬌女沒有半點關係,但它的確存在,它就存在於焦清蕙的生活裡,存在於她的富貴之中,勾染出了她的一層底色。

  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一點她的邏輯、她的魄力、她的胸襟,他也真正明白了她說過的那句話。

  如此富貴,又豈能沒有代價?

  「如果……」一開口,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慨冒了出來。「如果你是個男人——」

  屋外忽然傳來了急切的奔跑聲,有小小的騷動一路蔓延了過來,很快就進了立雪院窗前,有兩路人馬幾乎是不分先後地闖到了東裡間裡。

  「二少爺!」一開口,也都是氣喘吁吁,「大少夫人/巫山姨娘,已、已經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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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是雙喜臨門,可誰也沒想到居然真這麼趕巧,這兩個人懷上的時間,大概只差了有半個多月,發動起來就更趕巧了,巫山拖晚了幾天,大少夫人提前了幾天,竟在一天之內都破了水。權仲白只好先到臥雲院看了看情況,見巫山這裡一切順利,便又到林家去了:大少夫人發動得早,都沒來得及回夫家生產。權伯紅和國公府派出去的接生婆子,已經趕往林家,權仲白雖然不好在血房裡待著,但進去看看情況,產後及時開點進補方子,也還是要的。

  女人生產,是最沒譜的事,國公府上下,估計是在意的人都去林家了,留下來的幾個主子都很淡定。良國公在做什麼,蕙娘不知道,權夫人、太夫人倒都起居如常。蕙娘就更不會在這種時候出去吸引注意力了,她用過早點心,過一會又吃了一點午飯,小睡起來,便和雄黃、焦梅、廖奶公商議著給宜春票號解銀子的事。

  中午發動的,到了晚上,巫山這裡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連林家也沒有消息送回來。立雪院裡的丫頭們,是有點幸災樂禍的:這要是都生了兒子,巫山這一位落地還稍早一些,那可就有看頭了。

  蕙娘也能理解她們的心思,她雖然決不會參與,但也不曾板起臉來訓斥螢石和孔雀——就是她自己,等到晚上該就寢的時候,也都還沒有睡意呢,九個多月的等待,這就要揭盅了。這充滿了風險的博弈,眼看著也就要有個結果……要說不好奇,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沒人性了。

  直等到後半夜,倒是府裡先得了好消息:巫山這邊,自然也有經驗老到的產婆等伺候,雖然年紀小,又是頭一次生產,但生得不算難,開了十指以後沒有多久,就看到了孩子的頭。生了個女兒,倒是母女平安。

  孕婦渴睡,得了這個消息,蕙娘也就實在撐不住了,眼皮一沉,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權仲白都回來吃早飯啦——大少夫人產道開得慢,還是權仲白給紮了一針促產,孩子這才落了地。她年紀大比較吃虧,生得也久,眼下孩子才落地沒一個時辰呢,但足以令眾人高興的是,經過這十多年的等待,國公府裡,總算是迎來了嫡長孫!

  「好消息。」就算心裡有別的想法,蕙娘也不會在這時候和權仲白吵架,「大哥大嫂一天抱倆,兒女雙全,這是福分不怕晚。」

  權仲白也比較高興,「最難得孩子中氣十足,本來母親年紀大了,孩子元氣虛弱的情況比較常見,這麼母子平安的,倒是不多見。」

  因為孕婦是不能去探望產婦的,蕙娘也就沒費事客氣這個,她和權仲白閒話一會,就催他去睡了,難得比較溫存,「耽擱了一天一夜的,你也累著了吧?好歹歇一會再起來吃午飯。」

  「我還有話要告訴你呢,」權某人又生枝節,「昨兒談到一半就走了,沒顧上這一茬。」

  說著,就把李掌櫃的那一番話複述給蕙娘聽,又笑道,「聽到沒有,人家言下之意,連我配你,都有點高攀了呢。」

  他現在心情好,自然愛開玩笑,蕙娘心情卻沒那麼輕盈,她沒好氣,「這個老李頭,這又兩邊賣好了。明知道我不可能接過掌事大權,還這麼說話……肯定是和喬大叔打過招呼的。這麼虛情假意地來挑我,有意思嗎?」

  這也不出權仲白的所料,只要焦清蕙還當著二少夫人,就不可能脫身出去領導宜春票號這條巨獸。她再精明能幹,要接過這個擔子,也得要付出許多心血與時間,要克服眾人對女子的偏見,更需要漫長的過程。

  「你要是個男人就好了。」他將昨天沒說完的話給補全了,「我昨天就想說,以你的魄力來說,後宅爭鬥,根本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實在應該是或者投身宦海,或者一心經商,在江湖中闖蕩出一番名號來。在沖粹園、立雪院裡呆著,是有點委屈你了。」

  這一番話最妙在哪一點?妙在權仲白平時是從不說場面話的,要他甜言蜜語,還不如要了他的命。正是因為句句都發自赤誠,聽著才這麼動人,蕙娘唇邊,不禁浮起小小微笑,她又作起來。「知道委屈就好……知道委屈,你還不待我好點。」

  「我待你還不夠好啊?」權仲白叫起屈來,他今日終究是高興的,咬了一口饅頭,想了一想,忽然心頭一動,「宜春票號的事總算是有了結果,你現在精神也日益見好,成日這麼悶著,不覺得無聊嗎?」

  蕙娘歎了口氣,望了他一眼,雖沒說話,但眼神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權仲白也理解她的為難——現在他越來越瞭解焦清蕙,也就越來越能揣摩她的思維了。她必定是很無聊的,可一來為胎兒著想,二來也是為了在長輩心中取得更好的評語,事來找她可以,她去找事,那卻是決不能的。

  「現在大嫂生子,月子裡我肯定要時常過去林家照看。」他多少有些惡劣地添了一句,見蕙娘眼色深澤了一點,不禁也是暗自好笑:嫡長孫名分既定,洗脫了不能生育的陰影,長房繼位,恐怕是難起波折了。焦清蕙這會她心裡還不知有多難受呢,可這難受卻決不能露出來,在他跟前,尤其要若無其事——也難為她了。「毛家這件事,我就很難繼續留意了……你和達姑娘來往的時候,可以設法留心,催她給毛家送信。親家的好意,毛家不能不視若無睹,肯定要打發人上門來請的。最好在四月裡,能把這件事辦下來。」

  以他權神醫的身份,要給一個病人扶脈,還用為此做作?只怕稍微一發話,多的是人要撲上來請呢。就直接去毛家登門問診,難道毛家還把人趕出來?他猜著蕙娘是必定要有所疑問的,可沒想到蕙娘居然還是不問,只微微一怔,便行若無事地應了下來。「噢,好呀,下回寶姑娘再來,我肯定為你辦了。」

  一次不問、兩次不問,三次不問,都可以解釋為焦清蕙明知達貞寶即將出嫁,兩人偶然交談,也都發生在她眼皮底下,她不必發話,免得招惹了妒忌嫌疑。可這事情明知是有蹊蹺了,她還不問——這可把權神醫憋得壞了,他本來也打算去休息一會,可被蕙娘這一鬧,上了床都輾轉反側的,倒惹得炕上的蕙娘直發笑。

  明知相公在拔步床裡休息,她不去別的屋裡看書閒坐,非得在裡屋呆著,簾子也不拉,陽光明晃晃就照進來了……這還笑呢,明顯就是知道他被憋得不行,故意要看他的笑話……這個焦清蕙,真是處處不壓人一頭,逼得人主動讓步,她是決不會消停的。前幾個月恨不得長在他胳膊上的那點馴順依從,全都不知飛哪去了,這人才好一點兒呢,就這麼得意洋洋、威風八面的……

  權仲白也有心忍一忍,他實在是一見焦清蕙這個樣子——泥人也有土性子,就想和她鬥一鬥,可焦清蕙有的是時間,他沒有呀。這會休息起來了,他還得去巫山那裡看看,這幾天都沒有給府外候著的病者們扶脈了,他心裡也過意不去,再有往年這個時候,桃花汛起,黃河下游很可能會爆發瘟疫——這皇上終究也是要從離宮回來的,還有皇后的病情,楊寧妃的「病」情,他要做的事實在是太多太多了,焦清蕙說她心裡裝著事,其實他心裡的事,未必比她少……這場小小的局部戰役,他終究是要低頭的,焦清蕙也就是清楚這一點,才笑得那樣開心吧……

  她開心,權神醫也有點想笑,但在想笑之餘,到底還有些被打敗了的不開心,他一掀床帳子,威嚴地道,「過來。」

  蕙娘在炕上側臥著,手撫著肚子,不知在出什麼神呢,見他投了降,她一翹嘴,得意之情,根本就無意掩藏。「過來幹嘛?」

  「你這個人,難道就沒點好奇心?」權神醫有點發急了。「雖然說關照貞珠的親戚,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我也沒那麼空閒吧,次次回來見到寶姑娘,我都要問她一句?我就不信,你一點也不想知道這背後的文章!」

  「背後的文章?」蕙娘拉長了聲音,很明顯,這只精神十足的小野貓,正享用著自己的勝利呢,他越發急,她就越是開心高興,就連聲調,都透著那麼胸有成竹。「你這麼危言聳聽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打什麼壞主意呢……不就是想查查工部爆炸的事唄,這有什麼難猜的,根本就是一目瞭然,也就是你這傻子,才遮遮掩掩、諱莫如深……」

  權仲白這回是貨真價實地打了個磕巴:宜春票號的事,尚且還能說是焦老太爺佈局好,引入王家作為牽制,不動一兵一卒,穩穩就壓住了喬家的異心。可這工部爆炸一案,他就有懷疑,也從來都掩藏在心裡,並未向任何一個人提起過此事,聽清蕙意思,竟是瞭然於胸已有一段時間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一下就失去開玩笑的心情,也顧不得那兒戲般的意氣之爭了。連一夜未睡的疲憊、迎接侄子降生的喜悅,也都全被摒除了出去,權仲白直起身子,他的語氣嚴肅了起來。「有同別人提起過嗎?這件事,最好是連一個字都別提……是我露出了什麼破綻?快告訴我,也許我還能遮掩一二。」

  蕙娘顯然沒想到他竟這麼認真,她也沒有再逗他,而是老老實實地道,「這並不難猜啊……工部爆炸,廢了多少年才研究出來的火藥方子,整個研究都拖慢了一兩年,直到楊家偏房那個大少爺橫空出世,這才又發展起來。可偏偏到最後,炸了那麼多次,還是炸出原來那張方子。方子沒事,為什麼會爆炸呢?還炸得那麼猛,那就很有可能是人有問題……一屋子俊才,就剩毛家三公子一個人活著出來,我雖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攬事上身,但你想查他,也不稀奇。燕雲衛肯定已經把他一家都梳理幾次了,估計也沒查出毛病來。」

  她有條有理地往下推,「雖說寶姑娘為人豪邁而沒有心機,似乎和前頭姐姐很像,但以你為人,如果動了心,肯定反而會更加迴避此女。她幾次過來,你回來撞見,不但不走,還要閒話片刻,再問問毛三郎的病情。結合那天你真的找了病案出來,研究了那麼一段時間,又打發人去給楊少爺遞話的舉動來看,這明顯是想要上門重新為他診治,重新找出一點線索——可你不能無故上門,得借達家這個話口過去。這……有什麼難推的?」

  聽起來是不難,可能抽絲剝繭見微知著,僅從權仲白對達貞寶反常的熱情,推論得這麼細緻入微,其中需要的眼力、胸襟、冷靜、細密,又那裡是一句『這有什麼難的』能概括得了的?權仲白對焦清蕙這個守灶女,實在一直是有幾分不以為然的:除了格外野心勃勃之外,似乎也看不出她的出眾。

  宜春票號一事,算是她小露鋒芒,也還不能將功勞全歸在焦清蕙頭上……這麼一席話,終於是把權神醫說得啞口無言了:守灶女就是守灶女,焦家兩代俊才傾注了無限心血澆灌出來的人物,能簡單得了嗎?

  忽然間,他又有點不想把這件事交待給清蕙了:恐怕以她的聰明,一旦牽扯進來,必定能推測出更多信息。畢竟是懷孕的人,不好讓她過分耗費心神吧……

  可話趕話說到這裡,他不能不給蕙娘一個回答——她的猜測,究竟是猜中了還是沒猜中呢?而一旦給出了這個答案,以她多年在焦閣老身邊伺候,所接觸到的種種信息來看,她未必不能就自己推測出正確答案來……這裡頭要花費的精神,可就更多啦……

  「的確。」權仲白也只能往下走了,他低沉地說,「這件事,是有許多疑點的。我對毛三郎印象很深,他是傷勢最重的病患之一,事發當時也在屋裡,身上的確是嵌進了一些精鐵粒,為了一一取出,我頗費了一番工夫……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他的傷勢,全集中在胸前正面,這些鐵粒的數目,也不會太多。」

  焦清蕙頓時神色一動,又一次證實了她的靈敏。「火藥中夾雜鐵粒,也是傷人的妙法。爆炸時嵌入體內,並不稀奇。事發突然,他就算在屋子外圍,被波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其實就算背面受傷,也沒什麼好隱瞞的,畢竟他當時完全可能轉身而出。」

  權仲白深吸了一口氣,「但背面受傷甚重,卻一語不發、毫不解釋,甚至還在我跟前掩飾去了這一背的傷口,如果貞寶所言是真……這就非常可疑了。」

  他輕輕地按住了焦清蕙的手背。「如果不是男女有別,這件事,我不會交給你。試想若有人從中弄鬼,他們的能耐該有多大,用心該有多狠毒?對他們來說,人命是根本不在話下的。你設法催促安排,讓達家把消息送出去就夠了……別的事,不要多管——記住,不要流露出著急神態,這件事,別和達夫人談,貞寶還是個小姑娘,心思單純,她不會意識到不對的。」

  邊說,權仲白就邊有些後悔,他不禁扣緊了蕙娘的柔荑,再叮囑了一句,「絕對不要往裡深入了,就辦好這件事就成……」

  焦清蕙眼波流轉,眼中神彩蕩漾,沉思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手握住權仲白,曼聲道,「知道啦、知道啦,這件事,我一定給你辦好。」

  不知為什麼,她竟是神采奕奕,大少夫人產子的消息所帶來的鬱悶,似乎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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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刺探

  進了四月,權仲白果然忙了起來,第一個皇上身體有恙,第二個家裡有兩個月子裡的產婦,總要稍微關照一番,就這麼兩點,已經是忙得不可開交,更別說河北一帶果然又有小規模的疫情爆發。雖說蕙娘懷孕已經進入第八個月,但他在家的時間,倒是比前幾個月都少了一些。

  他不在家,權夫人就經常過來找蕙娘說話——雖說長輩的過來小輩院子裡,多少有些不大合乎規矩,但畢竟是出於關心,家裡人也沒誰會在這件事上討嫌,兩婆媳倒是比從前都走得更近了一點點,權夫人還把自己給預備的產婆給蕙娘介紹了一番,讓她自己準備的燕喜嬤嬤,同這八個經驗老道城裡城外都有名聲的接生婦多加熟悉一番,連著季媽媽都一道來磨合。圍繞蕙娘生育時可能出現的種種險情,逐一都要作出應對的方案來,此人做什麼,此人又做什麼,是從這麼早就開始分配演練了。

  自己家裡出人,就不用擔心生產時為人暗害,權家也有婆子在屋內,甚至還有太夫人的季媽媽當個眼線,這就能有效地隔絕了偷龍轉鳳、狸貓換太子這樣異想天開的手段。聽權夫人語氣,巫山、大少夫人生產時,屋子裡充當眼線的,還是她身邊得用的管事媽媽,和良國公自己派出,府裡幾代老人出身的管事婆子。如此多重眼線,是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一點異樣的用心。權夫人講給她聽,多少也有點警告蕙娘的意思:可不能看著長房領先了,她就鋌而走險,玩弄些注定會被識破的花招……

  蕙娘自然也不會做此想法,說到底,她今年才十九歲,生育機會有得是,第一胎是女兒又如何?無非再蹉跎幾年,只看大少夫人產子後,國公府的平靜反應,便可知道老大夫婦望穿秋水盼來的這個兒子,根本就不是讓他們登上世子之位的聖旨,不過是一根讓他們留在局中的稻草而已……步步順當然是好,可一步走得不順,她也不是不能忍耐蟄伏。這條路不同,還有另外一條,只要能把權仲白牢牢地攏在手心,長輩們終究會為她鋪出一條登天道的……

  只是兩相比較之下,似乎生子上位這條路,還比另一條要更簡單一點。權仲白這個老菜幫子,幾乎佔盡了優勢,又哪裡是那麼好馴服的……自己不被他套上籠嘴,那都好得很了。

  如今天氣漸漸地入了夏,早晚風涼時候,蕙娘也經常出來散散步,偶然到擁晴院裡走走,也撞見達夫人幾次——達貞寶倒還和往常一樣,經常到立雪院裡尋她說話,權仲白在家不在家,對她似乎沒有一點影響。

  這一日達貞寶過來的時候,蕙娘正準備出去遛彎呢,索性就帶她一起在園子裡繞,達貞寶因道,「這次過來,沒見到世伯母,我伯母在老太太那裡呢。」

  「婷娘今日行冊封禮,」蕙娘漫不經心地說,「雖說只是個美人,但好歹也是喜事,娘就進宮去了。說起來……你這幾次過來,怎麼都沒見到丹瑤?」

  「前幾日有人上門問八字。」達貞寶笑道,「瑤娘害羞,躲著不肯見人呢。正好她一個親戚也在京城,就把她接去玩幾天。」

  這麼快就說上親事了?蕙娘有些詫異:權叔墨的婚事,她當不知道,權夫人也是提都沒提。現在看來,應該是沒成——這倪丹瑤那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拒絕國公府吧,這就是權家到底還是沒看上她了?可論她個人條件來說,能夠參加選秀的,性格才學,也都不會太差吧……

  她都不知道內情,達貞寶自然更不會知道了。兩人在權家後花園內走了一會,蕙娘有些疲憊了,便帶著達貞寶在水邊花陰處坐下休息,因便笑問達貞寶,「她倒是慢了你一步,一樣的年紀,你都說了人家了。婚期定在什麼時候呀?嫁妝都繡得了沒有?郎君可曾相看過?」

  達貞寶說起親事,一直是有一點羞澀的,腮邊染上微紅,看著也別有風情,她一一地答了,又歎了口氣,不待蕙娘問,自己都說。「姐夫心意拳拳,幾次見我,都問起三公子。可伯母管束我嚴格,這實在是送不出人去傳話。我這會倒是怕見姐夫,覺得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呢。」

  倒也是乖覺,自己一提起這婚事的話口,就預先堵了這麼一句……

  可蕙娘會答應權仲白這個請求,自然不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工部爆炸案。她對於權神醫不務正業,閒著無事要客串大理寺提刑官的熱情,其實還有幾分不以為然,如他所說,倘是有人主使,如此膽大包天的亡命徒,什麼事做不出來?只是老菜幫子打著她懷孕了不能費心的名號,自說自話地這就給調查上了,她也不能不幫他一把……唉,到底是夫為妻綱,他這是根本還沒成心對付她呢,她就已經要這麼為他操心了,要是兩人沒有這一層夫妻名分,別說她焦清蕙了,手底下隨便一個丫鬟打發出去,恐怕權仲白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一拍兩響、一舉多得四面賣乖的事,也一直是很合蕙娘胃口的。

  「唉,你才來沒多久,不知道你姐夫的性子。」蕙娘真心實意地歎了口氣,「這個人,行事是處處出奇,他是個自由自在的佳公子,就根本不去考慮我們女兒家的難處。哪裡想得到你派人送信有多困難呢?他想不到的……」

  說起來,達貞寶這幾個月,幾乎十天半個月總要過來一次,兩人也算是相當熟稔了,她見識廣博、豪爽明朗,並不是那等乏味無趣,不值得來往的所謂大家閨秀。蕙娘又要籠絡達家的讚許,為自己博得個賢惠的名聲……兩個人你來我往,還真是好來好去、相當親熱。蕙娘這話就說得很順理成章,她體貼達貞寶,「我也為你想過,要不,就讓你姐夫直接上門去吧——可也不怕你惱,你姐夫畢竟身份放在這裡,連皇上有時候都要請他呢,這麼忽喇巴上門去,傳出去了,他不好做人的。這要是等你出了門呢,你姐夫這個人,行蹤不定的,誰知道到時候會不會又南下去廣州、蘇州一帶了?耽誤了病情,那就不大好了……」

  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顯示出她這個小主母的周到細密。達貞寶也是頻頻點頭,她乖巧大方,「嫂子可是為我拿了主意?還快請說吧。」

  蕙娘又掃她一眼,這一次,她似笑非笑的,在體貼的語調下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底蘊了。「要不然,就由我這裡出兩個人,冒稱是你們達家的下人,往毛家走一趟送送信?咱們倆對好詞了,這點小事,萬不會露餡的,就算露餡也沒什麼——也省得你姐夫每次回來見了你,都要站住腳問一問這事……」

  前頭還好,最後一句,到底是有些陰陽怪氣的,露了情緒……看來,雖然面上不說,但一個未嫁女老和夫君對話,焦清蕙心裡也不是不介意的。

  達貞寶微微一怔,她飛快地看了蕙娘一眼,又沉思了片刻,這才低聲道,「本想著初來乍到,親戚不多,又承蒙嫂子待我好,我也就不知廉恥靠過來了。指望著嫂子將來能拉我一把……不想,嫂子還是知道了?雖說我沒見過,可人都說,我生得和去世的貞珠姐姐很像,唉,是我讓嫂子不舒服了。我給嫂子陪個不是吧!」

  居然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給蕙娘福身行了一禮。蕙娘忙叫身邊丫頭扶住,「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快別多心了。前頭貞珠姐姐,連我都沒見過呢,不是你說,我都不知道你們生得像……說實話,這還是心疼你姐夫,他啊,比閣老都忙!成天到晚的,事情實在多,能少惦記一件事,就少惦記一件事吧。」

  這圓得有點假,但也是必要的場面工夫,達貞寶便轉憂為喜,真的將蕙娘的客氣話全盤吃進,「那倒是我想多了……因嫂子實在是真心疼我,我、我是真想交您這個朋友……」

  兩人不免互相又姐姐妹妹地親熱一番,達貞寶對蕙娘的提議,那是欣然受落,直道,「真是好辦法,我這裡就寫一封信,請您到時候送去吧。」

  說著,回到立雪院,便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封信交給蕙娘,蕙娘隨意遞給綠松,綠松就捧著退出了屋子。她又留達貞寶說了幾句話,前頭已經有人過來呼喚,她便辭去了擁晴院。

  今日綠松沒隨著出去,是石英跟在蕙娘身邊,對這個達姑娘,她身邊幾個大丫頭態度也都很一致,綠松好點,不屑放在心裡,蕙娘不提她,她不多說什麼,孔雀雖還不知道蕙娘的懷疑,但她最藏不住好惡,見到達貞寶,就像是昔日見到五姨娘,達貞寶擔心的『高門大戶,孤身上門,下人的臉色不好看』,實非無的放矢,她這不是孤身上門呢,孔雀的臉色就已經不好看了。石英呢,她倒不至於不屑達貞寶,而是遵從蕙娘定下的基調,已經把她當作一個心思縝密的大敵看待了,也因此,她有些納悶,上來服侍蕙娘用點心時,便問,「您今日試探這麼一招……她倒是接得好,瞧著是真為了毛三公子擔心,並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倒也就大大方方地,把幾件事都挑破了放到檯面上來。」

  蕙娘是何等人物?真要看達貞寶不舒服,多的是辦法讓她從此以後進不了立雪院的門,至於把這猜忌給露在話裡嗎?這猜忌,就是下在話裡的鉤,可鉤卻並不明顯。達貞寶如果真的豪闊而無心機,那也就放過去了,並不會深想。即使她品出了其中的意思,也可以假裝無事,不去咬它,以後再厚著臉皮上門來,蕙娘還能把她趕出去?可她不但品出來了,沉吟了、低頭了,還把話說得這麼明白,道歉道得這麼真心實意,這難免讓人有些疑惑:要是真想攀龍附鳳,蹬了那個瘸子未婚夫,她似乎不必這麼做吧?石英這是給蕙娘面子,沒把話說明白,事實上,她估計已經是有些動搖,對蕙娘的判斷,信得沒那麼真了。

  「的確是個高手。」蕙娘也是若有所思,「連你都騙過去了……」

  「您是說?」石英神色一動。

  「真這麼敏感,連話裡一點不對都聽出來了。能品不出我對她的態度嗎?」蕙娘略略一皺眉,摸了摸肚子。「小歪種,又踢我……這幾個月她上門來,你幾乎都在一邊,你覺得我態度如何?」

  「這……」石英漸漸覺得有些眉目了。「也就是不冷不熱地,姑爺在的時候,您對她熱情一些,姑爺不在的時候……您老犯頭暈……」

  「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呢,人呢,心情不好就敏銳一些,心情好就忘情一些,這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說,「可狀態起伏成她這個樣子,前幾個月都看不出我的應付,今日忽然連這麼一點痕跡都給抓住了,還來一套長篇大論的。我可沒見過多少……」

  她笑了,「罷了,算她今日忽然靈醒吧,自己說穿長相相似,也算是夠坦誠的了。她到底居心為何,過幾天就見分曉了。」

  石英一時沒答話,蕙娘瞥了她一眼,見她似乎正在沉思,不禁就笑罵道,「傻姑娘,你也不想想,她要真如此敏感細密,又如此自尊自愛,一聽出我有疑她的意思,便挑破了大家說清——那麼,日後她還好意思上門嗎?起碼沒出嫁之前,她不好意思再過來了吧,等出嫁後名分已定再來走動,那就沒話說了。再說,我這連毛家事都攬到了身上,她還拿什麼借口上門呢?」

  此時把用意說穿,石英方覺蕙娘安排的周到細密,看似閒閒一句話,只為試探達姑娘,實則不論其清白與否,已經被截斷再上門來的借口。並且在姑爺跟前,還能維持賢惠名聲……

  饒是她已經在自雨堂服侍了這樣久,但畢竟從前,蕙娘的厲害是向著外頭,而非向著家裡人,所知畢竟還是有限。出嫁後韜光隱晦,也未曾玩弄太多手段,石英有很久都沒有如此心驚膽戰了:在這樣的主子手底下做事,哪個下人,不是戰戰兢兢?休說連一點私心都不敢動,任何事哪怕留了一點力,恐怕都要擔心主子能不能看出來呢……

  才正這樣想,綠松進來了。

  「已經趕著給毛家送去了。」她輕聲細語,「達姑娘人還沒走,也未曾打發人出府,應當是來不及向毛家送消息的。」

  「白雲——」蕙娘追問了一句。

  「白雲已經抄過了一份。」綠松呈上了一頁信箋。「您瞧著,筆鋒還成麼?」

  白雲善於舞文弄墨,書法比蕙娘還好,模仿他人字跡,也是從小練就的一手絕活。蕙娘打開這封信細細審視了一番——達貞寶的原件,她也是看過的——不禁便露出笑容來,「好好收藏,不要丟失了。」

  這連番安排,內中玄機,就又不是石英可以參透的了,她不禁詢問地望了蕙娘一眼,只是這一次,蕙娘卻沒了解釋的意思。她秀麗無倫的面上又現出了一點笑來,一手撐著下巴,很顯然,已經神遊太虛去了。

  #

  沒有在國公府生產,起碼彌月宴要在國公府辦,大少夫人在娘家做完了月子,當天就回到權家,彌月宴沒請外客,只是權家一家人連著親眷,也湊了有四五桌,分男女在鴛鴦廳中吃酒聽戲,倒也是熱鬧非凡。連巫山都有份出席——她剛被抬舉了姨娘,和大哥兒的養娘站在一處,也是笑容滿面,顯得十分精神。

  不過,權家諸人從太夫人起,明顯是更看重大哥兒,瑞雲、瑞雨姐妹爭著要抱大哥兒,倒看得大少夫人、大少爺唇邊都含了笑,蕙娘也想細看看這個小侄兒,但她不方便抱,只好就著瑞雲的手看了看——男孩似母,大哥兒現在看來,生得很像母親,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地,瞧著煞是可愛,是個很惹人疼的小少爺。

  「咦。」她眼尖,瞧見大哥兒耳後胎毛裡有一紅點,便笑道,「這是胎記呀?真是鮮紅鮮紅的,好醒目。」

  沒想到這麼一說,眾人都笑了,權瑞雨撥開鬢髮給她看,「這是我們家祖傳的胎記。連爹都有的!」

  雖說地方比較隱蔽,但蕙娘可以肯定權仲白是沒有的,她呆了一呆,「你二哥就——」

  「大哥也沒有。」權瑞雲捏著大姐兒的小手,「我們大姐兒也沒有,是不是?」

  她同大姐兒玩樂了片刻,才笑道,「我也沒有,這並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們這一代,便是瑞雨和季青才有。有時候隔代才有,也不稀奇。」

  蕙娘撫著肚子,輕輕地點了點頭,笑道,「原來如此。」

  說著,便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大哥兒一眼,才一低頭,卻覺得有一道刀一樣的視線,在她身上打了個轉。

  可待她抬頭四顧時,屋內眾人,卻又都正談笑晏晏,大少夫人和權夫人正說著話呢,笑得比誰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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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怕死

  小心駛得萬年船,從彌月宴上回來,蕙娘沉思了半日,便命孔雀,「請養娘進來說話。」

  廖養娘很快就進了立雪院。

  以焦清蕙一落地便是千金萬金的身份,能當得養娘,自小將她教養長大的婦人,又豈是尋常?廖養娘雖然已經出去榮養了,但卻並非是因為遭到了蕙娘的厭棄。實在是十多年來,在飲食起居、為人處事、習字練武、人情世故等各個方面教養、照看清蕙,她已經熬干了心血,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已是一頭花白灰髮,連焦家主子們都好不忍得,老太爺在子喬落地以後親自發話,令她出去安生休養。廖養娘這才從自雨堂被放出去了,一個月任事不做,也有二十兩銀子的月例,每逢四時八節,蕙娘還時常惦記著給她送好東西。不過,這幾年來,她也很少進內堂和蕙娘說話,就連孔雀婚事,這麼大的事,都不過是把女兒接回去稍加吩咐幾句而已。要不是蕙娘有了身孕,怕是難以請動她出山回院子裡幫忙的。

  以她的聲望、手腕,重出江湖沒有多久,立雪院上上下下,已經沒有人不聽廖養娘的使喚,就連綠松,在蕙娘跟前算特別有臉面了吧?即使是達貞寶已經說漏嘴的現在,綠松嘴裡也還是漏不出一句話來,蕙娘閒著無聊套問一句,她也是一問三不知。不是廖養娘特別發話,她哪敢這麼違逆自己——蕙娘也是深知此點,也就索性不繼續追問了。要知道,廖媽媽的一句話,在十三姑娘心裡,那都是有份量的。

  「眼看著就第八個月了。」蕙娘也有幾分感慨,她和廖養娘對坐著說話。「府裡也添了人口,重新熱鬧了起來……我看,您還是得把接生的事抓起來,不能由著幾處人馬在那瞎胡鬧。」

  廖養娘低眉斂目,好像沒聽到蕙娘的說話,自顧自地品著一盞香茶——她和孔雀生得很像,唯獨是沒有孔雀身上那股掩不住的尖酸刻薄氣兒,神色淺淡,雖不格外嚴肅,可望之卻令人生畏。連蕙娘都不敢催她,她等廖養娘喝完了一盞茶,才嗔怪地拿鞋尖輕輕點了點廖養娘的腿——這孕婦就是有特權,蕙娘是半躺在炕上,廖養娘就坐在她腳邊呢。

  「姆媽!」她有些撒嬌的意思,「人家這和你說話呢……你又擺臉色給我看。」

  「我不是擺臉色給姑娘看。」廖養娘終於有了動靜,她歎了口氣,「姑娘大了,這說話做事,有自己的手段、自己的考慮了……我也看不懂,也懶得看了。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吧,別的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三姨娘性子柔和、謹守分寸,四太太更是個沒脾氣的大好人,老太爺、四爺都是忙人,不可能和蕙娘朝夕相處,要沒有廖養娘一點一滴地節制,蕙娘怕不早就要被養成說一不二、頤指氣使的性子了?對養娘的敲打,她很沒脾氣。「您這還是為了寶姑娘的事,和發邪火吧,不是都和您說了,姑爺重情重義,苛待寶姑娘,只會起到反效果……」

  「我說的不是這事。」廖養娘說。「您厚待寶姑娘,那是理所應當。在這件事上,您就比著國公夫人去做就是了。只是這送信的事,有必要那麼急嗎?您哪怕緩上一天呢,這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嘛!落在長輩們眼裡,對您會怎麼想?您忌憚寶姑娘,名正言順,沒人能說什麼,可也不至於這麼沒有城府吧……」

  蕙娘的處事風度,十分裡有三分像爹、三分像爺爺,餘下三分精細,有三姨娘給的,實在也有廖養娘言傳身教,培育出來的。聽得這話,她不禁歎了口氣:要不是養娘身體不好,就讓她跟著文娘過去王家算了,有她在,文娘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也吃不了大虧的……

  「我還不知道您說的道理?」她歎了口氣,「可答應了姑爺,要把毛三郎找到,這要是為了再探探寶姑娘的底,就把這事給耽誤了。我可不好向姑爺交待……姑爺這不也沒讓我幫著辦幾件事嗎,頭一件事就砸了招牌,我哪還能挺直腰做人呀?」

  廖養娘不說話了,她掃了蕙娘幾眼,看得蕙娘全身發毛,「怎麼了,您做什麼這樣瞧我?」

  「也成親一年了,同姑爺處得怎麼樣?」廖養娘便問,「剛過門幾個月,聽孔雀說,覺得您不大看得起姑爺……」

  「現在也不大看得起呀。」蕙娘的頭,又高高地抬了起來,像一隻驕傲的孔雀,「他這個人……噯,都是不說了,要說起來,真是沒完沒了!」

  廖養娘便握著嘴,呵呵地笑起來,這笑聲到了一半,又化作了輕輕的嗆咳——年輕時候太勞累了,現在就有些氣短,要是真的笑急了,很容易就岔了氣。「好好,不提、不提……既然是姑爺讓您辦事,您緩下自己的事兒,也是應當的!」

  最後這句話,她咬字有點重了,蕙娘覺得有些不對,可還沒尋思出個所以然呢,廖養娘又道,「這江媽媽不也是家裡給您送來的麼?人是很可靠的,且又懂行,宮裡的幾個接生婆子,和她都是共出一脈師承。這內行人辦事,外行人不插嘴,我也就沒有多話,怎麼——」

  「大哥兒的身世,恐怕還真有一點問題。」蕙娘低聲道,「胎記這回事,我們家還不清楚嗎?爹有,娘有,孩子尚未必有,爹沒有,娘沒有,孩子突然有了,這情況就極罕見了。再結合懷上時機、生產時機的巧合,他這一出世,還真是巧上加巧、耐人尋味啊。」

  遂交待了一遍花廳中事,「倒是權家上下,恐怕未曾有誰注意過這回事……姑爺估計也不懂這個,我提出來一說、一頓,就有人露了忌憚,眼神凶得很!廳中都是女眷,在近處的也就是瑞雲、瑞雨,大嫂和四嬸、五嬸並婆婆了。兩個大小姑子不說,婆婆和大房疏遠,一旦知道此事,哪有不鬧出來的道理?四嬸、五嬸平時和府裡來往少,恐怕也不知情……」

  這樣的事,一旦鬧出來,那女方肯定是身敗名裂。就算只有一點危機,也一定要將其消滅在萌芽中。為此害上數條人命,那都是毫不稀奇的事,蕙娘這無意一問,是有點冒失了,本來生產時候,就是很容易做手腳的……

  「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談。」廖養娘當機立斷,這個灰髮婦人有幾分興奮,端莊的面具似乎也碎了一角,「這麼多巧合,不說破也就罷了,一旦說破,惹人疑竇也是難免的事……還是先平安生產以後,再做打算。」

  她壓低了聲音,「是不是,其實還不是憑著您的安排——」

  蕙娘眉尖微蹙,她擺了擺手,沒接這個話頭。「這不就把姆媽給請來了嗎,接生時候,季媽媽估計是不會動彈的,她就是一重眼線而已,祖父送來的接生媽媽,也可以絕對信任。唯獨國公府這裡派出來的管事們,不能不多加小心,免得人多口雜時候下個黑手,那就防不勝防了……」

  「還有產前這一個多月,也是再小心都不過分的。」廖養娘立刻接了口,她很快就下了決定。「讓孔雀陪著您用飯吧,這丫頭口也刁,一旦用料有什麼不對,都能吃得出來。這一個多月,還是以清淡原味為主,就別碰那些個下香料的大菜了。還有上夜人選,也要仔細斟酌……」

  有廖養娘接手,立雪院的安保,無聲無息又提高了一層,蕙娘也不再輕易出門,得了閒只是在院子裡站站走走,立雪院外的事情,現在是告訴她她也不要聽。就連達貞寶又過來立雪院看她,都被人擋了駕,「我們家二少夫人睡午覺呢,寶姑娘下回再來吧。」

  不過,儘管犧牲了再一次揣摩達貞寶的機會,當天就令人上毛家登門送了信,權仲白這個求患者若渴的大神醫,也還是沒能給毛三公子診治:據說三公子每逢春夏之交,傷口都痛癢難當,已經去承德一帶沐浴溫泉緩解病痛了。毛家人雖然受寵若驚,但也知道神醫最近忙,因只給『達家下人』帶了話,言道等三公子從承德回來,自然會上權家求醫的。

  要知道,權仲白這些年來四處行醫,其神醫之名,幾乎已經傳遍天下。多的是各地患者遠從千里之外趕來,盼著權神醫偶然一個回顧的,即使是當年昭明亂局,西北糜爛一片時,也還有人追隨著他的腳步,到西北前線求醫。毛三公子又不是頭疼腦熱,那是困擾他多年的老毛病了,今日有機會請權仲白診治,他不趕緊從承德回來,還這樣推三阻四的……

  「這個毛三郎,原來若有三分可疑。」蕙娘便同權仲白閒話,「我看現在也可以坐實為六分了。你若真要查他,倒要仔細一點,別被他動了疑心,免得……」

  想到達貞寶,她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權仲白卻好像沒有聽見,他正蹲在蕙娘身前,專心地按著她的肚子呢。

  八個月,孩子落地都能活了,蕙娘的肚子當然挺大,且尖且硬,幾個產婆都說像是男孩,權仲白對此不置可否,但隨著產程發展,他現在每隔幾天就要按按蕙娘的肚子,給她把把脈,更有甚者,還會拿個小碟子,貼在肚子上,「聽聽他的胎心。」他還讓蕙娘每天按時去記胎動,無奈小歪種不是動起來沒停,就是半天沒有一點動靜,蕙娘記下的數值是從不規律的,記了幾天,也就只能作罷了。

  「怎麼?」今天權仲白是摁得特別久,蕙娘有點不安心了,「小歪種剛才還動彈來著,你摁這麼用力,他又要踢我了。」

  權仲白卻仍未把手移開,他又按了按蕙娘的肚子,甚至在她肚皮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蕙娘心頭一個咯登,想要去看權仲白的神色,卻又為腹部擋住——權仲白似乎也刻意將頭低了下去,不和她眼神對視……

  就像是一腳踏空,她忽然為無限的煩躁、擔憂包圍,辛苦懷胎八個月,受了這麼大的罪,這孩子要是出了事,不說八個月一點點把他吃到這麼大,嘴上說小歪種、小歪種,心裡終究還是有一點感情在。就說這胎死腹中之後,八個月了,要引產都是一番折騰,這要是生不下來,兩個人都憋死了也不是沒有的事。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刻開始,便被她壓抑在心中的恐懼,忽然就隨著這沉默,打從閘門後頭泛了出來:這女人生孩子,一向是一腳踏陰,一腳踏陽,因難產身亡的事,根本屢見不鮮。她就算再能為,在這種事上,也真的只能聽天由命。萬一運氣稍微差了那麼一點,怕不是要再死一次……這一次,她還能再重活嗎?

  小歪種似乎未受母親心思影響,還是活潑潑地在她肚子裡打轉,因為父親摁得的確用力,它猛地踹了蕙娘一腳,惹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是有點疼,也是因為,權仲白終於抬起頭來了,他雖神色如常,但眼中的擔憂,卻是瞞不過蕙娘的。

  「這——這不是好好的嗎——」她一下失卻了平素的冷靜,滿心只想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與窒息,未曾經歷過死亡的人,也許根本都不會明白,那是多麼令人恐懼、多麼令人發狂的經歷,痛楚甚至已經不算什麼,往日裡堅牢強健、任憑驅使的肢體,忽然間失去自制,度過苦海的舟筏忽然翻覆,心裡就有再多的念頭,口中卻再說不出來,只能一點點鬆開手,再無力抓牢,往黑暗中落去……

  蕙娘頭一回捉住了權仲白的手,她是如此的驚懼,驚懼得甚至連慣常的驕傲都再顧不得武裝,死死地捏著丈夫的手,就像是捏著她在激流中的浮木。「幹嘛不說話啊,你、你變啞巴了?是孩子出了什麼事,還是……」

  「胎位不正。」權仲白輕輕地說,「你沒察覺嗎?這孩子在你肚子裡翻了身……現在是橫胎了。」

  橫胎有多危險,那是不必說的了,蕙娘面色一白,卻還抱有一線希望,「我聽說,胎位打橫,針灸一番就能自然歸位,甚至沒過一會兒,它自然就回去的也是有的——」

  「有是有。」權仲白反手握住了蕙娘,他緊緊地回握著蕙娘,像是要用那一絲疼痛,幫助她保持理智。「但你是肚子小,孩子大,羊水並不會太多的,我恐怕它轉身不容易是一個,第二個,橫位胎兒,很容易伴有臍帶繞頸。如是自己轉回去,可能不會有事,萬一針灸刺激之下,它胡亂轉動,越纏越緊,很有可能……」

  「孩子……」蕙娘不禁感到一陣失落,但她究竟並非常人,一咬牙,便已經下了判斷。「孩子沒了,還能再生,可這麼大月份了。它要沒了,我——我——」

  「能保,肯定都保,」權仲白有些詫異:以蕙娘對子嗣的看重程度而言,會這麼爽快地就接受孩子可能有問題的說法,一心一意,只是全力憂懼自己的性命,實在是大不符合她的作風。「先等一天吧,明天要還沒有正過來,胎動次數又減少了,那就不能不施針了。」

  對孩子萬一夭折之後,能否平安引產,卻是避而不答……

  蕙娘空餘的那隻手,一把就握住了權仲白的小臂,她哪裡還有一點相府千金的風度,怕得渾身都在打顫,話也說不囫圇。「能保都保,要是它和我只能保一個,保我!權仲白,你聽見沒有,你還是個神醫呢,連媳婦都保不了——」

  話沒說完,蕙娘自己都覺得強詞奪理,一時間心灰意冷,鬆開手連話也不想說了,在此等時候,正因為她是如此聰明,所以才如此難以勸慰:世上神醫,那也是醫病不醫命。如果針灸之後,孩子轉為正位,卻因臍帶繞頸而去,那麼無非也就是生下死胎而已。可要是橫位時就這麼去了,胎動不再時已來不及,只有開膛破腹,才能將孩子取出,到時候她又哪裡能夠活命?也真的只能母子一起憋死了……

  「你要是這麼擔心。」權仲白默然片刻,竟也沒有安慰她,他低沉地道,「那就現在針灸吧,不等它復位了,搏一搏也好!」

  蕙娘眼皮一跳,睜開眼來望著權仲白,可此時,她竟再也看不出權仲白的表情了,夫妻相對,竟是默然無語,誰也沒有說話……

  「你……你就不怪我?」半晌,才有聲音輕輕地問,「不怪我不慈愛?」

  「人而求活,是天生本性。」這回答是沉穩而寬容的。「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不會比任何人少。」

  蕙娘心裡,不禁百感交集,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連眼睫都捨不得眨一眨,只是望著權仲白,她早已經失卻了平素裡那親切而矜貴的面具,甚至也失卻了冷靜而霸道的底色,眼下呈現在面上的會是何等一副表情,何等一種氣質,她自己都難以揣想,可她的確從未感覺如此赤。裸,如此無助,如此需要一個堅實的懷抱,又是如此絕望地明白,沒有任何一個懷抱可以給她依靠,再能幹也好,人這一生,難以抗衡的終究是天命……

  「這不是求活。」她輕聲說,「這是怕死,你為什麼不怪我?別看我平時……平時……」

  她說不下去了,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可我比任何人都怕死!你說我膽小、自私好了,我不想死,權仲白,我不想死……」

  她畢竟是得到了一個懷抱,權仲白的聲調是如此的冷硬,甚至比平時同她說話都還更缺少感情。

  「我會盡力保你性命。」他說,「我一定竭盡全力。」

  蕙娘閉上眼,眼淚流得更凶,她想要說話時,忽然覺得腰際又受了一記重踢:小歪種怕是也覺出了母親的情緒變化,他很是不滿意,連番拳打腳踢的,已經是又鬧騰上了。

  張開的嘴又合攏了,她把全身重量都靠進了權仲白懷裡,哽咽著道,「等一等吧,看看它能不能自己正過來,明後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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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歪種生命力頑強,雖然忽然轉為橫位,但胎動還算正常,一直維持了原來的頻率,忽而大動,忽而又許多時候不動,多少還是蕙娘的一點寬慰。在權仲白同江媽媽的指點下,她換了睡姿,往常都左側睡的,如今右側睡了,也顧不得姿勢不雅,還撅著屁股在床上跪了數次,可小歪種還是悠然自得,毫無轉為豎位的意思,說不得,只得出動權神醫的針灸絕技。連刺了四天,四天內蕙娘什麼事都幹不了,只等著胎動,好在這孩子皮實的很,雖然漸漸地轉為正常豎位,但每天還是照樣拳打腳踢,只是出拳時打的已經不是蕙娘腹側,饒是如此,蕙娘依然不敢怠慢,從四月中旬開始,她是真真正正隔絕了外事,一心一意就繞著寶貝胎兒打轉——用通俗的話說,這娃是真被嚇著了……

  越到臨產,可能出現的問題也就越多,因她一路雖然懷相不好,反應很大,但孩子還算是發育得好,一直都很健康,蕙娘也就沒想著臨末了還要這麼虛驚一場。被這麼一嚇,她開始做惡夢了,時常就夢到從前一世臨死前的情景,往往是要把權仲白都給驚醒了,由他來拍醒蕙娘略作安慰,她才能從噩夢中掙扎出來。卻也是嚇得一身冷汗,往往要大半夜的起來擦抹一番身子,這才能又回去安歇。這時候別說什麼達貞寶,什麼林中頤,什麼權伯紅了,她光是害怕胎兒臨產時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都怕不過來。這一下又回到了幾個月前,她還血旺頭暈的時候,她又依賴起權仲白來了,只是這一次,這依賴要比從前更情真意切——以前她那是怕安胎藥有問題,拿他當個王牌試藥。可現在,她是真的少不了權仲白,現在的焦清蕙,哪還有一點從前的自信大膽?她是真的嚇破了膽,如她所說,怕死怕到了骨頭裡。

  說實話,胎兒打橫,權仲白也不是不後怕的。這孩子在肚子裡,根本是說不清的事,要是一打橫壓到了臍帶,初產婦宮小水少,孩子又不容易翻身回來,這麼掙扎著就沒了氣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雖說他很少為高門大戶的孕婦診治,但在外遊歷時所接觸過的孕婦,胎死腹中的並不少見。八個月大,這孩子要真出了問題,殃及母體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並且還有一重擔憂,他根本就沒敢說。

  這孩子太能吸收了!清蕙肚子又小,他已經盡量調整她的飲食,多喝湯水,少吃米糧。可這最後一兩個月,連他都能摸的出來,這孩子的頭——大得很快!

  初產婦產道窄小,胎兒太大,那也是很容易難產的。並且焦清蕙又那樣怕死,這件事一經說穿,恐怕她立刻就要魂飛魄散,就是現在,她都已經嚇得六神無主,成天設想若難產要經受的折磨了。

  看她平日沉著冷靜,頗有殺伐果決的大將之風,沒想到一旦牽扯到自身,立刻就如此擔憂、恐懼。權仲白也多少能體會到清蕙的恐懼——她怕的不只是可能的結果,而是失去對自身命運的控制。也許在另一種險境中,她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生命,牟取更大的利益,但因難產而死,在焦清蕙看來,簡直是毫無意義,是其極力避免,卻又很可能不得不面對的結局。

  任憑哪個人隨時面對死亡威脅,心情當然都不可能很好,權仲白也同一些孕婦打過交道——他甚至還在許家少夫人身上學了不少講究,譬如用沸水同烈酒「消毒」,從前他是知其然,在許少夫人的解釋中,也算是模模糊糊地知其所以然了。還有難產不順時該如何處置,她也是給了一些方案的,雖說許少夫人並不從醫,但有些想法,權仲白以為很有道理。

  可即使是從來都堅若磐石的許少夫人,在生育前夕也一樣憂心忡忡,焦清蕙色厲內荏,比她更沒種一點,的確也不出奇。就是權仲白自己,其實也並不是……只是現在家裡已經有一個人怕成這樣,再多一個人一同害怕,則實在是於事無補。

  進了五月,他不再應診了,甚至連宮中都提前打好了招呼。除了偶然給一些尋上門的病患開些方子以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焦清蕙身邊。兩人並且罕見地毫無言語爭執,焦清蕙不管說什麼,權仲白都讓著她——雖然身邊的接生婆子,已經在廖養娘和二少爺的雙重規制之下,瞞住了胎兒很可能過大的問題,但焦清蕙畢竟是焦清蕙,她是何等聰明?怎麼會察覺不出眾人隱隱的擔憂,孩子揣在自己身上,它胖一點,肚子不就沉重了一點?雖然沒有說破,可越近產期,她就越是明白,越是明白,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她就越是焦躁,彷彿她即將要過長空棧道,『鷂子大翻身』,恨不得能把爪子磨得再尖利一點,以便嵌進石壁之中,取得更多的支持。

  「你好歹也是個神醫。」焦清蕙一遍又一遍地說,「死了一個就算了,不會再死第二個吧!」

  連這話都說出口,可見真是怕得都有些失常了……權仲白只好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和聲道,「不會,到時候,即使是保大人不保孩子,也一定把你給保住的。」

  這保證似乎對孩子很無情,但對焦清蕙卻是很好的安慰。權仲白髮現她不但怕死,而且很怕為人加害,對她而言,也許如今整個權家都是敵人,只有自己,因為身份關係,人品也勉強得到認可,還算是一個能保護她的盟友。她恨不能十二個時辰都呆在他的懷抱裡,汲取他的溫暖和保護。——如果能讓他代為承受生產的危險,她想必是會毫不猶豫地照辦的。

  焦清蕙就像是一個無窮無盡的活力源頭,永遠都不會疲倦,永遠都不會氣餒。她永遠想著駕馭他、奴役他、擺佈他,受挫了一次、兩次後,她也會作出楚楚可憐的姿態,來誘使他憐惜、縱寵,可在殼後,她似乎從來都在狡猾地尋找著他的弱點,一擊不中,那就換個方式再來。她無疑是美麗的,支撐著這美麗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永遠都燃燒著的、活躍著的,生機勃勃的內在精魂。權仲白忽然發現她對生命實在也是充滿了熱情、充滿了追求,雖然這追求他不認可,但她畢竟是熱愛著生命,她是太熱愛了,熱愛到反而成了她的阻礙。

  現在,她沒有從前美了,甚至說得上是有幾分凌亂、憔悴,過分的恐懼減損了她的風韻,要不是她還是那樣敏銳而尖利,權仲白幾乎要以為她有幾分譫妄,他是擔憂的,可人世很多時候,擔憂有什麼用?急、急不來的。

  五月中,天氣已經相當炎熱,焦清蕙卻還是要縮在他懷裡睡,鬧得權仲白自己也睡不好,他有些顧慮——一旦臨產,自己精神不佳,如有情況,很可能會誤了大事,可要自己獨眠,清蕙該怎麼辦?

  這天晚上,粘熱中醒來時,卻覺得身邊空空如也,他的睡意立刻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半坐起身子左右一看:卻聽見淨房傳出水聲,沒有多久,蕙娘便捧著肚子踱了出來。

  「連整覺都睡不好了。」她輕聲抱怨,又上了床偎到權仲白懷裡,在深夜裡,倒是要比白天更平靜。「一整晚,不知要起來多少次。」

  權仲白低聲道,「這難免的,肚子大,壓著你的肚子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睡意,權仲白以指輕輕地梳著清蕙的髮鬢,盼著能助她略微放鬆一點,焦清蕙卻沒有給出一點反應。過了一會,她居然輕輕問。

  「你知道死是什麼感覺嗎?」

  她的語調不同於白日裡的尖利同緊繃,輕飄飄的,竟像是一個小姑娘,在同她的夥伴傾述心事。權仲白不禁一怔,他謹慎地說,「我沒死過,自然是不知道的。」

  「死是一種極難受的感覺。」清蕙像是要告訴他一個秘密,她幾乎是附在權仲白耳邊說的。「在死去的那一刻是很輕鬆,可在死前的折磨與恐懼,是人世間最為可怕的折磨。對生活的期望,被一點一點剝奪,數不盡的雄心壯志,未了夙願,永遠都再不會有實現的一天。我非常怕死,權仲白,我非常、非常怕死……」

  她的手輕輕地搭著權仲白的肩頭,指尖還帶了井水的涼意。「如果——如果我……」

  「不要說什麼如果。」權仲白忽然興起一陣煩躁,他打斷了蕙娘。「我一生活人無數,還救不出一個你?你放心好了,只要產道全開,即使孩子有事,我都保你無事!」

  「如果——如果我不行了。」清蕙壓根就不理他,她執拗地道,「你餵我喝你的麻藥吧,讓我暈過去……讓我無知覺地死。」

  她求懇地看著他,眼神是如此的脆弱而坦誠,她是真的誠摯地在求懇,「別讓我再品嚐一次那樣的滋味了。」

  權仲白閉上眼,惱怒地歎了口氣,他收緊了懷抱,將頭埋在清蕙肩上。

  「你不會的。」他喃喃地說,「放心吧,你不會的……」

  #

  有權神醫在,什麼吃飯睡覺中忽然發動,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打從小歪種胎動漸止的那一天開始,立雪院上下就進入了迎產程序,血房是早就佈置好了的,產床也屢次經過查驗,連坐月子時專喝的水都給預備上了。果然過得一天半,蕙娘開始陣痛,也見了紅,她立刻就被送進血房裡去了,權仲白親自在側陪伴,沒有讓別人插手——她娘家長輩都是寡婦,進血房不吉利,權夫人麼,麻煩她還不如權仲白自己守著了。

  江媽媽為首,季媽媽在側打下手,其餘產婆依吩咐行事,廖養娘在院子裡攬總,蕙娘洗頭洗澡,吃過一餐飯,在產床上靜候開宮。到得此時,她反而有一種事到臨頭的爽快感,甚至還和權仲白開了幾句玩笑,只等開得十指,開始分娩了。

  不想就是這個開指,開得就極為不順,羊水破了有一段時間,她也才只開了四指——權仲白雖有接生經驗,但卻始終不如產婆們老練。他神色還鎮定呢,蕙娘已經從江媽媽臉上看到了一線陰影,她頓時有些害怕了:難道……

  不祥的預感似乎得到了驗證,又等了兩個來時辰,羊水已經渾濁,陣痛劇烈,她卻還沒開全,蕙娘在一陣模糊中,隱約只聽見有人低聲道,「怕是產難……頭大口小……」

  被這麼一說,她頓時再支撐不住,已為劇痛逼得放聲叫了起來。可沒想才叫了一聲,啪啪兩聲脆響,面上竟著了兩掌——這兩下,是把蕙娘的神智給打回來了。

  「你——」她一生人從未受過耳光,此時不禁愕然撫腮,望向了權仲白。

  ——她從未見過如此嚴肅,甚至是如此生氣的權仲白,他的眼睛像是兩顆剔透的金剛石,在她臉上能燒出兩個洞,說起話來像是在吼。「你還想不想活?」

  又是一陣劇痛,蕙娘簡直失措到了極點,她慌亂地點了點頭,死死地握著權仲白的手,「我——我——我想——」

  「想活就不許哭,不許叫,憋著!」權仲白的口吻充滿霸道。「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現在屏氣!」

  蕙娘才慢了一步,他便吼,「屏氣!」

  她嚇得立刻就屏住了氣——在此時此刻,還談何拿捏權仲白?為了保命、為了求活,根本是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旁的說法,什麼『在羊水裡便溺』,『這麼遲還沒出來,得催催』,『再遲就沒氣了』——這些繁雜的談話,她顧不得聽了,她能望見的只有她的主宰,她性命的所在,她求生的浮木。

  權仲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劇痛中全沒有時間,她甚至以為自己即將就這麼死去,甚至憋屈得死都不能出聲……終於,權仲白開始讓她,「用力!你們推肚子!」

  「屏氣——用力——屏氣——用力!你沒拉過屎嗎?用拉屎的力氣!」

  她顧不得難堪,真連那力氣都用了,終於,有人喊道,「看到頭啦!」

  浮木的手忽然鬆開了,她一陣著急,呼吸節奏就跟著亂了,可緊接著,權仲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她身前,遠遠的,可還是那樣權威。「不許多想,屏氣!——刀子遞給我!」

  緊接著,下身一鬆,似乎有什麼東西滑了出去,世界猛然靜了下來,在眩暈之中,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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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感覺

  權二少爺喜獲麟兒的消息,雖然未經大事張揚,但傳得也不慢,親朋好友間關注這一胎的本來就不少,當然,最在乎的還不是別人,肯定要數大少夫人和焦家眾人了。

  「大胖小子,八斤七兩。」大少夫人告訴大少爺。「難怪生了那樣久,這要不是二弟在裡頭守著,沒準就憋死在裡頭了。也是劃了一刀,這才生出來的……倒是比初哥兒沉多了。」

  孩子越胖大,元氣就越充足,以大少夫人的年紀來說,初哥兒已經算是比較健壯的孩子了,出生時能有五斤,眼下兩個月過去了,也就是剛剛碰到了九斤的門檻兒。大姐兒雖然和他同日出生,但現在已經有十多斤了。

  大少爺也挺為弟弟高興的,「他也是年過而立的人了,生得早點,現在都能當爺爺啦。這會才有了頭一個,我們當哥嫂的,多少總要表示表示。」

  便和大少夫人商量,「不如,洗三時,把前日得的那個玉鎖給他吧?」

  大少夫人得子,娘家人自然高興,林三少爺雖然遠在廣州,但早在生產之前,就送了禮物回京城。這個玉雕福壽萬年長命鎖,用的是近年來漸漸流行起來的緬甸翡翠,雖說用料不比和田玉那樣名貴,但水頭十足碩大無暇,雕工細緻圓潤,也算是一件精品了。要比另一件送給大姐兒的玉製嵌寶石長命百歲鎖,精緻得多。但這都比不過蕙娘送給初哥兒的海棠紋貓眼石鑲嵌和田玉的一個項圈貴重,大少夫人自然也不會做守財奴狀,只是多少還有些心疼,「別看這翡翠現在不值什麼錢,和田玉能采幾年?再過十年、二十年,也是一件異寶了。本來三弟意思,是給初哥兒掛到那時候,傳給下一代……給了二郎,本也沒什麼,只焦氏是絕不會讓他佩戴的,白瞎了好東西。」

  就如同那個和田玉項圈,也只能被妥善收藏一樣,要貼身佩戴的飾物,誰也不會放心讓對方沾手的。大少爺也不同大少夫人爭辯,而是說,「我邀了二弟明晚過來喫茶說話,到時候,你可別作出臉色來。」

  「知道啦。」大少夫人沒好氣,「我至於那麼沒城府嗎?——只二弟近日可有空?雖說孩子都下生一天多了,可他還沒出立雪院的門呢。」

  她的思緒,一下又轉開了,「對了,爹發話了沒有,孩子的名字怎麼起?」

  初哥這都落地兩個月了,還沒得名呢,長輩們顯然是要拖到蕙娘孩子下生才做這個決定,現在蕙娘也跟著產子,其實就是不問,大少夫人也知道答案了。

  「爹說,孩子都還沒養大呢,過了五歲再起大名吧,先都起個賤些的小名喚著,好養活。」果然,權伯紅張口就是這個說法,「聽說二哥兒已經取了歪哥做小名,我想大哥兒就叫栓哥,你看如何?」

  正說著,養娘也把大哥兒抱進來了,兩個多月的孩子,胎發還沒剃,只剛剪過,看著小動物一樣,毛喳喳的,在大少夫人懷裡,只曉得打呵欠、舉著手左右地動,大少爺湊過去叫了幾聲兒子,大哥兒毫不理會,反而有嫌棄他吵的意思,手腳亂舞,似乎要哭。

  盼了十多年,才盼來這麼一個,兩夫妻自然愛若珍寶,大少夫人點著兒子的臉頰,看他張口吮舌的,似乎被點得要吃奶了,便不禁抬頭望著大少爺一笑,慢慢地靠到大少爺懷裡,一張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心裡難受得很!」

  權伯紅微微一怔,「怎麼?是因為歪哥……」

  大少夫人搖了搖頭,「人家能生,怎麼不生?我犯不著妒忌這個……繼母也就罷了,我是覺得,你爹也太心狠了一點。」

  說到良國公,權伯紅沒話了,林氏也像是看不到他複雜的神色,她輕聲說,「這過了五歲再起大名,擺明了就是讓我們兩房來爭。承繼爵位,本來是長幼有序,就是長輩偏心,直接指定了二弟繼位,我們除了服從,還有什麼話好講呢?可偏偏卻什麼都不說,只是營造出種種氛圍,令兩房龍爭虎鬥……」

  她有幾分哽咽,「二房爭輸了,不過是分家出去另過完事,可我們呢?東北邊境窮鄉僻壤,一輩子再不能進京了,和坐監有什麼區別?繼母把二房養大,一心指著仲白給養老,處處偏心,也就不說什麼了。可難道真是有了後娘,就有後爹……」

  也許是產後心情特別容易浮動,大少夫人捧著栓哥,雖未放聲大哭,但也已經是珠淚盈睫,「要就我同你兩個人,過去東北也就過去了,可現在還有栓哥呢……」

  她一有抱怨的意思,底下人自然全退了出去,屋中只得一家三口,權伯紅的神色也極為複雜,他只好寬慰大少夫人,「你也別想太多了,這二弟妹雖然有些想法,可這一年間,你也看到了。二弟疼她是疼她,但大事上可從不由著她做主——」

  「我就不信你還沒看透。」大少夫人要抬高聲調,可看了兒子一眼,又把聲音給壓了下來。「家裡根本對仲白已經絕望了,全是看焦氏一個人而已!」

  她顯然非常介意此點,「這是在逼你、逼我,也是在逼二弟。一家人不好好過日子,非得這麼鬧騰,有意思嗎!」

  要不是大少爺本身才具,和權仲白相比,的確是有所不如,起碼在和皇室的聯繫上,弱於權仲白許多,權家上層也許還不會如此安排,可這話,大少夫人不提,大少爺提出來也只是自怨自艾,對事態不會有任何幫助。大少爺輕輕地拍了拍大少夫人的肩膀,「該做的也做了,該添的堵也沒少添,焦氏雖然機靈過人,但我看你和她比,也沒差到哪去。就是看在兒子的份上,你也別再委屈了——這都是做娘的人了,眼看著等她出了月子,家裡肯定會把職司給安排下去,考驗她管家的能力,你還是多琢磨琢磨這事吧,別浪費了大好的機會。」

  到底是知妻莫若夫,軟語安慰大少夫人,對她的情緒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幫助,反而是這一番似勉勵似期望的鼓舞,讓大少夫人止住了感傷,她望著懷裡已經漸漸迷糊過去的栓哥一笑,語氣已經冷靜了不少。

  「你說的是!」她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不能同從前一樣著三不著兩的,就為了兒子,也得振作起精神不是?」

  #

  和臥雲院的淒涼感傷相比,立雪院的氣氛無疑是熱鬧而喜慶的——雖說一般人家,沒有姨娘登門做客的道理,但四太太心眼好,也就愣是把三姨娘給帶來了,現在兩大長輩正圍著蕙娘噓寒問暖的,三姨娘手裡抱著歪哥,平時多知禮的人,眼下也顧不得分寸了,打從眼底放出喜悅的光來,掂著孩子的份量,嘖嘖地道,「真沉!看著像你——眼睛像姑爺。」

  權仲白坐在蕙娘床邊,微微笑道,「兒似母親嘛,是更像蕙娘。」——他也乖覺,平時稱呼蕙娘,不是叫焦氏,就是二少夫人,在娘家人跟前,他就親暱地稱呼為蕙娘了。

  因為胎兒橫位、難產等事,在蕙娘同意下,都是瞞著焦家的,兩位長輩並不知底細,只含糊聽說了產程不大順利,開了產門而已。因此都並不太后怕,只顧著開開心心含飴弄孫。蕙娘靠在床頭,望見三姨娘又掂了掂孩子,便忙道,「娘,你別這樣,嚇著他吐奶了怎麼辦,這才剛吃了幾口呢。」

  被親生女兒數落幾句,算得了什麼,四太太和三姨娘都笑了,「真是人眼朝下,有了孩子,對長輩說話都不客氣了。」

  說著又問,「給安排了幾個乳母?養娘準備好了沒有?」

  「請廖姆媽重新出山帶她,」蕙娘含笑道,「相公讓他好歹吃我半個月的奶,說是孩子得吃幾天娘的奶才好。乳母是預備了有四個,奶肯定夠吃。都是才下奶沒有多久,這會都正喝湯催奶呢。我這奶不夠吃,吸得我疼呢,他也懶得很,不願意吃!」

  權仲白對焦家人,自然要比對待別的病人家屬更和顏悅色,見四太太和三姨娘都看過來了,便笑道,「孩子才下地,頭幾天吃不了多少奶的,多吃也是積食。別看我們這樣的人家,據說別看初乳色黃,髒,其實那是最營養的,吃了初乳,頭半年都不會生病,並且就是親娘的初乳才最有效用。——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未經試驗,我倒信了幾分,別家的孩子不好說,自家的孩子,便讓他吃點吧。」

  四太太最是隨和的人,當下便道,「你是神醫,自然比我們懂得多,你安排就是了。」三姨娘雖然眉頭暗皺,但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只聞見一陣臭氣,養娘上來把歪哥抱去換尿布,權仲白也指一事告辭出去,方便母女說話。四太太四週一看,見屋內都是可以絕對信任的自己人,這才壓低了聲音問,「竟要請你養娘出馬……是害怕府裡有人對孩子不利?」

  「大嫂……」蕙娘輕聲說了兩個字,便不往下說了,四太太和三姨娘對視了一眼,都流露出沉吟之色。四太太道,「孩子出了滿月以後,還是回衝粹園去吧,這個地方——」

  她含糊地揮了揮手,多少心疼,只凝聚在一句話裡,「是太小了點!」

  三姨娘關懷點又和四太太不一樣了,剛才權仲白在,她也不方便細問,權仲白一走,她立刻把四太太請到他的位置上坐著,自己也就能坐到蕙娘身側,仔仔細細地將產程問了一遍,蕙娘輕描淡寫,「開得久了一點,別的也沒什麼。」

  「孩子這麼大,恐怕產門有撕裂吧?」兩個長輩都是生產過的,三姨娘一問就問到點子上了,四太太也說,「從前……」

  她面色有一瞬黯然,「從前生你哥哥姐姐們的時候,有兩次都是撕裂了的,在床上足足將養了兩個多月呢。」

  「是裂了,」蕙娘只好承認,「末了還是相公開了一刀,現在縫上,說是無事的話,半個月就能拆線了——他從側面給開的,還給上了藥,只有微微的疼。」兩個長輩都嚇了一跳,「你讓他進屋子了?」「還親自給你開刀?」

  三姨娘的臉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四太太也是連連歎息,「到底是我們不方便過來,婆家人哪裡會操心這個——剪產門,接生婆多少都是接觸過的,何必非要他來?生產時候不許男人進來,就是怕……」

  怕的是什麼,長輩不好說,卻似乎很容易揣想:只說那鮮血和尖叫,一般人會生出恐懼心似乎也頗正常。更別提權仲白還是低下頭去給她切過產門的……蕙娘有幾分尷尬,只好避重就輕,「這誰攔得住他……」

  要是焦閣老本人在場,自然能聽得出蹊蹺,猜測得出產程的凶險。所幸這兩位長輩,卻沒有老人家的細膩,只多番叮囑蕙娘,「要小心了,產後起碼四個月不能同房,這久曠了有一年多,男人很容易就會心野。家裡從前不開口,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子嗣,現在有了兒子傍身,也該安排通房,別讓婆婆發話,那就不好看了。」

  蕙娘若有所思,等兩位長輩走了,權仲白回來時,便問他,「你以前有沒有為人接生過?進過產房嗎?」

  「有過幾次,都是難產時才請我過去的。」權仲白不疑有他,便老實地答,「許少夫人生產時,因為胎兒比較大,也害怕難產,便請我在一邊坐鎮。不過人倒沒進去,再有就是大嫂生產時進去了一會給扎針。」

  產門還沒開全呢,進去了肯定也看不到那裡,蕙娘索性直接問,「見著孩子的頭從那裡出來,怕嗎?」

  她在這種事上,素來是大膽而直接的,只權仲白沒想到孩子才落地,她就從那怕得幾乎失去神智的小女人,又變作了往昔的作風,他不禁略略扶額——這才停頓了片刻呢,焦清蕙便扭過頭來,眼神灼熱地瞪著他瞧——他忍不住就笑起來,不答反問,「你給人開過膛嗎?」

  沒等蕙娘答話呢,他又修正了自己的問題,「你給任何生靈開過膛嗎?就別說你自己動刀了,你看過人家殺豬宰羊沒有?」

  「看過啊。」蕙娘的答覆卻出人意表。「祖父說,沒見過血的人,有些時候是狠不下心的。我還自己殺過一頭羊呢,血乎拉絲的,沒啥大意思,我連羊肉都沒吃。」

  ……這守灶女還真是守灶女,同一般閨女,真是不能同日而語,權仲白有點無語。「你既然動過刀子,當然知道血糊糊的胸腔和產門比,究竟什麼更可怕了。我會害怕那個?真是開玩笑。」

  實則他怕不怕生孩子的場面,並不是蕙娘要問的問題,但要再具體細問下去,似乎她就有點太沒廉恥了。二少夫人不太滿意,她嘖了一聲,也不提此事了,而是催權仲白,「你也去休息吧,昨兒就在那炕上歪著,我看你也沒睡好……」

  「我再守你一天吧。」權仲白剛才離開,就是去洗漱了一番,在此之前,他是沒出屋子一步。「等洗過三了,應該就不至於再出什麼大事。」

  產後大出血,那也是能要人命的,蕙娘心知他是防著這個,便輕輕地嗯了一聲,道,「你坐床邊來,坐那麼遠幹嘛。」

  權仲白只好坐到床邊來,低頭望著蕙娘道,「幹什麼?」

  蕙娘抬頭看了看他,便微微挪動身體,將頭靠上他堅實的大腿,「實話說,昨兒我是不是差點就死了?」

  生產過後,產婦肯定是有幾分疲憊的,蕙娘容色自然也減了幾分,權仲白看著她不復從前光彩的臉頰,由不得就輕輕地用指緣撫了兩下——只猶豫這麼片刻,清蕙就猜出來了。「是真的都要到母子俱亡的地步了?」

  和她相處,真是一點都放鬆不得。他吐了口氣。「孩子已經在羊水裡便溺了,再生不出來,恐怕會嗆死……你要是真痛昏過去,我看也——我給你隨時用針,又灌了藥,你都不記得了?還好你也熬得住,又能聽話,不然,是比較險!」

  清蕙便輕輕地嗯了一聲,她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那我就幾乎是又死過一次了,險死還生……這個坎,算是邁過去了。」

  她側過臉來,對權仲白淺淺地笑了笑,「這一次,倒真是你救了我……算我欠你一個情嘍?」

  「傻姑娘,」權仲白不由失笑,「這也算人情?」

  「這怎麼就不算人情了?」蕙娘挺執拗,「人家要欠你情都不肯,真是個傻子……」

  「那你也為我生了個兒子啊,」權仲白忍著笑,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抵了吧抵了吧。」

  說到歪哥,蕙娘就沉默了:現在兩個人都有了兒子,還談什麼你我?人情?這兒子是她的兒子,難道就不是權仲白的兒子了?

  從前談到生育,只視作人人都要走的一段台階,沒有它,她難以登上高峰,可現在孩子落了地,才覺得這條活生生的小生命,並非簡簡單單的晉身階,她和權仲白之間,似乎……

  她看了權仲白一眼,見他也正垂眸看著自己,似乎腦中正轉著相似的思緒,那從前再不會說的話,自然而然便冒了出來。「喂,你看著他,有什麼感覺……」

  「你是說——」權仲白有點迷糊。

  蕙娘半坐起身子,靠到權仲白身側,讓乳母把歪哥抱過來:這個紅通通胖乎乎,圓臉圓眼睛的小東西,剛吃過奶,正手舞足蹈地玩呢。從乳母懷裡到了父親手上,他有點不滿意,擰巴著小臉蛋,差點就要哭,可到底是沒哭出來。頭一歪,又在父親懷裡睡著了。

  就這麼個只會吃吃睡睡的活物,是真從自己肚子裡掉了出來,假以時日,他將會爬會走,會說話會籌算,終有一天,會接過父母的家業……

  蕙娘問權仲白,「這做爹,是什麼感覺?」

  「你做娘又是什麼感覺?」權仲白有點明白了,他反問蕙娘。

  「我沒什麼感覺……」蕙娘說,「我都不相信他是我肚子裡掉出來的……這就是我的兒子了?嘶——」

  她抽了一口涼氣,「聽起來怪彆扭的……」

  「我也差不多。」權仲白也承認,「是有點怪怪的。」

  「嗯……」蕙娘靠在權仲白肩上,兩個人一起看著歪哥沉吟,看了看,她又不禁別開眼去瞧權仲白,瞧了片刻,見他尚未覺察,這才多少有幾分失落地挪開了目光。

  因為蕙娘要哺乳,頭十天都沒有用中藥。十天後,還和原來一樣,權仲白在她喝藥之前會先嘗嘗藥湯,有了一群人的特別警醒,月子裡沒出什麼大事。辦過彌月宴,做好了月子,權夫人便命蕙娘到問梅院去和她說話——她在月子裡看了蕙娘幾次,其餘時間似乎都相當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才一落座,權夫人就笑吟吟地問她,「身子康復了吧?瞧著神完氣足的,嘖嘖,連腰身都沒寬幾寸!」

  蕙娘主要是前期反應太大,胃口不好,後期吃的,全長寶寶身上去了,身上是一點肉都沒長。這幾天出了月子稍一練拳,腰身便又緊實了許多,穿起從前的衣服,竟只稍微緊繃,相信之後幾個月再一活動,便可恢復原來身形。她笑道,「肉都長歪哥身上去了不是?才一個月呢,竟長了好幾斤了。」

  提到歪哥,權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是真的健壯!」

  又關懷孫子,「這幾個月,別抱出立雪院了,栓哥、柱姐都害病呢,沒地染了病氣就不好了。」

  「正是這話了。」蕙娘也說,「現在相公從臥雲院回來,我都讓他先洗過澡再去歪哥那裡。不過,據說也就是小病小痛的,這幾天已經見好了。」

  權夫人點了點頭,「是,給乳母開了幾方藥,吃了就好多了。說是進補過度,奶水火氣大,孩子是一個害咳嗽,一個害脹氣。」

  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金貴,小毛小病連年不斷,那是常有的事,說來也都不著意了,權夫人又同蕙娘扯了幾句歪哥,才道,「這半年多來,怕你耗費心神,許多事都沒同你說,恐怕外頭的新聞,你已經很久沒有趕上了吧?」

  蕙娘忙做洗耳恭聽狀,權夫人見她識趣,眼中笑意便是一閃,不疾不徐地道,「事雖多,可想著你最關心的,說不定還是件喪氣事,達家貞寶姑娘,你還記得不記得?進京發嫁的那位,這聘禮都抬過門,嫁妝都置辦好了呢,可惜,毛家那位三公子卻是青年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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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添堵

  要沒過聘禮,一方就已經去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親事自然是不能成了,若行了婚禮,未及圓房,可這過了聘禮人夭折了,該怎麼辦就有講究了。門風高潔的人家,把閨女送過去守寡的也不是沒有,就不過門,在家守著望門寡,將來也肯定很難再說上好親了。以達家現在的境況,達貞寶要再說進官宦人家做正妻,只怕是難。

  權夫人見蕙娘一時未有反應,索性點得更明顯。「還記得從前楊閣老身邊有個姨娘,那就是他生母的外甥女,他的親表妹,也是守了望門寡,萬般無奈之下,投靠在表哥身邊做了妾的。」

  「楊閣老那不本來就是庶出嗎……」蕙娘比較賢惠天真,遇事喜歡往好處想。「達家這可是妻門。雖說貞寶不是宗房嫡系,可怎麼說也姓達呢……」

  「達家現在除了一個爵位,也不剩什麼了。」權夫人淡淡地道,「他們也難,這豪門世族到了為難的時候,比一般人都還不顧及臉面呢。唉,也就是十幾年的工夫,竟就敗落到這份上了……」

  「這件事,還是得看相公的態度。」蕙娘在納妾、開臉提拔通房的事上,態度一直是很端正的。「他同過世姐姐情分深,又是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性子。這會達家還沒開腔呢,我們就先從中作梗,反倒不美了。」

  權夫人閃了蕙娘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賢惠……現在兒子也有了,怎麼不見你給仲白提拔幾個通房?」

  「家裡帶來的丫頭們,年紀都大了,長得也不好。」蕙娘向權夫人解釋。「陸陸續續,也都在去年定了親。再說相公修行童子功養生,對此事似乎很不熱心,也就沒有安排……還得靠娘給我幾個人呢。」

  一般的婆婆,在這時候都會順水推舟給安排幾個貌美溫順的通房了——這不是為了和媳婦過不去,而是規制著小輩屋裡的風氣,自己指定看好的,起碼比小輩們自己選中的要靠譜得多。可權夫人卻瞪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特地提起這事,就是為了探探你的口風,不想你這個守灶女也這麼教條!什麼納妾開臉提拔通房,那都是一般柔順懦弱的妻子,強不過相公才做的安排。仲白已經夠野的了,你要想的,可不是什麼賢惠大方,而是要管他越嚴越好。你身子沉重的時候,仲白是不會拈花惹草的,現在這幾個月,可別鬧出什麼蛾子來,那就不美了。」

  蕙娘從不否認,她就是重男輕女,如有可能,她恨不得自己也生做男兒。你看,生兒子好處多大?比起沒生育之前,權夫人半含半露的示好,這一番談話,儼然是已經將她當作了心腹中的心腹,隱然就是下一代的接班人了。

  「這……」佔了便宜,此女還要賣乖呢,秀眉微蹙,猶豫了片刻,方道。「這似乎不合女誡……不瞞您說,雖是守灶女出身,可現在做了權家婦,自然是夫為妻綱——」

  「夫為妻綱,那還了得?」權夫人冷笑道,「在你們二房,那得是妻為夫綱!不要怕別人說三道四的,你公公和我心裡明白著呢!」

  幾次提到了良國公、自己,卻沒提太夫人……蕙娘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到底還是應承了下來。她向權夫人打聽,「我生得晚,也不知當時貞珠姐姐是誰做主聘進門的……」

  「是你祖母。」權夫人滿意地沖蕙娘微微一點頭:有些事言明不便,只可意會。「雖說達家的確也紅得發紫,可……」

  只看權夫人的表情,便可知道她當年怕就不贊成這樁婚事。蕙娘笑著點了點頭,不問達家的事了,而是請教權夫人,「還有什麼消息,是媳婦該知道的?」

  「輩分擺在這裡,我們是不便經常進宮走動的。」權夫人說,「再說,當年我也的確和慧妃走得更近一點,現在見了太后和太妃,不好說話。以後你和林氏有進宮的機會,還是要多進去探望探望婷娘。」

  有權家背景加持,再加上婷娘本人絲毫構不成任何威脅,她雖然還沒有承寵,但在宮中的日子過得不錯——反正,皇上秉持了他一貫清心寡慾的做派,二月選秀,三月冊封,四月各妃嬪分宮居住……現在是六月了,新進妃嬪,還沒有哪怕一個人,能得到他的青眼。

  「這是自然的。」蕙娘自無二話。「就算身份低微,不能時常進宮,我也會請相公多關照關照婷娘。」

  權夫人要聽到的其實也就是這句話,她眼底的笑意深了。「其餘也沒有什麼……你出嫁也有一年多了,還沒回過幾次娘家呢,得了閒,回娘家看望看望長輩,也為我們帶一句話,麻家那個案子,需要幫忙的,請老人家儘管開口。」

  實際上,這種話一般是由良國公告訴權仲白,權仲白再轉告老爺子,才顯得更有誠意。可惜權仲白性子特別,朝廷政事,竟也要兩個女人在此商議。蕙娘自然謝過夫家的好意,又好奇地向權夫人打聽,「此事究竟是怎麼個來龍去脈,我這幾個月竟像是活在籠子裡,外頭的事情,一概都不清楚。」

  事實上,刨開重重遮掩,這件事無非是改革派對保守派的又一次逼宮而已。此事由御史台大夫踢爆,歷經了兩派無窮的嘴仗、攻訐,現在算是進行到了調查階段,麻家一百來口人,的確是在一夜之間給遷徙完了,只是缺少發配文書,現在去寧古塔尋找麻家的人馬還沒有回轉,究竟是自行遷徙,還是被強行發配過去的,還不能下個定論。總之不論是楊家還是焦家,現在都應該在發動人手尋找——或者假扮麻家人,問題的關鍵,就看誰能更快一步了。

  畢竟是寧古塔,東北重鎮,也是權家的地盤,焦家要想動些小手腳,權家肯定也是能幫忙遮掩的:只是,楊家說來,也是權家的親家……

  「這還沒有回家,絲毫不知道內情。」蕙娘笑著說,「真要麻煩爹娘,也不會客氣的!」

  兩人又談了些朝野間的大事:麻家事現在還沒有一個結果,不能不說是朝野重心不在此處的緣故。從正月裡開始,幾個月了,南邊海關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有一支極為剽悍輕快的海盜船隊開始頻繁犯邊,廣州一帶被滋擾得人心惶惶。因大部分海軍船隊都隨著孫侯爺南下了,現在廣州邊防的確空虛,可用的都是新兵蛋子。現在皇上的心思,全放在南邊呢——被這麼一鬧,不知有多少客商就不敢過來了……所幸廣州將軍同兩員副將,許鳳佳、桂含沁,作戰都算是勇猛,現在是許、桂前頭打,林三爺在後頭著急上火地督造軍艦,現打現補充……

  再有些事,便都是權家內部瑣事,不足為外人道了,多是瑞雨出嫁的瑣事。權夫人還為之前達夫人帶兩個姑娘來訪的事解釋了一下,因歎息道,「可惜了,倪姑娘人是好的,但叔墨卻沒看中。」

  一般大家婚事,多得是牛不喝水強按頭,權家規矩,真是處處大異尋常,蕙娘也說不上是好或不好——她今兒還把給雨娘添妝的那一對玉鐲帶來了,權夫人少不得亦賞鑒一番,兩婆媳談到近午飯時,蕙娘方起身告辭,權夫人起身送她出去,漫不經意地又道,「你身邊那個叫綠松的大丫頭,本是預備做通房的吧?雖和你貼心,你怕也是對她有過說話了,但還是那句話,我們家不興這一套,該說親就說親,也別耽誤了人家的終身。」

  連婆婆都發話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她輕聲細語,「是,回去就給她定了親。正好,陳皮、當歸,都還沒有說親呢……」

  權夫人眼神一閃,她笑吟吟地,「要在這兩個小傢伙裡挑,那還是當歸好。陳皮雖似乎也不錯,但我看是不如當歸穩健的。」

  當家主母親自背書,綠松這是不說當歸都不行了……

  從問梅院回來,蕙娘就把綠松找來說話。「人家石英、孔雀,連嫁妝都備上了,我連添箱禮都賞了,你倒好,這還不疾不徐地挑著人呢,且說,陳皮同當歸,究竟哪個好。」

  綠松淡眉淡眼的,毫無待嫁女兒的羞怯,她甚至是多少有幾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蕙娘都想哭了,她撅起嘴給綠松看,惹得周圍幾個丫頭一邊往外退,一邊還偷偷地笑呢。

  「陳皮吧,」綠松也不可能再拿喬了,她滿是無所謂地點了那麼一個,見蕙娘神色略變,「怎麼——是他不合您的心意?」

  「夫人看著當歸更好,大有給你親自指配的意思。」蕙娘也沒瞞著綠松,「不過,些許小事而已,你要看中陳皮,那就是他了。」

  「那就當歸也好。」綠松立刻就換了口吻,她跪在炕邊上,懇切地道,「可別為了這麼點小事,惹得您和夫人多費唇舌……」

  終身大事,在蕙娘口裡成了小事,那是蕙娘疼她,她自己說是小事,蕙娘就真想拿手邊的蜜糕糊她一臉,她沒好氣。「你還真是閉著眼睛亂指呀……當歸就當歸,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當歸畢竟是權仲白手裡使出來的小廝,算是他的嫡系,權仲白晚上回來吃飯時,蕙娘就和他匯報了一下這門親事,她多少也有幾分感慨。「本還想讓她再挑挑的,可娘都問起來了,以為她是我給你預備的通房……」

  「你就沒告訴娘,我那個不納妾的意思?」權仲白眼神頓時一凝,「她要挑,讓她挑好了,女兒家的終身,可不能隨意發落。」

  「這話怎能我說?」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在相公跟前,她始終是有三分蠻不講理的潑辣任性。「我當你早就剖白了心跡呢,今兒婆婆說起來,我一時都沒話回了,好像我多不賢惠,竟不給你安排通房似的……」

  「奇怪,人家不給,我怎麼說。」權仲白還有理了。「好端端忽然來這麼一番話,你肯定被冠上妒忌跋扈的名頭,這不關我的事,你還埋怨我呢,被我帶累了,你還不得拿這把柄,拿捏我到老?」

  他擱了筷子,倒也乾脆,「既然提到了通房的事,那我現在都去說。」

  也不管蕙娘在後頭招呼,「你把飯吃完啊……」這就站起身來,往問梅院過去了——竟是小半宿後才回了立雪院,若無其事,「只吃了個半飽……今晚破例,用些夜點吧。」

  蕙娘扶著額頭,真是都不敢去問他到底說了什麼……

  第二天早請安時,權仲白按例是沒過去的,蕙娘自己進了擁晴院時,權夫人、太夫人、大少夫人的臉色竟都不大好看,三個人沒一個同她搭話,就連良國公,看她眼神都頗為不善。待回了立雪院,綠松就送了消息來,「昨晚少爺和夫人吵起來了……鬧了有小半宿呢,少爺說自己練的是童子功,本來就不該在男女事上損耗元氣、多花心思,這輩子誰再提給他納妾、納通房的事,那就是逼他早死,是要害他……聽問梅院的丫頭說,少爺還指名道姓地數落您,說、說您想給他納通房,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夫人氣得揉心口,罵他不識好歹、顛倒黑白。正好國公爺在問梅院吃飯,也是氣得要拍桌子,還是擁晴院來人問了消息,傳了太夫人的話,這才收歇了,要不然,幾乎要請家法……」

  蕙娘托著腮聽,禁不住唇角就翹起來,見綠松眼神有點不對,似乎隱含鄙視,她便為自己的笑容解釋,「看來沖粹園的保密工作,做得還是不錯的。」

  去年權仲白髮的那場火,看來是真的沒有傳到府中來。要說蕙娘是為這高興,似乎也並無不可……不過綠松又哪裡會信?她嘀嘀咕咕,「我這婚事,真被您借題發揮,鬧出了多大的動靜……這一下,這個欲為通房而不得的帽子,真是穩穩就扣在我頭上了。」

  「這個帽子,人家求還求不來呢。這不是一舉多得,也給你抬抬身價嗎?」蕙娘指著她抱怨,「就你沒良心,還埋怨我——」

  想到今早太夫人和大少夫人的表情,她又不禁甜甜地笑了,「唉,可惜,今早相公不在,沒能賞鑒到大嫂的臉色。」

  「不好看?」綠松給蕙娘纏指甲,預備染顏色。

  「相——當不好看。」蕙娘想一想都好笑,「這麼看,達家忽然把這麼個寶貝姑娘打發過來,背後少不得是她在推波助瀾了……唉,這一招接著一招,一浪接著一浪,要不是我也有三分本事,真和祖父說的一樣,要被她活活吃嘍。」

  從入門開始,大少夫人就沒消停過,只要蕙娘在國公府裡住,她就有本事給蕙娘添堵。可要抓把柄,卻又上何處去抓?不得不說,她亦是有幾分手段了,綠松代蕙娘設想了一番,也覺得為難。「雖說大家心知肚明,可她手腳利落,御下嚴厲,恐怕要找到她的破綻,也不是那麼簡單……」

  從前沒有兒子,又是新媳婦,受大嫂的氣也就只能受了。現在兒子也有了,過門也一年多了,立穩腳跟,似乎可以開始佈局拔釘子了:大少夫人這個釘子,很顯然就不是那麼好拔的。沒有長時間的部署和埋伏,想要將她斬於馬下,簡直就是做夢。可連小福壽,那也都是說處理就處理了,要想打進臥雲院內部,真是談何容易……

  蕙娘沒有直接回答綠松的問題,反而提起了雨娘的婚事。「昨天娘的意思,雨娘婚事,肯定也是要大辦的。家裡人手不夠,這幾個月,讓我在府裡住,別回衝粹園了。有好些地方,需要我的幫襯。」

  這是順理成章地讓二少夫人熟悉府中內務……朝中有人好做官,權夫人對蕙娘的栽培,也的確是不遺餘力。

  有兒子,有能力,有人在上頭提攜,又有個得到長輩絕對重視的好相公,在這一場世子角逐戰中,二房領先得已經不是一星半點,該著急的,決不是立雪院吧……

  「您是說,以不變應萬變……」綠松很快就捕捉到了主子的意思。「讓她多做多錯——」

  「人嘛,一著急,很難不做錯事的。」蕙娘淡淡地道,「再說,做得多了,行事風格也就出來了……別忘記,咱們頭頂還有一樁懸案未解呢,我還是那句話,一個人行事的風格,和筆跡一樣,一旦定了型,是很難改的。」

  想到大少夫人今早的臉色,品味著那連輕快都掩不去的陰沉,她不禁又是甜甜一笑,「我們要忙的事,可多了去了,誰有那個閒工夫,成天任事不幹,鉤心鬥角。」

  綠松也笑了,她站起身來,「奴婢這就去打聽打聽,從前大姑娘出嫁時,是怎麼行的禮。」

  #

  小夫妻頭一回聯手給人添堵,權仲白是懵懵懂懂絲毫沒有想深,可蕙娘卻是有的放矢、有意而為之,她射出的這一箭,的確也正正中了紅心,戳得達夫人好一陣心痛。

  「你也給句話呀。」她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大姑娘,這會還擺什麼棋譜……新人勝舊人,從前的情分,這會已經不好使啦。」

  多年來百事凋敝、處處催心,已經令得這個貴婦人的精神極度緊繃,權家的消息才送到侯府,達夫人連眼淚都要下來了:連權姑爺都不惦記著達家了,還能指望著權家別人麼?眼看著這些年來,生意是越來越難做,開銷雖少了,可年年收入更少……這是侯爺還沒回府,要回府了,真不知該怎麼交代!

  和她的憂慮、緊張相比,達貞寶就要沉靜得多了,她依然低著頭對著棋譜,輕輕地在棋盤上落著子,蜜色長指,緩緩地在棋盤和棋盒中來回,哪管達夫人都快抽噎上了,落子的節奏也依然還是那樣穩定。

  過了老半晌,等達夫人漸漸地也平復下來收了淚,這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才慢慢放下了手裡殘舊發黃的棋譜。

  「急什麼?」達貞寶對著棋盤喃喃自語,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達夫人的哭訴,只是一心一意地琢磨著這剛擺出的名局。「窗下覆棋殘局在……這一局,才剛剛開始呢。」

  她的聲調,陰涼似水。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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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9:49 |只看該作者
89逃婚

  出嫁一年來,回娘家次數真是不多,除了三朝回門之外,也就是小夫妻鬧彆扭的時候,老太爺特地把小夫妻接到閣老府申飭了一次。此外不論是新年還是端午,蕙娘都被耽擱住了沒有回門,歪哥的彌月宴,以焦閣老身份,自然也不可能親至。屈指一算,也有近一年沒和老人家相見了。如今出了月子,蕙娘自然要回門探望老太爺,權仲白亦有份隨行,四太太也是知情識趣,把三姨娘生日提前了幾天來辦,要不是文娘病了,正好大家團圓了坐下來吃飯。

  有個神醫做姐夫,生病的待遇都特別高,權仲白現在也養成了條件反射,一聽說有人生病,就預備要過去扶脈。倒是蕙娘度四太太臉色,心裡有數,因便對相公道,「你也不必那麼著急,左不過是老毛病了,吃幾方你給開的太平方子,自然而然也就痊癒。」

  做姐姐的快一年沒有回娘家了,當妹妹的稱病避而不見,要不是真病得厲害,這肯定是在和蕙娘鬧彆扭呢。權仲白沒有犯傻,他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又問四太太、三姨娘、四姨娘,「近日身體都還康泰?」

  丈母娘看女婿,通常都是越看越有趣,但四太太和兩位姨娘卻是例外,三姨娘就比權仲白大了兩三歲,四太太老一點,年紀差距也在五六歲之間,都是守寡的人,為了避嫌,通常不多和權仲白說話,權仲白問了一圈,見都道好,便也告辭出去給閣老扶脈。正好和焦子喬擦身而過,焦子喬還回頭看他呢,又同四太太告狀,「娘,裡屋闖進個外男。」

  小孩子變化最大,就是兩歲到五歲這幾年,幾乎是每一天都更懂事一點,童言無忌,好些話大人聽了是要直發笑的。四太太就被逗得直笑,「那是你姐夫。」

  四歲多一點的孩子,對親屬關係已經分得很清楚了,聽說姐夫,自然就看蕙娘——大半年沒見,他對蕙娘顯然多了幾分生疏,因她坐在焦太太身側,子喬便怯生生地依偎到三姨娘身邊,這才細聲細氣地道,「十三姐好。」

  卻也懂事,一邊說,一邊身子前撲,給蕙娘作了個揖,這才又把臉藏到三姨娘背後。四太太望著他直笑,口中卻有幾分嚴厲,「小裡小氣地,像什麼樣子,出來給你十三姐正經行禮。」

  焦子喬身邊養娘,已經換了一人,對孩子的影響力就不太大了,任是在一邊猛打眼色,孩子也還是磨磨蹭蹭的。見一屋子人都不說話,默然望著他,到底還是挪出三姨娘身後,給蕙娘行了禮,聲音也變大了一點。「給十三姐問好。」

  蕙娘方露出笑來,彎腰把焦子喬抱到懷裡,摸了摸他的腦門,溫言道,「喬哥也好。」

  雖一年多沒見,可子喬如今被教養得嬌驕之氣大去,行動間漸漸有了規範,蕙娘倒是比從前待他更親切了點,孩子是最敏銳的,姐姐不像從前一樣軟中帶硬,焦子喬如何察覺不出來?不片晌,已經喜笑顏開,抱著蕙娘的脖子捨不得撒手了,小傢伙表忠心。「十三姐比十四姐好。」

  蕙娘笑瞇瞇地看了三位長輩一眼,又低下頭逗子喬,「十三姐好在哪裡?」

  「十三姐愛笑。」焦子喬毫不考慮地就把家裡的事全賣了出來,「十四姐都不笑、不理人,我去看她,她把我趕出來。」

  「你十四姐不是病了嘛,」四姨娘有點著急,「怕把病氣過到喬哥身上不是?喬哥是大人了,可不能胡生姐姐的氣。」

  喬哥撅著嘴,愀然不樂,他忽作成人之語,「就兩個姐姐,十三姐成年見不到面,十四姐天天在家還見不到面……唉!」

  說著,還歎了口氣,「都是我討人嫌。」

  眾人都笑了,連蕙娘都被喬哥逗樂,四太太一邊笑,一邊把他抱到懷裡,為他順了順耳旁的碎發,親暱地道,「傻孩子,竟會胡說八道、胡思亂想的,今兒功課做了沒有?快去早早做了,還能和你十三姐玩一會。還有你的奶兄弟們,今兒巴巴地在你屋門口冒了幾次頭,都惦記著你練完大字出去打陀螺呢。」

  比起一兩年前,四太太如今看著,氣色真是好得多了——也到底是正房太太,把喬哥帶得,是要比從前在五姨娘手上好。喬哥一聽說有陀螺打,立刻就坐不住了,從四太太懷裡扭著下了地,牽著養娘的手,招呼了蕙娘一聲,便往自己住的裡屋去了——現在,喬哥就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養。

  把孩子打發出去了,四太太才露出愁容,對著自己女兒,陪著的都是心腹,沒什麼好瞞著的。「自從四月初定了親,文娘不吃不喝,鬧了小半個月的絕食。誰勸都不言不語的,連眼淚都不流。後來還是老太爺親自去了花月山房,這才肯吃東西了,可這幾個月,話要比從前少得多了。這請安也是愛來不來,動輒就稱病,我們這裡也都只能瞞著,不敢讓前頭知道。」

  前幾個月,是蕙娘的要緊時光,家裡自然不敢打擾,到今日四太太這麼一說,蕙娘眉尖,不由就是一蹙,「您也應該早給我送個信……」

  「你自己事兒難道還不多嗎?」四太太歎了口氣,「現在林家真是起來了,據說三少爺在廣州表現出眾,周旋內勤料理糧草,比多年的糧草官辦得都好。從前他也就是沾個內眷的邊,朝中人不大把他當回事,這回可不一樣了,在軍界算是立住了腳跟……這要是分了你的心,讓你大嫂抓住了空子,娘家人怎麼對得住你?」

  這門親事定下來,文娘會不服,倒在蕙娘料中,她就沒想到這孩子脾性這麼倔,都兩個多月了,老太爺都親自發了話,就這還硬挺著呢。她有點坐不住了,本想和三姨娘說幾句私話的,這會也押了後。從謝羅居直出花月山房——文娘雖然口口聲聲,羨慕她的自雨堂,可蕙娘出嫁以後,自雨堂原封不動依然空置在那裡,她還是住在她的桃林深處。

  花月山房一切如舊,甚至連雲母、黃玉那又著急又為難的表情都沒有變,蕙娘一時竟有幾分恍惚,她沖兩個大丫環擺了擺手——不用一句話,也知道這肯定是文娘派出來攔著她的——長驅直入不由分說,掀簾子就進了堂屋,可不想,通往文娘臥房的門卻推不開。雲母急急地跟進來了,就連黃玉都是真個發急,「姑奶奶,我們家姑娘性子左——」

  她把聲調放得大,一邊說,一邊給蕙娘使眼色,「這會怕是睡下了,才把門給閂上了,求個親近,您要不飯後再來吧。」

  這個黃玉,都什麼時候了,還是這樣兩面討好……蕙娘沖雲母使了個眼色,雲母微微搖頭:這會,怕是屋內各處可以通行的門,都被從內反鎖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別這幾個月,焦令文實在脾氣見長啊。蕙娘也提高了聲音,「她還以為我會就這麼在外頭和她拼耐性?——去尋一把斧子來,把門劈了!」

  多年守灶女,餘威猶在,黃玉哪敢多說什麼,只囁嚅了一聲,「姑奶奶……」

  雲母卻也跟著把聲音抬起來了,「這……奴婢這就去辦!」

  她還沒出屋門呢,只聽得一連串門閂碰撞之聲,文娘鐵青著臉把門給拉開了,一返身又進了屋裡,聲音遙遙從暗處傳進來,「你來做什麼?來看我的笑話?你還有什麼不足,要這樣對我!」

  這番話,強詞奪理到了極處,丫頭們聽得都變了顏色,蕙娘卻毫不動氣,她進了屋子,反手把門給閂上了。「我就是來笑話你的……你作踐自己,這是給誰看呢?就這點韌勁兒,你哪裡配當我的妹妹?」

  文娘本來還在床邊坐著,隱約能看見一道身影,被蕙娘一說,氣得一頭就撞進姐姐懷裡,胡亂地要廝打蕙娘,「你不要臉!你沒良心,你——你——」

  這股郁氣,想是憋在心裡憋得久了,這孩子一邊說,一邊就自己氣得哽咽,「你憑什麼事事都比我強,連親事……嗚……連親事——」

  按說這親事,真是她唯一能少少勝過蕙娘的地方了,權仲白再怎麼好,那前頭也有個元配了。文娘好說都是原配嫡妻,將來就葬,那都能和夫君合穴。可如今呢?王辰就算自己條件也不差了,同權仲白那能比嗎?而且他元配才過身幾年?權仲白成親的時候,達氏都過世快十年了。下頭妯娌,雖然是商戶人家,可那是渠家的小閨女,渠家富可敵國,兼且一心巴結王家,錢財必定是源源不斷地支持過來,文娘陪嫁縱多,能和人比嗎?

  宜春票號的份子,哪怕就是分她一分、兩分,也總好過如今吧?這不止是婚事,就是陪嫁,都處處透了區別,在文娘來看,焦閣老的心,的確是偏得大了……

  蕙娘心中,亦不禁暗暗歎息。她還沒說話呢,文娘又使力掙開了她的懷抱,拿起身邊的小迎枕就往蕙娘臉上丟,「還有你!祖父說你見過王辰,很是滿意。呸!我焦令文就是一無是處,和你比賤似腳底泥塵,我也有我的骨氣。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就只配和那樣的人在一處,那你就別虛情假意地和我來往,我自過我的日子,用不著你裝出些和氣的面孔,似乎很為我著想——」

  蕙娘反手一個巴掌,乾脆利落地就抽到了文娘臉上。文娘的話頓時就被抽得斷了,她怔然撫著臉頰,才要開口,蕙娘又一個巴掌抽過來——長這麼大,敢於抽焦令文耳光的人,恐怕也就只有她一個了。

  室內頓時就沒了聲音,蕙娘將文娘一推,這孩子連站都站不住了,腿一軟跌坐在地,蕙娘毫不搭理,她自己回過身扯開窗簾,令室內陰暗的氣氛為之一爽:雖說文娘把窗簾拉了起來,但室內還算雅潔,她挑剔了一圈,總算勉強滿意,便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窗邊,慢慢地品了起來。

  過了好半晌,文娘才有了動靜,她慢慢地爬起來,在蕙娘對面坐下,甚至也給自己倒了半杯茶,雖說還低著頭不肯和姐姐對視,可水流傾注,竟也只有微微地顫抖。

  「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同王辰比,一樣是布政使之後,何芝生、何雲生起碼年紀輕,也都沒有娶親。」蕙娘這才和緩地說,「論功名,他才中進士,假以時日,何家兄弟未必不能和他比較。論家產,王家的錢,現下也不比何家的多。祖父承諾你,會給你說一門滿意的親事,最後卻著落到了王家,的確是有點坑人。」

  文娘肩膀一顫,她沒有說話,也還是不肯抬起頭來。

  「至於勸解的那些話,四姨娘、娘肯定也都和你說了。何家有權有勢,那是現在,王家的著眼點,卻是將來。本來就簡在聖心,我們家再一拉拔,來年入閣封相,實是題中應有之義,閣老家的兒媳婦,就算是續絃,以你庶女出身,也不算委屈。倒是何家,他們期望落空之後,失望之下會如何待你,也說不清楚。」蕙娘說,「可理是這個理,你自己心底,是不是覺得祖父騙了你。覺得我明明早就知道此事,卻只隱約提醒你親事早定,而不肯點透,甚至在祖父跟前,還說自己滿意王辰,不為你出力……也有幫兇之嫌?」

  文娘的肩膀開始輕輕抽搐,有些啜泣聲出來了。

  「你怨祖父嗎?」蕙娘不理她,她問。「心裡是不是有點恨他?」

  這一問,是有點驚世駭俗了,文娘僵了許久,到底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血、血脈流傳,不敢怨恨……」

  「你從小到大享用的潑天富貴,來自於他,沒有祖父,我們家根本就不能往下傳承。」蕙娘說。「養你了,教你了,今日要嫁你了,也給你尋了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祖父是沒什麼對不起你的,你非但不敢怨,也是不能怨。」

  她一瞇眼,語氣忽然針一樣利,「可你心裡,總難免覺得祖父有賣了你的嫌疑,為了子喬將來的安穩,為了他老人家的晚景,你個人的意願,也就成了他考慮的最後一件事,是不是?」

  文娘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眼腫成了桃一樣大,她嗚嗚咽咽的,哪裡還有片刻前的鋒利。「姐……」

  「你生於富貴、長於富貴,今日為了富貴出嫁,也沒什麼好抱怨的。」蕙娘卻半點都沒有同情,她淡淡地道,「至於祖父,那也是富貴之人,他當然會作出這樣的決定。換句話說,你焦令文就不嫁王家,你能嫁到哪去,似乎你除了認命之外,已經沒有第二種選擇了,那麼你這兩個月的做作,是做作給誰看?養你十八年,連局勢都認不清楚,不能順勢而為。你還真是出息。」

  文娘在她跟前,永遠都是那個糯米糰子,這不是又被搓服了?她的口氣,已經有所鬆動,「我、我……我就是不甘心不行嗎?我就是沒出息,我就是不懂事,看不上我,那就別給我說那麼高的親事,我——我高攀不起!」

  「行啊。」蕙娘反而微微一笑,「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我要是你,我也不甘心……就是我自己,又何嘗甘心呢?」

  文娘白了姐姐一眼,「你是睜眼說瞎話!姐夫有什麼不好?形容俊美才華橫溢,你就非得作成這個樣子,從前對他讚不絕口的那些話,你都自己吃進去了?」

  她有些煩躁,「你甭說了,我就是沒本事,祖父心裡有你沒我,好的都是你的,差的都是我的,就不許我不甘心嗎?啊?你就不能讓我多消沉幾天,就非得這麼整我?」

  蕙娘不禁欣然一笑,「行,不甘心,你不甘心……」

  她拉長了臉,又狂風驟雨一樣地訓斥,「除了不甘心,除了折騰自己,你還會不會別的?沒出息,想嫁就嫁,真不想嫁到這個地步,你就連自救都不會?像你這種人,真是活該一輩子被踩,除了哭、鬧、絕食,你還會什麼?」

  「我——我難道還能私奔啊?」文娘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她很不服氣,「那你倒是教教我,我還能怎麼著?」

  「私奔,那就更蠢。」蕙娘不屑地說,「把終身交付到一個野男人頭上,和他能見過幾次面?你敢私奔,我打斷你的腿!」

  見文娘被她繞得暈了,蕙娘唇邊,不禁現出一縷微笑,她慢慢地說。「但不能私奔,你卻可以逃婚……你要真不想嫁,今兒就發句話,我還有足夠的時間,能在婚禮前從容安排,把你送出城外,逃得這門親事。」

  饒是文娘也是大膽任性之輩,依然不禁被蕙娘此語驚得倒吸一口冷氣,幾乎是出自本能,她怔怔地問,「那,你、你不也和我說,你不甘心嗎,你又為什麼不逃……」

  「我和你不一樣。」蕙娘輕聲說。「我有我的責任,我是被當作繼承人教起來的,你不是。所以我要認命,我妹妹卻不必如此,只要你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寧可和這個家斬斷一切聯繫也不嫁王辰,逃婚的事,我來幫你安排。」

  就在文娘被驚得說不出話的同時,小書房內,老太爺也是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掃了權仲白一眼,似乎還有些不大相信,竟又罕見地追問了一句,「你沒聽錯吧,她真是這麼說的?」

  「是。」權仲白穩穩當當地坐在老爺子對面,「聽她的意思,彷彿從前也曾經歷過一次生死交關的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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