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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霸氣
蕙娘輕輕地合了合杯蓋,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她連眼簾都沒抬,漫不經心地說著客氣話。「您可別,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是我世伯輩呢……要這麼客氣,以後見了祖父,我是要被責罵的。」
任憑他喬門冬身家巨萬,執掌著這麼一個分號遍佈全國上下能量大得驚人的商業帝國,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再有錢又怎麼樣?一品國公府的少夫人,身戴三品誥命,真要較真起來,喬門冬是長輩又如何?一見面他就得跪。不過當時臉皮還沒有扯得這麼破,一個要行禮,一個稍微客氣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這會鬧得,蕙娘擺明了是虛客氣,他要跪吧,面子就真不知往哪兒放了,要不跪,似乎難以平息蕙娘的怒火。這麼個四十出頭膀大腰圓的山西漢子,一時竟就怔在這兒了,他一咬牙,站起身一掀袍子就真要屈膝。「快別這麼說,是我有眼無珠把事給辦岔了。別說這跪一跪,要能讓姑奶奶消氣,要我磕幾個頭,我就磕幾個頭……」
話說到這份上,蕙娘終於有反應了,她還是沒抬頭,聲音清冷。「雄黃。」「哎。」她身側兩排雁字排開的丫頭裡有人出列了。
「把喬大叔扶起來吧。」她啜了半口茶,便隨意將茶碗給擱下了,「讓座換茶,上了點心來,大家好生談話,別再鬧這些虛的了。」
這話是對雄黃說的,也是對喬門冬的吩咐,這誰都能聽得出來。雄黃碎步上前,作勢將喬門冬一扶,喬大爺本來快觸地的膝蓋又直了回來,他往原位坐下,乘著幾個丫頭來回穿梭著上新茶端點心的工夫,從懷裡掏出大手帕子擦了擦汗,同李總櫃交換了一個眼神,均都露出苦笑。
商海浮沉三十多年,走到哪裡,不是為諂媚讚揚環繞?在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卻被壓制得大氣都不敢喘,處處失卻了主動,縱使明知她來頭大能耐大,氣魄也大,兩個老江湖心裡,自然也難免五味雜陳。這一絲笑意中的苦澀,實在是貨真價實。這一點,蕙娘看出來了,門簾後的權仲白,自然也能看得出來。
丫頭們掀簾子進進出出,自然是把他給暴露出來了——在這個時候,他倒不著急進門給蕙娘張目了:很明顯,人家是早有準備,悄然就把什麼都預備好了,估計就是那六分股份沒交給她,她也一樣有辦法將宜春票號的兩位大佬收服至麾下。可要走開,也有點捨不得,人都有好奇心,尤其蕙娘的起居,他是完全掌握在手心的,前幾個月她得了血旺頭暈之症,健忘得不得了,情緒還極度脆弱,根本就無心關注外事,只顧著保胎了。這幾個月回到府裡來住,立雪院人多口雜,辦事很不方便,也根本沒見她的陪嫁有什麼大動作。閣老府那裡就更別說了,焦閣老忙著辦政事呢,他京裡的學生從早到晚,挨著等他見,除此之外,還有外地來京的各色官員,都盼著得到首輔大人的一兩句指點。就算偶有空閒,怕也是在辦麻家的事——怎麼就這幾個月,兩邊都沒有一點動作,喬家的態度就來了個大轉彎呢。
正猶豫著要不要進門湊這個熱鬧,焦清蕙已經抬起頭來,衝他燦然一笑。
「相公從封家回來了?」她站起身子,親自把權仲白領進屋門,正式引見給喬大爺和李總櫃。喬門冬和權仲白有過一面之緣,得他搭過一次脈,此刻自然忙著套關係。「從前是見過的,沒想到有幸能再重逢!」
權仲白這點翎子還是接得到的,他同兩位商界巨鱷廝見過了,和蕙娘在炕桌兩邊坐下,一邊就和蕙娘解釋,「本來還要進宮的,聽封家人說,皇上今早去了離宮。終於脫出空,這不就早點回家來看看了。只沒想到打擾你和兩位貴客說話。」
「這算什麼打擾?」蕙娘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今日特別打扮過,是上了妝的,也穿戴了首飾,竟和懷孕之前一樣,親和中略帶了高傲,高傲裡又透著一絲神秘,人固然美,可是氣質更美。「喬大爺和李總櫃也是上京查賬,順便過來看看我罷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不然,就讓你今兒別去封家了,好說也陪著說幾句話。」
「這可不敢當!」喬門冬又坐不住了——這京城裡能有幾個封家?燕雲衛統領封錦、皇上、娘娘……權仲白終日是要和這些人接觸的,為了他特地脫空在家,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覺得他不配。「是上門給姑奶奶道喜、賠罪的,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就容我們這一回吧。」
上門沒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來了國公府。權仲白更有幾分不解了:什麼事這麼著急,連幾天都等不得……還有什麼事,是要特地來給清蕙道喜的?
他探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沒顧上搭理他,反倒是李總櫃的看出來了,他有點詫異,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地就把話題岔開了,向權仲白解釋。「您還不知道?這兩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爺,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經說定了十四姑娘為妻。這麼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個喜,那哪能呢……」
春闈放榜是在最近,這個權仲白是知道的。但說老實話,這些進士就有名門背景加持,要混到他這個社交圈,也還尚需時日呢。什麼王辰、王時的,根本就不在權神醫關注的範圍內。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卻還是維持了寧靜,只微微一笑,沖蕙娘道,「哦,這件事,也公佈出去了?」
這話是含了雙重的意思,蕙娘當然品得出來,她衝他一彎眼睛,看得出來,精神和心情都不錯,「還沒到往外說的時候呢,只是兩家有了默契,沒想到好朋友們消息這麼靈通……這就上門來了。」
兩夫妻這麼一繞,權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蓋過去了,喬門冬沖李總櫃輕輕地搖了搖頭,又來央求蕙娘,「這增資的錢,就由我給您出了,您瞧怎麼著?說實話,這也不是我胡說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給我們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緣,明裡暗裡,真沒少受為難……」
「我也是宜春的股東。」蕙娘笑吟吟地說,她沖丫頭們輕輕一擺頭,眾人頓時都魚貫退出了屋子,只有雄黃留下來侍候茶水:雖說是小事細節,可只看這行動間的馴順與機靈,便可見焦家的下人們,是多訓練有素了。這樣的名門氣派,也是商人之家永遠都趕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資,我為什麼不增呢?喬大爺您這還是拿話在擠兌我,鬧彆扭歸鬧彆扭,銀錢歸銀錢,要您給我墊了這三百萬,我成什麼人了呢?」
喬門冬為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權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說話,正好得空細品他的神色——雖然面上發紅,似乎很是羞愧,可這位喬大爺眼神可清亮著呢。彷彿之前的連番自貶,在小輩跟前賠罪,壓根就沒能觸動他的自尊心……
看來,這一次攤牌,大家心裡都有數,喬家也是早做了卑躬屈膝的準備……權仲白瞥了蕙娘一眼,卻沒看出什麼來。她畢竟現在正處於優勢,和喬門冬不一樣,有更多餘力來掩飾心意。似乎是半點都不計較宜春票號原來逼她稀釋股份的舉措,在商言商、閒話家常一般地說,「您給送來的這些材料,我也都讀過了。的確,去年一年,盛源勢頭很猛,攤子鋪得又大,如果還算上支出的分紅,現銀儲備,是有點不夠了。各家增資,也是情理之中的考慮。」
她歇了歇氣,一手輕輕撫了撫肚子,權仲白這才留意到,蕙娘今日肯定是慎重選擇過服飾的,她穿了一身紅色寬袍,要不是有心人,否則一眼看去,和沒懷孕時幾乎沒什麼兩樣。「我就是不大明白,這麼勢在必行的事,為什麼二爺不肯點頭呢?——也派人去山西問了二爺了,是否他手頭銀子不夠……」
喬門冬和李總櫃對視了一眼,神色均有幾分陰晴不定。蕙娘似乎根本就沒看出來,她續道,「可二爺說,銀子是有,就覺得不夠妥當。一千二百萬兩,畢竟是很大的數目,我也覺得,這單單穩固金庫,用不了那麼多。可這麼多錢究竟要做什麼,他就不肯說了。」
權仲白一路跟著她的話思忖,可到現在還是雲裡霧裡的,只覺得這一句話出來,喬門冬和李總櫃的臉色都有幾分難看,李總櫃道,「不瞞姑奶奶,我們本不知您們同王家要結親,盛源號,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
隨著這一句話,撥雲見日,權仲白已經明白了大半:山西幫和權家的往來,曾有一度相當密切,可隨著魯王倒台,風流雲散,權家是轉舵及時蒸蒸日上了,可山西幫卻消沉得不止一星半點,他們肯定要尋找新的代言人。王家這兩年躥紅得很快,王二少爺娶的不就是——那個誰……渠家的媳婦來著?盛源號股東多,渠家是大股東之一。兩家一結親,焦家倒是和渠家搭上線了。盛源票號和宜春票號之間,曲曲折折的,倒也真勉強能扯得上關係啦。
「自己人歸自己人,生意歸生意。想吃掉盛源號,其實可以明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吃掉他們,一千二百萬兩肯定也是不夠……」蕙娘的聲音低了下去,「是想拉楊閣老入伙分股?再多吸納出一些現銀來?」
「您明鑒。」喬門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態度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這種對抗,肯定是曠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爺子眼見著就要退下來了,這都是精忠報國之輩,兩家雖然從前有些紛爭,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楊閣老將來,是肯定會上位首輔的,沒有這個幫手,要和盛源對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翹,頗有幾分欣賞,「的確好謀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楊家幫忙不可。」
即使喬家頗有過河拆橋、人走茶涼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說一句算一句,鬧彆扭歸鬧彆扭,談生意歸談生意,哪管楊家、焦家恩怨糾纏了多少年,她是半點都沒動情緒,喬門冬和李總櫃都鬆弛下來,蕙娘瞅了他們一眼,話縫又是一轉。「可你們想把盛源吞了幹嘛呢……吞了盛源,全國票號,可就只有咱們宜春一家獨大了。」
這不就正是宜春號的目的?一家獨大,和二分天下,這裡頭的利潤差得可就大了,絕非一除以二這麼簡單。喬門冬面露詫異之色,李總櫃倒是若有所思。
「看來,您還是和老太爺一樣,」他慢吞吞地說,「求個穩字——」
「不是我求個穩字,這件事,不能不穩著來。」蕙娘淡然道,「宜春號現在的攤子已經鋪得夠大了,要再想壟斷這門生意,是要遭忌諱的……到時候,令自上出,要整頓你們很難嗎?吞併小票號可以,和盛源號硬拚幾招,都沒有任何問題。要送楊家幾分干股,你們也都可以做主操辦,唯獨就是這吞併盛源號,以後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爺子也好,都是決不會支持的。」
她瞟了兩人一眼,眼神在這一刻,終於鋒利如刀。「你們真要一意孤行,那說不得對不起這些年的交情,我也就只有退股撤資,把現銀先贖回來再說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現銀?宜春號要湊出這一筆銀子,肯定元氣大傷,只怕是事與願違,不被盛源號乘勢崛起反為吞併,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裡這麼一大筆現銀,她難道就只是藏著?要是轉過身來把這筆銀子投到盛源號中去,對宜春號勢必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裡頭的潛台詞,雙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這句話毫不客氣,隱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將自己當作了宜春號的主人——要知道,連她祖父,都沒有這麼直接地插手宜春號的運營……
可兩位大佬也只能低頭受了,喬門冬輕輕地歎了口氣,「您說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們這些幽居山西的鄉巴佬老西兒,考慮得要深遠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這也是說笑了——雄黃,把我閒時寫的那幾本筆記拿來吧。」
她又衝權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請你給李老扶扶脈了,沒成想一直沒能碰面……」
能讓神醫扶脈,真是好大的臉面,李總櫃受寵若驚,連連遜謝,權仲白也知道焦清蕙的意思:她這是要和喬門冬說些票號具體經營的事了。另一個,也算是向李總櫃的賣個人情。
如此小事,他當然不會不予配合,權仲白站起身沖李總櫃示意,「掌櫃的且隨我來,前頭設施齊全一些。」
兩人便出了內院,往外院權仲白專門扶脈的一間屋子裡坐了,權仲白為李總櫃扶了脈——其實聽他呼吸,看他臉色、眼珠,他心裡已經多少都有數兒了。「您這是平時抽多了旱煙吧,煙氣入肺,進了冬難免就愛犯咳嗽……」
李總櫃連連點頭,「是有這麼一回事。」
今日被迫對這麼一個十九歲的少婦點頭哈腰的,對他來說顯然是個震動,乘著權仲白開方子的時候,李總櫃忍不住就和他誇焦清蕙,「女公子實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她不比老太爺,平時國事繁忙,心思一經專注,明察秋毫之末,這一回,大爺是心服口服,再不敢興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了。她的股份本來就佔得重,如能入主票號,主持經營,只怕十年後,不說把盛源擠垮吧,但進一步拉大差距,還是手到擒來的……」
宜春號內部的結構,焦清蕙是和他說過幾次的,李總櫃股份不多,掌管了票號業務,實在是個可以爭取的對象。他幫著喬大爺擠兌清蕙,實在也可以說是本人的一次試探,只是以他身份,肯定不能常來京城。私底下和清蕙接觸,又將犯了喬大爺的忌諱……
「她哪有那個工夫,」權仲白一邊寫方子一邊說,「平時府裡的事都快忙不過來了……」
他掃了李掌櫃一眼,見他真有失落之色,才續道,「不過,這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事,我就為您帶個話也就是了。」
李掌櫃嘿嘿一笑,謝過權仲白,也就不提此事,他很感慨。「說句實在話,也就是您這樣青年有為的舉世神醫,才能壓得住女公子了。老爺子將女公子許配給您之前,我們心裡是犯嘀咕的,當時雖沒領教過女公子的厲害,可僅從幾次接觸來看,人品才能,都是上上之選,如是選贅,怕是男弱女強,終究辜負了她的蕙質蘭心。二少爺得此賢妻,日後的路,想必是越走越順嘍。」
這話暗藏深意,權仲白也聽出來了,他微微一笑,並不搭理。此時裡頭有人出來請李總櫃,「留下來吃飯,雖說我們少夫人身子沉重,不便相陪,但二少爺、四少爺今日都得空,務必吃過飯再走。」
以他們商人的身份,要和國公府少爺平起平坐地宴飲,大家都覺得古怪,李總櫃自然也懶得吃這麼一餐飯,喬門冬估計和他是一個想法,這時候也出來尋李總櫃,兩人又謝了權仲白,這才告辭出去。權仲白便回去尋焦清蕙——寒暄道別的這麼一會工夫而已,她已經回了東裡間,頭上的首飾拆卸了,寬袍子換成了棉的,唯獨只有妝沒卸掉,看著還是光彩照人,只是半躺半靠,那無形的威儀,已經換做了矜貴的嬌慵。
「今兒回來得倒是早。」她若無其事地和權仲白打招呼,「每次過去,封子繡不是都留你喫茶說話的嗎,還以為你要午飯前才回來……」
「我要午飯前回來,這熱鬧還趕不上呢。」權仲白摸了摸蕙娘的肚子,蕙娘白了他一眼,「正踢著呢?剛才你坐得那麼正,我就想著,孩子怕是不舒服了,可看你神色,又似乎一點事兒都沒有。」
「踢得一陣陣的!」蕙娘也就只能和權仲白抱怨了,「小歪種就會分我的心,給我添亂……」
能順利壓服宜春票號,女公子顯然是有幾分開心的,她沖權仲白呲著牙笑了一下,「嚇著了吧?當時就和你說,四月之前,必能解決的。」
「你和他們怎麼說的,」權仲白問,「王家這親事,是早就定下了?你卻不和我說,早知道,不喊季青來幫你了。」
「當時也的確需要一個人唱唱黑臉。」蕙娘還是領這個情的,「……算你有點良心吧,好歹是幫了我一把。」
她沒瞞著權仲白,一邊用點心,一邊就和他說了具體的安排佈置。「王辰要說文娘,那肯定得中個進士,也只有中了進士,才能談親事……盛源票號現在巴上了王家,那也是眼看著幾年內就要回京入閣的人物,又和我們家沾親帶故的,宜春號還能鬧什麼蛾子出來?和商人打交道,就得從商人的心思去想事,他們想擠盛源票號,為的還不是銀子?又不是單純要和我置氣,拿準了我只能稀釋股份,也是因為即使退股,大筆現銀在手上不花,只能招惹禍患,現在一聽說我有了新的投資渠道,還不魂飛魄散?消息一傳過去,他們就趕過來賠罪了。我稍微拿捏一下,定了各家增股一百五十萬,這事就算了了。喬大爺一個勁給我賠罪,還說要你沒事去山西玩,我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了。」
有些威脅,不必形諸於口,聰明人自然有會於心。權仲白想了一想,「看來,在這一次下馬威不成之後,往後他們是不會給添堵了。」
「也就能管個幾年吧。」蕙娘搖了搖頭。「他們想拉楊家入伙的心思,只有更熱切的。商人不會管政治上的事,老太爺還在位的時候,他們不會再興風作浪了。可等老太爺退位之後,我們要還是這個樣子,他們肯定會再動心思的。」
這還是蕙娘第一次直接地和權仲白談到爵位歸屬的事,權仲白不置可否,「楊家未必會入伙票號,他們家的錢已經夠花了。再說……」
他看了蕙娘一眼,不想往下說了,蕙娘卻不依不饒,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這又怎麼說?你別藏著掖著的,你瞧我和你說話,就沒留一點底。」
「再說,瑞雲的公公要想當首輔。」權仲白說,「也不會入股票號的。你們家入股票號,是先帝臨終前都耿耿於懷的事,這件事,老太爺也許沒告訴你吧。但起碼皇上是心知肚明,現在票號的能量,誰都是看得出來的。一旦入股票號,政經雙方面都大權在握,後宮還有個寧妃?楊家那就不是鮮花著錦了,那是找死。就是你們焦家,當年上位首輔後,因為宜春號發展太快,也不是……」
這一次,他沒往下說,蕙娘也不問了。她面上掠過一線陰影,到底還是放過這個話題,沒有和權仲白糾纏著宜春號分股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說,「反正這銀子,從來也都不是白賺的。」
「我就是好奇。」權仲白慢慢地說,他深思地望著蕙娘,「你從去年九月,就如此篤定四月前此圍必解……如果王辰沒中進士,親事未成,那你還留有什麼後手不成?看起來不像啊……」
這話題再往下說,那就敏感了,蕙娘也就是因為這個,之前不大想向權仲白交底,可今天這麼不巧,他幾乎是聽聞了整個會面,對事情的參與度也到這個地步了,即使她不點明,權仲白難道自己就想不出來?這個人就要有什麼琢磨不出來的,恐怕從來不是出於笨拙,而是他本人不想去琢磨而已。她在琢磨他,他何嘗不也在琢磨她?時至今日,恐怕對她的作風,他心裡也早都有數了……
「焦家有焦家的面子,王辰那個身份,沒有進士功名,老爺子對文娘都交待不過去。可老人家這幾年就要下去了,未必能等到三年後再退。」她淡淡地道,「文娘年紀到了,也等不起三年。王辰這一科不中,親事不成,傳承的擔子也就交不到他手上。盛源號這麼多年來好不容易攀到了一條大腿,你說,他們會容許王辰落榜嗎?」
也就是因為科舉終有風險,在親事定下來之前,蕙娘是決不會四處亂放消息的,把時間拖到四月,一切順理成章,問題迎刃而解,宜春票號的人就有不該有的猜測,那也終究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權仲白不禁悚然動容,「掄才大典,豈是兒戲,你的意思,這是——」
「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蕙娘一扁嘴,「不過是瞎猜一通,和你取樂而已,你可不許出去亂說啊。不過,王辰的確也有幾分真才實學,他的文章應該做得不錯,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好的名次……」
她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文娘本身資質也沒有太出眾,有了這麼個功名……勉強算他配得上吧。」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科舉舞弊,一旦查出來,那是從上到下要一擼到底的!休說王布政使遠在外地,尚未入閣,就是焦閣老要事先透題,都必須費上極多手腳,並且收益和風險絕不配襯。權仲白想不通了,「盛源號就為了他出手,那也是經不起追查的事,稍微一聯想這裡頭的利害關係——這種事,沒有事過境遷一說的,難道為了上位,他王家連這樣的風險都願意冒?」
「你難道沒覺得,這些年山西籍的進士越來越多了嗎?」蕙娘靜靜地道,「老西兒有了錢,樂於支持本鄉的讀書人,本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天下有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川中鹽商有沒有錢?揚州、蘇州、杭州、福州,有錢人遍地都是,為什麼就是山西一帶,出的進士逐年增多呢?」
在權仲白驚駭的神色中,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很多事,官做不到的,商人卻可以辦得到,有山西幫的全力支持,王辰這個進士,還真不算多大的事。」
權仲白一生人最憎鉤心鬥角,哪裡從這樣的角度去考慮過問題,略加思索,便真是憂心忡忡,他忍不住問,「你祖父都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怎麼,還不肅清吏治,起碼不能讓選拔官員的制度,被一群商人綁架吧!」
「用不著你多操心!」蕙娘噗嗤一笑,她戳了戳權仲白的胸口,「你當皇上為什麼那樣打壓山西幫,還不就為了這個……他們上位者,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來分自己的權,只會比你更敏感十倍,不會這麼遲鈍的。傻子!」
比起她隨意揮斥之間,就將宜春票號的危機化為無形,權仲白似乎是無能了一點。可他並沒自慚形穢,眉頭反而皺得更緊,「慢點,這個王辰,今年也有二十多歲了吧?」
見蕙娘神色一僵,並未回答,他心裡有點眉目了,又進一步問,「他弟弟都成親了,自己怎麼反而沒有婚配?」
「也是續絃,元配幾年前去世了。」蕙娘垂下頭去,不看權仲白了,她答得依然很坦然。
「幾年前,到底是幾年以前?」權仲白盯著問了一句,「又是什麼病去世的?」
「唉……」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差不多,就是子喬出世那一年前後吧。什麼病,我們沒問,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是巧合還是有意,真是說不明白的事,好比蕙娘,當時為什麼說四月前見分曉?王辰一中榜兩家一說親,宜春票號還不是什麼都不明白了?這是在這兒等著呢。可在他們來說,也只能是會意而已。正要建立起一條邏輯線來指責焦家早做兩手準備,那也是沒影子的事。王家的意圖也是如此,權仲白什麼都明白了,可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焦清蕙今日的威風八面、舉重若輕,實際上,還不是她妹妹焦令文的親事換來的優勢?
他的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注視著蕙娘,眼神全未曾移開,好半日才道,「我覺得,你和你妹妹的感情,應該還是挺好的!」
「我和我祖父的感情也很不錯啊。」蕙娘早就做好了準備,她輕聲回答,「你和你繼母直接,難道就沒有真情意了嗎?我們還不是成了親?」
上層上的事,本來就同私人感情沒有一點關係。上層世家的兒女,難道還有誰不清楚嗎?
「我的確不是什麼良配。」權仲白沉聲說,「可還不至於為了榮華富貴,把你給害了。要不是清楚這一點,恐怕你祖父也不會讓你把票號陪嫁過來,可王家如此行徑,在老爺子下台之後,我看令妹的結局,恐怕不大好說啊。」
蕙娘眼角,應聲輕輕跳了一下。
「所以說,我心裡裝著事呢……」她似乎根本不以權仲白話中的複雜情緒為意,抬起頭幾乎是抱怨地道,「老爺子要這麼安排,我有什麼辦法?從小就沒打算給文娘說高門,性子養得那樣嬌貴。以後她肯定是要吃點苦的……到底還不是要靠我?」
「靠你?」權仲白有點吃驚,「你再能耐,她也是出嫁的閨女——」
「老爺子讓我把票號帶過來。」蕙娘說,「不就是看中了你們家的忠厚門風嗎?對門風忠厚的人家,可以依靠你們的良心,對於沒有良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家,只好依靠他們的上進心嘍。只要你這個神醫榮寵不衰,文娘在夫家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她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略帶戲謔地道,「其實說到底,靠我也還是靠你嘛……不過,以相公的慈悲心腸,自然也不忍得文娘太受氣的,你可是肩負重任,要奮勇向前哦。」
權仲白一時,居然無話回答,他像是終於真正地揭開了焦清蕙的面紗,碰觸到了她的世界,跳上了那一葉屬於她的冰冷、黑暗,為無數礁石和激流包圍的輕舟,這輕舟上承載了驚天的富貴,承載了無數嬌貴的講究,也承載了爾虞我詐、明爭暗鬥,承載了骯髒而真實的權錢交易、權權交易——這些事可能非常醜陋,可能只存在於潛流之中,與大部分大家嬌女沒有半點關係,但它的確存在,它就存在於焦清蕙的生活裡,存在於她的富貴之中,勾染出了她的一層底色。
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一點她的邏輯、她的魄力、她的胸襟,他也真正明白了她說過的那句話。
如此富貴,又豈能沒有代價?
「如果……」一開口,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慨冒了出來。「如果你是個男人——」
屋外忽然傳來了急切的奔跑聲,有小小的騷動一路蔓延了過來,很快就進了立雪院窗前,有兩路人馬幾乎是不分先後地闖到了東裡間裡。
「二少爺!」一開口,也都是氣喘吁吁,「大少夫人/巫山姨娘,已、已經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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