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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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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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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0: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再說,所謂先發制人只是緩兵之計,能拖一時則拖一時。咱們能訂親,也能退親不是?真要嫁了,還能和離呢!」
  元鈺真服了她,退一步道:「可這匆匆忙忙的,你能與誰訂親去?不成,此事還得去信與阿爹商議才是。」
  「阿兄可是忘了,這些年你寄去姚州的信,隔三差五便會被人偷拆察看?你莫不是擺明了要叫聖人曉得,咱們在謀劃什麼罷!」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急死阿兄!」
  元賜嫻覷他一眼:「有什麼可急的?我心中已有良配人選,至於能不能成嘛……」她摸摸臉蛋,「阿兄,我美不美?」
  元鈺給他問得一愣,張著個嘴點點頭,道:「美若天仙,美不勝收,美絕人寰。」
  「那就成了。」
  他傻住:「什麼成了?怎麼就成了?誰給你成了?」
  元賜嫻沒答,反問:「上回在漉亭,陸侍郎給了你一塊玉玦,你擱哪去了?」
  元鈺險些跟不上她這脫韁野馬一般的思路:「當然是丟了啊!我個大男人,要他的玉玦做什麼,咱們小黑也不稀罕啊!」
  元賜嫻恨鐵不成鋼般嘆口氣:「倘使我沒記錯,那似乎是塊青白的軟玉?」見他顯然已忘得一干二淨,她便不與他廢話了,「得了,我自己想法子吧。」
  元鈺點點頭目送她走,完了才後知後覺想到——等等,元賜嫻所謂的良配,難道是陸時卿?
  永興坊陸府今日迎了位貴客。
  一大早,六皇子鄭濯登門拜訪,稱來探望昨日在芙蓉園落水受驚,臥床不起的陸侍郎。
  陸時卿人在房中,和衣靠著方臥榻,閱覽一卷棋譜,見了他就惱:「你來做什麼?」
  鄭濯大笑不止:「這不是見咱們陸侍郎沒去上朝,來望一望?我瞧你氣色不錯,怕是嫌昨日那茬丟臉皮,才躲起來了罷!」見他意欲起身,他忙打個手勢攔了,「你我間就不必多禮了,坐著吧。這樁事,還得我給你賠不是。」
  陸時卿便沒拘禮,輕飄飄覷他一眼:「下回再碰上與那瀾滄縣主有幹係的事,勿再拖了我一道。」
  昨日一早,他從宣政殿出來,原是要回府的,愣是給鄭濯拉去了芙蓉園,結果便碰上了倒霉事。
  鄭濯握拳咳嗽一聲:「恐怕不成,今日我還真就是為此女來的。」
  「怎麼,你二人昨日不曾談妥?」
  「此女七竅玲瓏,並非可隨意糊弄的主。」
  他嗤笑:「怕是你這副皮囊不夠人家瞧吧。」
  「你行,你去?」
  換來陸時卿一個眼刀子。
  鄭濯也就不說笑了,問:「你看,可是元世琛將前因後果告訴了她?否則她何以一上來便質問我是否真心求娶。」
  「世琛」是元鈺的字。
  陸時卿搖頭:「不像。」他沉默半晌,扯了下嘴角,「她此番進京,曾有滇南王親信隨行,但這批人卻被半道遣返了,你可知為何?」
  鄭濯深想一下,大約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她清楚,一旦滇南王的親信踏入這座皇城,必將給朝臣落下話柄,參到聖人跟前去。由此看來,此女心思並不簡單,又恰在你爭取到元世琛支持的節骨眼進了京,當有所圖謀。」
  鄭濯起先頻頻點頭,聽到最後卻忍俊不禁:「一個小丫頭能圖謀什麼?」問完又皺了下眉,「或者,是滇南王的意思?」
  陸時卿搖搖頭,示意暫且不好說。
  「不論如何,總得再聽聽元家的意思。我與她有個三日之約,到時,你如前次那般,再替我做一次說客。」
  陸時卿一時沒應,抬眼道:「聖人令你結這門親,乃是一石二鳥之計。你欲將計就計,我不攔你,但你須得清楚,這條路很危險,對你,對元家,都很危險。」
  他不以為意一笑:「怕什麼,這不是有你把控周旋?」
  陸時卿瞥瞥他,到底沒再說別的,應下了。
  ……
  後日一早,陸府收了一摞厚禮:一對成色上佳的玉玦,一對玲瓏秀致的香囊,一對巧編細織的同心結……像是誰家小娘子將能夠表意的信物一股腦倒了來,且不知何故,還都是一雙一雙的。
  陸老夫人宣氏和陸小娘子陸霜妤望著這堆信物陷入了沉思。
  宣氏鳳眼微眯,靜靜審視著它們。
  她只有一個兒子,這些東西是給誰的,不言而喻。但曾經收禮收到手酸的陸府已有一年多不曾見過這等場面。
  原因是,昨年初春,她的好兒子非常不留情面地拒絕了當朝嫡公主的示愛,一時鬧得滿城風雨。此後,長安的小娘子們個個有賊心沒賊膽,生怕與她兒成了,便給貴人惹了不痛快,小命難保。
  她打量半晌,越想越奇,問僕役:「哪家小娘子如此有膽氣?」
  僕役答:「回老夫人的話,這些都是元家送來的……」
  「啊?」陸霜妤一張嘴張成棗兒大。
  「元家人說,前頭有一回,瀾滄縣主的家犬咬壞了郎君的一對玉玦,故來賠個不是。」
  陸霜妤郁卒了好些日子,茶飯不思的,好容易緩了過來,聞言又勾起了傷心往事,咬咬脣道:「她想給阿兄賠不是,送對玉玦來就是,這香囊和同心結算怎麼回事?」說罷去扯宣氏袖子,「阿娘,這個瀾滄縣主必是瞧上阿兄了!」
  這麼簡單粗暴的事,不是明擺著的?
  宣氏覷她一眼:「那是當然。人家不瞧上你阿兄,還瞧上你?」
  陸霜妤嘴一癟:「阿娘——!」她究竟是不是親生的啊!
  宣氏這會兒沒工夫搭理她。她想了想問丫鬟:「前頭你們與我說,子澍從芙蓉園回來時,身上揣了方錦帕,看樣式似乎是女子的。那方錦帕眼下何處?」
  「回老夫人,郎君當場便叫人丟了。」
  宣氏眉頭一皺:「那錦帕上邊可繡了什麼字樣?」
  「這個婢子就不清楚了。但婢子聽說,當日在芙蓉園裡頭的娘子,除了已為人婦的元夫人,便是瀾滄縣主。」
  宣氏眉頭舒展開來,妙啊,妙啊,偏頭小聲吩咐:「你們去查查,這錦帕是否確實出自元小娘子之手。」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個男聲:「不必查了,就是她的。」正是聽聞送禮人動靜,來了正堂的陸時卿。
  他眉頭深蹙,進屋就道:「阿娘,您無緣無故的,又想亂點什麼鴛鴦譜?」
  宣氏覷他:「什麼叫無緣無故?你瞧瞧這些物件,可都是元小娘子送來的。若非阿娘想的這般,你倒給我說出個清清白白的緣故來?」
  陸時卿腳步一滯,低頭看向案上的匣子。雞翅木製,品類不俗,紋路完整,未有拼補,蓮瓣圖樣對稱,看著……倒不難受。
  但他望見裡邊物件後,卻將眉蹙得更厲害了:「你們幾個趕緊的,拿下去驗毒。」
  宣氏面露驚色。
  他上前解釋:「阿娘,事出反常必有妖。元將軍與我素來不對付,此物或是他借了瀾滄縣主的名頭,拿來調侃我的。兒尚有要事在身,先不陪您了。」說罷告了個退,還跟丫鬟補充一句,「等等,也別驗了,直接丟了就是。」
  宣氏攔不住他,只好由他去,心裡道一聲可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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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陸時卿疾步回房,來去踱了幾趟步,記起前日鄭濯的交代,終是從箱櫃裡取出了一張銀色面具,又拿起案上一塊玉筆枕,嵌入墻內凹槽,等暗門緩緩移開,彎身下了密道。
  ……
  元府裡頭,元賜嫻得小廝回報,聽說禮已送到,便給他們打了賞,完了撐腮坐在妝鏡前,不知在思量什麼。
  拾翠和揀枝瞧她這陰測測的神情,都心生懼意。一個道:「小娘子,您還想做什麼,不如及早與婢子們講,這趕出來的活兒終歸不夠精細。」
  她偏頭見兩人眼周好大一圈青黑,笑道:「這回的香囊與同心結做得不錯,暫且不需別的了,你倆好生歇息,晚間不必服侍我。」
  拾翠點點頭:「可這法子行不行啊?婢子聽人講,陸侍郎壓根不近女色,興許好的是男風呢!」
  「哪來的傳言?我怎麼沒聽說。」
  揀枝接話:「傳言大抵添油加醋,卻也是無風不起浪。您瞧這陸侍郎,二十有二了,正房空置,姬妾也無,這些年,長安多少小娘子前仆後繼,趨之若鶩,一個都沒成。婢子昨日替您出去打探,還聽說了一樁厲害的事。」
  元賜嫻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小娘子可知韶和公主?那是當朝皇后獨女,出了名的相貌標緻,可惜十六歲下嫁侯府,沒幾日便守了寡。十九歲時,也就是昨年,韶和公主瞧上了陸侍郎,有意再嫁。結果您猜陸侍郎怎麼回絕她的?」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聽聞他十九喪父,該是拿守孝作了藉口吧。」
  揀枝搖頭:「若是如此,倒還算留了情面。小娘子有所不知,韶和公主左眼下邊生了顆美人痣,但右眼下邊卻沒有,陸侍郎說,他瞧了渾身難受,一眼都不能多看,實在無法與貴主共度餘生。」
  後來,京中便漸漸生出了陸時卿不好女色的傳言。畢竟連天仙兒似的韶和公主都不愛,估計這輩子是瞧不上哪個女子的了。
  元賜嫻哭笑不得。
  拾翠愁容滿面:「陸侍郎連如此貴人都不放在眼裡,小娘子當真要迎難而上?」
  她話音剛落,便聽房門被人叩響。僕役來報,說郎君請小娘子去一趟書房。
  元賜嫻記起與鄭濯的約定,想是上回那位先生到了,連忙過去,到後與元鈺講:「我就躲在屏風後邊,阿兄切記照咱們昨夜商議的來。」
  元鈺聽外邊腳步聲漸近,點頭示意她放心,推她躲了進去。
  來人正是陸時卿。
  元鈺心虛,見他坐下後似有往屏風那頭瞧的意思,搶先拉回他的注意力:「先生因舍妹兩度奔波,有勞了。」
  陸時卿心道可不止兩度,這都四度了,聲音則偽裝得十分到位:「將軍客氣。」
  見他未再企圖偏頭,元鈺鬆口氣:「殿下意圖,實則元某已十分清楚,不必勞您重複。倒是您與我數次相交,我卻始終不知您姓甚名誰,一直以‘先生’稱呼……」
  他話只說一半,料想對方能懂。
  先前一來出於禮貌,二來因知曉這等幕僚向來身份隱秘,他從未探究過此人。今日這一問,是元賜嫻的交代。
  陸時卿不卑不亢地答:「鄙姓徐,名善,您隨意稱呼即可。」
  元鈺聽見這名字怔愣一下,訝異道:「您莫不是……莫不是潯陽居士徐從賢,徐先生?」
  「幸得將軍聽聞賞識,徐某受之有愧。」
  屏風後的元賜嫻也很意外。
  徐善的名號,她身在姚州也略有耳聞。聽說此人擅弈,十幾年前,在江州潯陽大敗彼時的國手許老先生,從此一戰成名。因過後行事低調,幾不露臉,且寄情山水,常年隱世,故而被世人稱作「潯陽居士」。
  她雖囑託了兄長詢問此人身份,起先卻並未對其坦誠相待抱多大希望。但很顯然,倘使對方意欲造假,就該選個名不見經傳的來,而非潯陽居士這樣的角色。畢竟如要辨別真偽,很可能一盤棋便夠了。
  看來這一次,鄭濯是抱了誠意來的。
  只是話說回來,像徐善這樣的清白隱士,究竟是如何被請出山的?
  元鈺的小心肝顫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平靜,原先的氣勢一下弱了一截:「徐先生撥冗前來,元某便開門見山地答覆您了。」
  他清清嗓子,將事前背好的說辭倒了出來:「觀今之大周,儲君之位空缺日久,而聖人卻因先太子前車之鑒,久未有新立打算,只一味鑽研製衡之術,猜忌無常,愈發加劇了朝野動盪,以至黨派林立,人心不齊。」
  「如此情狀之下,於私,殿下欲一展宏圖,於公,殿下欲針砭時弊。而對元某來說,獨善其身雖好,可眼見聖人這些年對元家所行防備之事,卻覺實無可能。為免令元家徹底淪為帝王猜忌的對象,制衡的棋子,元某理該及早擇明主而棲。這便是元某與殿下合作的初衷。」
  陸時卿靜靜聽著,余光卻注意著屋內那盞花鳥屏風。
  元鈺繼續背:「舍妹若嫁與殿下,便是殿下給元家的一顆定心丸子,亦是元家給殿下的一顆定心丸子,無疑可謂錦上添花。但元某以為,既已有如上初衷,令我與殿下心意契合,不添這朵花又有何妨?」
  這番答覆滴水不漏,實在厲害。
  陸時卿一聽就知他有備而來,再多勸說,怕要適得其反,便道:「徐某已明白將軍的意思,必將原封不動轉達於殿下。」
  元鈺將元賜嫻交代的話如數背完,已緊張得汗流浹背,差點忘了還有一茬,趕緊補充:「能得您理解便是最好,這樁婚事,並非元某不願促成,實是舍妹已有心悅之人。此人您興許也知道……」
  陸時卿眨了兩下眼,作洗耳恭聽狀。
  元鈺眉頭緊蹙,恨恨一拍大腿一咬牙,不情不願道:「便是咱們朝的陸侍郎!」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精彩。
  最終,陸時卿被客套而熱情地送了出去,往元府一扇不臨街的偏門走。
  元賜嫻沿後窗繞路,與他在廊下來了個「偶遇」,親口致歉,套話說了一堆,可惜道:「煩請先生替我轉告殿下,殿下雄才大略,令我倍感欽慕,我亦欲結識深交,卻實是心有所屬,怕與殿下過多交往,來日招致陸侍郎誤解,故而只好辜負殿下厚愛了。」
  他想說,陸侍郎是不會誤解的。但他不能。
  陸時卿心裡翻著大浪,面上卻紋絲不露,頷首還禮,示意無妨,等回了馬車,才摘下面具,恨得咬緊了後槽牙。
  好了,這下叫他怎麼跟鄭濯交差去!
  他離府後,元賜嫻也被元鈺逮了回去。
  兄妹倆前些天因陸時卿爭過一晌。元鈺說得嘴都爛了,愣是拉不回這死的,眼下繼續語重心長地勸:「賜嫻,你要使這緩兵之計,阿兄不攔你,可張家李家都有好看的郎君,你何必非死磕陸家?你瞧瞧陸子澍在長安的破人緣兒便曉得了,就他那個難搞的德性,遲早叫你磕得頭破血流!」
  元賜嫻摸摸額頭覷他:「說得怪人的,哪有那麼誇張?」
  「我看你是不撞南墻不死心!你說你,偷摸著來也算留了餘地,眼下故意講給了外人聽,豈非便是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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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她點點頭:「我元賜嫻瞧上了誰,就是要昭告天下,盡人皆知的,不一日傳遍長安城都不行。」她笑盈盈地扯了下他袖子,「阿兄就莫費口舌了,快與我說說,陸侍郎平日一般幾時下朝,回府都走哪個路子?」
  ……
  翌日,元賜嫻就去堵人了。
  對陸時卿此人,她有自己的打算。阿兄說得不錯,倘使單為一時權宜,的確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此人可算下下之選。柿子還揀軟的捏呢,她找個硬得硌牙的,自討苦吃做什麼?
  可她接近他,卻是為了長遠謀慮。
  阿兄閒散在京,許多事無從詳細打聽,她姑且只得相信夢裡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算過了,徽寧帝的確有不少偏愛的臣子,但要符合夢裡人的那句「最寵信」,眼下看來,恐怕還真非陸時卿莫屬。
  論官職,他是門下侍郎。本朝設此官兩名,同是門下省第二把手,為天子近侍,可出入禁中,平日多接觸朝廷機要,亦參與諸政務定奪。身在此位,如得聖人愛重,來日很可能登頂相位,成為翻雲覆雨的主。
  論事跡,她聽說,前些年有一回徽寧帝遇刺重傷,氣息奄奄之際,不喚宦侍,不喚兒子,偏偏著人喚來了陸時卿,足可見其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更要命的是,照前次芙蓉園內鄭濯所言,此人還是十三皇子的老師。
  倘使陸時卿便是多年後參與謀劃逼迫徽寧帝禪位,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人,那可就非常有意思了。
  陸時卿下朝後照舊坐馬車回府。
  今日非他當差隨侍聖人,故而稍微清閒一些,不料正閉目養神得怡然,馬車倏爾一個急停,叫他撐在案幾上的手肘一滑。
  他皺起眉,朝外道:「生了何事?」
  車簾外遲遲未有動靜。
  他再喚一聲:「趙述。」
  一個哆嗦而激越的聲音響了起來:「郎……郎君,我,我瞧見仙女兒了……」
  「……」
  「一個騎寶馬的仙女兒!」
  「……」
  陸時卿被他顛三倒四的話惱得一把掀開了車簾,抬眼就對上了一雙秋水盈盈,橫波灩灩的眸子。
  女子一身俏麗胡裝,上穿杏紅翻領長袍,下著波斯褲,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錦小蠻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馬,笑意融融地望著他。
  他認得這匹馬,是昨年徽寧帝賞給元鈺,賀他新婚的。
  他也認得這個人,是元賜嫻。
  她在馬上笑問:「陸侍郎,真巧啊,您這是往永興坊去嗎?」
  陸時卿的手捏在簾子上,面無表情「嗯」了一聲,向她頷了頷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興:「我就住在您斜對角的勝業坊,與您只隔了一條大街。」
  陸時卿無意多做停留,狀若未聞地道:「狹路難行,縣主先請。」說完卻遲遲不等趙述動作,他偏頭一看,見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只得恨恨咬牙道,「趙述……!」
  趙述連忙回魂,連「哦」幾聲,一手去提韁繩,準備掉轉馬頭讓路,一手一抹口水。
  陸時卿不忍見如此污穢場面,眉頭一蹙就要放簾,卻被元賜嫻給打斷:「陸侍郎,大熱天的,您上朝辛苦,我這兒有個冰鑒,裡頭盛了酸梅湯,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裡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簾的手一滯,彎脣道:「大熱天的,縣主出門也辛苦,不如還是自己喝吧。」說罷手一松,擱下了簾子。
  元賜嫻也不惱,一夾馬腹上前,隔著簾子說:「陸侍郎,您這會兒不想喝,興許等會兒就想喝了……」
  陸時卿當她是要勸說自己收下冰鑒,正想說「不必」,卻聽她頓了頓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馬夫喚我一聲就是。」
  「……」
  陸時卿險些以為他聽岔了,卻見她緊接著吩咐起了趙述:「趙大哥繼續趕車吧,我這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趙述被這聲「趙大哥」喊得神魂顛倒,好歹還保持了些微清醒,回頭問了句:「郎君?」
  陸時卿是不懼這點激將把戲的,「呵呵」一笑:「那就聽縣主的,回府。」
  馬車轆轆向前駛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聲。
  本道元賜嫻是說笑威脅,卻不想她當真說到做到跟來了。不論車行如何快,簾外的踏踏馬蹄都一路緊隨。
  是了,論起速度,誰還能比得上聖人御賜的汗血寶馬不成?
  然後,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發生了。
  他聽見街頭巷尾,百姓們對這匹扎眼的駿馬議論紛紛,而這個高踞馬上的女子,與眾人熱情地打著招呼。
  「老丈,我這馬漂亮吧?對對對……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什麼,風大,您聽不清?哦,我說啊,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問陸侍郎是誰?您有所不知,咱們朝的陸侍郎可厲害著呢,十五歲就高中探花了……您孫兒這麼小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這位小娘子,你說你仰慕陸侍郎?哦,這個不可以,因為咱們陸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賜嫻!」陸時卿忍無可忍,咬牙打斷了她。
  她立時聽話地打住,笑呵呵地與眾人揮別:「……啊,時候不早,鄉親們,咱們來日再話。」
  陸時卿這輩子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了什麼叫招搖過市。等遠離了嘈雜一帶,他深吸一口氣,冷聲叫停了馬車。
  元賜嫻俯下些身子,湊到車簾邊殷切地問:「陸侍郎,您方才喚我何事?」
  車內一片死寂,半晌,傳出個平靜的聲音:「勞煩縣主一路相送,此地已離寒舍不遠,您將冰鑒交給我的僕役便好。」
  早這樣不就完了嘛。何必熱得她滿頭大汗呢。
  元賜嫻也實在曬得慌,一刻不願多停,將匣子遞給趙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陸侍郎不必客氣。實則論品級,我在您之上,但您見了我,不下馬車,還直呼我名,該不是目無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親近我的緣故吧?」
  這話陸時卿沒法接。
  馬車裡傳出清脆的「嚓」一聲,像是誰將宣紙一把揉成了一團。
  元賜嫻笑了一聲:「您不說話,便是默認了。這酸梅湯您趁涼喝,咱們後會有期。」
  ……
  陸時卿一路陰著張臉回了府。
  他身後,趙述提著匣子屁顛屁顛跟著,一路碎碎念:「郎君,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吶!哎喲,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語之貧乏,措辭之無力啊!
  他這邊正苦於找不出詞兒形容,忽見老夫人迎面走來,當下閉嘴。
  陸時卿停步,繃著的臉緩和了些:「阿娘。」
  宣氏笑著上前:「兒啊,阿娘過些日子去替你置辦幾身秋衣,你回頭來房裡挑揀挑揀圖樣……」她說到這裡一頓,目光在趙述手裡邊的匣子頓住,「這是何物?」
  陸時卿給趙述使個眼色。
  他忙樂呵呵地答:「回老夫人,小人今兒個撞了桃花,半道碰見個小娘子,非要將這匣子送給小人,說是裡頭裝了酸梅湯,給小人解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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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宣氏笑意不減:「是嘛,那可真是好福氣。」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阿娘,兒先回房了。」
  宣氏點頭示意他去,等人走遠面色一斂,與身旁丫鬟道:「這混小子,真當他阿娘是沒見過世面的!那匣子眼瞧著便是上等黃花梨製成,且雕工如此精緻,哪裡是趙述能惹來的桃花!你們快派些人去打聽清楚。」
  趙述撒謊撒出一身汗,跟陸時卿一路到了他臥房門口,小聲問:「郎君,這酸梅湯?」
  陸時卿停步,回頭:「你不怕被毒死就喝。」說罷便將房門移開,「砰」一聲闔上了。
  趙述一路念叨著「怎麼會有毒呢」退下了。
  陸時卿冷靜了一晌,等他聒噪的聲音遠去,蹙眉站在屋裡一面銅鏡前,撣了撣衣襟,張嘴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復又整了整腰帶,換了副非常冷漠的態度,道:「阿濯,有樁事得跟你講明白……」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回踱了兩次步,將臉色放和緩了些,重新對鏡道:「阿濯,我左思右想,此事當及早與你說明。昨日我與你講,瀾滄縣主回絕了你,卻不知緣由,實是我一時難以啟齒,與你撒了謊……其實她……」
  他再度停下,深吸了口氣,搖頭重來:「阿濯,想來你已聽聞城內動靜,此事你萬莫誤解,我與……」
  他咬咬牙,再搖頭,再重來,如此幾番過後,實在氣惱不堪,提高了聲道:「這個元賜嫻……!」
  恰此時,房門被叩響。
  外邊宣氏震驚難言,默了半晌才得以開口,朝裡問:「兒啊!你將元家小娘子藏屋裡了?」
  陸時卿霎時住嘴,僵愣在原地。
  等他回神,請宣氏進,時辰已漫長得有些可疑。
  宣氏一進屋就東張西望起來,第一眼看他床帳,第二眼看他桌底。
  陸時卿頭疼不已:「阿娘,沒有誰在裡邊,您……」他克制著沒動氣,「來,您坐下歇歇。」
  宣氏滿腹狐疑地坐下,道:「那你神神叨叨的,跟誰講話?」
  「我……誦書。」
  「哪個書上還寫了元小娘子,你當阿娘好欺?」她覷他一眼,突然問,「阿娘問你,韶和公主叫什麼名?」
  這怎麼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面親手給宣氏斟茶,一面答:「兒怎會記得。」
  「早些時候的岑三娘呢?」
  陸時卿一臉「岑家還有三娘嗎」的表情。
  「那柳七娘,葉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見兒子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這都是打哪來的」,她愈發篤定道,「記不得吧?諒你也記不得這些個向你拋過枝條的小娘子!」
  陸時卿點點頭。他不單記不得,甚至懷疑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編的。
  宣氏鋪墊完了,終於扯著正題:「既然如此,你怎就記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麼?」
  陸時卿一噎。
  他哪裡知道自己是怎麼記得的。先前在馬車裡一時情急,不知怎得就脫口而出了。他記性又好,過了嘴的名兒,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這裡,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見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聲:「阿娘可都差人打聽清楚了。如今整個長安城鬧得沸沸揚揚,都曉得有個謫仙神女般的人兒駕了匹金燦燦的寶馬親送你回府。你還敢瞞阿娘酸梅湯的事?」說罷不等他解釋,便擊了擊掌。
  一名丫鬟從敞開的房門進來了,手中端了個玉盤,上邊赫然便是元賜嫻送來的酸梅湯,只是換盛在了陸時卿慣用的白瓷碗裡。
  陸時卿滿眼錯愕。
  「汗血寶馬多稀罕,阿娘還是清楚的,放眼長安,也就韶和公主有一匹棗紅的,元家有一匹淡金的。送這酸梅湯的,不是元小娘子是誰?」宣氏說完嘆口氣,「當年阿娘尋死覓活非要嫁給你阿爹時,也是如此做小伏低,雪裡送炭柴,暑中熬涼湯……哦,早些年的藏冰不如眼下好得,阿娘因此頗費一番心機……」
  她說著,拿巾帕揩了揩並不存在的眼淚,哽咽道:「你既已收下,又何至於轉手他人,辜負人家元小娘子的一片心意!若換作阿娘,如此遭遇,必要傷心不止,流淚三千……!」說罷,她鳳眼一眯,纖手一揚,「這湯阿娘給你驗過了,沒毒,喝!」
  「……」
  陸時卿垂目瞧著那碗酸梅湯,良久,皺了皺鼻子。
  有時,他也跟陸霜妤一樣,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從橋洞底下撿來的。因為他的阿娘可能不記得了,他不吃酸食。
  ……
  很可能傷心不止,流淚三千的元小娘子還真遭遇了挫折。
  宣政殿三日一朝,而陸時卿呢,隔日便要當差隨侍徽寧帝,順帶教十三皇子讀書習文。她掐指一算,往後這半月,他至多隻四天可能整日不出府門。如此看來,她逮人的機會該數不勝數才是。
  但偏偏接連幾日,她都沒能摸著他的蹤跡。
  大概是陸時卿換了路子躲她。倒還挺能耐的,這個坊鑽到那個坊,泥鰍似的滑不留手。
  她百無聊賴坐在園中乘涼,隨手摘了幾朵花,將花瓣一瓣瓣擇了丟進池子裡去。
  姜璧柔在一旁陪她,哭笑不得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憐香惜玉點,莫要折騰這些花了。」
  她嘆口氣:「我憐香惜玉了這些花,誰憐香惜玉我呀?」
  「這不是有六皇子嗎?昨日,你阿兄與他朔朝上碰著了。人家見了你阿兄,一點臉色沒擺,只道無緣便罷,也不強求,只是如你心意有變,亦願再候佳音。你說,如今你愛慕陸侍郎的事鬧得滿城皆知,人家都絲毫不在意,豈不真是對你情根深種?」
  元賜嫻也聽兄長說了這事,當下皺眉道:「都是貴人的場面話罷了。」
  姜璧柔盯她看了一晌:「賜嫻,你可是對六皇子有什麼偏見?這良人難覓,你日後可莫要悔。」
  元賜嫻一滯。她這個嫂嫂,看起來像真不曉得兄長與鄭濯在謀什麼路。也不知是元鈺瞞得太好,還是姜璧柔當真太單純。
  她道:「阿嫂甭勸了,我就是喜歡陸侍郎。」完了還補上一句,「喜歡得不得了!」
  她說罷似乎覺得無趣,繼續低頭擇花,不一會兒,卻見拾翠疾步走來。
  元賜嫻抬頭問:「怎得,可是有了陸侍郎的消息?」
  拾翠搖頭:「小娘子,貴客來訪。」
  「哪門子貴客?」
  「韶和公主。」
  她「哦」了聲,疑惑道:「韶和公主是誰?」
  「便是揀枝此前與您提過的,早先下嫁侯府,後來守了寡的那位嫡公主。」拾翠提醒完奇怪了一下。這位貴主可說是小娘子最強勁的情敵了,這麼要緊的事,怎得她卻不上心呢。
  元賜嫻這下記起來了,恍然大悟道:「是她啊。」又問,「她來我元府做什麼?」
  「婢子不清楚,只知貴主點了名想見您。」
  元賜嫻便捎上拾翠和揀枝,一道去了正堂,一眼瞧見正中上首坐了個一身淺緋色騎裝的女子,束男子髮髻,未施粉黛,相貌平平,左眼下邊一點黑痣。
  她上前給人行萬福禮:「賜嫻見過貴主,貴主金安。」
  元賜嫻舉止端正利落,絲毫挑不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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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下首卻施施然站起個人來,聲色清淡道:「縣主恐怕行錯禮了,這位是我的貼身婢女。」
  她聞言偏頭望去,只見下首也坐了個一模一樣打扮的女子,看容貌五官,確與那所謂婢女有別雲泥,杏臉桃腮,很是一副嬌嬌惹人憐的模樣。這一模一樣的黑痣長在她眼下,才稱得上是顆添彩的美人痣。
  元賜嫻倒不明白貴人一上來就整這出是何意,畢竟給婢女行個禮也不會叫她少塊肉。她淡笑了一下:「恕賜嫻眼拙,這樣一瞧,果真是貴主姿容……略勝一籌。」
  鄭筠臉色稍稍一變,很快復又笑起:「縣主請坐。」說罷給上首婢女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退回規矩的地方。
  元賜嫻便將她迎回了上首,坐在對頭問:「貴主光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
  她搖搖頭:「無事,打馬路過勝業坊,想起這些日子,阿爹常提起你,便過來瞧瞧。」
  元賜嫻眼底微露意外之色:「幸得聖人惦記,賜嫻受寵若驚。」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幾番客套話,鄭筠看了眼外邊當空的日頭,道:「時候不早,我該回宮看著十三弟用膳了,這孩子頑劣,宮人都捉不住他。」
  元賜嫻不動聲色起身相送,心裡悄悄轉了個念頭。
  聽說十三皇子的生母是個婕妤。四年前,這溫姓婕妤早逝,剛足月的皇子便過繼給了當時的德妃,如今的梁皇后。
  鄭筠既是梁皇后所出,想來當與這個弟弟關係匪淺。但她在夢裡卻不曾聽聞韶和公主的消息,也不知她後來如何。十三皇子登基,她這個長公主大抵也得了榮寵富貴吧。
  行至府門,鄭筠腳步一頓,回頭道:「縣主何日得閒,便來宮中望望阿爹。他老人家昨日還念叨,說你來長安也有大半月了,竟不曾記起他。」
  「聖人日理萬機,不得召見,賜嫻哪敢隨意叨擾。如今既有貴主相邀,便不客套了,過幾日一定赴約。」
  過幾日,趁咱們陸侍郎在宮裡的時候,一定赴約。
  元賜嫻挑了陸時卿隨侍徽寧帝的日子進宮,一到丹鳳門便得了鄭筠相迎。
  宣政殿還未散朝,鄭筠便提議領她到宮裡邊四處逛逛。元賜嫻點頭應下,與她共乘一頂轎攆,見她依舊一身男兒裝,隨口問:「貴主平日愛好騎射?」
  鄭筠搖頭:「算不得愛好,強身健體罷了,倒是不如縣主技藝精湛。」
  「貴主過獎。」
  自打鄭筠來過元府,元賜嫻便留意起了此人。她聽說這位貴主生性文氣,只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險些歇養不過來,後得了太醫勤練筋骨的囑咐,便學起了騎射把式,如今常作兒郎扮相,與貴胄子弟們一道打馬出遊。
  元賜嫻倒覺得,這些個玩鬧事,與這位貴主的氣質挺不相符的。
  鄭筠莞爾道:「你不必一口一個貴主,我與你也算見了三回,如此便太顯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賜嫻偏頭看她,微有不解:哪來的三回?
  鄭筠解釋:「我聽霜妤說,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橋救了她?」
  「是這樣不錯。」
  「那就是了,當日我也在場。」
  元賜嫻想起來了。當日橋欄邊站了兩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著了一個。原來落水的那人是鄭筠,難怪當時瞧見一群侍從下餃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聽鄭筠講:「得虧你剛巧去到漉橋,救了霜妤……」她說到這裡一頓,見元賜嫻未接話,才笑了一下繼續道,「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畢竟當日,是我主動邀她一道出遊的。」
  元賜嫻覺她這一串話茬拗得生硬,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也是一股濃郁的探尋味,當下不大舒服地撇過頭去,牽了下嘴角道:「沒能順帶救了貴主,是賜嫻之過。」
  鄭筠尷尬地收回目光,跟著笑了下:「何過之有?何況我也無礙。」
  季夏時節,余熱未消,日頭依舊十分毒辣。轎攆上雖懸掛了幔帳以作蔭蔽,卻到底不如屋裡涼快。
  元賜嫻怕熱,根本沒心思賞景,何況這大明宮真正好看的風光都在裡邊,鄭筠卻一直與她在外圍走來繞去,她便更是無趣。倒難為這位貴主還興致頗高地指指點點。
  她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等宮人回稟說聖人已下朝,連忙奔了「救星」去。鄭筠也未留她,與她話別便由她走了。
  ……
  元賜嫻跟宮人去了紫宸殿的前堂。這裡是徽寧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碧瓦朱甍,雕欄玉砌,一磚一石都耀目奢靡。
  入殿門後,遠遠就見聖人埋首桌案,似在閱覽公文。下首位置坐了深緋官袍的陸時卿,時不時答聖人幾問,偶爾抿上一口茶,很是閒適的模樣。至於研磨、擬文之類的雜事,好像根本用不著咱們陸侍郎動手。
  元賜嫻第一回曉得,竟還有如此愜意的隨侍法,簡直比帝王過得還舒坦。
  待走近,她看了眼陸時卿手邊的茶甌,發現果真與徽寧帝案上那隻樣式不同。
  一般臣子進不到紫宸殿議事,此人非但朝進暮出,還因特殊癖性,在這裡配備了專門的茶具,真是被縱得毫無章法。
  但徽寧帝瞧上去著實很喜愛這個臣子,聽他說了句什麼,便放聲大笑起來,言語舉止間猶待親子。
  見元賜嫻走近,兩人才停了笑談。陸時卿垂眼抿茶,一副沒瞧見她的模樣。
  她偷瞄他一眼就挪開,向上首行禮。
  徽寧帝請她在陸時卿對面落座,眉毛挑得老高:「賜嫻方才第一眼瞧的,似乎不是朕?」
  她也不遮掩,笑答:「陛下明察秋毫,賜嫻瞧的是陸侍郎。」
  他聽了大笑,一面偏頭問陸時卿:「朕這表外甥女,可是可愛得很?」
  陸時卿抬起眼皮。
  元賜嫻在對頭撐腮瞧他,半晌,聽他無波無瀾地道:「陛下明察秋毫,您說可愛,便是可愛吧。」
  他答得不情不願,她卻似乎很受用,衝他眨眨眼:「多謝陸侍郎誇讚。」
  陸時卿撇開眼不看她。
  徽寧帝瞧兩人一來一往,大抵覺得有趣,便乾脆擱下了公文,與元賜嫻話起家常來,先問她父母近況。
  她答:「家母身子康健,家父經上回與南詔拼死一役,新傷累舊傷,筋骨難免不如從前,不過也算歇養得不錯。」說罷愁眉苦臉嘆了口氣,「都怪賜嫻,惹出了那樣的禍端,害陛下您寢食難安,日夜記掛。」
  徽寧帝擺擺手:「是南詔欺人太甚,如何能怪你。」
  她像得了寬恕一般,連忙附和:「陛下說得對極了!這個南詔太子實在過分,您說他若長得與陸侍郎一樣俊俏也就罷了,偏卻是那般賊眉鼠目!得虧您疼我,寧願興兵迎戰,也不肯將我遠嫁!」
  徽寧帝見她如此感恩戴德,神情不免自得起來:「不過費幾個兵卒罷了,你是朕的表外甥女,朕不疼你,疼誰去?」
  元賜嫻面上笑得嬌憨,低頭卻露一抹不易輕察的譏嘲。
  陸時卿不好覷徽寧帝,便覷了她一眼。兩個戲精湊一塊,假情假意得叫他都不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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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1: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大殿裡邊和和美美,幾番家常話過,元賜嫻又跟徽寧帝講起滇南的山水風光,說得那叫一個生動有趣,活靈活現,到了最後卻猛然一個轉折:「但賜嫻覺得,還是長安城最好看。瞧瞧這兒的屋舍,嚴整開朗,合了最正統的大周風韻,絕不是姚州那處浮於表面的富麗可比的!」
  這一番欲揚先抑,懸崖勒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寧帝心坎裡去。
  他心裡邊欣慰,一高興就說:「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宮的樓閣樣式,給你在姚州蓋一間府邸怎麼樣?」
  這哪是蓋府邸,恐怕得造出個小宮殿來吧!如此大興土木,卻真是咱們聖人做得出的事。
  元賜嫻心中生厭,面上卻不露,一陣喜色過後,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寧帝覺得奇怪,斂了色剛要發問,就聽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抬起點眼皮子,看對頭的陸時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麗堂皇的府邸,長安有風流倜儻的陸侍郎,賜嫻就不知該作何抉擇了……」
  徽寧帝一愣之下,大笑起來。
  被拿來與磚瓦作比的陸時卿臉色不大好看。這倆人真當他不在嗎?
  等聖人笑完,她苦著臉道:「這蓋府邸的事,陛下還是容我再考慮考慮。」說著,又嬌羞地看了陸時卿一眼。
  徽寧帝見狀無奈搖頭。女兒家的心思太明顯,他這年逾半百的老頭都覺自己杵在這裡十分礙眼了。
  他沉吟一會兒,跟陸時卿說:「賜嫻離京多年,想來已不記得多少長安風光。陸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兒念書了,就陪朕這表外甥女到城裡邊四處轉轉吧。」
  陸時卿面色一僵。
  元賜嫻微露竊喜,柳眉一揚,得意洋洋地問:「陸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嗎?」
  徽寧帝笑了一聲,學她語氣道:「陸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嗎?」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著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著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墻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乾淨。」
  說著,象徵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乾淨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鬆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只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裡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著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著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裡,當先徒步向前,游魚似的往人群裡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裡,見狀跟著下來,走在她側後,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著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慄:「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麼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莊,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裡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裡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鹹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乾淨,但終歸還是強忍著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淨的瓷碗裡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只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夥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閒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著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閒來無事就瞅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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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2: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面這人,面如冠玉,脣似抹硃,偏又五官深邃,有稜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頎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說句公道話,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這副皮囊滿足了長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於對她來說,反正,還挺下飯的。
  陸時卿從包子鋪移開視線的時候,恰好瞥見元賜嫻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邊喝湯,一邊盯著他的腰……腰看?
  他腦袋裡哪根弦「嗡」一聲響,整個人一懵,感覺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小腹,又癢又麻,頭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來。完了又覺哪裡不對,想要遮掩,卻苦於手邊無物,只好拿眼瞪她。
  元賜嫻卻渾然不覺,一邊盯著他的腰,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
  陸時卿忍無可忍道:「敢問縣主,您到底是在吃餛飩還是……」
  還是……吃他啊!
  元賜嫻真沒察覺他眼裡慍色,給他吼得一愣,半隻餛飩掛在了嘴上。
  得虧她心態好,沒嗆著,在他灼灼注視下,緩緩將半隻餛飩塞進了嘴裡,咀嚼,咽下,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不像在吃餛飩嗎?」
  陸時卿一噎,剛要說話,忽聽身後不遠傳來個聲音:「……對,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餛飩,您給多放些蔥花。」
  他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回頭。
  元賜嫻不明所以跟著望了過去。那邊所謂的「老夫人」察覺到他倆目光,也是一個疑惑,抬起頭來。
  齊刷刷六目相對。
  來人正是宣氏。
  是了,陸時卿記起來了。這家蕭記餛飩是長安的老字號,曾得先皇稱道,不單尋常百姓,也有許多貴人十分鍾愛它的口味,時有紆尊來此,或雇請師傅上門去的。他的母親也是這間鋪子的常客。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對面宣氏的神情也很複雜,先是震驚,再是恍然大悟,繼而露出了點……激越?
  激越個什麼?
  元賜嫻一頭霧水。揣摩了一下倆人長相,終於回過了味來。
  陸時卿瞥了元賜嫻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聲道:「阿娘,您想吃餛飩叫下人來一趟就是了,怎麼還……?」
  宣氏是來替他置辦秋衣的,完了順道來這裡吃碗餛飩。但她此刻無心答他,見他杵在跟前擋死了元賜嫻,揮揮手示意他莫礙眼,道:「你走開些,擋著阿娘做什麼!」
  陸時卿頭疼地道:「您別誤會……」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後響起個脆嗓:「陸老夫人,您找我?」元賜嫻歪著個身子從他後邊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望著宣氏。
  陸時卿一挪步,再次將她擋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賜嫻起身,繞過他來到宣氏跟前:「陸老夫人,您大約不認得我,我是元家賜嫻。」
  她這自稱可謂毫無架子。宣氏見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頷首道:「老身見過瀾滄縣主。」
  她擺擺手:「您叫我賜嫻就行了。」說罷伸手一引,笑說,「您來這邊與我和陸侍郎同坐?」
  宣氏點點頭,看了被視若無物的兒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隨元賜嫻過去,在條凳上坐下,目光一掃桌上空碗,面露詫異,回頭看兒子。
  陸時卿當然曉得她在奇怪什麼,他從未用過外邊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賜嫻破例。他忙上前來,開口解釋:「不是……阿娘,這些都是……」
  「陸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餓壞了。」元賜嫻搶先顛倒黑白地解釋。
  陸時卿咬著後槽牙看她,知她是覺一口氣吃兩碗餛飩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當面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氣,撇開頭不說話。
  宣氏看看兒子,再看看元賜嫻,面上笑意更盛些。
  元賜嫻沒先動筷,等宣氏的餛飩被端上來,才與她道:「陸老夫人,您也喜歡蔥花?」
  陸時卿不善地瞥她一眼。這近乎套得可太明顯了。她拿一張巧嘴哄完了徽寧帝,還準備哄他母親?
  偏宣氏也跟徽寧帝一樣,一點不覺她搭訕刻意,笑著點點頭:「是,這湯汁就得合了蔥花一道才香。」
  元賜嫻皺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麼,完了問:「但您似乎不吃薑?」
  宣氏這下有些訝異了:「縣主如何曉得?」
  「我聞出來的,您這餛飩餡裡沒有姜味。」
  陸時卿偏過頭來,低頭看了眼那碗餛飩,皺皺眉。宣氏的確是不碰姜的。可這餛飩皮子裹得這麼嚴實,蔥花的味道也蓋得濃郁,她又不曾湊近聞,怎會嗅出餡裡少了什麼?
  莫不是暗中查過他母親吧。
  宣氏笑起來:「縣主可真靈光。」
  元賜嫻回她一笑:「您快趁熱吃。」說罷大約怕她拘束,當先動起筷子。
  陸時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倆將餛飩吃乾淨,熱切話別了,才道:「阿娘,兒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說到「公差」二字時,重重看了元賜嫻一眼。
  但宣氏好像沒懂,神情欣慰地瞧著兒子,一臉「阿娘是過來人,明白明白」的模樣。
  陸時卿扶額送她離開,回頭瞧見元賜嫻笑望著自己,面露不耐之色。
  她卻渾不在意道:「陸侍郎,吃飽了撐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嗎?」
  他想說她吃了整整二十四隻餛飩,能不撐嗎?礙於聖命,還是忍了,示意她先請,然後跟了上去。
  西市多胡商,金銀珠寶,新鮮玩物數不勝數,元賜嫻一路走走停停,起初還時不時與陸時卿搭幾句訕,趁機博博好感,後來便只記得搜羅異域珍奇,隨手將一樣樣物件往後遞,一時也忘了此人很可能是未來帝師。
  一個時辰下來,等元賜嫻回神,陸時卿的雙手已是滿滿當當,連臂彎都掛了好幾串紅紅翠翠的珠玉。他狹長的鳳目微微眯起,看得出是極力忍耐。
  因陸時卿未來得及換官服,四面路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眼光——拿這麼大的官當隨從使,這家小娘子厲害哩!
  元賜嫻瞧瞧他們,再瞧瞧手裡這隻鎏金四曲銀碗,想陸時卿興許只有拿腦袋頂著它走了,便放棄了要的打算。
  她湊到他跟前,露出些討好的笑,從他手中分了點物件出來,再將他左右臂彎的珠玉擺回顏色與位置都勻稱的樣子,然後抬頭道:「陸侍郎,咱們打道回府吧。這些物件就找個邸店寄放,一會兒我派人來取。」
  陸時卿耐著性子等她安置這些零碎之物,結束後恨不得馬上與她分道揚鑣,往坊門方向走了一段,途經絲帛行時便停了步子,道:「陸某尚有要事在身,縣主請先回吧。」
  元賜嫻回頭,見他停在一間名叫「錦繡莊」的絲綢鋪前邊,垂落在門口的幌子上寫了個「紀」字。
  記起他此前看紀家商隊的眼神,她拿手指指匾額:「倘使您說的事,是逛這間鋪子的話,我也想進去瞧瞧。」
  陸時卿嘆口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當先轉頭跨過了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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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3: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元賜嫻一笑,跟了上去。
  這時辰,店裡邊客人不多,倒是店夥計們都冒了頭,一雙雙合力搬著大木箱,來來往往地忙碌。看這樣子,似乎是在安置剛到的那批貨物。
  掌櫃一瞧陸時卿的打扮,知是貴人來了,連忙擱下手邊雜事,將賬簿交給賬房先生,躬身迎上來:「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話說到一半,注意到元賜嫻的少女髮髻,忙改口,「您身後的小娘子置辦衣裳來的?」
  陸時卿倒也沒拆台,回頭看了元賜嫻一眼,與掌櫃淡淡道:「就拿今日店裡新進的綢緞出來挑揀。」
  掌櫃面露難色:「這位郎君,實在不巧,這批綢緞已被一行胡商預定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如我出三倍的價,您可願轉手賣我?」
  他這話一出,四面夥計的神情立刻警惕起來。
  掌櫃一噎,眼神閃爍幾下,苦著臉道:「郎君,非小人不願,實在是這買賣之事,講求個先來後到的道理。」
  陸時卿笑笑:「如此,便不為難掌櫃了。」
  元賜嫻卻忽然上前:「可我想為難,怎麼辦?」
  陸時卿掃了她一眼。
  她回看他一眼,與掌櫃笑說:「掌櫃的,這先來後到的說法,當然依您,但我這大老遠跑來,腿腳都酸了,您的夥計又這樣大張旗鼓地在我跟前晃來晃去,不瞧一瞧箱裡的綢緞飽眼福,實在叫我心癢。我就看幾眼,不礙您做生意吧?」
  這掌櫃已然上了年紀,頭髮都花白了,但元賜嫻這一套嬌俏的笑,跟對陸時卿慣常施展的一模一樣。
  陸時卿突然覺得她嘰嘰喳喳的,特別聒噪,也不打招呼,轉身就走。
  元賜嫻「哎」了一聲,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不許走!」然後壓低聲道,「聖人布置的差事,得我說完了才算完。」
  他蹙眉看了眼被她拽得皺巴巴的衣袖,一把甩開她的手,深吸一口氣,負手站在了原地。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他這股不客氣的勁,繼續磨掌櫃,磨得老頭直冒了一頭的汗,點頭哈腰道:「成,成!小娘子稍候,小人這就替您安排。」
  她偏頭看了眼恰好往這邊來的兩名夥計,目光在倆人吃力的腳步上一落,指著他們手裡的木箱道:「不必勞動掌櫃安排,我就瞅瞅那箱吧。」
  掌櫃賠笑,招手喝住倆人。兩名夥計對視一眼,合力搬來箱子,小心翼翼輕放到地上。
  箱子落地一剎,元賜嫻的耳朵微微一側。
  不料掌櫃剛將箱子開了道口子,便有人從後院匆匆跑來,附到他耳邊道:「掌櫃的,胡商到了,急著要見貨呢。」
  元賜嫻豎耳聽見這句,定睛往開了一半的箱子裡望了一眼。
  掌櫃回頭將箱子闔上了,抹把汗:「小娘子,實在抱歉,胡商到了……您看,要不……」
  「要不我下回再來好了。」她一笑,竟是說不執著就不執著了。
  陸時卿見她瞧完了,抬步就走。
  元賜嫻倒不知他何故擺臉色,小跑幾步跟上去道:「陸侍郎,您等等。」
  他停下來回頭看她。
  她似乎也沒別的意思,叫他在這裡稍候,然後去了趟對街,回來時手裡多了兩個油紙包,將其中一包遞給他,道:「您沒用午膳,這胡餅給您回去路上充饑。」
  見他似有推拒之意,她緊接著說:「吃不吃是您的事,給不給卻是我的禮數。」
  陸時卿低頭看了一眼,仍舊道:「不必。」
  她只好再搬出徽寧帝來:「拿上它,您才能回去交差。」
  他皺皺眉接過了油紙包:「如此,告辭。」說罷便不再管她,當先往坊門走去。
  元賜嫻望著他的背影撇撇嘴,等回到元府,火急火燎地吩咐拾翠給她拾掇一身便裝出來。
  拾翠看一眼外邊天色,一面替她解繁瑣的衣裙一面憂心道:「小娘子,您才回來又要出門?不出一個時辰,日頭可就落山了。」
  她不以為意地點點頭:「陸侍郎好像在查什麼案子,我跟去瞧瞧。你若不放心,與我一道就是。」
  元賜嫻大概猜得到,吳興紀家的綢緞裡頭有貓膩。
  方才在錦繡莊匆匆一瞥,她目測了一下箱子的深淺,不覺如此數量的綢緞,能叫搬箱夥計吃力成那樣。比較了箱子的外圍高低,更覺底下很可能藏了個暗層。
  再回想夥計擱下箱子時格外小心的動作,與箱子落地一剎發出的一絲脆響,她覺得,裡頭可能盛放了類似銅器或鐵器的東西。
  當然,除此外,更要緊的是陸時卿的態度。
  綢莊究竟有何貓膩,她不在乎。她想知道陸時卿查它做什麼。倘使她未猜錯,他接下來多半要去一探究竟。
  拾翠道:「婢子當然與您同去,只怕郎君曉得了要生氣。」
  「怕什麼,我留個字條。」元賜嫻胡亂將發間釵飾拔了個乾淨,又問,「那包胡餅辦妥沒有?」
  她買的兩包胡餅都涂了稀罕的醬料,味道獨特濃郁,倘使陸時卿將它拎回馬車,多少有跡可循。
  拾翠點點頭:「揀枝已拿去給小黑嗅了,從西市沿途循去,如若順利,該能順著味兒找到陸侍郎,您安心等吧。」
  ……
  等到揀枝傳回消息,說有了胡餅的下落,元賜嫻便捎上拾翠溜出了府。
  但她最終卻在距西市坊門不遠的一片草叢裡看見了那個油紙包。
  元賜嫻低頭瞧了眼滿嘴醬汁的黑皮狗,一陣氣噎。
  這個陸時卿真是……不知好歹,不識抬舉,不解風情!
  一旁揀枝一臉為難:「小娘子,只能查到這裡了,是婢子失職。」
  她搖搖頭,頹喪望天,早知就冒險一些,直接跟蹤他了。
  拾翠道:「小娘子,既然陸侍郎有心防備,咱們多半跟不上,不如回府去。倘使晚了,郎君該擔心了。」
  元賜嫻點點頭,回頭剛準備上馬車,卻見一支商隊從西市坊門走了出來。
  是一行服色殊艷的域外客,看起來像回鶻人的打扮。前邊一眾騎駱駝的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跟在隊尾的,有幾個蒙了面紗,侍婢模樣的姑娘。
  騾馬拉了滿車的貨物,裡邊有幾隻檀色的木箱十分眼熟,箱角刻了吳興紀家的徽記,恰是元賜嫻在錦繡莊見過的那一批。
  距離店夥計那句「胡商到了」已過去許多時辰,但她不覺奇怪。想來掌櫃本就沒打算給她看貨,只是叫夥計演個戲,借以託詞罷了。真正的胡商應是後來才到的。
  元賜嫻笑著嘆口氣。
  陸時卿啊陸時卿,人算呢,是比不上天算的。
  ……
  一炷香後,元賜嫻和拾翠混入了回鶻商隊,揀枝留下安置兩名被敲暈的侍婢以作善後。
  暮色昏黃,天邊血日高懸。
  蜿蜒的商隊從金光門出,緩緩西行。元賜嫻薄紗覆面,徒步落在隊尾不扎眼的位置。打頭幾個高鼻深目的漢子和著脆亮的駝鈴一路引吭高歌。至於唱的是什麼,她就聽不懂了,想來約莫是回鶻語。
  眾人起先走的都是尋常路,等遠離城門卻改了道,七拐八繞地往偏僻地帶去。元賜嫻曾隨父親行軍,這點路還不覺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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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4: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天色大暗時分,商隊在一處郊野的貧民區落了腳。
  這一片屋舍低矮密集,都是築造簡單的土胚房。回鶻人到後,將貨物一箱箱往下搬,運往一間平房。
  元賜嫻跟著其餘侍婢渾水摸魚,在一座土屋前生火燒水,等到幾個領頭的大漢放鬆警惕,坐在火堆邊吹拉彈唱,飲酒炙肉,才給拾翠打了個手勢示意她留在這裡,隨後悄悄繞去了屋後。
  她方才已大致記下了平房位置,舉目一望便找準了地方,避過門前幾名看守人,貓著腰來到一扇啟了一半的後窗,將礙事的裙裝斂到小腿肚打了個結,剛想撐臂躍入,卻被什麼玩意兒舔了下腳踝。
  這觸感濕熱,還有那麼點厚實,她頭皮一麻,險些要跳起來,猛一回頭,卻見是小黑。
  它正吐著條大舌頭,非常憨厚地仰頭望著她。
  「……」這傻狗怎麼跟來了!
  元賜嫻乾咽了一口口水壓驚,倒是體味到了狗嚇人的確可能嚇死人。她給它比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後朝下指指,示意它留在這裡別亂跑,完了也不管它懂沒懂,回頭躍進了屋裡。
  不料腳還沒落地,她就被一雙不知從哪冒出的手攔腰一翻,一陣天旋地轉。
  對方大約是想趁她躍下窗子一瞬身形不穩,將她翻個顛倒,好鉗制住她。
  四下一片漆黑,元賜嫻將溢到喉嚨口的驚叫竭力咽了回去,人在半空頭下腳上,急中生智,大力反手一抱,死死纏住了男子的大腿。
  哪知這人給她一抱,竟然渾身一抖,放棄了鉗制,抬腳拼命想甩了她這牛皮糖。
  元賜嫻被甩得頭暈目眩,手一軟,「砰」一下後背著陸,歪斜著摔了下去。
  與此同時,一顆夜明珠不慎從男子袖中滑出,滾落在地。
  這間平房是嚴實的木板門,不透窗紙,瞧不見裡邊光亮。但這動靜還是叫外邊幾名守門人低語了起來。
  元賜嫻聽不懂回鶻語也知道,這種情況嘛,肯定是有個耳朵好的跟眾人說裡邊有聲,其餘幾個就叫他別疑神疑鬼。
  她摔得腰酸背痛,掌心撐地,苦著臉抬起眼來,借夜明珠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真是陸時卿。他穿了身窄袖掐腰的玄色勁裝,正低頭瞧她未被面紗覆蓋的一雙眼,辨認出她是誰後,微露無奈之色。
  元賜嫻回瞪他。看什麼看。既然曉得是她了,能不能拉她一把啊?
  陸時卿在她滿目慍色裡彎下了腰。
  她剛覺此人還算有點良心,卻見他手一拐,撿起了那顆夜明珠。
  「……」
  等不到援手,元賜嫻只好自力更生,默默爬起,卻尚未站穩,就見一團黑壓壓的龐然大物從窗子口躍了進來。
  她霎時大駭,還來不及伸手去接,就聽四隻狗蹄子齊齊落地,重重一聲悶響。比她剛才摔下來那聲足足響上好幾倍。
  我的老大哥喲!
  外邊守門人再度低語起來,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人掏了鑰匙準備進來察看,又有人出言阻攔。
  元賜嫻一面疑心陸時卿在此安插了內應,一面緊張地舉目四望,尋找掩身的地方,突然被他一把拽過手腕,帶往一旁一隻開了蓋的木箱。
  她心下了然,掙脫了他的手,慌忙回身先將窗子合攏,然後去扯小黑。
  陸時卿身形一頓,想阻止她這個荒唐的舉動。
  此刻如從後窗躍出,便再難潛入,故而找個箱子躲藏是最好的選擇。叫狗留在外邊,守門人查不到究竟,自然會以為方才的響動是這牲畜的誤闖。她畫蛇添足做什麼?
  元賜嫻不欲理會他。小黑是阿兄的愛犬,絕不能給人宰了,要躲一起躲,這種賣狗求生的事她做不出。
  守門人的鑰匙已插入了鎖孔,陸時卿只好妥協,恨恨看她一眼,當先跨進木箱臥倒。
  元賜嫻緊隨在後,拖著小黑橫躺下來,在來人進門一剎順利闔上了蓋。
  她這邊松了口氣,陸時卿的呼吸卻緊了。
  木箱並不如何寬敞,大半都裝了綢緞,如此並排側躺兩人一狗,左右毫無縫隙,上下也不過一點冗余。小黑擠在中間,一身肥膘拱著倆人。
  元賜嫻隔著狗都感覺到了陸時卿的顫抖。
  他後背牢牢貼住箱壁,兩眼緊閉,雙睫震顫,像極了飽受風摧雨殘的嬌花。
  雖不曉得他究竟何以怕狗怕成這樣,元賜嫻卻也憂心他心膽俱裂,猝死在此,叫她背上個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邊豎耳聽外邊人動靜,邊輕拍了下小黑的肚子,示意它跟自己換個位置。
  小黑心領神會,狗蹄子一跨。
  元賜嫻艱難地挪了下身子,給它騰地方,卻不料這狗實在太胖,被它一擠,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撞,毫無保留地……面對面貼上了陸時卿。
  陸時卿驀然睜眼。
  倆人的鼻尖已快碰著,只剩一張薄薄的面紗擋在中間,近至呼吸相聞。但更要緊的不是這裡,而是往下的位置,突然叫他覺得好軟好飽滿。
  他驚詫了一剎,略松了一下手,借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垂眼一看。
  元賜嫻眼下穿了回鶻人的翻領衫,領口本就開得低,加上方才一番顛倒折騰,衣衫略有不整,原先遮擋了前襟的面紗也偏去了一側,眼見得雪山是雪山,溝壑是溝壑。一對洶涌磅礡的渾圓被擠得像要奪裳而出一般,緊緊貼著他的衣襟。
  夏天穿得少,就這樣幾層阻隔,僅僅聊勝於無罷了。
  陸時卿不顫抖了,也忘了什麼狗不狗的,從頭到腳蹭蹭蹭燒了起來。
  不知何故,他忽然記起白日在西市看見的饅頭——熱氣騰騰的,雪白的,渾圓的,暄軟松嫩的。
  他的喉結不由自主滾了一下,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飛快地抬頭了。
  他腦袋轟然一聲大響,窘迫得死命往箱壁貼,恨不能穿箱而過,閉上眼意圖凝神靜氣,卻反倒因此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副緊貼著自己的,柔若無骨的嬌軀……等等,母親常掛在嘴邊的《大寶積經》怎麼念的來著?
  屋內腳步紛亂,回鶻人還在舉著火把來回翻找搜查。
  箱子幾乎是密封的,一陣過後,兩人的喘息都是一口比一口重。尤其元賜嫻,根本記不得身軀相貼的羞澀,因為她已快被壓迫得窒息了。
  她曉得陸時卿的後背已貼死了箱壁,只好伸肘去推小黑,看它是否能挪挪,哪知這廝不知誤解成了什麼,反往她這側靠了靠。
  她氣得一口血淤在胸間沒地兒吐,見陸時卿眉頭深蹙,雙眼緊閉,想他約莫還在怕小黑,也不敢推他,以免他一個膽戰大叫出聲,只好苦著臉確認了眼箱頂高度,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摸索到箱底一個著力點,掙扎著撐起了上半身。
  如此脫離了包圍圈,她無聲大吸幾口氣,一剎重獲新生。
  陸時卿卻快死了。
  她抬起上半身時,那團柔軟之物重重擦過他胸膛,直接將他點了個著。原本隱隱安分下來的烙鐵不受控制地再度昂頭。
  如此情形已可謂相當危急。只要元賜嫻稍稍往前傾上一分,就能被戳個正著,意識到這個男人怎麼了。
  他睜開眼來,警惕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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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元賜嫻被盯得一陣莫名其妙。她又不是狗,他這是什麼眼神?
  她也警惕起來,將鬆散的領口往上提拉了一把,又因側身撐體費勁,為調整姿勢,微微曲了一下腿。
  陸時卿心中警兆突生,慌忙伸手一擋,阻止她的腿靠近。
  她一愣,順他這動作往下看去。
  陸時卿自知衣裳貼身,一眼就能叫人瞧見頂天的帳篷,心內一驚,慌忙捂住她的眼睛。
  元賜嫻更納悶,偏要看個究竟,一面掰他的手,一面拿膝蓋頂過去。
  他沒法,只好抬腿死死絞住她的下半身。
  她還不服氣,邊擰他的手,邊橫肘撞他下巴。
  陸時卿避無可避,一怒之下放倒了她,抬身將她整個人牢牢壓在了下面。
  是真的壓在下面,後背壓胸的那種壓,沒在風月話本裡見過的那種壓。
  「……」元賜嫻嘴一張,險些嘔出一口血來。
  這場無聲的肉搏就這樣在陸時卿「壓倒式」的勝利中結束了。
  元賜嫻頭昏腦漲,喘息不能,想抬手推他,又因箱內太擠,無處施手,欲哭無淚之際,狠狠掐了把他的腰泄憤。
  這一掐卻沒掐進肉裡。他似乎很緊張,渾身繃得像鐵一樣,見她似乎還想再來一把,乾脆攥住了她的手。
  元賜嫻吃痛之下察覺到他掌心滾燙,滿是細汗。
  她瞅瞅近他咫尺的小黑,哭笑不得。這下知道怕了?
  到底是哪門子寶貝,值得他這樣奮不顧身藏著掖著啊?
  陸時卿見元賜嫻肯安分了,便稍稍抬起些身子減輕她的負擔,鬆手解除了對她的鉗制,而後深吸一口氣,按捺下與人貼膚相處帶來的不適感,閉上眼靜聽外邊響動。
  哪知下一瞬,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細弱風聲。
  他驀然睜眼,就見一隻狗蹄子無限放大,直衝他腦門而來!
  原是一直傻愣著瞧倆人打架的小黑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準備來搭救主子了。
  陸時卿呼吸一緊,慌忙偏頭躲去。
  元賜嫻亦是大駭——哎喲我的小乖乖,這麼好看的臉,你是要犯罪啊!
  她趕緊抬臂一擋,一把將狗爪子搡開了。
  小黑一腔忠心仿佛喂了狗,見主子似乎被壓得很開心,知是自己多事了,縮起腦袋撇過頭,不再看她。
  元賜嫻哭笑不得。這一個個的都太難伺候了。
  回鶻人到底沒搜出什麼來,再過一晌終於死心走了。門鎖「嗒」一聲落上的瞬間,陸時卿抬手推開了箱蓋。
  元賜嫻跟著爬出來,扶著箱沿無聲喘息,一邊慍怒地盯著他。
  陸時卿被她看得一陣心虛,尷尬地背過身去,低頭做正事。
  她來之前,他原就是在翻找箱中物件的。
  元賜嫻也好奇裡邊到底裝了什麼,一下轉移了注意力,蹲在一旁看他將綢緞一捆捆取出。等暗層被撬開,竟見是一堆嶄新鋒銳的箭鏃。
  陸時卿似乎並不意外,從懷中抽出一塊黑布墊手,捻起一枚放到光下瞧了瞧,而後物歸原處,闔上箱蓋,朝她抬抬下巴示意走人。
  元賜嫻從小見多了各式各樣的箭鏃,自然也不執著這個,跟他一道悄悄從後窗躍出,心道這些回鶻商人買賣做得挺大,心卻也挺粗,竟叫倆人一狗如此輕易來去。
  ……
  等繞過耳目,遠離了貧民區,來到一片蔓草叢生的曠野,元賜嫻才得以放心說話,蹲下來教訓方才害苦她的小黑:「姓黑的,你這身肥膘該減減了知道嗎?回頭我就告訴阿兄,叫他給你每頓減食二兩肉!」
  小黑苦著張狗臉「嗚」了一聲。
  前邊陸時卿聞聲停下,回過頭來,就見她摘了面紗,揪著小黑脖頸上一塊皮子,眼神凶狠,與她身上裙裝一樣紅艷的脣瓣一張一合,嘰嘰咕咕話個不停:「……我曉得你是好意,但你可知踩人不能踩臉?你叫陸侍郎毀了容貌,京中多少小娘子得沒日沒夜鬼哭狼嚎?這是作孽,以後再不許了!」
  一個能夠馴服狗的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陸時卿懷著敬意多看了她幾眼,目光從她白淨秀致的頸項緩緩下移,直至瞧見「明月照溝渠」的旖旎景象。
  頭頂清淺的月光落到這一處,都好似艷麗了幾分。
  一陣風吹過,曠野上的蔓草窸窸窣窣晃蕩伏倒。他突然有瞭望天的心情。
  月朗星稀,不見河漢,明朝應當是個好天氣。
  他在原地望月半晌,不見她起身,只好主動開口:「縣主可訓完了?」
  元賜嫻絮絮叨叨的嘴霎時閉上,起身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
  他繼續問:「敢問縣主今夜跟蹤陸某來此,是何居心?」
  她微微一滯,隨即擺出理直氣壯的神色,答:「我沒跟蹤您呀,我是偶然察覺這隊商人不對勁,自己找來的,哪知會碰上您?對了,與我同來的還有一名婢女,我得去接應她。」說罷轉身就要遁走。
  陸時卿也懶得再追究胡餅的事了,喝住她:「回來。」
  元賜嫻回頭,見他皺了皺眉道:「不必多此一舉,自有人助她脫困。」
  這樣看來,他果真安排了內應。
  她點點頭:「那就多謝陸侍郎援手了。」她道完謝,又問,「您準備怎麼回去?」
  陸時卿沒答,轉身往路對頭走了一截,牽來一匹事先縛在此地的馬。
  元賜嫻的眼睛一下便亮了:「您能載我一程嗎?」
  陸時卿沒說好不好,目光觸及她過分下滑的衣襟,先問:「縣主自己的衣裳呢?」
  她不知他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麼,愣了愣才答:「不在這裡。」
  「宵禁了,您穿回鶻人的衣裳會被夜巡的金吾衛攔下盤問,到時,將給陸某帶來麻煩。」
  哦,繞了半天彎子,就是不肯帶她回去的意思?
  「那怎麼辦?您可有多餘的衣裳?」
  「沒有。」陸時卿一指她手中面紗,「您戴上它遮一遮前邊衣襟,叫人瞧不出這是回鶻裝就行了。」
  「……」這樣就瞧不出了?怕不是哪來的瞎子吧。
  見她呆著不動,他不耐道:「還請縣主不要耽擱陸某時辰。」
  莫名其妙,凶什麼。元賜嫻撇撇嘴將面紗重新覆好,見他高踞馬上,朝她冷聲道:「上馬。」
  瞧這瑟樣!
  她忍氣往他身前鑽,不料他卻一撥馬頭避讓開了去:「後面。」
  她仰頭詫異道:「前邊坐得穩,您叫我去後邊,我會摔的。」他又不可能允許她抱他腰。
  元賜嫻說完,記起他先前在箱子裡的怪異舉動,好奇道:「陸侍郎,您前邊可是藏了什麼不能叫我瞧見的寶貝?」
  「……」
  她一邊問,一邊狐疑地往他身前瞅,眼光笤帚似的掃來掃去。
  陸時卿冷靜多時,支起的帳篷早已落了,卻仍被她盯得頭皮發麻,一時也沒了敬稱:「我數三下,你不上來就自己騎狗回去。一,二……」
  「別呀!我上來,上來就是了。」
  元賜嫻乖乖坐去了後邊,心內百思不得其解,等馬疾馳而出,被風一吹,才醍醐灌頂般靈光乍現,「呀」了一聲。
  陸時卿一扯韁繩勒馬,回頭蹙眉道:「別一驚一乍的,真摔了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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