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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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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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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5: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他說完就要揚鞭,卻見她小心翼翼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問:「陸侍郎,您方才是不是支帳篷了?」
  「……」
  她說什麼?是他理解的那個帳篷嗎?等等,她怎麼還懂這個?
  陸時卿二十來年悉心構築的男女觀念瞬間崩塌了。
  他徹底呆住,遲疑問:「……你說什麼?」
  他希望是自己聽錯了。然而元賜嫻清清楚楚重複了一遍。
  這下,陸時卿不得不直面現實了。
  他保持著扭頭看她的姿勢咬牙切齒道:「……元賜嫻,你哪聽來的這些,知不知羞?」
  瞧他這反應,元賜嫻便知自己多半猜對了。
  實則也不能怪她曉得太多,實是先前隨父從軍,一不留神在軍營裡聽了些大老爺們的葷話。她悟性高,不小心就懂了。
  元賜嫻有些憋屈,質問道:「怎麼是我不知羞?明明是您才對。陸侍郎,您是不是喜歡我啊?」
  長安城裡,向陸時卿拋過枝條的小娘子的確多得能湊個百家姓,卻當真無一如此直接,如此……沒臉沒皮。
  他像瞧人間仙葩一樣瞧著她,非常肯定地答:「不是。」
  元賜嫻一把扯下面紗,再出口時帶了些指責的意味:「您若不喜歡我,怎麼當著我的面支帳篷?難不成您對誰都這樣嗎?」
  她話音剛落,遠遠傳來一聲刺耳馬嘶,抬眼一看,見是前邊道中央有人急急勒馬,馬蹄高高揚起再落下,馬上人險些一個趔趄摔下來。
  她一眼認出來人。正是兄長。
  完了,她剛才是不是講得太大聲了。
  元鈺從十萬分的震驚中回過神,立時翻身下馬,抽了馬鞭緊緊捏在手裡,疾步朝這向走來。
  元賜嫻見狀,趕緊也下了馬。陸時卿看了兄妹倆一人一眼,嘆口氣,跟著落了腳。
  元鈺腿長,怒氣衝衝幾步便到,破口就是一陣大罵:「好你個禽獸不如的陸子澍,你對我妹妹做什麼了你!」
  他話未說完便抬手揚起了鞭子。元賜嫻大驚,腦袋一空,一個箭步擋在陸時卿身前。
  然而「啪」一聲鞭子落下,她卻一點沒覺著疼。
  元賜嫻一愣,起先下意識緊閉的眼睜了開來,就見一條手臂橫在她額前,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一道猙獰的紅印。
  陸時卿徒手接了這一鞭。然而馬鞭不是軟鞭,元鈺暴怒之下也未留餘力,這一下接歸接,勢頭是止住了,卻難免自傷。
  元賜嫻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壓驚。
  嚇死她了,她剛才一定是被什麼神魔鬼怪附身了,才會跑來英雄救美的。這劈頭蓋臉的一下要真給她受了,恐怕英雄的容貌就再得不到美人芳心了。
  元鈺瞠目瞧著倆人,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他是萬萬沒想到元賜嫻會替人挨鞭子的,等反應過來,這潑出去的水已收也收不回。虧得陸時卿還有點良知。
  他傻愣得忘了收手,陸時卿也捏著鞭子一動不動,低頭怔怔瞧著臉色煞白的元賜嫻。
  元賜嫻卻在想:完了完了,未來帝師的手,未來帝師的右手啊!這下梁子結大了!
  她瞧著陸時卿皮開肉綻的手背,將鞭子從倆人手中拽下來,丟在地上,衝元鈺道:「阿兄,你做什麼呀!」
  元鈺被她吼得一懵:「我……」
  她上前一步,將陸時卿擋死了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阿兄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人上刑了!你可知陸侍郎這隻手將來是要做什麼的?」
  元鈺一頭霧水,氣勢全無:「做什麼的……?」
  陸時卿也不明白,偏頭看她。
  為輓救兩家人即將破裂的關係,元賜嫻一本正經地拍起馬屁來:「陸侍郎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博古通今,告往知來;足智多謀,算無遺策;高瞻遠矚,明見萬里……他這隻手,將來是要匡扶天下的!你這一鞭子下去,毀的可是大周的江山社稷!」
  「……」
  「……」
  這小祖宗真是什麼話都敢講,也不怕傳到聖人耳裡去。
  元賜嫻說得口乾舌燥,自覺肚裡墨水甩盡,便回頭去捉陸時卿的手:「陸侍郎,您要不要緊啊?」
  陸時卿閃躲了下,沒給她碰著,神情漠然道:「陸某無礙,請縣主先行歸府,我與令兄有事相商。」說完看了眼元鈺。
  她心霎時涼了半截:「您不是要對我阿兄不利吧?」
  陸時卿往元鈺身後瞥了眼:「難道元將軍今夜未帶人馬隨行?可能遭受不利的,怕是陸某才對。」
  元賜嫻順他目光,朝黑漆漆的前路瞅了瞅,又跟兄長道:「那阿兄可千萬不能欺負陸侍郎。」
  這墻頭草!
  元鈺心氣郁結,恨恨道:「你這丫頭……小心我擰你胳膊肘!先回去,揀枝就在前邊不遠候你。」
  她撇撇嘴,悶悶地轉身走了,剛走幾步又回頭叮囑:「你們有話好好講,不許打架啊!」
  兩人都沒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們應好了我才走。」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嘆口氣,異口同聲道:「知道了。」
  等她走沒了影,元鈺才道:「舍妹既說元某不分青紅皂白,還請陸侍郎給個解釋,元某好聽一聽。」
  陸時卿笑了笑:「元將軍,今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您回去問縣主便是,陸某嘴裡的解釋,您聽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舉?」
  元鈺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將軍在此,是想問一句,您預備何時令縣主回姚州?」
  怎麼的,這是要趕人?
  元鈺橫了眉:「陸侍郎眼下是以什麼身份摻和元某家事?咱們賜嫻愛在長安住多久就住多久,與您何干?」
  陸時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確與陸某無乾,卻和您元家息息相關。元將軍可曾聽聞‘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說法?」
  「山林之外風雨飄搖,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護衛百獸。有一日,一隻狼崽闖進了虎洞。老虎忌憚豺狼凶猛,亦礙於它對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這隻狼崽在裡頭玩樂,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面看來慈眉善目的老虎心裡不是想著,將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夥同百獸將它拖下王座的威脅?焉知百獸心裡不是想著,盡心竭力討好這隻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為己所用,借以撕碎它們的老虎?」
  元鈺的神情閃爍起來。
  「這是危機四伏的山林,是百獸相爭的天下,餓豹饑鷹,群敵環伺……與虎周旋,不是這隻天真的狼崽該做的事。」
  他說到這裡一頓,朝元鈺頷首:「陸某言盡於此,告辭。」
  陸時卿說完,回身上馬,扯了韁繩正欲揚鞭而去,卻聽元鈺暴跳如雷道:「什麼老虎,什麼豺狼!陸子澍,你這舌燦蓮花的,講了半天不就是嫌棄咱們賜嫻?我原還不贊成你倆這事,如今看來……」他一捋袖子,「我還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溝通怎麼這麼困難?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嗎?
  陸時卿見他一副要衝上來暴揍自己的樣子,忙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元將軍,您方才答應縣主什麼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處,恐令她傷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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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5: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元鈺腳步一滯,嘴脣一抿,揮揮手示意他走:「今夜暫且放過你,改日再見,你若還是對賜嫻愛搭不理,非叫你吃我拳頭不可!」
  ……
  陸時卿回府已是夜深,等徹底沐浴乾淨,處理完傷口已將黎明,他便乾脆不睡了,穿戴齊整後,上了馬車往大明宮去。
  他到紫宸殿時算得上早,差人通稟後,得知徽寧帝正與尚書左僕射張治先議事,便肅立在殿外稍候。
  雲破日出,金光普照。他頎長的身影投在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上,十一?金玉帶掐腰,在日頭下光彩耀目。真要說有什麼不諧和之處,怕就是右手手背那一圈慘白的紗布。
  他先前給自己包紮時,甚至想過往左手來上一圈一模一樣的,到底忍住了。
  陸時卿筆挺挺候了許久,不見張治先出,便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這隻手,稍稍蹙了下眉頭。
  他昨夜失控了。他是鄭濯的謀士,倘使不是因這一鞭一時動容,絕不會對元鈺說那些。
  一炷香後,殿內出來個紫色官袍,須發半白的老者,正是張治先。
  陸時卿回過神,略一抬眼,上前:「下官見過張僕射。」
  張治先以尚書左僕射之身兼同平章事之名,官從二品,是朝中真正掌實權的宰相之一。他捋捋鬍鬚:「陸侍郎夙興昧旦,勤勉敬慎,是我大周之才。」
  陸時卿頷首道:「論此八字,下官不及您千一,更不及聖人萬一。」
  張治先「呵呵」一笑,眯縫著眼走了,經過他身側時一頓,偏頭低聲說了句:「勤之一字本是佳話,陸侍郎卻莫使錯了道。」
  陸時卿轉了個身,面向他繼續頷首:「下官謹記張僕射教誨,來日必循張僕射之道。」
  張治先腳步一停,兩撇鬍鬚都抖了抖,回頭嗔視著他。無知小兒,不過做了個門下侍郎,便妄稱來日將循宰輔之道,還是在這紫宸殿前,好大的口氣!
  陸時卿接著笑:「張僕射年事已高,還請一路慢行,小心腳下。大周與聖人可不能沒有您。」說完,一本正經揖了一禮,將人徹底氣走了。
  徽寧帝宣了陸時卿進殿,見人笑問:「陸侍郎方才又與張僕射鬥嘴皮子了?」
  陸時卿給他行禮,回道:「臣惶恐,何敢不敬張僕射。」
  徽寧帝還想說笑,抬眼瞧見他作禮的手卻是一驚:「陸侍郎這手……?」
  他還未來得及答,便有一名宦侍匆匆入殿,湊到徽寧帝耳邊小聲道:「大家,有元家消息。」
  徽寧帝看了眼陸時卿,未壓聲,道:「直說便是,子澍不是外人。」
  宦侍便略直起一些腰背:「大家,暗探來報,說元將軍連夜送了瀾滄縣主出城,看方向應是去姚州的。」
  徽寧帝有些意外,挑眉沉聲問:「可知何故?」
  宦侍答不上來:「這個,探子未說……」
  陸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忽然拱手上前:「陛下,臣知道。」
  徽寧帝示意他講。
  陸時卿一字一句從容道:「昨日,臣奉陛下之命隨瀾滄縣主在外出遊,在西市錦繡莊內偶見端倪,循蹤查去,於長安城外郊野探到一支可疑的回鶻商隊。不料縣主纏臣纏得緊,一路悄悄跟隨而至,因當時情勢所迫,臣無奈與她共進退,待脫身已是下半宿。」
  「元將軍深夜不等縣主歸府,憂心之下出城找尋,待見了臣與縣主,心生誤解,大發雷霆,與臣起了口角爭執。縣主卻一味袒護臣,將他氣得不輕。臣想,元將軍之所以令她回姚州,便是因與臣不和,不願她和臣再生牽扯。」
  徽寧帝聽完一愣,隨即大笑起來:「一個個的,年輕氣盛!如此說來,你這傷,莫不是叫世琛這孩子弄的?」
  陸時卿頷首:「正是如此,叫您見笑了。」
  徽寧帝拿手虛虛點他:「朕一心想將賜嫻留在眼皮底下看著,你倒好,竟惹得世琛給人送回去了!你說說,眼下如何是好?」
  他沉默許久才道:「臣知罪,聽候陛下發落。」
  瞧他這不情願的模樣,哪裡像知罪了。
  徽寧帝思量片刻,問宦侍:「人到哪了?」
  「大家,聽說剛出城呢。」
  他點點頭,跟陸時卿道:「你也是無心之過,發落便免了,戴罪立功,將縣主迎回來就是。」
  陸時卿一默,抬眼道:「陛下,不可。元將軍知臣不喜縣主,如今臣這一去,豈非叫他疑心是您的意思?如此,您欲將縣主控制在京的計劃,不免暴露。」
  徽寧帝被氣笑:「朕瞧你就是嫌棄朕的表外甥女,巴不得她回姚州,好圖個清靜!」
  陸時卿頷首不語,似作默認,半晌聽他與宦侍講:「但子澍說的也有理。這樣,吩咐下去,等世琛回城,就叫人假扮山匪做場戲,將賜嫻先引回城中。記得,切勿傷人,手腳乾淨些。」
  陸時卿眉頭微微一蹙。
  宦侍領命退下後,徽寧帝給陸時卿賜了座,關切起別樁事:「昨夜可有收穫?那吳興紀家果真有貓膩?」
  陸時卿的目光在宦侍遠去的背影上粘連片刻,很快回神:「臣留意吳興紀家已久,昨夜在他們的貨物裡發現大批嶄新的箭鏃,是軍器規制不假。不過,倘使臣所料不錯,這些貓膩是有人故意叫臣發現的,目的便是借刀殺人。」
  徽寧帝眯起眼來,心裡約莫有了數,感嘆道:「朕的這些個兒子啊——!」完了又問,「你方才說,賜嫻與你一道去了郊野。她可清楚這些?」
  陸時卿搖頭:「縣主不知始末。」
  徽寧帝似乎安心了些,道:「既說到元家,朕想與你聊幾句。你可知方才張僕射來朕這裡所為何事?」
  「臣不知,還請陛下解惑。」
  「以張僕射為首的一干朝臣向來對元家抱有成見。早在當年,朕給元易直封了郡王,他們便提醒朕,滇南王勢頭如日中天,不得不防,尤其是他那個淌著點鄭家血脈的兒子。朕便將世琛當作質子,下旨強留他在長安。」
  「昨年南詔入侵,又是他們,非要朕忍辱求和,令賜嫻和親南詔。朕曉得他們的心思,元易直護女心切,多少將因此與朕生點嫌隙,他們就樂得見他與朕不和。可後來,這些人瞧了姚州來的急報,又改口了,希望朕允戰。」
  他冷笑一聲:「朕還能不知他們的意圖?他們暗暗希望滇南兵敗,元易直便可如軍令狀上所言以死謝罪。可這些人哪裡料得到,如此危急的情狀,滇南將士竟眾志成城,力輓狂瀾,叫大周反敗為勝。」
  陸時卿一直含笑聽著。
  徽寧帝又道:「滇南打了勝仗,元易直威震邊疆,大獲民望,他們又坐不住了,上書叫朕試探他,瞧瞧他是否有反心。朕便下旨令他攜賜嫻進京受賞。結果呢,元家大大方方,身正不怕影子歪地來了。元易直若真圖謀什麼,如何有膽叫一雙兒女都落到朕的眼下?尤其此番,賜嫻孤身來到長安,更是他赤膽忠心的力證不假。」
  陸時卿笑著點點頭。
  「然而張僕射卻不這麼想,他方才來此,給朕出了個荒唐的主意——要朕將這丫頭安進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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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陸時卿神情一滯,眼中一抹異色閃過。
  徽寧帝眼尖瞧見了,問:「你也覺著不妥?」
  他很快恢復平靜,答:「何為妥,何為不妥?陛下,凡事皆有兩面。張僕射所言,的確有助於您掌控縣主及元家,此為利也。但縣主是您的表外甥女,且前有九殿下對其愛慕傾心,這樁事說給天下人聽,終歸不是美談。」
  「再者,並非人人皆懂聖心,此舉到了朝臣眼裡,也可能誤解您是想提拔元家,到時,難免又是一場暗流涌動,血雨腥風,此為弊也。」
  徽寧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朕也是這個意思。朕倒無此念頭,原還想叫六郎娶賜嫻的。」
  陸時卿當然知道這事,嘴上卻怪道:「莫非此前芙蓉園……」
  他話說一半,徽寧帝便冷哼一聲:「是朕叫六郎去的。一來打消九郎的念頭,二來令賜嫻與六郎見上一面。結果呢,朕的苦心,都叫你攪了!」
  陸時卿連忙起身拱手:「是臣的不是。當日六殿下與臣在丹鳳門巧遇,見臣閒著無事,便邀臣同往。臣未多想,豈料……」
  「豈料你竟搶了六郎的風頭!眼下朕的六郎留不住賜嫻,你說說,該如何贖這罪?」
  陸時卿早知會這樣。老皇帝與他「推心置腹」嘮了半晌,從一開始就是奔著這最後一句來的。
  如他識趣,這時候就該說一句:臣願替陛下分憂,娶縣主為妻,助陛下將元家牢牢捏在手中。
  但他不想識趣。
  只是如此情狀下,也不可能對聖人直言「不娶」。
  他思量了下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您若要臣娶縣主為妻,臣自然不敢不從。可依臣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不論是您賜婚,或臣請媒說親,最終到底得看滇南王意思。姚州與長安遠隔千里,實有不便,莫不如等歲末,滇南王與王妃照制進京時再作打算。陛下既已有妙計令縣主回城,應也不急一時。」
  他說完這些冠冕堂皇的,又道:「您此刻心中必然怨臣,臣也不怕說來給您笑話,臣不喜縣主,實是因此女克臣。臣與她數次相交,無一回不狼狽,今次還掛了彩。臣怕迎了這尊大佛進門,過不了多久,您就再聽不見臣在您跟前耍嘴皮子了。」
  徽寧帝起先一臉嚴肅,聽到後來放聲大笑:「罷了!你是朕的臣子,也非兒子,這婚姻大事,朕不好逼你太過。但你也得有個準備,免得哪日朕一不高興將你賣給元家,你還一口氣緩不上來。」
  陸時卿頷首應是,將帝王哄妥帖了,才懇切道:「陛下,臣昨日查案,一宿未眠,元將軍這一鞭子也著實厲害,您可否容臣告假一日?」
  徽寧帝點點頭,交代了幾句案子的事,令他回去好生歇息。
  陸時卿上了宮外的馬車卻並未安歇,將手上紗布一層層拆去了,喚來趙述吩咐:「想個法子將這傷口遮去。」
  趙述進到馬車裡邊,看了眼他觸目驚心的手背,不由一駭:「郎君這傷如何來的?」
  「別廢話,我趕時辰。」
  他連忙點頭:「法子是有,就是……疼了點,也髒了點,您確定要使?」
  「你儘管辦就是。」
  ……
  陸時卿的馬車疾馳出丹鳳門的一刻,含涼殿的宮道上,一名宮婢碎步而過,與候在盡處的韶和公主鄭筠低聲道:「貴主,打聽著了,瀾滄縣主欲回姚州,聖人不肯放行,派人……」
  鄭筠聽完,淡淡問:「陸侍郎呢?」
  「陸侍郎稱病告假,今日怕不會來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了。」
  她苦笑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宮婢欲退,又被她喚住:「等等。派兩個探子去永興坊附近轉轉,如陸侍郎出府,盯緊去向,回報給我。」
  ……
  陸時卿回府後,遮掩了手背傷口,將一名僕役招來房中,問:「消息。」
  這名叫曹暗的人答:「元將軍未歸,聖人的人馬已去往郊野待命。郎君準備趕過去?」
  他搖搖頭:「來不及,也沒必要。但我得去元府一趟,等元世琛回,交代他幾句。」
  「郎君可是擔心,瀾滄縣主自山匪行跡中猜到事情原委,一生氣便與聖人撕破臉皮?」
  「她倒不至如此魯莽。我是怕元世琛得知真相後,一時衝動鬧去宮中。」
  曹暗點點頭,問:「您還是從密道走?」
  陸時卿「嗯」了聲,捎上面具,臨走前一指府門方向:「門口那兩個來盯梢的,給人家送碗茶水去,道句辛苦。」
  他一驚,也不敢詢問是誰派來的探子,忙應是。
  陸時卿移開暗門,彎身準備下密道,突然一頓,回頭嚴肅道:「等等,換送酸梅湯吧。」
  曹暗微微一愣,下意識問:「為何?」
  就在他以為自己多嘴了,郎君不會答時,卻見對面人皺了皺眉頭,道:「因為實在太難喝了。」
  難喝的東西,合該與人分享。
  元賜嫻確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馬車。
  昨夜元鈺回府後,一句話不說就要趕她去姚州。她起先一頭霧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馬車,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後來靜心想想,方才明白過來。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聽陸時卿說了什麼。她雖不知具體,卻也大致猜到幾分。
  長安波詭雲譎,她留在這裡,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關,盯牢徽寧帝與六皇子,也有機會到陸時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卻難免存在風險。倘使有朝一日,朝廷與滇南撕破臉皮,徽寧帝必將拿她掣肘父親。阿兄已賠在了京城,她再搭進去,便是給元家更添艱難。
  想到這裡,她到底不再掙扎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難取捨,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擇,她又拗不過他,順勢而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將夢境內容講給兄長聽,告誡他接下來如何作為,然後回到姚州,與父親分析朝中形勢,叫他醒悟聖人對元家的態度,再與他商議自保的策略。
  至於陸時卿這座靠山,她也沒打算放棄。對她來說,長安是易進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順利離開,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處僻靜無人的山道,就將一路護送她的元鈺喊進馬車來,又把兩名婢女與跟在兩側的一隊隨從斥遠。
  元鈺見她不鬧了,剛鬆口氣,掀簾卻見她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道:「阿兄,我有要緊話與你說,但你得先起誓,不論如何,絕不講給第二人聽。」
  他一愣:「什麼玩意兒?我拿什麼起誓?若說漏了嘴,次日就禿頂?」
  她剜他一眼,此刻沒說笑的心思:「就拿我與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鈺一驚:「說什麼呢你!」說完見她神情肅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幾分慌張來,囁嚅道,「……成成。」
  聽他一字一句承諾好,元賜嫻才小聲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啟示,曉得了幾件將來事。這第一,兩年後,咱們元家將因……」
  她說到這裡一頓,似覺直言不妥,便拿指頭沾了茶甌裡不飲的茶水,在檀木小幾上寫下幾個字:謀逆重罪被滿門賜死。
  元鈺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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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她繼續道:「第二,屆時請纓捉拿咱們的人,是……」
  她復又沾水寫字:六皇子。
  元賜嫻將關鍵訊息一一說明,再向元鈺解釋了夢境始末,與她此番來到長安的緣由。
  接二連三的噩耗叫元鈺驚得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腦門:「賜嫻,你沒燒著吧?你……你莫不是在陸子澍那裡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擄來,送去姚州入贅咱家?」
  元賜嫻頭疼扶額。她這阿兄,回回遭受打擊,就嬉皮笑臉作掩飾,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們元家這些年是什麼處境,阿兄比誰都清楚,否則你這最是樂得無事一身輕的人,哪會去摻和那些事?我方才說的,來日究竟是否可能發生,你心裡有數。」
  元鈺微微一滯,冷靜了下,到底正經了些:「……可這太邪門了,沒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憑什麼給你夢見這些個事?」
  這個元賜嫻也不知道。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輩子誰給我燒香拜佛了呢?」
  元鈺皺皺眉:「總之,我覺得未必可信。」
  「我起始也是將信將疑,才沒盲目與你和阿爹講。可這些日子以來,我接連跟徽寧帝、六皇子、陸侍郎相處了一番,卻愈發覺得夢境種種有跡可循。」她嘆口氣,「阿兄,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訴你這些,是想你有個警醒。我這一走,至快也得歲末才能與你再見,你萬事皆要當心。」
  元鈺的眼光柔和下來,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臉蛋:「阿兄知道。」
  「以咱們家目前與六皇子生出的牽扯看,不可能說脫身便脫身,在我與阿爹商議出對策前,你得先穩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卻切記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拋頭顱灑熱血的事。至於陸侍郎與十三皇子……我不在長安,就得靠你拉下臉討好他們了。」
  元鈺「嘖」了一聲,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強應下了。
  元賜嫻見狀笑一聲:「好了,真要死也得兩年後呢,阿兄就送到這裡,回去吧。」
  「呸,說什麼不吉利的!」元鈺掀簾下去,回頭囑咐,「記得每到一個驛站就傳封信報平安!」
  元賜嫻點點頭目送他上馬,放下了簾子。
  ……
  元鈺回府後就悶去書房思考人生了,過不久,聽說徐善來訪。
  他心裡奇怪,將人迎入,請座後問:「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陸時卿略一點頭,如前幾回一樣偽了聲道:「徐某冒昧請問將軍,縣主是否離了京?」
  元鈺盡可能表現得平靜自然,但元賜嫻的話到底在他心裡投了波瀾,叫他無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幾分狐疑,問:「先生如何知曉?」
  「是六殿下的耳目從宮中得來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門,是想告訴將軍,縣主恐怕暫時走不成了。」
  他一愣,臉色大變:「此話何意?」
  陸時卿假借鄭濯的名義,稱是奉他之命前來,將徽寧帝的打算大致說了一遍,還沒來得及往下講,就見元鈺驀然撐案站起:「簡直荒唐!」說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勢。
  陸時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縣主聰慧,想來應付得來,何況聖人並無傷害縣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險,不如在此靜候。」
  元鈺回過頭來:「應付得來也不成!我這做兄長的,還能眼睜睜瞧著妹妹被人戲弄嚇唬不成?刀劍無眼,倘使有個萬一呢?先生捨得,我不捨得!」
  陸時卿一噎,僵在原地,素來能言的嘴竟說不上話來。
  元鈺移開門,腳步一頓,語氣和緩了些:「多謝先生特來相告,元某有分寸,不會大張旗鼓,連累六殿下布置在宮中的耳目。我請人送您回。」
  他說完便走,不料還未踏出院子,便見一名僕役急急奔來,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僕役話音剛落,元賜嫻就灰頭土臉地出現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幾處,袖口還沾了幾根雜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揀枝一左一右攙著她。
  元鈺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這是傷著哪了?聖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賜嫻抹了把臉蛋上的灰泥,笑道:「連阿兄的眼也瞞過了,看來我這戲做得不錯。我沒傷著,只是恐怕暫時走不了了。」她說罷撣撣衣襟,奇怪問,「阿兄如何曉得,是聖人堵的我?」
  元鈺沒答,一個勁捏她肩背檢查:「真沒傷著?」
  她抬抬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給那幾個毛賊看的罷了!」
  元賜嫻說完,一抬眼瞧見遠處廊下站了個人,寬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銀色面具覆臉。她登時一愣,壓低了聲道:「阿兄怎麼不早說,徐先生在府上?」
  元鈺回頭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給你嚇得不輕,忘了……」說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聖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來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動,口不擇言,好像有點得罪他了……」
  元賜嫻無奈。叫他穩住穩住,怎麼竟一轉頭就將人惹了!
  兄妹倆窸窸窣窣低語,陸時卿等他倆說完,才上前說:「既然縣主無礙,徐某便告辭了。」
  元鈺這會兒冷靜了點,賠笑道:「先生來去匆忙,不如用些茶點再走。」
  「多謝將軍美意,徐某還是不叨擾了。殿下命我前來,一則確認縣主是否平安,二則提醒將軍此事該如何善後。如今看來,縣主無恙,且已有應對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
  元賜嫻一身狼狽,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說話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問:「先生所言應對之法為何?」
  陸時卿頷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鬧到聖人跟前對峙——此為下策。饒過歹人,裝聾作啞,咽下這口氣——此為上策。上策之上,佯裝受傷,令聖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縣主已做了最好的選擇。」
  元賜嫻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
  陸時卿依舊垂著頭:「不必勞煩,縣主且安心歇養。」
  「先生替我元家籌謀奔波,我送您是該的。何況我又沒真傷著。」
  她堅持要送,陸時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話多露了破綻,一路沉默著與她到了後院偏門。臨走前聽她道:「還請先生替我謝過殿下關切。」
  他點了下頭。
  元賜嫻又問:「不知先生平日忙嗎?」
  陸時卿扮演徐善時便似徹頭徹尾換了個人,舉止神態,甚至是眼神,皆絲毫不露鋒芒,聞言有禮道:「徐某一介布衣,豈會忙碌。」
  「如此便好!」元賜嫻笑了一聲,「我有個不情之請。」
  陸時卿直覺不是好事,面上則謙恭道:「您但說無妨。」
  「我仰慕先生棋藝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閒,我想請您賜盤棋,叫我飽飽眼福。」
  陸時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賜嫻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絕的。」
  他搖搖頭,示意並非不願:「縣主哪日想觀棋了,差人與徐某通個消息便是。」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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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陸時卿頷首退出,上到馬車後,突然沒來由地心浮氣躁。
  這個元賜嫻又想整哪出?她對他一個示好不夠,如今還要與徐善黏糊?
  陸時卿回府後,命曹暗給鄭濯傳了個信,講明今日之事,以免他借了他的名頭,改天卻在元家面前穿幫。
  曹暗比趙述穩重許多。陸時卿私下的門路多是由他在疏通。
  他辦完了事,回報道:「郎君,六殿下差人帶了個話,說韶和公主近來小動作頻繁,請您留意。」
  「我知道。」陸時卿淡淡道,「今日的兩名探子就是她安的。」
  「莫非她曉得了您與殿下的私交?」
  陸時卿搖頭:「此女政治嗅覺不算敏銳,派來探子不過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多作計較。倒是她在皇后跟前說得上話,皇后又慣會與聖人吹枕邊風,這點該提防提防。」
  曹暗想,所謂雞毛蒜皮,便是指男女情愛之事,恐怕韶和公主是從哪處得知了瀾滄縣主離京的消息,因此來探郎君反應。不過郎君送湯一舉已叫這位貴主十分下不來台,想來短時間內,她必不敢再自作聰明。
  「郎君如何看待瀾滄縣主的政治嗅覺?小人以為,她接近您,當是另有所圖,並非貪您的……」他咳了一聲,「倒像出於什麼目的,故意討好您似的。」
  陸時卿知道他漏掉的詞是「美色」。他點點頭,示意他所言不錯。
  越是相處,他便越無法小覷元賜嫻,尤其今日在元府,聽過她與他不謀而合的策略,便更下意識對她的舉動翻來覆去琢磨猜測。
  他很難相信,她的接近是單純的,卻偏又捉摸不透,她究竟圖什麼。
  畢竟她也不像清楚他與鄭濯的暗中謀劃。
  曹暗又問:「如今聖人也發話了,郎君預備如何處置這樁很可能落您頭上的婚事?」
  陸時卿眉心一蹙:「我已將此事拖延到了歲末。既然眼下無法送她回姚州,且走一步瞧一步,看看她究竟意在何處。」
  「小人倒覺得,其實郎君未必要躲著縣主,您既是瞧不透她,何不多瞧瞧?」
  他不置可否,低下頭研究棋譜了。
  ……
  元賜嫻歇了一天,翌日請廚房做了些早食,準備了幾瓶傷藥,生龍活虎跨出了院子。
  她是註定回不得姚州了。聖人連如此不上道的路數都使了出來,便是打定了主意留她。她若想方設法南下,一來可能再次受阻,二來,說不定將惹他疑心。
  對此,她倒也沒什麼怨的,畢竟走有走的好,留有留的妙。只是早知如此,就不將夢境吐露給元鈺了。瞧瞧兄長對徐善不甚客氣的態度,就知他沉不住氣,恐怕從今往後,六皇子那處的交道,還得多由她出面才行。
  她走到半道,恰好碰上晨起射弋的元鈺,被他攔了下來:「你這一大清早的去哪?」
  「我替阿兄贖罪去。」
  「你該不是要上陸府,瞧陸子澍的傷勢吧?」見她點頭,元鈺皺皺眉,「你過來,阿兄給你說幾句。」
  他如今已然知曉妹妹接近陸時卿的真實目的,起始大不贊同,嚎得哭天搶地,說元家有難,卻要靠她出賣色相周旋,都是他這做阿兄的無用,愧對阿爹阿娘,愧對列祖列宗……
  結果他嚎了半天,被元賜嫻一句「陸侍郎長這麼好看,我又不吃虧」給堵了回去。
  等元賜嫻湊過來,元鈺交代道:「聽阿兄跟你分析分析眼下情勢。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照我看,上回險些叫你擋下的那一鞭子,必然給陸子澍不小的震撼。他跟著聖人做事,最了解聖人心思,講了個豺狼虎豹的故事,勸阿兄送你回姚州,雖說是擺明了不願娶你,但其實也有不希望你身陷囹圄的意思。所以你別灰心。」
  元賜嫻昨日已聽他講過那個故事,提起鞭子,她仍心有餘悸,想了想道:「阿兄說的有理。」
  「但你也切莫高興太早。這男人嘛,‘動容’和‘動心’不一樣,‘為你好’和‘對你好’,也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元鈺清清嗓子,自覺有了用武之地,道:「說簡單點,勸你回姚州,這是一時動容,想為你好。但肯留你在京,護你無虞,才是真的動心了,想對你好。」
  元賜嫻恍然大悟,長長「哦」出一聲。
  「阿兄敢保證,陸子澍已不像起始那樣討厭你了,或者對你初具好感,但要說願意庇佑你,甚至庇佑咱們元家,恐怕還差不少火候,你得繼續往裡添柴。」
  元賜嫻一指身後婢女手裡的藥箱和食盒:「我這正要去添呢。」
  元鈺斂了色道:「但也別添過了!像上回那樣孤男寡女深夜獨處的事,再有第二次……元賜嫻,我打斷你的腿!」
  她心道也不是孤男寡女,還有小黑呢,卻到底沒狡辯:「我知道,阿兄放心吧,我肯定不叫自己吃虧的!」
  元鈺就不再婆媽了,揮手示意她去。
  ……
  元賜嫻到永興坊陸府時,遞了個名帖以表正式。僕役一見,忙迎她入裡。
  陸府與元府占地差不多大,但要說瞧上去,倒是前者更顯寬綽一些。大抵是因此處布置簡單,少添繁飾,多不過幾株花樹盆栽。
  元賜嫻覺得這是有道理的。畢竟陸時卿怎可能接受假山那種怪石嶙峋的玩意兒呢。就連府裡的花樹都被剪裁成了圓潤齊整、左右對稱的模樣,一板一眼毫無意趣。
  初次登門總得含蓄些,她礙著禮數沒多瞧,聽聞陸時卿人在書房,也沒非要闖了去,老老實實等在了正堂。
  陸時卿聽下人說瀾滄縣主拜訪,當即便想退避,卻不料宣氏一早就去了晉昌坊的大慈恩寺,只得硬著頭皮到正堂,尚不及進門,就聽見個俏嗓道:「這是我一早請蕭記的師傅包的餛飩,你們拿下去,等老夫人回了再下鍋……」
  她倒是將他家的下人使得很順手啊。陸時卿陰沉了臉,等跨進門,卻是腳步一滯。
  上首女子穿的是藕荷色襦衫,下邊配了鵝黃色長裙,這看似不大諧和的兩色撞在一起,到了她身上竟意外閤眼。她身上那件襦衫是時興的半臂款式,袖口寬鬆,露一截玉臂,白瓷一樣的肌膚晃得整個屋子一片雪亮。
  元賜嫻吩咐完下人,一眼瞧見他站在門口,笑著與他揮手招呼:「陸侍郎早啊。」
  這手一揮,素色的屋子更亮堂了。
  他上前道:「陸某見過縣主,不知縣主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元賜嫻認真接了他的套話:「陸侍郎真該來迎我的。您這府太大了,我昨日傷了腿腳,一瘸一拐走了半天。」
  陸時卿一默。她倒很懂做戲做全套的道理,想騙徽寧帝,便連他也騙上了。
  恰是這無話片刻,被喚來見客的陸霜妤到了。小丫頭穿了丁香色的寬擺襦裙,過來給元賜嫻行禮,完了就退到兄長身後去。
  十四歲的小娘子藏不住心事,元賜嫻瞧得出,她神色懨懨,很是勉強,興許還在為當初漉橋一事耿耿於懷。
  但她沒大在意,繼續與陸時卿道:「陸侍郎,咱們也是同生共死過的交情了,您怎麼都不問一句,我是怎麼傷的腿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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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誰跟她同生共死過了?陸時卿忍耐問:「請問縣主是怎麼傷的腿腳?」
  「昨日我本想回姚州去的,半道碰上山匪,打鬥時一不小心傷著了。」
  這話倒也算符合實情。昨日那夥人來「劫財」,與她的隨從動了粗。她被拾翠和揀枝護衛著往都城方向退,初始真道是山匪,後來瞧他們追趕的路線才起了疑心。
  她趁亂觀察了一下那夥人舉刀的手勢與落刀的位置、力度,斷定他們受過特殊且統一的訓練,絕非出身草莽。最終將諸多疑點前後串連,猜到了徽寧帝頭上,就裝作慌不擇路的樣子,把自己摔進了路邊泥地裡。
  元賜嫻答完,見兄妹倆還杵在原地,一指一旁椅凳:「都坐呀。」等他倆坐下,又吩咐拾翠,「將早食端給陸侍郎。」
  她大老遠跑一趟,就為給他送早食?
  陸時卿微微一愣,一時也忘了說,他已吃過了。
  拾翠提了個雙屜的食盒上前去。
  元賜嫻跟著道:「這是我親手做的……」她說到這裡,突兀地停住。
  哎,不妙,下人做了什麼來著,她給忘了!
  站在她身側的揀枝一慌,小聲提醒:「荷花粥。」
  她趕緊接上,尷尬一笑:「……荷花粥。您嘗嘗。」
  陸時卿的臉霎時黑了。露餡露得這麼明顯,當他是聾子嗎?
  陸時卿當真吃不下了,原本想拒絕得溫柔一點,但既然她只是糊弄他,他就不客氣了,道:「縣主好意,陸某心領,但我已用過早食。」說完,伸出仿佛十分高貴的指尖,將東西遠遠推開。
  一旁陸霜妤的目光跟著他的動作緩緩推移,眼瞅著這雙屜的食盒,像在瞧是否有她的份。
  元賜嫻這時候沒工夫注意她,掩飾了面上心虛,道:「那改日我來早一些,這樣就能趕上您吃早食的時辰了。」
  「縣主傷了腿腳,理該安生歇養,陸某不勞您惦記。」
  她賠笑:「怎能不惦記,您也受傷了啊!實則我今日正是來探看您傷勢的。」她往他手背瞥瞥,「您的手好些了嗎?」
  陸時卿昨日從元府回來便裹了傷藥,纏回紗布,低頭看一眼道:「已處理妥當,並無大礙。」
  「我帶了傷藥來,是拿家父琢磨多年的方子制的膏子,尋常地方找不著。」她說著,從藥箱裡掏出些瓶瓶罐罐的來。
  元賜嫻本想將幾瓶藥撂下就走的,想起方才的窘迫事,便想彌補一下,道:「我給您換個藥,重新裹下傷吧。」
  陸時卿將手掩回袖中:「不敢勞煩縣主,您將藥留下,陸某已是感激不盡。」
  又是套話。
  元賜嫻不太高興了,不理他,直接吩咐一旁幾名丫鬟:「你們幾個,給我打兩盆清水來。」
  陸府的下人就比陸時卿聽話多了,被她飛倆眼刀子,便礙於她的身份不敢不從,乖乖去打了水來。
  陸時卿皺皺眉:「陸某換了藥裹了傷,縣主便願意回府了?」
  元賜嫻點點頭,神情嚴肅。
  他只好嘆口氣,低頭拆紗布。
  元賜嫻提著藥箱站起來,還記得要演出一瘸一拐的模樣,等到他跟前,瞅見他猙獰的手背,卻是嚇了一跳,敬稱都不見了:「這是處理妥當的模樣?你可是不想要這手了啊!」
  他手背上長長一道鮮紅的薄痂,傷得深的幾處都有了化膿的跡象,著實觸目驚心。
  一旁陸霜妤也嚇得不輕,瞠目問:「阿兄怎麼傷得這麼重?」
  想他恐怕不好意思答,元賜嫻便替他解釋:「被我阿兄打的。」接著回頭吩咐,「拿鹽末子,熱水和棉帕來。」
  她說完就抓過了他的手。
  都說十指連心,陸時卿給她一抓,心都好似被什麼古怪的力道震麻了。他下意識要抽出指尖,卻聽元賜嫻一聲嬌喝:「你躲什麼,我又不吃了你!」
  他渾身一僵,頓住不動了。
  陸霜妤和滿屋子的丫鬟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這景象太詭異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們的郎君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們的郎君,還沒被掀翻了。
  陸時卿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對頭。自郊野一場「肉搏」後,他對旁人貼膚觸碰的容忍程度似乎變高了,方才不過輕微克制,竟就壓抑下了那股嫌惡。
  元賜嫻等來僕役,當著他的面,拿清水淨了手,然後泡好鹽水,挑著棉帕道:「會有點疼,您忍忍吧,忍不住可以叫的。」
  「……」她想讓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叫。
  元賜嫻令人搬了椅凳來,在他膝前坐下,一手捏著他的指尖,一手就著沾了鹽水的棉帕替他擦拭清理。
  這鹽水碰了傷口,明明該是疼的,陸時卿卻覺癢得慌,忍不住微微一顫。
  元賜嫻只當他是疼的,沒大在意,邊忙邊問:「您既是處理過了,沒道理壞成這樣,這傷口先前可是裹了藥粉?」
  他稍稍一默,不動聲色「嗯」了一聲。
  他當然不是裹了藥粉,是昨日去元府前蓋了層妝粉。效果挺不錯,加以寬袖遮掩,絲毫不露破綻,卻的確加重了傷勢。他原本打算一早換藥,結果因幾份公文耽擱了。
  元賜嫻嘆口氣:「您這傷口該用藥膏,不能用藥粉的。您說您這手要是廢了,我……」
  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住。
  陸時卿抬眼,似乎在等她繼續往下說。
  元賜嫻本想說,他這手要是廢了,她阿兄攤上的罪可就大了,話到嘴邊,見他仿佛有那麼一丁點期待的眼神,馬上嘴一癟道:「我可得心疼了!」
  陸時卿心裡嗤笑她演技浮誇,嘴上卻也沒戳穿,冷冷瞥了瞥她。
  陸霜妤在一旁乾瞪著眼,瞧他們一來一往,委屈得嘴都癟了。沒有她的早食就算了,如今還成了如此多餘的存在。
  她曾以為,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於自己中意的郎君其實是個小娘子,且是個比她還好看的小娘子。眼下卻知,這還不是最殘忍的。更令人傷心的是,這個小娘子,竟然想做他的嫂子。
  元賜嫻繼續低頭幹活。
  濃黃的髒水一點點被擠出,陸時卿瞧了,胃腹一陣翻騰,抬眼卻見對面人很是耐心,如扇的長睫撲簌簌眨著,神情一反常態地柔順,難得像是真心實意對他的。
  見她包紮的手法嫻熟老練,紗布的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一晌功夫便如做好了一件飾物,陸時卿微微有些奇怪。
  他起先抑制住了好奇心,等她忙完,拿一旁盆中清水淨手時,忍不住出言試探:「縣主裹傷的手法倒是精湛。」
  被人誇總是高興的,元賜嫻沒想到他在套話,得意洋洋道:「從前軍中醫士忙不過來時,我常去幫忙。」
  陸時卿稍稍一愣,蹙眉問:「軍中?」
  她臉色微變,跟他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會兒,最終在他鋒銳的眼色裡坦誠道:「我跟阿爹行過軍……」說完湊到他跟前來,彎下腰小聲道,「阿爹叫我莫講出去,以免被有心人傳揚得不好聽……您可要替我保密啊。」
  陸時卿坐在椅上仰頭看她,稍一頷首。滇南王是大周唯一的異姓郡王,自然樹大招風,惹人嫉妒。女子從軍,放在旁人身上或是巾幗美名,換了元家,卻可能被講得不幹不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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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見他應下,元賜嫻又笑看陸霜妤:「陸小娘子,你也是。」
  她笑起來眼如彎月,叫人根本無法說個拒絕的詞,陸霜妤想也沒想便如搗蒜般點了點頭。
  元賜嫻轉頭收拾藥罐子,一面交代陸時卿夜裡該換哪瓶藥,完了想起樁事,回頭問:「陸侍郎,我有些話跟您說,您可能叫陸小娘子和這些下人先且退避?」
  陸霜妤一把揪住了陸時卿的袖口,警惕問她:「你想對我阿兄做什麼?」
  元賜嫻一臉無辜,她能做什麼啊,瞧她這模樣又覺好笑,故作曖昧道:「是長輩們的事,你莫管。」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見他神情尷尬,不知想去了哪,她笑吟吟地補充:「真是長輩們的事。陸侍郎,事關回鶻商隊,我有些疑慮想與您說明。」
  陸時卿飄忽的心思一下就被抽了個乾淨,挺直了腰背,斂色吩咐道:「都下去。」
  等屋內眾人走空,元賜嫻才坐在他對頭問:「陸侍郎曉得回鶻人的貨物裡頭,裝的是什麼箭鏃嗎?」
  陸時卿當然知道,嘴上卻答:「陸某替聖人查案,只負責上達實情,其餘一概不管。」
  口風真緊。她只好道:「我說說我的看法,您聽聽是否有理。這些三翼的箭鏃不是普通玩物,而是軍器。從吳興紀家到長安錦繡莊,再到這隊回鶻商人……絕非一般的小打小鬧。」
  陸時卿隨口附和了聲「嗯」。
  「但見此事牽涉越大,越是關係到要緊人物,我便越覺其中或有陷害的成分。」
  陸時卿稍稍一滯,這下抬起眼來:「此話怎講?」
  「疑點太多了。譬如西市坊門前,商隊與門吏尤其張揚的對峙。又譬如錦繡莊內,店夥計與掌櫃輕易露出的破綻。再譬如郊野平房,看似嚴密,實則漏洞百出的守備。我起始想,他們興許只是做些不幹淨的小買賣,但當瞧見那些箭鏃,再回想當日種種,便覺奇怪了。能幹出這等‘大事’的人,怎會頻頻犯如此低下的錯誤?倒說不定是誰想借此陷害誰,才故意布置了這些,叫人發現的。」
  她說到最後,悄悄觀察陸時卿的臉色,卻見他神情如常道:「陸某知道了,明日便將縣主的意思稟給聖人,請他決斷。」
  又是這個拒人千里,分毫不露的態度。元賜嫻打聽不出什麼,只好放棄。
  屋內一時靜默下來,如此無話片刻,兩人突然齊齊偏頭朝?扇外看去,異口同聲道:「誰?」
  「啪」一聲什麼物件落了地。躲在?扇外企圖聽墻角的人慢吞吞將東西撿起,走了進來。
  正是去而復返,滿臉心虛的陸霜妤。
  陸時卿冷眼訓斥道:「這聽墻角的本事,是誰教給你的?」
  陸霜妤鼓著嘴道:「這不是沒聽成嘛,你倆耳朵這麼靈光……」她瞅瞅元賜嫻,「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瞧外邊天陰了,晚些怕有雨,來給縣主送傘。」說著,提了提手中一柄油紙傘。
  陸時卿曉得她不過尋個藉口罷了,厲聲道:「還敢狡辯?你可是太久沒抄書,手癢了?」
  陸霜妤一臉委屈:「阿兄何必當著外人面凶我……也沒見你對縣主凶過一字半句的……」
  她說到後來,聲兒越來越輕。元賜嫻聽見「外人」一詞尚覺不舒服,聽全了後邊這句,突然高興起來。
  陸時卿的確沒這樣凶過她嘛。
  她一高興,就準備替陸霜妤解個圍,大方道:「好了好了,聽墻角這事,我也常做,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時卿飛過來一個眼刀子。
  怎麼的,使完了他的僕役,還要替他管教妹妹了?
  元賜嫻見他不悅,清清嗓子折個中道:「但下回不能再犯了。今日是我,若換了要緊客人,可就叫你阿兄面上不好看了。」
  陸時卿覺得這句還有理,看一眼妹妹,叱問道:「聽見沒?」
  陸霜妤心情複雜地瞅瞅一唱一和的倆人,點點頭:「我知道了。」
  陸時卿叫陸霜妤回房去,完了看看元賜嫻:「縣主也請早些回府,免教元將軍擔心。」
  元賜嫻看一眼外邊陰沉天色,到底也嫌下雨了麻煩,道:「好吧,我明日再來一趟。」
  他眉頭一皺:「還有明日?」
  「當然了,您這傷頭兩日最要緊,我再替您裹一次。」
  陸時卿嘆口氣:「陸某明日一早要去上朝的。」
  「那我等您回府了再來就是。」
  見他還要推辭,她趕緊打個手勢止住他:「您就別多說了,我這是為您好。照您先前那個蠢笨的裹傷法,將來肯定得留疤,您該不想右手長道疤,左手卻沒有吧?到時若叫我阿兄再打您一鞭,還不知能不能打出一模一樣的呢!」
  「……」
  陸時卿頭疼,頭疼得想不出理由拒絕她,只好得過且過,先請僕役送走這尊大佛再說。
  元賜嫻交代他幾句吃食上的事,演了瘸子出門去,到府門前卻見該已回房的陸霜妤攥著油紙傘站在那處,揪了張小臉,一副有話與她說的樣子。
  她上前問:「陸小娘子是在等我?」
  陸霜妤垂眼,搖頭:「不是。」手卻不停扭著傘柄,像是緊張才有的小動作。
  元賜嫻笑了一聲:「那我可走了。」
  「哎!」陸霜妤腳步微移,喊住了她。
  她原也不過作個勢罷了,回頭問:「怎麼?」
  「我想跟縣主說,您……」陸霜妤猶豫半晌,終於提了聲氣道,「您不要妄圖打我阿兄主意!阿兄早便與韶和公主情投意合,只是聖人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擔心阿兄做了駙馬,仕途受阻,才遲遲不賜婚的!」
  元賜嫻微微一愣,突然笑起來,問:「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陸霜妤一驚,心虛道:「沒……沒有誰教我,我實話實說罷了!」
  「那你跟我講講,他們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她略鎮定一些:「阿兄隔三差五便去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貴主也常在一旁……一旁……」她「一旁」了半天也沒說出來,轉而道,「總之,阿兄是喜歡她的,阿娘也喜歡她。今日一早,貴主還陪阿娘去了大慈恩寺。」
  元賜嫻拖長了聲「哦」了一下,道:「好,我曉得了。」
  陸霜妤覺她態度奇怪,小心翼翼問:「您曉得什麼了?」
  她露齒一笑:「多謝霜妤妹妹提醒我,含涼殿和大慈恩寺,的確是兩處收買人心的好地方,我會妥善利用的。」
  陸霜妤一噎,也沒注意她換了稱呼,詫異道:「你……你這人怎得講不聽呢?」
  元賜嫻反問她:「你當初誤認我是男子,對我一見傾心,苦苦尋覓我一年,其間怕也有人勸你放棄。你呢,你聽了嗎?」
  「我……」
  見她無話可說了,元賜嫻淡然一笑,從她手中抽出油紙傘:「好了,這傘我收下了,你趕緊回,就等著有天叫我嫂嫂吧。」
  她說完不再停留,回頭上了馬車,留下陸霜妤呆呆杵在原地。
  ……
  說來也巧,元賜嫻經過永興坊巷口時,恰有一輛馬車擦著她的車簾過去。趕車的揀枝見狀,朝裡問:「小娘子,您往後瞧瞧,那可是陸老夫人的馬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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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她剛巧在思索宣氏與韶和公主的關係,聞言叫停,掀簾探出頭去,只見那檀色馬車果真停在了陸府門前,片刻後下來兩個人。一個確是宣氏不假,另一個一身素裙,細胳膊細腰的,眼瞧著便是鄭筠。
  兩人有說有笑跨進了府門。
  拾翠問:「小娘子,您要不要殺個回馬槍?」
  元賜嫻冷哼一聲:「不殺,回家。」
  拾翠見她不高興,也就不敢多嘴了,待近了勝業坊,才聽她重新開口:「不對,我瞎置什麼氣,我又不是要嫁給陸老夫人的。」說完朝車簾外道,「揀枝,折回去。」
  揀枝忙將馬車駕回陸府,勒了馬卻遲遲不見元賜嫻動作,怪道:「小娘子,咱們到了,您不下去嗎?」
  元賜嫻打個哈欠:「去做什麼,鬧事?我就瞧瞧鄭筠何時出,與她打個照面,你替我瞧著些。」
  她說完便閉目養神起來。
  揀枝盯牢陸府府門,生怕錯過,卻是左等右等,小半個時辰過去,依舊不見鄭筠。正是兩眼發酸的時候,忽有一名陸府丫鬟碎步走來。
  這丫鬟到了她跟前,有禮道:「這位小娘子,我家郎君有句話,說是帶給瀾滄縣主的。」
  元賜嫻驀然睜眼,掀簾問:「什麼話?」
  丫鬟給她行個禮,然後道:「回縣主,郎君說,您的馬車復返之前,他便已請韶和公主回了,您這樣是等不著人的,趁雨還未下起,早些回家吧。」
  她交代完,便見元賜嫻眉間團簇的陰雲一剎消散無蹤,笑得抹了蜜似的:「我曉得了,這就回,明日再來。」
  ……
  翌日,元賜嫻說到做到,又跑了趟陸府,卻也未多停留,給陸時卿換好藥就回了勝業坊。確信他的傷勢已不會惡化,接下來,她就不再出門了,安安心心「養傷」給聖人看。
  徽寧帝顯然不覺她一個黃毛丫頭有如此心機,壓根就沒疑心她傷勢是假,接連派人送了許多御貢的藥材與滋補品,及好些哄她高興的珍奇玩物,說是天子腳下出了這等糟心事,是他這個表舅的不是。
  元賜嫻心中冷笑。她可從未將聖人當表舅。她的外祖母當年不過是不得寵的庶公主,與先皇的關係本就不如何親近,如今再隔一代,哪還有什麼情分可言。倒是她與兄長骨子裡淌了幾滴鄭家的血,便叫老皇帝惶惶不可終日了。
  如此閑了一陣,眨眼便過了季夏。
  孟秋七月,早晚天氣稍稍涼下一些,午後的日頭卻仍灼人。元賜嫻被秋老虎鬧得煩躁,待在府中,百無聊賴之下記起了徐善,就叫阿兄派人去報了個信,問他是否得空赴上回的口頭邀約。
  她自然不是想與徐善探討棋藝,之所以如此,是因此前他來報信,叫她感到了鄭濯的立場與善意。至少眼下看來,他們的確是元家的盟友。既然這樣,她就不該盲目排斥。長安情勢複雜,能與鄭濯晚些成為敵人,或者扭轉上輩子的局面,不成為敵人,總歸是好事。
  當然,既有夢境提點,她不可能全心信任鄭濯,尤其那個徐善始終不肯真面示人,更叫她對他身份存疑。她前次提出邀約,便是準備試探一二。
  翌日,陸時卿以徐善的身份,受邀來了元府。
  他這些日子著實忙得焦頭爛額,但元賜嫻一個口信,卻叫他不得不將天大的公務都拋諸腦後。畢竟「徐善」講了,他一介布衣,並不忙碌,如推拒邀約,不免叫她起疑。
  陸時卿調整好姿態,去到元府花廳,就見元賜嫻站在窗前逗弄一隻畫眉鳥,看上去心情極佳,眉眼彎彎,堆滿笑意。
  他步子一頓,停在了門檻處。
  怎麼,她整整十六日不曾探看他傷勢,連個口信也無,如今卻很期待見到徐善嗎?
  元賜嫻聽見動靜撇過頭來,見他就笑:「先生來了!」
  陸時卿避免與她對視,如往常般頷首垂眼道:「徐某見過縣主。」
  她擺擺手示意不必多禮,提起窗前一隻紫檀鑲金絲的鳥籠給他瞧:「先生覺得好看嗎?」
  他看了一眼,問:「您問鳥,還是鳥籠?」
  元賜嫻俏生生一笑:「看來先生是覺得,鳥和鳥籠裡頭,一樣好看,一樣不好看了。」
  「是。徐某以為鳥籠好看,鳥不好看。」
  「為何?」
  「因為鳥在籠中。」
  「先生果真是性情中人。關在籠裡的鳥失了活氣,自然不如外頭的。」元賜嫻將籠門打開,看了一眼仍舊乖乖停在裡邊的畫眉鳥道,「您瞧,在籠裡待久了,即便我願意放它,它也不肯走了。
  陸時卿道個「是」字。
  她便將鳥籠遞給了婢女,叫她們拿下去,伸手示意他坐在棋桌對頭,邊道:「我不喜歡養鳥,叫阿兄給我買了只來,是想瞧瞧,尋常的畫眉鳥是否好養活。」
  陸時卿似有所悟:「縣主是奇怪,上回六殿下送給令兄的那隻畫眉鳥,為何不過幾日便死了吧。」
  她一笑:「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他解釋道:「那隻畫眉鳥經特殊馴養,能以叫聲傳信。殿下早先不全然信任令兄,雖遞了消息來,卻也給鳥喂了毒,以免落下把柄。」
  元賜嫻似乎對他的坦誠很滿意,點頭道:「令畫眉鳥以叫聲傳信,已比鸚鵡以言語傳信安全許多。其後,先生又叫我阿兄在寄往滇南的書信中提及此鳥,故意給聖人的探子瞧見,從而反叫他打消疑慮。實是妙極。」
  陸時卿稍稍一默,學了她先前那句話道:「什麼都瞞不過縣主。」
  她淡淡一笑,招來兩名棋童:「不說這些了,我請先生來,是想觀棋的。」
  「您想觀何種棋局?」
  她沉吟一晌,道:「先生可還記得當年在潯陽大敗許老先生的那局棋?家父痴迷棋道,曾花重金求彼時一戰的棋譜,卻盡遇上些江湖騙子。」
  陸時卿出口帶了絲笑意:「是十二年前的舊事了。當日,徐某與許老先生在潯陽江頭偶遇,一時興起,想對上一戰,奈何手邊無子,便以口述之法決了勝負。自然是沒有棋譜留下的。」
  元賜嫻恍然大悟:「難怪。」
  「既然縣主想瞧,徐某再口述一遍就是,如令尊有需,您可繪成棋譜與他。」
  「如此,不會壞了先生的規矩?」
  他淡笑一聲:「徐某沒什麼規矩。」
  兩名棋童走上前來,一人手中執一隻棋罐,照陸時卿所述,一個落黑子,一個落白子。
  「起東五南九,東五南十二,起西八南十,西九南十……」
  四下靜謐,人語聲低沉輕緩,落子聲脆亮明快,元賜嫻聽著,覺得心裡癢酥酥的,像被細草拂了一般。她看似垂眼撐腮,注目棋局,心思卻不知飄到了哪裡。
  潯陽江該是很美的吧,她突然想。
  有春風楊柳岸,有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和須白長眉的老者,有未能傳唱於世的絕代棋譜,唯獨沒有皇城的爾虞我詐,就像她非常貪戀的滇南一樣。
  正是這神遊天外之際,她突然聽見對面人喚她:「縣主?」
  她剎那回神,見棋局密密麻麻已被鋪滿,慌忙道:「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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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28: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陸時卿似乎並未瞧懂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憧憬之色,問道:「徐某已下到決勝負的一步了,您可想試試解這棋局?」
  她一時沒答,叫棋童與四面僕役都退了出去,而後反問道:「先生,潯陽的山水好看嗎?」
  陸時卿稍稍一愣,道:「好看。」
  「您從前在那兒,平日得閒都做些什麼?」
  「垂釣。」
  元賜嫻笑了笑:「那您為何來了長安?這裡連魚蝦都比別處狡猾,很難釣著的。」
  陸時卿沉默許久才道:「世濁身難清。縣主覺得,倘使有朝一日,長安的山塌了,水乾了,潯陽又當如何?」
  「潯陽也將再無魚蝦。」
  他點頭:「這就是我來的原因。」
  「您想救潯陽的魚蝦,卻為何選擇了六殿下?」
  「殿下來尋徐某時,徐某曾有三問。第一問他為何而來。他答為天下。第二問他,天下在聖人手中,與他這不得寵的庶皇子何干。他說——‘阿爹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賜嫻目光閃爍,極緩極緩地眨了眨眼:「第三問呢?」
  「徐某問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將以何治它?既非權術,那麼,是彎弓駿馬,還是金銀錢糧。」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元賜嫻默了一默,笑起來:「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話?」
  陸時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話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聽空話,用眼睛看實事。」
  她牽了下嘴角,低下頭不說話了。
  陸時卿見狀,淡淡垂眼,轉了話茬:「縣主還觀棋嗎?」
  「當然。」她的目光掃了一遍棋盤,「您方才問我是否要試試解這一步決勝棋……我若解開了,可有獎賞?」
  陸時卿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開這盤難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麼獎賞?」
  「我說笑的,您將這棋局給我瞧了,是我該謝您才對。過幾日,我與阿兄設個小宴,您可願賞光?」
  他搖頭婉拒:「不過一局棋,何必勞師動眾。」
  「那我與您打個賭。倘使我解開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陸時卿頓了頓,仍不信她有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請。」
  元賜嫻卻沒再鑽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筆,蘸了墨後,回到棋桌邊,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落筆將一顆白子涂成了黑子,然後笑看陸時卿:「先生,我解開了。」
  陸時卿瞅著棋局,霎時噎在原地。這個女無賴真是……!
  ……
  元賜嫻順利與「徐善」有了回頭約,送走他後喚來揀枝,拿起手裡繪製完畢的一篇棋譜道:「有樁要緊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潯陽,拿了這棋譜去拜訪許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風,切記別給人盯上了。」
  揀枝應下了,問:「小娘子是想求證徐先生的身份?」
  她點點頭,嘆口氣:「聽聞徐從賢幼年喪父失母,已無故親,如今三十而立,卻始終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許家人了。」
  揀枝見她神色懨懨,關切問:「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搖搖頭。
  她只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話。鄭濯既有如此光明志向與清白理想,又怎會做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暴虐骯髒事?他與她元家究竟因何結怨,難道真是婚約變故如此簡單?
  揀枝見她不答,開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與您說了什麼,但歸根究底,他從前是山水閒人,如今卻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說服對方,為己謀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輕信了他。」
  元賜嫻沉默著不置可否,片刻後換了話茬,問:「揀枝,我幾日沒出門了?」
  「有十來日了。」
  她笑笑:「我近來待在家中,不去擾陸侍郎,一來確實得演給聖人看,二來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縱之法。你說這日子夠不夠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婢子覺得,陸侍郎這心但凡不是石頭做的,便多少會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擾他,可就得叫他誤會您知難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問,「明日可有朝會?」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陸侍郎或許會去教十三皇子習文。」
  元賜嫻抿脣一笑:「好。」
  元賜嫻不過白日裡多念叨了幾遍鄭濯,夜裡便竟聽他入夢了。
  似乎仍是她死後不久的事。她聽見鄭濯在橋上嗓音低啞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沒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屍首帶回去了,是嗎?」
  這一句似問非問。回答他的卻是一個拳頭。
  他悶哼一聲,似乎一個踉蹌摔在了橋欄邊。
  緊接著,對方一拳拳砸下來。
  鄭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著粗氣斷續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她?是了,我怎會沒看出來?這麼些年了,我早該發現的……」他說完放聲大笑。
  應他的卻是愈來愈密的拳頭。
  元賜嫻好奇揍人的是誰,拼命豎耳聽上邊動靜,哪知她心裡一急就醒了,醒來只瞧見頭頂乾淨的承塵,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頭。
  她從床上驀然跳起,一氣之下,險些怒摔被褥。——這位兄台,您別光顧著砸拳頭,能不能說個話啊!
  她坐在床沿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始整理線索:看來是她死後,鄭濯派人打撈她的屍首,卻被一個愛慕她多年的男子給捷足先登了。而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將他往死裡揍,是否說明,鄭濯的確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她果真還是不能輕信了徐善。
  元賜嫻愁眉苦臉喊來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長安城跟六皇子相識的郎君中,有沒有誰可能偷偷摸摸愛慕我的。」
  拾翠給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這該如何查?」
  她抓著頭髮嘆口氣:「也對。」
  她一定是被這吊人胃口的夢境氣糊塗了。
  只是到底也不算無從下手。從鄭濯說話的語氣,及拒不還手這一點看,她覺得夢中倆人應當年紀相差不大,且相識已久,交情頗深。於是道:「那就給我羅列個名單,將長安城所有與六皇子年歲相當,關係匪淺,且認得我的男子都給找出來。」
  拾翠領命,見她疲憊得一頭倒回被窩,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說過今早要進宮的,眼下日頭都高了,您還繼續睡嗎?」
  元賜嫻腦袋剛沾枕,一下又撐起來:「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賜嫻先去紫宸殿面見了徽寧帝。老皇帝很「惦記」她,這些日子幾次三番派人詢問她傷勢,說若無事了,一定來宮裡給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給他瞧瞧,與他嘮了些話,然後問起陸時卿的下落。
  徽寧帝當然曉得她的心思。畢竟他也聽說了,她腿傷第二日還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陸時卿,想是當真對他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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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他便成人之美,牽個線搭個橋,差人送她去了含涼殿。
  含涼殿地處太液池畔,傍水而建,是消暑避夏的好地方,燥秋時節亦比旁處安逸,遠遠瞧著,瓊樓玉宇,朱檐聳峙,如近蓬萊。
  徽寧帝賜居此殿予十三皇子,大約也是寵愛這個兒子的。
  元賜嫻被宮人領到殿內一處園子,見陸時卿正坐在一座八角涼亭裡,手執一本書卷,翻閱得十分閒適,四面也沒個人打擾。
  不見幼皇子,她心裡納悶,四顧一番,這才發現不遠一座高閣上還有兩人。一個錦衣華服的小男娃正端坐案邊寫字,想來就是十三皇子鄭泓了,另有一人在旁指點,時不時低頭看一眼他的字跡,正是他名義上的嫡姐鄭筠。
  她瞅瞅樓下陸時卿,再瞅瞅閣上鄭筠。哦,這就是陸霜妤上回說的「一旁」啊。這「一旁」可離得真「近」。
  元賜嫻心情登時便妙起來,人未到聲先至:「陸侍郎。」
  陸時卿聞聲抬頭,見到她倒是略微愣了一愣,只是下一瞬便記起她昨日做下的無賴事,皺皺眉沒搭理她,復又低下頭去。
  高閣上的鄭筠也聽見了下邊動靜,起身站到了圍欄旁。元賜嫻仰頭向她行了個禮。
  她朝她微一頷首,回頭跟弟弟說了句什麼。小傢伙似乎好奇,扭了扭身子,扯了脖子往下望。
  元賜嫻便朝鄭泓笑了笑,給他也行了個禮,等姐弟倆重新回座,才坐到陸時卿對頭的石凳上,與他搭訕道:「陸侍郎,好久不見,您的傷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陸時卿抬起眼來,冷冷道:「勞縣主費心,已好全了。」
  元賜嫻往他手背瞅瞅,見痂已褪去,只是傷口處膚色微紅,看來果真無事了,便繼續道:「那就好。」又問,「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寫字,怎得坐在這裡看書?」
  陸時卿一邊垂眼翻書一邊氣定神閒地答:「等殿下寫好了陸某布置的課業,陸某自然會去查看。」
  她「哦」一聲,陰陽怪氣道:「可是這樣,韶和公主一個人在上邊多無趣呀。」
  陸時卿執卷的手一頓,淡淡道:「陸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書,並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嘆口氣,繼續試探:「您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聲:「世間香玉數眾,陸某憐惜不過來,縣主若太閒,不如去做做善事。」
  聽他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麼也不像陸霜妤說的,與鄭筠情投意合的模樣嘛。
  元賜嫻高興道:「我不閑,您我都管不過來呢,旁人與我何干?」
  陸時卿恰好在翻書,還沒抬頭看她,光聽見這句,手便已禁不住顫了一下,卻還是掩飾過去了,繼續低著頭淡淡道:「是嗎?」
  呵呵,那她昨天見的人是誰。
  元賜嫻伸手作發誓狀:「千真萬確。若非腿腳不便,我一定日日來探望您的。」
  陸時卿一聲不吭。
  呵呵,別以為他不知道她根本沒受傷。
  見他態度冷淡,元賜嫻就不再自討沒趣了,道:「好了,您看書吧,我看您就好。」
  陸時卿的手又是一顫。這丫頭怎麼了,半月多不來煩他,他還道她已死了心,豈料如今一上來就裡啪啦朝他撂情話。
  這還叫他看個什麼書?實在不是他沉不住氣,她這樣撐腮坐在他對頭,一瞬不瞬灼灼盯著他,再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人,總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況,前有元賜嫻目光似火,後邊高閣上還有道寒芒時不時掃來,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陸時卿心裡不自在,翻書的動作自然就慢了。元賜嫻發覺,他這會兒看一頁書的時辰,放在先前大約都可看五頁了。
  今早來前,元鈺跟她講,這欲擒故縱的精妙之處,便在於「若即若離」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陸時卿十來日,是時候該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來,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誠不欺她。
  不過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還能看書,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夠。她想讓他連一頁書都念不進去。
  她冥思苦想一陣,計上心頭,伸手將發間一左一右對稱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後小聲叫他:「陸侍郎,您這是在看什麼書吶?」
  陸時卿聞聲抬頭,這一眼卻見她發間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渾身不得勁了,皺皺眉低頭道:「《鹽鐵論》。」
  然後他就再也讀不下去了,余光時不時往她頭上瞥,哪怕極力克制了眼珠子轉動的方向,卻因心底存了印象,難以忽視,渾身都跟著躁動起來。
  一炷香的時辰,他就沒翻過一頁書。
  他受不了了,將書「啪」一聲擱在了石案上,問她:「縣主,您左邊那支簪子呢?」
  元賜嫻心中竊喜,伸手摸摸腦袋,面上詫異道:「哎,我簪子呢?我怎麼少了一支簪子?」
  陸時卿沉著臉,深吸一口氣:「在您的袖子裡。」
  「……」
  這洞察力也忒強了些。元賜嫻硬著頭皮將簪子拿出,一面碎碎念:「咦,怎麼跑到我袖子裡去了?」
  陸時卿打斷她,語氣隱忍:「請您戴上它,以正儀態。」
  元賜嫻不甘心,還想再擺他一道,往四面瞅瞅,道:「可這裡沒有銅鏡,我該怎麼戴?要是戴歪了,儀態也不正吧?」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她戴歪了,他還得難受。
  陸時卿陷入了沉思,忽聽她道:「要不——您給我戴吧?」
  她說著湊過來,身子幾乎越過了半張石案,一下便叫他嗅見一股淡淡的花露香氣,似桃似杏,直沁心脾,仿佛將他從頭到腳淋淌了一遍。
  陸時卿有心退後,卻鬼使神差般沒有動,微眯著眼,仰頭望進她含笑的雙目。
  他可能不得不承認,這雙水汽氤氳的眼……真的非常蠱惑人。
  所以,在能夠出口拒絕她前,他的手已經接過了她遞來的簪子。
  這情狀真可謂騎虎難下。陸時卿一下便醒悟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蠢事。
  元賜嫻原是心有不甘,想逗逗他的,倒也沒希冀他如此好說話,眼下不免意外,低頭怔怔瞧著他的手。
  但她還記得把握時機,很快回神,提醒他:「陸侍郎?」
  正神遊天外的陸時卿被他喚回魂來,微一蹙眉。
  不就是一支簪子,抬手一插,便可換來由外到裡身心舒坦,有什麼不划算的?於是他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硬著頭皮道:「坐好。」
  元賜嫻乖乖坐了回去。
  他繞到她身後,猶豫一晌,在不碰著她發絲的情況下,將簪子一點點緩緩推了進去,與右邊那支對稱得毫釐不差。
  碧珠連綴,襯得她一頭烏發黑曜一般。
  大功告成,他手一頓,迅速移開,回座。
  元賜嫻不碰也曉得,陸時卿的手幹出來的活,必然精緻妥帖。她衝他一笑:「多謝您。」
  陸時卿滿腦袋都是方才繞去她身後時映入眼簾的,一頭如瀑如緞的青絲,恍惚之下嘴邊詞乏,只「嗯」了一聲,便繼續翻開那本《鹽鐵論》看了起來,良久後,卻聽對面人再次小聲喚他:「陸侍郎——」
  他抬眼瞥她,眉頭剛欲皺起,卻見她面露難色,指了一下他手裡的書道:「我是想說,您這本卷子拿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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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3-5 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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