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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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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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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1: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她這被網兜住,睡眼惺忪的樣子倒是好笑。陸時卿忍了,板著臉深吸一口氣:「你睡我馬車裡去。」
  元賜嫻幾疑自己聽錯了,確認道:「我睡您馬車,您睡哪裡?」
  陸時卿一指她的網,又道:「把狗帶走。」
  她頗是擔憂地道:「可您睡得慣嗎?」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概是叫她別廢話的意思。元賜嫻只好翻身下了兜網,拍拍小黑示意它跟她走。
  陸時卿補充道:「除了床鋪和被褥沒法,車內的物件一概不能碰,叫狗留在外面。」
  元賜嫻方才被吵醒,腦袋比平日遲鈍一些,「哦」了聲就往馬車方向去了,走到半道,聽見身後陸時卿翻身上網,然後,兜網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動。
  她驀然醒神,猛一回頭,想出言阻止,卻已經晚了。
  兜網吱嘎了幾下,兩邊的繩結齊齊斷落,「砰」一聲,陸時卿被網裹著,仰面摔落在地。
  他摔得非常安靜,甚至沒有發出一絲悶哼,像是直接傻住了。
  元賜嫻僵了那麼一瞬,慌忙奔去扶他,道:「……陸侍郎,您還好吧?」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饒是陸時卿思維如此迅捷之人,也怔愣著未能答話,被她攙著坐起後,一把扯開當頭兜纏的網,難以置信地問:「元賜嫻,你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她哭喪了一張臉,手把著他的肩,躊躇道:「可能……可能是您的身軀太偉岸了吧……」
  她絕對不能告訴他,是她忘了提醒他,這個網本就只夠承受她這樣的分量。
  趙述和曹暗察覺異響,也趕到了此處,一耳朵聽見這句,齊齊一個踉蹌。
  身軀偉岸?主子是對縣主做了什麼,竟叫她體會到了「身軀偉岸」這種高深莫測的詞?
  陸時卿氣得一把甩開她的手,自顧自起身,指著她道:「我回馬車了,你愛睡哪睡哪。」
  元賜嫻瞧著無法再使的兜網犯了愁,忽聽趙述道:「郎君,是您弄壞了縣主的網,總不能叫縣主露宿在野吧?」
  元賜嫻心道這回可真不是陸時卿的錯,她眼下徹底醒了,明白了他早先是好心才來與她換地方睡的。倘使換作她,落得如此結果,恐怕也得生氣。
  她擺擺手示意趙述不必替她出頭,不料陸時卿見他倆一來一往,似乎愈發怒上心頭,三步並作兩步就回了馬車。
  元賜嫻在外來回踱步,愁於今夜該何去何從,忽憶起方才,陸時卿落地時似乎是左肩先磕著的地,照那番動靜瞧,很可能是破皮了。
  她思索一番,從百寶袋一般的包袱裡翻出瓶藥膏來,去敲他車壁,問:「陸侍郎,您睡下了嗎?」不聽他答,她便繼續問,「您不說話,我可進來了。」
  陸時卿這下很快道:「睡了。」
  車簾內分明透著燭光,他說什麼瞎話。
  元賜嫻遲疑問:「您是不是傷著了?我隨身帶了藥膏,您要擦擦嗎?」
  「不需要。」
  那就是真傷著了。元賜嫻有點內疚,繼續道:「我給您擦個藥吧,完了就不擾您了,明早天一亮,我保證回長安去。」
  「不必。」
  她卻堅持道:「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陸時卿沉默一晌,一個「不」字方才出口一半,她就因他接二連三的推拒沒了耐性,一把掀開了車簾。
  這一掀,就見他光裸著半身坐在榻沿,正拿了塊潤濕的帕子擦拭肩膀,看見她,他瞠目著渾身一僵,迅速將帕子一抖,遮住了胸前的兩朵紅梅。
  元賜嫻傻盯著他,木訥地眨了三次眼。
  她不是沒見過漢子打赤膊,行軍路上,許多事在所難免。但她從來不曉得,竟有男子能將赤膊打得如此好看。
  掀簾一剎驚鴻一瞥,見寬肩窄腰,如玉鎖骨,精緻肌膚在昏黃的燭火裡熠熠生輝,似珍似珠,緊實的紋理像被雕琢過一般流暢,委實當得起「驚艷」二字,甚至驚艷得叫世間小娘子都自慚形穢。
  元賜嫻一雙眼像笤帚似的往他上半身掃了一遍,在掃到他拿帕子遮住的兩點時,突然覺得耳根有些燙,鼻端有些熱。
  她緩緩仰頭,將視線移至車頂,然後手一松,把車簾放了下來,好似什麼也未發生地退了出去。
  陸時卿抖完帕子後便再無動作,在元賜嫻火辣的眼色裡,始終渾身緊繃,目瞪口呆,直至她平靜離去,他才想到一個問題:她為何不驚叫?聽趙述講,一般風月話本裡,女主人公碰上如此情狀,都會驚叫的。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如此前一般,車壁被「咚咚咚」敲了三次,元賜嫻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能進來嗎,陸侍郎?」
  「……」這是表示忘卻前事,重來一遍的意思?
  他一扔帕子就開始穿衣裳,三兩下收拾妥帖,然後聲色平穩道:「進。」
  元賜嫻吸吸鼻子,掀了簾子,遞出一瓶藥膏:「給您的。」
  「哦,多謝。」陸時卿的臉上掛著見接使臣一般的微笑,伸手接過,態度良好。
  她也回他一個非常端正禮貌的笑容:「您請慢用,告辭。」
  「一路走好,恕不遠送。」
  兩人僵硬地對話完,待簾子闔上,一個拔腿奔向河邊,一個一頭栽進被褥。
  左右長夜都已過了一半,最終便是誰也沒睡馬車。陸時卿表示外頭其實挺涼爽的,元賜嫻也相當贊同,兩人就一人搬了張小杌子坐,對月冷靜了半晚,彼此無話。
  黎明一刻,元賜嫻如釋重負,一臉肅穆地向陸時卿辭行:「前路漫漫,請陸侍郎多多保重。」
  陸時卿依舊微笑:「縣主亦是。」
  趙述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拔草,手肘杵杵曹暗:「郎君和縣主怎麼了?好像哪裡怪怪的。」
  曹暗回頭看了一眼,搖頭:「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就被陸時卿招呼了去,得令護送元賜嫻出商州地界。
  元賜嫻本想拒絕,但她眼下當真不能直視陸時卿,昨夜一幕一直腦袋裡頭揮之不去,哪怕他如今齊齊整整穿好了衣裳,在她看來仿佛也是光裸的一般。
  她因著心裡尷尬,便沒說什麼,捎上小黑逃似的走了,由得曹暗跟在身後。
  實則元鈺根本不放心她孤身出城,此行不止小黑和拾翠,隨行的另有十名護衛。她的馬也拴在遠些的地方。她估計陸時卿該猜到這點了,因此只是叫曹暗策馬跟上,並未考慮她將如何回去。
  元賜嫻的人手就在十里外候著,見時辰差不多便趕來接應,不久就與她碰上了頭。她見狀勒了馬,與一路沉默跟在後頭的曹暗道:「曹大哥,我的護衛來了。陸侍郎身邊比我缺人,你請回吧。」
  不料這是個一根筋的,哪怕見她隨從數眾,也堅決不肯違背主子的話,非要親眼見她出了商州不可。
  元賜嫻拗他不過,只好算了,扯了韁繩正要繼續揚鞭,無意間一低頭,卻見腳下略有些泥濘的土裡坑坑窪窪許多凹陷,一直往她與陸時卿昨夜歇腳的方向延伸了去。
  她重新下馬,彎身捻了撮土,在指間揉搓了一下,湊到鼻端一嗅。
  拾翠見她神色不對,問:「小娘子,有何不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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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2: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她蹲在地上扒拉了幾下泥土,判斷道:「是新鮮的馬蹄印,單向,看數目不少於二十匹,覆蓋在車轆印上。」她抬頭看了看高踞馬上,候在前方的十名護衛,「咱們的馬先前可曾到過此地?」
  拾翠搖頭:「不曾。」
  她皺皺眉,往四面瞧了瞧:「這就怪了。看這情形,此行人應當是在陸侍郎經過後才來的。可從此往前只一條道,我昨夜幾乎一宿未眠,倘使真有數十人策馬經過,沒道理瞧不見。」她說罷問曹暗,「曹大哥,我來之前,可有誰經過你們身旁?」
  曹暗搖搖頭,下了馬,察看了一番腳下痕跡,神情嚴肅道:「縣主,我恐怕得先回了。」
  元賜嫻疑惑起身:「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有些焦急:「小人擔心郎君。」
  元賜嫻稍稍一滯,招呼了護衛跟上,然後道:「我跟你一起回。」
  倘使昨夜的確有一行人策馬途徑此地,卻不曾在河畔現身,便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掩身在了附近。至於這行人可能將做什麼,瞧曹暗緊張的模樣,元賜嫻不問也知道了。
  她掉轉了馬頭,抬手就揚了一鞭子。護衛們緊跟在後,待飛馳出約莫三里地,忽見她手一揮,豎掌止住他們。
  拾翠和曹暗一夾馬腹上前,神色疑問,聽她道:「不對。」
  她自顧自說完,扭頭問曹暗:「昨日下過場雨,陸侍郎經過此地,是在雨前還是雨後?」
  他臉色大變,肯定道:「雨前。」
  那麼雨後,車轆印一定消失了,何以方才卻是馬蹄印覆蓋了車轆印的景象,且竟如此清晰?
  她一剎心如鼓擂,仔細望向前方,就見不遠的泥地上方,拉了一根極細的銀色絲線,絲線纏繞在道旁一左一右兩根釘在泥地深處,相當隱蔽的柱子上。若她方才心急忙慌策馬過去,恐怕早已被絆倒了。
  待她這向一發出落馬聲,埋伏在周圍的敵人就會趁勢而上。
  對方要的不是陸時卿,是她。
  拾翠和曹暗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目色警惕地朝元賜嫻圍攏了去。
  但到底敵暗我明,她雖未上絆馬索的當,卻早已落入對方視線,很快,一前一後齊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眨眼間,一群玄衣男子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到得此刻,元賜嫻反倒不心慌了。對方設下如此圈套,說明十分了解她的底細,可她卻對他們的身份毫無頭緒。她得冷靜下來,才可能想出應對之法。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行不速之客:前後籠統二十五名男子,身下都是好馬,個個勁裝短打,身材魁梧,黑色面具覆臉,使的是以長柄著稱、適宜對付騎兵的陌刀,遠遠瞧著,刀面上似乎沒有特殊紋路。
  他們並未給她太多思考的時辰。打頭的那個抬手一刀挑斷了絆馬索,繼而朝前一揮,兩邊的人馬都沒下就齊齊衝上,與元賜嫻的護衛們殺開了。
  元賜嫻被圍攏在當中,一言不發。拾翠曉得她在觀察敵情,就未出言打擾,剛好曹暗也是個話不多的,兩人便沉默著騁馬揮刀,將意圖近她周身的玄衣人驅散。
  元家的護衛雖也算好手,卻難敵這些人有備而來,長柄的陌刀劈砍,很快就將他們通通掃下了馬。一晌工夫,四面便氤氳起了血腥氣。當一名護衛的腦袋被陌刀挑飛,斷口血流如注的時候,風雨不動的元賜嫻終於白了臉。
  她的確從過軍,見過屍橫遍野、生靈塗炭的慘景,卻到底一直得阿爹庇護,多隻遠觀,極少親歷如此殺戮場面。哪怕上回營救阿爹,也是在後方遙遙指揮。眼下這些人手段之殘暴,著實令她心驚肉跳。
  這一帶近來多雨,雙方交手不多時,原本晴明的天就陰沉了許多,霎時間飛沙走石,昏黃如暮。
  她看一眼天色,在此起彼伏的刀劍入肉哧響中微喘了幾口氣,避免注目滿地的泥血與屍首,鎮定下來,與拾翠低聲道:「看他們的陣形。」
  拾翠跟隨元賜嫻多年,與她早生默契,一聽就明白了。雖說眼下雙方交手不比軍隊作戰,但聰明的殺手哪怕再占上風,為了減少傷損,也不會亂打一氣,故而即便看上去形散,卻必有規律可循。
  如此一眼望去,她就發現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對方的目的是殺人,照理說該一路衝鋒,可這陣形卻很像一對護翼。他們在一邊殺,一邊保護著誰。
  元賜嫻見她察覺端倪,繼續小聲道:「打頭的指揮只是幌子,不是真正的頭領。那人可能是他們的主子,你給曹大哥作掩護,殺過去。」
  曹暗聽見這句,與拾翠對了個眼色,然後道了句「縣主小心」便策馬馳出。
  事實證明元賜嫻的確猜對了。對方見拾翠和曹暗來勢洶洶,大有直搗龍穴之勢,不得不放緩了殺人的腳步,收束了一些去護衛主子,如此,元賜嫻這邊剩餘的寥寥幾人便緩上了一口氣。
  卻不料,恰此刻,雨點裡啪啦落了下來。
  大雨滂沱,撒潑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拾翠和曹暗劈刀猛砍的勢頭被迫減緩,如此一來,這擒賊先擒王的計劃便註定失手了。兩人面臨的殺招層出不窮,一邊忙於砍殺,一邊焦心地回頭觀望情勢,就見身後元家護衛漸漸不敵,元賜嫻逼不得已下了馬,揀了把障刀親手對敵。
  很快,十名護衛盡死,瓢潑大雨裡,霧濛濛的,只剩下她略有些單薄的身形。
  元賜嫻學過武,卻未殺過人,在這些訓練有素的殺手跟前,幾招把式到底不夠看了些,何況雙拳難敵四手,不多時就敗下陣來。
  一名殺手人在馬上,彎腰將她一撈,抓了她牢牢錮在身前,繼而揚鞭疾馳而出,像是要搶頭功。
  拾翠見狀,不管不顧吃了敵人一刀,急急忙忙去追,曹暗一抹臉上雨水,拼死替她擋住蜂擁而上的殺手。
  元賜嫻被身後男子劫持著一路顛簸,動彈不得分毫。她喘息一陣,勉強開口道:「你不想死,就勒馬。」
  因渾身都被冷雨浸濕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男子理都沒理她。
  她繼續說:「我還有援手,就在前邊不遠。你的弟兄眼下被我的護衛纏了腳步,一時追趕不上,你孤身劫持我,絕落不到好下場。是搶功要緊,還是性命要緊?你先勒馬,在原地等你的弟兄來,我一樣逃不掉,如此豈不更穩妥?」
  男子仍舊沒有說話,甚至毫無波動。
  元賜嫻破罐破摔地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這位兄台,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說真的,我的人就快來了,你這是在往刀口撞。你信不信,我數三下,你就會從馬上摔下去。」
  這種鬼話,元賜嫻自己都不信。她知道,哪怕她數三十下,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她是勸不動他勒馬,只好說點話叫他分神,看是否有機會捅他下去罷了。
  她冷得嘴脣都在打顫,緩緩數道:「一,二……」
  此名殺手似乎當真定力非凡,連抓著她胳膊的手都不曾挪動一寸,可就在元賜嫻絕望喊出「三」的一剎,頭頂突然響了個驚雷,男子一聲悶哼,真的從馬上摔下去了。
  元賜嫻腦袋一懵,抬頭望天。
  這樣也行?莫不是說,這便是傳聞中的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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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2: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她一時怔愣得忘了動作,身下馬換了主人,失去了掌控,大概不肯馱她了,一顛一顛地想將她甩下去。等她反應過來,伸手去扯韁繩,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外邊,已是迴天乏術,低呼一聲也跟著落了下去。
  落馬一刻,元賜嫻想,上蒼既有好生之德,叫雷公助她一臂之力,也許不會叫她摔得太慘。
  然後她果真沒摔得太慘,將將墜地一剎,一雙手穿她脅下而過,將她整個人拎了起來,下一瞬,她在另一匹飛馳的馬上,被誰從背後圈住了腰。
  這個人沉聲質問她:「元賜嫻,這就是你所謂從過軍的騎術?」
  她聽了這聲音,驀然回首,就見陸時卿黑了張臉,正微眯著眼瞧她。她被凍得思維遲緩,忘了回嘴,愣愣抬頭望天。
  陸時卿被氣笑:「不是雷打的,是我。」
  她低頭看了眼他手中的袖箭,徹底明白過來,奇怪道:「您怎麼來了?」
  「你不想我來,我可以現在就扔了你。」
  她趕緊搖頭,拽緊了他圈在她腰上的胳膊,連聲道:「想想想,我當然想了!您可千萬救人救到底!」
  陸時卿看了眼她滿身的血泥,與掛在長睫上的雨珠子,嘆口氣,沒再說話,擱在她腰上的手臂卻收緊了幾分,繼續揚鞭往前。
  元賜嫻安心了點,問他:「您來時瞧見拾翠和曹大哥了嗎?」
  他點點頭:「他們掩護我來的。」說完補充,「他二人能自保,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對方隨時可能追上來。」
  她「哦」一聲,抱臂縮在他懷裡不說話了。
  雨勢漸漸弱了幾分,但元賜嫻當真凍得熬不住了,何況陸時卿也是渾身濕透的,挨著他也不暖和。良久後,她哆哆嗦嗦道:「……咱們這是要去哪裡?」
  陸時卿卻答:「你以為我知道?」
  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就筆筆直一條荒路,也不知何時是頭,元賜嫻心內絕望,腦袋卻是靈光一現,朝四面瞅瞅,道:「再往前約莫十數裡,會有兩個岔道,您擇西邊走,那條路原是官道,附近有處廢棄的驛站。」
  陸時卿垂眼看她:「你怎麼曉得的?」
  「我跟蹤您的時候在那兒歇過腳……」
  「……」
  小半個時辰後,兩人好歹到了驛站躲雨,為避免馬流落在外暴露行蹤,便將它也牽了進去,拴在屋後馬棚。
  這驛站原就是個小的,單個屋子,門窗都破敗了,擋不牢風,墻角還有老鼠打過的洞,若非元賜嫻昨日在此歇腳,清掃過一番,恐怕四面要更邋遢一些。但眼下也不如何干淨就是了,畢竟積了太久的灰。
  陸時卿甫一進門便望而卻步。
  元賜嫻瞅瞅他:「陸侍郎,您眼下沒命挑剔了,將就將就吧。」她說完,拖著疲憊的身子,一頭栽往一卷稻草鋪蓋。
  她昨日離去時並未收拾此處,此刻地上還留了好些稻草卷和柴火,及幾個火摺子。
  陸時卿也知道她說的不錯,只好勉強按捺下渾身發癢的不適,去察看柴火是否受潮,好容易拿火摺子打著了火,回頭卻見她睡熟了,叫了好幾聲都不聽答應。
  他只好在她跟前蹲下來,伸手晃了晃她胳膊:「先別睡。」
  元賜嫻人是醒了,眼皮卻沉得睜不開,伸手一頓亂揮,險些拍了他一耳光,說:「我一宿沒睡,又被追殺一路,實在太累了,您不要吵我……」
  陸時卿躲開她的手,記起昨夜的尷尬事,咳了一聲,道:「你把衣裳弄乾了再睡。」
  她搖搖頭,小聲咕噥:「我沒事的,我不嬌貴的,得不了風寒……您比較要緊,您把自己弄乾了就行……」說完就沒了聲。
  陸時卿心裡冒火,把她連著稻草鋪蓋一道往火堆邊拖。
  「哎……!」元賜嫻給他拖得醒了神,伸手拽住他胳膊,「停停停……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一努下巴示意她趕緊的。
  元賜嫻累得站不起來,只好手腳並用爬去了火堆邊,抬了頭有氣無力道:「陸侍郎,我穿著衣裳哪裡烤得乾啊。」
  「那就脫了。」他蹙眉說了一句,然後背過身去,走到墻角。
  元賜嫻看了眼他的背影,躊躇問:「我怎知您不會回頭?」
  陸時卿似乎「呵」了一聲,學了她前頭的話道:「縣主,您眼下沒命挑剔了,將就將就吧。」
  她嘆口氣,只好把外裳先脫了,預備烤乾了再換裡衣,抬眼見陸時卿腳下已然滴淌了一圈水漬,看他也怪慘的,就道:「陸侍郎,您將外裳脫了給我吧,反正烤一件也是烤,兩件也是烤。」
  「不必。」
  「您不要逞強,您若是感染風寒倒下了,誰帶我逃命?」
  陸時卿被她氣得不輕,扯了腰帶,頭也不回將外裳朝後一丟。
  元賜嫻伸手接過來,一面烤一面打哈欠:「我怕我烤著烤著就睡著了,您跟我說說話。您是如何知道我遇險了的?」
  他冷哼了聲:「你的好狗。」
  他趕路趕得好端端的,被那牲畜硬是咬著衣角拽下了馬車。天曉得他是如何能夠在那等情形下聽懂狗語的。
  元賜嫻聞言微微一愣。是了,她都沒注意,小黑似乎早就不見了。大概是趁亂去找陸時卿報信的吧。
  「小黑呢,去哪了?」
  「我怎麼知道。」陸時卿不耐煩道。他管一隻狗做什麼。
  元賜嫻給他這語氣一堵,就說不上話來了,想想叫他無緣無故與她一道亡命天涯也挺過意不去的,半晌低聲道:「對不起啊,陸侍郎,害您淌這渾水。」
  陸時卿微微一滯,道:「習慣了。」
  反正每次她粘著他,就準沒好事。
  他不過信口一說,元賜嫻卻不知想到了什麼,沉默許久問:「我是不是總害人倒霉。」
  陸時卿斟酌了一下,答了個較為中庸的說法:「還好吧。」
  但他不知道,在女孩家耳朵裡,「還好」就等於「是」了。所以元賜嫻一點沒被安慰到,反倒嘆了口氣:「若不是我非要跑出來,他們也不會被阿兄派來保護我。」
  陸時卿這才曉得她在思慮什麼,聞言差點扭頭看她,靴尖一轉才記起不對,忙回過頭,道:「與你無關。」
  「怎麼沒關係。」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陸時卿來時也目睹了那番慘狀,的確駭目驚心,平日挺開朗的人一時頹喪也情有可原,他皺著眉頭在想這話該怎麼聊下去才好,過了一會兒,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什麼東西燒焦了。
  他皺皺鼻子,驀然轉身,就見元賜嫻歪倒在稻草鋪上睡著了,兩人的外裳堆在旺火邊,被燒了個正著。他一個箭步衝上去搶救,卻只來得及撈出兩件殘破的衣袍。
  陸時卿緩緩起身,穿著件單薄的裡衣,在仲秋時節的涼風裡凌亂顫抖。
  兩件外裳,一件少了袖子,破了前襟,一件缺了下擺,沒了衣領。
  他要這兩堆破布有何用!
  陸時卿氣得想將那安然酣睡的罪魁禍首拖起來,低頭一瞧卻是一滯。
  元賜嫻在雨裡泡的時辰比他長,裡衣也都濕透了。方才她忙於烤外裳,身上卻未乾多少,此刻薄薄的白衫仍舊緊貼著軀幹,將她纖細的腰肢襯得格外玲瓏秀致,甚至隱隱透出玉白的肌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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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2: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這回不比上次在浴桶裡,彼時她穿了小廝的粗布衣裳,寬大厚實,濕了也瞧不出究竟,眼下卻當真一覽無余。得虧她也曉得自己的相貌容易惹禍,出遠門便穿男裝,裹平胸脯,否則此刻的場面興許更「觸目」一些。
  但饒是如此,陸時卿腦袋裡也已火星迸濺了。
  他撇過眼,深呼吸三回,平復一晌,叫了她一聲。
  元賜嫻沒答應。
  他杵在原地躊躇半天,最終嘆口氣,揀起地上興許已稱不上衣裳的兩堆破布,想了想,找了處瞧上去幹淨點的,撕了一截布條下來,覆在眼上,在腦後系了個繩結,然後去剝她濕透的裡衣。
  陸時卿竭力避免觸碰她的肌膚,等蒙眼褪下她身上的白衫,後背已然緊張得下了一層汗。剩下的裹胸布,他是當真下不去手拆了,只好暫且不管。
  他吁出一口氣,又摘了她的頭,鬆散了她的髮髻,摸索了一下,拿起她燒沒了一截的外裳,就著略乾淨些的裡層給她擦頭髮。
  頭髮得擦乾,不然等她醒來,哪怕沒染風寒也得鬧頭痛。
  陸時卿動作得很小心,生怕碰著不該碰的,卻不料過分輕柔的擦拭伺候得元賜嫻太舒服了,這妮子睡夢裡若有所覺,竟然歪了歪腦袋,將他當成娘親似的,拿臉蛋蹭了一下他的手。
  「……」這活沒法乾了。
  矇著眼,凝脂一般涼爽熨帖的觸感明晰得抓心撓肺。陸時卿屏息凝神,覺得差不多了便草草了事,預備拿外裳給她將就蓋上。
  為了蓋準,他不得不就著布料試探位置,不意在她腰間摸著了一處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一道疤痕。
  他手下動作一滯,皺了下眉頭,有心弄清究竟,猶豫再三,沉聲道:「元賜嫻,蛇來了。」
  元賜嫻沒動靜。
  很好,看來是絕對不會醒了。
  他便移開了墊手的布料,輕輕觸碰上去,發現這疤痕大抵是在後腰處,竟有三寸之長,近乎猙獰,當初應該傷得非常深。
  他一怔,記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當夜,聽見她說的話。
  她的確沒有說謊。
  他霎時什麼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沒有了,像有一盆水從頭淋到了腳,心都是涼的,起身攥了她的裡衣,認真去烤火。
  稻草鋪蓋不舒服,外頭又是連聲的驚雷,元賜嫻到底沒能睡久,醒來低頭一看,呆了幾個數,捂緊蓋在身上的破衣裳,連滾帶爬坐了起來,就見陸時卿正背對著她,坐在火堆邊烤她的裡衣。
  她瞠目結舌:「陸……陸……」陸了半天也沒陸出個什麼。
  陸時卿聽她醒來,心裡不免一聲嘆息,眼看衣裳就快乾了,原本可以深藏功與名的,這下麻煩了。
  他沒回頭,將她的裡衣往後一丟,恰好砸準了她的腦袋:「穿上。」
  「不是,等等……」元賜嫻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驚之下也沒了敬稱,「你給我脫的?」
  「沒有。」他非常肯定地道,「是我幫你脫的。」
  「……」有什麼分別嗎?
  當然不一樣。「幫」是好心,「給」是禽獸,兩者有別雲泥。他依舊背對著她,挑起手邊一截布條,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賜嫻一時語塞,愁眉苦臉地低頭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仿佛十分正直的背影,剛欲再說什麼,突然聽見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很急,混雜了泥水飛濺的響動。
  她一驚,飛快穿妥帖了裡衣。
  陸時卿顯然也聽見了,知這驛站顯眼,如是對方殺手來了,絕無可能放棄查證,便沒打算躲藏,語速極快地問:「對方是誰,想要什麼,可有頭緒?」
  這些事他早先就想問她了,見她實在累極,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賜嫻挑揀了最要緊的訊息答:「不清楚具體身份,但隊伍裡有他們的主子。應當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
  「待在這裡別動。」
  陸時卿留了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門一剎,七、八名殺手馳馬而至,打頭的那個正是元賜嫻此前判斷出的,這些殺手的主子。
  他下了馬,透過破敗的門窗,一眼瞧見了屋內烏發披背,衣衫狼狽的人。
  察覺到他的目光,陸時卿腳步一移,遮擋了身後窗洞。見他只是定定望著元賜嫻的方向,卻久未開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閣下竟還有閒心在此逗留。」
  聽見這句,男子的目光終於落在了陸時卿身上。
  陸時卿負了手道:「早在先前,陸某便以鷹隼傳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閣下腳踩的這塊地界已被徹底封鎖,不出一炷香,臨縣千數守備軍便將趕至此地。您若抓緊撤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然,您也可以趁這一炷香的時辰殺了我。只是不巧,陸某眼下並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徵聖人的欽差,一旦我死在這裡,封鎖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屆時,包括十六州在內的山南東道都將成為囚籠一座,北面京畿亦會被驚動。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於是在與聖人為敵。如您非大周人士,」他說到這裡淡淡一笑,「便等於是在與整個大周為敵。」
  「四海州縣,億兆疆土,這片王域,您踏得進來,卻未必走得出去。陸某就在這裡,挑釁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也在這裡,您想帶走她,不妨先殺了我試試。」
  雨勢漸止,天光明朗了幾分,四面寂靜,窗柩上懸掛的水珠一滴一滴緩緩往下淌著,他的聲音一字一字,清晰地傳進屋子裡。
  元賜嫻捂著衣衫,透過窗洞緊緊盯著他的背影。
  等他說完最後一句,有那麼一瞬,她似乎不記得這個人是大周未來權傾朝野的帝師。只知他是陸時卿。
  打頭的男子一動不動靜默原地,最終,往元賜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翻身上馬,打了個「撤」的手勢,策馬飛馳而出,一字未留。
  陸時卿像什麼事沒有似的推門回來,見元賜嫻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眉梢一挑:「怎麼?」
  她回了神,搖搖頭,不知何故覺得有點燥熱,沒話找話一般笑道:「沒什麼,就是覺得您特別有氣勢。」說完補充道,「穿著裡衣跟人對峙也特別有氣勢,特別叫人崇敬。」
  陸時卿的臉黑了。
  她最好期待對方是大周人士,否則他丟臉丟出國門,一定饒不了她。
  見他走近,元賜嫻咳了一聲,拿破衣裳將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後問:「您何時放出的鷹隼,一炷香後,咱們就有救兵了嗎?」
  他嗤笑一聲,在火堆邊坐下:「我哪來的鷹隼?」
  元賜嫻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們當真殺了您?」
  他覷她一眼:「如果他們不在意殺我,昨夜在河岸邊就該動手了。不過一筆算計,你不必太感動。」說完一指稻草鋪,「現在可以睡了。」
  「既然沒救兵,他們發覺上當受騙,去而復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們還是趕路吧。」
  「誰說沒救兵?」他瞥瞥她,「我沒有長翅膀的鷹隼,還沒有兩條腿的僕役?」
  哦,這話是說,趙述已經去報信了,只是沒鷹隼快,恐怕所謂封鎖與支援都得晚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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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4: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見他料準了對方不會再回頭,元賜嫻就背對他躺了下去,重新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黃昏,她隱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來了,睜眼就見陸時卿已然穿戴齊整,手上拿了一身乾淨的衣袍,似乎正準備叫醒她。
  見她自己睜了眼,他便將衣裳遞給她:「換好了出來。」
  元賜嫻瞅了眼窗外,見兵卒們一個個都十分老實地背對此處,就安心穿戴起來,拾掇好了推門出去。
  陸時卿聽見身後動靜,扭頭看她,道:「我已傳信給你阿兄報平安,但商州封鎖了,你暫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馬一時半刻也趕不來。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擱在這裡。」
  元賜嫻撇撇嘴「哦」了一聲:「那您去忙,給我找個地方落腳就……」
  她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所以你隨我一道南下。」
  元賜嫻一愣,一時歡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陸侍郎?」
  四面兵卒偷偷移目,向兩人投來曖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聲,低頭看一眼,示意她把拿開手,注意分寸,然後道:「只是權宜之計,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
  天晚日暮,疾雨如注。
  急驟的涼風透過窗洞灌入陳舊破落的驛站。頭頂一個驚雷炸響,將屋裡交纏的一對身影照得雪亮通明……
  陸時卿在轆轆的車行聲中醒來,驀然坐起,盯著從車簾縫隙透進來的晨曦瞧了半晌,急促喘息。
  眼前復又掠過夢裡一幕一幕——細嫩的小臂纏著他的脖頸,濕漉的烏發如藤蔓一般,抓觸著他的胸膛,一路往他肩上攀繞。玉軟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擺,叫他四體百骸一剎酥碎。
  琳琅雨聲裡,骨騰肉飛,魂顛夢倒。
  陸時卿怔愣了幾個數,低頭看了眼身上褻褲,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峻,露出了近乎震驚的神情。
  已經是翌日了。昨日黃昏,商州刺史替陸時卿和元賜嫻作了安排,給兩人各置一輛寬敞闊氣的馬車,派當地兵卒一路護送他們去往鄧州。
  車行一夜,約莫辰時,陸時卿叫停了車隊吃早食。
  他確因耽擱了行程預備趕路,沿途都不打算進城,但也未到得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將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元賜嫻就從後頭馬車興衝衝跑下來了,端了個裝著吃食的青碧色玉盤,湊到他車簾邊喊:「陸侍郎,我能進來與您一道吃早食嗎?」
  陸時卿一聽這脆生生的聲兒就炸頭皮。天曉得,在夢裡,她是如何拿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這能怪她嗎?不能吧。他得講點道理。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問:「為何要與我一道吃早食?」
  元賜嫻如今是不敢隨便掀他簾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邊答:「馬車裡頭的婢女只會一個勁地阿諛奉承,實在太無趣了。我想找人說說話,您總不好叫我喊趙大哥吧?」
  哦,那的確不能。趙述這個見色忘主的,今早還與他說,元賜嫻打了一個噴嚏,要不要替她尋醫問藥。
  他拿一句「多事」打發了他。一個噴嚏罷了,還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聲「進」。
  元賜嫻就撩開簾子進去了,面上堆滿笑意,將玉盤往他跟前小幾一擱,坐在了他對頭。
  陸時卿抬頭瞥了眼她扶在盤沿的手,見果真如夢中輕攏慢捻的柔荑一般模樣,不由心神一蕩,繼而皺了下眉頭。
  這個古怪的夢太要命了,簡直叫她成了一劑行走的銷魂藥,以至她眨個眼撩個發都成了對他的蠱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轉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盤裡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問:「你這盤裡的糕食麵點,怎麼都是一類一個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雙成對,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答:「她們給的吃食太多了,說這個是當地的名點,那個又是數年難得一品的什麼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樣揀一個嘗嘗。」她說完,見他不爽得連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別趕我走,我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難受了。」
  見她抬手便要將一塊雪白的水晶餅塞進嘴裡,陸時卿忙出言阻攔:「慢點吃就行。」
  元賜嫻張著個嘴頓住,正欲眼泛晶瑩,突然聽他道:「你阿兄今早傳了回信來,說倘使你有一絲閃失,就叫我血債血償。你噎死了,我賠不起。」
  「……」
  元賜嫻收斂了感動,撇撇嘴,低頭慢慢吃了起來,飽腹後與陸時卿閒話:「我方才剛醒的時候,見趙大哥拿了您一身髒衣裳去丟。您可是沒人伺候,將茶水灑了?」
  陸時卿正放了勺粥到嘴裡,聞言猛地一嗆,險些失態,平復了一下,咽下後才低頭「嗯」了一聲,看起來竟有幾分心虛。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然後道:「您怎麼連茶水也能灑?莫不如這一路,我白日就與您同行,替您端茶遞水,夜裡再回後頭馬車裡去。」
  其實商州刺史送了好些個婢女給陸時卿獻殷勤,都被他打發去了元賜嫻那邊。他平素就不習慣別人端茶遞水,因為嫌髒,一向自己做慣了,怎會沒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說不出,只好不解釋,直接拒絕:「不必了,消受不起。」
  元賜嫻扒拉著小幾湊他近一些,瞅著他道:「您就當我還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給我個挑釁……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國威的機會吧,敬愛的陸欽差?」
  她靠他這般近,眨著雙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說的還是從他嘴裡學去的話。陸時卿眼瞼微垂,神情到底一點點軟了下來,說:「就今日一回,下不為例。」
  元賜嫻小雞啄米一般點點頭。
  得寸進尺的「道理」她還是聽過的,能一道吃早食,就意味著能留在他馬車裡,能有一回,就意味著能有第二回。
  她怎知嫌犯何時被捕,如此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機會,合該將每一日當作最後一日,一時一刻都不放過。
  但陸時卿是當真消受不起她的伺候,不過由她坐在一旁看他辦公罷了。一上午過去,等批示完最後一疊有關賑災事宜的公文,見她無趣得昏昏欲睡,他也生怕這無邊的困意蔓延給自己,便打算跟她說說話。
  正好,他也的確有事問她。
  他喝了口茶,緩了緩道:「昨日打頭的男子,身形可有眼熟之處?」
  元賜嫻冷不防聽他開口,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回想了下道:「似乎沒有。」
  「倘使這批人可能來自域外,你心裡可有數?」
  元賜嫻擰眉道:「莫非是南詔?」
  「此話怎講?」
  「若說與我結了梁子的域外人,大抵就是南詔了,且這些人的暴虐手段也確實像他們的作風。可這太不可思議了。商州靠近京畿,已是我大周政治的心脈位置。南詔人怎可能這般來去自如?」
  陸時卿笑了一下:「倘使有內應,為何不能?」
  「您可是查到了什麼?」
  他搖搖頭:「正因查不到,才覺是如此。」
  昨日他跟對方說的那番話,不單是威逼退敵,更有試探的意思在裡頭。若他們真是大周人士,其實未必走得如此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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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4: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元賜嫻沉默著,似乎在思考什麼。
  陸時卿想了一晌,覷著她道:「南詔太子曾逼婚於你,你應當見過他,記得他的長相吧。」
  他這眼神輕飄飄的,盯得她一陣莫名心虛。
  她答:「見是見過的,但我哪裡記得人家長什麼樣,他又不是您陸侍郎。」
  「上回你在紫宸殿,與聖人說他長得賊眉鼠目。」言下之意,她分明是記得的。
  「是嗎?」元賜嫻眨眨眼,「可賊眉鼠目是個貶義詞呀!您不會不高興吧?」
  「我為何不高興?」陸時卿語聲清淡,似乎南詔太子是狗是彘都與他無關,「我只是問你,昨日的男子是否可能是南詔太子。」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元賜嫻訕訕一笑,開始認真回想:「我記得,南詔太子名‘細居’,為人算是能謀擅武,論身形,比您高大魁梧幾分……」
  她沒回憶完就被陰沉了臉的陸時卿打斷:「你就說是不是,有無可能,與我比較個什麼?」
  元賜嫻無辜瞅他:「我眼裡頭就您一人,您還不許我拿您作個參照了?」
  陸時卿一噎。他這前一刻憂慮後一刻歡喜的,簡直像得了什麼心病。
  意識到這一點,他愈發感到煩躁,臉色更不好看了些:「別油腔滑調的,談正事。」
  元賜嫻與細居的確在兩年前春野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日落西山,她牽了馬在溪邊飲水,碰上他來問路。她不知他身份,並未多作留意,指了路就策馬離去,隱約記得此人大概二十出頭的模樣,肌膚是深蜜色的,有一口極其渾厚的嗓音。
  若說後來有何交集,便是在戰場了。他派兵困了她阿爹,她領軍救援,拼死將南詔守備破了個口子,助阿爹突破重圍。
  但昨日的男子面具覆臉,一字未言,當真無從考證。不過身形倒是基本吻合的。
  她事無巨細地與陸時卿講了,聽他「嗯」了一聲,便再沒了下文。
  五日後,欽差隊伍橫穿鄧州,入了唐州地界,轉而由唐州刺史接手陸時卿的一切出行事宜。
  過了唐州便是淮南道,但陸時卿不知何故突然放慢了步子,在唐河縣落了腳。
  拾翠和曹暗就是這一日得以捎著小黑趕至,與他們會合的。兩人都受了不少傷,好在未威脅要害,見到元賜嫻和陸時卿,氣也沒來得及喘上幾口,便將查探到的最新消息一股腦回報給了主子。
  曹暗道:「郎君遇刺的消息當日便傳到了長安,聖人震怒,當即命人徹查此事,直至今早有了些許進展。」
  陸時卿不願聲張真相,叫世人曉得有群身份不明的男子想擄元賜嫻,故而對周邊各州的說辭都是自己遇刺了。
  當然,這事瞞得了地方官吏,卻瞞不了徽寧帝,只是他也顧忌元家,為免案子水落石出前,叫元賜嫻無辜惹上流言蜚語,便一樣如此對外宣稱。
  陸時卿問:「如何?」
  曹暗答:「實則也不算聖人查得的。是昨夜,京兆府劉少尹無意在長安城附近發現了一行蹤跡詭秘的玄衣人……」
  陸時卿嗤笑一聲,看了眼一旁同樣神情難以置信的元賜嫻,冷冷道:「他劉少尹莫不是在與我玩笑吧,還是說這些殺手被雨淋壞了腦袋,竟自己往刀口撞?」他饒有興趣地問,「然後呢,這行人是何去向?」
  曹暗躊躇一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道:「郎君,他們去了韶和公主的公主府。」
  元賜嫻微微一愣,肯定道:「不可能。」
  鄭筠曾幾次三番對她加以意味不明的試探,她自然並不如何喜歡此人,但卻也絕不會因此便以偏見、矇昧的眼光看她,反倒錯放了真正的凶手。
  她說完這句,陸時卿未置可否,似乎在思量別的什麼。
  元賜嫻道他對鄭筠心存疑慮,盯著他解釋:「陸侍郎,不可能是韶和。其一,上回那批人的手段您也瞧見了,如此規制,已可稱得上死士,她一個公主有何能耐、膽量在聖人眼皮底下培養這樣的下屬?如真有此事,便說明她非簡單角色。但既非簡單角色,又何以蠢笨到為了點微末小事冒此大險?一旦聖人查明真相,懷疑她豢養死士的居心,她怕連性命都得丟了。」
  「其二,若說韶和當真對我心懷敵意,無非便是因了與您的情愛糾葛。既然如此,她該巴不得我就此消失才對。可這批殺手的目的卻分明是活捉我。這點該如何解釋?其三,如您所說,除非這些人壞了腦子,否則怎可能往京畿方向逃逸?劉少尹也是,我倒寧願相信他出門被天降的巨石砸斷了腳趾,也不覺他能‘無意’發現他們的行蹤。」
  「再有其四,您也說懷疑他們是域外人。」她說到這裡似乎覺得非常好笑,「如此便更是奇了,這男女間的風月情難不成能當飯吃?誰會因了個不知算不算數的情敵通敵叛國呀,莫不是她韶和公主真愛您愛得瘋魔了?」
  她有理有據,言之鑿鑿,陸時卿卻只是靜靜坐在長條案的對頭,神情淡淡地望著她。韶和公主如何,他不清楚,也不欲清楚,但他知道,元賜嫻沒有瘋魔。
  當他已然因她隨口一句話,莫名無法克制悲喜情緒,她卻依舊如眼下這般進退自如,游刃有餘。
  她幾乎不必多作思考,便能分析得如此精妙,是因為她在局外,冷靜而清醒。韶和公主無法激起她心底的漣漪,他也無法。
  當然,她說的都是對的。很顯然,此事的確與鄭筠無關。
  良久,陸時卿才扯了下嘴角,道:「我知道不是她。」
  元賜嫻奇怪地瞅瞅他。既然早就知道了,怎還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思考如此之久。
  未等她想通,陸時卿突然出言斥退了曹暗和拾翠,等屋裡只剩了她,才緩緩道:「元賜嫻,你答我一個問題。」
  他神情肅穆,元賜嫻一頭霧水道:「您說。」
  「自先太子被廢,朝中再無嫡出皇子,稍年長些的老二與老三一直被朝臣寄予下一任儲君的厚望。其中,三皇子是如今大周唯一一位實封的親王,替聖人代理淮南,治下物阜民豐,除卻現今這迴天降洪澇災禍,多年來也算安穩。」
  「二皇子則軍功赫赫,早年曾聯合回鶻大敗突厥,替聖人消除了多年來的一塊心病。只是前些日子,他私造、偷運箭鏃,與回鶻往來密切,叵測居心令聖人倍感失望,反倒一直名不見經傳的六皇子得了提拔。」
  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元賜嫻聽得認真,卻越聽越糊塗,終於忍不住問:「陸侍郎,您究竟想問什麼?」
  陸時卿似笑非笑道:「我想問,老二、老三、老六,你元家對此三人是何態度看法。或者說,他三人中,可有誰與你元家關係較近一些。」
  元賜嫻不曉得她是不是看錯了,她總覺得,陸時卿問這話的時候,眼底隱隱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期待。
  可她哪管得了他期待什麼,眼下是聖人身邊最寵信的臣子拋了個要命的問題給她。她這一開口,可不知答案會傳到誰的耳朵裡。
  她忙是堅決道:「我元家向來不參與這些個勾心鬥角的,不論誰做儲君,只要大周好,大周的百姓好,就好。」說完,豎掌作發誓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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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35: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陸時卿看了眼她雪白的掌心,嘴角微扯。她好像都在他跟前發誓成癮了。大概前頭的每一次,都跟眼下這次一樣是假的吧。
  他默了默,望著她的眼睛繼續平靜道:「如你信我,就說真話。」
  元賜嫻被他瞧得一陣心虛,腦袋轉得飛快。
  這是怎得了,難不成她在長安的阿兄捅了什麼簍子,叫陸時卿對元家與鄭濯的關係起了疑心?還是說,他純粹是在詐她?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斟酌了下,肯定道:「陸侍郎,我當然是信您的,但我已經說了真話了。」
  陸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撐案站起,踱到窗邊,負手許久才說:「知道了。」
  畢竟在元賜嫻的夢裡,陸時卿最終輔佐的是十三皇子,她因此生怕他曉得了什麼,此後與元家起政治衝突,剛欲試探幾句,卻聽他背對著她道:「刺客的事,你暫時不用管了。我與縣令有事談,你回吧。」
  元賜嫻聽他語氣淡淡的,好像也不似動怒,只好暫且擱置此事,出了房門。
  此地是唐河縣朱縣令的府邸,因陸時卿在當地有些事得處理,便說好了在這裡客居兩至三日。元賜嫻就住在與他相鄰的院子,中間一道矮墻相隔。
  從他院中出來,跨過月門,她一眼瞧見拾翠站在前頭,似乎已等了她半晌。
  見她來,拾翠往四面瞅瞅,壓低了聲道:「小娘子,有個消息與您說。」
  元賜嫻努努下巴示意她裡邊說話,回了主屋,闔上門窗,才問:「何事?」
  拾翠道:「揀枝回長安了。」
  元賜嫻微微一滯,下意識扯了她的袖子緊張問:「可是徐先生的身份有了結果?」
  揀枝是在七月初被她派去江州拜訪曾經的大國手許老先生的,照理說八月初就該回了。但前些日子,她傳回一次消息,說臨時遇上點事,須進一步查證,故而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因書信來往不安全,元賜嫻彼時也就未著急盲目地詢問她究竟遇上了什麼。
  拾翠點點頭,道:「揀枝不負所托,見到了許老先生,一番迂迴試探之下,大致能夠確信,徐先生給您的,確是當年與許老先生在潯陽江畔一戰的棋譜不假。揀枝得到如此結果便打道回府了,不料半途裡復又被許家人請了回去。」
  元賜嫻眉頭一蹙:「何故?」
  「您可知許老先生的嫡孫女許三娘?」
  她搖搖頭:「沒聽過。」
  「這位許三娘是江州出了名的才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當然,也隨了她的祖父,棋藝頗高。許三娘如今已有二十四,卻始終未嫁作人婦,素日裡愛好雲遊,此番離家數月歸來,聽許老先生講了棋譜的事,便急急忙忙派人請回揀枝,打聽徐先生的下落。」
  元賜嫻似乎猜到了什麼,卻沒說話,示意她繼續講。
  「據許三娘說,她與徐先生曾有過一段情緣,但三年前有一日,徐先生突然不辭而別,此後再無音信。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翻遍大江南北也不曾得一星半點的線索,故而懇求揀枝,倘使知道徐先生的下落,務必給她指條明路。」
  「未經您允許,揀枝不敢擅作決斷,既怕錯過此番確認徐先生身份的絕佳機會,又怕事情鬧大,惹了他的不快,便沒將話說死,只告訴許三娘,棋譜是她偶然所得,而她並不知曉所謂徐先生究竟在何處。許三娘卻堅持欲循此線索查探下去,揀枝就將她暫且帶回了長安,給她在城中找了處宅子安頓,預備先穩住她,等您回了再做決定。您看,此事如何辦才好?」
  拾翠說完,見元賜嫻眼光呆滯,似神遊天外,遲疑了下,試探問:「小娘子?」
  元賜嫻驀然回神:「哦,你說什麼?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然後呢?」
  拾翠一愣。小娘子這是怎麼了,竟漏聽了那麼一大段。她不敢多問,便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元賜嫻依舊有些心不在焉的,聽罷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既是徐先生的舊識,就問問他的意思吧。但直接問不妥,還得拐著彎來,我不在長安,終歸不放心阿兄來做此事。」
  「小娘子預備如何?」
  「我去隔壁院子,找一趟陸侍郎。」
  她略一躊躇,回頭往院外去了,到得陸時卿書房?扇前,叩響了三下門。
  陸時卿正與朱縣令說事,聞聲問了句「誰」,辨明她的聲音後,躬身來移門,見了她,眉梢一挑,問:「怎麼?」
  元賜嫻覺得他還是怪怪的,竟然親手給她開門,且目光灼灼,簡直像要燒穿了她的臉皮,也不知是否仍舊在因站隊之事試探她。
  她猶豫了一下,遲疑道:「陸侍郎,我方才回屋考慮了一下,雖說長安抓了批假嫌犯,但嫌犯再假,也算抓著了。剛好我也出來很久了,阿兄阿嫂都特別記掛我……」她說到這裡,覺得陸時卿的眼光一點點冷了下去,莫名叫她有些氣弱,「那個……所以我想跟您請個辭,回長安去。」
  元賜嫻垂眼說完,抬頭瞅了瞅他,卻見他臉色仿佛冷得結了一層冰霜。
  她回想一番,趕緊補救道:「我不光是為阿兄阿嫂,也是替您著想。您瞧您如此日理萬機,我一直在旁叨擾,多不好啊!」
  陸時卿拿眼刀子刮了她很久,確信足夠刮得她臉蛋疼了,才冷笑一聲道:「元賜嫻,你想得美。」
  陸時卿當真有點惱。起初聽她敲門,他道她是想通了,來與他坦白元家和鄭濯的事的,故才興致勃勃-起身開門,不想卻是一盆冷水從天而降。
  但他惱的不是元賜嫻,而是如此沉不住氣的自己。
  因此脫口而出這一句後,他便後悔了。被她一次次輕易撩撥得心思浮動,已然夠叫他不甘和難堪,倘使心思外露,豈不叫她瑟,叫她誤以為他已被徹底攻陷了。
  美色當前,身是堂堂正正兒郎,心非巋然不動木石,一時被迷惑再尋常不過,等幾日,等他忘了那個瘋癲的夢就好了。
  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見元賜嫻顯然非常吃驚,他當即恢復了淡漠的神色,將?扇大敞開來,然後朝裡道:「朱縣令方才說,有樁天大的要緊事,須得瀾滄縣主幫忙才可辦妥,是吧?」
  他說完,再扭頭跟元賜嫻解釋:「我已跟朱縣令應下此事,所以你暫時不能回長安。」
  元賜嫻恍然大悟。她就說嘛,陸時卿一向很煩她在他跟前晃,怎會不肯放行。
  她問:「有何要緊事?能幫的我一定幫。」
  陸時卿怎麼知道有哪門子要緊事。他看向坐在書房下首位置,瞧上去又憨又胖,油光滿面的中年男子,道:「這個,還是請朱縣令與你說吧。」他說完便事不關己一般,負了手背過身去。
  朱縣令兩撇黑黝的鬍鬚一抖,烏溜溜的眼珠子一遍一遍來回滾,萬分緊張地盯著陸欽差的背影:哎呀,怎麼個情況,天地良心,他可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陸時卿卻絲毫沒有回頭解釋的意思,仿佛他不現編個像模像樣的理由出來,改日就扒了他的皮。
  大人物一個轉身,考驗小人物的時刻就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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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朱縣令腦袋裡一剎間山崩海嘯,風雨大作,在陸時卿的背脊越來越僵硬時,一個踉蹌,慌手慌腳奔上來,到得元賜嫻跟前,點頭哈腰一陣,拱手道:「是這樣,是這樣的……縣主,咱們唐河縣吧,它……它出了個貪官!對對,貪官。這個貪官吧……他特別貪!不僅貪財,還貪色!」
  元賜嫻不明所以地瞧著他。
  朱縣令在陸時卿八月飛雪一般寒涼的背影裡,終於編出個說辭:「可偏偏此人十分狡猾,竟叫下官無論如何也捉不著他的把柄。下官就想啊,縣主您玉貌仙姿,是不是能夠誘他露出馬腳……」
  陸時卿驀然回首,瞧著滔滔不絕的朱縣令,先是驚詫,後是震怒。
  元賜嫻也是猛一偏頭,看的卻是陸時卿。他這是叫她去色-誘一個貪官?
  她難以置信地問:「陸侍郎……您竟答應了朱縣令這樣的事?」
  陸時卿也沒料到小人物被逼急了,竟如此口不擇言,挑了碰不得的刀口上。他矢口否認:「不是,他起初並非這樣與我說的。」
  朱縣令真想抽自己三百個大耳刮子。他怎說出了這般大逆不道之言!就他這腦子,恐怕永遠都是個縣令了!
  不,眼下得罪了貴人,還是在人家陸欽差的生辰得罪的,他大概連縣令都做不成了。
  他忙接連抽了左右臉倆耳刮子,道:「下官僭越,下官僭越了!」
  元賜嫻管他僭越不僭越。便是一百個朱縣令叫她去色-誘別人又如何,她不高興的是,陸時卿答應了如此提議。
  他這是將她當成什麼人了。
  她一時氣惱,衝他道:「陸侍郎,我知道我在外邊風評不好,許多人提到我,都得喊我一聲禍水。可南詔太子也好,九皇子也罷,我從未主動招惹他們,也就對您做過些沒臉沒皮的事。」她說著說著,大約委屈上了,見陸時卿微微錯愕,卻毫無辯駁,便更是生氣,「您想色-誘貪官,上什麼醉紅樓醉黃樓醉青樓找漂亮的小娘子去,她們可比我精通!」
  她氣得胸脯一起一伏,說完扭頭就跑。
  陸時卿似是想去追,腳步一移復又頓住,到底抿了脣默在原地。
  朱縣令渾然是被嚇傻了,屁滾尿流告了退,回去後一心想著該如何彌補這樁過失,百思不得其解,便去尋素來聰慧的縣令夫人說明了此事。
  聽他將事情始末講完,縣令夫人一眼參透其中玄機:「這事根本不是你的過失,陸欽差與瀾滄縣主誰也沒氣你。都說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倆的心結,旁人哪裡解得了?你想將功贖罪,莫不如給他們製造個解鈴的機會……」
  朱縣令猛點幾下頭。
  今日八月二十二,的確是陸時卿的生辰。往年這天,總是宣氏替他大肆操辦,如今恰好撞上公差在外,自然就省了,哪怕前頭朱縣令一見他便獻殷勤,問他可要設個宴,他也是一口回絕。
  但晚膳時,雖菜色一切如常從簡,他卻在桌幾正中瞧見了一碗長壽麵。
  陸時卿瞥瞥恭候在旁的朱縣令,目光質疑。
  朱縣令腆著臉笑:「陸欽差,您不許下官設宴,可這長壽麵還是該有的,否則便是下官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呵呵,他若懂人情世故,至於給他捅出個大簍子嗎?元賜嫻可在屋裡悶了一下午,未曾踏出過房門半步。
  陸時卿也懶得與他計較了,問:「縣主呢?」
  朱縣令忙答:「下官已差人好生去請了。」
  他話音剛落,果見元賜嫻來了,穿了身瞧上去過分厚實的男袍,頭髮束得一干二淨。
  今早她與陸時卿在唐河縣落腳後,原本是換回了女裝的,眼下擺明了對下午的事心有芥蒂,才故意如此。
  陸時卿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元賜嫻卻看也沒看他,坐下後就低著頭自顧自動筷了。沒毛病,反正她最大。
  她不是風月話本裡,一點點委屈就絕食的小娘子,再生氣也得吃飯,不吃飯,吃虧的是自己。
  所以哪怕她臉很臭,卻也吃得很香。
  朱縣令繼續腆著臉笑,站在一旁給她介紹席間菜色,一盤一盤指點,眼見得那手勢都是繞著正中那碗長壽麵走的。
  等他說得口乾舌燥,快接不上氣的時候,元賜嫻終於開口問他:「這怎麼像是長壽麵,朱縣令府上有人過生辰?」
  機會來了!把陸欽差今日生辰的真相告訴瀾滄縣主,叫倆人親近一下的機會來了!
  陸時卿聽見這一問,夾菜的筷子一頓。
  朱縣令心中大喜,忙擺手道:「不是,不是的……!」
  元賜嫻卻只是「哦」了一聲,然後便重新低頭吃飯了。她心緒不佳,不欲多言,原也不過隨口一問,既然不是就算了。
  朱縣令張著個嘴愣在原地。這就完了?正常人下一句不該是繼續追問的嗎?
  他剛欲出言將話茬繞回去,卻突然覺得有點冷——席間氣氛好像有點凝固。低頭一瞧,原是陸欽差的筷子和瀾滄縣主的筷子夾著了同一根秋葵。
  兩雙筷子一雙夾了一頭,兩人都頓在原地一動不動,盯著那綠油油的秋葵看,像是誰也不肯相讓。
  一晌過去,兩人齊齊松筷,去揀別的菜,下一瞬卻又夾著了同一塊童子鵝肉。
  好傢伙。朱縣令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見陸欽差這次很快收回了筷子,像是想將鵝肉讓給縣主,可縣主卻也跟在他後邊擱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說:「我吃飽了。」然後起身就走。
  朱縣令臉都苦綠了,正想說點什麼打破僵局,見陸欽差也撐案站起,一句話未留回房去了。
  陸時卿回房後歇了一晌便去沐浴了,等拾掇完畢,翻讀了幾本公文,召來曹暗詢問刺客案的進展。
  曹暗回稟道:「郎君,照長安現今的動靜瞧,凶手應該找好了替罪羊。此人知道聖人多疑,遇事必要彎繞思慮,一層布置是不夠的,故而先嫁禍給了韶和公主。聖人一定與您及縣主一樣,不會輕易接受這個結果,而一旦他往裡深入查探,便能順藤摸瓜,找到另一個替罪羊,也就是凶手真正欲意栽贓的人。但小人想不通,這個即將倒大霉的人是誰?」
  陸時卿略一思索:「二皇子。」
  曹暗一驚:「二皇子如今已然日落西山,誰還不肯放過他?」
  他搖搖頭:「表面看來是在嫁禍二皇子,最終目的卻是阿濯乃至元家。上回盂蘭盆法會,雖未有證據直接證明是二皇子陷害了阿濯,但依照當時的利益關係看,聖人心中多半已認定是如此。也就是說,在聖人看來,他的二郎近來是在針對六郎的,而如今,一個針對六郎的人卻向元家下了毒手……你以為,這將給聖人提供一條怎樣的思路?」
  「聖人會覺得,元家興許與六皇子有牽扯。」曹暗霎時下了層冷汗,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此人心思高妙,一石二鳥之計著實狡詐!郎君,咱們該如何應對?」
  陸時卿笑了笑:「計策雖妙,卻可叫他未成先夭。你想想,聖人既要順藤摸瓜,該從誰查起?」
  「劉少尹。想來劉少尹已被凶手收買,到時指不定在御前供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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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他冷笑一聲:「那就叫他永遠也沒這個機會開口。」
  曹暗頷首應是,正欲告退去辦,突然想起樁旁事,躊躇道:「郎君,縣主似乎心情不好,您是否該去與她解釋幾句?」
  陸時卿默了默沒說話。
  他繼續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道您顧慮什麼,您無非是擔心,她別有用心地接近你,萬一曉得了您暗藏多年的幕僚身份,令您無法再站在絕佳的位置操控朝局,從而耽擱了大事。但照小人看,縣主哪怕並非絕對的真心實意,也必然不是想害您。您可曉得,她遇刺當日,緣何回頭中了埋伏?」
  陸時卿這下抬起眼來,眼色疑問。
  他便將刺客令元賜嫻誤會陸時卿遇險的經過講了,然後道:「縣主若一點不在乎您,彼時怎會心急忙慌走回頭路去救您?今日也是,那不上道的話是朱縣令講的,可她偏偏生了您的氣,可不正是因了她無所謂朱縣令如何看她,卻在意您嗎?左右都是誤會一場,您與她解釋幾句也不花多少力氣……」
  未聽他將話說完,陸時卿便已接連變幻了神色,到得最後倏爾起身,一陣風似的走沒了影,不料方至月門,就見門檻對頭來了個人,正磨磨蹭蹭,猶猶豫豫往這兒走。
  是元賜嫻。
  兩人倏爾齊齊停步,驚訝對望。
  天色已然昏暗了,今夜無月,倒是滿天星斗熠熠燦燦,河漢縱橫分明,將整個唐河縣籠在一片瑰麗的光澤裡。
  珠星粲然,一門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賜嫻先道:「陸侍郎。」
  陸時卿輕咳一聲,「嗯」了一句。
  「您可是來尋我的?」她繼續問。
  他微微一滯,一個「是」字臨嘴一滑,轉而道:「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方才當真腦袋一熱就衝出來了,其實並未想好合適的說辭,加之元賜嫻出現得突然,便想先拿「散步」做藉口緩一緩。
  陸時卿答完又問:「你怎麼?」
  元賜嫻撇撇嘴,很小聲地哼了一下,瞅著自己的鞋尖說:「我也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哦」了一聲:「那就走吧。」說完轉身往外頭去。
  元賜嫻在原地愣了幾個數,意識到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抬腳跟上。他似乎刻意壓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與他齊平了。
  兩人一路無話,直至橫穿過一整個院子,卻突然異口同聲道:「我……」
  陸時卿停下步子,偏頭看她,大抵是叫她先說的意思。
  元賜嫻轉過身面對他,猶豫了下道:「對不起,陸侍郎,其實我是來與您道歉的。」
  陸時卿倒是被她這話惹懵了:「你道什麼歉?」
  「方才聽院裡小廝說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曉得,就不與您置氣了。反正壽星最大,生辰這天,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的。」
  她的語氣悶悶的,聽來並不如何高興,像是勉強遷就他。
  陸時卿心裡有些哭笑不得:「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
  元賜嫻點點頭,看了眼天色,補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後,我可能會重新生您的氣。」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只留給他一個頭頂心看。陸時卿垂眼瞧了她一會兒,笑得頗是無奈:「天亮也不用生氣了。朱縣令說的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元賜嫻微訝之下抬起頭來。她的確記得他下午否認了一句,但她沒信。畢竟朱縣令怎可能當著欽差的面信口雌黃。
  「他怎敢騙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陸時卿沒法解釋,推諉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瘋?你只要曉得我沒答應過那種事就行了。」
  元賜嫻面露狐疑:「我不信。」說完補充道,「除非您發個毒誓。」
  他一噎:「什麼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騙我,天亮之前就將粘一身狗毛。」
  真是夠毒的。他一時被氣笑,卻還是照她說的,一字一句發了誓。
  元賜嫻這下才算勉強信了,心情不錯地拍拍手道:「好吧,暫且信您了。」
  陸時卿瞥瞥她,剛預備叫她回房歇息,卻忽聽一陣「咕嚕嚕」的響動。他目光一動,下移至聲來處——她的肚子。
  元賜嫻早在「咕」聲落,「嚕」聲還未起的時候便尷尬地抱緊了肚腹,不料還是被他察覺了,只好訕訕笑道:「陸侍郎,我晚膳沒吃飽,本來靠您一口氣撐著,現在原諒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沒怎麼動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點點頭:「那您難道不餓嗎?」
  他肯定道:「不餓」。話音剛落,寂靜的夜卻再度被一陣「咕嚕嚕」的聲響打破。
  陸時卿一愣。這聲音不是他發出來的吧。一定不是。
  元賜嫻卻已捧腹大笑起來:「您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著眼前笑得前仰後合的人,半晌嘆了口氣:「我叫人拿些吃的來,一份送到你院裡,你回去等吧。」
  元賜嫻卻擺擺手攔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擾人家,咱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陸時卿心裡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炷香後,兩人偷偷潛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賜嫻貓腰打頭陣,陸時卿拗不過她,被迫殿後。再往外,灶房門口蹲了被主子喊來望風的小黑。
  元賜嫻心裡奇怪,這朱府好歹是個縣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圍,竟連個看門的也無。
  陸時卿卻明白了。估摸著是朱縣令有意叫他和元賜嫻今夜無憂無慮「暢遊」朱府,這才將人都給撤了。所以當元賜嫻在灶房摸著黑,艱難地找吃食時,他非常乾脆地打著了一個火摺子。
  元賜嫻一驚,抬手就要去滅火,壓低了聲道:「會給人發現的!」
  他側身躲開:「被發現如何?他朱縣令還能報官抓了你我?」
  哦,說的也是。
  陸時卿見她不反對了,便就著火摺子的光,點亮了屋子裡的油燈。四面一下燈火通明,乾淨的灶台上擺了好幾筐新鮮的蔬菜,還有和好的麵團,只是擱久了,似乎稍稍有些發硬。
  元賜嫻一愣,嘀咕道:「怎麼沒有現成的吃食啊。」
  陸時卿曉得這必然也是朱縣令的手筆,覷她一眼:「方才誰說要自己動手的?」
  她皺了下臉:「是我說的不錯,可我以為只要端幾個盤子就夠了。我不會做菜啊。」她說完,略帶期許地望向陸時卿,「或許您會?」
  回答她的當然是一個眼刀子。
  他一個男兒,還有潔癖,必然厭惡煙氣沖天的灶房。元賜嫻對此倒也理解,只是沒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餓死了。
  陸時卿見她餓得面如菜色,嘆口氣道:「還是叫人吧。」說罷轉身就走。
  元賜嫻一聽這話卻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說:「別別,我試試,萬一我天賦異稟呢?」
  萬一她天賦異稟,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難忘的面,從此抓住了陸時卿的肚腹,叫他再也無法割捨她呢?何況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適不過,簡直是天賜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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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想到這裡,元賜嫻心裡已經開花了,充滿幹勁地擼起了袖子,打水淨手。
  陸時卿見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勢,雖不敢苟同,卻好奇她能做出個什麼來,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攔,直至瞧見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麵團上劈去。
  「啪」一聲,發硬的麵團被攔腰砍成兩半。
  「……」陸時卿雖是頭一次進灶房,卻也知道,和面絕不是這樣和的,要不怎麼不叫砍面?
  他回憶了一下上次在長安西市,觀察點心鋪夥計做包子的場景,然後目不忍視地道:「我來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這麼猛,切菜總行吧。
  元賜嫻也覺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煩您了。」
  陸時卿淨完手就去和面了,邊和邊嘆息。他究竟是倒了幾輩子霉才會碰上元賜嫻,如今竟連下人的活計也要過手。
  元賜嫻在旁清洗莧菜,一面瞅他,對他的手法讚不絕口:「陸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這塊麵團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這句話戳著了什麼要緊的念頭,陸時卿動作一頓,忽然浮想聯翩起來。
  他記得,在那個荒誕的夢裡,他也曾這樣揉搓過什麼。
  他直直盯著手下雪白的麵團,飛快壓抑下-體內一絲異樣,默不作聲繼續和。
  元賜嫻勉強切好了菜,除去刀揮得稍微猛了點,險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麼意外,只是幹完活偏頭一瞅,卻被陸時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麵條嚇了一跳。
  她好像沒吃過這樣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揀四,違心誇讚道:「陸侍郎,您實在太厲害了,這活做得真精緻。」
  陸時卿哪裡聽不出她的心裡話,覷她一眼,卻也不想謙虛,畢竟他初次嘗試,能摸索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
  她備受鼓舞地點點頭,待將食材與麵條一一擺好,拿起鍋鏟,卻驀地一愣。
  她皺眉思索一番,忍不住問:「咱們是不是少做了點什麼?」
  陸時卿洗完手回頭一看,視線下移至堆滿了柴火的灶洞,疲憊道:「是忘了生火。」
  他只得再一頭撲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裡就煙火氣彌漫了,陸時卿一邊坐在小杌子上燒柴,一邊問上頭元賜嫻:「火夠了沒?」
  元賜嫻哪裡知道分寸,見一鍋水半晌都未燒沸,就一直道:「不夠不夠,繼續添!」
  陸時卿便一捆一捆往裡扔柴火,等她說「夠了」,他一張俊臉已然被煙燻灰,狼狽得不辨面目。
  元賜嫻見了,笑得花枝亂顫,差點手一抖往鍋裡撒了一鏟鹽,氣得陸時卿一頭栽進水裡抹臉。
  雖說過程兵荒馬亂了些,但當清湯寡水的莧菜面出鍋,兩人其實還是抱了一點希望的,一人抽了雙筷子,站在灶頭前,端了個瓷碗面對面瞅著彼此,似乎都在等對方先下口嘗試。
  踟躕半晌,元賜嫻道:「不如我數三下,咱們一起動筷子?」
  吃個面而已,又沒毒,這麼麻煩做什麼。陸時卿皺皺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說完,夾起幾根粗麵塞到嘴裡。
  元賜嫻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臉,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卻見他神色始終如一,未曾有一絲一毫變化。
  她忐忑問:「怎麼樣?」
  陸時卿慢條斯理咽下麵條,然後平靜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曉得了。」
  元賜嫻心中一喜,趕緊下筷,剛塞了根麵條到嘴裡卻是面容一僵。
  太,太鹹了!她的親娘喲!
  陸時卿微笑望她,故作疑問狀。
  她瞅瞅他,只好繼續試著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賜嫻快哭了。所以他是為了騙她將麵條吃下去,才故意作出雲淡風輕的模樣?
  她扭頭就想將東西吐了,卻聽對頭人沉聲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這面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這樣吐了,不合適吧?
  元賜嫻自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卻是鹹得淚花都溢出來了,咬著麵條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絕不浪費。」
  「你說的?」
  見她點頭,陸時卿冷笑一聲,低頭就吃了起來。
  元賜嫻瞧得目瞪口呆,卻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只好埋頭跟上他的腳步。
  陸時卿起先還是風雨不動的,吃到後來也終於演不下去了,眉頭深蹙,嘴角抽搐。元賜嫻更誇張,一邊冒淚花,一邊硬著頭皮往嘴裡猛吸猛灌。
  直至兩碗莧菜面都見了底,兩人才「啪」一下齊齊將擱下瓷碗,一邊嚼著嘴裡還沒爛的麵條,一邊慍怒地盯著對方。
  兩人費力吞咽下一嘴的麵條,突然又不想搭理對方了,沉默著收拾了碗筷,熄了油燈步出,忽見守門的小黑四仰八叉,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賜嫻一驚,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聞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她一愣,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壇被咬破了封口頂花的陳酒。
  這……
  陸時卿後腳上前,見狀也是一噎。
  那壇酒原先擺在灶房門口,估摸著也是朱縣令給他準備的。他不覺自己與元賜嫻已到了孤男寡女,深夜對飲的地步,故而方才便裝作了沒看見,不料這傻狗望風望得太蕭瑟寂寞,竟偷來了喝,還喝了個酩酊大醉。
  元賜嫻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低聲喚道:「姓黑的,醒醒!」
  姓黑的紋絲不動。
  她嘆口氣,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將它渾身撓了個遍,一頓下來卻仍是徒勞無功,只好將小臂探過它身下,想將它抱起來。
  這一使力卻沒抱動。她回頭看看陸時卿,見他站在半丈外負著手,一臉的事不關己不願靠近,無奈之下便再來了一次,吸氣,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卻依舊抱不動。
  元賜嫻猶豫一晌,復又回頭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陸時卿,叫了他一聲:「陸侍郎……」
  陸時卿目不斜視,看也不看她與狗的方向:「貴幹?」
  「我抱不動小黑,您能不能給我搭把手?」
  他被氣笑,偏過頭來,難以置信道:「你在跟我說話?」
  「那不然呢?」她癟著嘴蹲在地上,可憐巴巴眨著眼瞅他。
  陸時卿一下就記起當初她像朵蘑菇一樣蹲在他浴桶裡的模樣,心底莫名一軟,卻仍舊堅決拒絕:「不可能。」
  元賜嫻蹲著身朝他挪了兩步,仰頭道:「咱們打個商量唄……」
  「沒得商量。」他深吸一口氣,忍耐道,「你先回去,吩咐人來抱一趟就是了。」
  她想想也對,道了句「好吧」便起身放棄了,剛欲隨他回去卻突然想到什麼,止住他:「等等。」
  陸時卿停步回頭。
  「陸侍郎,您可還記得,您方才與我發了個毒誓?」
  他心裡咯一下,仿佛猜到她心內所想,想裝作沒聽見,抬腳就走,卻被她扯住了袖子,聽她道:「您抱著小黑回去,若是一根狗毛也沒沾,我就徹徹底底信您了!」
  他嘴角微抽:「那你愛信不信。」
  元賜嫻鬆開了他的衣袖,垂眼道:「我明日就回長安了,您怎忍心叫我負氣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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