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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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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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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44: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陸時卿一噎。他還道她昨夜主動摟他脖子,扯他腰帶,已是開了竅,找準了投他所好的法子,不想竟是白搭一場。
  他恨鐵不成鋼,奈何說多了便得暴露心中所想,只好嘆口氣接過了錢袋:「是有點少,先將就吧。」然後把筆塞到她手心,招呼道,「過來。」
  果然不親也能成事。元賜嫻靠過來挨著他端正坐好,聽見他說:「握筆。」
  她又不是三歲小兒,握筆自然沒有問題,且姿勢很是準確到位,但陸時卿卻非說她不對:「誰教你這樣寫字的?」
  雞蛋裡挑骨頭。沒被她親著就這樣報復她啊。
  她覷他一眼:「我阿爹教的,幹什麼,你想跟他打一架試試?」
  哦,打不過,不打。
  他咳了一聲,繼續挑刺道:「擫,押,鉤,格,抵,你這哪個指頭是對的?」
  元賜嫻心裡嘖了一聲,好了好了,不就是想手把手教她嘛,給他這個機會了。
  她攤開手示意他教。
  陸時卿就順理成章地繞臂過來,圈住了她大半個肩,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撥好擺正,才道:「懸腕。」
  元賜嫻的耳朵被麻了一瞬,若非定力好,差點就要軟倒在他身上了。
  她的蒼天喲,這男人怎麼突然用如此低沉誘惑的聲音跟她講話,還把氣都噴在她耳垂上。
  元賜嫻還沒回神,就聽陸時卿再度催促道:「落筆。」
  她「哦」了一聲,壓腕下去。
  這馬車裡的手把手寫字著實不便,因一方沒法全然退到另一方身後去,只能彆扭相貼,倆人便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到得後來,元賜嫻幾乎倚在了陸時卿身上,而陸時卿也將下頜擱到了她肩頭。
  這種情狀,自旁觀者的眼光看,已然很難分辨到底是誰在勾引誰。
  外邊車轆一圈一圈滾著,馬車裡卻靜悄悄的,蘸個墨都似能聽見響動。元賜嫻心如鼓擂,險些被這親密的姿勢惹得吃不消,感覺到身後陸時卿心跳得不如她快,一個不服,挪挪屁股,坐到了他腿上。
  陸時卿一顆心一下便猛撞了起來,差點蹦出嗓子眼,見她如此怡然自得,咬咬牙把臉一側,貼住了她的臉。
  這下換成元賜嫻快要無法呼吸了。
  撩撥復撩撥,撩撥何其多!
  人與人之間為何互相傷害?心跳得這麼快,是不要命了呀!
  然而誰先躲閃便意味著誰先認真了,誰先認真便意味著誰先輸了,倆人誰也不肯被撩倒,都想著拿最後一根稻草壓死對方,最後眼一閉心一橫,一個回頭,一個低頭,嘴對嘴碰上了。
  「……」
  「……」
  四脣相接,四目相對。
  好傢伙,想到一塊去了。
  陸時卿和元賜嫻保持著嘴貼嘴的姿勢,眼觀鼻鼻觀心,都在等對方先移開,結果竟是誰也不肯動,直到一陣冷風忽然灌入馬車。
  「郎……」掀開車簾,想說到家了的曹暗霎時呆若木雞,迅速手一松,把簾子放了下來。
  他傻杵了一晌,立馬轉身逃奔。不得了不得了,等郎君反應過來,他會被殺掉。
  曹暗轉身奔向府門的一剎,陸時卿和元賜嫻也回過神來,齊齊妥協,各自往後大跳了一步,對視一眼後,雙雙一個搶步擠著對方衝出車門。
  元賜嫻臨走還不忘扯了那張寫滿梵文的鬼畫符遮臉。
  陸府裡,正坐在庭院當中吃冬棗的陸霜妤眼看著素來沉穩的曹暗一路鼠竄,一名拿紙遮臉的不明女子緊隨其後,最後,是她那連邁個疾步都很少有的,一向氣定神閑的阿兄飛奔而過。
  她把嘴張成冬棗大,問身邊的丫鬟:「他們都被鬼追了嗎?」
  問完才覺還有個更要緊的問題值得探討:「剛過去那個小娘子又是誰?」
  元賜嫻本該回元府了,畢竟她昨夜只說叨擾一晚,但由於剛才情形特殊,陸時卿連趕她的念頭都沒來得及生,她也是不管不顧一頭衝了進去,故而就這樣不明不白留了下來。
  宣氏見狀,道是他倆人商量好了的,自然也不會下逐客令,吩咐下人做了一桌子好菜,到了午膳時辰卻沒見陸時卿,差人問了才知,他身體微有不適,不來吃了。
  已然恢復了平靜,坐在桌案旁的元賜嫻露出了勝利的笑容。陸時卿還是輸了。
  對頭陸霜妤見狀皺起眉頭,質問道:「我阿兄身體不適,縣主怎如此高興?」她看起來仍是不太歡迎元賜嫻,方才得知她欲在此借住幾宿的時候就撅起了嘴。
  元賜嫻怕未來婆婆聽了這話誤解,忙道:「霜妤妹妹,我沒有高興,我是在擔心你阿兄呢。」說完怕她不信,指指自己的臉蛋肯定道,「我擔心起人來就是這個表情。」
  宣氏卻似乎看出了什麼苗頭,聯想起下人說的,方才倆人一前一後奔進來的場景,更是諸事了然於心,招呼道:「不必管他,我們吃就是。」
  用過午膳,陸霜妤拎著個食盒打算去探望一病剛好,一病又起的阿兄,卻被宣氏給截胡到了元賜嫻手中。
  元賜嫻見狀一噎。她其實還沒完全緩過勁來,一點也不想去見陸時卿,可眼見宣氏這般殷切注視著她,又怎好說個「不」字。畢竟她如今可是個吃白食的。
  她只好腆著臉笑笑,說她一定送到,親眼看著他吃下去,一到陸時卿的書房卻見裡頭空無一人,問了下人才知,他已經在淨房沐浴半個時辰了。
  這潔癖該不是擦了半個時辰的嘴脣罷!
  元賜嫻不太高興,把食盒往桌案上重重一擱,憋著口氣等他出來,百無聊賴之下瞧見一旁擱了本梵文注書,便隨手拿來翻閱。
  她突然記起,方才陸時卿握著她的手,寫下的那篇梵文好像跟佛經裡的那些鬼畫符長得不太一樣。
  他該不會其實寫了首情詩給她吧?
  元賜嫻突然有點興奮,從袖中抽出那張紙,對照著注書一個字一個字翻譯起來,待眼花繚亂一頓找,頭暈目眩地注解完一看,臉卻是黑了。
  什麼玩意兒?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這不是《戰國策》裡頭的《鄒忌諷齊王納諫》一文嗎?開頭講的是身長八尺,容貌光艷絕美的鄒忌對著鏡子問自己的妻子,他和城北那個美男子徐公誰更好看,然後他的妻子答:「您美極了,徐公怎麼比得上您呢!」
  陸時卿寫這麼一篇東西是在暗示什麼?倘使這文中的鄒忌是他的自喻,而這妻子是指她的話,那城北徐公是誰?
  徐善?沒道理啊。陸時卿怎麼會知道她和徐善的交集。
  鄭濯?可他不姓徐啊。
  她正一頭霧水,忽聽淨房的門「嗒」一聲被移開,抬頭就見陸時卿身著單衣站在那處,看見她如同見了鬼一般,一個轉身,奪門而回了。
  再出來時,他衣著齊整,儀態端莊,朝她微微一笑:「不知縣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她是不是回到五個月前了。
  元賜嫻把牙咬得咯咯響,偏不給他裝傻,直接問:「為什麼親我一下就要去沐浴?你給我解釋清楚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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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46: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裝傻失敗的陸時卿一噎。
  他有什麼辦法?從馬車裡下來後,他的帳篷一直急吼吼地不肯消停,他沐浴是在自救。
  但他怎麼開得了口跟她說,是因為她太好抱,太好親了。
  他這難以啟齒的模樣看在元賜嫻的眼裡,便道他是在嫌她髒了,她氣得拍案而起,衝到他面前,仰頭咬了一下他的下脣,然後惡狠狠道:「你有本事再去洗啊!」
  陸時卿被她咬得一癢癢到齒根,見她嬌嫩的脣瓣一張一合,朝他撂著狠話,心念一動,理智就靠了邊,掌心一把扣住她的後腦勺,低頭堵住了她非常囂張的嘴。
  元賜嫻眼都直了,給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出驚得打了個響亮的咯。
  陸時卿:「……」她還能再煞風景一點嗎?
  他突然吻不下去了,蓄勢待發的脣舌戛然而止,後撤一步鬆開了她。在元賜嫻看來,整個過程,他便似重重砸了一下她的脣。
  然後她聽見他清了清嗓子,尷尬道:「那個,我是想著,反正都要洗了。」說完,轉身匆匆進了淨房,一把將門闔上。
  得了便宜還賣乖!
  元賜嫻一時怒火中燒,一拳忿忿砸在面前的門框上,卻痛得「嘶」一聲響,揪著臉拼命甩手。
  聽聞動靜的陸時卿詫異之下重新移門而出,低頭看了眼她通紅的手,遲疑道:「你……」說著似乎要來抓她的手察看。
  元賜嫻一躲,把手背在身後不給他碰,怒目切齒道:「沐你的浴去,淹不死你!」
  她說完,揉搓著被他砸得現在還麻的脣瓣,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晚膳也沒給他個正眼瞧,只一個勁笑眯眯與宣氏和陸霜妤講話。
  陸時卿其間幾次想插話,卻竟無論如何也無法融入到她們當中去,回回不是被元賜嫻打斷,就是他一說完話就四下冷場。
  倒不是宣氏和陸霜妤不肯搭理他,而是每次他一開口,滔滔不絕的元賜嫻就驀然停嘴,席間氣氛一僵,母女倆疑惑之下自然得對個眼色,便錯過了接陸時卿話的時機。以至他一度感受到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一道排擠是個什麼滋味。
  元賜嫻對待宣氏還是十分友善的,因不好意思吃白食,用完晚膳就去幫她挑新制冬衣的圖樣,之後繼續宿在她隔壁屋,臨入眠倒是消了點火,不料夢裡卻生出更氣人的事來。
  這一回的夢境是上一次的延續,她聽見姜璧燦的婢女說完話以後,遠遠傳來一陣車轆滾動的聲音。
  馬車越駛越近,緊接著響起一個她驚心熟悉的女聲:「燦兒?」
  正是姜璧柔。她的嗓音略有些虛弱沙啞,但元賜嫻不至於聽錯。
  姜璧燦似乎往前靠了幾步,然後道:「阿姐,是大伯托我來這裡等你的。大伯叫我轉告你,你去到嶺南後自有人接應,此後切記隱姓埋名,再也別回長安。聖心難測,你與元家牽連甚深,聖人現在答應赦免你,卻難保他何時變卦。」
  姜璧柔像是苦笑了一聲,沉默許久道:「謝謝你與二叔替我在聖人面前求情。」
  「阿姐何必與我見外,你當初也幫了我不少忙。好了,時候不早,我該回了,你一路保重。」
  「你也是,夾縫生,大不易,你與二叔在六殿下與聖人之間來回周旋,萬莫掉以輕心。」
  姜璧燦應了一聲「好」。
  接下來便是馬車離去的響動。
  元賜嫻醒來後,見窗外仍舊一片漆黑,便將臉埋回被褥,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下心中不可名狀的火——元家滿門慘死,姜璧柔卻獨善其身,活著逃去了嶺南。
  她咬著後槽牙冷靜了一晌,暗暗理頭緒。
  姜璧燦口中所謂的「幫了我不少忙」,必然是指毀掉她和鄭濯婚約的事了。姜璧柔會作為幫手參與其中,她並不如何意外,叫她有些驚訝的是,姜家竟不止意欲投靠鄭濯,而與此同時如墻頭草一般,與聖人也打了一手好關係,且不知何故,竟在嶺南也布及了手腳。
  掌握姜家姐妹不難,但要解決朝堂上的這些麻煩,儼然已不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力所能及的範圍,她恐怕有必要再與鄭濯聯絡一次,或者趁在陸府,先探探陸時卿的口風。
  唉,怎麼每次一跟他生氣,就有便宜事落到他頭上,偏偏還都是她有求於他。
  元賜嫻暗暗嘆口氣,一直思慮到天亮,卻因陸時卿早早就進宮面聖去了,便沒能與他打上照面,等吃過早食,卻聽說姜璧柔來了陸府拜訪陸老夫人。
  這說辭是個幌子。元賜嫻客居陸府之事不曾宣揚到外頭,陸時卿交代了闔府上下統統閉嘴,府門一關,知道這事的,也就是元陸兩家人罷了,所以姜璧柔來找元賜嫻,明面上還得尋個藉口。
  宣氏聽說姜璧柔是來當和事佬,勸元賜嫻與元鈺和好,早些歸家的,便差人將她領去了西院。
  元賜嫻一見姜璧柔來,就曉得了她真正的來意。她肚子裡的孩子怕是熬不住了吧,竟急迫到找來了陸府,非要嫁禍與她不可。
  她移門看見姜璧柔站在階下,言辭懇切道:「賜嫻,阿嫂是來接你回家的。你說你,無名無分的,住在陸府算怎麼一回事?傳出去實在太不好聽了。」
  元賜嫻嘴角一扯:「阿嫂若是不說,也不像今日這般貿然前來,外邊人怎會曉得?」
  姜璧柔微微一滯:「你與世琛到底為何爭執,如今竟連阿嫂也氣上了?」
  元鈺在元賜嫻跟前發過毒誓,絕不將夢境的事告知第三人,故而姜璧柔倒的確不曉得真相,還道兄妹倆真是吵架了。
  元賜嫻笑笑不答:「外邊天寒,阿嫂進來說話吧。」
  她說著便三兩步下了台階,瞅了眼略有幾分潮濕的青石板,攙住了姜璧柔道:「這台階夜裡結了霜,剛被下人清掃過,阿嫂當心。」
  姜璧柔應了一聲,笑容略有些僵硬,在她的攙扶下跨上了兩步台階,等走到第三級,忽是靴底一滑,驚叫一聲朝後仰去。
  元賜嫻的手卻早便等在了她腰後,使力死死托住了她,隨即平靜道:「阿嫂還好吧?」
  姜璧柔似是驚魂未定,點點頭說:「沒事,倒是嚇得腿有些軟。」
  哦,都給下一次假摔埋好伏筆了。
  元賜嫻笑盈盈地瞅了眼五步之外的門檻,果見姜璧柔臨門一絆,抬了腳卻是一個腿軟沒跨過門檻,直直往前跌去。
  這次她沒再攔,見她把小腹準確無誤地摔在門檻上重重一壓,方才彎身似詫異似憂心道:「阿嫂!」
  姜璧柔意外滑胎的事很快傳遍了陸府。大夫第一時間趕來,卻還是沒能保住她肚裡的孩子。
  宣氏被嚇得不輕,元賜嫻沒去痛得死去活來的姜璧柔身邊陪著,反倒過來寬慰她:「老夫人不必憂心,這事我會處理好的,跟您陸府沒有幹係。」
  宣氏見她從事發起始便是一副相當淡漠的模樣,心中疑慮漸生,剛欲問點什麼,卻見她笑了一下,吩咐被陸時卿留在府上照看的曹暗:「曹大哥,你替我去請阿兄和城西的俞大夫過來吧。」
  她說完,叫陸霜妤好生照看宣氏,然後便朝西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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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元鈺火急火燎到陸府的時候,正碰上從大明宮匆匆趕來的陸時卿。
  府上生了如此亂子,曹暗自然當即差人快馬加鞭去了宮中稟報郎君,故而陸時卿得到消息實則不比元家晚。
  他看了眼滿臉焦色,一頭大汗的元鈺,伸手一引示意他請,然後當先跨進府門,待入了西院,到得元賜嫻屋子前卻不好再往裡,一個急停頓在了門檻處。
  屋門半敞,正中一道屏風遮掩了床榻,元賜嫻站在屏風外側抱著小臂,因冷風灌入打了個寒噤。
  她聽聞腳步聲回頭,先看了眼陸時卿,繼而將目光投到了他身後一截的元鈺,淡淡道:「阿兄來了。」
  這裡畢竟是陸府,又是女眷的院子,元鈺也不好隨意跨進去,有心無力地急切道:「你阿嫂如何了?」
  元賜嫻笑了一下:「阿兄進來看看就是了。」
  元鈺見她神情不對勁,卻也一時顧不了許多,忙看了一眼陸時卿以示詢問。
  陸時卿略一頷首,示意他請,待見他入內,便聽屏風裡側傳來姜璧柔含帶哭腔的聲音:「世琛,對不起……你別怪賜嫻,都是我自己不好……」女聲含含糊糊的,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這一句。
  陸時卿負手聽著,目光卻落在一旁一樣冷眼旁觀的元賜嫻身上。等姜璧柔說完,他看見她上前幾步,入了屏風裡側,然後道:「阿嫂,這事如何能不怪我?我是故意鬆手的呀。」
  陸時卿隔著老遠都感到裡頭氣氛僵了。
  元賜嫻的聲音卻仍舊很平靜:「台階濕滑,阿嫂想摔上一跤,我覺得不合適,畢竟你懷著我阿兄的骨肉,所以拼命將你扶住。卻不料你決心之堅毅,實如東流之水一去不回,眼見前頭有塊結實的門檻,就又要將肚子往上軋。我能怎麼辦,只好松了手,成全阿嫂這一番感天動地的苦心了。」
  元鈺瞠目盯著元賜嫻。
  姜璧柔面容慘白道:「賜嫻,你在說什麼?」
  「阿嫂,我搬到陸府,就是希望你能夠知難而退,若你不來今日這一遭,你的心思,以及你買通俞大夫的事,我都打算裝作不知,哪曉得你竟是個迎難而上的性子?」她說罷,朝屏風外喚了一聲,「陸侍郎,煩請替我催催俞大夫,他這腳程也太慢,我得給他扣工錢了。」
  陸時卿笑著嘆口氣,去外頭替她催人,回來時手裡多了件披氅,站在門檻處朝裡道:「元賜嫻,出來。」
  元賜嫻一頭霧水地步出,問:「大夫呢?」
  陸時卿把披氅搭在她肩頭,給她裹嚴實了,一邊說:「大夫很快就來,這屋子太髒,你別待了。」然後朝裡淡淡道,「元將軍,您的家務事,請您自行處置,陸某先將令妹帶走了。」
  他說完,攬著元賜嫻朝外走去。
  元賜嫻的確不想再待在裡邊配合姜璧柔的演出了,連多瞥一下都覺得眼睛疼。但陸時卿這話卻也不在理,好像把她生生圈進了他陸家似的。
  她姓元好不好。
  她垂眼看了看攬在她肩頭的手,以及裹在她身上的紺青色鶴氅,記起昨日的氣惱事,揚著下巴道:「誰允許你帶我走了?」
  「誰不允許了?」陸時卿看了眼毫無硝煙,不見敵情的後方,反問道。
  元賜嫻順他目光回頭一瞧,惡狠狠道:「等我阿兄忙完,你就笑不出來了。」她說話間已被陸時卿攬著步出了西院,奇怪問,「這是要去哪?」
  「給你重新安排住處。」他答,「姜氏躺過的屋子要好好清掃,床褥得拿去燒,門檻也要重新修。」
  元賜嫻聽著覺得解氣,一時也就忘了與他作對,切齒道:「還有面盆得砸爛了,手巾必須扯碎,茶盞要拿去回爐重造。」
  陸時卿垂眼看了看她氣惱的表情,暗暗記下了,然後道:「你若早說是因為她才來投奔我的,今日我也不會叫她進府添晦氣。」
  這見血的事確實晦氣,元賜嫻聞言有點不好意思,尤其覺得愧對真心待她的宣氏,想了想道:「我回頭就去給老夫人賠不是,再請人到府上作法超度……」她說到這裡嘆口氣,「可憐了我未出世的侄兒。」
  雖說孩子左右都保不住,她這做姑姑的還是有點難受。
  陸時卿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問:「怎麼,你很喜歡小孩?」
  元賜嫻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喜歡別人家的小孩。」
  他一噎,挑眉道:「這是什麼道理?」
  「你瞧瞧我阿嫂,生孩子也太痛苦了,我玩別人家的小孩就行。」
  敢情這事還給她落了陰影。
  陸時卿更煩姜璧柔了,正斟酌語句,準備告訴她生孩子是一件多麼神聖的事,卻突然聽她問:「你跟姜寺卿熟嗎?他厲不厲害?」
  她問的是姜璧柔的二叔姜岷,朝中的大理寺卿。
  「馬馬虎虎。」陸時卿一詞答兩問,又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元賜嫻自然不打算將夢境內容告訴他,只道:「當然是因為我‘欺負’了阿嫂,怕被姜寺卿報復了。怎麼樣,這號人物你惹不惹得起?人家的品階比你高呢。」
  陸時卿嗤笑一聲:「長安城裡還有我惹不起的人?」
  他這倨傲的態度,說好聽點叫自信,說難聽點叫瑟。
  但元賜嫻突然發現,他瑟起來的模樣特別迷人。這麼瑟,才有資格做她的靠山嘛。
  她搓搓手道:「那我就放心了。」
  陸時卿卻覷她一眼:「你放心什麼?我只說惹得起,也沒說要替你惹。」
  她一惱:「怎麼是替我惹?大周上下誰不曉得咱倆的關係,他若欺負了我,就是不把你放在眼裡,就是太歲頭上動土,這種事你也能忍?」
  陸時卿點點頭:「忍一時風平浪靜吧。」
  元賜嫻氣得搡開了他的手,停步道:「那忍字頭上還一把刀呢,你不心痛的啊?」
  她肩上的披氅原就是松松垮垮搭著,眼下動作一大便滑下一截,陸時卿嘆口氣道:「我考慮下。」然後繞到她身前,慢條斯理地幫她把系帶系妥帖了,朝前努努下巴,「到了。」
  元賜嫻暗暗腹誹他幾句,抬起頭來,瞅著跟前的院子道:「這不是圈套嗎?」說完,揮揮手示意嘴誤,改口道,「我是說,這不是東跨院嗎?」
  是的,這就是跟陸時卿一墻之隔的東跨院,宣氏口中的「圈套」。
  她終於要中了嗎?
  陸時卿解釋道:「這裡風水好,免得你再給我生事。」
  元賜嫻「嗤」他一聲:「不用了。阿兄等會兒就會接我回家的,剛好阿嫂的麻煩也解決得差不多了,我就不……」
  「不回去。」他打斷她。
  元賜嫻「蛤」了一聲,拎高了自己的耳朵,朝著他道:「你再說一遍?」
  陸時卿拽著她的胳膊,帶她進到院中主屋,吩咐下人搬來暖爐,收拾床褥,與她在桌案旁坐下了才道:「你阿嫂的事還不算解決了。」
  元賜嫻撇撇嘴。她當然曉得眼下不算徹底解決,哪怕經此一事,阿兄已然看清了姜璧柔的嘴臉,卻也不可能在她滑胎體虛的情況下擬出休書來。像他這樣的老好人,做不出如此涼薄又不道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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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實則元賜嫻雖不似阿兄心軟,原本卻也是給姜璧柔留了餘地的,畢竟出主意的是姜璧燦,她這阿嫂說到底也是可憐人,她便想別把事做絕了,所以退避到了陸府。甚至在台階上,她也給了她最後一次機會。哪知姜璧柔當真鐵了心不悔改,加之夢境種種提點,才叫她不得不下了狠心。
  畢竟這是個不知何時便可能捅元家一刀的人。
  但陸時卿說的不錯,眼下火候還不夠。元賜嫻到底拿不出證據來證明她的假摔,元鈺會信她這個妹妹,外人卻不一定,且「受害者」總歸博人同情,這事傳了出去,元家未必占上風,甚至姜家很可能借此添油加醋,在朝堂上抹黑阿兄。
  元賜嫻坐在他對頭撐腮道:「我曉得的,所以才更得回府去,免得再生枝節。」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天天盯著她,你不嫌累?算人者人恆算之,她能陷害你,你為何不能陷害她?」
  元賜嫻眸光一閃,這個主意她有點喜歡。
  陸時卿從袖子裡抽出一封信來:「一會兒把這個交給你阿兄,叫他擱在姜氏能發現的地方,其餘的,你們兄妹倆不必管。」
  元賜嫻一下便想通了這信的用意——陸時卿是想叫姜璧柔得到某個牽一發則動全身的假消息。若她留有底線,便不會將這個消息偷報給姜家,反之就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的確,要徹底拔除姜璧柔乃至姜家而不留後患,這戰場不在內宅,而在朝堂。
  想明白這些,元賜嫻感動道:「你早就準備好幫我對付姜家了啊?」
  陸時卿今晨見過了鄭濯,曉得了元賜嫻叫他注意姜家的事,因此得到曹暗傳來的消息時才如此緊張地趕回府,生怕姜璧柔不利於她。這封信便是他在回府路上提早準備的。
  但他嘴上卻沒承認,道:「是針對姜家的不錯,但姜寺卿本就是我要對付的人,幫你不過順帶罷了。我剛巧沒考慮好這信該如何用,也算托你元家的福。」
  元賜嫻撇撇嘴:「哦,聽說姜寺卿跟聖人關係不錯,那你是在跟他爭寵咯?」
  「……」
  元賜嫻笑眯眯道:「既然如此,我告訴你個秘密,就算是幫你了。」
  陸時卿眉梢微挑,示意她講。
  「你不妨查查,姜寺卿跟嶺南或許有不可告人的干係。」
  「嶺南?」陸時卿反問一句。
  她避開夢境內容,解釋道:「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很喜歡聽墻角的,有次聽見阿嫂跟人說,姜家似乎跟嶺南有什麼交情。」
  陸時卿眉頭深鎖一晌,忽是雲撥霧散一般,豁然開朗:「原是如此。」
  「果真有隱情?」
  他「嗯」了一聲:「元賜嫻,你聽墻角聽出名堂來了,我代表朝廷感謝你。」
  「……」
  當日,元鈺從西院出來後,聽元賜嫻講了信件的事,便和她一道當著姜璧柔的面,演了出驚天動地的「兄妹決裂」戲碼。
  之後,兄嫂二人打道回府,她則留了下來,因為陸時卿說,那封信快則三五日,慢則十來天才能見效。
  身為如此黑心黑肚腸的奸邪之輩,耍的陰謀詭計竟然不立竿見影。元賜嫻覺得他是故意的。
  一眨眼過了數日,朝堂上還沒動靜,她倒把陸府給混了個熟,且與未來婆婆處得愈發融洽。獨獨是未來小姑子仍舊對她稍有芥蒂。
  元賜嫻原本並不在意陸霜妤,畢竟她明年就及笄了,遲早都得潑出去,但陸時卿近來白日裡多不在府,她閒來無事,便也跟她籠絡籠絡感情。
  臨近冬至的一日,倆人聚在一起擇菜。
  擇菜這個事,原本自然不會輪到她們這般嬌滴滴的小娘子來做,但洛陽人過冬至有些特殊的習俗,譬如其中一條便是待嫁的小娘子躬身洗手做羹湯,以示美德,也祈求來日嫁得一門好人家。
  陸霜妤這年紀也算是待嫁了,宣氏就叫她及早幾日練練,給了她三大筐菜擇。
  元賜嫻閑得發慌,陪她一道幹活,擇菜擇得乏味時,與她談起天來:「霜妤妹妹,有個問題,我好奇很久了,你阿兄究竟為什麼那麼怕狗啊?」
  她這是在套話。畢竟陸時卿口風緊,從來不肯講。
  陸霜妤當然也聽出來了,揚揚下巴道:「這是咱們家的秘密,告訴了你,阿兄會罵我的。」
  「這你就跟我見外了,你瞧瞧,我都搬來你家住了這麼些日子了,估計離成為你嫂嫂也不遠了,你又何必跟我如此生疏?我遲早也要姓陸的嘛!」
  「那就等你姓陸了再說。」陸霜妤哼出一聲,繼續低頭無趣地擇菜。
  元賜嫻見她這百無聊賴的模樣,誘惑道:「照你這速度,擇完這些菜,天都黑了,你告訴我這個秘密,我幫你擇一筐。」
  她搖搖頭,堅決道:「不行!」
  元賜嫻伸出兩根手指:「兩筐。」
  她的神情略略有些鬆動了,卻仍舊不屈道:「也不行!」
  元賜嫻嘆口氣,咬咬牙,伸出三根手指道:「三筐!」
  陸霜妤沉默許久,最終也跟著咬了咬牙:「那好吧,成交!」
  元賜嫻把小杌子往她身側一搬,湊過去示意她快講。
  陸霜妤向她確認道:「說好了三筐,一根也不能少擇的。」
  她點點頭:「但凡你講得好,講得妙,改明兒我還能給你傳授切豆腐條的技藝。」
  這可是她當初在舒州百般研習了的。
  陸霜妤安下心來,緩緩講述道:「阿兄怕狗是因十五歲那年的一樁意外。七年前,阿兄金榜題名,高中探花,照制須騎馬遊街。我聽說了,吵著從洛陽來了長安,就為瞧阿兄出風頭。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遊街實在是個聲勢浩大的事,說萬人空巷也不為過。」
  「當日與阿兄一道策馬在前的狀元和榜眼都是上了年紀的,長安城的小娘子們就都盯著年輕的阿兄瞧,沿著朱雀大街,一路給他丟花枝絹帕示好。」
  元賜嫻默默聽著,不知何故,突然覺得這個故事有點耳熟,卻一時沒記起來究竟,先問:「你阿兄都接了啊?」
  她擺擺手:「阿兄被扔了一頭一臉,哪裡接得過來呀,實在太多了!」
  「那你口中的意外又是因何而起?」
  陸霜妤說到這裡恨恨咬牙:「就是這等風光時候,也不知哪家調皮的小娘子,竟然拿彈弓打了阿兄的馬!馬受驚後疾馳而出,阿兄當年畢竟還小,馬術也不夠精,便是如何也勒不停了。」
  元賜嫻悄悄咬了咬嘴脣。這故事的起承轉合實在太耳熟了,仿佛如同親歷。
  她想了想,遲疑問:「你阿兄他……後來是不是落馬了?」
  「對呀!」陸霜妤憤慨道,「阿兄被顛得摔了下來,好巧不巧,也不知誰家的狗沒拴好,在他沒來得及爬起的時候,湊過去嗅了嗅,然後伸出肥舌舔了一口他的嘴!」,陸霜妤都替兄長委屈,「這等場面丟人現眼也就罷了,阿兄從小就愛乾淨,回來後吐了個七葷八素,此後就落下了陰影,見狗靠近便渾身難受。」
  元賜嫻面如菜色,問道:「那年的狀元郎,是不是個五十好幾的老頭,頭髮都花白了,馬都快騎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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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陸霜妤點點頭:「那人就是如今位列宰相之一的張僕射,跟阿兄一直不對付。」她答完奇怪道,「你怎麼曉得這事的?」
  她怎麼曉得這事的?因為她就是當年那個非常調皮,拿彈弓射了陸時卿身下馬的小娘子啊!
  彼時她剛好九歲,正準備隨阿爹阿娘遷居姚州,臨走前日聽說了狀元遊街這等盛事,想著以後就見不著了,便跑去湊熱鬧。她幼時確實頑劣,印象中,那一年的探花郎長得特別瑟,她就想捉弄捉弄他,掏出彈弓射了他一顆小石頭。
  但這事她能講嗎?不,不能,陸時卿知道了會掐死她的。
  「我隨口猜的。」她義憤填膺地起身,「實在太過分了,這個作惡多端的小娘子簡直令人發指!你阿兄可看清了她的長相,我要去替他討個公道!」
  陸霜妤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呆呆眨了兩下眼,然後道:「人太多了,阿兄說他沒看清,只知是個八、九歲的小女童。」
  元賜嫻心中一喜,面上萬般遺憾:「唉,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再過兩日便到了冬至,所謂「冬至大如年」,照大周傳統,須在這一日於大明宮金水橋前舉行祭天禮,聖人躬身主持,百官齊聚,以祈來年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之後,滿朝文武官員一律休假七天。
  陸時卿一早就去了大明宮,忙了整日回來,晚膳時吃到了元賜嫻親手做的羹湯,以及她跟宣氏、陸霜妤一道包的餛飩。
  元賜嫻的羹湯馬馬虎虎算能入口,出手的餛飩卻實在太醜,大半都屬歪瓜裂棗,還有很多露餡的,簡直比陸霜妤還不如。陸時卿一眼就瞧得出哪只是她的手筆,卻故意裝作不曉得,等妹妹生氣質問他為何只吃元賜嫻的餛飩,才奇怪道:「我還以為這麼爛的餛飩應該是你包的,本想照顧照顧你的面子,原來不是?」
  氣得陸霜妤把自己包的餛飩全給吃光了,事後一個勁跟宣氏哭訴說阿兄有了嫂子忘了妹子。
  不過元賜嫻到底是客,原本根本沒必要動手做這些,卻是自打得知了七年前的事,她就一直鬧心虛,生怕陸時卿瞧多了她的臉,哪天一個激靈就把前塵往事記起來,故而便是百般討好,未雨綢繆起來。且能得宣氏一聲「賢惠」稱讚,做個羹湯,包個餛飩,實在是不虧的買賣。
  可陸時卿就不免覺得裡頭有鬼了。畢竟元賜嫻哪時是真心,哪時是假意,他幾乎一眼就能分辨。故而等吃完一頓被猛獻殷勤的晚膳,去到府上祠堂,補完白日落下的祭祖禮後,他就開始盤算她是不是又有求於他了,在書房暗暗等她許久,不見她來,想她或許難以啟齒,便預備主動送上門去。
  陸時卿沐浴乾淨,跨出房門,正欲去到一墻之隔的東跨院,一抬頭卻見黑簇簇的墻頭坐了個人——元賜嫻裹著霜色的冬襖,披著他那件紺青色的鶴氅,一雙蹬了蓮花履的腳一晃一晃,正把手撐在墻沿望天,看起來很無趣,很想翻墻出去玩。
  他腳步一頓停住,覺得她這爬墻頭的習慣很不好。畢竟自古以來,墻就是一個很危險的存在,詩中說「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皺眉道:「你老爬墻頭做什麼?」
  四下寂寂,陸時卿雖離得遠,元賜嫻卻也一耳朵聽見了,偏頭一看,才見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院中石階下,正遙遙望著她。
  她從墻頭小心躍下,朝他走去,一邊答道:「我太無聊了嘛……」
  無聊為何不找他?
  陸時卿有心刺她幾句,卻覺她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不似方才席間那般愉悅,想也知道,冬至佳節,深更半夜,她肯定是想家了。
  往年冬至,她多在姚州與阿爹阿娘一起過,如今若有兄長陪伴,倒也不算孤單,偏她卻因姜璧柔的麻煩客居在了他陸府。
  她到底尚未把這裡當家。白日祠堂祭祖,她因身份尷尬,想必不可能主動參與。而他的母親雖待她好,卻也不好在她未過門前就帶她「見祖宗」,行祭禮的時候,應該也默認了她待在東跨院。
  這些個可能有點委屈的事,她似乎從不與他說,甚至晚膳時候也顯得心情很好,一點不曾表露。
  陸時卿暗悔自己一時大意,沒顧慮到她的情緒,語氣就比平時軟了一點,問她:「無聊?那你想做什麼?」
  元賜嫻還以為他會說「無聊就去睡覺」的,聞言驚喜道:「你陪我嗎?」
  他下意識準備點頭,卻想她萬一又叫他抱狗怎麼辦,便留了些餘地:「你說說看,我考慮下。」
  她一聽有戲,直言道:「我想玩五木。」
  陸時卿一噎。五木是一種博戲,民間賭坊裡常有人以此擲采賭財。這主意可真夠敗家的。
  見他噎住,元賜嫻憋屈道:「往年冬至,我和阿爹都玩五木的。」
  陸時卿一聽這個就心軟了,剛好早前鄭濯也喜歡玩這東西,留過一副五木在他這裡,他便嘆口氣,算是答應了,然後道:「別給我阿娘知道。」
  她猛點三下頭:「咱們去你書房偷偷玩。」
  倆人溜進書房,翻了木具出來。陸時卿問她:「你身上帶銅板了?」
  元賜嫻搖搖頭:「不賭銀錢,賭銀錢多無聊啊,我和阿爹以前都是拼酒的。」
  陸時卿又是一噎。他作為徐善的時候,已領教夠了她可怕的酒瘋,當時生生為身份所迫,逼自己冷靜了下來,可若如今她故伎重施,裝醉撩撥作為陸時卿的他,他恐怕會受不住。
  他藉口道:「你想明天一早起來一身酒氣,被我阿娘知道?」
  哦,這是個問題。
  元賜嫻搖搖頭:「那就以茶代酒好了。」
  陸時卿繼續拒絕:「夜裡飲茶容易失眠。」
  她嫌他煩,乾脆把這定規則的機會讓給他:「那你說怎麼辦。」
  陸時卿心裡當然有好幾個怎麼辦的法子,但眼下都難以啟齒,便打算等以後能啟齒了再說,道:「擲得‘采’者記一道,‘貴采’者記兩道,道數多者為勝,來日可叫敗者做一件事。」
  元賜嫻是很豪爽的,當即拍案:「好,讓你先來。」
  所謂「五木」,實則便是五個如杏仁一般的雙面骰子,一面涂黑,一面涂白。其中兩木的雙面附有圖案,黑面畫犢,白面畫雉,另三木的雙面則無圖案,因此分出犢、雉、玄、白四種不同的結果。
  而所謂「采」則是五個雙面骰子一道擲出的組合。共有十二種組合可稱為「采」,其中四種是最難擲出的又稱為「貴采」,一般可計雙倍的銀錢。
  陸時卿慢條斯理地擲出五木,然後自報:「二犢三玄,全黑。」
  元賜嫻眼前一黑。這是只有三十二分之一的幾率能擲出的貴采。
  她愣愣看他:「你詐我了吧?」
  他嚴肅搖頭:「沒有。」然後伸手示意,「請。」
  她將信將疑一拋,一雉四玄,連個普通的「采」都不是。
  陸時卿提筆做記錄:「第一輪我記兩道。」
  兩人就著燭火一輪輪擲五木,元賜嫻越拋越難以置信,待一炷香過去,一瞅手邊的紙,只見陸時卿已記下十一道,而她只有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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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她不信這個邪,拼命察看他的手腳,逼他放慢拋擲的速度,甚至提出了兩人交換位子,但不論她如何上躥下跳,結果都是一樣。
  半個時辰後,陸時卿記三十二道,她記十道。
  元賜嫻臉都綠了:「陸時卿,你是不是每天廝混賭坊的啊?」
  陸時卿淡淡飲水,淡淡開口:「你看我像是有那時辰的人嗎?」
  她被他這不鹹不淡的態度氣得肺疼:「那是我提出要玩五木的,你就不能讓讓我?」
  他有點無奈:「這種博戲,我很難輸的,讓你太費勁了。」
  「……」
  他這麼能,怎麼不去賭坊發家致富啊!
  元賜嫻咬咬牙,不服道:「再來!」
  「不早了,該睡了。」
  「你一連休七日假,可以睡晚一點的!再來再來!」
  陸時卿見狀,一本正經地教誨她:「如此心態實不可取,多少和你一樣的賭徒都因此走上了不歸路,輸乾淨了家底又不服氣,便四處借貸,最後欠了一身的債,被債主找上門打斷了腿,不得善終。」
  「……」
  他這是在暗示她來日也會不得善終嗎?
  元賜嫻揪著臉,一副要哭的樣子:「我要是被債主追上了門,難道你不替我還錢嗎?」
  陸時卿只是想拿賭徒為例,借他們的下場勸說元賜嫻,令她及早收手,放棄與他較勁,哪裡知道她這腦袋裡的想法跟奔馬似的跳躍,當即愣了愣,然後認真道:「我俸祿不高,看還不還得起吧。」
  元賜嫻氣得想捶他。
  陸時卿看了眼她慘烈的敗局道:「好了,勝負已分,你回去睡覺,明天還有正事。」
  元賜嫻這下不鬧了,眨了眨眼,似乎明白過來什麼,問:「該不是你那封信能見效了?」
  他點點頭:「聖人明天一早就可能召你入宮。」
  她至今不知陸時卿在耍什麼詭計,這些天問了他好幾次,卻見他一直賣關子,眼下再度追問道:「既然如此,你就告訴我吧,那封信裡頭到底是什麼?我曉得了,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他搖搖頭:「不需要心理準備,沒有心理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知道多了反倒露馬腳。」
  元賜嫻撇撇嘴:「你是在質疑我的演技嗎?」
  陸時卿當然質疑,可見她不肯去睡,便只好說點好聽的:「不是,伴君如伴虎,能少點風險,哪怕一分都是好的。」
  好吧,這話還算中聽。元賜嫻舒心了,就聽話回房了,只是起身走了幾步卻又再次回頭,癟著嘴道:「外邊那麼黑,你不送送我嗎?」
  送,送,小祖宗。
  陸時卿吩咐僕役提來一個燈籠,親手揣著送她回院,待她屋裡的燭火點著了才離去。翌日一早,徽寧帝果真差人來了陸府,知會元賜嫻入宮。
  面對素來多疑的聖人,能不瞞的事則最好不瞞,以免到時老皇帝曉得了,反而往歪處想,故而元賜嫻客居陸府的事,是陸時卿早先就告訴了他的。
  聖旨到時,元賜嫻剛吃完早食,匆匆奔出,上了馬車便往大明宮去,休沐在家的陸時卿則送她到府門口,邁腳往回一剎突然覺得這一幕哪裡不對。
  仿佛是閒居在府的妻子送夫君上朝。
  他皺眉「嘖」了一聲,回家看閒書,享受冬至假去了。
  元賜嫻略有幾分忐忑地到了紫宸殿。徽寧帝一見她就笑:「賜嫻,冬至休朝還把你召進宮,你不會怪朕吧?」
  冬至休朝的人是陸時卿,老皇帝的意思是,他破壞了倆人難得閒適的獨處光景。
  元賜嫻笑道:「陛下這是哪的話,我和陸侍郎來日方長,沒關係的!倒是您著急找我,可是有要緊事?」
  「算是有些要緊。」他嘆口氣,「賜嫻啊,當日在商州刺殺你的真凶,朕給你找著了。前頭是朕誤會了韶和。這事其實是姜家辦的。」
  元賜嫻倒真是一愣。早在此前與徐善議事時,她便已知曉刺殺她的人是平王和南詔,奈何他們手腳太乾淨,憑她之力無法揪出證據,而現在陸時卿一封信,竟一石激起千層浪,將姜家也給扯了進來?
  她這恰到好處的一愣,正是陸時卿口中所謂的「沒有心理準備就是最好的準備」。徽寧帝看在眼裡,解釋道:「賜嫻啊,你與你阿嫂,關係不大融洽吧。早知如此,朕當年就該阻攔這樁婚事的。」說罷,很是痛心地長嘆一聲。
  元賜嫻便故作懵懂道:「陛下的意思是,阿嫂因與我長久以來的私怨,竟派人暗殺我?可她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可能……」
  徽寧帝真當她單純,嘆息道:「憑你阿嫂確實做不到,但姜家還有你阿嫂的二叔。」
  元賜嫻顯得更驚訝一些:「陛下,這事太突然了,我得好好理理。」說完就開始抓腦袋,假作一副怎麼也想不明白的樣子,半晌道,「陛下,您不騙我?」
  「朕騙你做什麼。」徽寧帝拿了證據給她看,「這是朕的線人昨日截獲的一封密信。」
  元賜嫻接過來瞧了瞧。這並非陸時卿早先交給元鈺的那封信,而是確確實實出自姜家的。信的去向是商州,內容則是交代一名當地的官員近日裡注意元家動作,另教給他一些應對之法,以備不時之需。
  元賜嫻看完信便大致明白了。當初那批殺手之所以能夠在商州全面封鎖的情況下仍成功出逃,必然是因當地出了奸細,而信中這名官員,想來就是他們的接應人。
  姜岷出於某種由頭,發現這名官員近來有暴露的可能,故而派人寫下這封密信前去提醒他。卻不料它會被徽寧帝截胡。
  元賜嫻神色懨懨地把信交還給徽寧帝,嘆了口氣,裝出一副有點受挫的模樣。
  徽寧帝見她不高興,自然更得替她作主,便問:「賜嫻,你想朕如何處置此事?」
  她想了想道:「姜寺卿雖因私怨針對我,卻是老老實實效忠陛下的,賜嫻此番一定叫陛下為難了。」
  這話說得可太懂道理了,老皇帝欣慰道:「替你作主是應該的,你想朕怎麼做,朕就怎麼做。」
  元賜嫻心中冷笑一聲。徽寧帝恐怕還不至於為她折掉一名三品官員,這話也就是哄哄她的了。
  這個節骨眼,她最該做的是以退為進。
  她搖頭道:「陛下,這事說到底是阿嫂與我的恩怨,姜寺卿也只是替自家人做事罷了。我不怪姜寺卿。您若當真想替我作主,便請處置我阿嫂吧。」
  這善解人意的話說得中聽。
  徽寧帝問道:「你想如何?」
  「阿嫂既然如此對我,那咱們元家便是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我阿兄心軟,興許下不了手。我希望您能幫我將阿嫂掃地出門。這樣我就解氣了。」
  徽寧帝似乎覺得她這氣鼓鼓的樣子怪可愛的,朗聲笑道:「這有何難?朕答應你了。」
  元賜嫻與徽寧帝閒談了一晌便離了大明宮。姜家的事還不算完,她今日看似大度的退讓,實則是替來日做的鋪墊,趕姜璧柔出門僅僅是第一步。
  她心滿意足回了陸府,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陸時卿院子裡去謝恩。
  陸時卿似乎也早就料到她會來謝他,親手移開書房的門,準備接受她的讚美,故作淡然地道:「高興了,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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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0:47: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不料元賜嫻的讚美著實出乎他的意外,竟然直接一個猛撲摟住了他的脖頸,抱著他道:「陸時卿,你太厲害了!」
  陸時卿受寵若驚,一下子沒說上話來,就聽她在他耳邊小聲道:「我給你個獎勵好不好?我聽說,你之所以怕狗,是因為七年前曾經被狗親過……」
  他還沒反應過來,突然見她鬆開了他的脖頸,然後踮起腳,將嘴湊上來,伸出舌頭舔了一口他的脣瓣,然後笑盈盈地問:「是不是這樣?」
  溫熱而濕軟的舌尖掃過下脣,暌違七年的觸感幾乎一下便激起了陸時卿的顫慄。
  沒錯,是這樣,就是這個熟悉的味道。
  然而顫慄過後,他低頭瞧見她盈滿笑意的眼,光潔似珠玉的鼻尖,說話時朱脣間隱隱露出的兩顆瑩白小齒,骨子裡的激盪便不住地上涌了,一波一波的熱潮在胸間推擠翻覆,將他從那股顫慄當中生生拉扯出來。
  然後,他就只剩了血氣和天性。
  陸時卿抿了抿潮濕的脣,抿出一絲甜氣來,眸色黯沉沉的,竭力克制著自己,平靜答:「不是這樣。」
  「啊?」元賜嫻回想了下,心說是這樣沒錯啊,疑道,「那是……」話沒說完,就被他一把扣住了腰,整個人被迫往前一個急撞,堪堪停在門檻邊緣。
  接著,陸時卿便疾風驟雨般吻了下來,趁她說話張嘴的工夫,徑自越過山門,長驅直入到她口中,揪住了她放肆得不知輕重的舌。
  元賜嫻腦子裡「嗡」地一聲。這獎勵給過頭了!
  她下意識要後撤,卻被他的手禁錮了腰,想去掐他,又不敵他早有預料,一手圈鎖住她的腕骨。
  他與她鼻翼相抵,呼吸相觸。
  他在她嘴裡貪婪舔舐,上天入地,無所不至。
  元賜嫻最先氣惱他占她便宜,可待瞪著眼,瞧見他緊閉的雙目,微顫的眼睫,大冬天涔涔汗濕的額頭,竟又生出一種古怪的悸動來。感受到他的緊張,他的珍視,她心中不知何故涌起一股莫大的滿足。
  但她很快就看不到了。興許是察覺到她沒再抵抗,陸時卿松了她的手腕,轉而拿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
  他最初的急躁漸漸止息,自她的天地裡緩緩離去,輾轉流連於她的脣瓣,寬慰似的吮磨她的脣角,最後放開了她,在與她的對視裡沉默半晌,聲色低啞地道:「應該是這樣的。」
  元賜嫻一愣之下反應過來,他是想說,他在給她還原被狗親的真相吧。
  她面頰酡紅,不知是被他吻的還是氣的,喘息一陣後,惡狠狠道:「什麼這樣那樣的?睜眼說瞎話呢你。你家的狗這麼有本事啊,唬誰!」說完又低喘了幾下,無意識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陸時卿瞧見她這動作,喉結一滾,撇過頭咳了一聲:「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吧。」說罷似乎不知該往哪走,左右腳打了次架,最終邁著並不是特別沉穩的,略帶浮氣的步伐轉身往屋裡去了。
  元賜嫻跟了上去,不料跨過門檻時竟很沒出息地腿一軟,腳底如踩棉花,差點跟姜璧柔一樣一頭栽下去,得虧借門框搭了把手。
  見陸時卿聞聲回頭,她立刻站得筆挺端正,眼色疑問道:「有事?」
  陸時卿「哦」了一聲,指了下門:「別關門,屋裡悶,通通風。」
  大冷天的,通他個西北風!
  她暗罵他一句「麻煩」,給他留了半扇門,然後穩了穩腳下步子,走到他書案前坐下來,打破了過於曖昧的氣氛,道:「姜家的事沒那麼簡單吧。或許……姜寺卿其實是平王的人?」
  如若姜岷不曾參與刺殺事件,不論陸時卿怎樣誘使,都不可能叫他寫出那封信。而刺殺事件背後的主謀是平王,那麼,姜岷便是在替他做事。
  也就是說,上輩子的事很可能是這樣的——姜家起先支持平王,但為了避免平王落敗的風險,便悄悄做起了墻頭草,一邊也討好徽寧帝。後來,或許是平王厭棄了如此兩面三刀之人,也或許是他漸漸日暮西山,姜家便趕著向有了成勢的鄭濯示好。
  至於徽寧帝那邊,做慣了墻頭草的姜家必然要留一手,比較符合他們作風的做法是:送姜璧燦上鄭濯的床,叫她坐實皇子妃的位子,討好他;一面又與老皇帝表忠心,稱姜家定會替他好好監視六皇子府。
  如此,姜璧柔最終能夠得聖意開恩,逃過一死的事也就說得通了。
  陸時卿點點頭,示意她所言不錯。
  元賜嫻發現,自打南下歸來,他便不太在政事問題上避諱她了。有如此一位「包打聽」在,實在是不打聽,白不打聽,她繼續問:「姜家替平王做事多久了?」
  他覷她一眼:「既然人家是暗樁,又怎可能露於表面?我也不過是近來才確信的罷了。」
  否則他早就替元家擦乾淨姜璧柔這顆老鼠屎了。
  元賜嫻心道也對,要是姜家和平王一點能耐也沒,上輩子也不會蹦躂這麼久了。她問這話,只是想確認姜璧柔是否在嫁來元家之初便是別有用心。
  倘使姜家已替平王謀事多年,當初就必然是想借聯姻之舉,勸說元家一道站隊。但元家早先確實不摻和這些,因此姜璧柔這道枕邊風便未能吹響。而後來,元鈺與鄭濯來往密切,被她試探出端倪,利益衝突之下,她便將此事告訴了姜岷。
  正因姜家從中作梗,平王才會疑心徐善沒有死,甚至效力於鄭濯,且也因顧慮到元家和鄭濯的關係,串通南詔使了商州那出計謀。
  若非元鈺一直顧念姜璧柔體弱,不給她過問太多,恐怕元家和鄭濯真有可能已被姜家與平王拖下了水。
  但這是阿兄自己的善果,元賜嫻絕不可能姑息姜家。
  她繼續問:「你是如何誘使姜寺卿寄出那封密信的?」
  「沒什麼稀奇的。」陸時卿解釋,「不過是在給你阿兄的信裡提及了商州那名官員,叫姜氏誤以為你阿兄已捉住了他的把柄,隨時可能令他招供。姜寺卿得知以後,自然就沉不住氣了。那名官員牽涉較大,不是殺人滅口能夠割斷線索,永絕後患的,所以才有了這封密信。」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道:「但姜寺卿此前必然也是與商州密信往來的,卻從未被察覺識破,你應該是在聖人身邊安插了線人,才能夠截獲信件,送到他手上吧?」
  陸時卿覷她:「你都猜到了還問什麼。」
  元賜嫻笑得有些狡黠,湊過去道:「陸時卿,你把這些都告訴了我,是很危險的。我跟聖人的關係其實挺好的呢。」
  他抬起一絲眼皮:「我以為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元賜嫻咕噥道:「剛才都報過了……」
  陸時卿一噎。
  哦,他勞心勞力給她整垮一方勢力,她讓親一下就算數了?
  他算計人家不費腦子的啊。
  他強調道:「你對姜家就這點要求?」言下之意,後邊還有他能做的事。
  元賜嫻搖頭:「當然不是了。」然後腆著臉道,「現在看來,聖人不可能為了我處置姜寺卿,頂多拿我阿嫂給我出氣,我剛才已經在他面前做夠了姿態,就等你的後手了。怎麼樣,是不是跟你特別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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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呵呵,這臉變得可真快。
  「沒什麼默契的。」陸時卿冷冷道,「只是你剛好有腦子這個東西而已。」
  「……」
  元賜嫻好氣,但有求於人的時候,她要忍。她很好脾氣地扯扯嘴角:「別賣關子了,快說,是不是嶺南的事有著落了?」
  陸時卿嘴上不說,心裡卻不得不承認,元賜嫻的確跟他挺默契的,不論是作為徐善的他,還是作為自己的他。
  他點點頭,解釋道:「記得早前長安郊野發現的箭鏃吧。你當初說的不錯,這樁事雖是二皇子犯下的,裡頭卻也有陷害的成分。我近來查得,早在去年,姜寺卿就在嶺南開採了一座礦山,暗地裡獻給平王,而平王則輾轉託人把它轉手給了二皇子,以此刺激他的野心,並設下了當初回鶻商人的局,借我之手揭露。」
  這裡頭的彎彎繞繞,陸時卿早在當初就已猜到,卻在查證時一直卡在嶺南這一環。經元賜嫻透露提醒,方才真正了解始末。
  元賜嫻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準備將這件事捅給聖人瞧,借此徹底打垮姜家。」
  陸時卿略一頷首:「但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你先拿姜氏解氣過癮吧。」
  元賜嫻撇撇嘴,還真當她是小孩了啊,她針對姜璧柔是為保全元家,跟解氣過癮不搭邊,不過她還是多試探了一句:「所謂最好的時機,難道是年末平王進京?」
  「對。」
  她突然笑得非常陰險:「這個時候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姜寺卿收到這麼貴重的年節禮,一定會很開心吧。」
  陸時卿想說她奸詐,忽見曹暗來了,回稟道:「郎君,聖人捎來消息,說他已派人去元家掃姜氏出門,縣主若想跟去看看,抓緊時機。」
  「……」元賜嫻有點語塞。一個個的,都當她是急須泄憤的小娃娃。
  陸時卿看她一眼:「不想去就不去。」
  她搖搖頭:「還是去吧。」她不想見姜璧柔,但不太放心阿兄。
  陸時卿道個「好」字,似乎預備跟她一道,起身吩咐曹暗:「備馬車。」
  徽寧帝的宦侍到元府時,裡頭早便鬧過一場了。姜璧柔得知信件被截,便想通了裡頭的究竟,大概也是破罐破摔,出言質問元鈺怎能這樣算計她。
  元鈺也就只有苦笑不語了。
  姜璧柔出事當日,他心急忙慌趕去,聽完元賜嫻一席話卻真如一捧冷水從頭淋到了腳。實則根本不必大夫出面對峙,他就已經相信了妹妹。
  妹妹突然離家出走,留下個含糊其辭的理由,這是其一。姜璧柔不顧他的勸阻,堅持要去陸府接元賜嫻回家,這是其二。如此情形之下,她又剛好意外滑胎,這是其三。
  世間哪有那麼多巧合。
  可儘管曉得了姜璧柔的險惡用心,他仍舊不曾指責她一句。當日在陸府西院,她瞧出他已相信了妹妹,自知不能打死不認,就哭哭啼啼懇求他原諒。
  記起她不能生養的緣由,記起元家對她的虧欠,他接受了她,卻不免心有疑慮,臨走前還是多問了元賜嫻一句。他覺得,如果姜璧柔單單只是故意滑胎,妹妹可能不至於如此生氣。
  所以他問她,在她的夢裡,姜璧柔是個怎樣的結局。
  元賜嫻只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們都死了,可阿嫂還活著。
  元鈺就什麼都明白了。之後,元賜嫻提議拿信件算計姜璧柔,他也答應下來。
  實則這是他給姜璧柔的最後一次機會。如若她不跟姜家通風報信,他甚至仍打算既往不咎。但她那樣做了。
  那麼所有的債,到這一天,就都還清了。
  元鈺瞧著跟前面容憔悴的姜璧柔,苦笑了聲:「璧柔,你很絕望嗎?但你不知道,我可能比你更絕望。」
  姜璧柔忽然就滯住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她看見他的神情淡漠了下來,道:「去接旨吧。」
  宦侍帶來了一盞酒,跟跪在地上的姜璧柔道:「罪婦姜氏,聖人念在冬至大赦,免你一死,你喝了這酒,便好好過你的日子吧。」又看元鈺,「姜氏身患惡疾,恐染及旁人,不宜再留在京中,請元將軍盡快處置,將她送離長安。」
  他說完,招手示意身後宮婢賜酒。
  姜璧柔自然猜到了,喝了這酒恐怕就是生不如死。她似乎這時候才曉得害怕,拼命後退,然後記起了同樣跪在一旁接旨的元鈺,拉扯著他的袖子,求他放過她。
  元鈺卻沒再看她,只是朝宦侍大拜下去,道:「臣謹遵聖命——」
  姜璧柔一下癱軟在了地上。
  元賜嫻和陸時卿到元府時,瞧見的就是雙目空洞的她。宦侍和宮婢已經走了,她飲下酒後渾身抽搐,趴在地上站不起來,面上一道一道都是猙獰凸起的紅痕,像是染了什麼惡病。
  元鈺在一旁沉默許久,終歸還是彎身去扶了她,卻被她一把掙脫開了去。
  姜璧柔的眼睛直直望著站在府門前的元賜嫻和陸時卿,一點點朝他們爬了過去。
  元賜嫻一眼瞧明白前因後果,當先斂了色緩緩上前,停在她咫尺外。
  姜璧柔嘴脣發顫,仰起頭,一字一頓道:「元賜嫻,你毀我一輩子,我不會放過你……」
  元賜嫻低頭瞧著她,扯了下嘴角:「別把我說得那麼神氣,我可沒本事毀人一輩子,我問過俞大夫了,你的咳喘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原本到了年紀就得犯病,跟我無關。」
  姜璧柔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然後瘋癲似的笑起來,笑夠了,咬牙切齒道:「這些都不重要了……你會有報應的!我今日所承受的痛苦,來日必將十倍、百倍地還報到你身上……你別不信……」
  陸時卿和元鈺齊齊蹙了下眉頭,上前一步,卻被元賜嫻豎掌止住。
  倆人看見她雲淡風輕地一笑,垂眼瞧著姜璧柔說:「一個自食其果的人,有什麼資格跟我談報應?姜璧柔,你別自以為了解我,你怎麼知道,我還跟小時候一樣不信這些?你說得很對,這世上應該有因果循環。但很不幸,你把話說反了。」她的脣角微微彎起,語氣和緩,「正因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承受過比你重十倍、百倍的痛苦,所以今天,你爬在我腳下,而我——站在你面前。」
  她說完,看向元鈺平靜道:「阿兄,送客。」
  元鈺捎上和離書與銀錢,親送姜璧柔出城,照聖旨所言給她找了個地方安頓,算是仁至義盡地通知了姜家人。
  元府內,陸時卿見元賜嫻說完方才那番話便一直悶悶不樂杵在一旁,便上前問:「元賜嫻,我頭一次來你元府,你連個坐都不請?」
  他這話倒也不算瞎扯。畢竟作為徐善時,他只能走偏門,如今才算頭一次光明正大地跨過了正門的門檻。
  元賜嫻聞言有些歉意。她都忘了他還在場了。
  她訕訕一笑:「你想坐哪裡,中堂,花廳,還是我閨房啊?」
  陸時卿一噎,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故意說笑,嘆口氣道:「我好歹也是朝中四品官員,中堂是起碼的吧。」雖然內心深處,他比較想遊歷一下她的閨房。
  元賜嫻就領了他去往中堂,一路問:「咱們家是不是比你陸府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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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元府矗了許多奇形怪狀,花裡胡哨的假山石造,周邊還掘有彎彎繞繞,蜿蜒曲折的溪渠,是個非常不適宜陸時卿居住的地方。
  他作為徐善來時不曾見前院景象,方才又一個勁暗暗揣摩元賜嫻的情緒,倒真沒注意,聞言四顧幾眼,頓時渾身不舒坦起來,難受得連腳下步子都快了幾分,似乎是想盡快去到中堂。
  元賜嫻卻喊住他道:「你走慢點。阿嫂的事解決了,我就不跟你回陸府了,接下來沒法天天見你,你現在可得叫我多瞧幾眼。」
  她說完嘆口氣,好不容易趕上陸時卿的冬至假,她原還想拉他去終南山看雪的,但阿兄眼下著實太需要她陪了,這兒女私情必須靠靠邊。
  她知道阿兄對姜璧柔是歉疚更多,可到底夫妻一場,又是青梅竹馬,哪可能絲毫感情都沒有。
  陸時卿對她這決定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才跟來了眼下這趟,就怕她解決了麻煩便不辭而別。他停住腳步,回頭卻嘴硬起來:「有什麼好瞧的?」
  元賜嫻眼睛一彎:「你身上什麼都好瞧。」
  這話說的,好像她什麼都瞧過了一樣。
  陸時卿到底放慢了腳步,聽她把事情一件件交代好:「我的行李就不必送回來了,說不定我什麼時候還得去你府上呢。不過再幾日就是臘月,阿爹也快來長安了,最近我得安分點,不能隨便來尋你,不然會被他凶的。對了,你可記得替我跟老夫人道個謝,就說多謝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只是我家中出了點事,等年節再去拜訪她老人家。」
  陸時卿皺皺眉頭:「知道了。」
  這丫頭可夠會造聲勢的,不就是搬個家,竟生生惹出了生離死別的壓抑氣氛。這下,連他都覺得永興坊和勝業坊似乎當真天隔地遠了。
  他默了默,記起元鈺,突然問:「你剛才跟姜氏扯謊了吧。」
  元賜嫻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哦,你是說她咳喘的事啊。」
  倘使隨便一個醫士就能診出姜璧柔的病症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那麼先前元家也就不會愧疚這麼久了。
  俞大夫並未講過那些話,是她為了叫阿兄徹底擺脫過往,不再替她背負歉疚,才說了謊的。所以剛剛姜璧柔聽見後才愈發情緒失控。
  她笑了笑道:「扯個謊也無傷大雅,你可別告訴他。」
  陸時卿嗤笑:「我跟他也沒那麼要好。」他說完又問,「後面那句呢?」
  她什麼時候受過十倍百倍那樣的苦。
  元賜嫻說的自然是夢境裡那個她已無記憶的上輩子,她聞言笑笑:「我哪受過什麼苦啊,就是壯壯聲勢而已。怎麼,你心疼我?」她撇過頭來瞅他。
  陸時卿狀似無波無瀾地道:「沒有。」
  她停下來,手指著他擰成「川」的眉頭:「還說沒有,那你皺什麼眉頭?」
  陸時卿也跟著停下來,道:「思考姜家是不是還有後手。」
  元賜嫻一愣:「哦,你是在擔心姜璧柔的詛咒啊。」她似乎覺得很好笑,「詛咒是世上最無能的人,使出的最無能的招數,那種鬼話你也信?」
  陸時卿牽了下嘴角,沒說話,繼續往前走了。
  他當然不在乎詛咒。
  但這詛咒在她,所以他得試著推敲相信,哪怕萬中有一。
  陸時卿告辭後,接下來一陣子,元賜嫻都老老實實待在府上,每天圍著元鈺轉,一日不把他逗笑八十次便不罷休。
  小寒過後,長安連著下了好幾場雪,兄妹倆在元府門口塑雪馬,一天換個花樣,一直到了大寒,天實在太冷,已然到了滴水成冰,呵氣為霜的光景,倆人才玩不動了,成日窩在暖和的家裡頭。
  臘月末旬的一天,朝中傳來消息,說姜寺卿鋃鐺入獄了。
  元賜嫻將這事在心裡過了幾道彎。
  歲末臨近年節,平王照制進京,前些天剛到長安。想來陸時卿便是這時候把嶺南礦山的事給捅了出去,一來扳倒姜寺卿,二來打平王一個措手不及。
  這就是他所說的,一石二鳥的最好時機。
  眼下平王那處暫無動靜,但很顯然,姜岷是沒戲可唱了。朝臣們心中各有支持的儲君人選,這原本並沒有什麼,但姜岷錯就錯在涉及了上位者最忌諱的軍器。徽寧帝當然要勃然大怒。
  元賜嫻估摸著,哪怕不致死罪,姜岷也免不了個貶官流放的下場。姜家自然也得跟著舉家遷出長安,從此遠離政治中心。
  瞧著姜家與上輩子迥然不同的命運,她是再也不敢懷疑陸時卿會因為沉迷她的美色而一事無成了。
  有了她這個很會做夢的寶,他根本就是如虎添翼嘛!今天給他夢了個「嶺南」,明天就給他夢個山南水南天南地南的,保管指哪打哪。
  元賜嫻已有近一月不曾見陸時卿,得到消息的傍晚,她興奮得想跟他當面道謝,便詢問阿兄,阿爹阿娘何時能到。
  滇南王夫婦早在二十來日前便啟程進京,到長安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元鈺算了算,跟她說最快明日。
  元易直雖寵愛女兒,在男女之事上卻對她十分嚴苛。元賜嫻和陸時卿的事早已傳遍大江南北,她雖做好了遭阿爹教訓的準備,卻不想頭天就被抓包,聽了阿兄的話才放心去往陸府。
  元賜嫻出門時天色將晚,等馬車在薄雪裡轆轆滾了一遭,滾到永興坊,便已是大黑的光景了。她問了陸府門前的僕役,才知陸時卿尚未歸家。
  僕役叫她到裡邊等,她卻不好意思地拒絕了。這個時辰登門拜訪,擺明了是蹭吃蹭喝的嘛,她見陸時卿一面就夠,不想叨擾宣氏。
  路面積了一層白皚皚的薄雪,被陸府門前懸掛的燈籠一襯,四下便是一片亮堂。元賜嫻裹著裘氅站等一晌,覺得有點冷,剛想挪步避風,就見道口駛來一輛馬車,遠遠瞧著,趕車人正是趙述。
  她下了青石板階,探身去瞧,看到馬車倏爾行快起來,繼而停在她跟前。
  陸時卿掀簾下來,蹙眉道:「大冷天的,你來我陸府做門神?」
  都多久沒見了,竟然一碰面就這麼凶。
  元賜嫻嘟囔了聲「對」,完了似乎不甘心被他冷語相待,突然笑起來,攤了一雙手道:「門神有點冷,你給焐焐。」
  陸時卿一噎,垂眼瞧了瞧她雪白的掌心,正暗暗猶豫,卻先被她強抓了去當火爐。她拼命揉搓著他的手,似乎想借此把自己焐暖和。
  他一時失笑,反握了她的手,把她往身前拉近一些,然後低頭往她手心一口口呵氣。
  溫暖而潮濕的觸感叫元賜嫻微微一滯,連帶渾身一陣震顫酥麻。
  她暗暗穩住心神,瞧著他認真的神情,笑意從眼角一點點蔓到眼尾,直到扯出一道形似桃瓣的彎弧。
  恰在此刻,黑的道口飛快駛來了一輛馬車,臨到陸府一個急停。
  雙手交握的倆人都是一愣,下一瞬就見一名魁梧健碩的中年男子一腳跨出,怒氣衝衝朝這向走來。
  元賜嫻一駭,一把將手從陸時卿掌心抽出,說話都結巴了:「阿……阿爹,您怎麼來了……」
  陸時卿心裡嘆口氣,面上不卑不亢道:「滇南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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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元易直滿面肅殺之氣,臉比雪冷,嗤了一聲,瞥他一眼,先問元賜嫻:「你心裡還有我這個阿爹?」
  元賜嫻揪了張臉,抱住他的胳膊嬌聲道:「當然有了!很大一個,特別大。」
  他正了正腰間佩刀,未理會她,跟陸時卿說:「陸侍郎,借一步說話。」
  元賜嫻抽巴抽巴給陸時卿悄悄拋眼色,示意他千萬別應,趕緊逃遁。
  卻不料他似乎並未瞧懂,朝府門伸手一引,笑道:「您請。」
  嘩,這簡直是引狼入室嘛。他不要胳膊不要腿了啊。
  見元易直抬步就走,元賜嫻拼命拽他:「阿爹,這大老遠的,您一路跋涉辛苦,我和阿兄都替您與阿娘備好接風宴了,咱們趕緊回家吧。」
  元易直撥開她的手,冷哼一聲,手把著腰刀道:「你先回去,阿爹相信,陸侍郎也替我備好了接風宴。」
  元賜嫻都快哭了:「您該不是要喝他血吧……」
  陸時卿面露無奈之色,剛想叫元賜嫻放心回去,卻見前頭馬車步出一位雪色斗篷蔽身的婦人,朝這邊款款行來,到得跟前柔聲道:「窈窈,聽話,跟阿娘回去。」
  元賜嫻回頭一瞧,喚了馮氏一聲「阿娘」,然後癟著嘴猶豫一晌,跟元易直囑咐道:「那好吧,阿爹,您手下留情,千萬別見血了……」
  元易直理也不理她,大步流星入了陸府的門。
  陸時卿慢一步,向馮氏略一頷首示禮才抬腳跟了上去,招呼元易直到了中堂,吩咐下人上熱茶。
  元易直卻直接擺手拒絕:「不喝茶。陸侍郎,你我開門見山吧。」
  「好。」他扯了下嘴角問,「您先說,還是陸某先說?」
  元易直略一伸手,示意他請。
  「那我就不賣關子了。」陸時卿笑了笑,「今有陸姓洛陽人士,年二十二,未婚配,無妾室,想向您求娶瀾滄縣主,願與她琴瑟和鳴,百年同好。」
  元易直眉梢一挑,摘下佩刀「啪」一下擱在他跟前的几案上,一字一頓道:「你憑什麼求娶。」
  陸時卿答得不假思索:「憑她想要的,我都願且能夠給。她第一想要元家滿門無災無禍,平安順遂,我可在朝周旋,令她一生無憂穩妥。她第二希望政治清明,天下海晏河澄,我願身體力行,還大周一個太平盛世。她第三羡慕東籬采菊,避世絕俗的安逸生活,待朝局一定,我便即刻辭官,帶她歸隱林間,做山水閒人。」
  他的語氣緩慢卻鄭重,聽到最後,元易直略微一怔,眼底閃過一絲異色,攥在腰刀上的手慢慢松了下去。
  若說前兩條是他認定的,一個男子為人夫,為人臣理該竭力的事,那麼第三條便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料想的,陸時卿看起來絕無道理去做的事。
  歷來掌權勢易,守權勢難,拋卻權勢,難上加難。
  他起始以為,這個看起來有點倨傲,有點氣盛的年輕人,或許準備口若懸河地誇讚他的女兒,言表他的愛慕之情,炫耀他的涵養與前程,卻不意他會講出這番話來。
  好像他一生所為所求,不過就是把她想要的,全都給她。
  而他也當真懂得她,對她的了解甚至不亞於他這個父親。
  此情此景,元易直不可能毫無動容。他心中那股跳竄的火氣漸漸消弭,許久後,揀了上首位置坐下,似乎這才願意給陸時卿一個敞開心扉一談的機會,雙手成拳,撐膝道:「但倘若可以,我希望她所嫁之人不必富貴,不必顯赫,而能夠越簡單,越平凡越好。」
  言下之意,陸時卿顯然不符合這一點。
  似乎是早有預料,他淡淡一笑:「您也說了是‘倘若’。正像今有朝局如此,元家不可能獨善其身,她也不可能嫁給您口中所謂簡單之人。那麼,這個人為何不能是我?」
  誠然,陸時卿再不簡單,卻起碼不是皇室中人。
  元易直的眼光卻霎時變得鋒銳無比,不答反問:「元家不可能獨善其身,陸侍郎身處高位,恐怕也無法在聖人與眾皇子間謀得一個急流勇退吧?」
  「當然。」陸時卿毫不避諱地道,「陸某也並不打算急流勇退。誰堪當大任,我便擁誰上位。放眼大周皇室,您應該看得到,這樣的人,唯一而已。」
  這是已經乾乾淨淨攤出了老底。
  元易直聽後沉默半晌,嘆了口氣:「陸侍郎,我感激你的毫無保留,也看見了你的勢在必得。你是精於言語之道的政客,懂得揣摩人心,擅長以理服人,但我是一位父親。」
  「如果今天,你是在跟我談滇南的糧收,邊關的守備,我可能已經答應了你。但這事不行。」他指指耳朵,「事關小女一生,我這做父親的,不能用聽,而得用看的。」
  陸時卿脣角微彎,站在他面前拱手道:「多謝滇南王殿下讓步,今日得您這句話,便是我目的所在。」
  元易直被他這話說得一愣,似乎有些驚訝。
  他解釋道:「我想娶她,卻並非急於眼下。今日在此,我不費一兵一卒,說服了您,得到一個能夠證明給您看的機會,這就足夠了。」
  他之所以急於跟元易直言明求娶之意,是因知道聖人必將插手這樁婚事,恐怕不久便會與元家商議。一旦他比聖人晚一步說明,哪怕他是真心想娶元賜嫻,元家人也很難相信。
  他不喜歡陷入那樣無法辯白的被動。
  陸時卿在心裡暗暗盤算的時候,元易直卻在想,這個年輕人當真了不得。這求親之舉就好比行軍借糧,以萬石之請,求千石之應,令施糧者心甘情願給了糧食,卻還反過來覺得對他有所虧欠。
  手段,誠意,魄力,這個人一樣都不缺。
  元易直點點頭,起身提起佩刀,道:「如此,希望陸侍郎答應我一個要求。」
  「您說。」
  「我想,在元家願意應下這門婚事之前,你不要再跟小女見面了。小女此前有失當之處,是我這做父親的管教無方,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陸時卿笑笑:「我答應您。」
  「告辭。」
  「我送您。」
  陸時卿一路送元易直出府,臨到府門前瞧見曹暗匆匆奔來,向他請示道:「郎君,瀾滄縣主此前落了些衣物在府上,可要順帶請滇南王替她帶回去?」
  元易直的面容陡然一冷。
  陸時卿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飛快地眨了兩下眼,然後答:「不必了,她說給她留在這裡。」
  這簡直是在挑戰一位父親的底線。
  偏陸時卿說完,卻跟沒事人似的,朝臉色鐵青的元易直頷首笑道:「您請慢走。」
  元易直氣得鼻翼翕動,險些都要咬碎了牙,但他能怎麼辦呢,賴在人家府上不肯走的是他女兒,他也不能蠻不講理地暴揍陸時卿一頓泄憤,畢竟對面站著的不是市井之徒,而是朝廷命官。
  他最終把著腰間佩刀,一字一頓地道:「好小子,你給我等著!」
  同一時刻,身在馬車內的元賜嫻若有所應,抱緊了馮氏的胳膊,緊張兮兮道:「阿娘,我好像突然感受到了阿爹的憤怒,咱們要不還是回頭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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