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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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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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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1:48: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她推脫道:「沒什麼,我出門了。」
  元鈺放她走了幾步,覺她步履遲緩,似有不對,便重新攔住她,低聲問:「瞧你這睡不醒的模樣,該不是又夢到什麼奇事了吧?」
  元賜嫻猶豫一晌,因確是心裡堵得慌,就跟拾翠道:「叫陸侍郎多等我一會兒,我跟阿兄有幾句話說。」
  她說完便跟元鈺回了書房,言簡意賅地講明了夢境的新內容。
  元鈺聞言也是一駭,心道難怪妹妹如此魂不守舍,遲疑道:「如此說來,陸子澍或許是貪慕權勢才輔佐十三皇子上位的?」
  「怎麼會!」元賜嫻斬釘截鐵道,說完咕噥了一句,「他不是那種人……」
  元鈺為難道:「阿兄沒說陸子澍一定不好,但此人心機深沉是真。你看他這大半年來作為便知,他一則不絕對忠誠於聖人,二則也非靠攏二皇子和平王,再照夢境所言,六皇子突然暴斃的貓膩……恐怕他真是牽涉眾多,難保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阿兄只是提醒你,別被私情衝昏了腦袋,在你面前的未必就是真正的他。」
  「既如你所說眼見都未必為實,耳聽豈不更虛無!」她爭辯道,「幾個市井百姓的話能證明得了什麼?逼宮也好,扳倒幾個皇子也罷,不過都是他們瞧見的手段,又怎能知他目的究竟在公在私?倘使多年後,確是聖人不仁,眾皇子亦不堪用,哪怕江山改姓又如何?」
  她說罷驀然起身:「我出門了。」然後朝府外走去,到得陸時卿車前,一把掀開了他的車簾。
  因帶著怒氣,她的動作稍稍大了一些。正在桌案邊擬公文的陸時卿抬起眼皮,一陣莫名,問道:「你阿兄喂你吃了?」
  元賜嫻不想叫眼下看來子虛烏有的事壞了心緒,便扯開了道:「作為未婚妻的初次登場,當然要熱情似火了。」
  還熱情似火。陸時卿瞥她一眼,推了下手邊一碗薄粥,示意她喝:「自己嘗嘗我等了多久。」大概意思是粥都等涼了。
  元賜嫻捱了他坐,喝了一口嘗味道,然後拿湯匙勺了一勺湊到他嘴邊:「溫得剛剛好啊,不信你喝。」
  陸時卿低頭看了眼她喝過的湯匙,一時沒有動作。
  見他不肯吃,她說了句「不喝拉倒」就將勺子往自己嘴裡送。
  陸時卿早就對她破過例了,也就是潔癖多年,遇到這般情境總得下意識猶豫一下罷了,哪知她放棄得如此之快,以至他只來得及看見她將一勺粥送到嘴裡,然後在嘴角留下一滴湯汁。
  乳白的湯汁懸掛在櫻紅的脣瓣,似乎下一瞬就要被她嘬進嘴裡,陸時卿心念一動,忽覺一陣口乾舌燥,湊過去將那滴汁液飛快含入口中。
  元賜嫻心頭隨之一撞,突覺車內逼仄狹小,有些難以喘息,卻見陸時卿已然坐端正,繼續擬公文,只是筆下拉扯出的一劃顫了道細小的波紋。
  然後她聽見他故作若有其事地淡淡道:「浪費糧食可恥。」
  馬車不比別處寬綽,一點點親密都能叫人耳熱,元賜嫻心底腹誹他找的一手好藉口,面上卻遂了他這份若無其事的意思,「哦」了一聲示意知道了,然後抬頭望望車頂,瞥瞥車壁,繼續喝粥。
  等馬車轆轆行出了勝業坊,見不是往鄭濯府邸去的,元賜嫻才開口問:「六皇子不是住在安興坊嗎?」完了才恍惚記起,「他設宴似乎是下午吧,你這麼早帶我去哪?」說罷有些期待地瞅著陸時卿。
  陸時卿的答案卻很正經:「有幾本公文要交給聖人,來回折返太麻煩了,你就跟我一起吧。」
  「……」
  真是再沒見過比陸時卿更沒情趣的人了。她心中哀嘆一聲,抱怨道:「也就是個四品官嘛,這麼勤勉做什麼。」她講完這話突然想起夢境,轉而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不過說起來,我昨天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很多年後,你竟然當了大官。」
  陸時卿略微一愣:「很多年後?那你呢?」
  元賜嫻一噎。她以為陸時卿肯定要問他當了什麼官,卻不料他不過關心自己富貴時,她在哪裡。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貪慕權勢呢。
  她定定瞅著他,終歸沒說實話,半晌笑道:「我啊,我當然是做了大官的夫人啦,這還用問?」
  陸時卿似乎也只當她說笑,扯扯嘴角,換了別的話茬:「我給聖人送完公文,還得去教十三皇子念書,你無聊就自己去宮裡晃。」
  元賜嫻一直都想跟鄭泓接觸,只是沒找著機會罷了,眼下怎會放棄,忙道:「跟你在一起,去哪都不無聊!」
  她也是撩撥慣他了,情話張口就來,陸時卿瞥她一眼:「我還得去趟門下省辦公,你也一道?」
  元賜嫻立馬原形畢露:「哦,這個啊,這個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含涼殿幫你看著十三皇子。」
  陸時卿跟元賜嫻到了含涼殿,發現鄭泓正跟宮人一道放紙鳶,瘋得來來回回跑,滿頭都是濕漉漉的汗,瞧見倆人還招呼他們一起玩。
  準確地說是招呼陸時卿。鄭泓不過五歲,只在去年跟元賜嫻有過一面之緣,似乎已不太記得她。
  陸時卿卻當然不是會陪小孩放紙鳶的人,叫宮人都退了下去,然後給鄭泓布置了功課,低頭看著一臉不舒爽的男娃娃道:「臣現在要去辦事,還請殿下把書溫了,待臣回來給您考問。」
  鄭泓穿著個小卦子,嘟囔道:「我沒玩夠,我不看書!我要這個好看的姐姐陪我放紙鳶!」
  陸時卿看了一眼身邊這位「好看的姐姐」,道:「殿下,她不是您好看的姐姐。」
  小傢伙撅著嘴問一句:「那是誰嘛?」
  元賜嫻覺得這男娃娃可愛,又看今天剛好韶和不在,只要陸時卿走了,這含涼殿便是她和未來皇帝培養感情的天下,便笑眯眯地說:「我是您好看的師母啊。」說完跟陸時卿道,「你趕緊去辦事吧,把他交給我。」
  陸時卿一噎。這趕人趕得可真夠急的。卻到底公務在身,轉頭走了,走出幾步回身交代道:「等我回來,他若答不出功課,連你一道罰。」
  陸時卿先去了紫宸殿。自滇南迴來後,他因落下一堆公務,幾日來異常忙碌,將幾份要緊的公文呈給聖人後,又被拉著詢問針對大理寺卿新人選的建議。
  他不在長安的日子裡,朝廷定了姜寺卿的罪,以溝通嶺南,私采鐵礦之名罷黜了他,判他流放房陵,且規定姜家兩房三世之內不得再入官籍。姜家就此中落,滿門上下一夜之間作鳥獸散,有點良心的便隨姜岷一起去了房陵,其餘的則是各奔東西。雖說聖人並未禁止姜家人出入京城,但稍微曉得點內情的,早就不敢待在這是非之地了。
  畢竟徽寧帝會如此動怒,與表面上所謂「私采鐵礦」之名並無關係,他氣的是姜岷花言巧語得他寵信,暗地裡卻助長平王之勢,連軍器這等東西都敢碰。此番徹底摘除姜家,也是對平王的一個警告。
  陸時卿以能力卓絕之由舉薦了大理寺少卿,徽寧帝卻沉吟起來:「朕並未問你誰更有能力,而是誰更能叫朕安心。大理寺為三法司之首,於朝廷相當關鍵,朕不想再看到第二個姜寺卿。」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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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臣無法斷定究竟誰最能令您安心,只是越級上位終歸不妥,若您實在對杜少卿有疑慮,便只能考慮蔡寺丞了,如此也不算差了太多。」
  徽寧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曉得老皇帝這是準備考慮蔡寺丞了,他心中微定。
  蔡寺丞是鄭濯的暗樁,以陸時卿在徽寧帝心目中的地位,本可直接舉薦他。但姜岷的事顯然給老皇帝敲了個警鐘,連帶他這位「寵臣」也一樣略受波及,眼下最好便是少一些太直接的動作,多走迂迴之路。
  徽寧帝說完了正事,在他臨走前問:「朕聽說,賜嫻今日也來了宮中?」
  陸時卿答「是」。
  徽寧帝微微笑起來:「你能想通便是最好,有你在,朕對元家也稍微安心一些。」這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陸時卿多替他盯著點元家了。
  早在當初,徽寧帝就有意撮合倆人,一則是為留人,二則是為盯梢,只是陸時卿一直表現得很不情願,他才不好逼迫太過。直到元易直將要回滇南,眼看若元賜嫻親事不定,便要隨之離京,他才下了決心,哪怕陸時卿仍舊不應,也必須賜下這樁婚事。
  幸好陸時卿想通了,主動上門提親,才叫他不至於以強硬手段撮合他們,叫彼此面子上過不去。
  陸時卿便做戲道:「替陛下分憂,是臣應盡之責。」
  徽寧帝又關切問:「前幾日提親,元家人可曾為難你?」
  他搖搖頭:「臣此番解了滇南之困,滇南王對臣很客氣。」
  「多虧是你,才不至於叫滇南非他元家不可。朕身邊還有你這樣的可用之人,底氣便足了。」
  陸時卿笑了笑:「陛下過譽。」
  徽寧帝朝他揮手大方示意:「趕緊到門下省辦事,完了就陪賜嫻去流觴宴玩玩,這次剛好輪著六郎主持,你也多替朕瞧著點他。」
  陸時卿在紫宸殿跟老皇帝戲來戲往的時候,元賜嫻正絞盡腦汁與鄭泓這小傢伙周旋。
  這五歲的男娃娃實在太頑劣,太能跑,想來平日全靠韶和公主或者陸時卿壓著,才會乖乖念書練字。元賜嫻礙於身份不好動粗,又想給未來皇帝留一個「良母」的印象,便是束手束腳,活活耗了一炷香都沒能搞定他。
  她瞅著奔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的鄭泓,喘氣扶膝道:「殿下……您再不念書,您好看的師母就要陪您挨罰了知道嗎?」
  元賜嫻心中哀嘆一聲,陸時卿做什麼斥退了宮人,這麼大一個含涼殿,她連個幫手也沒,怎麼叫這條小泥鰍聽話啊。真是太叫人「含涼」了。
  鄭泓卻瞪著圓眼咯咯地笑,一邊負了手做出小大人的模樣來:「該罰!」
  元賜嫻忍耐道:「殿下要怎樣才肯讀書?」
  「你陪我玩,我就讀書。」
  她咬咬牙:「殿下玩投瓊嗎?」
  陸時卿回含涼殿的時候,就看見元賜嫻在跟鄭泓比賽擲骰子。
  元賜嫻似乎擲出了個六點,拍手道:「我又贏了,殿下願賭服輸,背一條來聽聽。」
  鄭泓氣得扯脖子瞪眼,不甘不願誦了一句給她聽。
  陸時卿眯了眯眼,跨過殿門檻,上前道:「元賜嫻,你在教他玩賭?」
  元賜嫻聞聲驀然抬頭,略微有點心虛。這法子的確不好,容易使人玩物喪志,要不是實在搞不定,她也不會出此下策。
  她解釋道:「我拿不下他嘛,想到六殿下精於投瓊,說不定十三殿下也會喜歡。」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陸時卿就從假怒變真怒了。
  哦,是的,當初在芙蓉園,鄭濯為了跟元賜嫻共舟,拿投瓊作弊,他為了成人之美,還費心費力故意拋了個奇數。
  再說冬至時候,元賜嫻玩得津津有味的五木,也是鄭濯的愛好之一。
  呵呵。陸時卿扯了下嘴角,不跟她說話了,轉頭向鄭泓嚴肅道:「殿下,臣要來考問您了。」
  每次他鳳眼一眯,鄭泓就有幾份懼意了,往元賜嫻身後縮了縮,扯著她的衣袖不肯放,一邊小聲道:「師母,我喊您一聲師母,您可得護著我。」
  元賜嫻剛才逼他喊她「師母」,逼了一刻鐘也沒成,眼下一聽這詞,登時心花怒放,母性光輝一下閃耀四方,摟住了鄭泓,朝陸時卿道:「你考問就考問,這麼凶做什麼啊。」
  陸時卿略一挑眉:「那你替他答?」
  那還是算了吧。元賜嫻也不是特別喜歡讀書的。
  她衝他一笑,然後低頭看鄭泓:「殿下放心,他不敢對您怎麼樣的。」
  陸時卿在倆人對頭坐下,抽了卷書,隨手翻了一頁問:「《尚書呂刑》裡說,‘士制百姓於刑之中’,‘惟良折獄,罔非在中’,‘明啟刑書相占,鹹庶中正’。臣問殿下,這裡所說的‘刑之中’、‘在中’、‘中正’,都是指什麼?」
  鄭泓嘴一癟,看了眼元賜嫻,小聲道:「師母,您剛才沒跟我講這句啊。」
  「……」這個罪,元賜嫻不背……可能嗎?
  討好鄭泓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她毫不猶豫認下,跟陸時卿道:「是我忘記跟殿下講了,你換一問。」
  陸時卿瞥瞥她:「就這一問,他答不出,你倆一起受罰。」
  「那我替他答行不行啊!」她苦著臉道。
  她還好意思答這麼簡單的問題?
  陸時卿嘴角一抽:「元賜嫻,你幾歲了?」
  她恨恨瞪他一眼,又瞧鄭泓:「殿下,您真的答不出嗎?他不敢對您怎麼樣,卻敢對我怎麼樣。您是沒關係,但您好看的師母很危險啊……」
  鄭泓猶豫一晌,說:「那看在師母教我玩投瓊的份上,我還是要努力答一答的。這裡的‘中’……」他瞅了眼陸時卿,「可能是指‘心中’,講的是刑法就在我的心中,我心中是怎麼想的,刑法就是什麼樣的。」
  元賜嫻一噎。
  這個想法很危險啊。
  她這邊噎住的時候,陸時卿也已皺起了眉頭:「殿下,是誰教您,刑法在您心中的?」
  鄭泓支支吾吾道:「我不記得了……」
  「殿下要記住,刑法不是隨心之物,它不在您心中,也不在任何人心中。」陸時卿解釋道。
  他眨眨眼:「那這裡的‘中’是什麼意思?」
  元賜嫻搶著表現道:「這裡的‘中’是指中庸,講的是執行刑罰須嚴格照刑法來,準確而不偏不倚,無過也無不及。」她說完,朝陸時卿笑笑,「我說的對不對啊,陸侍郎?」
  陸時卿覷她一眼,不答,反問鄭泓:「您記住了嗎?」
  鄭泓點點胸脯:「記住了,這個我放心裡了。」
  元賜嫻覺得孺子可教,一高興也忘了欠了陸時卿一個罰,跟鄭泓道:「殿下,您方才答應我要給我寫字的呢,記心裡沒?」
  鄭泓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嘆口氣道:「好吧好吧,願賭服輸,給你寫就是了。」
  元賜嫻忍不住激動得搓了下手:「您別寫錯字了,還有,記得落款。」
  陸時卿不明所以地看著倆人,就見鄭泓鋪了一張宣紙,提筆揮墨寫了幾個大字:元,師,母,是,全,大,周,最,美,的,人。然後落款:鄭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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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元賜嫻把鄭泓的親筆題字疊巴疊巴塞進了袖子裡,決定回家以後裝裱一下,好好收藏。畢竟這東西等他登基以後就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了,到時一定要掛在元府,哦不,是陸府的大門前,叫全天下的人都來瞻仰。
  陸時卿看到她這仿佛貪到便宜的舉止,心情很是複雜,考慮了一下,還是覺得該叫她遠離鄭泓,免得把這孩子帶進溝裡去,於是趕緊告辭,帶她出宮了。
  元賜嫻的興奮之情卻始終溢於言表,一邊盤算著下回再弄點什麼具有紀念價值的物件來,到了馬車裡還在跟陸時卿講:「你什麼時候再去教十三殿下念書?以後我都跟你一起來。」
  他瞥瞥她:「你是想來一次被我罰一次?」
  她一噎,怨道:「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套我的啊。」
  當然是了。那一個篇章,陸時卿壓根就沒叫鄭泓看過。
  但他面上卻淡淡道:「我看起來像那麼無聊的人嗎?」
  她嫌棄地看他一眼,心道的確不像,他分明就是。她問道:「那你要罰什麼?」
  陸時卿想了想,雲淡風輕地答:「跟上回的五木一起記在賬上,來日再算吧。」說完朝外頭趙述吩咐,「去安興坊六皇子府。」
  馬車朝安興坊緩緩駛去了。元賜嫻便臨時抱佛腳,打聽打聽:「我離京多年,都不記得流觴宴的玩法了。今年怎麼是六皇子主持宴會?」
  她記得長安有個傳統習俗,便是每年花朝節前夕,也就是二月十四,由京城青年才俊輪流主持流觴宴會,邀請各路好雅之人前往參加,一則賀百花盛開,春朝冶艷,二則也就是有才氣的年輕人一道聚一聚,比一比。
  陸時卿解釋道:「這些年改了規矩,上一年在流觴宴上搏得頭彩之人便有資格主持明年的宴會。」
  元賜嫻恍然大悟,又突然覺得不對勁:「不是吧,你去年沒參加流觴宴嗎?」
  他下意識實話道:「參加了。」
  「那怎麼是六皇子搏得頭彩,你這探花郎也太丟人了吧!」
  陸時卿的臉一下陰沉起來。
  去年的事是這樣的,當日流觴宴上來了九皇子鄭沛的遠房表哥。
  二月正是科舉取士放榜的時候,這位自視甚高的遠房表哥剛剛名落孫山,心有怨懟,於是就到宴會上來撒潑,看在座誰都不爽,說話間不知怎麼扯到了商人,便拿他那滿腹的「經綸」一個勁地冷嘲熱諷。
  大周商貿繁榮,但商人的地位到底是低的,他話裡話外的罵名也著實扣得難聽。鄭濯念及商戶出身的母親,心裡不太舒服。陸時卿二話不說寫了首詩偷塞給他,叫他直接上。然後鄭濯就「一宴成名」了。
  但他能說出真相嗎?不,不能。說出來豈不擺明了他跟鄭濯「沆瀣一氣」。不到必要時候,他還是不願意將見不得光的朝堂陰私講給元賜嫻聽,免她知道多了徒增危險。畢竟元易直的意思也是如此。
  陸時卿有苦說不出,心裡惆悵,面上不動聲色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前輩怎能斷了後生的路,自然得有所謙讓。」
  元賜嫻有點嫌棄地看看他:「什麼後生不後生的,六皇子跟你同歲,較真了算還比你大半年呢。」
  他脫口而出問:「你怎麼知道他生辰?」
  元賜嫻一噎。當然是因為她查過鄭濯。
  但她能講給陸時卿聽嗎?不,至少現在不能。夢境給的訊息雜亂無章,且因耳聽為虛,許多市井百姓的推測不可當真,她對鄭濯此人的看法也就始終搖擺不定。事關整個家族,在全然摸透朝局前,她不能將元家與他的牽涉隨意交代出去。哪怕這個人是陸時卿。
  她掩飾了心虛,扯謊道:「你告訴我的啊。」
  陸時卿顯然不信。
  元賜嫻卻認真道:「真的,你南下回來那次燒暈了腦袋,夢裡竟然喊了六皇子的名字。」她假裝回想了一下,「對,你叫他‘阿濯’!」
  「……」這還真是陸時卿私下裡對鄭濯的稱呼。他一時將信將疑,沒立刻反駁。
  元賜嫻便趁機反咬一口:「你都沒這樣叫過我,我不高興了。」
  「我……」陸時卿一噎之下張嘴就來了鬼話,「我喊的怕是‘安啄’吧,小時候養過一隻芙蓉鳥,就叫這個。」
  元賜嫻不由瞪大了眼睛。既是小時候養的鳥,肯定早就死了,竟叫他念念不忘至今?
  她嘴一癟:「雄鳥還是雌鳥?」問完恍然大悟道,「該不會是只道行很高,能夠幻化為人形的芙蓉鳥精吧?你把她安在家裡,捧在手心,叫她啄你手掌上的吃食,所以給她取名‘安啄’?」
  「……」她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
  陸時卿正要打消她的無稽之想,卻忽聽車簾外趙述一聲驚嘆,回頭朝簾內道:「這個故事有趣!我想想,我想想……哦,後來有一天,芙蓉鳥精被老鷹叼走吃掉,就成了郎君眼裡的白月光,心頭的硃砂痣……」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贊同,繼續編道:「再後來,那隻芙蓉鳥精見你如此痛苦,便投胎轉世成人,長大以後來你身邊報恩。」
  她說著抱住了陸時卿的胳膊,一瞬不瞬瞅著他,正要充滿感情地說「現在她成了你的未婚妻」,突然被他面無表情地打斷:「西市茶樓正在雇請說書人,想去?」
  元賜嫻暗暗腹誹一路,到了皇子府,入裡便聽聞流觴宴開始已久,是她和陸時卿因進宮耽擱了時辰。原本倒也無妨,這雅會比較隨性,憑請帖入內,不論遲到,只是倆人相貌生得太好,到了府上舉辦宴會的後園,便難免惹了眾人頻頻側目。
  早春二月,驚蟄已過,天氣日漸和暖,這流觴宴露天而行,就設在後園掘出的曲溪旁。溪邊置了一溜排的長條案,案上擺茶甌酒盞,新鮮瓜果,案邊青年才俊席地而坐,本是顧盼談笑的,一見元賜嫻卻是齊齊一靜。
  這瞧上去十六、七的少女頭梳練垂髻,發間綴一對淡金色的珠飾,襦衫長裙叢頭履,不單顏色出眾,身段亦是婀娜,款款幾步,舉手投足,眉目口齒竟似般般入畫,叫人無法移目。
  再注意到陸時卿的時候,眼光裡便含了幾分艷羡的味道。
  陸時卿才不管他們多嫉妒他,察覺到四面八方激射而來,如狼似虎的目光,臉色便是一沉。他忘記給元賜嫻準備帷帽了。
  他咬著後槽牙,身子微微一側,擋住了一片虎狼最密集的地方。
  在座受邀的女子畢竟是少數,有幾個含蓄點的還戴了帷帽遮面,元賜嫻便沒覺自家未婚夫多招眼,與上首處朝倆人投來目光的鄭濯略一頷首,就隨陸時卿朝一張空置的長條案走去,半道裡聽聞剛才對詩對到一半的一名青年朗聲笑道:「方才李兄問,檀郎謝女眠何處,您瞧,這陸侍郎與瀾滄縣主不就來了?」
  這是在拿晉代潘岳和謝道韞為喻討好倆人。在座不少人卻是微微一滯。
  元賜嫻追求陸時卿的風月故事被編成了十七、八個風月版本流傳在街頭巷尾,在場眾人大多聽過一二。雖說大周朝風氣開放,但女子如此死纏爛打的行徑卻也絕不受大眾認可,故而元賜嫻的風評並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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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因陸時卿沒來得及換下官服,在座便大多認出了他,卻因不曾見過元賜嫻,起初並不曉得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只道陸時卿果真另有所屬。眼下一聽真相,心中都不免生出一種鄙夷之感來。
  今天這等場合,怕也是這位縣主死纏爛打跟來的吧。
  元賜嫻自然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卻並未介懷,理了理裙裾就打算在長條案邊坐下,不料陸時卿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背示意她別動,繼而彎身下去,伸手將她座下的席子捋平整一些,才道:「坐。」
  四面眾人無聲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之中有不少都是與陸時卿來往過的官員,哪怕不曾與他直接接觸,也大多聽說過他倨傲、挑剔、臉臭的名聲,所以著實沒料到,這樣的一個人,竟會為個小姑娘作出如此低姿態的舉動。
  說好的是瀾滄縣主對陸侍郎死纏爛打呢?
  元賜嫻也是微微一愣,「哦」了一聲坐下,又見陸時卿親手斟了一盞茶給她。
  她這下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
  陸時卿不想大家那樣看她,寧願遭人非議的是他。
  她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有點甜又有點酸,眼瞅著他,拿了一顆果子遞過去,大概是投桃報李的意思。
  陸時卿一時失笑,剛接過來,忽聽上首鄭濯朗聲道:「陸侍郎今日攜佳人來此,可是意在告訴我們,不久便可到您府上吃酒席了?」
  元賜嫻和陸時卿的婚約定得低調,尚未傳到外頭去,所以眾人剛剛才是那樣的反應。鄭濯多問這一句,也是在幫元賜嫻正名。
  陸時卿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殿下如此著急替陸某將婚訊公之於眾,實有討酒喝的嫌疑。」
  眾人這下當然有了眼力見,一愣之下忙來恭喜陸時卿,又紛紛說起誇讚元賜嫻的話。
  不管真情假意,反正元賜嫻聽得挺舒服的,待被打斷的流觴宴得以繼續,便悄悄湊到陸時卿耳邊道:「陸時卿,我好像又多喜歡了你一點點。」
  陸時卿偏頭看她,眨了眨眼:「就一點點?」
  她揚揚下巴,示意他就瑟吧,然後伸手指了下几案上的幾盤吃食:「你給我剝個核桃,我就再多喜歡你一點點。」
  陸時卿嗤笑一聲,又恢復了往常一慣的態度:「不剝,愛喜歡不喜歡。」
  四面水聲潺潺,曲溪中,一隻銀角杯隨之悠悠蕩蕩而下,元賜嫻見酒盞離她和陸時卿尚遠,就撇撇嘴,伸手拿了顆核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去了,等剝出了核桃肉,剛想低頭吃,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小女子不擅對詩,便自飲三杯為代了。」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但又不全然像她聽過的音色。
  她驀然抬頭,循聲望去,就見一名白色帷帽蔽身的少女因被這曲溪中的酒盞選中,正低頭斟酒。
  察覺到她的目光,陸時卿偏頭問:「怎麼?」
  她皺皺眉,暗暗回想了一番,搖頭道:「沒什麼,覺得有點像什麼人,可能是我聽岔了。」
  嘴上是說沒什麼,接下來的流觴宴,元賜嫻的目光卻時不時瞥一眼那名少女,直至見她起身離席才徹底收回。但巧的是,就在她走後不久,一名婢女俯首到鄭濯耳邊說了句什麼,然後鄭濯也離了席。
  元賜嫻心裡頭的疑慮便愈發濃重了,忍了片刻,跟著起了身。
  陸時卿瞥她一眼:「你幹什麼去。」
  她壓低了聲道:「我如廁,你也管啊?」
  陸時卿當然沒法管,哪怕猜到她是為何而去,也只好暫且按捺不動。
  元賜嫻先前注意了那名少女和鄭濯離去的方向,以如廁為由一路摸索而去。幸虧倆人並未繞彎,就在前邊不遠廊下。
  她瞧見了人,一個急停,悄悄隱沒在拐角處,探出雙眼來觀望。
  少女跪在鄭濯腳邊,拉扯著他的衣角,仰著頭說話,看起來情緒略有幾分激動,瞧這姿態像是在求饒或者哭訴。
  但元賜嫻離得遠,著實不能聽清她說了什麼。
  鄭濯一直默立原地,不躲開卻也無動於衷,良久後才往後撤了一步,避開少女的手,看了一眼元賜嫻所在的方向。
  元賜嫻縮回了腦袋,心裡卻已曉得鄭濯必然發現了她。實則她並未希冀真能偷窺成功,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她只是確信自己的理由足夠叫鄭濯不與她計較,因此才敢來這一趟。
  她在拐角處暗暗等了等,聽到倆人離去的腳步聲,再過一晌,果不其然瞧見一名婢女來了,到她跟前,交給她一張薄紙:「縣主,殿下請您先行回席,以免旁人生疑。他說,您想知道的事,就在這張字條裡。」
  元賜嫻朝她道了聲「謝」,轉身往後園走回,一邊捻開了手中紙條,看到上邊一行小字:「明日辰時,延興門。」
  元賜嫻一瞧之下便明白了鄭濯的意思,今日府上賓客眾多,且不說隔墻有耳,倆人一道離席太久,恐怕就將招人眼,自然不宜當下言事。
  鄭濯這個字條想來也是支開那名少女後匆匆寫下的,因此並未來得及說太多,只與她約了明日詳談。
  由此,她心中也大致有了答案:那位小娘子一定與她或元家有什麼關係,否則鄭濯不會這樣說。再聯想方才所聽,那個刻意壓低、偽粗了,卻仍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她估計八成就是姜家二房嫡女,姜璧柔的從妹姜璧燦了。
  當初姜璧柔被趕出元家後,元鈺仁至義盡地知會了姜家,但姜家礙於聖命,根本不敢將她接回長安,只派了名嬤嬤去城外照顧她。
  後來很快,姜家沒落,這名嬤嬤怕受牽連,卷了細軟逃奔,城外便只剩了姜璧柔孤零零的一個。姜家上下都是自顧不暇,也就一時沒人記起她。反是元賜嫻差揀枝去瞧過一次。
  她倒不是後悔心軟,只是見阿兄尚有些消沉,怕姜璧柔這時候死了,反倒叫他難以釋懷,故而就給送了點吃食和湯藥。
  姜璧柔本就體弱,又因喝了徽寧帝賜下的酒,已然病得很厲害。元賜嫻估摸著她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本想姜家無人,到時給她收個屍的,不料下次再派揀枝去,那裡已經空空盪蕩。
  揀枝問了左鄰右舍才知,姜璧柔的確病死了,但當夜,有個年輕小娘子來給她收了屍。
  元賜嫻彼時就曾懷疑是姜璧燦,卻因姜家已然唱不齣戲來,也就沒大在意。但眼下看來,這個小姑娘倒是蠻頑強的,也不知又要整什麼么蛾子。
  她為此不免慨嘆一聲。她不怕姜璧燦使小手段,只是這件事叫她略微有點沮喪——好像夢裡種種都是難以躲開的宿命,哪怕這一次,陸時卿千方百計幫她整垮了姜家,可姜璧燦和鄭濯的牽扯仍舊無法避免。
  她一時悲觀地想,元家的命運興許也是這樣。
  元賜嫻一路踢著顆小石子回後園,卻很快沒精力再頹喪,因遠遠就聽見了陸時卿的聲音。她不過走了一陣,這流觴宴似乎就變了風向,由對詩改為論典了。
  她望見陸時卿負手站在長條案邊,朝曲溪對岸一名少年笑道:「竇兄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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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這是在論什麼典籍?她盡可能不惹人注目地回座,卻是一坐下就見隔壁一名小娘子湊過來跟她咬耳朵:「縣主可錯過好戲了。」
  元賜嫻瞅瞅站在一旁與人論典,看也沒看她一眼的陸時卿,小聲問道:「什麼好戲?」
  這名小娘子悄悄道:「您瞅見對頭那些面紅耳赤的郎君沒?籠統八個,都是被陸侍郎氣下去的。您走後,場上開始論典,陸侍郎也不知怎麼,似乎很不高興,一口氣對八個,裡啪啦說得他們啞口無言。真是可憐了這些年輕的郎君……」無端承受了那無名的怒火。
  元賜嫻不由一愣,抬頭仰望了一下看起來仿佛十分偉岸的陸時卿,見他臉色的確很不好看,冷笑了一聲道:「竇兄這話更是錯得離譜。誠然先賢有言:賢賢易色。但竇兄卻犯了學者望文生義的大忌。」
  對面竇姓少年似不服氣,認真辯解:「所謂賢賢易色,一則指見賢思齊,摒棄女色;二則指對待妻子,看中其內在品德而非外在容貌姿色。自古如此解讀,何來望文生義一說?陸侍郎恐怕是強詞奪理。」他說完,忍不住看了元賜嫻一眼。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哦,她的確是有點姿色,陸時卿也好她這一口,但她沒教他這樣強詞奪理啊。
  陸時卿笑笑,也看了眼元賜嫻,然後反問:「竇兄以為,‘賢賢易色’中的‘色’是指什麼?女子,女色,男女之色?如此恐怕就太狹隘了。身為後人,讀習經典當回歸歷史,成全聖意,竇兄以今世眼光曲解先聖之意,說只是望文生義都是陸某客氣。」
  「於古,夫妻關係便是人倫之始與王化之基,作為先聖的孔夫子又怎會違反人之常情?人有五感,眼耳口鼻身,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色’,甚至諸如態度、舉止等一切形色之物也是‘色’。竇兄以女色論之,不單片面,且亦有鄙薄在場諸位小娘子的意思。」
  竇姓郎君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四面青年才俊也是一懵,似乎從未聽過這種解讀,一時又覺新奇,又覺懷疑。
  元賜嫻看了陸時卿一眼。
  這張嘴真是挺能講的。可說好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先輩當給後生讓路呢?
  陸時卿繼續道:「再說女色。貌之於德自然是外物,但若不切實體會,只聽旁人講說,又如何真知孰輕孰重?照竇兄這般一味貶低外物,與盲者不問貌何異,與滿口仁義道德,卻實則欺名盜世的偽君子又有何異?古來不曾拿起,便無資格談放下。」他笑笑,「當然,竇兄年紀小,也無怪涉世尚淺。只是你若非要和陸某談德與女色孰輕孰重,還請懂之而後論之。」
  四面霎時一片嘩然。
  哇,這個陸時卿真是好不要臉,仗著未婚妻在旁便如此瑟。敢情在場就他一個拿起過,有資格談放下咯?
  但偏偏他的話又叫人無法反駁。畢竟翻遍長安,也找不到誰蓋得過瀾滄縣主的容貌,若陸時卿說他沒體會過真正的女色,恐怕在座還真不敢有第二人說懂。
  對頭竇姓少年滿臉通紅,只覺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透,險些沒忍住拿手去捂。
  他想,大概這就是……聖賢的力量吧。
  他不禁深深嘆服,拱手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竇某謹記陸侍郎教誨,改日學有所成,必將登門與您再論!」
  陸時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客氣,然後瀟灑回座。
  元賜嫻嘴角微抽,拉拉他的衣袖,壓低了聲問道:「你是認真的嗎?我怎麼聽著這麼……」這麼誤人子弟呢?
  陸時卿當然不是認真的。誰叫元賜嫻自顧自離席去追鄭濯,將他拋棄在此。他心有不平,當然要找人出出氣。
  不是他說,這才掰倒了九個,她再晚回來一點,在場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陸時卿畢竟不願承認自己在胡說八道,一本正經道:「是認真的。」
  元賜嫻被他剛才那番貌似厲害的話唬得摸不著頭腦,將信將疑「哦」了一聲,然後問:「看樣子,今天流觴宴的頭彩非你莫屬了。這樣我會很忙的。」
  他原本還在氣頭上,聞言怪道:「你忙什麼?」
  她托著腮苦惱道:「明年就該輪到你主持流觴宴了,咱們府上來這麼多客人,我可不是要忙壞了?」
  陸時卿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她這句「咱們府上」,便是什麼醋意惱意一剎煙消雲散,嘴角禁不住一點點慢慢揚起,偏頭悄悄遮掩這難以抑制的激動之色。
  元賜嫻偷偷斜眼瞅了瞅他。
  嗤,真是好哄。
  當日流觴宴,陸時卿當之無愧拔得頭籌,而後先送了元賜嫻回勝業坊,再默默回府。
  翌日二月十五花朝節,正是人們一年一度結伴郊遊,踏青賞紅的好日子,卻也恰逢望朝,朝廷不給假,陸時卿便沒得出門,剛好省去了元賜嫻跟他解釋已有他約的事。
  元賜嫻坐了馬車出城,於辰時準時到了延興門,恰和鄭濯的車駕並肩齊過。四面人多眼雜,倆人心照不宣,都未喊停馬車,繼續直直往東行去,仿佛當真只是碰巧路過。
  一直等行過了漉橋,踏春的行人逐漸變得分散,鄭濯才先喊停了馬車,繼而上了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山。
  元賜嫻則叫馬車再駛遠了一些,再作賞景之態,踱步繞回山中。
  春山看景是花朝常事,倆人如此作為,倒不似刻意相約,哪怕給人瞧見也不會起疑。如此折騰了一番,元賜嫻終於在山頂一座石亭跟鄭濯接了頭。
  這座石亭建得偏僻,似已有些年頭,看上去相當破舊,且背靠山石,雙面臨崖,若有人靠近,必然第一時間被亭中人發現,故而算得上十分安全。
  如此一番判斷後,元賜嫻放心在亭欄邊坐了下來。
  鄭濯倒是君子,因眼下是孤男寡女,便特意將靠山石的一面留給了她,自己則坐在危險的臨崖處,以示絕無冒犯之意。
  他笑了笑道:「勞煩縣主跑這一趟。長安城內近來眼線密布,花朝節外頭人多,反倒不容易惹眼。」
  元賜嫻當然曉得,平王還未離京,恐怕盯鄭濯和元家盯得厲害。
  她回他一笑:「殿下客氣了,是我想向您打聽消息的,您今日本該在罔極寺誦經,偷偷溜出來才是辛苦。」
  鄭濯朗聲一笑:「我每次都誦得昏昏欲睡,還得感謝今日縣主相救。」
  幾句客套來去,鄭濯收斂了笑意,正欲談及正題,卻突然往山道處看了一眼,略微一愣。
  元賜嫻隨他目光回頭一瞧,就見山道口來了個玄色寬袍,木簪束髮的男子,爛漫春光照得他一張銀色面具熠熠生輝,山花投落在他身後,艷得近乎惹眼。
  元賜嫻也是一愣,問鄭濯:「徐先生怎麼來了?」
  鄭濯笑得無奈,心底不由嘆息一聲。
  是啊,陸時卿這小子怎麼來了。
  邀約元賜嫻的事,鄭濯當然跟這為人未婚夫者事先打過招呼,也說明了緣由和地點。陸時卿昨天非常大方地應了好,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異常。
  但鄭濯還是低估了這人陰魂不散的本事。眼下不過巳時,陸時卿恐怕是暗暗使了點小詭計叫大朝早早散了,然後插翅飛過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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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瞧著「徐善」此刻從容不迫的腳步,鄭濯心裡嗤笑一聲,面上也只好替他遮掩道:「是我約了徐先生一道來的。」
  元賜嫻收回目光,不由神色一緊:「可是有大事?」
  要不怎會突然三人會晤?之前可都沒有這等排場的。
  鄭濯點點頭:「是有關滇南王的事,不過我與徐先生昨日已連夜商議出了應對之策,今天邀約你來,一則請你放寬心,二則便是想跟你談談後續。」
  倆人說話間,陸時卿已然到了石亭。但元賜嫻一聽事關父親,便沒心思跟他多招呼了,只朝他略一頷首就急問鄭濯:「姜璧燦是衝我阿爹來的?」
  陸時卿一句有禮的「縣主」登時噎在了嘴邊。
  好吧,不打招呼就不打吧,反正是跟徐善打,打了也白打。
  他心中長嘆一聲,找了另一面背靠山石的亭欄坐下。
  懸崖邊太危險了,他不想等會兒看見元賜嫻跟鄭濯眉來眼去,一生氣就栽下去。
  鄭濯看了他一眼,心裡哭笑不得,面上則接了元賜嫻的話,解釋道:「昨天來的是姜家小娘子不錯。姜家沒落以後,姜寺卿將她託付給了三哥,希望三哥念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代為照顧他的女兒。」
  這個「三哥」就是指平王。
  當初嶺南鐵礦一事暴露以後,儘管徽寧帝沒有確鑿證據,心裡卻清楚了姜岷是在替平王謀事,所以哪怕動不了平王,也決然鏟除了姜家,一方面給他警告,一方面折他翅膀。
  平王原本將這樁事收尾得挺好,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做夢做得一針見血的元賜嫻,因事發突然,便只有吃下這個暗虧,沒再試圖保下姜家,以免愈發觸怒徽寧帝。
  也就是說,平王其實是捨棄了姜家的。那麼在所謂「照顧」姜璧燦的事上,可能就不是字面上的「照顧」了。鄭濯只是把話說得含蓄了一點。
  元賜嫻點點頭表示理解。
  陸時卿瞥她一眼。她對這種事倒像是一直很懂。
  鄭濯繼續道:「她承認姜家此前的確在替三哥謀事,但她父親下獄後,本有機會向聖人揭發我與元將軍的牽扯,卻並未那樣做,其實便是為防有一日三哥不仁,她將失去倚仗,因此不願徹底與我撕破了臉。」
  元賜嫻扯扯嘴角。如此一番來龍去脈,聽上去倒是合情合理,姜璧燦此人也算識時務,知道眼下玩虛的不管用,老實點反倒不易遭人厭棄。
  「她說她起始聽從父親,也是為尋求一個托庇之所,卻不料三哥待她涼薄至極。她不堪折辱,所以想求我庇護,趁三哥外出,暗中取得了流觴宴的請帖,偷溜了來。她稱自己無意且無能叫姜家東山再起,也不奢求我會容她留在長安,只是現在脫身無門,希望我能助她離開三哥,安排給她一個安穩之所,哪怕是去到流放地吃苦。」
  光是聽鄭濯轉述,元賜嫻就能想象姜璧燦自述這一段時有多聲淚俱下了。
  她抬了點眼皮問:「殿下答應了?」
  「起始沒有。」鄭濯道,「這請求看似簡單,實則不然。我隨意幫個流落街頭的小娘子倒沒什麼,但她既已是三哥身邊人,我再插手,便是視三哥若無物,明著與他作對。」
  「她見我不應,就提出了交換條件,說她手中有一則關乎三哥近來計劃的消息,只要她平安離城,便將它透露給我。我因此暫且應下此事,送她出城,預備得到消息後視情況再作打算。」
  難怪鄭濯昨天沒在字條裡說明詳情,不止是因時辰著急,而是他的確尚未弄清具體。元賜嫻皺眉問:「這消息與我阿爹有關?」
  鄭濯點點頭:「她留下的字條裡寫明了三哥近來正在組織一場暗殺,預備將滇南王與王妃攔在歸途。」
  元賜嫻喉間一哽,僵硬地眨了三下眼,卻因記起鄭濯最開始說的,已與徐善連夜商議出了對策,所以克制了急躁的情緒,先冷靜問:「消息可確切?」
  「在我得到消息之前,姜小娘子就已被滅口,我派去送她出城的人一樣無一生還。那張字條是我事後著人打理她的屍首時,在她袖中無意發現,應該是她原本準備順利落腳後再交給我下屬的。」
  元賜嫻眉頭深蹙:「殿下的意思是,姜璧燦正是被憂心計劃暴露的平王給滅口的,只是平王沒想到她還留了一手,而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您也未必會發現這張字條……所以,這不是她故意送上門的假消息?」
  陸時卿聞言低咳一聲以示提醒。對話進行到這裡,已經過了鄭濯敘事的部分,接下來精彩絕倫的分析,可以輪到他上了吧。
  鄭濯無奈看他一眼,然後道:「我的第一反應與縣主一樣,但與徐先生仔細商議過後,卻覺未必如此。」
  陸時卿終於成功在元賜嫻朝他望來之際接過了話茬,嚴肅道:「這事有三種可能。一種便是縣主和殿下最初所想。但若將整個環節逆向推論——姜小娘子究竟怎會如此巧合地偷聽到平王的計劃,怎會如此巧合地得到混入流觴宴的機會,又怎會如此巧合地在死後還發揮了傳遞消息的作用?巧合太多,恐怕就不叫巧合了。」
  元賜嫻點點頭,很是贊同:「先生所言不錯。」
  陸時卿見她眼底似有一絲敬佩閃現,正暗自得意,卻想到他雖免了鄭濯出風頭的機會,卻也不是在給自己添彩,一時免不了再生嘆息。
  做一個有秘密的人好累。
  元賜嫻見他不往下說了,只好主動問:「先生所言另外兩種可能,或許是這樣?第一種,是平王故意叫姜璧燦偷聽到計劃,摸入皇子府,目的就是想將這個消息透露給殿下。第二種與第一種類似,不過不是姜璧燦單方面受騙,而是她經由平王指使才做了這些,本道事成後將得他信任,卻不料會被卸磨殺驢。」
  陸時卿點點頭:「縣主聰慧。」
  他說完,喉間如被針刺。覺得她聰慧,可以用陸時卿的嘴巴說啊,唉。
  元賜嫻卻已不再看他,憂心忡忡望向鄭濯:「雖說徐先生所言不無道理,甚至興許更接近真相,但我不能拿我阿爹阿娘的性命做賭,毫無作為。殿下以為呢?」
  鄭濯看了眼陸時卿,示意他是被問及了不得不答,而非不識相,然後道:「恐怕這就是三哥的目的。哪怕真相是如徐先生推測的那般,只要滇南王和王妃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們就無法坐以待斃。然而一旦我們作出防備,又很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他說到這裡肯定道:「不過縣主放心,我不會拿他們冒險。字條上雖未明說三哥計劃的時間,但滇南王離京不久,尚且身在州縣密集的劍南道北部,此刻絕不適宜大肆動手,所以我們還有轉圜的餘地。」
  元賜嫻感激道:「多謝殿下諒解為人子女的心情。」說完又看向陸時卿,「如此,先生可有了對策?」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神情略有不悅。
  哦,要拿主意了就看鄭濯,要問對策了才看他。她就想用他的腦子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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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他默了默道:「欲要破局,先看設局人意在何處。平王的最終目的永遠是殿下,對付滇南王便如對付殿下布置在朝中的其他暗樁一樣,只是中間一環。平王因勢大且不安分而不得聖心,哪怕刺探得到再多,空口白話也不可能說服聖人,不過無端打草驚蛇。所以哪怕他早知元將軍與殿下來往密切,也始終按兵不動,直到設下此局。」
  「此局不在致滇南王於死地,而是為找出兩條證據,一則證明他可能反叛,二則證明他和殿下的牽扯。如此,便可將反叛之罪扣在殿下頭上,即是所謂一網打盡之法。」
  元賜嫻點點頭:「第二條的確切實可行。平王的計劃是姜璧燦講給殿下聽的,倘使最終這消息到了我阿爹手中,便可證明是殿下暗中報了信。但第一條……」她皺皺眉,看了看倆人,「我阿爹並無反叛之意,平王要如何顛倒黑白地證明這一點?」
  陸時卿心裡暗暗感慨一聲。平王其實就是想逼得元易直走投無路之下動用私軍,然後捉了這把柄拿給聖人看。畢竟私軍和反叛,在上位者眼裡是一碼事。
  但元賜嫻卻全然不知自己父親暗擁私軍的事,而他礙於元易直此前請他隱瞞的交代,也不能告訴她。
  他只好道:「或許是平王懷疑滇南王私下豢養了死士或軍隊,因此想試上一試。」
  元賜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覺平王的心態和猜測算得上合理,但阿爹沒有私軍,根本不會中招啊。如此大費周章設了一個局,卻為證明一樣未必存在的東西,是不是太草率了點?
  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陸時卿怕她深想下去猜到究竟,便換了話茬道:「針對平王設局之意,昨夜徐某已與殿下商議出一二對策。」
  元賜嫻果真被轉移了注意力:「先生怎麼想?」
  「這是個陽謀,破解陽謀之道,在於易勢。既然眼下不是平王動手的最佳時機,便是我們動手的最佳時機。」
  元賜嫻若有所悟,訝異道:「先生的意思是,平王現在不宜動手,咱們就比他先製造一場暗殺,化被動為主動?」
  她總跟「徐善」這麼有默契可怎麼辦。
  陸時卿不爽地點點頭,道:「正是。徐某的想法是,由殿下悄悄安排一批刺客,搶在平王之前先去‘刺殺’滇南王。劍南道北部州縣密集,一旦滇南王‘遇刺’,必將得八方照應,也必將驚動朝廷。聖人對滇南王尚未忌憚到要他性命的地步,遇到這種事,不可能不做表面功夫,一定會派人前往護送。」
  元賜嫻焦心之意頓消,驚喜道:「如此一來,根本就不必冒險給我阿爹報信,提醒他小心,自然免了被平王抓到殿下和我元家來往的把柄。而聖人一聲令下,四面州縣的支援也足可保護阿爹,接下來,平王再想得手就很難了。」
  陸時卿點點頭。更重要的是,元易直不會被逼到絕境,以至動用私軍。
  元賜嫻笑起來:「先生神機妙算,簡直……」她說到這裡一頓。
  鄭濯和陸時卿齊齊疑問看她。
  她本來想說,簡直跟陸時卿有得一比。但問題是,之前陸時卿幫她揭發姜家,都是借用的一些暗樁,並未親自拋頭露面,所以在聖人及鄭濯等皇子朝臣看來,這樁事全然跟他無關。她現在突然講這麼一句,難免叫在座兩個人精起疑。
  她雖未對陸時卿全然坦誠鄭濯的事,但相對的,也不可能把他私下的動作講給外人聽。
  所以她「呵呵」乾笑一聲,接上道:「簡直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眉毛一抖。
  五體投地?她知道這是個什麼姿勢嗎她就五體投地!
  鄭濯乾咳一聲,似乎嗅見了四周彌漫開來的酸意,忙打圓場:「徐先生此法可行,但我派去的刺客必須當真與滇南王交戰一場,否則不足以取信他人,而刀劍無眼,為免誤傷,我希望能得縣主幾句指點,確保在最短時間內令滇南王明白前因後果,以便他配合我做好這場戲。」
  這就是鄭濯剛剛說的,要與元賜嫻溝通的後續。
  她點點頭:「這個不難,我交代您幾句話,想來阿爹聽了,很快便能猜到刺客是友。」
  元賜嫻交代完,這場會晤也便結束了,臨散前,鄭濯一時起了玩心,問她:「縣主前來赴約,陸侍郎恐怕不知情吧?」
  一旁陸時卿脖子一直,雖知鄭濯這小子是在挑事,卻也著實好奇元賜嫻的回答。片刻後,見她笑盈盈道:「不知情呀,他這個人很小氣的,給他知道還不翻天啦。」
  鄭濯幸災樂禍地瞅了眼顯然已經臉黑的陸時卿,又問:「今日花朝節,你不與他出遊踏青?」
  「得了吧。」元賜嫻撇撇嘴,「等會兒叫他踩泥巴他嫌髒,看野花又非要花葉統統對稱,這不是強花所難嘛,哪還有踏青的意趣!」
  鄭濯哈哈大笑。
  陸時卿真想一個暴起揍他一頓。坐懸崖邊還敢笑得如此張狂,也不怕前仰後合地栽下去了。
  元賜嫻嘆口氣,她的未婚夫就是這麼掃興的人啊。
  她嘆罷正準備跟倆人告辭,卻見鄭濯先她一步起身:「我尚有要事,須先走一步,恐怕得麻煩縣主與先生稍候了。」
  三人為掩人耳目,最好前後腳分開出山,原本元賜嫻想當先離去,避免與他們其中一人獨處,但既然鄭濯這樣說了,她也只好點頭道:「不礙,殿下有事就先去忙吧。」
  陸時卿這下舒服了點,幽幽看了鄭濯一眼,示意他有多快走多快。
  鄭濯心中暗笑,臨走跟元賜嫻補充了一句:「縣主既然覺得跟陸侍郎賞花掃興,不如與徐先生四處走走。他前些天還曾與我說起缺個人一道踏春。」
  他搞完事就走,留下元賜嫻和陸時卿一陣面面相覷。
  一炷香後,倆人並肩離了石亭,一道往山中閒逛了去。
  元賜嫻有點尷尬。原本鄭濯不多說那一句,她必然已打道回府,眼下出於禮貌,卻免不得詢問徐善,看他是否有踏春的興致。
  畢竟他從前的確是寄情山水,熱衷出遊之人,如今在這波詭雲譎的長安,為掩藏身份,想來極少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出來,會希望有個人一道走走看看也實屬正常。而他今天又剛好幫了她一個大忙,她若連問都不問一句,顯然說不過去。
  只是她原本也就客氣客氣,心道徐善多半識相,不會跟已有未婚夫的女子單獨出遊,怎料他竟然應了好。這下,哪怕知道不合適,她也沒法拒絕了。
  陸時卿之所以應下這個「好」,當然也是有原因的。元賜嫻跟鄭濯會面是為政事,她肯定不會覺得這樣算對不起他,但跟「徐善」出遊就不一樣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他相信她還是有點良心的,剛才被她氣得不輕又沒處宣泄,現在叫她內疚內疚,過後可能會得到些驚喜對待。
  就算他給自己掙點補償吧。
  早春二月,草色尚淺,山中桃花也未全然開盛,多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反倒路邊說不上名的野花團簇而生,將草野襯得一片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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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元賜嫻邊走邊瞧,出於一絲莫名的不自在,也沒好意思蹲下來細看。
  陸時卿見她眼中幾分艷羡之意,卻竟生出給她摘花的衝動,等他記起自己現在是徐善,一簇花都已到了手中。
  他總不好將這種行為解釋成是自己愛花,然後將這一簇紅艷艷的玩意兒一路拿在手中把玩吧,只好咬咬牙,硬著頭皮遞給了她。
  元賜嫻見狀一愣,忙道:「多謝先生。」然後大約是覺得這情狀有點曖昧過頭,便飛快接過了花,繼而加緊腳步,走快了點,跟他隔開了些微距離。
  虧得是如此,她才沒注意那隻熟悉的手。
  陸時卿見她與自己保持距離,略有幾分欣慰,卻又不免想到,倘使元賜嫻不是心中有鬼,為何如此?
  等他慢慢跟上來,元賜嫻沒話找話似的試探道:「冒昧請問先生,去年漉水一行過後,許三娘去了哪裡?今日本該是她與您一道出遊才對……」
  當時由於許三娘的出現,元賜嫻打定了主意要跟徐善保持距離,可過後卻又未見她留在長安。她一直很奇怪,許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昔日故人,怎麼說走就走了,難不成是倆人鬧掰了?
  陸時卿只好找了個說得通的藉口,扯謊道:「長安朝局不穩,她留在這裡是徒增危險。」
  言下之意,就是他為了她的安危著想,遣她離開了。
  元賜嫻「哦」了一聲,想想也對,一面不免感慨倆人情誼深厚,心中正思忖該如何早點結束這趟不合適的出遊,不料徐善也恰有此意,先一步道:「時候不早,縣主該回府用午膳了。您的馬車停在何處,徐某送您到那裡。」
  原本他當然最好像鄭濯一樣跟元賜嫻分開走,但眼見她身邊沒有婢女,又不放心,便問了這一句。
  元賜嫻擺手道:「我的馬車停得遠,但婢女就在山下候著,不必先生來去費時。」
  「如此,徐某送您到山口。」
  她也就沒再忸怩推辭,到了山口與揀枝回合,便和他遠遠別過了。陸時卿為免惹人眼,並未立即跟著出山,在附近逗留了好半晌方才離去。
  他今天為盡早趕來騎了馬,出山後上了馬便朝長安城回,不料沒走多久卻遠遠瞧見一輛馬車朝這向駛來。
  馬車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駕車之人他認得,正是元賜嫻那名婢女,拾翠。
  他奇怪她這個時候怎會出現在這裡,飛快策馬上前。
  拾翠也注意到了他,駕車過來,問道:「徐先生,您這是?」
  陸時卿見她一副顯然尚未接到元賜嫻的樣子,皺了皺眉道:「我與縣主剛別過不久。你不在原地等她,來這裡做什麼?」
  拾翠一愣:「是縣主託人報信給我,叫我來山口接她的。」
  陸時卿回憶了下方才遠遠瞧見的,元賜嫻和揀枝離去的方向,直覺不對,搖頭肯定道:「沒有這回事。」
  拾翠也像明白了什麼,神色頓時緊張起來,卻是還不及開口再問,就見徐善抬手揚了一鞭,飛馳而出。
  荒僻的山道,一剎草伏塵揚。
  山口距離元家馬車所在的樹林大約是一炷香的腳程,而陸時卿起先就在這裡徘徊了一晌,因此早在他遇見拾翠之前,元賜嫻和揀枝就已回到了落腳地。
  倆人看林中空空盪蕩,不見馬車,在確信會合地點無誤,而拾翠也絕不可能無故擅離職守後,對了個眼色。
  元賜嫻無聲看了眼林子口的方向,示意先撤。揀枝略一點頭,將腰間的短柄障刀取下,握在手中,警惕護她出林。
  倆人一路快步走出,到了林外車來車往的官道,元賜嫻皺了皺眉頭,停下來回望一眼密林的方向。
  她的兩名婢女行事素來靠譜,拾翠無故失蹤,她下意識覺得有埋伏,所以慌忙從危險地帶撤離,但現在看來,怎麼好像是她想錯了?
  就像殺人得趁月黑風高,做壞事當然也該選擇密林,總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上追追打打吧?何況今日是花朝節,來往於城外官道的車馬絡繹不絕,光是這片刻功夫,她就已瞧見兩批人過去。這個地方,已經可以說非常安全。
  揀枝也是如此想法,奇怪道:「小娘子,是不是咱們多慮了?若真有人想對您不利,方才在林中便可動手,眼下四面車馬往來,再不遠又有個驛站,哪還有機會?」
  她眨了眨眼,也怕是自己杯弓蛇影了,吩咐道:「這樣,我先去前頭驛站落腳,你再回林子裡看看,別是拾翠當真一時有事走開了。」
  揀枝應聲好,正要抬腳,卻聽一陣車轆聲自林中由遠及近。正是拾翠駕車過來了。
  元賜嫻鬆口氣,待車駛到跟前,正要嗔她今日怎這般不牢靠,卻見她神情緊張,面露焦色,似有不對,不由笑容一凝。
  拾翠一扯韁繩下來,問道:「小娘子,您方才瞧見徐先生了嗎?」
  元賜嫻皺皺眉:「我與他在山口別過就沒再見,怎麼了?你這是去了哪裡?」
  拾翠又確認道:「那您剛才可曾託人交給婢子一張字條?」
  她更疑惑,一頭霧水地搖搖頭:「怎麼回事?」
  拾翠急聲解釋:「婢子等在林中時得了一張字條,看上邊是您字跡不錯,說您走累了,叫婢子前往山口接您。但婢子駕車去到那裡卻只看見徐先生,與他說明情況後,他道沒有這回事,然後緊張地掉轉了馬頭,看樣子是來找您了。」
  元賜嫻腦海中一剎電光石火般閃過個念頭,心砰砰砰地跳起來。拾翠駕的是車,自然追不上馬,那麼照徐善的速度,早該到了這附近,沒道理與她失之交臂。
  她道:「難道是有人聲東擊西,以我遇險的假象誤導他,然後在前路給他設了圈套?」
  她說完不及深想,便聽官道上遠遠傳來一陣格外突兀急躁的馬蹄聲。
  主僕三人齊齊扭頭,見鄭濯策馬飛馳而來,像是進城途中復又回返的。看元賜嫻等人杵在原地,卻不見陸時卿,他猛一勒韁繩,問:「縣主與徐先生分別多久了?」
  元賜嫻忙答:「約莫三刻鐘,殿下可是得了什麼消息?」
  他來不及解釋,拋下一句「縣主先回城吧」就揚長而去。
  可元賜嫻這時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確信徐善是因自己落入了圈套,又怎可能先行回城。
  她在原地沉默一晌,隨即一把抽出揀枝手中障刀,割斷縛馬的繩索,然後提刀一跨上馬,朝鄭濯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小娘子!」
  元賜嫻上一次這樣心急忙慌地奔馬還是去年中秋翌日,在商州以為陸時卿遇險的時候。
  顛簸不平的林道上,她重複著揚鞭又落下的動作,耳邊嗡嗡作響。
  其實這聲東擊西的計謀有個微妙的漏洞,就是太巧了。
  支走拾翠這件事看似簡單,但在時辰的算計上卻須非常精準。早一步,則她們主僕很可能在山口碰上,晚一步,則又很可能令她們在林中相遇。然而既然對方千辛萬苦成了事,又怎會隨隨便便折在徐善這一環上,叫他剛好遇上拾翠,剛好得了救援的機會?
  除非,這一環也是對方的精心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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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7 07:59: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在石亭裡,徐善自己也說過,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可他怎麼就輕易中了計?他那番所謂逆推的大道理呢?那樣聰明清醒,懂得審時度勢的一個人,究竟為何犯了蠢?
  元賜嫻下意識逃避著這些問題的答案,心亂如麻之下大力揮鞭。但鄭濯本就快她一步,騎術又在她之上,她便只能一路咬著,難以追平。
  她一路跟他從林入山,因馬奔得太疾,束髮的綢帶胡亂飛卷,幾次遮擋視線,她便乾脆將髮帶咬在了嘴裡,緊緊盯住前方,臨上山時,忽見道口衝出兩名騁馬的黑衣人,似要阻攔鄭濯。
  鄭濯卻絲毫不減去勢,人在馬上顛簸,手已拔刀出鞘,眨眼間揚臂,一劍割兩人喉,隨即繼續前衝。
  元賜嫻緊隨在後,咬著牙看也不看地上屍首,等再行一段,又見一隊黑衣人,籠統七名,個個都是體形健碩的青年男子,看長相卻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般的漢人武夫。
  鄭濯揮刀再殺,一邊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這眼色暗示,知道他的意思是叫她先走,便停也不停直直躍馬而上,為求快,不避不讓,狠狠踩著一具屍首過去。
  只是鄭濯到底不能一氣解決七人,她馳出一路後,很快就聽身後有人追了上來。
  若正面與這等武夫對上,她一個女子到底難有勝算。元賜嫻回想了下這批黑衣人方才的態勢,感到他們似乎一直都是被動阻攔,而並非要對她和鄭濯下殺手,便悄悄收起鞭子掛在馬頭,減緩了策馬的速度,假作疲憊之態,抓著障刀等他追上來。
  黑衣人果真並不打算出殺招,等快要趕上之時,自馬上一躍而起,轉而一個前撲,飛跨向元賜嫻的馬,似乎準備從後方鉗制她。
  她等的卻就是這一刻,待聽聞身後起落動靜,不等他坐穩在她馬上,便頭也不回,反手掌刀,從脅下往後斜刺而出。快準狠,「哧」一聲響,一刀穿膛。
  男子萬沒料到這記毒手,瞪大了雙目僵在馬上,眼神漸漸空洞起來。
  元賜嫻一手拉扯韁繩,保持身下馬的平穩,一面扭頭將刀用勁拔出。血濺三尺,滾燙而腥氣的汁液灑了她一臉,她忍住一陣翻涌的嘔意,一把推了男子下馬,抽出鞭子的手微微有點發顫。
  她上過戰場,但這是她親手殺的第一個人。
  不過元賜嫻很快就沒工夫瞎想這些了,因她確信了一件事:黑衣人行動如此分散,表明徐善尚未被發現。很可能是他在趕去找她的半途意識到不對,轉而匿入山中,使計迷惑了他們。
  她得比這些人先找到他。
  她大力揚起一鞭,待行至前方岔路,飛快判斷了一眼地形,挑了個方向一路上行,接近崖頂之時,遠遠聽見一陣細微的刀劍相擊聲。
  因上崖的路過於狹窄無法策馬,她一個翻身下來,疾奔直上,一眼就見開闊的崖頂,四名黑衣人正與徐善纏鬥,一旁已躺了兩具屍首,死相很是怪異,像是倆人在對沖時互相刺穿了胸膛。
  她情急之下竟不由失笑。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打法,徐善雖非武人,卻還挺游刃有餘,別說受傷,竟連面具都沒掉。
  陸時卿一個閃身,避過朝他面具斜刺來的一劍,一腳將對方踹下了懸崖,抬眼看見滿臉血污的元賜嫻不由窒住。
  他猜到她會摸透前因後果,卻道她會選擇搬救兵而不是親自來。
  她現在是在做什麼,為徐善拼命嗎?想叫他陸時卿「守寡」嗎?
  他恨恨咬牙,憋著口氣提刀再殺。
  元賜嫻不敢盲目動手添亂,瞅準他被三人合圍到崖邊的時機才疾奔而上,衝過去就是一刀捅穿了一人後腰,與此同時提膝照另一人的要緊地方狠狠一頂。
  陸時卿一把將第三名黑衣人摜下山崖,回頭看見被元賜嫻頂得滿頭大汗,翻滾哀嚎在地的刺客,不由跟著覺得某處一痛,驚愕瞧她一眼,然後才記得揮刀結果了地上人。
  四面一剎歸於死寂。元賜嫻扶膝松了口氣。
  這看似非常危險的崖頂,倒的確是頗能利用的地方。徐善選擇如此地勢,也是遵循了所謂「易勢破局」的智慧之道。
  她喘息一晌問:「先生有沒有受傷?」
  陸時卿差點拿本聲說話,臨到嘴邊才如懸崖勒馬一般頓住,改以徐善的聲音道:「我沒事。縣主的膝蓋……」他遲疑下望,「還好吧?」
  她站直了擺擺手道:「稍微有點痛,還好。」主要是剛剛好像不小心踹到那人掛在腰間的刀鞘了。
  陸時卿卻是一愣。
  什麼?竟然有點痛?難道那畜生方才是硬的?
  元賜嫻不知他何故噎住,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趕緊下山吧,殿下已在趕來接應您的路上。」
  陸時卿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膝蓋,聞言才收回目光點點頭。
  她便當先轉身往山下走,終於得空提袖去抹臉上的血污,卻正是這放鬆戒備之時,忽聽身後一陣異響。
  元賜嫻驀然回首,就見一具「屍首」猛地暴起,抓了手中一柄匕首朝徐善前心刺去。
  陸時卿正因元賜嫻此番拼命之舉心煩意亂,當真走了個神,未能第一時間察覺異動,等刀尖近他前心三寸之遙才下意識伸手去擋。
  但他手伸出卻忽地一滯,驀然停在刀鋒之外。
  如此一息過後,匕首已刺入他的胸膛,「哧」一聲響,一下入肉寸許。
  元賜嫻只來得及趕在之後衝到他跟前,踢開那名傷重之下強撐暴起的刺客,大驚失色攙住他:「先生!」
  她喊完,詫異地看了眼地上已然咽氣的黑衣人,再看看陸時卿。
  黑衣人到底是強弩之末,最後一刀全憑意志刺出,並不如何有力。他方才伸出手時雖晚了一步,卻尚且來得及捏住刀尖,大不了便是割傷掌心的事。
  但他怎麼關鍵時刻出了個神?
  陸時卿雙目一陣暈眩,下意識抓緊了元賜嫻的手腕,卻因知道她不可能承受他整個人的力道,強撐著沒有倒下去,直到隱約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模模糊糊看到個人影衝上來。
  是鄭濯趕到了,奔上前扶住了他。
  陸時卿這才松了股強撐的勁,借了他的臂力,咬牙跟他說:「叫她走……」
  到了這種關頭,他仍舊用了徐善的聲音。
  鄭濯知道他是怕傷重暈厥,暴露身份,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蹙眉道:「我知道。」又跟顯然嚇得不輕,嘴脣打顫的元賜嫻道,「縣主的馬車可在附近?」
  元賜嫻的眼直直盯著陸時卿胸口的刀子,根本沒聽清倆人剛才一來一去的對話,直到聽聞「縣主」二字才回神,問:「您說什麼?」
  鄭濯重複道:「我說馬車。先生傷重,不能在馬上顛簸了。」
  她聞言搗蒜般點頭,說了句「我去找」就轉身狂奔下山。
  等她走後,陸時卿被鄭濯攙到一塊山石前坐下,盯著元賜嫻離去的方向問:「山中刺客……清乾淨了?」
  「乾淨了,放心。」鄭濯答完,小心撕開他一角衣襟,避免牽動刀柄,一面察看他傷勢一面飛快道,「沒傷到要害,但位置有點懸,現在拔刀太險,恐怕真得等她找來馬車,你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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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他剛才是為避免陸時卿暴露才支開了元賜嫻,眼下看來,馬車確實是必須的。
  陸時卿卻沒先關心自己的傷勢,用力眨了下眼保持清醒,交代道:「去看看那名刺客的死相……」他指的是最後暴起的那個黑衣人。
  鄭濯問清是哪個後,忙起身去察看,回頭答:「是失血過多而亡。面朝下,雙腿蹬直,左手壓在胸口。」他說完似有所覺,補充道,「壓在跟你傷口一模一樣的位置。」
  陸時卿低咳了一下,虛弱道:「把他的左手改成壓住右手掌心……」
  鄭濯趕緊照做,隨即走回道:「怎麼回事?」
  其實他剛才就覺得不對勁了。他是習武之人,很明顯看得出這一刀出手綿軟,照理說,陸時卿不該中招的。
  匕首還未拔出,陸時卿尚能勉強保持神志,答道:「平王對我起疑了……」
  姜家倒得太過乾脆利落,平王從中察覺不對,懷疑「徐善」並非布衣謀士,而很可能是隱藏在朝中的某位官員。
  今天這批刺客正是平王派來的,首要目的是除掉「徐善」,見計劃失敗則退而求其次,企圖驗明他的身份。
  那名黑衣人知道自己即便偷襲掀了「徐善」的面具,看清他是誰,也已不可能有命回去報信,因此選擇在他身上明顯處留下傷口。假意使了看似凶猛的殺招,就是為了逼一個人作出遇險時的下意識反應。
  但陸時卿卻臨頭醒悟,硬捱了他一刀,黑衣人便在臨咽氣時壓住了胸口,表明自己刺傷了「徐善」的這個位置。一旦平王派人來收屍,得到這個訊息,便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出陸時卿。
  「徐善」做謀士的事暴露就暴露了,甚至元家與鄭濯被證明有所牽扯也不是必死的絕境,唯有他的站隊被揭發,這多年潛伏,步步為營的一切才都完了。
  所幸現在,他叫刺客留下了假訊息。
  鄭濯聽罷想通了究竟,嘆口氣,揭開了他的面具,看他臉色灰敗,滿頭冷汗,反笑道:「不想叫她守寡就撐住了,你這一死可是一屍兩命,陸子澍沒了,徐從賢也沒了。」
  陸時卿嗤了一聲,這下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點:「死不了,脾氣大,命也大。」說完像是想講點能叫自己精神些的事,「嘶」了一聲,問鄭濯,「你說她是不是對‘徐從賢’太好了點?」
  鄭濯覷他一眼:「不都是你?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陸時卿疲憊地笑笑。
  他不是非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而是他扮演老師,本是全然照他言語習慣、舉止聲色來的,甚至連愛好、理想與思考方式也是。後來雖因動情,數次在元賜嫻面前扭曲了老師的形象,但他實在分不清,這個「徐善」究竟有幾分是他自己,有幾分是老師。而元賜嫻對這個「徐善」的好感,又究竟源於他那幾分,還是老師那幾分。
  他靠著這個惱人的問題撐著昏沉的眼皮,直到聽見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才倏爾醒神,掙扎著想去拿面具。
  鄭濯當然比他更快一步,直接把面具一把拍在了他臉上,以一種仿佛要毀他容貌的架勢,痛得他差點悶哼出聲。
  是元賜嫻回來了。她跑得氣喘吁吁,人未到聲先至:「馬……車來了……」
  鄭濯一把攙起陸時卿,隨她往山下走,將他架上了馬車。
  車來得如此之快,其實還靠揀枝和拾翠。倆人在元賜嫻策馬離開後,當即趕去附近驛站重新弄了馬,一路往這邊追。往上的山路有一段崎嶇狹窄,原本不夠馬車通行,硬是經由主僕三人披荊斬棘,死命駕了上來。
  得知徐善受傷,兩名婢女又慌忙拿了馬車裡原先備有的器具去打來水準備好。
  元賜嫻見狀也想掀簾進去,卻被鄭濯攔在外頭:「我得給先生處理傷口,勞請縣主策馬護送。」
  她只好聽他的,點點頭:「那我叫拾翠給您搭把手。」
  鄭濯怕再拒絕叫她起疑,便點頭應下。
  元賜嫻命揀枝駕車往長安城趕,自己則心驚膽戰騎馬在旁,片刻後,隱隱聽車內傳出一聲極盡忍耐的悶哼,隨即響起很多窸窸窣窣的動靜。
  她緊抿著脣一言不發,一路僵硬地揚鞭策馬,直到鄭濯的侍衛趕來接應他。
  這個決定並沒有錯。元家的馬車必須還給元賜嫻。
  元賜嫻眼瞅著幾名侍衛將已然昏厥的陸時卿扛到另一輛馬車中,遲疑問後腳掀簾下來的鄭濯:「先生如何了?」
  鄭濯滿手的血都來不及擦,簡單道:「暫且沒事,縣主放心。」
  元賜嫻聽見這一句「沒事」卻也談不上輕鬆,只是看了眼他的手,勉強點了點頭。
  照關係講,徐善跟鄭濯更親近,她自然沒道理說拜託之言。而對大局的顧全又令她哪怕再心焦也不可能親手送徐善回城照顧他。
  她實在什麼都做不了,也不合適做。
  鄭濯剛才憂心陸時卿,全然沒注意元賜嫻,此刻才發現她一身狼狽血泥,甚至連衣裳都破了幾處,不由眉頭一皺,暗嘆自己粗心大意了,道:「你趕緊回府,一有消息,我會立刻送來。」
  元賜嫻朝陸時卿的方向看了眼,頷首道:「多謝殿下。」然後轉身回了馬車。
  揀枝駕了車往城裡去。
  元賜嫻甫一掀簾入裡,便聞見一陣濃郁的血腥氣,再一低頭,又被兩盆子觸目驚心的血水一震。
  拾翠正在裡頭收拾,見她來,忙騰了塊勉強乾淨的地方示意她坐,邊道:「小娘子將就將就,方才殿下給先生拔刀,情況凶險,血濺得到處都是。」
  元賜嫻「嗯」了一聲,木然坐了下去,似乎也沒太在意這點髒污。
  拾翠當然是有眼力見的,忙安慰道:「小娘子別太擔心,殿下手法精湛,硬是止住了血,眼下他的侍衛也帶來了傷藥,想來先生不會有大礙的。」說罷拿了乾淨的帕子給她拭面。
  元賜嫻一動不動由她侍候,半晌問:「拾翠,先生這樣待我,我能給先生什麼?」
  拾翠擦拭的動作一滯。
  小娘子的話,她又怎會聽不懂。徐先生如此智慧的一個人,今日之所以輕易中了敵人的詭計,其實是因為關心則亂啊。
  她猶豫了下道:「小娘子,婢子知道這時候該勸您莫多想,但剛剛……」
  元賜嫻偏頭盯住她:「剛剛什麼?」
  「剛剛拔完刀,先生暈厥過去,昏睡時說了胡話,似乎……」她苦著臉道,「叫了您的全名。」
  元賜嫻聞言一滯,垂眼盯著腳下的血水不說話了。
  拾翠說的確是實話。只不過陸時卿因傷重嗓音低啞,又是模模糊糊以氣聲道出的夢囈,她就沒辨認出來。有鄭濯在,面具自然是沒給摘的,而她又對陸時卿的身板不熟悉,因此打下手時也未發現端倪。
  元賜嫻折騰了整日,回到元府以後已是黃昏,精疲力竭之下,拾掇乾淨後,匆匆吃了點飯食便歇下了。這一躺,腦袋裡卻是亂作一團,怎麼也睡不著。
  那個早先她一直不願接受的答案還是不可避免隨了今日種種撞進了心底:徐善對她,確實超乎尋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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