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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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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5: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她忐忑地哄著元臻,哄了半天,終於看到小傢伙扭過頭來啜她。
  元賜嫻心底一喜,正要閃耀起充滿母性光輝的微笑,卻不料他用力吮了她一口以後,突然鬆開嘴,偏過了腦袋。
  「唰」一下乳汁飛濺,直直射向了近在咫尺的陸時卿……的臉。
  而始作俑者陸元臻躲避及時,毫發無損,瞅瞅一臉白沫子的阿爹,再瞅瞅愣在原地的阿娘,「咯咯」笑得酣暢。
  半晌,陸時卿伸手抹了把臉,吞咽了一下道:「這回是親兒子沒錯了。」
  陸時卿衣襟都是奶漬,痛並快樂地起身去換乾淨行頭,回來見元賜嫻正坐在榻邊,笑盈盈地拿著個瓦狗逗兒子。
  陶製的小犬栩栩如生到他差點倒退了一步。
  聽聞腳步聲,元賜嫻抬眼看他,見他站得遠遠地問她:「你給他玩這個做什麼?」
  「當然是不想他重蹈他爹的悲劇了。不怕狗,要從娃娃抓起。」
  她說得理直氣壯,陸時卿一噎,氣悶地坐到她身邊。他也不是天生就怕狗的。且與其說怕,倒不如講是當年被狗舔出的心障。
  說起來,不知早先那個踢天弄井,皮上天的丫頭到底是京城哪門哪戶的小娘子。他隱約記得,那丫頭穿得一身富貴行頭,應該不是出身尋常人家,算一算大約跟元賜嫻差不多大,倒說不準是她相熟的。
  陸時卿原也不是喜歡追根究底的人,更不會真跟個小孩子計較,只是現下記起,略有幾分好奇,撐著膝偏頭問她:「當年我騎馬遊街,你人在京城吧。」
  元賜嫻逗孩子的動作一滯,心底暗叫不好。
  怎麼的,這是記起前塵往事,察覺了什麼端倪?
  她飛快答:「沒有,那時我已經跟阿爹去姚州了。」
  陸時卿「哦」了一聲,又聽她問:「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搖搖頭:「只是想,你要是在京城,大概也會去湊個熱鬧。」
  元賜嫻滿臉惋惜,討好地道:「是啊,我從前年年都去的!可惜沒能目睹你年少風采,要不,指不定我就舍不得去姚州了!」
  陸時卿聞言,警惕地看看她:「你又做什麼夢了。」
  她一本正經地嘆了口氣:「說個實話也要被疑居心不良。您老人家是對自己多沒信心啊,陸探花,陸侍郎?」
  陸時卿笑著看看她,按著她頭頂兩個發旋揉搓了一下,很自然地接受了「老人家」這個輩分,也嘆了口氣:「碰上個哪哪都好的小祖宗,確實沒什麼信心。」
  她抱著兒子,笑嘻嘻歪倒在他懷裡,看起來很喜歡他難得的情話,滿意之餘,抬嘴輕輕咬了一下他的喉結:「這樣是不是自信了點?」
  陸時卿喉結一滾,渾身燥熱地垂眼看她:「剛出月子,注意分寸。」
  她拍拍胸脯:「我已經好了,倒是你養結實了沒?別是那什麼風不振了。」
  他不由「嘶」出一聲,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想試試了?」說罷低頭看了看睜著大眼的陸元臻,示意她有膽就把兒子放下。
  元賜嫻沒膽,抱著兒子當擋箭牌,正與他鬧得起勁,突然聽見叩門聲。是宣氏和陸霜妤聽聞元臻被抱回了,所以過來詢問情形。
  夫妻倆齊齊斂色,對視一眼。
  孩子被調包這一月,元賜嫻是隱隱已有察覺,但宣氏卻渾然不知,一心把那別人家的孩子當作親孫疼愛,如今乍聞真相,也不知能否釋然。
  但元賜嫻卻也知道陸時卿的抉擇沒錯。當初她和兒子被擄,正是因後來的那名穩婆出了岔子,宣氏因此總覺有自己的責任在,心力交瘁之下也小病了一場。若是當時就告訴她,親孫其實沒被救回來,她怕得要一病不起了。
  倆人起身迎了宣氏進來,為難了一晌,還是選擇開門見山說了實話。
  宣氏好半天沒緩過勁來,跟夫妻倆仔仔細細確認了好幾遍經過後,問原先的孩子去了哪裡。
  陸時卿知道阿娘對那個孩子已然有了感情,原本多養個養子也無妨,但留著他卻可能給陸家帶來麻煩。畢竟他也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誰,只有打哪來的送回哪去。
  宣氏聽了以後,還是不大能夠回神,胡思亂想一通後,問是不是元臻得了什麼重病,所以他們才拿了這個孩子來哄騙她。
  陸時卿之前派曹暗前去調包來孩子,接到的第一時刻,就跟上回兩名經驗老道的穩婆確認過孩子耳後的一顆紅痣印記,眼看勸不聽宣氏,險些要將她倆以及當日見過陸元臻的眾婢女叫來作證。
  最後還是陸霜妤叫這一環給省了,趴在搖車邊看了一會兒小元臻,扭頭跟宣氏道:「阿娘,您快來看看這孩子的眼睛,簡直跟嫂嫂的一模一樣啊!」
  不怪陸霜妤第一下注意到這個。畢竟元賜嫻的桃花眼確實長得十分勾人。當初她就是淪陷在她那雙眼睛裡的。
  宣氏這才慌忙探身去看。
  說一模一樣是有點誇張了,畢竟小娃娃還沒全然長開,但瞅著確實有那麼點輪廓在。再回想之前那個孩子的眉眼,倒真沒跟陸時卿和元賜嫻有哪處相像,只是當時孩子剛出世,五官都擠在一起,她也沒深思。
  這樣一看,母女倆突然有些驚喜了。
  宣氏瞧著元臻的鼻子,跟陸霜妤道:「這小鼻子挺的,倒是有點像你阿兄。」
  「臉盤子小,像嫂嫂!」
  「上脣像你阿兄,下脣像你嫂嫂!」
  「……」連一對脣瓣都被活活拆開的夫妻倆抽著嘴角對視了一眼,心底卻是滿足地喟嘆一聲,這事大概算是解決了。
  宣氏認準了親孫後,回想這一月來他可能受到的委屈,也就沒工夫念想原先的孩子了,心疼得接連幾日一直圍著陸元臻轉。
  陸霜妤原本一直更喜歡乖順得在誰懷裡都能睡著的陸元姝,老覺得這女娃娃跟她的名兒是配對的,現在卻也圖新鮮,想逗逗陸元臻,便特意去了趟西市,打算采買些男娃娃玩的物件來。
  不料這一去,剛巧在街市上碰見了竇阿章。
  陸霜妤一個閃身躲進巷弄,無奈還是被他眼尖發現了。他站在巷弄口,聲稱自己絕無惡意,喊她出來,要給她說個秘密。
  看他招貓兒似的傻樣,陸霜妤生怕惹了旁人的眼,丟她的臉,只好嘆著氣出來。
  當初拜入陸時卿門下後,竇阿章一直在用功讀書,今年科考又謹記前次教訓,沒再吃納豆,於是得了個進士的名頭,如今也快要入仕了。
  至於陸霜妤的身份,其實本就瞞不了多久,畢竟她總不能為了竇阿章一直閉門在府。早在去年秋天有一回,她隨阿娘一道外出,與他偶然碰上,就被他知道了。
  竇阿章曉得以後,因她身份高,只有更加刻苦的份。
  她神色懨懨地從巷弄裡出來,把手裡給小元臻的玩物遞給身後婢女,嫌棄地看他一眼:「竇進士,既然是秘密,就不要告訴我了,我怕被人滅口。」
  竇阿章顯得異常興奮:「不怕不怕,是關於老師的,我只是提早一步曉得,之後大傢伙都會知道。」
  陸霜妤皺皺眉頭:「關於阿兄的?什麼秘密?」說罷倒吸了口冷氣,「難道是阿兄背著嫂嫂做了什麼虧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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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5: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他忙擺手打住她的話本子,神秘兮兮道:「你附耳過來。」
  陸霜妤將信將疑把耳朵湊過去,聽見他道:「老師要升官了,由四品門下侍郎擢升為三品中書侍郎,正式拜相!」
  她聞言一驚,詫異道:「當真?」
  竇阿章一臉驕傲,仿佛馬上就能寫出一篇題為《我家老師是宰輔》的文章來,點頭道:「自然是真!」
  竇阿章的消息確實不假,沒過幾日,陸時卿升官的事就從宣政殿一路傳到了街頭巷尾。
  十五歲高中入仕,二十四歲拜相,陸時卿在長安乃至大周簡直活成了一個神話。雖見了面,眾人仍稱他一聲「陸侍郎」,但這一句侍郎的分量,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在朝堂上下都向陸時卿道賀,面上恭維私下嫉妒的時候,元賜嫻卻看明白了,這一出恐怕是老皇帝的明升暗降。
  西北的戰事早在十來日前,二皇子人頭落地的一剎就已大致了結。突厥雖未被全然打垮,卻也不過只余些散兵負隅頑抗。回鶻和大周的聯軍在勢頭上更勝一籌,徹底擊潰敵軍只是遲早的事。
  等捷報傳到京城,論首功,當然是陸時卿的。
  去年他以一樁和談,不費一兵一卒成功擊退南詔軍隊,回來後得了金銀賞賜。這次,徽寧帝原本也可以只賞些物件的,卻不料剛巧碰上他的頂頭上司,門下侍中致仕。
  門下侍中是門下省的長官,朝廷掌實權的宰輔之一,作為門下第二把手的陸時卿本就是替補上位的不二人選,再逢論功行賞的時機,擢升更是順理成章。
  但徽寧帝不給他做這個門下侍中。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在繼位前做過中書省長官,所以後來,中書令一職便沒人再敢當,因此常年空缺,而改由中書省第二把手,也就是中書侍郎代行長官之職,總領中書省,成為朝廷宰輔之一。
  但這中書侍郎畢竟是代行職務,在眾宰輔裡便要略低一等,相較門下侍中而言,只能算是副相。
  也就是說,如果陸時卿繼續留在門下省,很可能不久就將登頂主相之位,但如此一「擢升」,便只做了個副相。雖然品級相當,到底還是差了點。
  不過元賜嫻不覺得失落。因為在她的夢裡,陸時卿最後就是做了沒人敢當的中書令。徽寧帝的旨意不過是叫他離那個位置更近了一步。若是老皇帝一直不叫他調遷,她反倒感到奇怪。
  元賜嫻有種直覺,雖然這一世,因為她的插手,大周的政局添了許多變數,譬如姜氏提早倒台,譬如朝廷與南詔建立了和親關係,但歷史的洪流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去向。她能扭轉裡頭小人物的命運,卻很難阻止滔滔洪流,泱泱大勢所趨。所以,很多她曾以為改變了的東西,其實都還頑固地行走在原先的軌跡。
  陸時卿升官拜相的頭一日,恰逢回鶻使節隊伍抵達長安。
  元賜嫻這才知道,原來當初他前往回鶻,除了與可汗達成盟約外,還有另一樁使命,便是要迎一位回鶻公主回京,促成大周皇室與該公主的姻親。
  只是他當時急著趕她臨盆,跟可汗談妥了這樁事以後,就賠了個罪,先行動身離開了。
  大周不復往昔強盛,近年來不斷積弱,一直只有自家公主送出去和親的份,這回能迎來一個他國公主,其實是件相當難得的事。
  如今公主和使節抵達長安,陸時卿一則位列宰輔,二則須表此前歉意,因此必須得去接待。
  元賜嫻雖知這和親的事是跟大周皇室的,與陸時卿這個有婦之夫沒半根雞毛關係,卻還是不太舒服,親手給他穿上新官服後,邊替他系腰帶邊感嘆:「紫色的官袍果真比深緋色好看,一瞧就很貴氣,可惜這就要出去惹別人的眼了。」
  陸時卿一把抓住她擺弄他腰帶的手:「說什麼胡話。」
  她撇撇嘴,哼他一聲:「回來我要仔細查的,你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肯定就是被人家動掉了。」
  陸時卿笑得無奈,把她扯進懷裡:「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元賜嫻聞言一滯,嚴肅道:「這樣不太好吧?」她說完,擱在他腰間的玉指已經非常靈活地彈撥了起來,顯然是在家悶久了,手癢得很。
  「有名有份的,為什麼不好?」陸時卿一挑眉梢,揚揚下巴,「趕緊去換衣裳。」
  元賜嫻不是特別情願地「哦」了一聲,一臉懶得出門的模樣,轉頭就露出了竊笑。
  可是他說叫她一起的,那就別怪她換上最好看的衣裳,去艷壓回鶻芳了!
  元賜嫻一換就是很久。
  陸時卿知道她悶了整月憋壞了,難得出去望望春透透風,不想壞她興致,心道最多就是遲到一些,也沒什麼,就不催她了。
  畢竟在回鶻的事情上,他表現得不積極點,聖人反而放心。
  他閒來無事,起身去瞧孩子。
  臥房裡兩個搖車並排靠著。陸元姝在睡覺,呼吸非常勻稱。陸元臻卻醒了,睜著雙眼在瞅妹妹。大約是覺得這樣平躺著斜瞅太累了,便蹬著個腳,聳著個肩,想把自己翻個身,側過來看。奈何筋骨還太嫩,力氣不夠,怎麼翻都翻不過來,使勁使得一張小臉通紅。
  陸時卿看清他意圖,一時覺得好笑,上前一撥,就幫兒子成功翻了個身。
  但陸元臻好像不喜歡,委委屈屈看他一眼,轉而又想把自己翻回來。
  真是難搞。
  陸時卿只好再把他撥平了,接著就看他重新回到了先前努力翻身的情狀。
  他懂了。兒子是個倔的,喜歡靠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旁觀,等他終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自己顛了過去,才伸手把他抱起,低頭道:「跟你娘一樣是個小祖宗來的,這下滿意了?」
  陸元臻有聽沒有懂,朝他「咯咯」地笑,似乎對他身上這新色的官袍很感興趣,屁股捱著他的臂彎,小手卻攀上了他的衣襟,一陣亂撓。
  陸時卿看了眼自己皺巴巴的衣襟:「你娘剛給整平的。」說著撥開他的小手,然後顛了他一下,示意他安分點。
  哪知陸元臻這就不高興了,小嘴一癟,一副馬上要哭給他看的樣子。
  陸時卿覺得,對女兒能慣,對兒子卻不可嬌養,面色一暗,大概是「有本事你就哭」的意思。
  然後陸元臻就哭了。卻不是用眼睛。
  陸時卿感到一股濕意在臂彎處蔓延開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陸元臻就這樣往他手上尿了個通透舒爽。
  「……」
  元賜嫻換完衣裳出來,瞧見的就是陸時卿飛似的把孩子丟回了搖車,震驚無比地提著個濕淋淋,淌著水的袖擺。
  她一愣之下反應過來,目不忍視地望著他。再轉眼一看搖車裡的陸元臻,兒子還在玩命地笑,像是一點不覺得自己釀了什麼大禍。
  元賜嫻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叫拾翠和揀枝趕緊照顧孩子,然後挑了陸時卿乾淨的那隻袖子,揪著他往淨房扯,一路道:「就這點功夫,你是怎麼惹的元臻?」
  她原本自然是想去顧兒子的,畢竟陸時卿都這麼大個人了。但一想到他那點潔癖,又不好把他交給兩個婢女,所以才親手把這目瞪口呆的人拉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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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5: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陸時卿的臉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腳步一頓,像是終於想起什麼,回頭就要撒了腿去教訓兒子,被元賜嫻一把攔住:「得了得了,你還能揍他不成,換衣裳要緊!」
  要不是親生兒子,陸時卿現在大概已經原地炸了。
  他一路隱忍,到了淨房才驀然醒悟:哪來的衣裳給他換,他剛升的官,眼下就這一身嶄新的行頭!
  元賜嫻顯然也反應了過來,跟他面面相覷了一晌,還是動手把他腰帶卸了。沒得換也得搓洗搓洗,總不好拿這身有味道的行頭去接待人家回鶻使節吧。
  不過剛足月的娃娃只吃奶水,其實還是挺乾淨的,也沒什麼熏人的氣。只是陸時卿畢竟邁不太過潔癖的坎,便顫著個睫毛,緊緊咬牙,閉著雙眼由她穿穿脫脫地折騰。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乾,元賜嫻和陸時卿入宮的時辰早已晚了許多,直接錯過了前頭徽寧帝會使臣的大場面,聽說回鶻一行已經落了腳,伽斛公主則被皇后請到了太液池畔賞湖景,隨行的另有一眾皇子與幾位宗親及官員。
  元賜嫻一聽就知道,聖人是把促成和親的重擔交給了皇后。那些適齡的皇子其實都是給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於阿兄之類的宗親,還有幾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員,就是走個過場,作作陪襯,叫場面不要太乾,最好別讓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臉皮薄,鬧個尷尬羞澀。
  元賜嫻輓著陸時卿走近太液池時,湖邊亭中倒是派其樂融融的場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后,其下大約就是傳說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紋的窄袖翻折領長裙,錐狀的回鶻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琅,看臉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膚雖不太符合大周的審美,卻透著股別緻的韻意。
  再看周圍,赫然坐了一圈氣度不凡的天家貴胄,老六老九都在,連十三皇子都湊了個熱鬧,在旁吃著果子作陪。論起青年才俊的數目,真比她兩年前在芙蓉園相看鄭濯的時候多上好幾倍。
  陸時卿看她這不知算不算艷羡的眼神,偏頭問:「羡慕?」
  元賜嫻忙搖頭,一臉得意:「數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給我挑揀走了,剩下的便是從延興門排到西市,又有什麼可羡的?」
  陸時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只道回去後真該熬熬她這張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來。
  倆人無意引起眾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論身份,一個是宰輔,一個是郡王女,論相貌,說得誇張些,沒等他們走近,亭子裡就先都灩灩地亮了。好幾人因此都朝這邊投來了目光,先看升官拜相,春風得意的陸時卿,再看他身邊裊裊娜娜的嬌妻。
  陸時卿也看了眼元賜嫻。
  她說鵝黃跟紫特別搭,所以穿了這個色的襦裙出來。襦裙樣式沒什麼特別的,不至於喧賓奪主,但勝在顏色襯膚又搶眼。要不是她額前點了花鈿,頭上作了婦人髻,當真嫩得跟沒出閣的小姑娘似的,仿佛眼光用力幾分,都能給掐出水來。
  這衣裳選的,著實太心機了。再瞧妝容,看似寡淡實則精緻,不濃妝艷抹,反倒更顯她本色容光,叫人驚艷不已。
  陸時卿這下有點後悔帶她出來了。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現在反倒有點不放心。
  不說別人,就講九皇子鄭沛,若不是當初在芙蓉園暈船丟了臉皮,自覺在元賜嫻跟前再抬不起頭來,後來又被聖人強壓著不許與她來往,指不定怎麼騷擾她。如今也不知有沒有徹底斷了念想。
  皇后見倆人來了,熱熱切切地招呼他們。
  陸時卿當先賠罪說來遲,皇后只道不打緊,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皺巴巴的衣袖處落了一落,很快移開,請他們落座,然後跟伽斛公主介紹了一嘴。
  伽斛看看他們,眯起眼笑:「陸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宮裡見過一面。」又說元賜嫻,「這位真是陸夫人?」
  元賜嫻面上笑意不變,心裡奇怪一下。怎麼的,她瞧著哪裡不像?卻還不等她有個計較,伽斛已經繼續道:「若不是娘娘引薦,我還道是陸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陸侍郎年歲,好像又對不上。」
  「……」這誇她年輕可誇過頭了啊。陸時卿大她六歲罷了,還沒能生出那麼大的女兒吧。
  元賜嫻扭頭一看,果見他臉是黑的。但她能說什麼,抹蜜耍嘴皮得看場合,四面都是天家貴胄,她也只有回去再哄一哄被當成她爹的陸時卿了,現下只用一句「公主說笑了」帶過。
  她說完這話,瞥見斜對頭元鈺一臉的幸災樂禍,再往前去,鄭濯臉上也隱隱帶著笑意。
  她見狀,下意識看了眼他扶著茶甌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虛虛掩在寬袖裡,看不出傷勢。
  見她皺了下眉,鄭濯抿脣一笑,目光坦蕩而澄澈,看起來倒像寬慰她似的。
  元賜嫻看見那笑,心裡卻更堵。
  她實在沒法把這樣的鄭濯,跟夢裡那個卸磨殺驢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記起陸時卿早先分析的,說鄭濯跟元家翻臉指不定只是他安排的一場戲,心裡便更加動搖。一路相處,加之她生產當夜,他那樣捨命救她,她要再因夢里幾個百姓的聲音,把他視作十惡不赦的人,就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雖然她也知道鄭濯那天不惜一切代價救她的原因。說白了,還是出於對陸時卿的情義。
  陸時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鶻涉險,爭取可汗支持的,她在這當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責任在。任她有絲毫閃失,他都沒臉再見陸時卿。
  但不管他是為了什麼,為了誰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這人講究投桃報李,對還不起的人情沒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後,她本也想去探望鄭濯,只是自己都廢了半條命,實在沒能走得起身。加上陸時卿因無法斷定密道泄露的緣由,當機立斷舍了那條路子,封了機關,暫且斷了跟他的暗中往來,她也就只有通過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況。又因朝中形勢緊張,聖人開始盯上了陸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沒機會當面跟他說幾句。
  她這邊正出神,忽然感到一隻大掌覆了過來,將她的手輕輕籠住了。
  她偏頭看一眼陸時卿,看他也對自己寬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後在她手背上寫了幾個字:沒事。
  若說是鄭濯的傷,全然沒事是不可能的,這種動筋骨的事,元賜嫻再清楚不過,以後他要使兵器,決計不可能再利索。這句沒事,也只是說起居上不會有問題罷了。
  她心裡懨懨地嘆口氣,面上沒顯露,只作出饒有興致的模樣,聽眾人談笑。
  皇后這時候似乎說到個什麼禮物,她才注意到,原來伽斛手邊高高壘了一堆模樣精緻的盒子,看樣子像是幾個皇子給她準備的見面禮,一人一份,像討她歡心似的。
  只是皇子們才不可能個個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難違而已。看來聖人為了促成這姻親,也真是煞費了苦心,把兒子們都給趕鴨子上架了。
  她聽見皇后說:「六郎實在有心,傷沒痊愈,竟費時費力地,親手雕了這般靈巧的玉兔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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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元賜嫻喉嚨底一噎,心道不可能吧,鄭濯還有單手雕玉墜的本事?
  果見他聞言張了張嘴,好像想解釋這不是他雕的,只是叫人買的罷了,但眼見皇后已經把話頭轉開了去,也就沒能說得上話。
  元賜嫻看陸時卿一眼,一臉「妙啊妙啊,裡頭好像有玄機啊」的表情。
  陸時卿淡笑一下,捏捏她的手骨,暗示她不必多管。
  皇后緊接著問伽斛,對收到的這些玩物可還滿意。伽斛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就在眾人都道她會說幾句客套的場面話時,卻聽她道:「但在座還有好幾個沒給我禮物呢。」
  一個老臣不小心發出一聲「呃」。
  這個回鶻公主,誇人誇得直率,討東西也討得很直率。
  皇后也沒料到她會說這話,聞言只有接茬道:「是了,還有誰準備了禮物的,趕緊呈上來。」
  幾個官員和宗親們都是神色為難。聖人沒說要他們也獻殷勤啊。
  正當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四下靜得有點尷尬時,伽斛自己給自己解了圍,指了一下偏下首處的人道:「這位……」她說到一半頓住,然後訕訕一笑,「不記得姓什麼了的將軍,你帶了什麼禮物給我?」
  被點到的元鈺「唰」一下抬起頭來,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大傢伙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面上,才算反應了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
  元賜嫻也是一愣,很快就給阿兄使起了眼色。這種時候說沒準備怕是要倒霉的,他現編也得編一個啊!
  元鈺當然也不是傻的,得了妹妹暗示,忙答:「勞公主不嫌,在下準備的禮物不是那麼登得上檯面,就是幾盒子家父秘制的藥膏,傳說中,是可以潤白肌膚的。」
  「……」眾人一陣傻眼。蒼了個天的,這元世琛莫不是傻的吧。這話說的,豈不是暗指公主膚色不夠白了?
  正當元賜嫻頭疼扶額的時候,上首伽斛卻又驚又喜地「呀」了一聲,然後一手捧著自己的臉蛋,一手指著元鈺道:「這個好這個好!快拿給我試試!」
  「……」
  滿座訝異。元鈺心直口快就罷,可誰也沒料到,這個公主竟然歡歡喜喜地接茬了。
  這怕不就是人們常說的物以類聚,仙葩碰上仙葩,刺溜一聲,開出了火花。
  可公主也不仔細思忖思忖,要是元家秘制的藥膏子真有效用,元鈺自己能黑成這個樣?
  元鈺也是一噎。其實他就是瞎編不出來,又想到大周以白為美,自己被膚色鬧得沒能夠上長安雙美,因此困擾多年,眼看這個伽斛公主好像也有類似煩惱,所以就提了這一嘴。
  此刻對上她真摯的目光,他反倒有點心虛了,支吾了下說:「元某今早趕得急,將藥膏落了,公主稍候,一會兒就有人送來。」
  伽斛聽這一句「元某」,若有所悟:「將軍是陸夫人的兄長?」
  皇后眼瞧著勢頭不對勁,不等元鈺有機會開口,就先接過了話,又跟伽斛說,其實這樣的膏子宮裡也有現成的,生生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去。
  她就笑著說起了別樣物什,只是還往元鈺那邊看了一眼,見他好像有意閃避,有些好奇地自顧自琢磨起來。
  陽春三月,太液池畔韶光盈盈,和風吹得湖面皺起了細皴,漾出一圈圈紋路。眾人你來我往地談笑,除了一直吃果子的十三皇子,心底都暗暗各懷了一捧心思。
  倒是老九鄭沛的心事最顯而易見,就是對伽斛沒一星半點興趣,反倒時不時瞥一眼元賜嫻,像是滿心可惜這樣的天仙兒怎麼就已為人婦了。直到陸時卿鄭重其事地盯住了他,他才不得不消停了下去。
  茶席臨散時,皇后問起陸時卿家中小子是否安康。
  當初元賜嫻母子被劫之事陣仗很大,幾乎鬧得人盡皆知,徽寧帝下旨嚴查,只是當然查不到細居和平王那邊去,最後隨手往陸時卿一個政敵頭上扣了個屎盆子,就當替元陸兩家做主了。
  陸時卿本就不思量聖人如何,細居和平王要除,要連鍋端,但靠不得昏聵的老皇帝,這事會被如此處置也是意料之中,便很平靜地謝了恩。如今被皇后關懷,也是脾氣不錯,打打官腔答了幾句。
  然後又聽皇后說:「那就好,改明兒抱來宮中給我瞧瞧。這不,好跟業兒做做伴。」
  她口中的「業兒」是南詔現今的皇長子,細居和韶和的「兒子」。南詔皇室取名用的是「頂針法」,孩子名兒開頭一字隨老爹名兒末尾一字。譬如細居的老爹叫茲細,而細居的兒子叫居業。
  元賜嫻聽說,居業是在元臻被換回後一天到的長安城。細居到底沒那麼草率,直接用陸時卿送回去的那個孩子作假,而是拿了早先安排好的,一名漢女與南詔男子所生的子嗣來充數。
  畢竟,得混出個血來不是。
  陸時卿聞言淡笑一下,這時候沒有拒絕的理,只說得閒了一定來。等席散,貴人們退了,他便牽著元賜嫻往停在外頭的轎子走。
  這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曠的宮道口卻突然傳出一聲:「賜嫻表妹!」
  陸時卿牙一癢,停下步子,跟元賜嫻一道轉頭去看,就見鄭沛追了上來,跑得臉一陣白,手裡頭提了一對木製的人偶,說是拿給表外甥和表外甥女玩的。
  元賜嫻雖覺鄭沛當初的確輕浮了點,但談不上記恨他。畢竟在這深宮裡頭,像他這樣一不殺人放火,二不強取豪奪的皇子已經算純淨了。他身子羸弱,得聖人眷顧,免了被當成棋子使,一半是因禍得福,一半也是出於自己那乾淨的底子。
  她倒覺得鄭沛跑得臉都白了就為送對人偶,收了也無妨,但畢竟陸時卿站在這裡,當然得由他做主,要不還不被酸氣衝塌了鼻。
  她沒開口也沒動作,陸時卿就滿意了,淡淡與她道:「九殿下一片心意,收下吧。」又跟鄭沛說,「勞殿下惦記。下官先帶窈窈回去了,改日再來拜過殿下。」
  聽這一聲「窈窈」,元賜嫻心底「哦喲」一下,笑眯眯地接過玩物,道:「多謝九殿下,元姝和元臻一定喜歡的。」
  鄭沛像是強顏歡笑了一下,然後便轉頭走了。
  春光何其明媚,他的背影卻怪蕭瑟的。
  陸時卿默在原地依禮目送,等鄭沛走沒了影,才繼續牽著元賜嫻往外去,見她偏頭問自己:「做什麼把我乳名給別人知道?」
  因為鄭沛叫她賜嫻啊,他當然要壓他一頭了。但這話說出來又有點幼稚,他敷衍道:「順口叫出來了而已。」又說,「給他知道也不要緊。沒膽子喊你。」
  元賜嫻「嗤」他一聲沒說話,等上了馬車出了宮門,兩旁沒了閒人,才問他,聖人對待回鶻這事究竟是怎麼打的算盤。
  剛才有眼睛的都看出來了,皇后明明白白是想撮合鄭濯和伽斛。
  陸時卿道:「聖人的意思是,方才在場那幾個皇子,除了年紀尚幼,純粹作陪的十三皇子外,誰跟回鶻公主成了都算是好事。但最好的還是阿濯。」
  果真如此。元賜嫻聞言不由蹙起了眉頭。
  徽寧帝又把鄭濯當棋子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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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大周積弱至此,被區區彈丸之地的南詔威脅一次兩次不夠,如今還要主動放下臉面去與回鶻攀姻親,但老皇帝卻依舊沉醉在盛世強國的美夢裡,只想著暫且利用利用回鶻,並不肯讓大周今後的皇子皇孫沾上外族血脈。
  伽斛嫁過來是不可能做妾的,既然做妻,以後生下的就是嫡長子。所以實際上,不論哪個皇子娶了她,就等於是在老皇帝心中跟皇位絕了緣分。
  而聖人選擇讓鄭濯做這個人。
  時至今日,也沒什麼看不明白的了。不管鄭濯這些年如何以退為進,老皇帝始終沒打算冊立這個兒子為儲君。他或許曾經有過動搖的時刻,但最後仍是選擇了最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十三皇子。
  對皇帝來說,皇位嘛,遲早有天要交出去的,但兒子想提早一天,一刻?那不行。因此年幼懵懂的鄭泓自然成了他最放心的人,剛好又養在繼後名下,也能少些微詞。
  至於鄭濯,徽寧帝也看出來了,這個兒子非常重情重義,甚至在他看來,重到有點愚鈍,有點「為情義所困」。這樣的人,恰好適合做個輔佐弟弟的好兄長,不是嗎?
  所以老皇帝如今對幾個兒子的想法是:二郎呢,勾結外族,幹出那樣大逆不道的事,丟盡大周臉面,死無全屍也不能怪他這做爹的心狠。三郎平王呢,野心勃勃,也跟外族牽扯,這次二郎的行徑怕跟他的慫恿脫不離干係,因此這禍患不能再留,得想辦法盡早拔除。六郎呢,可以用來跟回鶻打關係。十三郎呢,能夠考慮繼承大統。
  至於他自己嘛,繼續長命百歲吧。
  可是元賜嫻知道,徽寧帝再長命百歲下去,大周就真的要完了。她擰眉道:「你準備如何應對?」
  如果伽斛嫁給了鄭濯,暫且不說徽寧帝,恐怕朝臣也會對此產生異議的。
  陸時卿淡淡道:「照現今形勢看,靠和親維繫的邦交太脆弱了,我早先面上是奉命前去交涉姻親,實則已與回鶻可汗在漢庭達成共識,並不打算叫伽斛公主當真嫁給朝中哪個皇子。可汗此番送女兒來長安,只是全一全面皮上的事,畢竟大周的軍隊還在跟他們一起打仗不是?」
  既然回鶻那邊也沒這個打算,元賜嫻便放心了,又聽他道:「可汗在送女兒來前就已向聖人暗示,大致意思是說他膝下子女不多,適齡的只這一個千寵萬愛的心頭寶,能與大周結秦晉之好是回鶻榮幸,但畢竟是遠嫁,他希望女兒能確實尋到如意郎君,只有女兒滿意了,他才好安心。」
  也就是說,伽斛這邊如果不喜歡,徽寧帝也不好強行賜旨,否則和親能成,但以圖交好的初衷就壞了。
  「這麼說來,伽斛公主是事前得了可汗囑託的?」
  陸時卿點點頭:「算是。可汗跟她說,來長安玩一趟,看看周京風光玩物,然後就接她回去。」
  「這回鶻可汗倒不算個黑心的,特地讓女兒走一趟,全了你這使臣的使命,也全了彼此的面子。」元賜嫻想了想,又記起一樁事,「但你有沒有覺得,伽斛公主好像對我阿兄有那麼點興致啊?」
  陸時卿一臉說不好的樣子:「跟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是挺像的。」
  「……」元賜嫻輕輕擰他一下胳膊,「正經點。」
  哦,以前總是她愛插科打諢,現在倒是他不正經了,他想了想道:「如果真是這樣,她怕不是瞧上了你阿兄,是‘瞧上了’你元家滿門性命。」
  元賜嫻嘆口氣。就是這個理。元家已經跟南詔牽不幹淨了,哪能再跟回鶻攀上關係。
  阿兄的婚娶委實是個麻煩事。此前也非元家不急張羅,而是一直沒法張羅。畢竟當初姜元兩家的親事,是聖人許可了才成的,估摸著就有叫姜家盯著元家的意思。現在若是來個不合聖心的,徽寧帝不會點頭,若是來個合聖心的,那不是給元家再添第二雙耳目,第二個姜璧柔嗎?
  她道:「小姑娘挺可愛的,但身份敏感了點,成不了,可惜了。」
  成不了也就算了,怕的是席上那點來來去去已經傳到了聖人耳朵裡,還得再給元家岌岌可危的形勢添把火。
  陸時卿看穿了她的心思,卻像是從頭到尾都對這事不擔心,不以為意道:「放心,現下最關鍵的是平王,在解決他前,聖人暫時沒工夫管元家。」
  這話倒也對。平王藝高人膽大,這回在突厥的事上展現了了不得的實力,老皇帝實在容不得他放肆了,只是礙於淮南那邊的勢力不好周旋,一時下不了刀子。
  她點點頭:「解決平王以後呢?」
  他笑笑:「就沒有以後了。」
  元賜嫻從陸時卿的話裡聽出了那麼點風雨欲來的意味,但眼看長安城,卻像是依舊包藏在一片祥和與平靜裡。
  過了幾天,她得到元鈺的求助口信。
  事情是這樣的。伽斛在用了元家的藥膏以後,說一點不見效,幾次三番託人來問,是他唬人呢,還是她用的法子不對。如果是後者,希望元鈺能給她示範示範。
  帶口信的僕役給元賜嫻模仿起元鈺頭疼的樣子,繪聲繪色道:「這不是缺心眼嗎?那坊市裡賣豆腐的,也說吃了她家的豆腐會變白。我當初一連吃了一整月的豆腐,都快吃吐了,都沒見一點用處。我還是付了銀錢的呢,也沒去找人家拍板子算賬啊!再說了,說了潤白潤白,沒白,好歹潤了不是?」
  拋開擔心不說,元賜嫻真覺這事挺好笑的。但她一時也沒好主意,又急著進宮,就先打發僕役回去了,說回頭再講。
  她吩咐完就跟陸時卿一起帶著元臻元姝去了大明宮的含涼殿。
  前頭皇后提了一嘴,夫妻倆本想敷衍了事,但這會兒人家貴人又傳信來了,他們就沒再推辭,左右只是抱孩子進宮一趟,且約的還是十三皇子那處,不會出什麼岔子。
  拾翠和揀枝一人抱著一個,陸時卿和元賜嫻走在前頭,到了含涼殿就見十三皇子正和皇后挨在一塊,一旁還有個搖車,裡頭躺的想來就是居業了。
  自打韶和出嫁,皇后就更多看顧鄭泓,常在他去她的蓬萊殿請安時,詢問他課業。但這回見陸家夫妻,卻不適合在她那處,所以才移駕來了這裡。
  倆人給皇后和鄭泓行了禮。
  皇后熱絡地請他們座,鄭泓顯得異常興奮,眼珠子一圈圈轉,直瞅著拾翠和揀枝懷裡的孩子,聽大人間客套了半天,四下沒聲了才插嘴道:「陸侍郎,我能不能抱抱他們?」
  鄭泓六歲了,倒也長了個子,但到底還是孩子,臂力難吃得消。
  陸時卿朝他和煦一笑:「殿下怕是抱不動,別傷著了您。」
  鄭泓卻一拍胸脯:「我抱得動!我每天都跟六哥練把式,之前也抱過業兒了。」
  皇后說是,不過還是叫他別鬧,萬一摔著孩子就不好了。
  他不依,眼巴巴看著眾人。
  這深宮裡頭就數鄭泓年歲最小,他平日也沒什麼玩伴,想來很是無趣,所以看見比他小的孩子就來了興致。元賜嫻倒有點心軟了,說:「沒事,讓拾翠和揀枝幫襯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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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6: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鄭泓朝他拋個眼色,做了個口形:師母天下第一美。
  她發笑,沒想到他還記著這茬,就叫拾翠抱著元臻上去給他「嘗嘗鮮」。沒想到鄭泓搖頭說不抱,然後指著揀枝懷裡的元姝說:「想抱那個!」
  陸時卿一挑眉:嗯?
  元賜嫻也一下子警惕起來:這差別待遇是怎麼回事?
  夫妻倆原本不該想岔開去的,畢竟童言無忌,而且懷裡的娃娃都不滿兩個月。但倆人齊齊聯想到了鄭泓和元姝的年齡差:六歲,跟他們一模一樣。
  元賜嫻看了眼陸時卿,眼底透露出的意思是:你六歲時候會不會因為抱了剛足月的我而感到悸動?
  陸時卿臉上掛的答案有點模糊:可能要回十八年前試試才知道……
  但倆人到底不能躊躇太久,眼看鄭泓伸臂等著,皇后也在一旁,元賜嫻一笑,給揀枝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上前去。
  大人的心思,還是不要放在孩子身上了,六歲也一樣是娃娃,懂個什麼。
  鄭泓確實不可能有什麼想頭,只是抱過了居業這樣的小弟弟,還沒抱過小妹妹而已,見狀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陸元姝揣到了懷裡。
  揀枝彎身,在下邊支力托扶。
  陸元姝沒防備的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元賜嫻本道孩子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至少會認點生,不料她分明也沒睡著,一被鄭泓接過卻就順勢一滾,把臉蛋貼到了他小小的胸膛上,然後偎著他舒舒服服閉上了眼睛。
  「哇。」鄭泓不由發出一聲驚嘆,大概是從來沒見過這麼乖的。
  元賜嫻卻想扶額。元姝實在太好養了,要有元臻一半賊勁多好。
  陸時卿也很是痛心疾首。雖知小孩子純淨,護犢子的心上來了又覺得不妥,面上道:「元姝身子骨不輕,殿下別累著。」
  鄭泓眼泛金光,示意一點不累。但皇后聽出了陸時卿的意思,笑著叫揀枝把人給抱走了。
  他這才戀戀不捨地鬆手,接下來一直眼饞地瞅著揀枝。
  皇后很有慈母的模樣,一邊跟元賜嫻嘮閒話扯家常,聊她遠在姚州的雙親,一邊歡歡喜喜,來來回回地逗三個孩子。
  但元賜嫻卻覺她今天精神頭不是很好,比起前幾天接待伽斛時要憔悴許多,哪怕再厚實的脂粉也壓不住眼下那分倦意。
  後宮有後宮的打磨和算計,誰也不容易,元賜嫻沒太深究,熱熱切切陪她說話,應付應付場面。陸時卿起始也在旁作陪,後來被皇后指去教鄭泓課業。
  他想也好,免得那小子一臉好奇貓的樣子,老是去瞅元姝。
  鄭泓跟他學了篇文章,像是有點厭了,說起旁的來,猶豫問:「陸侍郎,我阿姐好嗎?」
  這話倒是問得沒頭沒尾的。陸時卿又不在南詔,怎麼會知道韶和過得好不好。
  換作從前,他肯定一句「不知」敷衍了事,但自己有了孩子以後,倒連脾氣也給磨圓不少,耐性道:「臣不清楚,殿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問完這話,明顯感到另一邊安靜了下來,是皇后和元賜嫻止了談話,像有意在聽他的回答。
  陸時卿勾脣一笑,明白了。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叫他和元賜嫻抱孩子來,實則是想打聽南詔的消息。想來她是在皇帝那邊碰了壁,又因宮中四處都是耳目,不便跟朝臣談私,免得惹了忌憚,所以借鄭泓的嘴問,怕小孩子傳話不清楚,就在一邊聽。
  可憐一國之後,關心女兒還得如此迂迴。
  鄭泓聞言答:「我昨晚上夢見阿姐了,阿姐在夢裡哭,說她疼。」
  陸時卿眉頭微微一蹙。那這夢肯定不是鄭泓做的,而是皇后做的了。都說為人母者跟孩子間隱隱有層感應,他從前不清楚,自打元賜嫻一下察覺上回那個孩子是假以後,也覺這種紐帶般的聯繫挺玄乎的。
  瞧著鄭泓殷切的眼神,他實話道:「臣只知道前些日子,南詔新皇登基,公主被封了後,其餘的並未聽陛下提及。只是個夢,殿下稍安。」
  陸時卿說完,覺得皇后迂迴的法子想得不錯,但骨子裡還是不聰明。
  別說他確實不知情,便是真得了什麼小道消息,哪可能露老底給她。
  片刻後,皇后口中傳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再不久,說了幾句客套話就擺駕回了蓬萊殿。
  元賜嫻起身頷首目送貴人出殿,心裡凄凄涼涼地想,若說大周皇室還有誰是真心惦念韶和的,大概也就是皇后和鄭泓了吧。
  皇后都走了,陸時卿也打算回府,不料臨走被徽寧帝傳召,就乾脆叫元賜嫻和孩子待在含涼殿裡等他。
  元賜嫻接過了鄭泓的課業,教了幾處後,突然聽見他問:「師母知道西面在打仗嗎?」
  鄭泓稱呼陸時卿時,因他並沒確實的皇子老師的官職,礙於阿爹說的「君臣有別」,不能叫得太親昵,直接喊他「老師」,但稱呼元賜嫻就隨便一些了。
  她聞言,點頭說知道。
  「打仗不好。」鄭泓自顧自嘀咕,「六哥說,我要多學武,但少用武。」
  「您覺得六殿下說得對嗎?」她問。
  鄭泓鄭重地點點頭:「六哥是在告訴我,我得能打,才好不給人欺負,但卻得少打,不要隨便欺負別人。」說完補充,「咱們大周也得這樣。」
  「對。」元賜嫻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摸完又覺自己膽子大了,撤回了手,望著殿外矮叢裡頭開得明艷艷的花認真道,「如果您看過白骨露野,哀鴻滿山的樣子,一定不會想主動發起一場戰事,除非……」
  鄭泓歪著腦袋問:「除非什麼?」
  她抿脣一笑,沒答。
  除非這場戰事裡流的血,是為了阻止更大的犧牲。
  徽寧帝召陸時卿去倒也沒什麼急事,就是談一談平王。
  老皇帝一直都知道這個兒子很危險。很多年前,朝中除了元易直外另有一名異姓郡王,封地就在淮南,封號淮南王。後來眼見淮南的勢力威脅到了朝廷,為鏟掉這個異姓郡王,朝廷便費了許多波折與心思,最終將平王調派去了淮南以維繫平衡。但這些年來,平王卻儼然成了第二個淮南王,雖然姓鄭,覬覦的一樣是皇位,且還比異姓郡王多了些名正言順。
  但如果每個危險的勢力,但凡看出來就能鏟平,這皇帝也就當得太容易了。
  徽寧帝不是不想拔了兒子的羽翼,而是一直以來都不能。外患未除,大周內裡若是打起來,必有異族趁虛而入,淮南不小,又是極其富庶之地,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好冒險,所以才一直像放風箏一樣,牽引著這條危險的細線。
  只是現在不能了。
  原先有二皇子一起爭搶拉扯,他還稍微放心點,如今眼看二皇子沒了,平王的膽子也大沒了邊,簡直像公然向他這爹示威一般,他這嗓子眼便幾乎每天都吊著,生怕哪日一睜眼,風箏線斷了,轉而迎來一個「清君側」。
  偏偏平王算盤打得好啊,大周出兵援助回鶻,原本就已薄如蟬翼的底子更添寒霜,這近半年來的損耗,叫人算都不敢算,他想要先發制人都沒底氣。
  徽寧帝偶爾也得承認一下現實。他這個皇帝,當得太窩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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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6: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陸時卿寬慰了他幾句,也沒給出什麼實質建議,只說回鶻那邊的戰事馬上就能了結,倘使這場內鬥不可避免,唯有加緊時機休養生息,往長安城添兵添力。
  老皇帝也只有無力點頭。他雖然防備陸時卿,卻知道他絕不是平王那塊的,所以面對平王的事,還是能放心問他。
  談得差不多了,徽寧帝忽然幽幽地說:「這麼看來,倒還是易直貼朕的心。」
  陸時卿抿脣一笑。
  這是有了對比,記起了元家的好。
  老皇帝在打如意算盤,想自己忌憚歸忌憚,可這麼多年來,元易直確實沒什麼不安分的動作,如果朝廷有難,他雖遠在滇南,卻不會不幫吧。
  但這種話,他不必跟不相干的人講,之所以來了這麼一句,是想通過陸時卿試探元家的意思。
  陸時卿自然聽出來了,道:「滇南王很少跟賜嫻說道政事,臣從她嘴裡怕探不出什麼來。但光從‘很少說道’這一點看,倒也能瞧出他是個心眼實的。」
  徽寧帝點點頭:「依你看,倘使朕確實周旋不過來,可否能號動滇南?」
  陸時卿頷首道:「理應可以。但陛下勿忘,滇南是大周西南的屏障,一旦那頭空了,南詔便有了可乘之機。」
  「細居沒那麼快站穩腳跟,再說了,他兒子不還在朕這裡?」
  陸時卿淡笑一下,什麼都沒說,點點頭。
  老皇帝問完了正事,感慨道:「九年了啊。朕還記得,易直就是九年前的三月去的滇南。」
  他原本沒大在意這種假情假意的感慨,聽完卻微微一愣:「陛下是說,滇南王是當年三月裡離京的?」
  徽寧帝奇怪地覷覷他:「不錯,是你被點了探花郎之後,朕記得挺清楚,那天……」
  老皇帝後邊還絮絮說了什麼,陸時卿已經沒大聽清了,直等到離開紫宸殿,然後去含涼殿接了元賜嫻和孩子,一路坐上回府的馬車,臉都是黑的。
  元賜嫻以為是朝裡出了什麼岔子,但宮中耳目眾多,也就沒好開口問,待孩子們被兩名婢女抱去後頭馬車,與陸時卿獨處時,才問他:「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
  陸時卿沒說話,目視前方。
  她心底更奇怪,拿雪白的手掌往他眼前晃晃,扯了他的袖子道:「誰惹你生氣了?」
  陸時卿最抵抗不了她小心翼翼扯他袖子這種招數,聞言好歹肯開尊口,偏頭道:「誰惹我,你不知道?」
  元賜嫻確實不知道,但卻察覺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感覺跟自己有關係,心想甭管是什麼,先笑吧,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就彎彎嘴角道:「我要是知道,早擼起袖子替你去收拾人了,哪還心平氣和地在這兒問呀?」
  油嘴滑舌!
  陸時卿驀地傾身過來,也沒個徵兆的,一拳頭砸在車壁上,籠著她問:「九年前我騎馬遊街的時候,你人還在京城。」
  元賜嫻一駭。哎呀,她失策了。
  上次她一緊張衝他說謊,說自己當時已經去了姚州。但現下想想,這種謊言是很有可能被拆穿的,還不如說那天窩在家裡沒出門比較好呢。
  她腆著臉笑:「可能是我上回記錯了,絕對不是有意說謊的!」說完還攥了他壓在墻壁上的拳頭下來,給他吹氣,邊道,「文人學武人那套做什麼,砸拳不疼嗎?」
  但她越是這樣,就越顯心虛了。陸時卿早先就能輕易勘破她的演技,如今更對她了如指掌,一下證實了心中猜想。
  要是沒做對不起他的事,她說什麼謊。更何況他記得,上回細居來長安,眾人在自雨亭比賽彈射時,她可玩得一手好彈弓。
  他將手一把奪回,不許她轉移話題,在正頂上壓迫著她,道:「彈弓你打的?」
  元賜嫻沒法爭辯了,一邊伸出手,不停給他順胸口,一邊承認錯誤:「是我打的是我打的,我年紀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要是,要是知道九年後你會以我夫君的身份在這兒逼問我,我肯定不會那麼頑的!但我彈都彈了,你怕狗也怕了九年了,這賬咱們也清算不了了……」
  陸時卿真給她氣得肉疼。
  好啊,因為她染了個怕狗的毛病,苦兮兮過了這么九年,其間還要被她那個阿兄幾次三番捉短處,拿狗嚇唬。元賜嫻,或者說元家當真是克他的!
  他咬牙切齒道:「誰說清算不了?」
  元賜嫻嘴一癟:「你能算,那你算嘛。」
  她話音剛落,身下馬車像是遇到了一處坑窪,顛簸了一下,叫倆人都是一個輕微的上下起落。
  陸時卿仿佛從這個起落裡悟出了什麼,略帶慍氣地笑了一下:「你說的。」
  元賜嫻還沒來得反應過來呢,就被他壓去了馬車角落。
  馬車能隔什麼聲,元賜嫻死死憋著,氣都喘得隱忍。她得承認,這賬確實算得非常磨人。
  陸時卿頭次很快,畢竟素了這麼久了,第二回就沒那麼輕易繳械了,聽她一個勁壓著聲投降,說回家再算,怎麼算都行,他也無動於衷。
  回到家關起房門,對她來說就是享受了,現在這樣才叫折磨。九年換她一場出不了聲的事兒,還不夠仁慈?
  陸時卿覺得自己大方極了,發了狠勁。
  元賜嫻髮髻都快散了,頭上一支步搖一直撞車壁,著實戳得慌,剛想伸手拔了,卻感到陸時卿一個急停。
  她愕然,看見他神色痛苦,臉色微白。
  「怎,怎麼了?」她慌神地問。怎麼像是一副哪裡斷了的樣子。
  「腰閃了下。」
  「……」
  元賜嫻又好氣又好笑。算賬把自己算折了,這叫個什麼事?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馬車裡的後半程簡直叫人不堪回想。陸時卿活動了一下筋骨,覺得不礙,說是小事,作勢就要繼續。元賜嫻不知道他是死要面子硬撐,還是確實不打緊,反正不敢勞動他的腰了,見他堅持不停,便想就快點完事吧,換個把式,身子一沉坐了下去。
  結果這當口恰好碰上個坑窪。這下誰也沒忍住,一個「哎」一個「哦」。
  街上有個路過的老丈高嘆一聲:「世風日下喲!」
  元賜嫻心裡頭暗恨,氣惱地捶了下陸時卿,低聲道:「叫個什麼,沒被觀音坐過?」
  「你不也是?」他汗涔涔地看她,「沒坐過蓮花?」
  當初為了元姝元臻的到來,倆人都是十八般武藝上身,這已經不是什麼新把式了,但以前確實沒碰著過坑窪。
  元賜嫻覺得長安城的街道該修繕修繕了。
  陸時卿卻在想,跟她一道坐馬車的趟數多到數都數不清,以前怎麼沒想到利用這種天然的地勢。
  倆人一句「陸蓮花」一句「元觀音」的,好歹在回永興坊前整理完畢歸了位。元賜嫻給陸時卿仔細察看了下腰,確實沒大事,消停兩天就行了。
  但他還是一臉黑氣。
  她勾著他的下頜逗他:「不就是要算賬,一輩子給你算呢,慢慢來,這兩天先讓我發發威。」
  陸時卿覺得,情話和葷話一起說的女人真要命。
  稍後,元賜嫻得了閑,記起阿兄的求助,便想跟陸時卿商量,要不翌日回元府望他一趟,卻聽他說,伽斛公主沒幾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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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頭陸時卿便已跟她講過回鶻可汗的意思,而對於徽寧帝來說,眼看伽斛在京幾日跟元鈺打了個熱火朝天,這和親倒不如是沒有更好。再借使節之口詢問了公主的意思,聽口風察覺她對幾個皇子皆是興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幾日後,也沒好在這四面楚歌的關頭惹回鶻的不快,強行賜鄭濯和她的婚。
  不過,老皇帝還是沒全然放棄,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穩定一些再操辦這個婚事,給了伽斛暗示,說山迢迢路遙遙,下回再想來玩,就叫六郎去回鶻漢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麼接?當然是指親迎。
  但伽斛好像沒聽懂的樣子,說:「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別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當日,出於禮貌,帶走了一堆聖人的賞賜,還有當初幾位皇子的見面禮,但幾乎把這些東西都往一輛車裡裝了,另外置了一輛專門拿來安元家的藥膏。
  這堆藥膏,是她臨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討來的。
  元鈺當時煩得要命,心道一個藥膏的事,還整出花樣來了,嘴上叨著「給她給她都給她」,然後一股腦把庫房裡所有的膏狀盒子都拿給了她的僕役。
  別說潤白的,什麼治跌打損傷的,安神的,防蚊虻叮咬的,提香的都有。一年四季輪流換,一輩子不愁用完。
  結果翌日僕役又來了,說公主收了這麼多禮,心裡很過意不去,所以決定投桃報李,還他一禮。
  雖然陸時卿那邊早就給過口信,叫元鈺不用躲藏,躲藏了反倒令徽寧帝更疑心,讓他就跟個什麼都不懂忌諱的傻子一樣表現就行了,但他還是不想跟這個公主過多牽扯,聞言委婉拒絕。
  然而僕役說,公主已經啟程,這禮還不回去了,請他務必收下。
  那得,收下就收下吧,往庫房一丟就完了。元鈺剛這樣想,就看僕役樂呵呵抱來一個沒法丟庫房的玩意兒:一隻毛髮濃密,神態憨傻的大白狗。
  僕役說,它叫大白,是公主的寵物,末了特異強調,母的。
  好傢伙,跟小黑名兒配對,還是異性。怎麼個意思了?
  元鈺不想收活物,收了還要多養一口,他沒那麼多閒錢,便以公主失去愛寵陪伴,必然不習慣為由,請僕役千萬收回去。
  誰想剛義正辭嚴地說完,就被打了一嘴子:小黑一躍而出,跑來蹭大白的脖子。
  哦,春天是這麼個季節沒錯。
  免他再回絕,僕役趕緊抽身走人,倒也沒說什麼以後生了小崽子,給公主送一隻去之類的話。
  元鈺悶頭坐在石階下,看兩隻不同種的狗仿佛狗中老友一般親昵互蹭,吐出一口百無聊賴的氣。
  唯一的伴也被奪走了。成,就他一個打光棍了。
  元鈺多愁善感了幾天,看小黑和大白還是溫溫吞吞,狀如老友,心裡頭倒是舒暢了點,但春天到底是春天,狗兒們的情愫很容易上頭,就在他疏於防範的一日,兩隻狗捅破了窗戶紙,越過了山河線,比翼雙-飛了。
  他痛心疾首,果不其然,再過二十來天,就發現大白懷上了,而且還有了反應,開始嘔吐和食慾不振。
  養了一個月的狗,雖然不是原配的寵,到底有了點感情,元鈺也挺不好受的,把小黑拎起來作勢要揍,教訓他怎麼把大白害成這樣了。
  這你情我願的事,小黑也很委屈,作為準狗爹,連滾帶跑地跑去守在大白身邊。
  只是好巧不巧,元鈺說這個話的時候,碰上四月初八佛誕節,元賜嫻得了宣氏的囑託,回娘家給祠堂裡的佛像掃掃塵作禮。陸時卿自然也陪著。
  夫妻倆進門就看他在跟狗絮絮叨叨說話,一愣之下面面相覷。
  等回頭回了永興坊,元賜嫻跟陸時卿擔憂道:「你說是不是我阿兄寡居久了,形單影只的,這裡出了點毛病?」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陸時卿眉梢一橫。哪有人這樣說自己阿兄的?要是陸霜妤敢講陸時卿的背,他非罰她抄一百遍梵文不可。
  不過元賜嫻不一樣。
  他點點頭以示認同:「但也沒法把他接來咱們這兒吧。」
  元賜嫻也知道不合規矩,感嘆道:「要是能快些給阿兄一個合適的婚配就好了,再不然,如果阿爹阿娘長住京城,也不至於叫他像這樣悶得發慌。」
  陸時卿聞言正經起來,把她攬進懷裡道:「就快了,窈窈。」
  元賜嫻稍稍一滯。
  這些日子以來,她不是沒有察覺到朝堂詭異而拘謹的氣氛。興許是自陸時卿從細居手裡換回孩子開始,又興許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鶻爆發戰事起。
  而現如今,突厥被回鶻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長安城的頭頂卻愈發陰雲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這四月孟夏裡時常造訪的雷雨天。
  元賜嫻知道,這場雨一旦降下來,大周、南詔、回鶻、突厥,沒有誰能夠置身事外,也沒有誰願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長吁一口氣:「這一戰還是沒法逃啊。」
  陸時卿抱緊她,下巴抵著她頭頂的發旋,呼出的氣息清清淡淡:「有我。」
  當夜電閃雷鳴,元賜嫻被陸時卿抱在懷裡,捂著耳朵,繃著根弦入眠,時隔多月,再度回到了當初的夢境。
  漉橋邊也是一個雨天,但下的是透骨涼心的細雨。元賜嫻第一次在夢裡聽見了韶和的聲音。
  她站在橋上,聲音聽來略有些嘶啞,說:「這麼多年了,以為他要權,要勢,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卻原來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公主在陸中書的私宅裡瞧見了什麼?」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條密道,裡頭矗了一方墓碑,乾乾淨淨四個字。」她說到這里長吸一口氣,然後顫抖著緩緩吐出,再出聲,語氣裡已經含了點淚意,「吾妻賜嫻……」
  一旁的婢女下意識一驚,像是緊緊捂住了嘴,才沒叫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出嘴來。
  韶和的聲音變得有點近了,似乎是她克制不住抱膝蹲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音響起,像雨又像淚。
  她哭著說:「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風,根本不是病死的。他爭權奪勢,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為……」她沒往下講,轉而道,「我在敦煌苦修這麼多年,以為自己什麼都看開了,什麼都放下了……可是聽說他死訊的時候,看到那塊墓碑的時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嗎?為什麼不把她搶過來護好了?為什麼要叫自己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既然能那麼威風地拒絕我,就活得風光點給我看啊!」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麼勸也沒用。
  最後她哭完了,恢復了平靜,再出口時,語氣變得無比的涼,她說:「元賜嫻當年就是死在這裡,死在漉橋的吧。」
  婢女說「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邊牽馬過來。」
  元賜嫻聽到這裡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陣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後,聽見韶和淡淡自語道:「如果我也死在這裡,死在漉橋,下輩子……你能記我到死嗎?」
  話罷,一陣巨大的重物落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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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6: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伴隨著夢裡婢女的驚叫,元賜嫻驀然坐起,冷汗涔涔,急急喘息,她下意識去摸身邊床褥,卻發現是空的,沒人。
  聽著窗外的雨聲,她突然忍不住落下淚來,茫然地朝燈燭燃盡,一片昏暗的臥房喊:「時卿……」
  喊了一聲沒人,她再喊。再喊沒人,她跌跌撞撞跑下床喊,跑到門口,剛要開門,外頭籠下一個陰影,是陸時卿冒雨回來了,早她一步移開了房門。
  他看見她赤著腳,滿臉淚痕的樣子嚇了一跳,忙闔上門,攬著她往屋裡走:「怎麼了?外邊有急報,我出去了一下。」
  元賜嫻沒說話,回身牢牢鉗住了他,緊緊貼在他懷裡,甚至沒注意到「急報」兩個字,拼命搖著頭說:「陸時卿,我不死了,我不會死的,這輩子我一定不會比你先死的。」
  陸時卿喉間一哽,大概猜到了什麼,順順她的發,問:「又做夢了?」
  她點點頭,然後沒了話,在他懷裡哭得一抽一抽。
  陸時卿原本不想在這關頭多問她什麼的,但眼下情形急迫,他不得不說:「窈窈,淮南反了,大周要亂了,你乖,理一理告訴我,有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我好及早防備。」
  元賜嫻愕然抬頭,這才漸漸回過味來,記起他剛才說的「急報」。
  她慢慢鬆開他,理智一點點回到了腦袋裡,半晌後冷靜道:「細居之所以會知道徐宅的密道,是韶和說的。」
  元賜嫻從夢境中大致推斷出:韶和出於某種緣由,遠走敦煌自我放逐,避世多年後聽聞陸時卿死訊,重歸故里,不知從何得知了徐宅的存在。
  當時一切塵埃落定,徐宅已然成了廢所,陸時卿身死,那裡自然也不會再添防備。她因身份特殊,能進到裡頭一探究竟並不奇怪。
  也就是說,韶和雖然重活了一世,但所知與元賜嫻一樣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更少。她並不清楚最關鍵的,風起雲涌的幾年裡,大周及周邊各國的政局變幻。可既然能得到陸時卿的死訊,就說明她並非全然與世隔絕,而是留了個道口子,只拿來接收有關他的訊息。那麼,一些有他參與的重大事件,她或許也略知一二。
  前頭徐宅密道無緣無故暴露,連陸時卿都未能察知紕漏,經此一夢再作聯想,元賜嫻很快思及了知情的韶和。曉得徐宅密道所在,卻不清楚陸府內的具體入口,這一點與夢境恰好能夠呼應上。消息是從她嘴裡走漏的,應該沒錯。
  但元賜嫻不確定,她是在何種情形下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若是心甘情願的,其實也能夠理解。誰都不知道南詔深宮裡究竟發生過什麼。逆來順受兩輩子,出於什麼刺激一朝觸底反彈,再沉靜的一泊水也可能騰起巨浪來。
  若是受制於人的,一樣可以想象。畢竟經過臨盆那夜的變故後,元賜嫻深感細居此人行事絕無底線,以這種人的手段,或許根本不需要韶和合作。只要她知情,他怕就有一萬種辦法撬開她的嘴。
  陸時卿沒表現出任何異議,只說知道了,然後抱她去床榻歇息,跟她講眼下不到寅時,再睡一會兒,但他必須馬上進宮面聖了。
  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此刻的長安城怕是各處都不安寧,不止陸時卿,朝臣們都在火速往大明宮趕。元賜嫻不耽擱他,順從點頭,等他離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乾脆披衣起身,點亮了屋裡的燈燭,然後從外間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面諸國的輿圖來。
  拾翠和揀枝見她起夜,忙來伺候,看她盯著輿圖皺眉深思,也不敢打擾,直到她輕輕嘆息一聲,主動問:「平王起兵使了什麼藉口?」
  拾翠剛從曹暗那處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誕節,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來‘清君側’為由起的兵。」
  元賜嫻笑了笑:「清君側啊,清誰?時卿?」
  拾翠點點頭:「討伐檄文洋洋灑灑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璣句句犀利似的,說什麼天地神明,昭鑒他心,還陳述了郎君不少罪狀,講郎君如何迷惑聖心,如何與回鶻及南詔達成密謀協定,如何勾結朝中皇子,心系二主。」
  她冷嗤一聲:「沒點新意。說得倒是真的。」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這是託詞,哪怕心生疑竇,也不會在這種關頭跟郎君過不去。畢竟平王都要帶兵打進京城來了,郎君手下可沒有一兵一卒呢。」
  元賜嫻點頭:「我不擔心這個。聖人是說什麼也要先解決平王的。我只是在想,聖人解決他的法子,可能會叫大周成為一鍋亂粥。」
  「夫人此話怎講?」
  她和著窗外的雨聲淡淡道:「聖人呢,既無用人不疑的胸襟,又無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對平王斬草除根,也同樣忌憚阿爹。對付完了平王,下一個很可能就輪著咱們元家。你說,現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實力,以求最大利益,該拿誰去對陣平王?」
  拾翠愕然:「聖人想動用滇南的軍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為除心頭大患,以遠水解近火,聖人簡直天馬行空!」揀枝蹙眉道。
  元賜嫻心道他何止天馬行空,點點頭,垂眼閱覽了一遍手下輿圖,指著上頭道:「咱們滇南的將士與戰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養出來的,照理說,這一戰阿爹有勝算。但他領急行軍一路北上驅馳,必然消耗巨大,與占據地理優勢的平王交鋒是一場硬仗,短時內未必輕易拿下。兩軍對壘,損耗越大,聖人越歡喜。」
  揀枝接話道:「可聖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身在長安的南詔皇長子是假,南詔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眼見滇南空虛多時,怎可能不心動?一旦南詔有所動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顧……這可如何是好?」
  元賜嫻點點頭肯定了她的判斷,道:「這時候就輪到回鶻出場了。聖人料不到南詔這一環,但時卿和六殿下能料到,為免殃及邊關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準備,拉攏了回鶻這個友軍。」
  「只是不論如何,回鶻的長-槍都不能朝著我大周將士的心口。哪怕這些將士正幹著毀滅大周的勾當,借回鶻的士兵來阻撓他們亦有叛國之嫌。倘使如此,便與通敵的平王與二皇子無異了。所以,時卿會請回鶻的援軍避開大周內戰,直接趕赴西南對陣南詔。」
  揀枝想了想問:「可回鶻前頭剛經歷了半年戰事,自己跟腳也不穩。突厥是回鶻前身,退出歷史舞台數年,時時想著卷土重來,如今很可能也預備趁虛而入,選擇這個時機再次攻打回鶻。倘使後院失火,那些前來援助咱們的士兵還怎麼安心與南詔作戰?」
  拾翠聽到這裡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剛被打退,哪來的本事這麼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軍隊只是個迷霧彈子呢?」元賜嫻反問,「當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領突厥攻打回鶻一事,本身就透著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難,但憑什麼能夠號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當年的仇敵。再說了,突厥挑那種安穩時候東山再起,註定是被我大周與回鶻合攻的命,哪來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著二皇子瞎忙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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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所以,二皇子從頭到尾都是顆棋子,真正與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揀枝判斷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損傷一部分人馬,去演這場長達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戲碼,徹底斷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時也消耗朝廷的戰力,用以交換的條件,便是給他們一個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機會,也就是大周與回鶻都手忙腳亂的現在?」
  元賜嫻點頭:「平王算準了聖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勢,樂於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開始將保留京畿的戰力,不會把他一舉拿下。而只要他在阿爹手裡撐到突厥來襲,就有反轉的可能了。到時,哪怕聖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燒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調出足夠的兵力對付他。」
  拾翠聞言一陣不寒而慄。
  這場戰事環環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連,滇南、南詔、回鶻、突厥逐步登場,最終再繞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勢當真如此預料,便是要將大周推上亡國的道。
  她問:「既然咱們已料知未來可能的情勢,沒有辦法阻止嗎?」
  「有。」元賜嫻說完沉默下來,望向窗外依舊未止的風雨,半晌才重新開口,「第一,阿爹必須在京畿軍隊保留實力的情況下,拼死速戰速決,砍下平王項上人頭,然後爭取將被策反的淮南軍士聯合起來,一致對外。第二,必要時候……」
  她伸出一隻手來,五指蜷曲著朝掌心壓攏,一個扼喉的動作:「得有一個人,牢牢控制住聖人。」
  下一步事態如元賜嫻所料。
  徽寧帝命元易直即刻啟程,領軍援京,與此同時,派京畿與江南守備一南一北兩路夾擊迎敵,力圖將平王牽制在山南東道以外,拖延時間等候滇南援助。
  半月過後,元易直與平王正式交鋒,眼看援軍已至,京畿與江南的兵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東道,以保留戰力。
  但再下邊,出乎元賜嫻意料的事發生了。
  元易直的軍隊自與平王交鋒一刻起便勢如破竹,首戰輕鬆告捷,阻敵於山南東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後再戰,復又退敵百里,將淮南軍隊逼至山南東道的邊區復州,被迫蟄伏。
  接下來,繞背偷襲,截輜重,燒糧草,一步步有條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龜縮原地,進退兩難。
  元賜嫻感到不可思議。他曉得父親行軍多年,論經驗,論戰術,都是大周翹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備戰力有多少,她一樣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將整個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這種摧枯拉朽般節節勝利的勢頭。
  來自滇南的,與平王交鋒的這支軍隊,像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以一擋百。
  從天而降的不成?
  元賜嫻沒處證實心中的疑惑。因為自打戰事起,陸時卿就很少歸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裡宿在中書省的辦公衙門。
  兩日後,戰事轉急,淮南的將士們山窮水盡之下再熬不住,拼死突圍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網,在幾名親信的掩護下身先士卒,過關斬將,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腦袋。
  眨眼間,淮南叛軍作鳥獸散。
  平王的腦袋被快馬加鞭送回長安的時候,南詔甚至都還未來得及對大周有所動作。
  消息傳至京城,滿朝震驚。
  在能夠歡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識感到了震驚。
  太可怕了。當朝廷因為一聲清君側的號令左躲右避,算計著借力打力的損招時,滇南的戰力竟可怕到了這等地步!
  這樣看來,只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夠做第二個平王!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都說元易直此行帶來的根本不是原先駐紮在西南邊關的地方守備,而是自己豢養的私軍。
  元賜嫻未對流言感到憤怒,因為她覺得,他們說對了。
  如果不是阿爹這些年養了支私軍,光靠那些地方兵,絕對沒有這個實力。
  為了給大周爭取喘息的時間,在南詔動手前先斬除平王,阿爹拼死不說,還不惜露了老底。而這件事,必然是與陸時卿商議過的。
  正因如此,陸時卿這些日子才一直沒有歸府,在大明宮時刻待命。
  如果聖人願意相信阿爹,在清君側的危機解除後命他回防西南,那麼一切都好,什麼都不會發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勢震懾住,決心趁此機會鏟除元家,卸磨殺驢,陸時卿就將在第一時間控制住他。
  人手,託詞,退路,元賜嫻知道他什麼準備好了,卻絕不希望老皇帝當真逼他,逼元家走到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願,當晚,大明宮傳出消息,徽寧帝因連日勞心勞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當頭開了次口,說將戰事後續暫且移交給陸侍郎打理。
  這個消息,意味著聖人下了決心兔死狗烹,過河拆橋。
  素來康健的聖人一夜病倒,人人訝異生疑,朝臣與皇子皇孫們接連求見,皆遭拒絕。紫宸殿前烏壓壓站了一片要求面聖的,與陸時卿這邊早先安插好的金吾衛對峙了整整一個上午。
  正午時分,一名平王餘黨看不下去,大斥聖人並未得病,根本是陸時卿挾持了天子。
  話沒來得及說完,陸時卿一個手勢下去,金吾衛上前,一刀斷喉。
  血濺天階,元賜嫻知道,從這一刀起,元家反了,陸時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樣子。
  接下來,就該輪到鄭濯上場了。
  炙陽當空,照在天階那一潑淋漓的鮮血上,似乎很快就能將它烤成乾跡,但屍首上森白的喉骨卻灼得人眼珠子發硬發涼。紫宸殿前青青緋緋的朝臣,個個都是渾身一僵,閉上了嘴巴。
  視線上移,他們望見天階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頭長身而立,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提了袖擺曲在腰間金玉帶前,鳳眸微眯,眼底露幾分詭譎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他們恍然驚覺,一個文人竟也生生養成了雷霆萬鈞,鴻鵠千里之勢,光站在那裡,居高臨下的一眼,就壓得人出不了聲氣。
  到得此刻,他們對陸時卿的居心,儼然已從懷疑漸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沒用。早在一個時辰前便有人察覺大明宮的守備空虛得不對勁,幾名武將趕忙去通知京軍三大營示警,然而眼看這信報猶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他們的心也一寸寸涼了下去。
  陸時卿是有備而來,不但架空了整個皇宮,連京軍三大營內都做了布置。至於因戰事臨時增派到長安的別處援軍,調遣他們的兵符捏在聖人手裡。
  戰事紛擾,聖人草木皆兵,根本沒肯將兵符交給誰。現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過金吾衛硬闖而入,否則根本無濟於事。可武將們都去支援軍了,個個一去不返,在場多是手無寸鐵的弱氣文官,餘下幾名皇子皇孫也都是諸如鄭沛這般不堪大任之輩,如何闖得進去。
  一片死寂裡,陸時卿覷著腳下屍首,清清淡淡道:「日頭大,諸位若想與朱少監一樣躺下來歇歇,陸某自當成全。」
  他這話一說,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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