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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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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9: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19-7-2 23:47 編輯

替嫁以後 作者:溪畔茶

【內容簡介】:

  瑩月出嫁了。

  哦,錯了,是替嫁。

  圍繞著她的替嫁,心計與心機開始輪番登場,

  作為一群聰明人裡唯一的一隻小白兔,

  瑩月安坐在宅鬥界的底層,略捉急。

  閱讀指南:

  1、天真甜美小嬌妻×心機深沉假啞巴。

  2、女主會成長,成長方向不是宅鬥。

  3、男主心機略深,真的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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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30: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二月末倒春寒的天氣裡,徐瑩月站在正院階下的一顆石榴樹旁,細細地發著抖。

  因為早起來問安的聲音大了一點,嫡母徐大太太認為她不恭敬,把她罰站在這裡,叫她醒醒規矩。

  她已經站了快大半個時辰,目送了嫡長姐徐望月在前呼後擁下出門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嬌月陪著徐大太太用過早飯,擁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現在辰時末了,徐大太太開始當家理事,有家務要回的管事媳婦大娘們陸陸續續來了,她仍舊餓著肚子站在這裡。

  凍得冰冷的四肢,與餓得發疼的肚子,竟分不出來哪個更難熬一點。

  來來往往的那麼些人,目光都有意無意刮在她身上,罰站不是什麼體面的事,瑩月不想同她們的目光對上,就假裝被身邊的石榴樹吸引,盯著其中一根枝條發呆。

  這根枝條上,比昨日多萌發了一個小小的嫩葉尖尖。

  瑩月會這麼清楚,是因為她昨天就是站在這個位置的——嗯,這不是她第一次出來「醒」規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罰她的理由,是說她請安的聲音太小,有不想給嫡母請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門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裡。

  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錯,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瑩月的每一根頭髮絲兒都是一條過錯。

  當然,徐大太太自己絕不以為這麼做有什麼苛刻之處,沒打沒罵,又不是數九寒天,這個時候往外站一站,還能把人站壞了?這麼點仁慈的小小懲罰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計同嫡母作對——

  所以現在瑩月把腿站成了兩條沒知覺的木棍,也只好撐著繼續站下去。

  不過到了這個時辰,也好捱了一點,因為日頭漸漸升高了,挾著寒意的晨風緩緩歇了,先前虛幻似的金色陽光照在身上終於有了真實的暖意。

  也就在這時候,徐大太太身邊的一個大丫頭金鈴出來了,穿著簇新的石青短襖,紫花細布比甲,籠著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來問一聲,你可知道錯了?」

  瑩月張了張嘴——臉有點凍僵了,她頓片刻才回出話來:「——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鈴傳的是徐大太太的話,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瑩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謝太太教導。」

  金鈴往旁讓了半步,沒多的話,轉身逕自上階又掀簾進去了。

  瑩月到此時才敢跺了跺發麻的腳,把手放到嘴邊呵著,汲取著一點熱氣,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彎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來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兩聲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麼樣,沒個娘——」

  「噓,你不要命了?」一個大些的丫頭正好走過發出感歎的擦廊柱的小丫頭旁邊,聽見了,兜頭給了她一下子,小聲訓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麼就沒娘了?叫太太聽見,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頭忙忙討饒不迭,待大丫頭走了,埋頭擦起廊柱來,再不敢多話了。

  **

  瑩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頭石楠接著了。

  石楠本來眼眶就發紅,在道邊上焦急地來回打轉,一見了她蹣跚的步伐,飛奔著迎上來,眼淚同時灑下來:「姑娘!」

  瑩月讓她扶住,頓時減輕了不少負擔,放鬆下來挨著她,笑道:「哭什麼,我沒事,這不是回來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別說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熱水湯婆子熏籠都備好了,姑娘趕緊回去暖一暖。」

  瑩月又冷又餓,也沒什麼勁頭說話,就點了頭,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窩在離正院最遠的西北角裡,瑩月每天去請安都要走老長一段路,冬日裡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風。但瑩月仍然很喜歡這裡。

  作為家中最不受寵的庶女,能獨佔這麼一個小院算她運氣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頭,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見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裡養,就把她丟給了徐惜月的生母雲姨娘。

  瑩月在雲姨娘的院子裡住了兩年,當時她才是個三歲的奶娃娃,什麼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長一歲的姐姐惜月後面,惜月讓雲姨娘教著做什麼,她就跟著學,姐妹倆天天請安一道兒去,一道兒回,小小的兩個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過了兩年,不知徐大太太怎麼回過味來了,認為如此是給雲姨娘送了助力,瑩月由她養大,凡事還不都聽她的去了?

  於是折騰著又把瑩月挪了出來,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養她,尋了個空著的小院,隨便配了幾個下人,把她扔了進去。

  小的時候瑩月懵懂著,剛離開惜月那一陣一個人還哭了一陣鼻子,但漸漸大了,她就覺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這個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門都懶得串到這兒來,瑩月回來,把院門一關,就把那些風霜喧擾全關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個丫頭玉簪站在簾子外翹首以盼,見她回來了,忙小跑過來:「姑娘快進去,我燒了熱水擱在熏籠上,現在還燙燙的,姑娘快把手腳暖一暖。」

  兩個丫頭左右簇擁著把瑩月扶進屋裡,石楠替她脫鞋襪,玉簪走到床前,從被窩裡拿出湯婆子放到她懷裡,又轉頭去端熏籠上的銅盆。

  鞋襪褪下,瑩月小巧的雙足懸著,她腳尖凍得生疼還發癢,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裡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雙足先替她生搓著,連著小腿一片,直搓到發熱才許她放進水裡。

  瑩月乖乖地抱著湯婆子由她擺佈,冒著熱氣的水流漫過腳面,浸到腳踝處,她舒服地歎出口氣來,往搭著陳舊墨綠椅袱的椅子裡靠了靠。

  玉簪見她耳朵紅紅的,伸手摸了摸,冰涼,不由憐惜地道:「再這麼挨兩日,姑娘連耳朵都要凍壞了。」

  怕她生起瘡來,一下一下地替她搓著,又小心地避開她耳垂上墜著的兩粒珍珠小耳。

  瑩月自我安慰地道:「應該不會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了。」

  轉身去拿乾淨布巾的石楠一聽這話急了,忙轉回來道:「這麼說,姑娘明兒還得去挨罰?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別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嬌貴,在自己家裡行走也很少落單,瑩月今天會一個人在那罰站,是因她昨日帶了石楠去,結果主僕倆一起在那站了快一個時辰,她覺得今天去情況可能還不大妙,就哄著沒帶石楠。結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麼明天我陪姑娘去,沒有姑娘挨餓受凍,我們在這安坐的理。」

  瑩月拒絕了:「都不要。誰去,都是再白賠一個進去,我病了,有你們照顧我,你們病了,怎麼辦呢?我笨手笨腳的,可不會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說什麼話,誰敢勞動姑娘伺候我們?」說完了又很發愁,「太太這股邪火,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啊。」

  以往瑩月的日子其實沒有這麼難過,她窩在這個偏遠的小院裡,不爭不搶任何物事,給什麼待遇都受著,徐大太太有交際要應酬,有家務要管,有親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況下,犯不著來和她活得這個影子似的庶女過不去,丟遠一點,少看見幾眼也就是了。

  現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緣故的。

  這個緣故,家裡上下其實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觸著徐大太太的黴頭,還沒人敢在明面上說出來。

  在自己的小院子裡,瑩月還是可以說一說。

  腳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燉在小爐子上的蜜棗粥,瑩月就向正替她穿襪子的石楠問道:「怎麼樣?消息打聽確實了嗎?」

  石楠早上沒跟她去罰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裡安坐了,瑩月哄著她,給她尋了差事,叫她去打聽一下昨天聽到的一樁閒話。

  能在清渠院這個冷窖裡當差的,都不是什麼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兒,要打聽事,總歸還是找得到自己的一點門路。

  她一邊引著瑩月的腳踩進只在屋裡穿的軟羅繡鞋裡,一邊抬了頭,很有興趣地道:「打聽到了!我去雲姨娘院裡,找梅露姐姐,假裝要借二姑娘的繡花樣子看一看,沒等我尋話頭提起來,那裡的丫頭自己就在議論著——方家的大爺,是真的回來了,而且都回來有七八天了!」

  她口裡的方家大爺,是京裡平江伯府的長房長孫,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爺除了長房長孫這個稱謂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還有另一個從父親身上繼承來的更顯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裡他出了事,受了重傷,抬回府後雖保住了命,卻因咽喉受傷,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變成了一個啞巴,並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開宴慶賀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離家出走,一去五年,杳無音信,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由此可見,徐大太太管的家務也就那麼回事,沒人沒眼色到在她跟前說,可背過身去,連丫頭們都在公然議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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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30: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丫頭們不但議論,議論得還很詳盡。

  石楠起勁地轉述著:「聽說是方老伯爺要不好了,方家大爺才回來的,回來了這幾日,一直待在方老伯爺屋裡侍疾,門檻都沒邁出去過。方老伯爺原來眼瞧著不行了,方伯爺使人連壽材都尋好了,不想這一見了孫子,方老伯爺又健旺了起來,先前藥都吃不下去,如今飯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進門,聽得好笑:「這是怎麼編出來的?難道有人這麼大本事,鑽進方老伯爺的屋子親眼見著了不成?」

  她一邊說,一邊把粥擺到瑩月面前,粥重新熱過,已經熬得稠稠的,但是沒有別的小菜,瑩月也不在乎,她餓了,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時分神聽著石楠說話。

  「姐姐,是真的!」石楠認真地道,「梅露姐姐說,外面現在都傳遍了,說方家大爺還是有孝心的,我們關在府裡,才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還跟蔡嬤嬤抱怨呢,說方家大爺不來我們府裡拜見,十分無禮。唉,從方家大爺失了世子位後,太太就不喜歡他,不知嫌棄了他多少話,現在人家侍疾沒空來,正稱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興了。」

  說到徐大太太這個反應,玉簪信了,接了話:「太太就是這個性子,想挑刺,怎麼都能挑出來。不過,怪不得太太連日火氣這樣大了,方家大爺回來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過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樣地扳出手指來數,「頭一樁,大姑娘今年十八歲了,方家大爺二十一了,哪一個還能等得拖得?第二樁,方老伯爺這個壽數,又這個身體,能不想趕在閉眼前看見孫子把孫媳婦娶回來?太太是沒想明白,她還嫌人家不來,只怕來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過門的事了!」

  她說得俏皮,瑩月含著粥忍不住笑了一聲,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臉頰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得那樣,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實這幾年方家大爺跑得沒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時機了,方家不能說什麼,大姑娘的名聲也沒有多少損傷。」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樣的門第呢?」石楠快人快語,「現在可不是我們老太爺還在的時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爺是徐家上下幾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時最高任過刑部尚書這樣的中樞要職,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裡定下來的。

  玉簪道:「這話也是,這幾年太太沒少使勁,領著大姑娘去了多少場這樣那樣的宴席,只是不見一點兒效用。」她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可憐我們姑娘,一年到頭連二門的門檻都邁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諧,太太還要拿著姑娘煞性子。」

  瑩月咽下一口粥去,連忙擺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麼高,來往的人家連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麼呢?別說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補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覺得太太這事辦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從方家要來的,我不好意思沾這樣的光。」

  徐老太爺當年結親平江伯府,並沒有人覺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爺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獄,大九卿之一,國朝延綿至今,文官與勳貴間漸次分明,其實已經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爺擇了個勳貴孫女婿,當時還為清流嘲笑過。

  可惜時移境遷,徐老太爺去世以後,徐家門第以飛一般的速度往下敗落,如今的徐大老爺只是個從六品的寺丞——就這麼個官,還是八年前徐老太爺臨終上本替他求來的,八年後,徐大老爺毫無寸進,十分穩定,徐老太爺所以要頂著同僚的嘲笑結親平江伯府,正為發現了兒子的不成器,勳貴有世襲,比文官家的傳承總要穩當一些。徐老太爺當年如此做,其實是稱得上睿智果斷了。

  話說回來,徐大老爺這麼點紋風不動的品級,可不能如徐老太爺一般傲視勳貴,譬如隆昌侯府這樣的豪門開宴,都不會給他的妻女發請帖。

  但徐大太太是個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問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爺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爺對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滿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還曾主動讓已經接過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帶著徐望月出去應酬散心,不過徐大太太心裡有鬼,徐望月要是跟著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約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絕了,只要請帖。

  聊到這個,石楠也糾結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拿著未婚夫家的帖子給大姑娘另尋別的金龜婿,這樣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來。」

  徐大太太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過一個府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主子們到底是什麼主意,下人天長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來。

  徐大太太打的是這樣一個如意算盤:借著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繼續能在豪門勳族間行走,等尋到了新的好女婿,再回過頭來把平江伯府的婚約退掉。

  這是徐太大大對這門婚事極為不滿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緣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從六品小官女兒的原形,連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門都進不去,又怎麼再攀高望上呢?

  「總之,我是不要去的。」瑩月總結,不過說完了她又覺得好笑起來,道,「好像太太真願意帶我去似的。」

  兩個丫頭聞言,都憐惜地望向她。

  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再是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了說親的年紀,也該由長輩領著出門見幾次客,偏是她們的姑娘可憐,竟一次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瑩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臉頰:「別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還有二姐姐呢,輪到我且早著。」

  其實徐望月的親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過徐大太太不這麼想,她還沉浸在徐老太爺仍在的往日榮光裡,以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兒斷不能許一個前程斷絕的啞巴(雖然都是一個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這麼認為,也沒人敢去打破她的美夢,只能由著她使勁。

  這份力氣,自然是一點都不會浪費在庶女們身上。

  惜月十七,瑩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穩穩準備嫁妝的時候了,但在這個家裡,頂上的嫡長姐一天安分不下來,她們兩個只能跟著飄搖不定。

  閒聊到這裡就有點沉重了,不想帶累主子的心緒,石楠忙把話頭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邊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說方家大爺如今回來了,大姑娘能早點嫁過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後,適齡的好兒郎越少,能挑揀的餘地也越小。

  這個道理其實放在瑩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後腳的年紀,實在沒差多少,不過她平常沒什麼機會出門,養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兩個未嫁的姐姐,她就覺得婚姻這事離自己還挺遠,也不知道該為此發愁,渾然不覺地繼續吃起粥來。

  玉簪接話:「話是這麼說,但這門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覺得方家大爺也怪倒黴的,我要是個男人,可不願意娶大姑娘這樣的。」

  石楠聽得哈一聲笑了,忙忙點頭附和:「我也不願意!」

  玉簪閒話歸閒話,不耽誤眼裡的活,她見著瑩月喝完了最後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時上前收拾,一邊接著道:「太太和大姑娘的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沒察覺,照理說,該有些數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爺回來了,方老伯爺很不好了,沒有十分要緊的事,大姑娘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往外湊,可一聽說隆昌侯府要開花宴,大姑娘還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說話,還真幫忙又弄了帖子來。」

  這一說,石楠想到了什麼,忙道:「豈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聽雲姨娘院裡的丫頭說,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實不對付,方老伯爺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傳給了方伯爺,身上總兵官的差事卻沒能傳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為此兩家面上沒什麼,私下芥蒂不小。」

  瑩月原來正反手去身後的黃花梨小炕櫃裡摸她愛看的書,預備一會看,聽見了驚訝地扭回頭來:「真的?那洪夫人對我們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裡,如果說徐大太太是個神人的話,徐大老爺就是個更神的人,兒女親事在他眼裡都是瑣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爺在的時候由徐老太爺管,徐老太爺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總之跟他是沒什麼關係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對應接待的當然也是女眷,所以瑩月有此說。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覺得怪吧?我猜著,這裡面肯定有事。」

  瑩月好奇追問:「有什麼事?」

  石楠老實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裡的活聚精會神要聽,聞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說得這麼來勁,哄著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聽梅露姐姐她們說的,究竟裡面怎麼樣,她們沒猜出來,我也沒處打聽去。」又道,「對了,梅露姐姐她們都說,大姑娘這回出去肯定沒用,方家大爺都回來了,還能有什麼多的想頭。」

  「大概就是回來了才著急,不然,太太火氣大成那樣。」

  石楠點頭:「也是,最後再搏一搏,說不準天上掉大餅了呢。」

  瑩月聽著兩個丫頭的對話樂了,道:「我寧願掉一掉,最好是掉個大姐姐和太太都滿意的,太太高興了,我們的日子也好過一點。」

  石楠玉簪聽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齊點頭。

  主僕三個挺像,都是既沒大志向,也沒大本事,只希望能窩在清渠院裡默默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兩個丫頭想的還多一點,會替瑩月展望一下她未來的夫婿——別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裡也求不來,能是個脾氣溫柔,待姑娘好一點的郎君就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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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30: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閒話過了,玉簪收了碗箸出去洗,瑩月早上遭了趟罪,好在剩下大半天的時間是她自己的,她找到了想看的那本新遊記,踢了繡鞋,上了炕整個人都靠到窗戶那邊去,嗅著墨香,很有幸福感地翻開了第一頁。

  書是她托了石楠在外院當差的弟弟買的,她不能出門,就很愛看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樣的遊記,每月可憐的一點月錢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勸她買些新鮮的胭脂釵環打扮打扮,不過一想,門都出不去,打扮了給誰看呢?蔫蔫地罷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瑩月的計劃裡,她可以看半天書,睡個午覺,起來轉一圈,看看她養的花有沒有新變化,回屋用宣紙裁著做兩個書簽用——錢全花書上了,這些小玩意兒沒錢再買,然後繼續看書,到傍晚了,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閨裡的時光其實單調寂寞又無聊,但瑩月早已習慣,她早早就開院單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給她配了個奶嬤嬤,但奶嬤嬤比石楠玉簪有門路,在這為人遺忘一點油水都沒有的小院裡熬了兩年,就以瑩月大了為由調了出去,那此後瑩月身邊就只剩下兩個沒比她大多少的小丫頭了。

  沒有人再教導她,她跌跌撞撞地長著,摸索著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興趣的事情打發掉不知該做什麼好的長日,至於對不對,那是不會有人來指點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銀錢都花在買書上,以她這個待嫁的年紀來說,顯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張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籠旁邊繡一張帕子,一時眼睛盯得發酸了,就仰起臉來望一望瑩月,看看她有沒有什麼需求,順便緩一緩眼睛。

  瑩月看書看得很認真,什麼需求也沒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臉龐半垂著,軟糯又乖巧,還透著一股無辜勁兒。

  石楠望了兩眼,沒來由從心底望出一股自豪來:大姑娘那麼金尊玉貴地養著,耗的錢米夠原樣打出一個金人兒來了,也就那樣;她和玉簪兩個緊巴巴地,一文錢都要算著用,養出來的姑娘一點也沒差到哪兒去,看這肌膚雪白裡透著淡粉,鼻樑挺秀,嘴唇花瓣般嬌嫩,輕輕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動人——呃。

  石楠醒過神來,出聲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乾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說著把針線放過一邊,站起來去取了個小圓盒來,打開要替瑩月塗。

  瑩月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來。」

  缺乏精心的照料養育還是有點不足的,瑩月這個小習慣就不太好,她不愛用口脂,春日乾燥,嘴唇發乾她就自己咬著潤一潤,石楠玉簪兩個先沒發現,等後來留心到了,她這個習慣已經養成了,丫頭們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們說了姑娘都不聽,看來以後得姑爺說才行。」

  瑩月不懂她話裡的打趣意味,辯解道:「我聽了的。」

  把塗得紅潤潤的嘴唇嘟起來給她看。

  石楠一下軟了,笑開來:「是是,我說錯了。」

  瑩月把小圓盒還給她,石楠一看,就剩個底兒了,她心下算了算,瑩月用得少,沒人提醒再想不起來自己用,這個底兒湊合著應該還能撐上兩個月,那時候天氣熱起來,不需要用了,可以省點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來。

  鬆口氣之餘,她又有點心酸,唉,這樣的份例貨其他三位姑娘從來不用,大姑娘不說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體貼另買了好的來使,只有她家姑娘,還得算著用。

  這情緒在石楠放好口脂轉回來時已經消失了,譬如此類不過日常,想一想也就過去了。

  她坐回了熏籠旁,一邊陪著瑩月,一邊繼續繡起帕子來。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覺過去了,隔窗能見燦爛晚霞時,瑩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這回石楠堅決要陪著她一起,瑩月哄她:「沒事,昨晚太太也沒怎麼我,早上才罰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現在小院裡就主僕三人了,得留個人下來管著看守燭火,燒茶備水等一類事,她送到院門口,幫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們,可要是我們總不去,由著姑娘一個人來回,太太一看,我們都是做什麼吃的?那時罰下來才重呢。」

  瑩月一想,臉色變了,因為她瞬間都能想像出來徐大太太會說的話了,只有點頭同意。

  出了院門,越靠近正院,瑩月的步伐越慢,她離開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隻蝸牛被拔出了它的殼,原來面上含著的笑意,眼神中的靈動,都漸漸在消失,等到終於看見正院那幾間上房的時候,她已經只餘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說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從沒有從徐大太太身上感受過任何母親的溫情,徐大太太擺佈著她,從這個院裡到那個院裡,雖然是在同一個家中,但已經使得她當年稚弱的心靈裡有了對於顛沛流離的初步認知,對於這樣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連討好都不敢去討好她。

  她在丫頭們面前表現得沒事,還推著石楠不要她來,其實童稚時留下的陰影一直籠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當影子般遺忘的時候還好,現在徐大太太心氣不順,喜怒無常要尋人出氣了,她心頭的陰影就捲土重來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沒有找她的茬,可誰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沒有。

  瑩月的運氣居然不錯,她終於挪到了正院裡,只有金鈴出來打發她:「太太這裡有事,姑娘們回去在自己院裡用飯吧。」

  瑩月大喜,張口就應了個「是」。

  還是比她遲來一步的惜月上前,關心地多問了一句:「聽說大姐姐回來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們該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鈴道:「正是為著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涼,太太正忙著請醫熬藥,姑娘們還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說。」

  話說到這樣,就不能再說什麼了,惜月退回來,領著丫頭轉身離開。

  瑩月如獲大敕,按捺著雀躍跟著轉身走,小聲向石楠道:「我們正好繞去廚房,把飯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覺得開心,笑嘻嘻點頭。

  跟只會傻樂的主僕倆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樣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筆直,腳步緩了一緩,等到瑩月跟上來,紅唇輕啟:「就這點出息。」

  瑩月:「……」她有點陪著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這樣,也沒脾氣了,抬手戳一戳她額頭:「你現在就樂起來,明天早上怎麼辦?我可告訴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瑩月小臉垮了:「——哦。」

  挪了兩步,扭臉沒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風拿出來,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著臉點頭。

  跟著惜月來的丫頭菊英撲哧一聲笑出來。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頭,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鈴的臉色?她像是著急上火的樣子嗎?」

  被嚇唬的主僕倆面面相覷回想了一下,從彼此的臉上找到了答案,瑩月恍然大悟:「對啊,難道大姐姐沒有生病?」

  惜月唇邊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鈴奇怪,跟大姐姐出門的下人們更奇怪,主子受涼生了病,下人們回來時面上不見一點擔憂惶恐,倒像是從哪打了勝仗來似的,個個笑逐顏開——呵,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來。」

  瑩月身邊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滯後,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別不小,瑩月連望月受涼歸府的信都不曾提前聽聞,她已經連個中蹊蹺之處都打聽明白了。

  在這一點上瑩月表現出來的遲鈍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閉塞而不可避免帶來的欠缺,現在惜月一點,她也就明白了過來,驚訝地睜大了眼:「大姐姐這是——如願以償了?」

  在方家大爺如一把懸於頭頂、隨時可能直刺下來的利劍的時候,不會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時展顏的事情了——雖然目前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許多時候下人反應出來的就是主子的情緒,徐望月真有什麼不好,服侍她出門的下人個個大禍臨頭,哭都來不及,哪裡還笑得出來。

  「大概是吧。」惜月嘴裡含糊著,但她的神態已是很篤定,嘴角譏誚地挑了一挑,「這最後一搏,還真叫她搏到了。」

  瑩月鬆了口氣,她別的沒想,先想到自己該有一陣子的鬆快日子過了。不想這口氣鬆得大了點,原原本本傳到了惜月耳朵裡。

  惜月表情一窒,秀麗的面龐微微扭曲著向她瞪過來:「——蠢丫頭,我和你說這些,真是對牛彈琴!」

  瑩月倒也曉得自己表現得像個小叛徒,討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罰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補充,「我是替二姐姐開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歲,但心智上要成熟許多,是個確確實實的大姑娘了,聞言臉頰就飛了紅:「我有什麼好開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邊笑了出來,小聲道:「三姑娘說的也沒錯,真叫大姑娘折騰成了,對姑娘並不是壞事。」

  大姑娘一直拖著,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麼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約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時候不去退,現在去,平江伯府難道就是好欺負的?鬧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麼跟隆昌侯府連上蔓的,人家還會要她?這樣的侯門勳貴,要什麼樣好人家的姑娘沒有,非得認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為著徐望月的得隴望蜀,生生耽誤到了十七歲,單這一條就足夠對長姐生出無數怨氣了。

  但她說的話是條條在理,徐望月離真正的如願以償還差著漫長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橫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麼搬,都是問題,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聲就要完蛋。

  想到這一點惜月的心情又好起來,笑容裡摻進了幸災樂禍,倒是菊英憂慮起來:「姑娘,大姑娘的名聲要因為這件事壞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個。不但惜月,瑩月都討不了好,只有嬌月年紀小,受的影響還小些。

  惜月牙關一咬:「那也先壞她的!」旋即眉間又現出了兩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現在該稱心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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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惜月說的不錯,徐大太太日常起居的西次間裡,確實一片祥樂喜悅的氣氛。

  徐大太太滿口地:「我的兒,娘就知道你爭氣。」

  其實與別人猜測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這回出門,還真就是單純地散心去的,她既沒有這麼堅韌的意志,到這時候還懷有幻想,也沒有這麼大的膽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時候還搞事,她所以要出門,就是不想在家待著,像等候秋決一樣等候著平江伯府的人上門來談完婚的事。

  結果這無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兒死了的那顆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風,生生不息地就竄了起來,坐在炕邊守著女兒,恨不得叫她把每個細節都重複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著一個大迎枕,半躺半坐,臉色有一點發白——她受涼是真的,瑩月早上讓徐大太太罰站了大半個時辰,凍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裡差不多也站了這麼些時候,不過不是被罰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攔下來說話耽誤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有邀請她進一間花塢去,望月不敢,這最要緊的關口,她心頭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只願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說話。

  「這麼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誇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會隨便跟外男在一間屋子裡獨處,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輕。不去,才顯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聽,她更想說,細細地道,「岑世子說了好幾次,我都推辭了,他一點也沒著惱,就陪我在外面待著,我瞧他的臉都有些叫風吹紅了,我請他回去,他還不肯,還把氅衣解下來給我披著。」

  這些話徐大太太都已聽過兩遍了,仍是聽得聚精會神,又第三遍問她確認:「岑世子真說了要來提親?」

  望月含羞點頭。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為豔麗,就是這麼不施脂粉地袒著,也微微顯得淩人——這是她美中不足之處,一旦動怒,豔色會俱化為凶相。

  不過徐大太太不覺得,她看自己女兒怎麼看怎麼好,笑容止不住:「我兒這樣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爺一見傾心,若早去,說不定這樁姻緣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嬌嗔了一聲,「你忘了,從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麼好說,就是見到了也沒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著四歲,幾年前就娶了妻,不過妻子命薄,去年時難產,掙命生下了一個男孩兒,自己這條命卻是沒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這個,徐大太太終於冷靜了一點,嗟歎道:「怎麼偏沒去乾淨了——」

  望月眼神閃爍,打斷道:「娘,別這麼說。」

  「我們自己家裡說說,怕得什麼。」徐大太太不以為然,不過還是順著女兒的意住了口,轉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約?」

  望月點頭:「定了這麼多年了,他當然是聽說過的。不過,」她眉眼間顯出驕傲之色來,「他說了,他不在乎,只要我們家退了,他馬上就來提親。」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爺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說了,他第二回娶親,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個自己喜歡的。」望月面色蒼白裡透出暈紅來,「他還怕我嫌棄嫁過去是做續弦呢,我說我從不在乎這些虛名——」

  徐大太太見她停了,忙追著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呀。」望月扭捏著,「娘,我頭一回見他,還能說什麼,難道我當場就斬釘截鐵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麼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說的也是。」

  事實上就這個進度已經是突飛猛進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緩了緩神之後,回歸了正常思路,倒又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順利了,忍不住跟女兒又確認了一遍:「你瞧出來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蕩子,哄著你丟了平江伯府那頭,翻過臉來又不認了,怎麼是好。」

  望月不樂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會做這種事?」她停頓了下,「就算萬一我跟岑世子無緣,那我也不要嫁給那個啞巴,平江伯府那門親我本來就不稀罕,沒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兒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著她私自出門就是了,用不著來讓她退婚這一套,既說了這個話,當就是認真的了。

  如此,儘快擺脫掉舊婚約就變成眼下最緊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這個,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邊要是不依怎麼辦?雖說岑世子說他什麼都不在意,可要鬧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誰家婆婆願意娶一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兒媳婦,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過兒子,勉強同意了,她嫁過去不得婆婆的喜歡,日子卻要難過。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將前事放在心上,當即道:「這不消你費神,照我說,平江伯府心裡沒點數嗎?那方寒霄都成什麼樣了,前程沒了,身體殘了,還悶不吭聲一跑這些年,可見脾性也是怪誕離格的,這樣的人哪點還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該主動將婚事退了,免得耽誤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嘗不是這麼想的,不過年輕面皮薄,還不好意思像母親般這麼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只表情上顯出認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沒有退的意思,現在我們去提起來,不太占理了——」

  這確實是一樁難題,更難的是,若是單純的退還好說,可望月退完這邊,轉頭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從前沒察覺,見了這一齣,也再沒什麼不明白的了,到時不要說是平江伯府這等門第的了,就是尋常百姓也難忍下這個啞巴虧。

  徐大太太皺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來得太不是時候了,他若再遲得一遲事情就簡單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歸,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風氣還不至於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過徐大太太敢幫著女兒火中取栗,心中還是有成算的,跟著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別人,倒還罷了。」

  望月一時沒聽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閃過異樣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著急得很嗎?雲姨娘話裡話外漏了幾次風了,只差沒明著說我耽擱了二丫頭。既如此,不如就勢成全了她。」

  望月隱隱明白了什麼,但又覺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會意錯了,不自覺有點提高了聲音:「娘,你、你想讓二妹妹——」

  「噓。」徐大太太沖她做了個手勢,「事未做成,不要張揚,對誰都不要說。」

  望月忙在屋內環視了一圈,見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舊瞠目:「娘,這怎麼行?方老伯爺雖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爺好端端地,怎會坐視這樣的安排?更別提方大爺,他——他怎會善罷甘休!」

  哪個男人忍得了這個羞辱?

  「明著去說,平江伯府上下當然無人會同意,二丫頭一個庶出,如何能與你相比?」徐大太太揮手讓屋裡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後把聲音壓低了,「不過,先把人抬過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覺荒唐:「抬過去又怎麼樣?人家發現不對,立時就能退回來!」

  到時候平江伯府被擺了這麼一道,將會鬧成什麼樣子,她簡直不敢想像。

  「平常時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說,方老伯爺正病危了?我料著要不了幾日,平江伯府一定得來人了,怎麼也得讓你在方老伯爺閉眼前嫁過去。這就是機會了。」

  她見望月面露茫然,顯是還沒有繞過這個彎子來,遂把話進一步點透了:「平江伯府這時候想完婚,為的無非兩樁,一是讓方老伯爺瞑目,二來,說不得也有借這樁喜事沖一沖的念頭,方老伯爺叫一沖,也許就能熬下來,這幾日外面不都在說著,那老頭子得了長孫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漸漸通透過來:「——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對,也不敢撿在這時候鬧出來,怕氣著了方老伯爺?」

  「氣著」還是好聽的,只怕直接「氣死」了。

  「這,還是太行險了。」她凝思著,纖長的玉指無意識地摸索著被面上富麗的牡丹紋樣,「畢竟是娶妻人倫大事,恐怕不會這樣輕易放過。」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來:「平江伯府如今別的人都說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爺。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個啞巴又能怎樣?」

  望月沒有那麼大信心:「如果方伯爺就是要幫著追究呢?侄兒媳婦臨上花轎前被悄悄換了,方伯爺的顏面也過不去的。」

  徐大太太搖頭:「我兒,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爺好大一個肥差叫隆昌侯搶走了,他看不上別的,為此在家賦閑兩年了,老伯爺要一去,雖然他們勳貴在禮儀上不及我們這樣的人家講究,也沒有老子死了,他還在外面四處鑽營要差事的,這三年孝,必得踏踏實實地守了。你說,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謂「他們這樣人家」,指的是從已故徐老太爺算起的文官一脈,文官不守孝敢奪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斷脊樑骨的。

  勳貴就相對好一點,尤其是以武傳家的,總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丟了回家來守孝。所以,方伯爺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臉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噴那可以繼續當著差,可他現在沒差事,若方老伯爺病逝,他還不好好守孝,那就說不過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沒人敢推舉他差事。

  這也就是說,方伯爺會冒著氣死老子耽誤自己前程的風險,給一個隔房侄兒出頭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著,眼睛慢慢放出亮光來,她起初聽徐大太太這個主意,是真覺得異想天開,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開河,她是真有算計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麼,又有所疑慮地道:「娘,你說,兩府有這個芥蒂,洪夫人為何還願意讓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這有什麼,京裡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難道都老死不相往來?我兒,待你自己當家做主就知道了,這類面子情的事兒多著呢,有時越是私下死去活來的,明面上越要裝得親熱。」

  這個道理不難懂,望月一想,也就釋然。

  徐大太太說回了正題:「方伯爺眼裡,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才是最要緊的。」她一笑,「不然,他難道還會去心疼那個險些搶走他勳爵的大侄兒?」

  這回徐望月不等母親說出下文,忍不住緊緊地接了一句,「不會。」

  「這就對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層,嘴角邊的每一條紋路都透出謀算,「只怕,還巴不得往下踩一腳,看他越低才越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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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嫡母與長姐的心思,瑩月一概不知,對她來講就是她的好運氣延續到了隔日,因為一早就收到了來自平江伯府洪夫人的拜帖,徐大太太又沒工夫搭理她了,她才往正院門口一站,就被打發了回去。

  瑩月歡喜地轉身就走,她不是沒心沒肺,事實上她在趨吉避凶上很有一套長久以來歷練出的直覺般的預感——平江伯府與徐家如今落差巨大,打從兩年前承了爵後,洪夫人的貴足再也不曾臨過徐家的大門,這一遭主動要來,目的指向十分明確:必然是為著兩家小輩完婚之事。

  而望月現在有了別的念想,對舊婚約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會再樂見洪夫人的到訪。

  瑩月怕她不溜快點,讓心氣不順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見了,又得去數樹葉子。

  巳中時分,洪夫人寶車登門。

  這位現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輕一些,今年三十八歲,身材豐腴,滿月似的面龐生得略為普通,但妝容衣飾十分嚴整,眉目之間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個中年美婦人。

  分了賓主安坐下來,洪夫人先笑著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見蹤影解釋了一下:「都是我們霄哥兒年輕胡鬧,他一回來,我就催著他來貴府拜見賠禮,不想老伯爺乍見了孫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這麼大的情緒震盪,病情一時看著輕了些,一時又重了,霄哥兒是個孝順孩子,為此一刻不敢離了老伯爺身邊,所以方拖延了下來。」

  又說起望月,「大姑娘呢?怎麼不出來見見,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著了?」

  徐大太太一邊讓丫頭上茶,一邊面露憂慮道:「不是累,是著了風受寒了,才吃了藥,人虛得起不來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著完善自己想出的對策,幾乎一夜沒睡,她這個年紀,虧空了覺脂粉都難以遮下去,此刻臉色暗沉,眼皮浮腫,看上去確實是一副心憂女兒病體的形容。

  洪夫人聽了,關心地問:「病得這樣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費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來,大姑娘也不會受寒。」

  這一點是連雲姨娘那邊的丫頭都沒打聽明白的——與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兒憂悶成疾要散心為由去主動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這一回,是洪夫人先給予了請帖來。

  也只有如此,從情理上才說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還幾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撿在方老伯爺重病的當口還去要帖子出門玩,徐大太太沒瘋,不會這樣坑女兒。

  不過由洪夫人遞過來的就不一樣了,去了,那是從長輩之命,就算還有那麼點不好看,也容易遮掩過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覺得,女兒這趟門實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遞的這一張帖子,更堪稱救命帖。

  有鑑於此,她和和氣氣地回應道:「這怎麼怪得著夫人,夫人想著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卻似仍掛念著,提出來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這病關係著徐大太太往後的設計,能令洪夫人眼見為實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邊說著「這可是折煞她了」,一邊配合地站起來,引領著洪夫人往廂房去。

  瑩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離著正院這裡還很近,只是她昨日回來受了涼,饒是離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廂裡安頓了下來。

  洪夫人從送拜帖到實際上門有一段時間,在這空檔裡,望月該做的準備早已做好了,現在洋紅撒花簾子一掀,她半合眼躺著,錦被拉到脖間,一把青絲拖在枕上,面色潮紅,眉間緊皺,看去確是病得不輕。

  聽到丫頭的通傳聲,她睜了眼,咳了一聲,慢慢作勢要起來行禮。

  「這孩子,何必多禮。」

  洪夫人快走了兩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裡伺候的大丫頭尋蝶屈膝行過禮,見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過椅子來,請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則坐到床邊,安撫地替女兒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嬸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著罷。」

  望月虛弱地應了個「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禮了,一點小恙,還勞動夫人前來探望。」

  洪夫人細細打量著她,面上和顏悅色:「好好的怎麼會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們姑娘家嬌嫩,雖是春日裡了,也不可大意,該多帶兩件替換才是。」

  望月垂下眼簾:「隆昌侯府梅林裡的花開得正好,我頭一次去,不留神在裡面多逛了一會兒。夫人說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確是一絕,」洪夫人聽見笑了,「別處再沒有的,別人來邀我,只是我年紀大了,又本不是個風雅的人,所以沒什麼興致,想著你們小姑娘愛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這樣的花容月貌,哪裡說得上什麼年紀大了?叫人聽了都好笑詫異起來。」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閃,笑意深了一層:「看這孩子,才吃了苦藥,嘴還這般甜,只是我聽了,心裡卻不大和樂。」

  望月一訝——洪夫人這個人,在她看來是極易討好的,洪夫人相貌尋常,因此極愛聽人讚美,望月從前觀察著她身邊的丫頭,不多久就摸準了這個脈,照著施方起來,果然百試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悅瞞不了人,何以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給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麼,忽然跟我生疏起來了,嬸嬸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個『夫人』,我這心裡怎麼自在?」

  方徐兩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親已逾十年,這婚事外人看來實如板上釘釘,徐家以往有求於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來,讓沒過門的侄媳婦叫得親熱一些,這「嬸嬸」便不從方寒霄論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應了,但她今日心內別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這份下意識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覺,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來了。

  一挑出來,她顏色就有些變,無它,心虛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沒點破前,她也未察覺。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著尋詞緩頰,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聲音,而後話鋒一轉:「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來做什麼的,所以害羞起來了?」

  徐大太太才擺出的笑容差點沒撐住——如抹影子般的瑩月都懂洪夫人所謂何來,她如何不知道?雖然知道,但真的被迎頭把話題引過去,心頭那股排斥還是壓不住。

  她明珠般養大的女兒,絕不能去蒙塵在一個啞巴殘廢手裡!

  望月的臉色則變得更厲害了,她掩飾般忙低下了眼簾,把臉向裡側微微轉了一轉,作出副害羞的情狀來。

  不知是屋裡光線沒那麼好,洪夫人沒看出來母女倆的不對,還是怎麼,總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來:「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著了。徐太太,我們出去說罷?」

  這是正理,本不可能當著姑娘的面就議起她的親事來,徐大太太應著,跟著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話說得十分漂亮:「說起來這些年實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們霄哥兒大了幾歲,知道了些道理,及時想通回轉了,沒真的耽誤了大姑娘。如今這婚事,為著我們老伯爺的緣故,亦是要辦得急了點,但請太太寬心,我沒個女兒,大姑娘嫁過來,就同我親生的女兒一般,什麼規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兒過得好,老伯爺連同我和我們伯爺這做叔叔嬸娘的,心裡就一百個喜歡了。」

  徐大太太聽了,心裡可是一百個不喜歡,不過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說:「我們大丫頭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顧,她年輕不知事,這往後,還要夫人多多教導她了。」

  「哪裡,大姑娘嘴巧心靈,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強多了。」洪夫人誇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這好日子呀,在後頭呢。」

  話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請京裡相國寺算的下個月的吉期問徐大太太的意見,徐大太太已決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說好。

  在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餘下又商量了些細枝末節,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圓滿達成了,表情滿意地站起來告辭。

  徐大太太裝樣子客氣了一下要留飯,洪夫人只說家裡等著回話,推辭去了。

  **

  小半個時辰後,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爺正在府裡,聞訊來問如何。

  洪夫人站在妝台前,由丫頭寬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繪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豔紅唇角是毫無掩飾的得意與鄙夷:「伯爺放心,魚兒咬勾了。」

  方伯爺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聞言道:「當真?這樣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聲:「姦夫遇淫婦,還不一拍即合,有什麼難的。」

  她脫過了衣裳,自己低頭理了下裙擺,接著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兒,你那未來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著趕緊嫁過來,難道還想繼續等著不成?沒聽見誰就願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爺眉間現出喜色,「嗯」了一聲,又問:「那徐家對婚期的意思是怎樣?」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句話都沒爭競。哼,她是這樣好打交道的人嗎?為著霄哥兒不回來,這些年尋藉口跑來同我打了多少秋風,如今到了這最要緊最好提條件的時候,反而什麼都不說了。」

  依常理論,徐望月雖然應當著急嫁過來,但方老伯爺已是在倒數著過日子的人,兩相對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為要緊,更等不得。

  洪夫人說著,走到方伯爺身邊,問道:「伯爺,下一步怎麼辦?尋個機會將此事鬧出來?」

  方伯爺想了想,搖了頭:「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來預備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聽伯爺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們自作聰明。」

  事已說了,方伯爺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轉頭叮囑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論鬧成什麼樣,一定不能讓老太爺知道。」

  洪夫人笑道:「這還用伯爺說,我早發話把靜德院裡外守得嚴嚴實實了,保管什麼風都透不進去。」

  「長房那兩個,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應著:「知道,慧姐兒小,小孩子嘴上沒把門,容易亂說,真到鬧出來的那陣子,不叫她進去見到老太爺就是了。」

  方伯爺補了一句:「還有霄哥兒。」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為然:「一個啞巴——」

  不過她不會明著逆著方伯爺的意思,還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爺這病一半是為他病的,他這下回來,當然應該寸步不離地好好在靜德院裡侍疾,我連孝順的風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門亂跑,可是說不過去——除非,等我們用得著他的時候。」

  方伯爺滿意一點頭,這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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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瑩月的好運氣似乎在繼續,接下來連著好幾日,她的晨昏定省都直接被免了。

  因為卡在距離吉期僅有半個月這麼要緊的關口,望月竟病了。她病的根源在那日去往隆昌侯府時染上的一點風寒,當時看著還好,誰知回到家來,連灌了幾日的湯藥都不見成效,竟纏綿不去,日漸沉重了起來。

  如此,徐大太太自然沒工夫再來理會庶女們了。

  雖不用請安,但出於妹妹的禮儀,瑩月也有被惜月約著一起去正院探過病,不過沒能見到據說重病的望月,丫頭把她們攔在門外,只說大姑娘病得重,怕過人,不宜見客。

  瑩月只有隔著門把想好的兩句慰問念完,然後老老實實地轉頭走了。

  她不傻,心裡知道長姐這病來的奇怪,不過這不是她管得著的事,別人不來尋她的麻煩都算她運氣好了,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難道想借病把吉期躲過去?不對——她總不能一直病著吧。」

  望月可不是單純地想退掉平江伯府這頭親事,她還有隆昌侯府那邊掛著呢,她有耐心裝病,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續弦本來不比初婚有許多講頭,那邊侯夫人要是看準了別人,說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會給人預留出多少反應時間。

  瑩月記掛著自己看到一半的書,馬虎回話道:「也許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聲冷笑立時就衝出了鼻腔:「呵,連自家姐妹都不能見的病重?這種鬼話也就糊弄糊弄你這個傻子罷了!還怕過人,大姐姐真病重了,太太巴不得我們全去陪她呢!」

  瑩月忙轉頭張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聲點。」

  所幸周圍沒有旁人,她扭回頭來,才鬆了口氣。

  「就你小心,你這麼小心,該受的罰哪回少了?」惜月話裡不以為然,不過她再開口時,聲音還是收斂了一些,「我姨娘說,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計,就是不知道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再等等就知道了。」瑩月寬慰她,自己在心裡算了一下,「離下個月的吉期還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麼,到時候一定會有跡象的。」

  「到那時候大姐姐該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還有什麼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額頭,「就要料敵先機懂不懂。」

  瑩月懂是懂,不過——嗯,她不太關心,長姐的婚事在她猜來無非三種結果,一種嫁去平江伯府,一種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場花宴上攀到的別的什麼好姻緣,一種兩頭落空,另擇他配。最終無論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長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邊,她也就不覺得需要操什麼心。

  要說的話,她才看的那本遊記裡說的南邊一些風俗才有意思,那裡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麼吃啊——

  惜月看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條心,惱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賣了,你還給太太數錢呢。」

  瑩月反駁:「我不會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對付太太?」

  瑩月耷頭耷腦地,聲音低了兩個度:「——不會幫太太數錢。」

  惜月:「……」

  她好氣又好笑,「得了,看你的書去吧,成天就惦記著那些沒用的東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錯了胎,大哥有你這份癡性,狀元都該考回來了。」

  她說的大哥是徐家長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歲,已經成家了,親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爺手裡定下來的,娶的是現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家的長女。

  徐尚宣不幸在讀書上肖了父,徐老太爺在的時候抽空管著他,他的功課還算湊合,徐老太爺一去,徐大老爺習慣了由父親代管兒子,根本沒意識這兒子是他自己生的,該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學半玩了幾年,把原來會的書也不會了,徐大太太發現以後急了,但她一個婦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給兒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讀書上實在不知該怎麼伸手,一咬牙,把兒子連同兒媳婦一起託付給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親爹有心,去年時往南邊出外差,監察各地,一圈轉下來大約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長長見識。所以現在徐尚宣不在家裡。

  瑩月略為不好意思:「我就是個消遣,怎麼好和大哥比——」

  惜月無語:「別想多了,沒在誇你!」

  「哦,我知道。」

  瑩月憨乎乎笑著,跟她告了別,領著石楠轉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頗歡快,一點心事都沒有的樣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難為三姑娘想得開。」

  「這是想得開?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過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補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開點又能怎麼辦,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還是護著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聲:「我哪來的能耐護著別人,連我自己,都是自身難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勸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說了。」

  惜月沒這麼樂觀,冷哼了一聲:「誰知道呢,老爺太太都那樣——且看著吧。」

  **

  日頭東升西落,時間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覺又是七八日過去,婚儀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舊病著,仍是不見人,許是她的狀況著實重了,這一日傍晚,連徐大老爺都趕了回來。

  徐大老爺並不在外地,但他是個行蹤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爺去後,他當家做了主,從此家裡就和沒他這個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尋常,十天半個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麼,人卻也說不上來。

  好在他身上還栓了個官職,每日還需去衙門應個卯,家裡有什麼事尋他,還有個準地方遞話。

  這次他就是讓徐大太太遣人請回來的,當晚燈亮了半夜,不知夫婦倆都說了些什麼,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爺仙蹤一去,又不見人了。

  這情況就明擺著不對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爺再不理俗塵,這幾日也需在家撐一撐場面做一做樣子罷?

  可除此之外,別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臥了病,徐大太太一邊照顧她,一邊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嫁妝,這些嫁妝裡不少物件都是已備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讓人從庫房搬出來,曬了滿滿一院子,看去富麗堂皇,一派有女將嫁的喜慶熱鬧。

  這麼一看,又好像沒什麼不對了。

  但許多事外人看來尋常,自家人的感覺卻不一樣。

  雲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這個局面,裡頭一定有事。

  雲姨娘別的不怕,只怕出了什麼岔子,帶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歲才說親本已是晚了,名聲上再有了瑕疵,那還有生路嗎?

  徐大太太作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頭婆子管事嬤嬤,加起來足有二十來號人,既多,就難免有隔牆有耳以及約束不得力的時候。

  為了女兒,雲姨娘不惜積蓄大把往裡砸錢,終於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願意,趁著還有一點時間,早做打算吧。」

  乘夜來告密的小丫頭跑了,雲姨娘直著眼坐著,只覺天旋地轉,滿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麼了?那小丫頭子不懂事,說的不一定是真的,許是她聽岔了呢——」身邊的大丫頭擔心地勸解著。

  雲姨娘恍若未聞,腦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著小丫頭告的那句話,如一根淬毒的尖針,戳進她的天靈蓋,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這就是她幹得出來的事!我說她怎麼這麼坐得住——」

  雲姨娘將餘下無盡的憤怒咽回了喉嚨口,她不是不想罵,但她現在沒有時間浪費在發洩上了。

  天一亮,離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為這刀是架在不情不願的望月頸間,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禍水東引,竟是不知不覺移給了她的惜月。

  沒有理會丫頭的勸解,雲姨娘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頭連綿的哈欠中,天亮了。

  雲姨娘終於動了:「去叫二姑娘過來。」

  丫頭揉著眼,答應著忙去了。

  天剛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猶帶著兩分睏意過來的時候,雲姨娘已經黑著兩個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東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麼?」

  雲姨娘轉頭見她,亭亭立著,出落得鮮花一般,眼眶立時就發酸了,同時心裡發了狠——想讓她的孩子去填坑,做夢!

  「惜月,」她把女兒叫到身邊,攬著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這兩天這家裡待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裡?姨娘,發生什麼事了?」

  「太太想讓你替大姑娘嫁給那個啞巴去。」雲姨娘說出這一句的時候,唇齒間幾乎磨出了金石之聲。

  惜月足足怔了好幾息的功夫:「——太太瘋了?!」

  「她瘋不瘋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賠進去。」雲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還沉浸在震驚當中,因為太出乎意料,她一時連憤怒都沒來得及,只是糊塗中又帶點慌張,道:「去哪兒呀?姨娘,我們能到哪去?」

  「到衙門找老爺去。」雲姨娘想了一夜,已經想出了對策,「叫老爺找個宅子,把我們留下,等這裡的汙糟事結束了,再回來。」

  聽說是去找徐大老爺,不是往外面去亂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靜了些下來,道:「姨娘,老爺能答應嗎?——老爺前天回來過,太太的這個主意,肯定跟他商量過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終於想起來憤怒了,嫡母不是親的,爹總是親的,可照舊是把她賣了!

  雲姨娘冷道:「老爺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只要不讓他煩神,憑誰說什麼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們,我就在鴻臚寺裡鬧起來,看他讓步不讓步。」

  惜月為雲姨娘的大膽猶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識到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爺這個爹,雖然萬般指靠不上,但他總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脾氣著實不壞,連受氣包瑩月都沒挨過他的一句重話,雲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鬧起來,他很可能,也不會怎麼樣——

  「對了!」惜月一個激靈,想起來道,「得去告訴三妹妹一聲,我走了,這事指不定就落她那個傻子頭上了。」

  「別去。」雲姨娘緊緊拽著她,盯著她道,「你告訴了她,我們還走得了嗎?」

  惜月解釋:「三妹妹不會把我供出去的——」

  她只說了一句,聲音就低下去漸至消失了。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了雲姨娘的意思,徐大太太的算計總需填進去一個人的,她逃了,就是瑩月,瑩月要逃了,那就是她。

  「各有各的命。」雲姨娘道,「我知道你和她好,可眼下,你做不起這個好人,她是什麼命,只能由她去。」

  惜月失著神,她和瑩月好嗎?從前她心裡是這麼覺得的,長姐望月眼睛生在頭頂上,小妹嬌月聰明過了頭,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給人下話使絆子,只有瑩月,傻兮兮的,又有小時候一起長過兩年的情分,她還能放心和她說兩句話。

  可她現在忽然發現不是,她和瑩月也沒那麼好,因為被雲姨娘一點出來,她心裡要去提醒她的念頭立刻就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斷上漲的求自保的危機感。

  她不想被嫡母替嫁給一個身份前程盡毀的啞巴——這裡面的每一個字,都殘酷宣告了她未來的黑暗!

  「你聽姨娘的,」雲姨娘加重了語氣,「這會兒天光早,太太想不到我們敢跑,後角門那婆子好買通,我們立刻就走。生出了一點枝節,驚動了太太,我們就沒有機會了。」

  惜月一時沒有說話,但好一會的沉默之後,她終於輕輕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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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徐大太太沒叫人看著雲姨娘和惜月,因為她沒想到這兩個人敢跑出家門去,在她想來,惜月就不願意要鬧騰也是在家鬧罷了,且鬧不出什麼來——徐大老爺都叫她說通了,父母之命壓下來,叫她去死都只好去,又還能怎麼著?

  她太篤定了,以至於雲姨娘和惜月逃跑的消息她都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是洪夫人。

  雲姨娘和惜月兩個人前腳從後角門偷偷摸摸地出來,後腳就有兩方人馬分別沒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個?」

  小廝跪在屏風外細細回話:「應該是行二的,有個年紀大些的女人跟著一起出來,我聽那守門的婆子管她叫雲姨娘。」

  洪夫人端著茶盞:「知道往哪裡去了?」

  小廝道:「小的跟他們到了大路上,聽她們雇了轎子,跟轎夫說去鴻臚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爺了。」洪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你這趟差事辦得不錯,再去盯著,若有別的動向,速來回報。」

  站在旁邊的丫頭聽了洪夫人誇讚,就走到屏風外,給了那小廝一個繡錦荷包,小廝忙接了,磕頭謝賞,見洪夫人沒有別話,站起弓著腰退出去了。

  屏風內側,洪夫人喝了一口茶,笑問丫頭:「你猜,徐家那二姑娘為什麼跑?」

  走回來的丫頭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二姑娘跑,是因為大姑娘病。」

  這句話聽上去很趣致,洪夫人笑出聲來:「你這丫頭,越發出息了,說話都帶上機鋒了。」

  又搖搖頭,有點惋惜似的,「那些個文官世宦,總愛說他們清貴有規矩,你看看,比我們強在哪裡?徐家還是出過一部尚書的人家呢,不過七八年,就荒唐成這個樣兒了。」

  丫頭接上話:「說得好聽罷了,子孫不爭氣,再大的富貴也就那麼回事,哪比得上我們這樣世代傳承的。」

  洪夫人愛聽這樣的話,嘴角就翹起來,把茶盞往桌上輕輕一放。

  丫頭會意地上前添茶,問道:「夫人,如今怎麼著?我們要不要做些什麼?」

  「還要做什麼?」洪夫人懶懶地道,「我看徐大太太這主意很好——跑了一個也不怕,不是還有一個適齡的嗎?憑她抬哪一個來,等抬來了,好戲才正開鑼呢。」

  丫頭捧上茶去,笑著恭維:「夫人說得是,還是夫人技高一籌。」

  **

  按下洪夫人這邊不提,第二個知道的,還不是徐大太太。

  從徐家離開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樣是個小廝,他從平江伯府後院大廚房一側的角門入,繞了一圈,輕飄飄進了靜德院。

  這裡是重病的方老伯爺養病之所,與別處比,明顯靜謐許多,來往的一兩個下人都把腳步放得輕輕的,院落裡幾乎鴉雀不聞。

  小廝挨著牆邊,溜進了正房旁邊的耳房。

  耳房窗下擺著一個小爐,上面放著藥罐,藥罐蓋子微微傾斜,苦澀的藥氣縈繞而上,薰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藥味,說不上難聞,可也並不好聞。

  一個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藥爐前,側對著門口,手裡拿著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爐火。

  小廝走上前去,低聲把在徐家後門處的所見稟報了——他報的還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個小廝的動向。

  男人聽他說完,點了點頭。

  小廝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別的反應,問道:「爺,接下去該怎麼做?」

  男人扇火的手頓了一下,抬起來——他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點下來,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隱沒到衣袖裡面的一道傷痕,雖已落痂癒合,但由其虯結猙獰之態,仍可想見當日受創之重。

  他就用這隻手執著灰撲撲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虛劃:靜觀,其變。

  小廝眼也不眨地認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點多餘動靜。

  男人低了頭,重新扇起爐火來。他的動作和之前別無二致,好像從沒人進來和他說過話一樣。

  **

  午後,徐大太太才終於知道了後院起火的事。

  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為了瞞住望月裝病的秘密,不讓各處來請安,才讓雲姨娘能瞞了這麼久。

  怎麼跑的,跑去哪裡了,這不難審,把雲姨娘院裡的丫頭提一串子過來就有了,難的是審出來了之後怎麼辦。

  這麼半天功夫,夠雲姨娘找到徐大老爺了,她不忌憚鬧,徐大太太卻萬萬不願意,這風聲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計策還怎麼使?

  徐大太太鼓著腮運了足足的氣,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終還是把這口氣咽了——跑了一個不要緊,家裡不還有一個麼!

  剩的這個傻,呆,還更好擺佈。

  這回再不能出差錯了,徐大太太命人把瑩月從清渠院裡提溜出來,放到眼皮底下親自看著,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謀算透露給了她。

  瑩月禍從天降,無端叫從自己的殼裡拔出來,在正院一間耳房裡關了兩天一夜,看守她的丫頭憑她問什麼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著她,別說出門了,連走動都不許她走動。瑩月在這樣的境況裡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穩,本已嚇得不輕,再聽徐大太太這一番高論,人直接驚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輪到你,不然,你還沒這個福氣呢。」徐大太太居高臨下地向著她,「你老實些,遵父母之命嫁過去,才有你的好處,以後方家大奶奶做著,該有的風光一樣不少,你懂不懂?」

  瑩月不懂,這超出了她的理解範疇。長姐的夫家,她怎麼可以嫁過去?什麼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麼會有關係?

  徐大太太兩句「好話」說完,跟著就轉成了恐嚇:「你要是不聽話,像二丫頭瞎鬧騰給家裡添麻煩,哼——那不要說平江伯府那樣的人家了,能尋著個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運道,以後死了只能做個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沒有!」

  她這一疾言厲色起來,還是很見成效的,瑩月一貫怕她,話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懼怕的表情。

  對徐大太太來說這就夠了,她不需要瑩月做什麼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著花轎,進入平江伯府的大門就算替嫁成功——從這個角度講,充任這個人選的是惜月還是瑩月並無什麼差別,不過一以序齒,二來惜月精明些,叫她頂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難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門去了。

  話說回來,這所謂成功只是對徐大太太的算計而言,至於瑩月這麼荒唐地「嫁」進去,將要遭遇什麼,日後的日子怎麼過,甚至於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心疼她那許多作甚,將她好吃好喝地養大這麼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給家裡派點用場也是該當的。

  徐大太太幾句交待完就走了,瑩月終於緩回神來,但為時已晚,她已經做不了什麼,像個落入陷阱的小獸般又受困了三個多時辰,外面五更鼓打過,漸漸有了人聲,徐大太太重新過來,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換到一間廂房裡,讓喜娘給她開臉上妝挽髮更衣。

  瑩月讓人按在妝台前一動不能動,細長的棉線絞在臉上,是一種奇怪得說不上來的痛楚,她想掙扎,想說不,按著她的老嬤嬤重重一把擰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動,絞壞了臉不好看,要不討新郎官喜歡了。」

  什麼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瑩月鼓起勇氣,想大聲叫嚷出來,但老嬤嬤眼疾手快地又擰她一把,把她到嘴邊的話擰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氣。

  她想再反抗,但單薄的閱歷,缺失的教養讓她無能對這種突然的變故做出有效應對,屋裡滿當當一屋子人,可沒有人在乎她,理會她,每個人的臉上都只有紙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陸離的聲音告訴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誕的一折戲,她做夢都夢不出來的。

  她就這麼被壓著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頭天光漸亮,但她看不見了,一頂綴著珠珞的蓋袱當頭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紅。

  不知道什麼人來將她背起,她落進了一頂轎子裡,手裡還被塞進個肚腹圓鼓鼓的瓶子,周圍爆竹鑼鼓大作,轎子跟著被抬起。說來可笑,瑩月長這麼大,因為從沒出過門,連轎子都沒有機會坐過,現在腳下忽然一輕,周身一飄,瞬間的失重感讓她差點一頭撞轎廂上去。

  轎子開始走起來了,周圍喧鬧更甚,瑩月荒謬如處夢裡的感受也更強,外面的許多人聲該是熟悉的,她此刻聽來卻陌生得如隔雲霧裡,連徐大太太的哭聲都變得虛幻了——當然,這可能因她本也是裝作出來的緣故。

  轎子裡總算沒有個老嬤嬤時刻準備著要擰她一把,瑩月終於有了點自主權,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轎旁行走的喜娘丫頭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點異動,把她鎮壓回去極容易。

  瑩月把遮擋視線的蓋袱揭了,見到轎廂右邊有個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蓋的簾子,墜著流蘇的轎簾才一動,立刻被從外面壓下,瑩月連是誰動的手都沒見著。

  她又試圖向外說話,但外面太吵了,鑼鼓沒一刻停過,因為出了徐家大門,沿途還開始有小孩子跟著湊熱鬧討喜錢的大笑大叫聲,她嗓音天生細軟,把嗓門扯到最大了也傳不出去——左右倒是能聽見,但能離她這麼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瑩月又急又恐懼,她難道真的就這樣被抬到平江伯府去嗎?徐大太太肯定沒事先跟人說好,不然不會這麼臨時地把她抓出來充數,到時候平江伯府的人見了她,肯定都詫異極了,一想到那個場面,她幾乎要在轎子裡尷尬羞愧得昏過去。

  徐大太太厲害,什麼都幹得出來,她不行啊!

  瑩月伸長了胳膊,著急地再去夠前面的轎簾,她只有摔出去了,這動靜總不能再被掩住,平江伯府不可能認她,早晚是丟人,不如丟在半路上,她寧可回去挨徐大太太的教訓——

  咕咚一聲,被她隨手放在身邊的寶瓶先滾下了地,順著簾底一路滾了出去,這下外面的人不能視若無睹了,但因出了這個意外,轎子本來只是有點顛,走在前面的轎夫看見寶瓶,呆了呆,腳步就慢了,在後面抬的不知道,仍舊照常走,算好的節奏一亂,轎子就來了個大的顛簸。

  事有湊巧,瑩月也被這意外驚得半張了嘴,她姿勢半坐半起,本來彆扭,一下子被顛了回去,腦袋撞在轎廂上的同時,啟開的牙關也被撞合了起來——正正咬中了舌頭!

  瞬間的劇痛襲來,令得她神智都散了片刻。

  外面的小小亂子很快處理好了,跟在轎旁的一個丫頭撿起了寶瓶,大概怕她再鬧事,索性暫時不給她了,轎子繼續行進了起來。

  瑩月滿目淚光,什麼反應都做不了,因為太痛了,奔湧而出的鮮血幾乎瞬間填滿了她整個口腔,她噎得嗆咳了一聲,血順著下巴溢到了前襟上。

  她此時才在這劇痛裡找回了一絲行動能力,下意識抬手先擦了一下下巴,滿手黏膩,她低頭一看,直接變成了一隻血手。

  瑩月嚇住了,這視覺效果也太驚人!

  而這不過是個開始,她嘴裡不知道咬到多重,血根本止不住,她合上嘴巴,想借這微不足道的一點措施止血,但沒用,口腔很快又滿了,她被迫咽了兩口,那個味——別提了,差點把她噎吐了。

  但瑩月還是努力又咽了兩口,血一下子流得太多也太猛了,她害怕自己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死了,她不想給長姐替嫁,可她更不想死,她連家門都沒有出去過,就這樣死了好不甘心啊。

  她天真地覺得把血咽下去,流出來的血又回到身體裡,好像就不那麼可怕了一樣。

  她同時想往外求救,但嘴巴裡的現狀讓她無法再發聲,想再往外摔,只怕雪上加霜,一個不好直接把自己摔死了。

  她只能勉力顫巍巍伸手去掀小窗上的轎簾,但一掀外面就讓人壓住了,她現在沒有力氣跟人拉鋸,只好轉而去拍打轎廂,但由她把廂壁拍出好幾個血手印來,外面並沒有一絲回應,轎子只是仍舊一顛一顛地行著。

  而瑩月的體力在持續快速地流逝中,有一段時間,她神智恍惚,似乎是暈過去了,但最終她又知道沒有,因為血不會像口水一樣被自然吞咽下去,嘴裡新湧出來的鮮血不斷把她噎醒。

  神智稍一回歸,她就趕緊無力地拍打轎廂,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傷口具體在哪了,整條舌頭都腫脹劇痛,血一直湧,這種明確感受到生命力一點點從體力流失的感覺太可怕了……

  她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她——不想死——

  咚!

  轎子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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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轎子停了,瑩月以為自己的求救終於得到了回應,但外間只是喜樂聲大作,爆竹齊鳴,爆開一陣比先更大的喧嘩,裡面似乎夾雜了什麼「請郎君射箭」一類的歡喝聲。

  瑩月沒聽清楚,她差點被這陣猛烈的動靜震暈過去。唯一的好處是腳下終於安穩住了,她拽回僅餘的神智後,得以一手巴著廂壁,靠著這支撐往前挪著,伸手去掀大紅的轎子簾——

  沒等碰觸,忽然「奪」一聲,有一支箭從外面釘到了轎門上,不知是本來距離近還是射箭的人腕力大,這一支箭射上來,帶動得整個轎子都晃了兩晃。

  然後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爺,你瘋啦,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這麼大勁,把人嚇暈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爺就是要給新娘子一個下馬威呢,看我們方爺這威風,將來這夫綱一定錯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聲一應一和地打趣著,瑩月在裡面就淒慘了。

  沒人跟她說過吉日當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脅她要老實聽話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來的瞬間,她以為是沖著她來的,魂差點嚇飛了,一口血和著口水,連嗆帶咳地噴了出來,差不多與此同時,一隻手從外面撩起了轎簾——

  是金鈴。

  先前就是她撿起了滾出去的寶瓶,現在瑩月要下轎了,她要乘機把寶瓶塞回給瑩月。

  金鈴毫無防備地跟瑩月堪稱恐怖的面容對上,眼眶剎時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來,一聲尖叫含在唇邊,但驚嚇過度,竟沒叫得出來。

  她僵直的動作很快為人覺出不對了,從旁有另一個人上前來,探身從揭起的轎簾一角往裡望了一眼。

  瑩月氣息微弱淚眼朦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這人什麼模樣,對方一眼之後,卻是迅如閃電,劈手奪過她揉在膝上皺成一團的蓋袱,重罩回她頭上,瑩月才一驚,整個人已覺一輕,叫人打橫從轎子裡抱了出來。

  她看不見,驚得張著手胡亂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緊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著她的人不管她做什麼,邁開大步轉身就向寬闊的朱紅大門裡飛奔,身後爆竹鑼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議論聲。

  「出什麼事了?」

  「新娘子發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麼了?」

  四起的議論最終逼到了金鈴面前,金鈴嘴唇和雙腿一起發著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計,這露餡至少也要到拜過堂送入洞房揭蓋頭的時候,那時禮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婦為著自家的顏面,為著老伯爺的病情,當場揭開大鬧的可能性會降低許多,而只要不鬧開,這事就有往下轉圜成就的餘地——

  可現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時慫得跟個兔子似的,誰都能去欺負一下,怎麼忽然烈性起來,居然敢咬舌自盡了呢?!

  她要早是這個脾性,徐大太太也不會把她填上花轎壞事啊!

  眼下這個局面,喜事隨時變喪事,還是眾目睽睽之下,要是傳到方老伯爺耳朵裡去,把他氣得一口氣上不來——金鈴簡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們這些送嫁的徐家人還走得脫?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該!

  金鈴兩股戰戰無處可逃,對著眾人的疑問一時也想不出話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來的蔡嬤嬤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擰瑩月的那個,向眾人應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嬌弱」之類的話,就把金鈴扯到自己人包圍的一個小圈子裡,厲聲問她:「怎麼回事?」

  金鈴見了她,總算有了主心骨,忙湊上去焦急地低聲道:「嬤嬤,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嬤嬤也愣了:「什麼?」

  「真的,三姑娘一臉血,我一掀簾子,她還又吐了一口,嚇死個人!」金鈴慌張著,「嬤嬤,現在怎麼辦?我們快逃吧?方家大爺把姑娘抱進去了,他不認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認識的,這事瞞不住,馬上就得來人問我們話了!」

  「瞎說八道,往哪兒逃,丟下個爛攤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饒了你?」蔡嬤嬤心下突突亂跳,但畢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鈴的餿主意之後,又飛快想定了對策,「我們跟著進去,沒在外面鬧出來,事情就不算太壞。」

  金鈴傻了——這還不算壞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邊的一等大丫頭,又能被派出來幹這等陰私事體,當然不是個失驚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適才往轎子裡的驚魂一瞥給她留下的陰影太重了,她還沒完全緩過來,口吃道:「進、進去?」

  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蔡嬤嬤不理她的疑問,轉而反問她:「你看三姑娘傷得怎麼樣?」

  「可重了!」金鈴忙答,「全是血,嬤嬤,你見到三姑娘的手沒有?方家大爺把她抱出來時,我見著她的掌心都是血紅的,能不能活很難說了,唉。」

  她平時雖然不把瑩月一個邊緣庶女放在眼裡,但瑩月畢竟從沒有得罪過她,她想起好好一個姑娘就這麼沒了命,心裡也有幾分唏噓,歎了口氣出來。

  「不能活最好。」蔡嬤嬤眼中卻精光一閃,「人是方家大爺抱進去的,三姑娘這口氣要是斷在了平江伯府裡,伯府就別想甩得脫干係。到時這門親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爺和洪夫人也難再找我們太太問罪了。這事,尋個急病而沒的理由就了了。」

  金鈴:「……」

  蔡嬤嬤扯了她一把:「叫著我們的人,快進去,總站在這裡叫人看著才不像樣!」

  金鈴壓下不斷從心底冒出的涼氣,答應了一聲,忙去安排起來。

  **

  瑩月這口氣沒斷。

  抱著她一路直闖入府的方家大爺決斷與行動力兼具,短短一刻鐘內,他一語未發,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間空房後,又飛快拉來了一直在府裡給方老伯爺看診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過中年,腿腳沒他那麼俐落,一路跟著直喘,待見到腦袋懸在床邊、一張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嚇了一跳,忙上前看視。

  「這是傷著哪了?嘴裡?快張開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側的青帳旁,把瑩月從府門外一路抱到這裡、又去拉扯了王大夫來,這接連不斷的路程好像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氣息絲毫未亂,低著頭,垂下眼簾看向瑩月那張因為一路顛簸又嗆了幾口血而顯得更加慘烈的面容。

  沒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筍,徐家當家人混帳,用心寵慣的姑娘不知廉恥,這不放在心上、隨意養出來頂缸的庶女倒還是個性烈不屈的。

  瑩月此時:啊——

  她無聲地把嘴張得大大的,給王大夫看。

  ——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會這麼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頭抽動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著瑩月嘴裡看了兩眼,她流血到這時候,嘴裡一片血糊糊的,舌頭也腫了,王大夫看不出來個頭緒來,只好轉頭要水,讓瑩月先漱口。

  這間房內沒有別人在,方寒霄腳步一頓,移開去桌上取茶壺倒了杯水來,瑩月接過來,她求生心切,抖著手捧著杯子,強撐著灌了兩口,咕咚咕咚在嘴裡漱了漱,吐了,然後氣喘吁吁地倒在床邊。

  再然後就又:啊——

  真是非常堅強又配合的一個傷者了。

  不過她的狀態確實很虛弱了,要不是還有血絲在緩慢滲出,混著口水把她喉嚨噎著,她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暈過去了。

  她已經這麼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過她的傷口後,原來緊張的神色反而緩了緩:「沒咬斷。」

  在一旁負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麼示意,王大夫接著道:「咬得很深,但沒有斷口,大爺放心,慢慢調養是養得回來的。」

  房裡靜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這個時候,已經不太流了,我這就開方,煎一劑來大奶奶喝下去,應當就止住了。只是後面要好好養著,麻煩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說自話,瑩月這個角度看不見方寒霄,聽到這時,忽然間會意過來:方家大爺是個啞巴,說不了話。

  她當然早就聽說過這一點,但聽說歸聽說,她從未以為自己能和長姐的夫婿產生什麼額外的交集,便也從未將這一點往心裡去。

  王大夫走開了,大約是忙著開方抓藥去了,瑩月悄悄把眼閉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後,她心頭也不那麼緊張了,就想裝暈——

  因為她的麻煩事確實不少,她可沒忘記,她是個假貨!

  什麼「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現在是還不知道,等知道了,哪裡還會好心找大夫給她治傷,說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丟到大門外面去了。

  因為這樣,她雖然跟方寒霄已有過挺近距離的接觸,但甚至還沒有看過他一眼——她心虛呀。

  當然她心裡很有自覺,她被攆出去是遲早的事,不過她有一點小心思,這個給她看傷的大夫很厲害的樣子,她想從他那裡蹭一碗藥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惱怒還惱怒不過來,不狠狠罰她就不錯了,肯定不願意給她請什麼大夫。

  房間裡十分安靜,閉上眼睛以後,別的感官被相應放大,但瑩月仍然感覺不到什麼動靜,只能從沒有聽到腳步聲來判斷方寒霄沒有走動,應該還在床邊不遠處,除此之外,她就只聽見自己喉間細微的吞咽聲——

  「霄哥兒,出什麼事了,我怎麼聽說你抱著新娘子跑到這來了?」

  急匆匆的腳步聲連著聲音一起響起,是原在花廳裡宴客的洪夫人聞訊匆忙趕了過來。

  瑩月眼皮一顫——她運氣太差了,連碗藥都來不及蹭到!

  嗚嗚。

  方寒霄往床邊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瑩月染血的細弱脖頸間微不可覺的滑動,以及她忽然顫動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實在是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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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31: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洪夫人其實不認得瑩月,徐大太太就沒把庶女叫出來見過她,但洪夫人認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詫異地叫出聲來:「這是誰?」

  瑩月面如火烙,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對的情形發生了,丟丟丟死個人了!

  她完全沒臉睜開眼來,只聽屋裡靜了片刻,洪夫人否認的聲音繼續響起來:「不是,這不是徐家大姑娘。」

  瑩月持續裝死,別說她現在舌頭咬了說不出話來,就是能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釋,說她事前不知情,說她全然是被迫的?

  誰信哪!

  不過雖然沒睜眼,她也能感覺到不知有幾雙眼睛詫異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瑩月尷尬得手腳都發麻了,她這時候也不想著貪心人家的藥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氣,直接叫人把她抬起來丟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見過夫人。」

  瑩月睫毛一霎——是蔡嬤嬤的聲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厲害的一個老嬤嬤,手勁特別大,她現在被擰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塊還覺得隱隱作痛。

  洪夫人的聲音裡蘊著不善:「蔡婆子,這是怎麼回事?我方家這幾年來有什麼不到之處,你們要在大喜的日子裡鬧出這個花樣來?跟來送嫁的你們家主子是誰,叫來與我個交待!」

  蔡嬤嬤賠笑:「夫人息怒,這吉期定得急,我們家大爺往南邊去了,一時趕不回來,二哥兒小,來不過做個樣子,他什麼也不知道,您有話,只問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門照理該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長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現成的理由脫了身,底下的二爺是庶子,今年才十一歲,蔡嬤嬤這話是實,他這點年紀確實也沒法知道什麼。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來說,說完了,我去和徐氏一總算帳!」

  她說著,轉頭緩了點語氣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兒,你別著急生氣,徐家敢給你抬個假新娘來,嬸娘絕不會放過他們,一準替你把這口氣出了!」

  瑩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這裡,要算帳還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個就得找她來。

  她不敢睜眼,看不見方寒霄對此有什麼回應,只聽得洪夫人雷厲風行地跟著又吩咐人:「老伯爺那裡著人守好了沒有?這事萬萬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誰要是走了風聲,讓老伯爺氣出什麼不好來,我揭了他的皮!」

  屋裡一片低低的應諾之聲。

  「去把伯爺也請過來——蔡婆子,你幹什麼?」洪夫人聲音轉厲。

  蔡嬤嬤止住了悄悄往床邊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麼樣了,大爺直接抱著姑娘走了,老奴沒來得及看,心裡擔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瑩月斷氣沒有,要是還活著,那可麻煩得很。

  她的心思沒能瞞得過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記掛你家姑娘,進來第一件事就該去瞧著了。現在說這話,怎麼,還想把這責任扣到霄哥兒頭上不成?你別跟我使這些見不得人的心眼,老實招來,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棄霄哥兒了?」

  蔡嬤嬤忙道:「夫人誤會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張口就打斷了她,「她有這份心,早說,我不怪她,我們霄哥兒大好男兒,不愁沒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點不留難她。可如今這樣算什麼,推一個——這個丫頭是誰?」

  蔡嬤嬤嚅動著嘴唇:「是家裡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著說下去:「推一個庶出妹妹出來搪塞!有這麼作踐侮辱人的嗎?把我們霄哥兒當成了什麼?!」

  是很不像話——瑩月在心裡附和,不過,她也有一點覺得怪怪的。

  這個洪夫人聽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嬤嬤還未實際招認什麼,她已經把事實真相猜了個差不離。那麼就奇怪了——她既然這樣精明,從前又怎會一點沒看出來望月對這門親事的不滿意,還大方滿足望月對外試探的需求,讓事情到了這一步呢?

  瑩月沒再往深裡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來,她只想趕快脫身,方寒霄不會說話,她把眼一閉,還能逃避一下,現在洪夫人進來,劈裡啪啦每一句話都令她臉頰火熱,無處遁形,只覺身下的床鋪都好像長了釘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爺,藥熬好了。」

  就在這時候,王大夫走了進來,屋裡多出來的許多人令他一怔,不過他行走豪門間,很知道謹守醫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問,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讓大奶奶服用了。」

  唉。

  瑩月在心裡悄悄歎了口氣。方寒霄雖然礙於是個啞巴,不能以言語表達憤怒,可他心裡必然是十分生氣的,不把這碗藥潑到她臉上就不錯了,怎麼可能還給她喝。

  但過了片刻,她卻聽到王大夫站到床邊,喚了她一聲:「大奶奶?」

  瑩月驚訝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方寒霄可能是不願意她死在這裡,平添晦氣。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睜開了,不敢看別人,先向王大夫搖了搖頭,示意她不是什麼「大奶奶」,然後撐著要坐起來一點,去接藥碗。

  王大夫畢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藥,見她面如金紙,爬得艱難,就轉目想找個丫頭來幫她,洪夫人帶來的下人沒主子允准,不可能伸這個手,蔡嬤嬤見瑩月睜了眼,心下就一歎,而後一心算著要怎麼過眼前這一關去了,全沒自覺她該上前。王大夫不好出聲擅自指定誰,見都不動,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來,不管出了什麼岔子,這新娘子總是方寒霄娶回來的,他最有資格碰觸過問。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頓了一下,把藥碗接了過來。

  他長腿移動,走到床邊坐下,瑩月終於無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對上,眼前霎時一亮。

  這個方家大爺——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長姐望月的嘴裡,啞掉後的方寒霄實在該落魄得不成樣子,嬌生慣養的豪門貴子,長到十六歲,衣裳未見得自己穿過,賭氣鬧了失蹤,在外面一流落好幾年,那日子豈是好過的?誰知道是怎麼混過來的,又幹了些什麼勾當,八成不是正經事,至於前程,那是不可能掙出來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來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種種的念叨,給瑩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應當是陰鬱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總之一看上去就嚇人;

  但事實上真正出現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鬆的,眼神溫和,神采奕奕的一個青年。

  因為還穿著喜服,大紅色映襯得他更是精神,儼然仍舊是貴公子,並無一點風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驚到,以至於沒看見方寒霄伸手向她壓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來了,還在一邊驚訝一邊費力地撲騰著想坐起來,直到一芍藥直接遞到了她嘴邊。

  瑩月:「……」

  前大姐夫好到離奇,沒把藥碗扣她頭上,還給她餵藥!

  白瓷小勺遞到嘴邊了,空晾著失禮,瑩月瑟瑟地把那芍藥喝了——她壓力實在很大,跟著趕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嗚嗚嗚來。」

  我自己來。四個字,只有最後一個音是準的。

  但配合她的動作並不難理解,方寒霄沒有勉強,配合地把藥碗給她了。瑩月坐不起來,就趴著,在求生意志的支撐下,硬是獨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藥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沒灑。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覺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會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對活著的問題。

  洪夫人又在發難了:「來人,現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給我提過來,當著霄哥兒的面,說清楚她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蔡嬤嬤忙道:「夫人誤會了,我們大姑娘實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見著了的,打夫人走後,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說胡話,偏偏老伯爺這邊的病等不得,我們太太也是沒辦法,才出了這個下策,不想叫老伯爺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揚起來:「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們太太了?!」

  蔡嬤嬤哪裡敢應這個話,只是認錯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無奈不得已,但洪夫人並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瑩月:「你樣樣說得好聽,幹出這樣替婚的事來,你們不但無過,反而是有功的了!既這樣,那這個頂替的姑娘為什麼咬舌自盡?還是說,連你們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兒,不願意嫁過來?」

  這句話是太厲害了,蔡嬤嬤都愣了——她不是沒有話可以狡辯,她是到此時才忽然發現,洪夫人看似替侄兒出頭,可她的每一次發話,都目標明確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覺得顏面無存,不暴跳大鬧起來。

  這跟徐大太太事前認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後就會壓下此事的預判不一樣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樣並不是因為她天真到認為可以糊弄過洪夫人,而是以為洪夫人會為了踩侄兒,配合她這個糊弄!

  蔡嬤嬤汗如雨下。

  她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比她以為的要危險很多,也許她應該聽金鈴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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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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