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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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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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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10:58: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以為自己一文不名,結果發現原來身懷鉅款。

  這巨大的落差讓主僕三個對著那張一千兩的銀票發了好一會呆,才陸續回過神來。

  石楠的目光還沒法從銀票上拔出來,有點結巴地道:「姑、姑娘,玉簪姐,你們別笑我沒見過世面,我怎麼覺得這錢有點燙手呢?」

  講真,這要是一百兩,她能樂得跳起來到屋外跑兩圈,可翻出十倍的一千兩——有點嚇人。

  為了形容好自己的感受,她還努力打了個比方:「就是太太給姑娘準備的嫁妝,加起來也未必能有一千兩吧。」

  她是跟著轎子來的,見過沿途挑的那些箱籠,看上去不少,但她可不敢想裡面到底裝了什麼,徐大太太之前是把給望月準備的嫁妝曬了一院子,可既然是給望月的,那就不要妄想會給瑩月陪過來,不然望月嫁期不會定到很遠,拿什麼給她陪去隆昌侯府呢?

  玉簪咽著口水點著頭:「你不用解釋,我懂。」

  方老伯爺隨手給個見面禮就超出了瑩月總嫁妝的價值,這出手,是豪闊到驚人了。

  瑩月滿面嚴肅,小心翼翼地把銀票折起,放回了紅包袋裡,向兩個丫頭道:「窩要還給他。」

  她不敢收這麼重的禮。

  玉簪石楠都沒什麼意見,不過石楠有點捨不得,要求道:「姑娘,再給我一眼吧,我還沒有見過這麼多錢呢,說不定以後也沒有機會見了。」

  瑩月笑開來,點頭:「好。」

  做出歸還的決定以後,她也就輕鬆起來,把銀票重新取出,跟兩個丫頭圍坐著瞻仰觀看,她沒見過銀票,也有些好奇。

  三個人傻樂過一圈,才又收起來,時間差不多到了中午,打廚房裡送了飯來。

  這回送飯來的是個打扮俐落包著頭巾的嫂子,自稱姓吳,奉了方寒霄的令。

  玉簪請她坐下,和她攀談了幾句,據她說,以後新房的飯食都由她來送,等到瑩月傷好,能管事了,那願意自己派人去廚房領也行。

  玉簪謝了她,把她送出去,回身笑道:「要說大爺待姑娘也是不錯了,等晚上他過來,姑娘和他提一提嫁妝的事,應該能拿回來。」

  徐大太太準備的東西再少,那也能找出些東西來使,新房總不能一直這麼空蕩,最起碼的,瑩月得有兩件換洗衣裳。

  瑩月正尋地方把那個紅包藏好,聞言緊張地一回頭:「他過來?」

  倒把玉簪問得一愣:「——不過來嗎?」

  昨晚是特殊情況,哪有夜夜讓新娘子守空房的,認都認了,就算礙著瑩月的傷,暫時不幹什麼,也該來坐一坐罷。

  瑩月繃著臉回憶了一下,一口氣鬆下來:「不過來的,老伯爺叫他來,他不來,我想他不喜歡窩。」

  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困擾,還覺得挺好的,方老伯爺之前叫他來,她在旁邊待著,不敢出聲,但是十分怕他應下來。

  石楠可不認同,不過要說方寒霄現在就喜歡瑩月,那也是太自欺欺人,她就退一步道:「姑娘別急,大爺總會喜歡姑娘的。」

  瑩月嘀咕:「窩才不急。」

  要照她天真的想法,方寒霄就此把她忘在新房裡才好。

  玉簪已經把食盒打開來擺飯,吳嫂子送來的飯食真不錯,比在徐家時的好多了,瑩月看著都犯了饞,但是礙著傷處,越香的菜式放的料越重,她都不能碰,只得還是挑著些軟爛清淡的慢慢吃了些。

  用過了飯,又沒事了,瑩月不出門,躺回床上去休養,躺了半下午,她躺不住了,百無聊賴地又爬起來,她這時想起了她丟在徐家的那些書,十分心疼地跟丫頭念叨:「我的蘇,我攢好久呢,還有——」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了熙攘的腳步聲。

  然後,洪夫人領著兩個丫頭進來了。

  瑩月全無防備,一抬頭,直接嚇僵住了。

  玉簪石楠也僵了,她們是從洪夫人的棍棒底下逃出來的,還不知道這時候蔡嬤嬤等人是個什麼下場呢,一聯想,哪有不怕的?

  但是洪夫人看上去居然很和氣,踏進門檻,往瑩月面上一打量,笑著問她:「好些了?」

  瑩月被她一問,才反應過來,站起來,戰戰兢兢地道:「嗯。」

  她沒請洪夫人坐,洪夫人自己十分自如地尋到主位坐下了,又向她招了招手:「坐吧,你身子虛著,就別講究這些虛禮了。」

  瑩月就僵硬地坐下。

  她膽小,但正常情況下,她不是膽小到這個程度的人,她還能找著方寒霄去拿筆爭辯幾句呢,但洪夫人不太一樣,她精明外露一看就是個厲害人是一樁,另一樁,則是她這個年紀又是這個做派,很容易讓瑩月想到徐大太太,對於徐大太太這一款式的,瑩月是真的怕。

  見到了她就想把自己縮起來,好讓徐大太太看不見她。

  她這樣的舉止不算很有禮儀,但洪夫人反而滿意,再把瑩月周身細一打量,就更滿意了。

  一看就是個好擺佈的被嫡母收拾慣了的庶女,身子骨還生得細弱,沒熟的青果子似的,穿著朱紅嫁衣都顯不出什麼新婦風韻——瑩月身上的嫁衣其實原是望月的,婚期定得太急,倉促間繡不出新的,也不敢往外頭去買,怕引人疑慮。瑩月身量比望月嬌小,穿著不怎麼合身,因此愈顯出稚氣來了。

  她這個模樣,以洪夫人老辣的眼光來看,那就是三個字:沒長開。

  沒長開好,沒長開,才有留仙蘭香施展的餘地,哪個男人也不喜歡啃沒熟的青果子,一啃澀一嘴。

  洪夫人的態度更和氣了,徐徐跟她說:「昨晚上太混亂了,許多事我沒來得及料理,你這裡當時我也不知該怎麼安排,怕人多口雜,有什麼閒言碎語傳到外頭去,有失我們這樣人家的顏面,所以暫時我把人都叫走了,只把你自己的丫頭叫了來,先服侍著你。」

  留一個空蕩蕩的新房給瑩月本是不成道理,石楠玉簪兩個也是方寒霄去要回來的,但從洪夫人嘴裡說來,竟似乎都是她的體貼苦心,瑩月心裡覺得不對,怕被拉去打板子,不敢駁,低眉順眼地只是聽。

  當然,往不往心裡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在徐家時修煉得最厲害的本事,就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嘴巴上不要去頂,能少吃好些苦頭。

  洪夫人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繼續道:「我特意重挑了挑,有一點磨牙好傳小話的我都剔出去了,唉,霄哥兒這孩子,我同伯爺都不知他怎樣想的——算了,不說了,他既然認了你,你就是大房正經的奶奶了,如今我把人都領了來,你先使著,若還有誰不老實不服管的,你只管去告訴我,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有意一下子疾言厲色起來,見到瑩月嚇得眼皮一顫,兩個丫頭立在旁邊也是噤若寒蟬,滿意地揚了揚唇,揮了揮手:「都進來吧,給大奶奶見禮。」

  屋門大敞,簾子高高打起,兩排共八個丫頭四個婆子魚貫進來向瑩月行禮。

  洪夫人從旁解釋著:「我問過了,原來貼身伺候你的就只有你身邊這兩個丫頭,依著我們家的規矩,我另給你配了六個,婆子是粗使的,照理還該有些跑腿的小丫頭,不過我想著你這裡沒人使,只兩個丫頭夠著什麼的,所以先急急忙忙替你把屋裡的人配齊了,至於屋外跑腿澆花做粗活的那些,回頭我看了冊子,再挑好的與你送來——唉,也是沒想到,你們大太太就待你這樣。」

  這意思是給瑩月陪嫁來的人太少了,所以迫得洪夫人有些準備不及,先給她配一批,回來視情況——視這些眼線刺探的情況,再往裡追補一批,洪夫人這麼一說,稱得上是進可攻退可守了。

  瑩月聽她說著,心裡只是沉甸甸地往下墜。

  方徐兩家生態很不一樣,在徐家裡,就是長姐望月身邊也沒這麼多伺候的人,她更是習慣了只有玉簪石楠兩個,安安靜靜和和氣氣的,洪夫人這一下把她整間屋子都快塞滿了,別不別有心思的且不說,她第一感覺是好煩。

  她不習慣也不喜歡身邊跟上這麼多人。

  但她的習慣和喜歡從來也不重要,瑩月憋悶著,日常過得差一點寒酸一點她是真不在意,可是安全的小圈子被打破,她很不舒服。

  心裡呼呼地往外冒著逆反的小火苗。

  再慫再軟趴趴的人,也是有她那麼一根小逆鱗的,碰到她要不高興。

  洪夫人要是就帶兩三個丫頭來,她可能也就包子地收下了,可是一下搞這麼些,那她一個也不想要。

  而且——丫頭不是六個,明明是八個啊!

  這麼多人擠在屋裡,轉個身都要撞到!

  她總悶著不說話,洪夫人有點不耐煩了,此時順著她的目光一看,自以為明白過來了,笑道:「你可是奇怪留仙和蘭香?」

  瑩月其實沒特意盯著她們兩個,不過她們站的位置最好,看上去就像在看她們了,瑩月想搖頭,洪夫人已先道:「霄哥兒這幾年都在外頭,身邊也沒個人,如今乘著你進門,一併替他也安排兩個,若不是為著老太爺病勢沉重,其實這兩個人早該添上了——唉,他母親去的早,說不得,這些事只有我這個做嬸娘的替他想著了。」

  又道:「不過,自然也算是伺候你的,屋裡有什麼活計,你不要想著是長輩賜的,就不敢吩咐她們,該使喚只管使喚,若有哪個拿大不敬重你的,我饒不了她。」

  清麗的留仙和明媚的蘭香一齊屈膝,嬌聲道:「奴婢萬萬不敢。」

  洪夫人挑了唇角:「這就對了,從今往後,好生伺候著大爺和大奶奶,知道嗎?」

  留仙蘭香應道:「是,奴婢謹遵夫人吩咐。」

  瑩月在徐家再是不受寵,她也是正經姑娘,一些不規矩的葷話是沒人到她面前說的,所以洪夫人先說給方寒霄「添人」,她還沒意會過來,直到洪夫人說「也算」伺候她的,她心中叮鈴一聲,忽然開了竅,才明白了這多出來的丫頭是做什麼使的。

  她精神一振!

  不不,她沒想順勢給方寒霄塞人好解脫自己,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安排方寒霄生活的資格,她還沒有進入所謂「方大奶奶」的狀態。

  所以她想的是,她沒資格管方寒霄,自然也沒資格替方寒霄收通房啊!

  給方寒霄的這兩個有理由不要,那給她的這六個也可以退掉——不說全退掉吧,渾水摸魚退兩個也是好的,否則一想到以後每天她都要生活在一屋人的眼光裡,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瑩月腰杆不由直了直,找到理由了,她就好開口了,慢慢道:「夫人,窩不能,收她們——」

  她講話慢,理由沒那麼快說出來,洪夫人先聽見的是她不帶拐彎的拒絕,因為出於意料之外,臉色當即就變了:她小看了這小庶女,看著是個青果子,其實裡面是有數的!

  瑩月慢悠悠地說出了下文,「大爺沒有同意,窩不敢收。」

  她可理直氣壯了,因為在她的念頭裡,只要方寒霄同意,她馬上就收,所以她沒在拒絕洪夫人,只是不能替方寒霄做主嘛。

  至於方寒霄會不會收,那瑩月還真有數,早上方寒霄和方老伯爺談話的時候沒避著她,她站得遠一點,看不見方寒霄寫了什麼,可她聽得見方老伯爺的話,方寒霄跟二房不對付這一點,她是能拼湊出來並且十分肯定的。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不對付,當爹的都蓋章並且認命了,還能有假嗎?

  那都這麼不對付了,方寒霄怎麼還會要洪夫人給的通房,他看上去也不是個色鬼模樣——雖然她不知道色鬼該是什麼樣,不過肯定不是方寒霄那樣的。

  洪夫人聽見她下一句,心緒才緩了緩,笑道:「傻孩子,要他同意做什麼?霄哥兒要面子,你真去問他,他自然是說不要的,可哪個男人不喜歡美人,你真替他安排下了,他還能拒絕不成?」

  又緩緩道,「照理,這話我說不說都行,不過瞧你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就格外教你一句。你聽我告訴你,你這婚事,原來定的是你大姐姐,因你大姐姐病了才換了你——這裡面到底是怎麼樣,我就不多說了,霄哥兒為著我們老太爺,是認了你不錯,可是他心裡到底高不高興,你應該知道?」

  瑩月搖頭:「窩不知道,看不粗來。」

  她還是怕洪夫人,這句話說得很老實,她就是看不出來方寒霄到底高不高興,也不知道他對她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老實不代表不噎人,洪夫人就:「……」

  她不是個很好耐性的人,深吸了口氣,語速都加快了點,「你這孩子,這有什麼不知道的?猜也猜出來了!你大約是要面子,不好意思說,其實,這樣才是吃虧呢,霄哥兒心裡必然是鬱怒的,你學著大度些,不要等他開口,把可他心意的事替他辦在頭裡,慢慢哄轉俯就著他,這男人的心也不是鐵石做的,他看清了你賢惠,自然緩緩就叫你熨帖過來了,到那時,你的日子才算是好過呢。」

  瑩月眨巴著眼,臉頰從淡粉變作了深粉——其實洪夫人說得並不露骨,但從沒人教過她男女之間的任何事,她在這上面幾乎是一張白紙,洪夫人嘴裡又是哄轉又是熨帖的,當著一屋子人的面,就這個程度也夠把她羞著了。

  方寒霄那麼大個人,為什麼要她去哄啊。

  她埋頭捏著衣襟,很害羞地道:「窩,窩不會。」

  洪夫人見她有羞意,不知她這羞意純是閨閣少女的本能,其實根本還沒想過要和方寒霄過日子,以為有門,打起精神再接再厲:「你才嫁來,自然是不會的,不會,才要慢慢學起來。男人嘛,其實也是好琢磨的,你順著他,溫柔賢良,不要學那等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氣,就好了。我一片都是為你好的話,你細想想。」

  瑩月哪裡好意思細想,把洪夫人那教她哄男人的話全丟到腦後去,辨了辨她話裡的意思,這還是要給方寒霄塞人啊,就先點頭:「嗯。」

  洪夫人一喜,瑩月接著道:「大爺在,老伯爺那,夫人——」

  這一串話她說得有點吃力,石楠在旁原捏了一把汗,怕她不懂事應了下來,只是主子們說話,她不敢插嘴,這時見瑩月說話不便,但是堅持住了,心下放鬆,上前一步代為回話道:「夫人,我們姑娘的意思是,大爺如今在老伯爺那裡,我們姑娘初進門,不敢替大爺做主,夫人有這番美意,可遣人去詢大爺一聲,或是婢子跑個腿,只要得了大爺允准,我們姑娘再沒有二話的。」

  當然她很想有,不過若方寒霄有納妾之意,那她們根本無力相阻,只能認了。

  洪夫人:「……」

  費了半天勁,天都快黑了,繞來繞去繞回來了原點!

  要是能往方寒霄身邊塞得進人,還用來這裡迂回嗎?!再說,方寒霄日夜都在靜德院裡服侍方老伯爺,這話根本提都不好去跟他提,孫兒侍疾老祖父的關口,她作為方老伯爺的兒媳婦不跟著為公公病體憂心,跟孫兒說給他塞兩女人,這事傳出去她得是什麼形象?

  只能是借著瑩月新婦進門的遮掩,才能辦得自然一點。就是這新婦也太不開竅了——她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洪夫人努力平了平氣,但是沒平下去,不過她找著了一個出氣的茬兒,向著石楠冷笑一聲:「大奶奶,我便說你身邊的人太少了,不但少,還不成個體統,新婚第二日了,連個稱呼都不曉得換,可見素日多麼懶散!」

  石楠臉一白,意識到自己不該仍管著瑩月叫「姑娘」,也是多年的習慣了,一時未改得掉,她膽也不大,撲通一聲嚇跪下了:「婢子錯了——」

  洪夫人手已一指:「開導她兩下,給她長長記性。」

  瑩月見過她親自動手扇蔡嬤嬤,忙站起來把石楠擋在後面:「八要緊,她會改的。」

  洪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奶奶,你年輕不知事,這些個丫頭,平時同你再好,當管教時也不能不管教,不然她們欺負你好性兒,一裡一裡地上來的時候再管就晚了。」

  不用她再說什麼,她身後的丫頭上前,要把石楠拽出來「開導」她,瑩月和玉簪都忙去救,那一個丫頭要突圍她們兩個還是有點難的,場面一時就僵持住了。

  洪夫人這兩下要是開導出去,這口氣也就出了,誰知瑩月護到這樣,也不知道個禮儀,自己出來搖搖晃晃地跟丫頭拉扯,她氣出不來,堵在心裡衝撞,怒得站起身來,往前走近,三人正拉扯成一團,下手沒個準頭,玉簪一揮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小腹,不過輕輕一拂,但是給了她由頭,洪夫人厲聲道:「好呀,沒個王法了,都敢沖著我動起手來了!」

  一個人存心找茬,那雞蛋裡挑出骨頭也不難,有這一聲,洪夫人就不只是要開導石楠了,把玉簪也捎帶上了:「把這兩個丫頭都給我帶走,這樣野人一般的規矩,也配在主子面前伺候!」

  兩丫頭都嚇傻了,不知為何事情就急轉直下到了這個地步,這屋裡除她們以外,餘下全是洪夫人的人,四個婆子過來一上手,她們哪還有掙扎的餘地,很快就叫擰下了。

  洪夫人此時心情方舒,向瑩月道:「大奶奶,我知道這兩個丫頭伺候你日子久了,你捨不得,你也莫急,我帶去教導幾日規矩,教得懂事了,再還與你。」

  「不——」

  洪夫人並不理她,叫婆子拖起玉簪石楠就走,她帶來的那一屋子丫頭倒是全留了下來。

  瑩月徒勞地追了兩步,又茫然轉頭與一屋子陌生人對了一眼。

  留仙上前想扶她:「大奶奶,您別擔心,有奴婢們伺候您呢。」

  她不要這些人!

  她要她的玉簪石楠,她們一塊兒長大的,奶嬤嬤走了,她就剩玉簪石楠了!

  瑩月一把拍開了她的手,扶著門框往外跑。

  洪夫人一行人已經出院門了,還能見著背影,瑩月看了一眼,沒有去追,追上去沒用的,她搶不過洪夫人。

  她往另一個方向走。

  那裡的前方是靜德院。

  她的記性正經不錯,早上來回過一趟,她已經記住去靜德院的路了。

  能從洪夫人手裡要人的只有方寒霄,他能要出來第一回,就能要出來第二回。

  雖然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幫她,可是她得去試一試。

  方寒霄這個時候當然是在靜德院的,他的行蹤十分固定,成了親也沒有任何變化。

  這對瑩月是件好事,她順利地、哭哭啼啼地,在專為煎藥所用的耳房裡找到了他。

  「嗚嗚嗚嗚!」

  方寒霄:……

  他從藥爐前抬起頭來。

  瑩月想著玉簪石楠可能遭的罪,路上就忍不住哭出來了,這時一張臉都水漣漣的,但她腦子裡十分清醒,還考慮到了自己說不了長句子,嗚嗚著直接走到了木桌面前,拿筆埋頭刷刷寫。

  一時寫好了,她抹著眼淚,要拿去給方寒霄看,一轉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起了身,已經走到了她旁邊,忙把紙擺到他面前。

  ——夫人把我的丫頭都抓走了,說要教訓她們,求你幫幫我。

  十分樸素直白的求救了。

  方寒霄皺了皺眉,從旁邊扯過張紙寫了問她:為什麼。

  瑩月寫:說石楠不應該叫我姑娘,沒規矩——她寫到這裡刷刷塗掉,感覺自己沒有抓住重點,重寫。

  ——她要給你兩個小妾,我不敢答應,叫她來問你,她不問,生氣抓了我的丫頭。

  方寒霄皺起的眉頭一聳——什麼玩意兒?

  他筆伸過去,在小妾兩個字底下劃了一道。

  瑩月懂他的意思,換紙刷刷寫:真的,叫留仙和蘭香,長得很好看。

  這兩個丫頭方寒霄是知道的,撇開相貌除外,身上最有別於其餘下人的素質是識文斷字,洪夫人弄這麼兩個人來,針對性十分明確了。

  瑩月著急,刷刷又寫:我不是不答應,她給你的人,為什麼來問我呢,我不好答應,你喜歡,就收下來,她們現在還在屋子裡。把我的玉簪和石楠還給我就好了。

  方寒霄斜了她一眼——為什麼來問她?她是大房的主母了,依規矩,是有權利給他安排伺候的人的,他喜不喜歡要不要另說。

  不過她自己好像沒有這個自覺。

  沒有很好。

  看在她出乎意料能頂住洪夫人壓力的份上,他該跑這一趟,替她把賠進去的兩個丫頭要回來。

  方寒霄丟了筆,出門招手叫來個小廝,往藥爐的方向指了指。

  小廝心領神會:「大爺放心去忙,這裡我盯著。」

  方寒霄便轉頭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出來跟上。

  瑩月:「哦哦。」

  忙放下筆出去。

  方寒霄這麼一說就通,她提著的心放了一點下來,他步子大,她顛顛地跟著,路上微微喘著氣,連說帶比劃地把事情經過都說給他聽,好幫助他做判斷。

  方寒霄並不太需要,不過她嘀嘀咕咕地倒也並不煩人,他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方寒霄目的明確,直往洪夫人所居的正堂而去,遙遙見到那一座格外堂皇的建築群時,瑩月意識到了什麼,左右張望一下,確實就她同方寒霄兩個人,她有點著急又擔心地道:「就——窩們進去?」

  不用找點幫手嗎?洪夫人身邊好多人呢。

  方寒霄無語,腳步不停,徑直往裡。

  瑩月記掛著玉簪石楠,只好鼓起勇氣跟進去。

  非常巧,玉簪和石楠正被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兩個婆子各站一邊,手裡舉著塊手掌寬的長板,往下要打。

  這長板看上去不甚厲害,但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挨上幾下也是很夠嗆了。

  方寒霄忽然闖進去,兩個婆子一時愣住,這板子就沒打得下去。

  瑩月淚汪汪地從他身邊衝過去,把兩個丫頭挨個連忙打量。

  玉簪石楠兩個本也嚇得一臉淚,但見到他們來,眼神都是刷地亮起來,也不要人扶,飛快地都爬起來,拉著瑩月就往方寒霄身後躲,玉簪邊拉她還邊安慰:「姑娘,我們沒事,沒來得及挨打呢。」

  方寒霄轉身往後走。

  玉簪石楠一左一右馬上跟著。

  被擁在中間的瑩月糊塗了:「——這就走了?」

  不用跟洪夫人理論說話什麼的?

  石楠心大,又一次從洪夫人的板子底下逃出來,她忽然覺得洪夫人也沒那麼可怕了,竊竊給瑩月解釋:「對呀,我們昨晚就是這麼走的。」

  見瑩月還是一頭霧水,玉簪在一旁說得更詳細了些,原來洪夫人雖然愛好打人板子,但是她這等貴夫人自持身份,還不至於必要站在外面親眼看著人被打得血肉橫飛,哭嚎慘叫,所以她都只在屋裡。昨晚上也是,方寒霄帶了個小廝過去問話,玉簪石楠兩個大著膽子應了,小廝就點著她們讓起來跟著走,兩個人站起來,糊裡糊塗就跟著走了,並沒有什麼跟洪夫人交鋒的場面。

  現在方寒霄還是不進去見洪夫人,轉身就走,她兩個便自覺照舊跟上去了。

  瑩月呆呆地——這也可以?

  她擔心地轉頭看了一下,卻見那院中婆子只是束手無策地站著,另有人匆忙掀簾子往正房裡去,大約是報告洪夫人去了,但是並沒有誰來追他們。

  也是呀,方寒霄不會說話,追上來能跟他理論什麼?不過大眼瞪小眼。

  便是瑩月自己不放心,想問他話,也只好先憋著,一路跟著回到了新房。

  新房裡還有事。

  留仙蘭香等人還在呢。

  先前瑩月跑出去,留仙想追,但是怕自己出了新房的門就再進不來了,因此猶豫住了。

  不過,她這點顧忌是多餘了,方寒霄長腿邁進屋裡,從丫頭們辨出她來,第一個就向她招了招手。

  玉簪石楠緊張地變了臉色——難道姑爺真喜歡洪夫人塞過來的這個丫頭?不然怎麼進來就找她。

  留仙也是一怔,跟著忙越眾而出,低眉淺笑行禮:「大爺——」

  新房裡沒有紙筆,方寒霄站在桌邊,修長食指在桌面上緩慢滑動:你同二弟睡過了。(?)

  不知是個疑問句還是肯定句,但是留仙瞬間慘白的臉色揭露了答案。

  「呀。」

  這聲小小驚呼是瑩月發出來的,她原只是下意識探頭在旁邊看,不想看到了這麼勁爆的一句話。

  什、什麼叫睡過了!

  瑩月臉頰剎時紅遍,她嗖嗖往後退了兩步,覺得簡直不好意思跟方寒霄待在一間屋裡。

  他怎麼這麼說話呀——真是的。

  別人都茫然不動,她給出這麼強烈的反應就很顯眼了,方寒霄都忍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

  瑩月被他一看,更加害羞了,雖然他連片衣角都沒碰著她,可是他這樣講話,還看她,她覺得自己都不純潔了。

  ……

  留仙噗通一聲跪下了。

  「大爺饒命,嗚嗚——」她抽泣起來。

  她確實同方寒誠有染,她原來沒以為是件多麼嚴重的事,因為洪夫人話語中已經透出意來,說再過一陣,等她把跟著她的二等丫頭菊香教出來了,就讓她到方寒誠屋裡去,那麼她的身子給方寒誠不過是個早晚的事,方寒誠來纏她,她就沒有堅持守住。

  誰知道洪夫人會突然改了主意,又要把她給方寒霄呢!

  留仙覺得自己真是被坑死了,可是洪夫人把她叫去,還給她安排了任務,叫她要想法從方寒霄身上盡可能多地套出他的秘密,這個任務來得太突然了,留仙沒有應變的時間,洪夫人又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平常時候留仙提前跟方寒誠有了首尾洪夫人可能不會怎麼樣,但趕在有可能壞她事的當口,就很難說了。

  留仙因此沒敢坦白。

  不想洪夫人不知道的事,方寒霄竟是知道的。

  現在當面叫揭開,她的心智直接就垮了。

  方寒霄手指在桌面上又動。

  留仙忙抹掉眼淚,用力去看。

  你知道該去找誰。

  留仙一愣——該去找誰,當然是方寒誠啊!這時候,只有方寒誠肯去找洪夫人求情,還能救她一命了。

  留仙忙咚咚磕了兩個頭,以謝他的不追究,跟著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要走。

  方寒霄忽然指了一下蘭香。

  蘭香還站在丫頭群裡,不知這裡出了什麼事,留仙福至心靈,過去拉了她就走,大爺不是白白放過她的,她也得幫點忙,把蘭香帶走就是她要付出的報酬。

  蘭香茫然被拉走了,屋裡還留下了六個不但茫然並且開始有些瑟瑟的丫頭。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們裡面最厲害的兩個上來就被幹掉了,這感覺,才可怕。

  方寒霄的目光緩緩從六個丫頭面上拂過,沒人敢同他對視,都不由自主低下了頭。

  但其實方寒霄沒打算再做什麼。他離家太久了,這府裡沒被方伯爺與洪夫人收復的人手已經不多,他能確定絕對可靠的人,更少。

  既然都有被刺探的風險,就用這六個也沒有什麼。因為包括這新房的女主人在內,都並不在他信任的名單裡。

  他的目光順著移到了瑩月身上,瑩月一察覺到,腦子裡就開始回放他一筆一劃寫出來的「睡過了睡過了睡過了」——

  她才緩回來的臉色又暈紅的了,悄悄挪了個方向,把側臉也藏好了。

  方寒霄:……

  臊成這樣,剛才為什麼特特把腦袋伸過來看他寫字。

  自討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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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就在這個時候,廚房的吳嫂子拎著食盒進來了,忽然見到一屋子人一怔,然後忙向方寒霄行禮:「大爺。」

  此時外面天色已黯,差不多正是晚飯時辰了。

  玉簪上去幫忙吳嫂子把食盒一起抬到桌上,乘勢向桌旁的瑩月使了個眼色。

  瑩月:「……嗯?」

  她跟玉簪其實有默契,看出來玉簪那意思是叫她開口留方寒霄吃飯,不過——她眼神飄了飄,很不走心地假裝不懂,低了頭把食盒盯著。

  她還不好意思著,而且玉簪這個眼色使的,不知怎麼就讓她想起之前洪夫人說的那串話了,怎麼怎麼哄男人之類的,她就更不好意思了,還有一點小小彆扭,方寒霄幫她帶回了丫頭,她本來應該跟他客套一下的,也說不出來了。

  玉簪被她的裝傻弄得哭笑不得,但也不是就沒辦法了,瑩月不肯開腔,她直接向著方寒霄笑道:「可是巧了,大爺若不忙,就留下一起用個飯?」

  方寒霄心裡默算了下時間,藥再煎一刻應該就好了,他回去先要服侍方老伯爺吃藥,然後才能吃飯,他一個人,也不很犯得著再往廚房去取飯食,就點了頭。

  玉簪一喜,瑩月臉一垮,悄悄瞪她一眼,這下輪到玉簪裝傻看不見了,她掀開食盒蓋子往外擺飯,石楠也忙過來幫忙。

  那六個丫頭則站在幾步之外,不知道她們到底是怎麼個說法,想找點事幹,沒得吩咐,又不敢動。

  方寒霄自己把椅子拖開坐下,瑩月往旁邊讓了讓,眼角餘光瞄見她們,這一下想起來,顧不得那點小彆扭了,忙帶點求懇地向方寒霄道:「窩沒有事,不用那麼多人。」

  說實話,留仙蘭香她反而不是那麼在意,她真正想賴掉的是塞給她的這幾個。

  六個算多?

  方寒霄同她的想法不一樣,把這六個退掉不難,可是還得另挑別的來補,他哪來這麼多功夫管她的丫頭。

  就平平看她一眼,沒什麼表示,眼神又收回去了。

  瑩月:「……」

  她先看方寒霄的臉,見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又去看他的手,看好一會,他修長的手掌也只是放著不動,沒有要寫畫的意思,她終於反應過來,這就是不理她了。

  瑩月好生失望,不敢追著他再說,石楠見她一直站著,過來把椅子往後拉了拉讓她坐,她只好悶悶坐下。

  一時飯食擺好了,方寒霄自顧吃起來。

  他用飯快,瑩月手裡捧著的米飯才下去了個尖兒,他已經吃完了兩碗。

  方寒霄放下雕銀木箸後頓了一頓,他不關心瑩月,之前給她要回兩個丫頭,又安排了飯食,看著待她不錯,其實就是保障了她一個最基本的生活待遇,別的就都沒了,連瑩月的傷他也沒放在心上。

  此時見她吃個飯那麼費勁,他方真正注意到了。

  方老伯爺那邊等著服侍,方寒霄沒時間等她慢慢吃完,伸手把她飯碗拿開了點,示意她轉過來。

  瑩月正吃得聚精會神——她不敢走神,一鬆懈很容易不小心磨到傷處,忽然碗沒了,呆呆地舉著木箸轉頭,嘴巴還微張著。

  方寒霄在桌上寫:張嘴。

  瑩月回過神,眨了下眼,沒張,反而警惕地把嘴巴閉緊了。

  吃著飯呢,幹嘛叫她張嘴,太奇怪了,也不好看。

  方寒霄趕時間,沒空跟她細說,手掌伸過來,直接掐著她粉白的臉頰迫著她張嘴。

  瑩月:「……呃!」

  她傻了,還沒有人這麼對待過她,不但嘴巴張圓了,兩個眼睛也瞪得圓圓的,整個人都是驚呆的了狀態。

  方寒霄還不滿意,指尖加了把勁,讓她把嘴巴再張大點。

  瑩月終於反應過來了,窘迫得頭頂都要冒起煙來,嚶嚶地在他手裡掙扎,同時努力往身後的椅子裡縮,想躲開他。

  鬧什麼。

  方寒霄眯了眯眼。

  他不鬆手,同時另一隻手想劃寫解釋,但瑩月只是掙扎,根本不往桌面上看,還是旁邊侍立的玉簪忽然間明白過來,忙道:「姑——大奶奶,大爺是想看看你的傷口,你別動,叫大爺看看,若還要用藥,好請大夫過來,可別耽誤了。」

  瑩月縮在椅子裡頓住。

  她昨天渾水摸魚騙到過一碗藥喝,但當時情況亂,王大夫只是說後面要好好養著,是不是還需要吃藥,他沒有明確表示,如果要,她卻沒有,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自己養著,養不好,以後說話真變成了大舌頭,可就糟了。

  為大舌頭的陰影籠罩著,瑩月終於不動了。

  但光不動也不行,方寒霄掐在她腮幫上的一根手指點了點,催促示意著她把舌頭伸出來。

  大舌頭大舌頭大舌頭——

  瑩月冒著煙,烏長的眼睫顫動著,努力鼓勵(嚇唬)著自己,終於把舌頭吐出來了一截,自我感覺傻出天際。

  她心裡乃至於埋怨起自己來——撞到頭也好呀,為什麼偏偏是咬舌呢!

  她的咬傷在舌面左側,血是已經不流了,但傷痕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十分鮮明的一道血印,血印周圍的舌肉微微腫起,有一點點糜爛,因傷在嘴裡,時時有口水潤著,並不醃臢,看去只是十分可憐。

  方寒霄看清了,終於鬆了手。

  瑩月往後一仰,忙兩隻手一齊把嘴巴捂住。

  方寒霄沒再做什麼,站起來往外走。

  玉簪想起來,趕著攔了一攔:「大爺留步。」

  轉身匆匆去把收在空蕩紫檀立櫥的那個紅包取了出來,雙手呈給方寒霄道:「這份禮太貴重了,大奶奶收受唯恐於理不合,想交與大爺保管。另外,婢子想問一問,大奶奶的嫁妝不知放在何處,大奶奶的衣物用具都在裡面,新房裡沒有這些,有些不太方便。」

  方寒霄皺眉,目光往屋裡掃了一掃——洪夫人連要給他的通房都配齊塞了來,他以為經過這麼一天,嫁妝也該送進新房來了,不想竟是沒有。

  ——這其實不奇怪,他都不把瑩月放在心上,洪夫人難道還會真心替她考慮不成,所作所為,不過只從各自利益出發罷了。

  他看了瑩月一眼,她背朝著他,嬌小纖瘦的身子被椅背擋了大半,露出來的確實是昨天那一襲舊嫁衣,他只是不留心,此刻想起便也記得清楚,她襟前應該還有著髒汙血漬。

  就這麼件衣裳,她湊合穿了一天,有嫁妝也沒敢提起來要,逼到沒法了,借著還他紅包的由頭方由丫頭就勢開了口。

  這個徐家女這麼進了門,他覺得自己所為已經不算虧待了她,可實際上,是她傻得不知道展示自己的難處而已。

  方寒霄緩緩走回去,到瑩月身邊,劃指寫給她看:昨日一切都由二嬸處置,你的嫁妝應當也在二嬸那裡,讓那六個丫頭去與你要,要不回來,她們也不必回來了。

  瑩月先拿眼角餘光隨著他的手指動著,但看到後來,她的眼神不由亮起來:這麼好的主意,她怎麼想不出來?!

  她坐直了身子,給玉簪一字一字地慢慢傳話,玉簪凝神聽完,也是覺得很妙,笑意滿滿地轉身,脆聲把這句話給一直幹站在屋子另一邊的六個丫頭宣讀了一遍。

  六丫頭:「……」

  真是覺得非常倒黴了,可是又不能不聽,既然要在新房伺候,那主子吩咐的第一件事就頂回去,便是她們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

  一群人烏雲罩頂般,拖拖拉拉往外走。

  方寒霄跟著出去。

  玉簪手裡還捧著紅包,忙追兩步,方寒霄好似後腦勺長了眼睛,回手向她一擺,逕自走了。

  這顯然是不要的意思,玉簪不便再耽誤他,遲疑地頓了腳步。

  「大奶奶,大爺不收怎麼辦?」

  瑩月頭皮先麻了一下。玉簪當著外人這麼叫她還好,現在私底下也改了稱呼,她聽起來奇怪得不得了,可才差點為這個吃了虧,她再不習慣也只能說服自己慢慢接受。

  不過這個紅包她也不知該怎麼辦,方寒霄不要,總不能硬攆上去塞給他,她就道:「先,放著。」

  她說著話,一邊抬手重新捂回腮幫,包著小心揉了揉——方寒霄手勁使的不小,她讓他捏了兩下,現在都還覺得有些酸麻。

  石楠見了,關心的問道:「很痛嗎?」

  那倒也沒有,瑩月搖了搖頭,這時外人都走光了,她向晃動著甩下的簾子望了一眼,轉回頭來,有點苦惱地向石楠道:「窩剛才四不是像一隻狗?」

  石楠噴笑出來:「——姑娘說什麼呢!」

  她樂得稱呼都忘換了。

  簾外,一隻腳邁過門檻其實還沒有走出門外的方寒霄:……

  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閨秀這麼形容自己。

  瑩月嬌憨的聲音隔著簾子傳出來:「窩覺得很像,唉,好蠢哦。」

  方寒霄嘴角抽動了一下,想到剛才她在他手裡的模樣:蠢,是有那麼一點,不過,也不全然如此就是了。

  他邁出門檻,加快步伐去了。

  瑩月不知情,說過以後接著慢悠悠用她剩下的飯,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夫從靜德院裡過來了。

  他給瑩月重看診了一遍,瑩月對著大夫倒是沒什麼心理障礙,認真把嘴張大了給他看,王大夫看過,表示最好還是再喝兩劑藥,她點著頭忙應了,王大夫得了方寒霄吩咐,知道她這裡什麼都沒有,也不說開藥方,自管回去靜德院,找了個小廝把藥煎好了才送來。

  瑩月喝著藥的時候,去洪夫人處要嫁妝的丫頭們也回來了一個,傳了洪夫人的話:今日天色已晚,嫁妝明日一早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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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兩個通房沒塞進去,六個丫頭還被攆回來要嫁妝,洪夫人當然是不想給的。

  她不是貪瑩月的嫁妝,吉日時瑩月在門外就出了岔子,此後雖在方寒霄的堅持下把禮行成了,但一應程序都很潦草湊合,曬妝直接沒曬,下人來問,她正是氣急之時,把徐家送嫁來的人都拉倒打了一頓,至於他們抬的箱籠,她隨手指了個空院就叫先丟進去,裡面到底有些什麼,她沒看過,並不知道。

  但這不妨礙洪夫人心中有數,徐大太太那個人,她打過幾年交道,是太清楚了,她要能給庶女陪出什麼好玩意兒,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既不值錢,她有什麼必要扣著,沒讓送到新房去,只是一時沒想起來這一齣——而現在不想給,則是咽不下這口氣!

  要說氣她不該氣方寒霄,該氣她自己的兒子方寒誠。

  但方寒誠過來求情的時候,說的也很有道理:「母親都說好了給我的,我一時才孟浪了點——若不然,我怎麼會背著母親行事呢。」

  快弱冠的兒子跪在面前,雖是辯解,臉頰也泛著羞愧的紅,聲音壓得低低地道,「母親,都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我罷,留仙一個丫頭,我要,她又能怎麼樣,都是我壞了她。」

  洪夫人看在眼裡,聽到耳裡,心頭悶著的指責哪裡還說得出來,一疊聲地道:「起來,快起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屈膝跪在這裡。」

  「我跪的是母親,天經地義的,就跪一晚上又有什麼。」

  洪夫人聽著心頭更軟了,忙笑道:「好,知道你孝順,快起來,別把膝蓋磕疼了。」

  方寒誠抬起頭來:「母親不怪留仙了?」

  洪夫人歎口氣:「罷了!」親兒子做出來的事,還能怎麼樣,還不只得罷了。

  方寒誠這才在丫頭的攙扶下站起來了,坐到洪夫人下首,丫頭捧了茶來,他先起身接了,奉與洪夫人。

  洪夫人接著喝了一口,他退回去坐下,眼睛垂著,緩緩道:「母親,我還未及相問,原說好了給我的人,為什麼忽然轉給了大哥?連知會都未知會我一聲,不然,我早該來同母親請罪了,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屋裡都是心腹,洪夫人也不諱言,直接把方伯爺的話都說了:「——是你父親的意思,你大哥成了啞巴是不錯,從此我們再無後顧之憂了,可也有些別的麻煩,現在要與他屋裡放人,這可選的人就極少了。」

  方寒誠下垂的眼神中閃過冷光,道:「母親沒有說留仙原是給我的人嗎?」

  洪夫人道:「說了,不過,不是還沒有給你嗎?你父親那麼說,我也只好依了,想著再重與你選一個也不費事。」她說著嗔怪又親熱地笑了笑,「誰知道你這孩子饞貓似的,手這麼快,如今,只好都不提了。」

  知道是說好了給他的人,方伯爺還是毫無猶豫,奪去要給堂兄。

  方寒誠附和著洪夫人般扯了扯嘴角,但是目光中殊無笑意。

  洪夫人獨他一個兒子,最是命根子一般,一留心,看出來他的不對了,把茶盅放下,道:「誠哥兒,你可別怨怪你父親,他面上嚴厲些,可這般苦心,攢下的這份家業將來還不都是傳給你。」

  方寒誠道:「母親,我知道。」

  他確實知道,也並不懷疑,但他從小到大感受到的那些偏心,也並不是假的,他知道方伯爺是為了把家業從大房手裡奪過來,可是有時候——比如現在,他寧願方伯爺少用些苦心。

  他沒有那麼在乎留仙,但他在乎自己的東西被隨意拿走,而唾手得到的堂兄方寒霄並不稀罕,還不想要。

  這份屈辱沒人懂他,他說不出來,長年悶在心裡,悶成了一碗毒釀。

  洪夫人雖是瞧出來,也不能把他的心思摸到那麼準,勸過一句就算了,想起來問道:「對了,蘭香呢,我怎麼聽說留仙那丫頭把蘭香也帶走了?難道蘭香也——?」

  方寒誠搖頭:「沒有,兒子豈是那樣的人。」

  洪夫人笑了:「也是,那蘭香是怎麼回事?」

  「蘭香自己願意跟我。」方寒誠道,他語意淡淡,但掩不住其中的一絲得色,「她不願意跟大哥。」

  洪夫人不悅了,面色冷下來:「這是她願意不願意的事?荒唐!還敢找著你去說這樣不知廉恥的話,來人——」

  「母親,」方寒誠提高了一點聲音,站起來道,「蘭香沒和我說,她只是和留仙說了,她們小姐妹私底下的話。留仙可憐她,才悄悄跟我轉述了。大哥現在那個樣子,成日裡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蘭香害怕他,不想跟他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沒有她一個奴婢多嘴的餘地!」洪夫人甚是惱怒,「她比別人多識些文字,我待她格外好些,不想倒把她慣出這麼大的心思,還在爺們裡挑揀起來了,一山巴著一山高,嫌棄霄哥兒不好,那就拉到外院去配個小子,我看她還眼大不眼大!」

  方寒誠道:「母親何必動怒,蘭香服侍母親這些年,一向沒有什麼不到之處,現在也不是她存心勾引我的,只當我問母親討了她,母親疼一疼兒子,不行嗎?」

  一個丫頭不值什麼,但在這當口鬧出來,洪夫人就不高興了,板著臉,一時不肯應聲。

  方寒誠仍舊站著,道:「母親想一想,其實我就不要蘭香,大哥也不會收她了,他知道了留仙與我的事,焉知不會把一起去的蘭香疑上了?既然疑了她,就勉強塞進去也是無用了,大哥必然要把她防著,母親不過白白損失一個可用的人。」

  洪夫人臉色微鬆:「你這句話說得倒還有理。不過,誠哥兒,我知道你是個好心的孩子,只是心也不要太軟了,蘭香那丫頭歪心邪意的,不能要,留下留仙服侍你罷了。」

  方寒誠不肯退讓,他原來沒在蘭香身上用心,會注意到她肯替她出頭就是剛才蘭香和留仙找到他,在他面前哀哀剖白的一片「歪心邪意」,蘭香看不上堂兄,冒著大大得罪洪夫人的風險也要來向他表白,這極大地滿足了他長久以來被堂兄壓著的說不出口的那部分心態。

  他在母親面前盡有的是顏面,就來求一場情也不很費事,所以他一口就應下了。

  「母親,不過一個丫頭,要那許多講究作甚?蘭香識字,叫她給我整理整理書房也好,母親這都不答應,可見是不疼兒子了。」

  洪夫人纏不過兒子,口風又鬆了一點:「說是這樣說,你下半年就成親了,這屋裡人放得太多,只怕你媳婦家有話說。」

  方寒誠比方寒霄小兩歲,今年十九歲,婚事已定,婚期也是在即了,聞言不以為意地道:「有什麼話說?她進門來只該孝順母親。」

  這句話洪夫人聽得舒心,有意道:「只怕你真娶進來了,就不是這樣想了。」

  「母親怕我娶了媳婦忘了娘?」方寒誠笑了,「這可是多慮,兒子再不是那樣的人,她有什麼不好,母親只管教導,兒子絕沒有二話,憑是什麼樣的千金貴女,也沒有在母親面前不恭的道理。」

  洪夫人終於讓哄得開了懷,方寒誠見到她面上止不住的笑意,緊著就道:「那兒子就多謝母親賞賜了。」

  洪夫人無奈地揮揮手:「去罷!」

  方寒誠笑著一躬身,轉身走了。

  他住的是伯府東北方向的一處院落,又大又寬敞,朝向風景都好,院落周圍栽著一圈的梧桐樹,院子的名字,就叫棲梧院。

  此時的棲梧院裡,蘭香正縮在耳房裡發著呆,留仙在旁邊陪她,同時安慰著她:「你別怕,夫人最疼二爺,二爺肯去求情,我們一定沒事的。」

  又道:「你聽我的沒錯,我們真到大爺那裡,夫人對大爺是個什麼意思,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就是替夫人辦成了事,可我們成了大爺的人,將來是個什麼了局呢?這伯府的富貴好處,夫人是一星半點也不捨得叫他沾的,他沾不得,我們也跟著完了,就是夫人要犒賞我們,把我們調回來,不過配個小小管事,但跟了二爺,做了房裡人——哪怕掙不上姨娘,只要生下一兒半女,從此兒女就是府裡的正經主子了,不強似拖著個殘花敗柳的身子去配個管事?這還得管事不嫌棄你,有那心氣高的,只怕還看不中你呢!那只得去配小廝了,你願意?」

  蘭香讓問得一顫,連忙搖頭。她如今在洪夫人面前何等體面,將來若只能配個小廝,那還不如一頭撞死。

  這番話留仙不是第一次跟她說了,留仙把她從新房裡拉出來後,能哄到這棲梧院來,靠的就是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

  留仙也是沒辦法,她不幫忙把蘭香哄走,方寒霄去找著洪夫人討公道,那她就完了,把堂弟破過身子的女人塞給他,方寒霄占著百分百的道理,只要鬧,她一定是犧牲品,方寒誠都保不下她。

  她當然並不想把方寒誠分給蘭香一半,可她沒得選,只能先把眼前這一關熬過去。所以她手把手地教了蘭香該如何去博得方寒誠的憐愛,她瞭解方寒誠,果然成功了。

  現在,就看方寒誠的求情結果如何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方寒誠看上去很有兩分斯文的面孔出現在了門口。

  留仙見到他胸有成竹般的笑意,猛然閉了下眼,一顆心隨著淚珠一起落了下來。

  成了。

  **

  理虧的不但是留仙,更是洪夫人,因為留仙出了這個岔子,所以方寒霄使人來要嫁妝,話說得那麼不客氣,洪夫人氣得晚飯都沒吃下去,最終也不能不給。

  她不能為出氣而在這件事上有所留難,不然,就該把方寒霄本人引來了,當著面地問她給個破了身的丫頭是什麼意思,她何以作答?

  連著之前方寒霄長驅直入,甩手把玉簪石楠帶走連個照面都不同她打的事她都一樣不能追究,其中含糊之處,不是方寒霄無禮,反而是給她這個做嬸娘的留了臉面,她硬要扯開細算,只能把自己的臉算腫。

  而且,她暫也沒空往新房那邊使勁了,第一她跟方伯爺說好了的事沒辦成,得想詞怎麼糊弄方伯爺,第二,她都不知留仙跟兒子已經成了事,方寒霄悶在靜德院裡怎麼就知道了?消息到底從哪泄出去的,她也得把自己身邊排查排查。

  如此瑩月那點眾人都覺得應該沒什麼好東西的嫁妝,次日一早如數順利地被抬進了新房,交還到了她手裡。

  玉簪石楠都很開心,徐大太太陪的嫁妝再差,那也比沒有好,湊合著總是有使的東西了。

  單從數量上來說,這些嫁妝其實挺像回事,左一抬右一抬的,有直接露在外面的擺件容器類,也有厚沉的樟木箱子裝著的,上面一色繫著大紅綢帶,玉簪石楠之前看過,但半路上看不齊全,而且當時又慌又怕也沒心思想這些,這時細一看,比想像裡的居然要豐厚許多,不由都更開心起來。

  當下忙著手查驗安放起來,這時候隨著嫁妝回來的六個丫頭倒派上了不少用場,若就玉簪石楠兩個,完全擺佈不開這麼多東西,六個丫頭昨晚叫方寒霄給了個下馬威,回去洪夫人也還不出顏色,樣樣只是按照方寒霄的意思在走,她們原有的心氣不覺都壓了好些下來,只跟在玉簪石楠後面行事,不敢擅作主張。

  瑩月心也很熱,她沒看那些器具,巴巴地圍著七八個樟木箱子轉悠,她想著裡面要是有她攢下的書就好了,那些對徐大太太沒用,說不定徐大太太嫌占地方,收拾收拾給她丟過來了呢。

  箱子是上了鎖的,玉簪原想等一等再收拾,見她這樣,笑著找了鑰匙過來,蹲地上先開離她最近的一個。

  瑩月俯著身,很期待地看著。

  玉簪手裡的是一串鑰匙,分不出哪個對哪個,試到第三把才試對了,鑰匙擰動,箱蓋被掀開了。

  「呀!」

  這一聲是玉簪發出來的,飽含驚喜,把另一邊的石楠都引了過來。

  「玉簪姐,怎麼了?」

  玉簪頭也不抬,喜笑顏開地道:「快過來看,真是好東西!」

  這是滿滿一箱綢緞,不但塞得厚實,質料看上去也很不錯,這時候太陽已經出來,日頭底下一照,各色紋樣璀燦,耀花人的眼目。

  石楠來看見了,驚異地脫口而出:「太太叫人抬錯了?」

  不然怎麼可能給這麼好的料子,就算只有這一箱也很貴的好嗎?!

  六個丫頭裡一個叫宜芳的悄悄走近看了一眼,陪著笑道:「回大奶奶,兩位姐姐,這似乎是我們家備去的聘禮。」

  玉簪石楠明白過來——徐大太太自己掏銀子給瑩月陪這麼好的東西太離奇了,現在說是平江伯府給的聘禮就正常了,徐大太太把瑩月填過來,還是想能替嫁成功,那不捨得給她陪嫁好東西,平江伯府給的聘禮總不能也全扣下來,這麼辦事就太蠢了。

  兩個人互相望望,眼神裡都有激動,有這些,以後的日子就要好過多了。

  瑩月態度一般,她不是不喜歡這些好看光鮮的綢緞,可趕不上對她書的感情,見不是,更大的情緒是失望。

  玉簪精神很振奮,去開下一個箱子。

  箱蓋掀開,是大半箱橫七豎八的書籍,不知是擺放的時候不經心,還是路途上受了顛簸,這些書籍亂糟糟的,有些還捲了邊,看去不起眼又灰撲撲。

  這跟前一箱的綢緞形成了太鮮明的對比,六個丫頭有的裝作不經意地湊近,有的偷偷踮起一點腳尖,目光都投過來,又互相碰觸著,流露出各自的心照不宣:這新奶奶在家時果然是不受寵啊。

  「我的蘇!」

  只有瑩月開心地叫了出來,當即就伸手進去一本本翻找清點著,嘴裡還念叨個不停:「、、、——」

  其實她高興之下音發得很不準,有的字眼堆在一起六丫頭根本聽不出她說什麼,但因如此,更顯出她樂顛顛的滿心歡喜,這是偽裝不出的。

  玉簪失笑著搖搖頭,不去打攪她,轉個身再開第三個箱子。

  這一個箱子裡裝的是一些衣物及首飾,擺在上面的看著還像回事,但六丫頭出自勳貴世家,都生得一雙富貴利眼,石楠從旁伸手進去翻了一下,就這個瞬間,她們也看出底下擺著的幾件衣物質料極為一般了,晃眼間有一件的折痕裡甚至是看得出有點褪色。

  玉簪石楠很熟悉,這裡面大半都是瑩月家常穿的衣裳,石楠挺高興的:「姑娘——不對,大奶奶終於有衣裳替換了。」

  那綢緞再美,不能就這麼披在身上,需要裁剪縫製,能解當務之急的,還得是這箱子裡的舊衣裳。

  她就招呼人:「來,幫個忙,把這個箱子先抬進去。」

  六丫頭很恍惚地看看這兩個從新奶奶娘家跟來的原班人馬,她們面上是真的沒有什麼失望不滿,再看瑩月,那就更恍惚了——她團在第二個箱子旁邊,暫時停了叨咕書名,捋著袖子往箱子裡翻找著什麼,全神貫注,眼神都閃閃發光,不看箱子單看她,得以為她守著的是一箱赤金。

  候到這一波忙完,宜芳抽個空子,拐彎抹角地把自己的納悶提出了一點,也是有試探的意思,石楠見她們幫了半日的忙,挺得力的,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瞞,痛快地給了回答:「沒什麼,我們太太就是這樣的。」

  給陪舊衣裳舊書就是徐大太太的為人,多正常啊。

  宜芳:「……」她悶了一悶,「那大奶奶也——」

  她看向已經換過衣裳,但仍舊只和那一箱子書較勁的瑩月,不知該怎麼形容,怕說不好得罪石楠,頓住了。

  石楠半懂不懂,回答仍舊痛快:「對啊!」

  她們姑娘,也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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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瑩月不是真超脫到不在乎她其餘的嫁妝,她是暫時顧不上,想先找著她要找的。

  她最終從箱子底翻出來了,這是一本看上去很簡陋的書,沒有封面,沒有書名,甚至稱「書」都算是勉強,因為它既未刊印也未發行,世上獨此一本,從寫成到裝訂的一切都是寫作者本人一手包辦。

  裡面的內容很雜,有讀書心得,有遊歷地方的筆記,有一些對朝廷政令的思考,乃至還有兩個比較奇特的律法小案子,加起來一共五十二篇文章,約一百五十頁紙,拿在手裡很有些分量。

  瑩月長出了一口氣,寶貝般把它放到旁邊,把被壓出來的一個折角展開擼平,又細心地用手去拂一些小的翹起來的毛邊,等她細緻地收拾過了,它沒有變身,看上去仍然是一本其貌不揚的書——或者說是冊子。

  但它對她的意義最不一樣。

  她最初意識到書籍除了如《女誡》、《烈女傳》般枯燥呆板以外,還可以載有世上最有意思最有樂趣的事情,就是從這本冊子而來。

  冊子的作者,是瑩月的祖父,徐家曾經最有出息的人,天降文曲星先徐老尚書。

  徐老尚書公務繁多,人生的最後幾年奉詔在刑部尚書任上主持修訂《問刑條例》,尤其忙碌,這本冊子是他偷閒寫下來的,因為太忙,斷續了不少時候才攢下來這麼些,不成系統,沒有裝裱,只是簡單裝訂了起來。

  這似乎不符合徐老尚書的身份,但徐老尚書寫這本冊子的目的本不是為了著書立說,而只是給長孫徐尚宣開闊眼界、並進一步激發他對讀書的興趣所用。

  也就是說,這本冊子應該是屬於瑩月的嫡兄徐尚宣的,所以現在落到瑩月手裡,是因為,徐尚宣這個人吧,他在讀書上的天分實在一般,興趣也缺缺——要不是這樣,也不會逼得徐老尚書在修訂律法的空隙裡還想法給他攢出這麼個冊子了。

  只是可惜徐老尚書再苦心孤詣,也沒把徐尚宣這個學渣激發出來,他對於讀書的不感興趣是全方位的,凡帶字的都不喜歡,不管這字寫的是什麼。

  彼時瑩月開蒙不久,正受著《女誡》這類女四書的折磨,偶然發現了這本被徐尚宣隨手擱置的冊子,如同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徐老尚書是正經從農家子登入天子堂的進士出身,沒有後臺,一步步靠著自己走上尚書高位,以他的文才與大半生所曆世情,每一篇文章都寫得精秀而不乏妙趣,勾得字還認不全的瑩月一頭紮了進去。

  那時候還不滿十歲的瑩月說不出來這冊子哪裡好,許多文章她甚至看得半懂不懂,但仍舊覺得好,並且,比《女誡》有意思,有意思太多了。

  她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氣問徐尚宣借,徐尚宣跟庶妹關係一般,但他本沒拿這冊子當回事,隨手就借給了瑩月。此後不多久徐老尚書逝世,徐尚宣在讀書上徹底失去了管束,他記得自己有這本冊子,但他就是沒興趣看,既然不看,那也沒必要問庶妹討還,他不討,瑩月就有充足的時間自己磕絆著看,抓住上課的機會一點點問著不認識的字和詞句,花了兩三年功夫,才把這五十二篇文章看完——只能算是看完,徐老尚書這冊子是為長孫讀書而作,不是給她當話本看的,其中義理深奧之處,她至今尚不能完全認知清楚。

  就她來說,她從中最大的收穫是認的字從女四書擴展到了更多的常用字,這時候徐大太太覺得姑娘家用不著長年累月地讀著書,把女先生辭了,對她也沒太大影響,她可以自己閱讀一般的書籍了。

  直到這個時候,這本冊子的主人都仍然是徐尚宣,瑩月不捨得還他,但不能不還,拖到自己感覺實在不能再拖下去的時候,只有拿著去找他。

  但老天——或者說,徐大太太幫了她一回。

  拜徐大太太所賜,徐尚宣這時候已經落入了岳父的手裡,徐大太太對長子萬般用心,為了對親家老爺表示誠意,連兒媳都不叫在身邊伺候,一併送回娘家去陪讀,徐尚宣的岳父受了如此重托,深有壓力,非常負責地把女婿和兒子一樣管教。

  這對學渣徐尚宣來說就很慘了,比先時在徐老尚書手裡還受苦——徐老尚書比他岳父要忙得多,年紀大了,精力也有限,沒法時時刻刻地壓著他。

  瑩月撿著他回家請安的空檔來還書,徐尚宣一看,一個腦袋變作兩個腦袋大,他倒不是不拿徐老尚書的心血當回事,但他實在不想再多看一本書,庶妹這麼喜歡,來還的時候都滿臉捨不得,那就給她也沒什麼,都是一家人嘛,又沒流落到外人那裡去。

  這本冊子就此最終留在了瑩月手裡,並在替嫁的時候,被不知就底的徐大太太一掃而空,全部裝來充數了。

  瑩月找到了這個,更開心了,把冊子儘量整理好了,又拿了兩本書放在它上面壓著它,讓它變得更平整一點,然後才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發麻的腿腳,有心情好奇地去看看別的嫁妝了。

  石楠之前沒有打擾她,但一直注意著她,見她像是忙完了,笑嘻嘻地展開半匹緋紅色的緞子,走過來往瑩月身上比劃:「大奶奶看這顏色紋樣,又鮮豔又輕俏,很襯膚色,拿這個做一身襖裙,一定好看。」

  對這些漂亮的衣物首飾,瑩月沒有的時候並不想,也不覺得該羨慕有這些的長姐望月,但現在她自己有了,她也樂意欣賞盤算一下,道:「一身,會不會有點豔。」

  玉簪笑道:「大奶奶這樣的年紀,又是新嫁娘,穿得再豔也是該當的。」

  宜芳很有眼色地從旁奉承了一句:「大奶奶皮膚白,穿上身一定壓得住,而且會顯得氣色更好了。」

  石楠把緞子收回來,拍板:「就是這樣。先來一套,我跟玉簪姐今天把裁出來,明天就可以做。」

  瑩月笑眯眯點頭:「我們一起縫。」

  她會做衣裳,有學一些女紅,只是學得不精,跟她的《女誡》一樣,湊合自家夠用。她那一箱舊衣裳,有差不多是一半由徐大太太按季發下料子來,然後她跟丫頭們關在屋裡做出來的。

  現在得了新料子,她也習慣性這麼說了,但宜芳忙道:「哪裡要大奶奶親自動手?那要我們做什麼使的,大奶奶若放心,這料子就交給我,最多三天我就替奶奶做出來。」

  瑩月一怔,想起來了,她現在不只兩個丫頭了,洪夫人一下給她塞了六個,煩是煩了點,不過幹活的人也跟著變多了。

  這些人不管真實來意是什麼,既然來了,就得跟著幹活,瑩月不給安排,她們自己都得找著事做。

  瑩月不想留她們,但已經退不回去,她不是會為難人的性子——她連給人冷臉都不知道怎麼給,就半帶猶豫地點了頭:「那你做?」

  宜芳把她的疑問直接當成了吩咐,笑開來:「我做!」

  殷勤地拉著石楠到旁邊問起瑩月衣物的尺寸,又向她請教具體作什麼樣式的襖裙好,裙擺用幾幅,裙襴用什麼紋樣,女孩子說起這個是很容易打開話匣子的,石楠興致勃勃地就跟她商量起來了。

  瑩月又在變得滿當了不少的新房裡轉了轉,不多久,還是轉回了她的書旁邊,各色新樣器物不是不吸引她,但是看過了,也就看過了,生不出更多的留戀,還是理書更讓她覺得有意思一點。

  新房裡沒有專門的書架,但臨窗靠牆處有一座帶著欄架格的櫥櫃,上面是三排木格,底下是兩開門的櫃子,她想著能不能把書擺到上面,玉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猜到她的心思,道:「我估著應該放得下,我疏忽了,早想起來不該讓人往上放東西,這就取下來。」

  先時忙亂,丫頭們已往格子裡擺了些花瓶之類的玩器,此時丫頭們聽見玉簪這麼說,重又去取下,再把書往上放的時候瑩月就不要別人動手了,她自己琢磨著,把書按類別、自己喜好及常用程度等分好了,才一本一本往格子裡放。

  這時候有丫頭想來幫忙,瑩月搖頭:「不用,窩來。」

  玉簪把她拉開了,輕聲道:「大奶奶的書一向是自己理的,以後也都不用管這裡,擦一擦浮塵就行了。」

  好一陣子以後,瑩月終於把書都放置好了,她拍了拍手,退後幾步打量了一下,打心底冒出一股滿足感,不由笑眯眯地。

  就在這時,門外來了兩個丫頭,一個捧著些文房之物,一個抱著一大摞宣紙,進來行禮,說是方寒霄讓送來的。

  大約是因著昨日以手劃字的不便,所以他想起讓人添了些紙筆了。

  他讓送來的正經不少,單筆就有七八支,擺開有一排,瑩月一眼看中了其中一支碧玉管筆,這支筆通體碧綠,色濃潤而通透,雕著竹紋。

  瑩月在家時一向用的是最常見的竹管筆,從沒得過這麼精緻的,送東西的丫頭一走,她就忍不住拿起來觀看了。

  玉簪見她這樣喜歡,心中一動,過來悄聲道:「大爺既然送過來,大奶奶應該也可以用一用。」

  瑩月點頭:「嗯嗯。」

  她現在就想試一試了,雖然這玉做的筆桿微涼,她拿在手裡有點冰,其實不是很適應,但真的太美貌了,感覺用這支筆寫出來的字都能好看兩分。

  玉簪又道:「大爺人其實挺好的。」

  瑩月:「——唔。」

  她分神應的這一聲就含糊多了,她也不是覺得方寒霄不好,只是覺得沒法評價方寒霄,她心頭始終有迷霧未散,這令她看不穿他的為人。

  玉簪就當作認可聽了,道:「那以後,大奶奶就同大爺好好過日子罷。大爺來了,大奶奶多同他說會兒話。」

  瑩月悶了一下,找藉口道:「他不會說話。」

  她能跟方寒霄說什麼呀?怪怪的。

  玉簪無奈:「大奶奶——」

  瑩月拿著筆沖她討饒地笑笑,玉簪就勸不下去了,只得也笑了。

  她其實也不是很會勸這個,不過覺得自己應該說,才說一說,說不下去也就罷了。

  這一天因為要整理嫁妝,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這麼多東西要一天之內理順是比較困難的,轉到隔日眾人起來,繼續整理。

  上午的時候,方慧來轉了一圈,不過留的時候不長,王氏見這裡忙著,待一會就把她拉走了。

  下午時,方寒霄來了。

  他來是要說回門的事,依著正常禮儀,明天他該帶著瑩月回徐家去了,但他不想去,方老伯爺理解他的心情,不過還是勸了他兩句:「你就去!去了替我把徐懷英臭駡一頓,哼!」

  方寒霄無語看他一眼,把方老伯爺看醒過了神:「哦——你罵不了人。」

  用紙寫出的罵辭哪如破口罵出的痛快。

  方老伯爺很遺憾,又哼了一聲:「跑不了他,等我能下床了,親自去罵他!」

  方寒霄只是聽著,沒什麼反應。

  方老伯爺想起又催了他一句:「你不去就不去,就說你媳婦要養傷,諒徐家也沒膽跟你挑這個理。你現跟你媳婦去說一聲罷。」

  總窩在靜德院裡,跟他這個老頭子在一起有什麼意思,他可吊著一口氣等著抱重孫子呢。

  方寒霄先想叫個下人去說,但方老伯爺不依,撐著跟他嘮叨,他被催不過,想想走一趟也無妨,便起身去了。

  進了新房院落,只見正房門窗皆是敞開著,丫頭裡外進出地忙碌。

  推開的窗扇下從別處新抬來了一個台案,瑩月面窗而坐,臉龐半垂,嘴角含著春風般的笑意,美滋滋地用著他的筆,鋪著他送來的宣紙,懸腕往上面寫著什麼。

  方寒霄:……

  她倒是會挑,一挑就挑中了他最常用的那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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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方寒霄收回目光,從敞開的房門走了進去。

  為了便於收拾東西,外面待客的堂屋及瑩月所在的裡間兩處簾子此時也都是挑起的,內裡擺設一覽無餘。

  丫頭見到他,蹲身行禮:「大爺。」

  方寒霄站在裡間門口處往裡打量,這屋子要說變化不是非常大,除了窗下多出的那個台案以外,別的家具都仍在原來的位置,只是妝臺上多了妝奩,架子上多了布巾,桌面上多了花瓶,那座紫檀攔架格裡,整整齊齊地摞上了兩排半的書。

  便是這兩排多的書一放,整間新房的氣質跟著變了。

  簾子,床帳,被褥,窗上貼的窗花,所見滿眼的喜慶大紅都被壓得「沉」了下來,不再如原先那般喧囂耀目。

  方寒霄默然,他忽然有一點領悟方老伯爺為什麼在那麼早之前就毫不猶豫地替他同徐家定下親事了。

  這新房裡擺的書籍不算多,打眼一看且許多是舊書,但卻遠比方老伯爺自己那間養病的靜室更有書香——那遍佈四壁的書畫掛得再多,是給別人看的,為著彰顯主人的雅致氣度,可是瑩月所在的窗邊那一角,樣樣是為著她自己來的,她看書寫字,自然家常如此,並不沖別人發出什麼訊息,但踏入這間屋子,主人讀不讀書,自動就讓人感覺得到。

  這是徐家作為真正詩禮人家的底蘊——哪怕是限於徐老尚書還在的那個徐家,這種底蘊不是武將出身的方老伯爺擺一屋子書畫能擺出來的,方老伯爺欽羨徐家門第,為此早早將孫輩親事定下,實在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方寒霄在這一點上說不怨他,是真的不怨,方家有世襲爵位,然而歷代畢竟只能傳子孫一人,其餘子孫的功業仍需要自己去賺,武道艱險,若能多闢一道文路,子孫們就多一個出路,至於半途出了岔子,那不是方老伯爺的過錯。

  這時,玉簪立在瑩月旁邊正報著:「紅漆木桶——」

  瑩月蘸墨寫著,聽不見她的下文,催道:「幾個?」

  玉簪小而飛快地說道:「兩個。」跟著向方寒霄行禮,「大爺來了。」

  瑩月筆一頓,旋即加快速度把數量填上了,把筆在筆架上小心放好,轉回身來站起。

  她穿著淡粉色的衫子——這是她舊衣物裡最接近新婦適宜穿的顏色了,梳著回心髻,這髮髻是以額前髮分股盤結出一個回心置於頭前,餘下的頭髮總梳成一個髮髻,飾各色釵簪以點綴。本該很顯婦人風韻,不知怎的梳到瑩月頭上,配上她稚秀的五官,額前繞出的那個回心一點嫵媚不見,倒是顯出了十分俏皮,她清澈的眼神一眨,清靈靈的。

  方寒霄點了下頭,走過去,拿起她放下的筆,眼神順便掃了一眼她正在寫的那張宣紙。

  銅插香爐一個——

  紅漆木桶兩個——

  ……

  什麼東西。

  瑩月見到他看了,伸手把紙往旁邊藏了藏,有點訕訕地道:「窩的嫁妝。」

  她本沒想解釋,但方寒霄那一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她不得不說了一下。

  她的感覺沒錯,方寒霄確實在奇怪。

  他入眼先見到的是一筆略熟悉的俐落的字,那回瑩月找著他跟他筆談情急之時露過一回,因不似閨閣手筆,所以他記住了,眼下又再見到,這樣的筆跡,書著文章詩詞才算匹配,結果她寫的是什麼——香爐木桶?

  不過,她寫這些東西都用的是這樣的字體,可見這才是她的常用筆跡。

  他扯過張紙來,寫著問她:你的嫁妝單子呢?

  徐家不管給她陪了什麼,必然是要有嫁妝單子同來的,若沒這單子,以後出了問題都說不清。

  瑩月從旁邊扯過本冊子來給他:「喏。」

  方寒霄沒接,只以目示意,問她怎麼了。

  瑩月不想說,但挨不過去,方寒霄站面前盯著她,眼神深而平靜,看上去很有耐性跟她耗著,她拖拖拉拉地,只好道:「不對,有些是亂的。」

  雖然不是她的錯,可是作為徐家的一份子,她不能不替徐大太太臉紅,徐大太太給她亂陪些東西來罷了,結果大概因時間太趕,單子都沒製對,要說數目是大差不離,可銅的香爐寫成了瓷的,木桶寫成了木盆,這跟實際的物品怎麼對得上來,瑩月對了幾樣就發現不行,得重製一份。不然如這種帳目,天長日久累積下去,只會摞得更亂,那時想理都理不出了。

  方寒霄眉心蹙了一下,寫:價值差多少?

  他根本不在乎瑩月陪多少東西,她就空手走進來對他也沒什麼差別,可徐大太太要是連嫁妝單子都玩花樣,把賤的寫成貴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瑩月想了想道:「應該,沒差多少,就是比較亂。」

  還是那句話,不管怎樣,徐大太太是希望替嫁可以成功的,那沒必要弄的鬼,她不會也不敢,這單子所以亂,就是她搞事搞得力不從心了,顧不到那麼周全。

  這還罷了。

  方寒霄就便寫道:我有事,明天回門就免了罷。

  瑩月一怔:「回門?」

  方寒霄眼看著她的目光從懵懂變明白,顯然,他要不來說這一聲,她根本沒記起有回門這件事。

  這不能怪瑩月,她整個昏禮儀程都是亂的,因此不能如一般新嫁娘一般把這些算得清楚,眼下得到方寒霄的這聲通知,她愣過之後,慢慢點了頭:「哦。」

  她沒問方寒霄有什麼事居然可以壓過回門禮,因為她想一想,也並不是很想回去。

  徐大太太把她這麼推出來,切斷了她最後一絲繫於徐家的安全感,她之前鬧過一次要回去,只是迫不得已在兩個壞選擇裡選了相對好一點點的那個,但隨後發現不是,她回不去了,那便也不想回了。

  對於徐大太太,她說不上恨,她比較難生出這麼濃烈的情感,她只是短時間內不想再見到徐大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見她,不恨她,不甘心,可是恨她,又能怎麼樣呢。

  對於自己落到如今境地的命運,瑩月看似漸漸適應了一點,其實她心底仍然是茫然居多。

  她不怎麼掩飾得住情緒,這份茫然從表情裡透了出來,顯得怪落寞的。

  方寒霄看了一眼,想到剛才他隔窗見她還那麼笑眯眯地,嘴角都翹著,現在聽說他不給她回娘家了,就這樣。他原已準備抬起走的腳不知怎麼就緩了一緩,好像邁不出去。

  他往紙上多寫了一句:你家被二嬸扣下的那些下人,剛才還回去了。

  他說的是被洪夫人狠狠打過一頓的蔡嬤嬤等人,洪夫人把他們扣到現在是實在不甘心,思想著還能拿他們做些文章,誰知方寒霄根本不管,徐大太太也不敢著人來要,竟就這麼搭在她手裡了。

  洪夫人不耐煩起來,意識到這些終究都是下人,扣多久都沒什麼用處,才讓人把他們攆出去了,方寒霄來新房的路上正好碰見。

  他告訴瑩月的意思是,她便不回去,她家的下人回去了,她於娘家情分上也算好看一點。

  瑩月眨著眼,又:「哦。」

  她不關心蔡嬤嬤他們,那都是徐大太太的人,洪夫人放不放,她不覺得跟她有什麼關係——或者準確地說,她不覺得她需要努力和徐大太太維繫情分,就沒有的東西,又去哪裡維繫呢。

  方寒霄:……

  他意識到他誤解了,這小丫頭的心居然比他想的要硬一點,她若牽掛娘家,聽到還人的信不會是這個淺淡反應。

  當然這其實是正常,經過替嫁這麼一遭,還對娘家抱持幻想才是傻,不過在這一點上的認知,往往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瑩月,瑩月則正看著他手裡的筆。

  她遲鈍地擔起心來了,這支筆好看又貴重,他看見她用了,不會把帶走吧?好可惜,她才寫了沒幾個字。

  方寒霄被她看的,準備放回去的手都頓了一頓,他發現她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不錯,什麼偽也不會做,可有時候通的方向比較古裡古怪,他還真未必看得準她在想什麼。

  比如現在,他頓一頓之後,還是把筆放回了筆架上,他眼角餘光一直似有若無地瞄著她,就見她眼神一亮,嘴角又翹起來,好像得了什麼便宜似的,是個忍著偷笑的樣子。

  方寒霄無語地明白過來。

  這支碧玉管筆是他從前在家時最常用的筆,因為他習武之人體熱,對瑩月來著有些冰涼的筆管對他是剛好,他執著這支筆,比較容易靜下心來。

  不知她為什麼看準了,念著不放。

  這時候外面忽然跑進來個丫頭,氣喘吁吁地道:「大爺,宮中有使者來看望老太爺,老大爺請大爺速速回去!」

  宮中?

  瑩月連著屋裡的丫頭們都驚訝地看過去,方寒霄點一點頭,毫不耽擱,疾步跟她走了出去。

  **

  從宮中來的使者是奉了皇命,前來慰問方老伯爺病體,此刻人已經在方老伯爺的屋裡了。

  方伯爺也匆匆趕來了,他比方寒霄快了一點,此刻正滿面笑容地跟被他稱為「福公公」的內侍寒暄。

  這位使者福公公年歲不大,品級也不高,不但離著太監還差得遠,要是在宮裡,他連這一聲「公公」都混不到手,不過方伯爺對他這麼客氣,自然是原因的,福公公本人目前不怎麼樣,他跟的師傅卻是近侍在皇帝身邊的張太監,時刻能上達天聽。

  「天恩真是浩蕩,公公請務必上稟,臣實在感激無盡——」

  方寒霄在方伯爺說這句話的時候進了門,先往床邊走了兩步,看見方老伯爺安穩躺著,表情沒什麼不適,才轉回身去,靜靜站到方伯爺背後。

  方伯爺身上沒職差,跟這等天子近侍搭上話的機會也不多,寒暄完了表忠心,表完忠心接著說感激,福公公面龐清秀,性子也不急,就含笑聽他說著,不時點頭,表示一定會回稟皇帝,方伯爺一見,更來勁了,他自己未自覺說了多少話,表忠心的話,說的再多能叫多嗎?

  直到搜腸刮肚再也尋不出了,他才意猶未盡地暫時止住了話頭。

  他說話的這個當口,福公公已經借機把方寒霄打量過兩回了,這時得了話縫,含笑道:「這位就是府上大公子了?」

  方寒霄點頭,方伯爺忙道:「正是。唉,公公別見怪,他可憐見的,遭了難說不成話,公公有什麼話,就同我說罷。」

  福公公笑道:「這一句有些不便,只能同大公子說。」

  他臉色忽的一肅:「有旨意。」

  方伯爺膝蓋一軟,當即跪下了,方老伯爺在床上想勉力爬起,方寒霄轉身去扶他,方伯爺反應過來,忙膝行著也要過去,福公公道:「請老伯爺不必勞動,旨意是給大公子的。」

  方老伯爺喘了口氣,方寒霄把他扶躺回去,轉身就地跪下。

  說是給方寒霄,但方伯爺既然在場,那就不能不陪著跪下,他俯在地上,目光中盡是疑慮。

  福公公傳的是口諭:「旨意,著方寒霄明日進宮,於御書房見駕。」

  聽他沒有下文,方伯爺和方寒霄叩首領旨。

  待爬起來後,方伯爺忙問道:「皇上召霄哥兒,這——霄哥兒不會說話啊。」

  他其實很想問皇帝好好地怎會想起傳召方寒霄一個無品無職的勳貴子侄?!——怕犯忌諱,硬忍回去了。

  不過福公公很好說話,主動笑道:「大公子不會說話,總會寫字嘛,皇爺近來有些懷念侍君多年的老臣們,之前聽說老伯爺病重不起,就歎息過一回,如今聽見大公子回來,孝心虔誠,日夜服侍在床前,老伯爺的身子骨竟似好了些,十分高興,所以召大公子進去問一問。既是大公子用心服侍的,大公子自然最清楚狀況不是?」

  方伯爺:「……」

  方寒霄如何用心服侍方老伯爺的風是他放出去的,為的是堵住他出去走動的腿腳,好使自己的安排不致洩露。

  現在這風放到皇帝面前去了。

  皇帝要召他。

  方伯爺覺得自己的膝蓋很痛,腳更痛。

  他強抑著心頭的一口血,送福公公出去。

  此時方老伯爺在床上咳嗽了兩聲,方寒霄要看他,就慢了一步。

  他出去以後,步子因急切而似乎有些莽撞,撞到了福公公一下,福公公就感覺手裡一滿,多出了個荷包來。

  ——方老伯爺急匆匆讓方寒霄拿的。

  福公公眉頭一展,一句話也沒說,一路只是聽方伯爺的,及到門口,告辭揚長去了。

  **

  等到回到了宮裡,福公公變回了小福子。

  在皇帝面前回過了話後,張太監私下來細問了他兩句。

  小福子嘴一撇:「爺爺,怪道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呢,我瞧方伯爺待方老伯爺那樣,還不及我對爺爺的孝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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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張太監五旬左右,細目長眉,慢悠悠地道:「怎麼說?」

  小福子就把在平江伯府的見聞說了:「——爺爺您看,親爹躺在床上,方伯爺進了屋看也沒過去看一眼,只是拉著我說個沒完,後來我宣旨意,也是方大公子動了,他才跟著動,我要不提醒一聲,再沒有方大公子在,他能讓老伯爺自己從床上爬下來跪著!真是活脫一個不孝子,老伯爺把爵位給他,我瞧真是白瞎了。」

  張太監眯縫著眼:「人家的家業願意傳給誰,有你什麼事。」

  小福子道:「我只是替方老伯爺惋惜,當年多英雄的一個人物,北邊把蠻子打得冒不了頭,調到水上去,又一手把那些成氣候不成氣候的水賊們都打服了,幫著設立起了漕運的一套關卡,結果現在遲了暮,兒孫死的死,不孝的不孝,只剩了一個長孫還像個樣子,偏偏遭匪還成了啞巴,唉。」

  張太監看上去快睡著了,但他薄唇一掀,話語如單刀直入,語意沁涼:「得了多少彩頭?」

  小福子:「……」他嘿嘿嘿笑了,把袖子裡的荷包掏出來,「就知道我這點成色,瞞不過爺爺的慧眼,爺爺請看。」

  他把荷包倒過來倒了倒,倒出來一個小金馬。

  小金馬不大,但是是實心的,這分量就不一樣了,而且做工還十分精美,四個蹄子翻飛,頭昂得高高的。

  「方家那大公子雖一句話說不出來,心裡是個明白人,看他做事這份敞亮,就是叫人舒服。」

  張太監隨意掃了一眼:「你覺得是方大公子給的?」

  小福子點著頭:「方大公子親自塞我手裡的,這還能有錯?方伯爺倒也還客氣,一路把我送出了門。說起來,我不是去給他傳的旨意,也怨不得他沒個表示。」

  張太監嗤笑了一聲:「蠢貨!」

  小福子:「……」他小心翼翼地,「爺爺是罵我呀,還是罵那方伯爺呀?」

  他怎麼聽著有點不對味呢。

  張太監緩緩道:「方伯爺和我又沒恩怨,我好好地罵他做什麼?自然是罵你這個蠢猴崽子了。」

  小福子眉毛一耷,跪地上道:「我是蠢,吃的飯還沒爺爺吃的鹽多,不然要認爺爺作爺爺呢,求爺爺指點迷津。」

  這個小徒弟年紀小生得好,心眼兒算滑溜,但也有實誠的時候,張太監嘴上不留情,心裡是最喜歡他的,踢了他一腳,叫他起來,才道:「你以為方伯爺不表示,只為著你不是去給他傳旨?這是想坑他那大侄兒,你自家想想,你辛苦跑這麼一趟,又是傳的好信兒,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心裡還這麼舒服嗎?」

  小福子一愣,往平江伯府去傳話,是個明擺著的好差,這種累世勳爵家最不差錢,宮中去人幾乎從不會空手而回,那些文官宅邸就不一定了,有那不開竅的,連碗茶都未必請喝。

  皇帝不會給小福子這個位分上的小內侍直接吩咐差事,原是說給了張太監,張太監照拂自己徒弟,才使喚他去了。

  小福子回過點味來:「當然是不舒服,不過這麼樣的話,我也不會記恨方伯爺,本不是給他傳的話。」

  不記恨方伯爺,那就是記恨方寒霄了——用記恨形容嚴重了,畢竟人家不欠他的,但是通行的賞賜沒得著,心裡發皺不自在是肯定的。

  方伯爺若不在場,那這賞賜輪不著他掏,但他既然在,方寒霄作為晚輩沒有越過他行事的禮。而方寒霄如果反應不快,就呆呆等著方伯爺的示意,那只有把小福子送出了門,等出個難以挽回了。

  「第二,」張太監豎起兩根手指沖他晃了晃,「這彩頭也不是方大公子給你的,你看這荷包,是個丫頭使的花樣,跟這貴重的金馬配得起來嗎?」

  他一說,小福子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裝金馬的荷包是粉色的,繡著一圈海棠花,質料也一般,沒繡金也沒繡銀,方寒霄一個大男人就算喜歡這種娘們唧唧的花樣,也不會用這麼簡樸的。

  他之前出了平江伯府大門,就先把金馬倒出來看過了,一下被金馬迷花了眼,此後一路只顧著喜孜孜了,哪裡還去注意荷包是什麼模樣。

  「這金馬也不是為賞人製的,當是事出突然,方老伯爺隨手從屋裡找出來的一個物件,要了丫頭的荷包裝起來,填給了你這個猴崽子。」

  張太監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小福子終於懂了:如果金馬是方寒霄隨身帶的,那不會是這麼個荷包裝著,既然不是他隨身帶的,那他從方老伯爺屋裡出來,自然只有是方老伯爺的東西了。

  「爺爺這一雙慧眼,小福子我修幾世才能修出來呢!」小福子心悅誠服,「爺爺身在宮裡,一雙眼睛卻好似跟著我去了平江伯府一趟似的,我不知道的,爺爺都看出來了。」

  「老伯爺一片苦心啊。」張太監悠悠歎息著,「病得那樣,還想著替孫子打點你。也就是老伯爺,才有這樣的出手,你真從方伯爺手裡接賞,這金馬是空心還是實心,可就說不準了。」

  小福子笑道:「那倒怨不得方伯爺,老伯爺鎮著江海十來年,到方伯爺手裡,把這差事丟了,這丟的豈止是一個差事,是成千上萬就如那江河般流淌的進項,怎麼還大方得起來呢。」

  張太監斜了他一眼:「你這猴兒,這會兒會說漂亮話了,才我問你,你給方伯爺下的那是什麼定語?張嘴就說人不孝!我瞧你比人親爹方老伯爺還厲害些。」

  小福子喊冤:「爺爺,我說的都是實話,沒添一些兒油醋,方伯爺就是那麼幹的,他自己大約不覺得,我看到眼裡,可是替老伯爺心酸得很。」

  「因為他並不感激方老伯爺,」張太監一針見血地道,「他雖說承了爵,可這爵位是從方大公子手裡走了一圈,繞了個彎子才落到他手裡的。這個彎子一繞,味就不對了,於他來說,不是方老伯爺給他的,而是他自己賺來的。」

  小福子看一眼手裡的小金馬,心自然就偏了過去:「當年這彎子還不知怎麼繞的呢。我瞧方老伯爺也不放心得很,不然,才直說讓方伯爺給賞就是了,偏等他出了門,讓方大公子追上來。」

  張太監贊許地點了點頭:「你這個話才算是說得有點意思了,我叫你出去,你不單是要帶著手,也要帶著眼睛,帶著心。」

  小福子連連點頭:「是,多謝爺爺教我。」

  又砸吧著嘴道,「這有兒孫也麻煩得緊,方家人丁算少的,都隔著輩鬥成了這樣,我瞧還不如我們這樣沒根的清靜呢。」

  張太監白他一眼:「才說你靈醒,又冒蠢話!你這是年歲小,等你到了咱家這個年紀,金山銀山換不到一個連著你血脈的後,你才知道真沒有,是個什麼滋味。」

  小福子大咧咧地:「沒有就沒有唄,我自管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以後只服侍著爺爺,給爺爺送了終就成了,我又不是方老伯爺,有什麼了不得的家業要傳承。」

  他說完這句話,屋子裡靜了一瞬。

  燈花跳了一下,張太監慢慢道:「你這種話似乎沒什麼,但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

  小福子低了眉眼,諾諾地應了個是。

  說方老伯爺沒什麼,就傳出去也不會怎樣。

  可這座宮裡,住著一個至高無上的人,他有一份世上最大的家業,無子可承。

  假使這位至尊聽到耳中,觸景傷情,小福子的前程就懸乎了。

  「在這宮裡行走,你再加上一百個小心,都不算多的。」張太監又點了他一句,才道:「行了,明天我不給你排差事,你就在宮門外等著,領方大公子進來,你收了人家的重禮,也當殷勤些,別叫人覺得禮砸水裡去了。」

  小福子忙道:「是。」又陪著笑,「爺爺看,這小金馬打得真精神,回頭我給爺爺放到宅子裡,也是個好意頭。」

  張太監斥道:「咱家稀罕你這些,還要你獻這個勤兒。」

  「那是,那是。」小福子嘻嘻笑,「不過我就樂意孝敬爺爺,爺爺不要也不行。」

  站起來墊著腳尖溜了。

  張太監無奈,沖他的背影搖了搖頭:「這猴崽子。」

  -------------------------------------

  這裡揭了一點方家為什麼會有錢,並且非常有錢,看見「漕運」兩個字,大家懂的。

  然後,方伯爺不是找不著差事,是比這個漕運總兵官差的他都看不上,一個曾經年薪五百萬的人,給他個一百萬他都覺得是虧的。(*  ̄3)(e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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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隔日一早,方寒霄就出了門,小福子來傳旨時雖沒說具體的時辰,但覲見之事,當然是宜早不宜遲,寧可在殿外等一天,不能皇帝傳喚的時候說人還沒到。

  方老伯爺很不放心,囑咐了他許多話,方寒霄一一地聽了,不過他這麼連著沉默點頭,只有讓方老伯爺更不放心了——皇帝要召方家人瞭解他的病情不稀奇,他能在漕運總兵官這麼肥到滴油的差事上幹上十來年,跟皇帝當然算是君臣相得的,但要示天恩為何不召方伯爺,卻召了啞掉的方寒霄呢?

  方老伯爺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人,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得目送走方寒霄後,在家裡懸著心等他回來。

  方寒霄進宮的一路上很順利,因為小福子已經在宮門口等著他了,笑嘻嘻地給他引路:「大公子早呀,昨兒方伯爺一直拉著我說話,我忘了提醒大公子一聲,最好早些來,幸好大公子肚裡有,自動來了。」

  方寒霄向他笑了笑,他不會說話,但眉目生得好,深邃清朗,是天然的貴公子風度,這一笑,便好似同人打了個親近又和氣的招呼。

  小福子不覺一邊走,一邊就和他搭話:「大公子這是頭一回進宮來?」

  方寒霄豎手指跟他比了個「二」。

  他舉止隨意,因這隨意,小福子感覺不到跟他的距離感,笑著就道:「呦,想必從前是跟老伯爺來過的了。」

  方寒霄點點頭。

  小福子又與他聊了兩句,方寒霄一概以搖頭點頭回應,他的啞疾讓他跟人的溝通終究還是存在很大障礙的,小福子忍不住可惜道:「大公子這樣的人品,怎麼就,唉——」

  同情也是紮人心,小福子識趣地止住了,轉而道:「大公子別擔心,皇爺是因著別事,想起了方老伯爺,才召大公子來問一問,大公子有什麼說什麼便成了。」

  方寒霄點頭微笑示謝,又轉頭注目著他。

  小福子聲音壓低了,笑道:「大公子真是個聰明人,您這麼看著我,想必是聽出點頭緒來了,這也不是秘密,我說了無妨——隆昌侯,就是接了您叔叔差事的那位,在任上鬧出事來了。」

  方寒霄眼神一閃,他懂了,方老伯爺鎮守了那麼多年沒事,隆昌侯接手不過兩三年就出事,這一對比,皇帝想起了老臣的好——這老臣還正重病著,所以特地召了他的子孫入宮,是問詢也是撫慰了。

  方寒霄笑意加深,沖小福子又點點頭,但沒給他遞賞錢。

  小福子反而高興,他又不是個只會死要錢的錢簍子,討賞也是講究氣氛的,他看方寒霄合眼緣,主動給他多說兩句,那是他樂意,方寒霄要掏把銀子出來砸他是在侮辱他,不給才是領了他的情。

  當下兩人一路走著,不多時到了御書房外,今日沒有大朝,但有小朝,皇帝在文華殿裡和幾個閣老議著事,還沒過來。

  方寒霄就暫在旁邊廊下等著。

  邊上有耳房,來覲見的人也可以在裡面歇一歇腳,不過小福子悄悄告訴了他竅門:「大公子這不是急事,最好就在邊上等著,這樣皇爺下了小朝過來,一眼就可以看見大公子,免得叫那些官們加了塞。」

  在這裡候駕的不只是方寒霄,也有幾個級別不夠參加小朝或是因別事而來陛見的官員們。

  他說的不錯,等過近一個時辰後,御駕降臨,確實一下就看見了方寒霄,想起來召他來見的事,但與此同時,不妙的是,聖心不悅,皇帝邁過朱紅門檻的時候,步幅間那股子鬱氣幾乎是揮灑著溢了出來。

  小福子一看就快哭了:他怎麼這麼倒黴啊,領著人獻了半天殷勤,結果撞皇帝氣頭上來了!

  早知還不如叫方寒霄躲著等一等,先讓別的官員過來給皇帝煞煞性子了。

  這時候想也晚了,裡面已經傳出話來,宣方寒霄覲見。

  方寒霄進去,行叩拜禮。

  皇帝坐在御案後,眼底怒氣尚存。

  他這氣不是因朝事,作為一個年已四十二歲而膝下空虛的皇帝,他跟大臣最容易發生衝突的,是子嗣問題。

  今次也不例外,議著好好的事,最後閣老們拐彎抹角地,又把話題拐到了建議他過繼子嗣上,過繼,過繼,他又不是不答應,不過是要再抉擇抉擇,這些人還只是天天嘮叨個沒完!

  嘮叨一回,就等於提醒他一回,他自己生不出來,後宮三千沃地,他種不出一棵苗。

  越聽這種話,他越是不想把過繼的事正式提上議程。

  現在,他的目光長久地停在方寒霄纓槍般的身形上,這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膝下要是有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不能說話,是個啞巴,他也能拼盡全力把他扶上帝位,把這片大好江山留給他——

  張太監立在側邊,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是根九龍柱。

  他是從文華殿那邊跟過來的,知道皇帝受了什麼氣,也猜出來皇帝現在在想什麼,皇帝這是想兒子想得快魔障了,從前看見小娃娃想,如今看見二十出頭的也想了,凡年紀夠給他做兒子的,皇帝就要想一想,如果他有這麼個兒子——

  這麼著了魔似的皇帝,誰敢去招惹他,由他想去罷了。

  皇帝終於想完了,然後想起來叫方寒霄起來。

  方寒霄跪了有不短功夫,若是那些老臣,起來得有些踉蹌,就是年輕些的,身子也得歪一歪,他卻如行雲流水,乾脆又俐落地就從跪著的纓槍變成了一根站著的纓槍,好似他的膝蓋跪的不是冷硬的金磚似的。

  皇帝一看:「你這家傳的功夫沒丟下?」

  方寒霄笑著躬身。

  皇帝領會了他的意思是「不敢」,點了點頭:「你祖父是老當益壯,沒病倒前,五六十歲的人了,來見朕都是這麼精神奕奕,你如今窮且益堅,沒丟了你祖父的英名,也是難得了。」

  這個「窮」,指的是處境窮困之意,方寒霄落到如今出仕都不能的地步,當然是窮困的,所以皇帝有此說,而能與他這句金口玉言,評價是極好了。

  方寒霄又躬身致謝。

  皇帝問他:「你祖父現在身體怎麼樣了?朕聽說好些了?」

  這就不是點頭搖頭能回答清楚的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瞎比劃,方寒霄做手勢,請用紙筆。

  皇帝點頭:「拿給他。」

  方寒霄伏地寫:草民稟奏,草民祖父病體勝於月前,但仍纏綿病榻之中,據大夫言,需再過一月左右,方知如何。

  寫罷張太監捧著紙拿到皇帝面前,皇帝看過,不由又看了方寒霄一眼——那紙上連著兩個「草民」,但方寒霄的形貌與真正的草民實在相去甚遠,他似乎就該待在金馬玉堂裡。

  倒退個五年,確實如此,可惜禍福旦夕,他這一生的前程已經斷了。

  皇帝點點頭:「你好生服侍著你祖父罷,回頭朕再派個太醫去。」

  他說著目視張太監,張太監忙道:「是,老奴記下了。皇爺真是宅心仁厚,體恤老臣,老奴聽說,這位大公子才成了親,老伯爺讓這一沖,說不得病又要好上兩分,所以皇爺不必太過憂心了。」

  這事皇帝是不知道的,他關注不到這麼細,聞言眉頭一軒:「哦,竟有此事?那朕召來的倒是一位新郎官了。」

  張太監湊趣地笑了:「可不是,皇爺誇他是誇得正巧,這新郎官看上去哪有不精神的——說起來方大公子的岳家,皇爺也極熟悉,就是先徐老尚書家,方大公子娶的是他的長孫女。」

  人聽到喜事心裡總是爽利些,皇帝先前的郁氣不覺暫時散了,笑道:「朕想起來了,原是老尚書家,老尚書選了這個女婿,當年吳閣老還在殿裡嘲笑過他,這些文人眉角偏是多,依朕看,這麼個女婿,哪裡不體面了?」

  張太監笑道:「可不是麼——」他的笑意漸漸有點消失,因為看到方寒霄沒有跟著笑,而是忽然伏地寫著什麼。

  面君時出現的一點小小不對之處,都可能是大事。

  而方寒霄呈上來的這張紙,也確實讓皇帝皺了眉:「不是長孫女?是行三的妹妹?」

  張太監驚訝極了:這是什麼話?

  他忙道:「皇爺,老奴聽見的確是長孫女,這親是老尚書在的時候定的,如今老尚書去了都有七八年了,老奴覺著也不可能聽錯這麼久呀——」

  「你看。」皇帝打斷了他的話,把紙遞給他。

  張太監忙接過,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是大姑娘病了——」

  怕老伯爺病體等不得,只得換成了三姑娘。

  於方寒霄來說,就很不走運了,說是差不多一般徐家的姑娘,可嫡女換成了庶女,教養嫁妝等等一定都有差。

  張太監唏噓著:「大公子真是,孝心可嘉啊。」

  這樣臨陣換人的親事也忍下來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問方寒霄:「方正盛如今怎麼樣?」

  方正盛就是方伯爺,這一句來得略有離奇,但方寒霄忽然意識到,皇帝要問方老伯爺病情,選擇召他而不是方伯爺,也許最終為的,就是要問這一句。

  隆昌侯在任上出了事。

  皇帝想起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病得床都下不來,皇帝不可能啟用他,問他病情,也就只能單純地問一問。

  但方伯爺沒病——他暫時還不知道隆昌侯到底出的什麼事,皇帝也不一定為這件事就想換下隆昌侯,但有此一問,皇帝起碼是對隆昌侯不滿意,動了一點這樣的心思。

  這一問,借在他稟奏妻子換了人之後,也很有點說不出的意味,因為當年隆昌侯把方伯爺搞下來,靠的就是挑撥方伯爺得位不正有謀害侄兒的嫌疑,現在他這個侄兒回來了,一回來婚事就出了錯,雖然他沒說和方伯爺有關,但皇帝能在這時候問出來,恐怕——是有點被勾起了前情。

  漕運總兵官這個職位,方伯爺不能從隆昌侯手裡奪過來。

  方寒霄低垂了眉眼,提筆要寫回稟。

  但好一會,他一個字沒寫出來。

  不,他沒在想詞,因為寫不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回話。

  皇帝看得懂,他點了點頭:「好了,你去吧。」

  方寒霄叩首告退。

  從御書房出來,仍舊是小福子來領他出宮。

  小福子很不好意思,收禮也有收禮的道義,他把方寒霄領皇帝氣頭上去顯然是失了手,路上連連跟他道歉。

  方寒霄卻一點沒流露出受氣的模樣,含著笑還以目光安慰他,小福子更慚愧了,心裡想這位大公子人可真好啊。

  人很好的大公子快行到了宮外時,遇到了一個人。

  他的腳步頓住了。

  那個人毫不停留,與他擦肩而過,很快往裡走了。

  小福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咦了一聲:「這不是隆昌侯嗎?呦,不知他幾時回的京,真是經不住念叨。」

  才提過,就出現了。

  方寒霄皺起了眉。

  隆昌侯居然回了京。

  那事情倒有些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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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23:20: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這個時候,瑩月也感覺很難辦。

  今天是她的回門日,但方寒霄說有事不回,她也就不回,繼續待在新房裡重新造冊她的嫁妝。

  不想她不去,徐家有人能來,指名道姓地找上了她。

  來的不是徐大太太——她還不敢來,而是徐二老爺和徐二太太。

  徐大老爺的名號裡既然有個「大」字,他當然是有兄弟的,徐二老爺跟徐大老爺一般的讀書不成,卻比他能惹事,當年徐老尚書主政刑部後,徐二老爺一下子抖了起來,要借著父親大司寇的威風給自己找點進項,看中了京裡好路段的一間好鋪子,上門威脅人家低價賣給他,不想能在這種地段立下腳的也不是無名之輩,人家背後也是有靠山的,回去跟靠山把狀一告,靠山想了想,覺得徐老尚書似乎不是這樣為人,就暫且沒怎麼樣,找了個中間人,把這事跟徐老尚書透了透風。

  徐老尚書差點氣死過去,兒子讀書上廢物還罷了,人品還有這麼大問題!一氣之下,徐老尚書直接把徐二老爺攆回了揚州老家去,跟宗族說好了,把他圈那老實待著,再不許到處惹事。

  從那以後的許多年,徐二老爺再沒機會來到京城一步。

  直到如今,徐二老爺遇上了事,被貴人欺負,咽不下這口氣,要進京來告狀,同時請哥哥嫂子幫忙——徐大老爺再不濟,總比他強些,還是個官身,所以來了。

  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來的瑩月很懵:那找她爹徐大老爺去呀,為什麼能找到她頭上來?

  她跟這對叔嬸闊別多年,連他們的長相都記不清了,真的非常非常不熟。

  徐二太太今年快四十歲,一路舟車勞頓地趕上京來,她的臉色很有些憔悴,嗓子也有點嘶啞,她啞著嗓子給出了解釋,原來是去了的,但等半天沒等到徐大老爺,不知他哪裡玩去了,而徐大太太根本沒把他們的來意聽完,一聽說來求助的,說一聲有事就出去了,再沒回來待客的屋子。

  他們是自己在徐家裡打聽,打聽到了瑩月這一齣,才來了。

  瑩月更懵了,她很老實地慢慢地道:「二叔,二嬸,窩什麼也不懂的。貴人一個都沒見過。」

  她對徐二老爺最大也是最後的印象就是他幹那樁事惹怒了徐老尚書,所以她覺得,這個二叔好像不是個好人,她不想跟他打交道。

  徐二老爺乾咳了一聲:「怎麼沒見過?這府裡的不全是貴人?三丫頭,只要你肯給叔叔伸手搭個橋,這事就算成了。」

  瑩月繼續很老實地道:「不行,他們都不喜歡我。」

  方老伯爺是很嫌棄地捏著鼻子認下了她,方伯爺洪夫人當天就想把她攆出門,方寒霄——方寒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總之肯定也是不喜歡她,她在這裡混得這麼慘,能跟誰搭橋去呀。

  她說的是實話,徐二老爺和徐二太太也不是不相信——定的侄女本是望月,出了門的變成瑩月,平江伯府能歡喜才怪呢。

  但就剩這條路了,還是一條很可能成功的路,那管瑩月怎麼樣,他們都得試試。

  徐二老爺就好似沒有聽見她的拒絕,自管自就繼續說起來了:「三丫頭,這事對你真的不難,就是抬抬手的事。我告訴你——」

  就半敘事半訴苦地說起來,原來當年徐老尚書把他攆回老家後,每年是有往老家捎錢供他花銷的,揚州本身也是繁華地,徐二老爺好地方住著,白來的錢花著,又有宗族受老父之命看管著他,他便也安分了不少時候。

  但白給錢這種事呢,只有親爹才樂意,徐老尚書一去,徐家到了徐大老爺手裡,那就不一樣了,徐二老爺一分錢沒往公中交過,每年乾撥錢給他花銷,花一個少一個,憑什麼啊?

  徐大太太管著賬,乾脆俐落地就把二房的這筆銀錢全斷了,徐二老爺靠著徐老尚書臨去前最後分的一筆家產撐了幾年,撐不住了,自己要開始找進項起來了。

  一般細水長流的生意徐二老爺是不耐煩做的,揚州那地界,想找個不一般來錢快的生意也不難——一個字,鹽。

  若是徐老尚書尚在,絕不會叫他沾手這門生意,鹽商裡面的水太深了,以徐二老爺膽大心愣的特質,絕不適合從事。

  但他既然不在了,徐二老爺也就想做就做了,打著尚書子的名號,使家人出去,倒也容易地結交到了兩三個小鹽商,弄到了些鹽引,以家人的名義,順利地做成了幾筆生意。

  生意當然是要越做越大才好,不過徐老尚書的名號前面已經多了個「先」,那徐二老爺這個尚書子就也不甚值錢了,徐二老爺因此沒辦法弄到更多的鹽引。

  沒鹽引,生意就做不大。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因為徐二老爺結交的人裡,弄不到鹽引,但可以弄到多的鹽。

  瑩月口齒不便,沒法跟徐二老爺講多的道理,徐二老爺說起來沒個完,她也只好聽著,聽到這裡驚呼了一聲:「二叔,你販私鹽?」

  徐二老爺:「……」

  他被噎到,咯嘣一下停了。

  這毛丫頭,怎麼倒比徐大太太精。

  徐大太太聽到這裡還沒反應呢,早知不跟她說這麼細了。

  「怎麼叫販私鹽呢,我又不是沒有鹽引。」徐二老爺嘴上是硬著不肯認。

  瑩月認真地道:「二叔,你的鹽,比鹽引多,多出來的,就是私鹽。」

  她覺得這道理挺明白的。

  「就多那麼一點。」徐二老爺咕咚灌了一口茶,又道,「這一點,算多嗎?只能說是下人不小心,可是,那淮安東溝口鈔關卻硬生生把我的船攔了下來,要扣留全部貨物,我的家人不服,與那鈔關的兵丁發生了爭執,打鬥中,竟害我的船翻了,我整船的貨物,都落入了水裡,落入了水裡啊!」

  徐二老爺說到這一句時,痛心得快落淚了。

  瑩月略為難地道:「可是二叔,你那是,私鹽啊。」

  私鹽被查,那不是理所應當?還跟人家動手,那落得這個結果雖然淒慘,她覺得也只好認了。而且沒來把徐二老爺抓走算不錯了,他還告人家,別把他自己告牢裡去。

  徐二老爺目光悲痛中又閃起光來:「什麼私鹽?哪有私鹽?都落進水裡了啊,好侄女!」

  瑩月:「……」

  她吃驚地睜大了眼,她在機心上有不足,所以這時才聽出來,徐二老爺這是打算翻臉不認!

  鹽落進水裡就化——官鹽的部分還好,私鹽肯定不會包紮得那麼密實,就算當時及時地撈上來了幾包,跟原來船上的數目肯定也是對不上了。

  等於證據自動湮滅掉了。

  瑩月覺得,徐二老爺這個膽量真是神了,鈔關因為沒證據放過了他,他不甘心身家損失,倒過來要告鈔關了。

  她還是低估了徐二老爺,徐二老爺道:「我開始告的是鈔關,淮安府衙畏懼隆昌侯權勢,偏說船翻了是我自己的過錯,哼,那我就告隆昌侯!他手底下的人害得我的貨物全餵了河水,他就得賠!」

  這一段鈔關的主官,就是隆昌侯,他從方伯爺手裡奪去的差事,全稱就叫做鎮守淮安總兵官。

  ——說是鎮守淮安,實際上管轄範圍要大得多,只是這裡是大運河的中段,黃淮兩河都在此交匯,是漕運的重中之重,所以隨著時間推移,在此設立了專門的官署,但主官不一定常駐於此。

  瑩月震驚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看著徐二老爺那一張理直氣壯的臉,只能想,他們徐家——可都是神人啊!

  既知道了是這種事,瑩月更不能答應他了,但徐二老爺夫婦的屁股底下好似墜了個秤砣,坐著不走,只是糾纏著她。

  徐二老爺這時倒也把真實目的露出來了,原是要她引見方伯爺,徐二老爺且神秘地對她道:「從前隆昌侯那位子是方伯爺的,這麼肥的差事,他不想拿回來?我跟他聯手,借這樁案子把隆昌侯搞下來!我告訴你,鈔關不但翻了我的船,還害得我的一個老家人和族裡投奔我的遠房大侄兒淹死了,這可是人命官司!」

  瑩月失聲道:「淹死了人?」

  徐二老爺重重點頭:「可不是!」

  事實上出面首告的也就是這個淹死的遠房大侄兒的父母,徐二老爺並沒出面,在明面上,他跟這件事情還沒有什麼關係,包括買鹽引等一應事宜,都是托在這個大侄兒的名下做的,這是官宦人家從商的一貫做法,徐二老爺雖然不是了,習慣性還是這麼幹了。

  而且,徐二老爺也一進來先就說了要去拜見一下方伯爺,但是方伯爺心緒正很不好,把他當成了打秋風的,直接回說沒空,他沒法,才來找了瑩月。

  瑩月猶豫了一下:「二叔,你等一等。」

  錢物損失就損失,總能再賺來,摻上人命就不一樣了,怪道徐二老爺這麼有底氣,一定要告。

  她站起走到一邊,悄悄跟石楠道:「你去看一看,大爺回來了沒有,告訴他這個事,別叫伯爺知道。」

  她其實不想去找方寒霄,但她害怕徐二老爺在她這裡糾纏不出個眉目,掉頭一定要去找到方伯爺,那方伯爺跟方寒霄又不對付——她想一想就覺得頭好大。

  寧可提前去告訴他一聲,他要生氣她也只好受著,唉。

  徐二老爺糾纏的時候太久,而方寒霄面聖的時間不長,這個時候,他已經回來了。

  石楠在靜德院裡找到了他,愁眉苦臉地把徐二老爺的勾當告訴了她,她著急,徐二老爺有一些話她也有點聽不懂,說的有點顛三倒四,但以方寒霄的理解力,他沒有障礙地全部聽明白了。

  他因為看見隆昌侯而微沉的那顆心重新上揚了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

  石楠:「……」

  她很費解地看著方寒霄大步往外走,步子很快,但步伐間不是麻煩上門的煩躁,而是——挺歡欣的?

  方寒霄就這麼大步走到了新房。

  瑩月見到他來,大是鬆一口氣,但又有點理屈,站起來,眼神看著地上,不敢跟他相對。

  然後,她的懷裡被塞了一本書,和一張紙。

  紙上寫:讀你的書去,別亂摻和。

  瑩月茫然抬頭,方寒霄高高大大地站她面前,下巴往外點了點,示意她出去。

  他看上去不像生氣,可又為什麼攆她呢,他不會說話,她覺得她在方便一點,而且還給她塞本書——什麼意思,哄小孩子似的。

  他真是怪怪的。

  瑩月滿心疑問,遲疑著還是走了出去。

  ~~~~~~~~~~~~~~~~~~~~~~~~~~~~~~~~~~~~~~~~~~~~~

  附送加了糖的緣分小劇場:

  方大:我成大事不拘小節,不擇手段,但是,我開始覺得你應該離遠一點,懂嗎?

  瑩月:哦。

  乖乖坐得離他遠了一點。

  方大(拉回來):……不是離我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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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23:20: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瑩月懵懵地出去了,方寒霄和徐二老爺以筆交談起來。

  徐二老爺多年居在揚州,知道兄長家和平江伯府連了親,但不知道平江伯府內部鬧家務,見不到方伯爺,那見一見方寒霄也湊合,怎麼也是條路子。

  他就很精神地又說起來了,這回他還長了點記性,沒提私鹽不私鹽的,只說鈔關冤枉他,害他翻船還死人,當地官府也不替他做主,他真的是好苦呦。

  方寒霄仔仔細細地聽他說完,再很有耐心地問他的訴求。

  徐二老爺的訴求非常簡單——就是要錢!

  那一船貨是他的大半身家了,私鹽便宜,官鹽可貴,鹽引還搭上了他許多人情,這一下全部泡湯,他怎麼能依?捨得一身剮,也得把隆昌侯拉下馬。再說,他可不是那些沒門道的小鹽商,被官府查了只能忍氣吞聲自認倒黴,他親爹,可曾是一部尚書!他親哥,現做著京官!他侄女,嫁到了平江伯府!

  徐二老爺覺得他有這麼多條人脈,只要他肯努力,那一定能把損失找回來。

  方寒霄作為「人脈」之一,聽了,很和氣地笑了笑。

  他已經完全把這件事聯起來了。說實話,方老伯爺在日,不是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那些私鹽販子為了暴利什麼都幹得出來,永遠打擊不完。

  但是呢,一般幹這種事的,哪怕是背後有官員倚靠,被查到也都認了倒黴,不管是沒了貨還是沒了人,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買賣,能跟官府講出來什麼理?

  偏到隆昌侯手裡揹運,碰上徐二老爺這麼一個過了氣的官二代,本事沒多少,膽量邪大,自家沒理的事也不怯場,有尚書老爹在前,隆昌侯在他眼裡都不算多大官,他逮著照樣咬一口。

  因為摻了人命,隆昌侯這一口還真叫他咬著了,都被咬回了京,當面跟皇帝辯白了。

  方寒霄眯了眯眼,瞌睡遇著枕頭是什麼樣?就是現在這樣了。

  他在紙上寫:這個官司,您恐怕打不贏。

  徐二老爺一看急了:「怎麼打不贏?隆昌侯再厲害,他還能一手遮天不成?」

  方寒霄寫:私鹽雖入河,查驗的鈔關兵丁尚在。

  物證沒了,人證還好好活著呢,徐二老爺沒那麼容易賴得乾淨。

  徐二老爺見他知道,訕笑了一下,道:「我是夾帶了點不該夾帶的貨,把這點罰沒我也認了,再要罰我點銀子我也能認,可一下沒收我整條船,那誰能甘心呢?!」

  連顆鹽粒子都不肯給他剩下,兵丁跳上船就搬運,兩方因此衝突起來,才鬧翻了船。

  方寒霄無語,販賣私鹽在本朝立朝那時可是死罪,如今方鬆弛了些,那逮到也得笞五十,再視情節法辦,沒收貨物更是應有之意,誰還管哪些是官的哪些是私的,摻了私,自然一體全部罰沒——隆昌侯這職位所以肥,一部分就是肥在這裡。這一部分多少入國庫多少不知了去向,裡面能做的文章很多。

  他寫:律法如此。

  徐二老爺正要更急,就見他接著寫道:不過,打贏官司難,要錢,不難。

  徐二老爺眼睛炯炯起來——這就夠了!打官司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要錢!

  「好侄女婿,有你這句話,二叔就放心了,這件事就全托賴你幫忙了,那隆昌侯好像怪厲害的,不瞞你說——什麼,你幫不了?」

  他把方寒霄才寫的一行字念了出來。

  「哎,這是怎麼說——」

  方寒霄揮手示意他別急,繼續寫:您捨近求遠了,此事該回徐家求助。

  徐二老爺悻悻地:「家裡要有門路,我還用得著來這嗎?打爹去了,我那大哥就把我這個兄弟忘到了後腦勺,我寫過幾封信與他,一封也不回,我親自上京來,連他人影都看不到,大太太更是過分,明擺著敷衍我們,哼。」

  徐二太太在旁歎氣點頭附和。

  方寒霄搖頭,寫:我不打誑語,您只管去,務必當面將事情始末說明。

  徐二老爺要告的可是隆昌侯,徐大太太是沒聽完他說的話才走開了,要是聽完了,只怕不用徐二老爺費事,徐大太太先要想法設法地把他留下來。

  徐家兩房再生疏,徐二老爺也是徐大老爺的親弟弟,這一狀真告到了御前,鬧大了,徐大太太還怎麼跟隆昌侯做親家?她不可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徐二老爺狐疑:「能管用?」

  方寒霄不能把招支得太明,垂著眼簾只又寫了一句:您如實說便是,包括來此處見我二叔而未得的事。

  方寒霄這個舉止氣度,不像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徐二老爺漸漸地有點信了,屁股微有鬆動。

  方寒霄又推了他一把:您先去說,若不成,再來尋我二叔。

  徐二老爺一想,也是,平江伯府這麼大門第擺在這裡,還能跑了不成?

  終於磨蹭著站了起來。

  方寒霄慢悠悠地走在後面送客,眼神隨意地順勢把屋裡外都掃過一遍,發現丫頭們比他先進來時似乎要少了一兩個,不知是在旁邊的廂房裡忙碌,還是出去了。

  他沒問,嘴角勾起笑了笑,瑩月這時間裡一直站在院子角落,見他們出來,勾頭望了望,恰對上方寒霄的笑意,心底立時毛毛的。

  她也不知自己怎會生出這個感覺,他笑起來其實很明朗的,可她就是覺得不大對勁,可能是他嘴角勾的弧度不對?嗯,總覺得他不是笑,是要吃人——

  好吧,誇張了點,那也是要坑人,總之,不像幹好事的樣子。

  她心裡忐忑著,腳下慢慢地要過去,他送的客是她的二叔二嬸,她應該也要跟著一下,不能就站這幹看吧。

  方寒霄發現了她的小動作,他笑意依舊,但是忽然抬了手,告誡性地向她一指。

  別、別動?

  瑩月一嚇,頓住了。

  方寒霄的本意是叫她別出來,但見她停在原地,也算符合要求,就轉了頭,逕自繼續送客了。

  **

  新房少掉的那個丫頭是氣喘吁吁地跑去找了洪夫人通風報信。

  洪夫人是有成算的人,一聽徐二老爺要告隆昌侯,立即就命人去尋方伯爺。

  方伯爺先前沒見徐二老爺,此時一聽,他竟是這個來意,後悔又慶倖地冒出一身冷汗——悔的是沒把徐二老爺當回事,慶倖的是幸虧洪夫人在新房安插了人,這麼重要的消息,還能及時地報過來。

  「夫人,真是多虧了你。」

  洪夫人先前安插通房出了錯,鬧了沒臉,又使好大力氣才勸住了方伯爺沒去揍兒子一頓,這時終於描補回來,矜持地笑了笑:「伯爺,天無絕人之路,這是伯爺的運道到了。」

  方伯爺點了頭,連忙出門,匆匆找他的運道去了。

  但丫頭跑來找洪夫人,訴說一遍,洪夫人著人去找他,找來了,又訴說一遍,這裡面必然是要耽誤一些時間的。

  方伯爺腳步匆匆地走到了新房,瑩月除了拜堂那日,如今還是第一回看見他,嚇了好大一跳,道:「窩,我二叔,二嬸,已經走了。」

  她說話還慢,把方伯爺聽得急得火星子快冒出來,顧不得斥她,忙掉頭去追。

  追的半途上,遇見了方寒霄。

  他心下咯噔一沉,劈頭問道:「徐二老爺呢?!」

  方寒霄隨身沒帶紙筆,笑著向他做口型:早走啦。

  他牙齒雪白,笑意宛然。

  方伯爺頭腦一暈。

  又一個機會,又一個機會讓他攪和了!

  不,還有機會的,徐二老爺一定走得不遠,他還能追上去!

  他不顧形象地快步往外走起來。

  方寒霄無聊地看了他的一眼背影,沒管他,繼續往裡面走。

  他不但已經送走了徐二老爺,還叫人想法去徐家傳信了,徐大太太一定會知道徐二老爺要告隆昌侯的事。

  所以方伯爺沒機會的。

  他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晃著手,走回了新房。

  瑩月這個時候正要進屋。

  她早該進去了,只是方寒霄走後,她莫名所以,跟丫頭聊了一會兒,沒聊出個所以然,把方伯爺聊來了,雖然他很快又走了,但她驚得沒回過神,玉簪石楠兩個也茫然得厲害,主僕三個在院子裡又胡猜了一陣,才想起要進屋。

  這個時候,方寒霄走回來了。

  ……

  他怎麼還會回來!

  瑩月也不知自己怎樣想的,總之可能是又嚇了一跳,然後她抱著一直沒機會放下的他塞給她的書,老老實實地站回到了院子角落裡。

  方寒霄:……

  他也不知自己怎麼會走過來的,可能是心情太放鬆,打發走了徐二老爺,他本來是該回去靜德院了。

  他眼睜睜看著瑩月挪著碎步從臺階下退回了那個角落,嘴角抽了抽,沒憋住,也就索性笑了出來。

  他笑著沖她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動了,然後轉身走了,看背影肩頭還有點聳動。

  瑩月:「……」

  她知道自己犯了蠢,但還是被嘲笑得紅了臉。

  這個人好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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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徐家。

  方伯爺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徐二老爺急著要找門路把官司打贏,歸心似箭地飛快趕回了徐家。

  徐大太太見他又來,開始幾乎要氣死,因為徐二老爺不顧禮儀地直闖到了後院,也不管她要不要聽,直接把她堵在了正房裡,巴拉巴拉地就說起來。

  徐大太太這一次終於被迫聽完了徐二老爺的話,然後她再也氣不起來了,而是出了一身冷汗,如劫後餘生。

  差一點,差一點她望月的好事就要叫愣頭青的小叔子給攪了!

  她忙忙地就讓人安排屋舍,無論如何,先得把徐二老爺留下來,不能再叫他往外頭去瞎撞。

  真是太可怕了,他還撞到了平江伯府去,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一個人,怪不得當年公公要把他攆回揚州去,一壓這麼多年,看看這一回來,就又要壞事!

  徐大太太又氣又怕,又趕著著人送信去衙門給徐大老爺,徐大老爺卻沒那麼快回來,她找不到可靠的人商量,心裡存著這麼件事難過,忍不住和女兒望月抱怨了兩句。

  「你看看你二叔,真是一輩子沒有幹過一件好事,你祖父在時還能管著他些,如今是無法無天了!」

  望月一聽也是急了:「娘,隆昌侯也回來了?」

  徐大太太不意她的關注點是這個,愣了一下道:「你二叔是這麼說的,說是被他告了回來,所以他也才跟著來了,這門官司可能要打到御前去。」

  「糟了!」

  徐大太太點頭歎氣:「可不是糟了。」

  「娘,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望月捏著帕子,「隆昌侯不在京裡,岑世子娶續弦,說通了岑夫人就可以,隆昌侯不奉詔是不能私自回京的,岑夫人到時去信任上跟他說一聲,多半也就成了,可他回了京裡,怎麼會不親自過問兒子的親事?那——那就難說了。」

  做娘的寵慣兒子,知道裡面有些不妥一般也難經得住兒子歪纏,做爹的就不一樣了,世上多是嚴父為多,兒子敢不恭敬聽話,討一頓好打還差不多。

  這個道理基本各家都相通,徐大太太一聽,回味過來問題比她以為的更加棘手,登時眉頭深鎖:「都是你二叔惹出來的,唉,真是個災星!」

  母女倆想來想去,無計可解,只能互相對著把徐二老爺又罵一頓。

  好在到了晚上,徐家的第一號大神人徐大老爺終於接信回來了。

  徐大老爺和徐二老爺是十多年不曾見面了,不過一母同胞,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徐二老爺一點也不生疏,抱著兄長大腿就求救。

  徐大老爺任由弟弟把他的衣擺揉成了一團,很好脾氣地道:「二弟,我也沒有辦法啊,而且,我看這事是你過錯更多。」

  徐二老爺好幾十歲的人,瞪大了眼:「大哥,你還是不是我的親大哥了?!別人說我錯也就罷了,我們一個娘胎生出來的,你也不向著我!」

  徐大老爺道:「好,好,我向著你。」

  就這麼一句。

  徐二老爺再問,徐大老爺就道:「我向著你,但是我沒有辦法啊。」

  徐二老爺不信:「大哥,你在京裡這麼多年,又做著官,怎會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又不像我,窩在揚州那小地方這麼多年,就那刑部大理寺什麼的——咱爹當年可做的是刑部尚書,還有都察院,哦對了,我大侄兒那岳父不是升了僉都御史了?這些可能審這樁案子的地方,你快都帶我去轉轉,提前把官司打點打點!」

  徐二老爺又扒拉出一條人脈,信心大漲,心想怪不得方寒霄叫他回徐家來呢,家裡這麼多關係,他確實沒必要去捨近求遠。

  徐大太太臉撂了下來,這災小叔子把望月坑了還不夠,還想把徐尚宣也坑進去?!

  她一口先堵住了:「大哥兒他岳父去南邊巡查去了,連著大哥兒都不在家,二叔別提他們了。」

  徐二老爺很失望:「怎麼這般不巧。」

  徐大太太聽他口氣,氣得重重剜了他一眼。

  徐二老爺毫無所謂,徐大老爺的好脾氣還給了他進一步耍賴的信心,他撿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道:「大哥,你不幫我也行,我輸了官司,回去沒錢過日子了,我就不走了,我把我家大哥兒二哥兒還有幾個丫頭都叫過來,以後就在這裡靠著大哥了,我也是徐家人,這宅子也有我的一份子,對吧?」

  對個鬼!

  徐大太太要氣炸了,道:「二叔,老太爺在日,我們可是分過家的!」

  「對啊。」徐二老爺一口應下,「我也沒要再分一遍,就來走走親戚,不行嗎?」

  徐大太太收拾庶女智計百出,對上這種橫且不要臉的,就沒那麼大能耐了,氣得只能沖徐大老爺道:「老爺,你看看!」

  徐大老爺愁眉苦臉。

  徐二老爺來這麼一招,他生平最怕麻煩,也有點受不了了。

  「二弟,你就不要告嘛。」

  徐二老爺一口拒絕:「不告不行,我精窮了。況且不說我,族裡那大侄兒跟著我出了事,隆昌侯不把損失賠給我,我拿什麼錢去賠他?人家一條命就白死了不成?這可都是族裡的人,大哥,你是在京裡不錯,可你總有回家祭祖的一天吧,到時候族裡人都戳著你的脊樑骨,那連我們爹的顏面都不好看。」

  他還正經有兩分歪理。

  徐大老爺只好歎氣:「唉。」

  **

  從淮安府一路擴散而來的這件案子對於京城的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樁小案子,許多人都還並不知道。

  但也有一些人格外關注。

  方伯爺毫無疑問是這裡面最用心的一個,案子還未下發有司,他已經努力地、全方位地從各個途徑去打聽這樁案子的每個細節,他那日雖然沒有追上徐二老爺,但徐二老爺既然在京,那就總有見到他的機會,方伯爺打算在與徐二老爺碰面之前,先把前期準備都做好了,確定能打動徐二老爺,然後幫著他,形成對隆昌侯的一擊即中。

  他如今雖然沒職差,但比徐二老爺這等遠離中樞的人政治嗅覺還是敏銳得多,皇帝若放心隆昌侯,根本就不會叫他回來,由當地官府審理就是,既然叫回來了,那就是有縫。

  方伯爺要做的,就是努力把這條縫擴大,擴成一個坑,把隆昌侯踹下去。

  但他有一點疏忽的是,隆昌侯不是個死人。

  他這麼打聽,隆昌侯府在京裡也是盤桓世居多年,很快就收到了風。

  方伯爺之居心,那真是連隆昌侯府的一個小廝都知道。

  皇帝似乎對他不太放心,背後陰惻惻有對手準備捅他個透心涼——

  隆昌侯在這雙重壓力之下,慫了。

  或者說,也不叫慫,是戰略性妥協。

  徐二老爺為什麼告他,要錢,隆昌侯缺不缺錢,不缺。

  兩條理,非常簡單明瞭。

  隆昌侯先前不妥協,是沒想到徐二老爺是這麼個人,但現在情勢到了這樣,他就坐下來和徐二老爺談一談,也沒什麼。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是必備的品質,也並不丟人。

  互相達成了什麼條件外人未可知,總之談出來的結果是:徐家族裡那個淹死後生的父母撤訴了。

  這對父母改了口,說其實不確定兒子到底是自己跌河裡淹死還是被鈔關兵丁推下去的,這口不是好改的,改了就是誣告官員,總算隆昌侯寬宏大量,看在他們是老來喪子,傷心過度的份上,代為求了情,沒把他們入罪,打頓板子以儆效尤罷了。

  那個老家人是奴身,原就是順帶著告的,跟著不算數了,人命官司都已了結,單純的一船貨物到不了皇帝的眼界裡,沒出三月,整件事葫蘆提地就完了,徐二老爺也悄無聲息地出京,回去了揚州。

  因為錯失了第一時間與徐二老爺達成聯盟而轉去準備的方伯爺:「……」

  他很方。

  他失去風度,暴跳如雷地在自家院裡足足把隆昌侯罵了半個時辰。

  怎麼能就這麼慫了呢!

  徐家唯一足懼的徐老尚書早在底下躺成了一具白骨,就現在徐家這幾塊料,以隆昌侯之威勢,居然跟他們慫了!

  那個後生的父母,徐二老爺,肯定不會白白改口,這些刁民胡攪蠻纏勒索隆昌侯,隆昌侯居然咽得下這口氣!

  方伯爺真是——他這口氣好難咽下去啊。

  **

  隆昌侯了了官非,在出京回衙的船上。

  他沒進船艙,今日有風,船帆被風吹得飽滿鼓足,他的衣袍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徐家與他要的不單是錢。比方伯爺以為的還要多。

  他還是給了。

  他咽得下這口氣嗎?當然不。

  但他不能失去漕運總兵官這個位置,他冒不起一絲可能的風險。

  因為天下風雲將變,他要以此為基點,圖謀一場更大的,從龍富貴。

  他已經下注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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