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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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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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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0:54: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朝臣交結藩王這個罪名,可大可小,放在從前是大的,根正苗紅的天子坐廟堂,不忠天子而與藩王眉來眼去,用不著有別的謀反起事之類的大罪名,只這一條,就夠言官們聞風而動,做出無數文章了。

  但在如今算小的,因為東宮年復一年地空懸,眼看著還將繼續空下去,與藩王有勾連的豈止隆昌侯一人——假設于星誠所參是實,不乾淨的人多了去了,法不責眾,再大的罪名,人人都在幹,心裡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這個人心上自然而然的轉換,是由當前特殊的時勢造就,連皇帝都無法控制。

  於是,于星誠的彈章抵達以後,附和著參隆昌侯一兩本的有,不多,認真扒拉一下,這不多的幾個之前還基本是站蜀王那邊的,嘴上嚷著一片公心為朝廷,到底是不是打擊政敵天知道。

  總的來說,沒掀起來什麼大浪花,皇帝也沒對此做出什麼激烈反應,沉默了兩天以後,下詔讓隆昌侯和潞王各自寫個折辯過來。

  于星誠的彈章裡沒有揪住實證,那麼隆昌侯和潞王不可能承認,飛一般寫了奏章來,都把自家撇成朵清水蓮花,潞王還跟皇帝尬敘了一番兄弟情,哭出兩缸眼淚。

  皇帝信不信不好說,御筆朱批的是句「知道了」,然後,這件事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只有在一戶人家過不去。

  徐家。

  徐大太太快瘋了,急的,悶的。

  大水沖了龍王廟,兒子的岳父參了女兒的公公,這算怎麼一回事呢?!

  消息傳出三天內,望月回娘家哭了兩場。

  她想像裡矜貴驕人的豪門生活幾乎沒有享受著,天天按下葫蘆浮起瓢,滿世界都在跟她作對,她才進門時,岑夫人看她不過冷淡,現在連個客氣的臉都不願意擺了,直接拿她當掃把星。

  徐大太太聽女兒說的,心疼得不得了,可岑夫人為此把氣出在望月身上太正常了,她都沒法去出頭,只能再三安慰她:「你哥哥快回來了,等回來,我問問他是怎麼回事。」

  「哪天才回來?這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望月哭道,「不然,我去于家問問大嫂!」

  于星誠出行可以用個隨行文書之類的名義把徐尚宣帶著,不可能把女兒也帶上,所以徐家長媳于氏一直在京裡,于氏母親身子虛弱,于星誠對女婿夠意思,徐大太太投桃報李,也很大方,兒子不在了也沒把兒媳婦叫回來,只讓她在娘家服侍母親,定期回來請一請安就行。

  聽了望月的話,徐大太太本要同意,一想,又搖頭:「你問不到什麼,親家老爺在外做事,難道還會特意寫信回來告訴她一聲不成?罷了,再等幾日罷,你哥哥先前寫了信來,親家老爺的巡查了了,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望月聽了在理,沒辦法,只好勉強再忍一忍,但她不想回去隆昌侯府,徐大太太勸著她:「你婆婆已經不高興,你還總往娘家走,看在你婆婆眼裡,豈不是在跟她賭氣?更該不舒服了。」

  她心疼女兒,又保證:「你放心,你哥哥一到家,我立刻就問他,然後告訴給你。」

  望月被連哄帶勸地,無計可施,只有滿肚子委屈地回去了。

  好在徐尚宣的信不是空話,過去沒幾日,八月初,他真的回來了。

  他這趟是遠行歸來,依禮該先拜父母,所以他沒跟著岳父去于家,在城門口就分了手,直接先回自己家來了。

  徐大太太大半年沒見到兒子,這一下如天上掉了隻鳳凰,歡喜得都不知道怎麼好了,一邊趕著叫人備水備飯,一邊一疊聲問了許多問題,恨不得徐尚宣把在外的每一天都描述一遍才好,同時又心疼著兒子黑了瘦了。

  徐尚宣黑是真的,他整個盛夏是在外面過的,風吹日曬,一張臉黑得發亮,瘦就沒有了,他的身材還是如在家時一般壯碩,總的來說,他從外貌上不再像書香人家的子弟,就是個很糙的大漢。

  倒也難怪徐大太太心疼他。

  徐尚宣自己對此無所謂,一氣連灌三杯茶水後,一抹嘴,劈頭就問徐大太太:「娘,大妹妹和三妹妹的婚事是怎麼回事?」

  這一說,徐大太太想起來女兒的事了,忙先反問他:「親家老爺怎麼參起自家人來了?這可是坑苦了你妹妹!」

  「誰知道跟他是自家人啊!」徐尚宣很乾脆地一攤手。

  徐大太太道:「怎麼不知道——」

  她直著眼,忽然反應過來了。

  望月嫁到隆昌侯府是在徐尚宣外出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他跟著于星誠滿江南跑,居處不定,沒辦法給他寄信,而一般的婚嫁事不會無端傳播到那麼遠,徐尚宣也沒法從別人嘴裡聽說,以此時信息的獲取程度來說,他不知道妹妹的婚事有變動是很合理的事。

  他這個徐家長子都不知道,于星誠更不會知道。

  所以,這件事竟好似是陰錯陽差下發生的,徐大太太心裡原來還責怪著于星誠,這下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徐尚宣的問題沒得到答案,追著她問:「娘,你還沒告訴我呢,我們是回程路上才聽說的,岳父極不高興,幸虧已經回程了,要是還在巡查著,他恐怕能把我先攆回來。」

  徐大太太恍惚著道:「不高興什麼?」

  徐尚宣大著嗓門:「娘,你當別人傻啊!大妹妹和三妹妹這一齣,我聽著都不對勁,何況是我岳父!你幹這種事,他老人家作為姻親,臉上也無光啊。」

  徐大太太乾咳了一聲,跟自己兒子也說不出望月生病那個託辭,只道:「我是心疼你妹妹,捨不得她嫁給那個啞巴去,把下半輩子都送在裡面了。」

  「那給別人當後娘就是好前程?」徐尚宣甚是不贊同地道,「大妹妹的婚約是祖父在時定下的,這麼背棄掉了,祖父在天之靈都不安穩。真是,不知道娘和大妹妹怎麼想的。」

  「也不算背棄,你三妹妹不是依樣嫁過去了。」

  徐尚宣忍不住翻個白眼:「所以,連三妹妹也坑進去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徐大太太跟兒子再生不起氣來,明見他無禮,也訓不得他,只道:「哪是你說的那樣,要不是親家老爺來這一下,本來你妹妹過得很好。」

  這個妹妹特指望月,至於瑩月,那不在徐大太太的考慮範圍之內。

  徐大太太想了想,又道:「既然是不知道,那你明日——」她見到兒子面上的疲色,改了下口,「歇兩日,去隆昌侯府替你妹妹解釋一下,不知者不罪,想來岑夫人也遷怒不得你妹妹了。」

  徐尚宣一口回絕了:「我不去。」

  徐大太太一呆:「啊?」

  「娘,你這麼一搞,我岳父左一個勳貴姻親,右一個勳貴姻親,他本來多正經的文臣出身,都要變得不對味了,能樂意嗎?你還叫我一回來就去隆昌侯府上,跟他家打得火熱,我這一去,只怕岳父該不叫我去于家門了。」

  徐大太太怔住了。這裡面的彎彎繞她懂,徐老尚書當年結親平江伯府就被同僚嘲笑過,不過徐老尚書當時已是正二品部堂,撐得住些許異議,于星誠不同,他才四品,想要上升,當然要更為愛惜羽毛。

  徐大太太為難了:「——那你妹妹怎麼辦?」

  徐尚宣道:「把我岳父之前不知道的事告訴她,讓她自己去說得了,不過,這一回是這樣,下回怎麼樣,那可不知道。」

  徐大太太忙道:「什麼意思?」

  「就是隆昌侯如果有事,我岳父多半還照參的意思。」徐尚宣說渴了,又灌水喝。

  徐大太太聽了發急,又見徐尚宣好像事不關己似的,終於忍不住輕輕責怪了他一下:「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妹妹,那可是你親妹妹。」

  「大妹妹這麼本事,用得著我心疼嘛。」徐尚宣直截了當地道,「要說心疼,我還心疼方寒霄呢,他夠倒黴的。」

  他是望月的哥哥不錯,但也是個男人,在這樣問題上會不由代入到男人的立場上,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難免會對方寒霄產生同情。

  徐大太太拿他沒有辦法,只好道:「你真是,你這胳膊肘怎麼老往外拐。」

  「娘,你可別說我了,我要在家,絕不能叫你們把這糊塗事辦出來。」

  徐尚宣說著,他也頭疼,問徐大太太:「娘,你給我找了這麼兩個妹夫,我以後怎麼打交道啊?對了,他們京裡遇見,沒打起來過吧?」

  「沒有,沒有,你說什麼呢。」徐大太太回答完,又不死心地道,「你真不能替你妹妹去解釋一下?」

  「能。」徐尚宣笑了,旋即道,「不過,要是我岳父煩我了,從此不許我跟著他,那可不是我的錯,我去把你媳婦接回來,以後就在家裡吧。這麼著也不錯,我正好歇一歇。」

  徐大太太可沒法這麼覺得,兒子這一歇,之前的功夫豈不又要付諸流水了?

  忙道:「算了,你不去就不去。」

  徐尚宣一回來就說了這許多話,是真累了,打了個哈欠,隨口回了一句:「娘,你少擔心了,憑什麼就該著我們去上趕著,大妹夫不是沒長腿,他自己不會去于家問啊,還得我上門去給他解釋,切。」

  徐大太太一聽:「也是。」

  今天天色太晚了,隔日一早,就忙打發人給女兒把這個信送了過去。

  **

  又隔一日。

  隆昌侯府。

  岑夫人低聲囑咐著兒子:「別的都不要緊,你這一去,務必探清楚了,于星誠手裡到底有沒有實證,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

  岑永春略有些不以為然:「母親,他若有,還不早在彈章裡寫明白了。」

  岑夫人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岑永春有口無心地應著:「好了,我知道了。」

  他出門上車,往于家而去。

  于星誠昨日已經面過君,得了幾天假期,照理,他今日該在家的。

  他確實在,正坐在書房闊大的書案後面,聽到小廝在簾外報岑永春上門拜訪的消息,隨口道:「我這裡有客,叫他等一會兒。」

  小廝應聲去了。

  岑永春有些納悶,他覺得他出門不算晚,不知誰還搶在了他頭裡,問小廝,小廝並不說,他沒法,只好被引去花廳裡暫時待著喝茶。

  于星誠不是托詞,他的書房裡確實有客。

  外面重新安靜下來,于星誠向著立在他書案側邊的高大青年微微一笑,聲音壓得低低地道:「鎮海,到我面前也要修閉口禪嗎?」

  方寒霄回以一笑,眉朗目清,並沒有停下取用紙筆的動作。

  于星誠的笑意便又轉為贊許了,他去年才做了四十歲的生辰,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雖則大半年的奔波在他身上也留下了辛勞的痕跡,但他看上去仍然有很好的風度,他的聲音也低緩而沉厚。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你這樣謹慎,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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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0:54: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于星誠于憲台,出身湖廣詩禮大族,經科考登廟堂,先入翰林後轉科道,如徐尚宣所說,一路走的都是最正統的文官路子。

  不但正,他還純。

  明面上,他不傾向於任何一藩,於立儲問題上沒有任何私人立場,暗地裡,也是。

  屬於有時候會讓皇帝頭疼,但大多數情況下會願意用也放心用的那種忠純篤實之臣。

  不過,這不表示他就是個沒有立場的人。

  純臣眼裡,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過繼,也應當遵循這個法理。

  這是太祖立國時定下的規矩,也是儒家門生奉行的聖言。

  于星誠沒有把這個立場表露出來過,他是個謹慎的人,並不喜歡在局勢未明前,早早衝到皇帝面前去吶喊上諫。

  知道他心中有此傾向的人,世上可能超不出一掌之數,方寒霄是其中之一。

  這不是因為方於兩家連著拐彎親——更正牌的姻親徐大老爺與徐大太太于星誠都從未對他們暴露過。方寒霄會知道,是他個人的原因,他出走的那幾年裡,在外地與于星誠有過巧遇。

  于星誠作為右僉都御史,比左僉都御史的地位要低一點,他頂著個「右」字,意味著要常常出外差,巡撫各地。他去過的地方,不只有江南。

  在那次巧遇並短暫的相處裡,兩人發現並確定了彼此相同的立場,從此心照不宣。

  是否聯絡有親不要緊,這一個共同的政治立場才把他們變成堅實的同盟,並為這同盟做出努力。

  不過,從方寒霄的角度,他還是要盡力把中間的親眷關係維持住,不是要靠這個保住彼此的信任,姻親有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會就此分道揚鑣,是因為他假使跟徐家翻臉,那他再像現在這樣跑來于家拜訪于星誠就會變得有些奇怪了。

  年初時他將錯就錯認下瑩月,有一小部分的原因就在這裡。

  于星誠對此顯然心中有數,他的第三句話就是:「委屈你了。」

  方寒霄提筆寫:不曾。

  于星誠以為他是不肯訴苦,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安撫之意:「我觀徐大太太教子,本有章法,不想我外出這段時日,她能幹出這種糊塗事來,我這位親家老爺真是——唉。」

  他末尾語意一轉,怪上了徐大老爺,因為徐大老爺雖然常年存在感稀薄,但他作為徐家家主,這口鍋不會因為他不管事就能躲掉,但凡他靠譜點攔一攔,徐大太太不能把這個糊塗犯成功。

  方寒霄笑了笑,對這兩口子,他是無話可說,也懶得評價了。

  他看上去甚是平靜,倒惹得于星誠又是一聲歎息:「你這命運,實在多舛了,難得你不曾因此灰心喪志。」

  可不是嘛,少年時連喪父母,沒兩年又遇匪徒追殺,殘身出走,終於回來,卻連妻子都叫岳家換了,這裡面每一條拎出來都夠人哭一壺的,何況集齊了發生在一個人身上。

  于星誠所說「多舛」兩個字,看似簡單,實則精準沉重。

  曾經方寒霄自己也是這麼覺得,所以他氣苦憤怒地跑了,直到孤身返京,他都還揣著滿懷的陰鬱,靠時不時地給二房添堵才撐住了表面上的從容情緒。

  可是現在,他對於自己人生的遭遇是真的沒有那麼不滿了。

  因為命運最後塞給他的不是又一個磨難,而是一顆糖。

  所以他回應了于星誠一句話:無事,否極泰來。

  一個人真正輕鬆的狀態是不太容易偽裝出來的,于星誠跟方寒霄巧遇那會還是方寒霄狀態不大好的時候,兩相對比,更能察覺出他前後的差別。

  于星誠對此很欣慰,一個情緒穩定,不會為仇恨蒙蔽干擾的同伴自然更讓人放心。

  他就笑著附和了句:「是。」然後便將話轉入了正題,「鎮海,我依你意,參過隆昌侯之後,你觀如今京中風向如何了?」

  岑永春若在此處,聽到此話,只怕得驚一個跟頭——方寒霄出現在于星誠家裡不算多離奇的事,有親眷關係尋得到脈絡,但能指使得動于星誠寫彈章參他爹,就實屬駭人聽聞了。

  方寒霄凝神片刻,寫:暫無特別動靜。但有一事不同尋常。

  于星誠專注地看了一眼,發出疑問:「哦?」

  ——選秀出的秀女名單報上去,一直未有下文,不知聖心究竟如何。

  方伯爺以協助承恩公的名義摻和進了選秀,對方寒霄也是有好處的,這些大面上的訊息,他能比較方便地獲取一些。

  三個未來郡王妃的數目不算多也不算少,照著程序走,此時是該早走完了,但最終人選卡在了皇帝那裡,遲遲出不來結果,對報上去的秀女,皇帝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

  這令方伯爺納悶又很為忐忑,在家裡流露過幾句。

  方寒霄本來注意力不在選秀那邊,因此注目了過去。

  于星誠才回來,沒空瞭解其中究竟,但他相信方寒霄的判斷,沉吟著道:「皇上是打算在這裡面做做文章?」

  方寒霄寫:應當是。

  怎麼做,就不太好猜了。

  禮部不肯獨自承擔選秀事宜,必要把承恩公拖下水,可見其現任主官的謹慎,這麼一個謹慎的人,最終報上去的人選不會出格,必然是樣樣卡著標準來的,這樣的人選皇帝不滿意——遲遲不決就等於是不滿意,那什麼樣的才能過皇帝那一關,就很難猜了。

  畢竟之前關於選秀的各項標準,也是經過皇帝朱批同意的。

  于星誠道:「聖心,似乎是愈加莫測了。」

  方寒霄默然點頭。

  兩人心裡都有未竟之語:皇帝這莫測,多半是叫沒兒子鬧的,自己兒子都沒有,一下倒要選三個侄媳婦,心裡怎麼自在呢。

  猜不出來,空耽擱在這裡也沒用,于星誠示意:「鎮海,你先回去吧,岑家那世子還在外面,我需去見一見。」

  他這麼說倒不是給方寒霄下逐客令,而全是一番好意,在他看來,岑永春與方寒霄中間隔著奪妻之恨,方寒霄能不見他就不要見,免得往心裡插刀。

  方寒霄的回應是勾唇一笑,寫:無妨,這中間有些緣故,世叔見了便知。

  于星誠覺得納罕,但見他面色全無勉強,便也不相強,笑道:「那好。」

  就領著他一道出去。

  岑永春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百無聊賴,已經在花廳裡轉悠起來了。

  終於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他一轉頭,眼神一亮,忙從椅子背後轉出來,揚聲道:「——寒霄,你怎麼也在這裡?」

  于星誠一個恰到好處的笑意本已擺到了面上,頓時卡住了一下,心內驚訝又好奇起來——這是怎麼個意思?

  仇人相見,分外親熱?

  岑永春居然都不來向他見禮,而是先把注意力放到方寒霄身上去了。

  他轉臉去看跟在他身邊一步之遙的方寒霄,方寒霄目光微微一轉,含著奇特的笑意與他碰了一下,然後才看向岑永春,隨意地點了下頭。

  岑永春沒看出來他們之間打的短暫機鋒,哈哈著笑了出來:「你也是來見于世叔的?這可是巧了!」

  他話中就含上了兩分優越感,「你是有什麼事請于世叔幫忙嗎?真是,你為何不來找我,我們也是親戚,你很不用跟我見外。」

  他有這個念頭也不奇怪,一樣的姻親,他要不是岑夫人催著,才不會主動來拜訪于星誠,方寒霄卻是主動就來了,還這麼七早八早地,多半是有事相求,就是沒事,那也是借著拐彎親來攀關係來。

  于星誠眼中精光一閃——以他巡過大江南北的閱歷,岑永春這點淺薄心思完全瞞不過他,聯繫方寒霄先前那一句,再聽岑永春這一句,他對這對詭異連襟間的狀況已經是了然於心了。

  這時候,岑永春發揮完優越感,才想起來向他行禮問安。

  于星誠目光複雜地打量了他兩眼,尚宣的妹妹棄美玉而攀附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知該怒其不爭好,還是說一句人各有志好。

  「世侄不必多禮。」

  于星誠抬手讓他起來,手放下來的時候,乘著岑永春轉身,就勢拍了拍方寒霄的手臂。

  方寒霄感覺到了他的安慰之意,他笑了笑,搖頭。

  于星誠大概是覺得他忍辱負重了,不過,沒有,真的沒有。

  他很自如地進去,待于星誠坐下後,也在下首尋個位置坐了。

  岑永春想不起來要回避他,徐家已經說了于星誠為何會參隆昌侯的緣故,岑永春個人覺得很有道理,岑夫人再把探話的任務交給他,他就沒當回事。

  並且吧,他也不具備從于星誠這等人嘴裡探到話的能力。

  兩句話一過,他沒探到于星誠的,反而是于星誠把他的來意探出來了。

  知道了來意,底下于星誠就順著他想聽的說了——總之是個誤會,大可不必擔心。

  岑永春就真的不擔心了,然後想起來自己的另一個來意,道:「于世叔,月中時我祖父要做七十的壽辰,母親叮囑我邀請您一聲,回頭家裡會正式送帖子來。」

  于星誠笑道:「是嗎?那要祝老侯爺壽比南山了,不過,我不方便去露面,世侄替我和侯夫人致聲歉罷。」

  岑永春追問道:「哪裡不方便?」

  真是個朽木。于星誠無奈,提醒他:「我才參過令尊,轉頭又去貴府赴宴,傳到皇上耳朵裡,算是怎麼回事呢?這個嫌疑是需要避一避的。」

  岑永春才恍然大悟:「對,對,世叔說得有理。」

  他倒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只是他懶得動這個腦筋,別人不說,他也就不知道。

  轉頭去向方寒霄道:「你可必須得來啊,不來就是不給我面子。」

  方寒霄聽了,暫沒給出回應,面上似有猶豫之色,岑永春忙道:「別找藉口,你不來,我去你家找你去!」

  方寒霄只得點了頭。

  岑永春這才滿意了,他在這裡待得本來沒有意思,當下覺得任務完成,就站起來要告辭了。

  于星誠忍耐著叫人送他。

  岑永春前腳出了花廳,于星誠掩著嘴,一聲忍笑的咳嗽就出來了:「怪道你說有緣故。」

  可不是有,岑家這位世子爺,簡直是上趕著往方寒霄手心裡蹦,攔都攔不住。

  他之前為什麼不在彈章裡寫明隆昌侯與潞王勾結的實據,就是因為沒有嘛,在這一點上,他沒有欺騙岑永春。而如今看,這實據很有可能就要著落在這位世子爺身上。

  方寒霄拿過紙筆來,跟他就此又商談了一會,于星誠邊看邊點頭:「你小心行事。」

  一時談得差不多,方寒霄也該告辭了,于星誠親自站起來送他,心內躊躇片刻,還是道:「鎮海,替嫁給你的那位徐三姑娘,畢竟也是先老尚書之後,你——」

  他想讓方寒霄不要過於遷怒於她,但這句話不是很好出口,他不曾經歷方寒霄的屈辱,空自要他寬恕未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頓了好一會兒之後,把話放得更婉轉了一點,「日後尋個妥當地方安置她罷。」

  他日大事做成,方寒霄絕不是今日地位,他不可能忍下真與這麼個妻子共度一生,那麼能放她一條生路,也算是不錯了。

  方寒霄聽了,揚一揚眉梢,他已經站到花廳門外,沒有紙筆,想了想,向于星誠搖搖頭,然後一拱手走了。

  他的態度是不願意,但被提到此事看上去心情又不壞,于星誠再能揣度人心,猜不準他這是個什麼意思,不好把他扯住問,只得無奈地搖搖頭笑了。

  **

  方寒霄是坐車來的,他一個男人出門,其實騎馬更方便一點。

  會坐車,是因為出行的路上不只他一個人。

  馬車行到半途的書館裡,停下,他跳下來,進書館找了一圈,很快找到縮在角落裡被玉簪石楠擋住的瑩月,伸長手臂拍了拍她。

  瑩月一轉臉:「你這麼快談好事情了?」

  方寒霄點了下頭。

  瑩月很有點遺憾,不過還是乖乖地道:「嗯,那我們回家。」

  方寒霄出門肯把她帶著,放書館裡他自己去談事情,然後完事來領她已經好得不得了了,她不能再跟他鬧,讓他覺得她是個麻煩,下回不肯這樣帶她就虧了。

  她把書放下,跟他後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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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瑩月與方寒霄回到府裡的時候,恰與一行有些眼熟的人擦肩而過。

  等這行人過去了,瑩月忽然想起來了,「啊」了一聲:「是武安伯夫人。」

  她之前在棲梧院外面見過她一次。

  「她可能是來退婚的。」瑩月加快了點腳步,攆上方寒霄,小聲和他道。

  方寒霄瞥她一眼,小書呆子,她哪裡知道的,還管這種閒事呢。

  他一般很少聽她說別人家長裡短的話。

  瑩月意識到了他目光的含義,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慧姐兒告訴我的,說二房好像和人家鬧得很厲害,這婚八成成不了了。」

  方慧很關注那日方寒誠事件的後續,著重在府裡打聽著,聽到洪夫人的火氣下不來就高興,她小人兒的高興沒處分享,就來找瑩月說,連帶著瑩月也一直知道這事。

  而觀剛才武安伯夫人的氣色,昂然得意中又蘊著鄙夷,鄙夷中又藏著煩躁,情緒太複雜了,瑩月一眼都看不過來,這要是和好了,應該不會是這麼個樣子。

  所以她有談崩退婚的猜測。

  方寒霄對外面的信比她知道得確切一點,武安伯府輿論都造成那樣了,明顯是奔著退婚去的,不過快一個月過去了,一直還沒有退成,因為洪夫人不甘心,不肯鬆口,拼著自己面子難看也要再膈應膈應武安伯夫人。

  這定好了的親事,也不是女家一方說退就能退的,男家不還庚帖,不曾有作奸犯科的事,告到官府去都別想退成——而看現在這樣,武安伯府應該是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終於逼得方伯爺和洪夫人讓步了。

  回到了新房,方寒霄隨手招個人來一問,這種事瞞不得人,果然,武安伯夫人來就是退婚的,該辦的手續都辦完了,洪夫人心情很壞,才找茬敲了兩個下人板子,那邊現在正鬼哭狼嚎著呢。

  瑩月縮了縮肩膀:「哎,又打人。」

  玉簪也咋了下舌:「二夫人這脾氣,做她的兒媳婦,日子一定不好過,幸虧武安伯夫人心疼姑娘,堅持著把婚退了。就不知道以後是誰倒黴了。」

  石楠接話,她思維更簡單一點,道:「頂好是找個厲害的,脾氣比二夫人還壞,那就不受她的欺負了。」

  玉簪聽得笑拍她一下:「虧你想得出,再厲害,兒媳婦到婆婆面前又能使出多大性子來。」

  瑩月倒很贊同,幫著石楠說道:「總是比我這樣不厲害的要好多了。」

  她們主僕說話,方寒霄已經坐下喝茶,原沒在意,聽到這一句,忍不住抬頭——呦,她居然知道她很不厲害。

  這句話從邏輯上說是有點無稽的,瑩月要沒有這個自知之明才奇怪呢,不過,他就是這麼想了。

  瑩月發現到了他的目光,有一點不樂意地道:「你又笑我。」

  方寒霄:……

  他覺得自己略冤,把線條英銳的臉仰起來,面無表情地繼續看她,以示他真的沒笑。

  瑩月目光如炬地點出來:「你眼睛裡笑了。」

  笑得可明顯了,不然她不會察覺。

  方寒霄:……

  這下他真忍不住笑了,快扶額的那種,丟下還沒動過一口的茶盅站起來,把她拉到書案那邊去,揮筆就寫。

  ——你再不要妄自菲薄,你這還不厲害?那你厲害起來得是什麼樣兒?

  瑩月反駁:「你說什麼呀,我哪裡有。」

  方寒霄拿筆桿頭部輕輕敲下她的額頭,叫她想。

  瑩月茫然回想了一下。

  然後,她的臉慢慢紅了。

  ……她好像真的有點厲害。

  他臉上確實沒有笑,她不肯認,挑刺挑到他的眼睛裡——他眼裡是帶了笑,不過,放在從前,她哪裡敢這麼跟他丁是丁卯是卯地挑他這點小問題呢。

  方寒霄寫著又問她:你還想怎麼厲害?說說?

  瑩月認慫了:「我不想,不想了。」

  不過,她心裡又悄悄想,他是在笑她嘛,不知道他動不動在樂什麼。

  她這點口不應心沒瞞過方寒霄,他伸手就捏了一記她的臉頰。

  瑩月叫他招習慣了,反正他捏得也不很痛,她就只是意思意思地閃躲了一下。

  方寒霄捏完倒是若有所思了一下——他現在差不多天天見她,對她外貌上的變化沒有那麼敏銳了,只是這一捏,覺得手感上似乎更好了。

  他就問她:你是不是又胖了一點?

  瑩月:「——!」

  什麼意思!

  說她胖,還要加個「又」!

  方寒霄費解她為什麼忽然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詢問般地又捏她一下。

  瑩月把他手一推,把自己身子都側過去,不但不給他碰,連看都不要讓他看了。

  真生氣了?

  她氣什麼呢。

  方寒霄伸手扳她的肩膀要把她扳過來,瑩月以為他在逼她回答,擰著不肯轉回去,但掙不過他的力道,她一邊反抗不得地被迫重新面對他,一邊垮著臉,不甘心地辯解道:「我沒有胖。」

  她不知道她臉頰這一垮,更顯出下半截線條的圓潤了。

  方寒霄當時就被惹笑了,他其實不是真說她胖的意思,認真來說她離胖也還遠著,他會這麼問她,只是因為她剛嫁來時太過纖瘦了,養到現在才算個剛好,他沒特別挑詞,不想她平時在衣裳首飾上都不見特別上心,倒是會這麼在意這麼個字眼。

  他寫:沒說你胖。

  他要是可以說話,瑩月說不準也就自我安慰著過去了,可是他是用寫的,瑩月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在他旁邊那行字上:「你說了,還說了又。」

  白紙黑字明擺著,她想裝看不見也不行啊。

  她指完,手指收回來下意識自己摸了一下臉頰——她不會真胖了吧,他好像也沒必要騙她。

  方寒霄看她動作,眼睛裡的笑意滿到要濺出來,揮筆寫:其實胖點好。

  瑩月很不認同地道:「哪裡好了。」

  以她那麼封閉的閨中閱歷都知道,哪有小姑娘會把自己吃到胖的——嗯,她現在是小媳婦了,也一樣。

  ——好生寶寶。

  瑩月瞬間紅了臉,他看著多正經的一個人,總扯不正經的話,一屋丫頭都在,他下筆寫得了這種事。

  方寒霄還問她呢:你上回後來有了沒有?

  瑩月慌張道:「沒有沒有。」

  雖然丫頭們只能聽見她的言語,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聊什麼,她還是覺得心虛,抽了本書就跑到外面坐著看了。

  方寒霄倒是沒再窮追不捨地逗她,她璞玉天成,無知無覺,他可不是,逗出火來,他要自找罪受。

  他就走了,到晚飯的時候,才又過來。

  這次過來,他就沒有走的意思了,瑩月起初沒有發覺,她晚間在燈下的靈感特別好,一直專心修著自己第五篇小文章。

  她的小文章之間並不連貫,在這方面她受了徐老尚書小冊子的影響,什麼類型都有點,她剛開始起步,自己覺得寫得很稚嫩,常常需要返修,但她做這個很有熱情,這於她是一種全新的表達,有時一個詞憋一晚上想不出合適的都不願意放棄。

  今晚上還算順利,她修完一個凝澀的片段,站起來捶了捶自己有點發僵的腰間,然後一轉身,才發現方寒霄一直都在——並且他不但在,還躺在她的床上,把她的被子團起來墊在身後,他半躺著,看她的書。

  瑩月目瞪口呆,明明有那麼多張椅子,他為什麼要躺她床上。

  她意識到不妙,不敢問他,假裝坐得累了,四處轉悠著拖延了一會時間,等回來一看,他姿勢都沒變過,躺得大大方方。

  瑩月憋不住了,只有挨過去,試探地道:「——我要睡了。」

  方寒霄沒抬頭,只是把長腿縮了縮,那姿勢看樣子是讓她進去。

  瑩月傻眼,打那晚鬧長蟲之後,他晚上沒有來過,她都習慣了那只是個意外,怎麼今晚忽然會改了常呢。

  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呆站了好一會兒,找了個藉口道:「你沒洗就躺我床上。」

  石楠從簾子外伸進個腦袋來,笑眯眯地道:「奶奶,你用功的時候,大爺已經洗過了。你的水也備好了,快過來洗吧,再等該涼了。」

  瑩月:「……」

  她意識到自己找的藉口很蠢了,因為這等於默認方寒霄洗了就可以躺她床上,但她如果不認——她也沒這權利呀。

  成了親的夫妻,方寒霄要在這裡太正常了。

  她一腦袋漿糊地去被石楠勸著去洗浴了,洗完被推回來,呆呆又戳床前,鼓不起勇氣上去。

  她不排斥他,就是——想到跟他睡在一張床上,總之十分害羞,兩隻腳就邁不出去。

  方寒霄耐心地等了一會。

  他現在這裡不是為了逗她,房已經「圓」過了,他白天明明會過來,晚上卻從不留下,這還不如沒圓過,太容易引人疑心了。

  方寒誠的婚事才叫他攪黃了,他不能留下這個破綻,所以才來,不是為圓房,是圓謊。

  他不曾有額外逼迫的表現——不敢,還是那句話,惹出火來他自己遭罪,瑩月漸漸放鬆了下來,終於蹭著床尾上去了。

  就當他是玉簪或者石楠吧,一樣的人,眼睛閉上差不多的。她心裡安慰著自己,縮到床裡面去。

  她瑟縮著,方寒霄也是很謹慎的,不去觸碰她,他嘗過欲望燎原是怎麼個感覺了,不能保證自己在那種情況下還能保有住秘密。

  其實也不是非得怎麼樣的。

  不被迷香撩動的情況下,靜靜感覺她在床鋪內側縮成一團,呼吸從起初的緊促到慢慢放緩,轉深,是另外一種安寧的滿足感。

  就是——

  方寒霄默默轉過了臉去,屋裡的燈已經被丫頭熄滅了,他看不清楚瑩月的面容,但從她呼吸頻率的變化已經可以確定她睡著了。

  這也太快了吧。

  哦,對了,夫妻對她來說,就是躺在一張床上就算的,所以她的心理關就這麼邁過去了——上床之前那段時間對她來說才比較煎熬,真上來,就結束了。

  方寒霄無語地對著黑濛濛的帳子頂望了一會,他要是也能想得這麼簡單就好了。

  ——也不好。

  旁邊有個穩定深眠的呼吸催眠效果比什麼都好,他把自己又糾結了一會兒,居然也睡過去了。

  **

  隔天,岑永春正式邀請他去祝壽的帖子送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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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0:55: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為了兒子的事,洪夫人的火氣遲遲下不去,二房那邊幾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方伯爺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比洪夫人強一點的地方就是沒怎麼尋下人出氣,但是焦躁得連家都不願意待了,天天早出晚歸。

  他協管的選秀那攤子事已到了最後請皇帝過目的階段,照理該清閒下來了,還總在外面,不知忙些什麼。

  方寒霄為此想法跟替他牽馬的小廝打聽了一下,方伯爺倒沒亂走,天天不是去禮部,就是去承恩公府,只在這兩個地方打轉。

  那他的目的就比較明確了:如方老伯爺警告他的,摻和這種事真的沒多大用,再下勤力,事完了也就完了,不會因為這樣得到什麼功績封官。

  方伯爺大概是此時才意識到了方老伯爺說得沒錯,好容易混到手的差事不到幾個月就要沒了,他不甘心又成個空頭伯爺,抓住最後的機會往裡下功夫。

  下得怎麼樣,方寒霄暫不知道,數日一晃而過,他該赴隆昌侯府賀壽去了。

  隆昌侯府的岑老侯爺與方老伯爺是一個輩分,做的是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大壽,隆昌侯府為了沖淡先前被參的晦氣,著意往大了辦,把消息儘量廣地散播了出去。

  八月十二正日子這一天,朱紫衣衫盈門,差不多層級的勳爵人家全到場了,有些關係遠一點的,人不來禮也要到,禮單源源不絕地送進來,在堂前唱禮的先生念得嗓子都嘶啞了,換一個又接著念。

  打眼望去,一派鼎盛興榮的氣象。

  岑老侯爺這麼大把年歲,人其實已經有點糊塗,來給他祝壽的這些人,他基本上沒見幾個,不過不妨礙人們喜氣洋洋地來,因為所謂祝壽,祝的是岑老侯爺的壽不錯,敬的實際上是隆昌侯的總兵官要職。

  隆昌侯現在任上回不來,岑老侯爺又老糊塗了,在前面擔迎接賓客重任的,是現任世子岑永春。

  他今日直忙了個腳不沾地。

  因為太忙了,有些事情他就管不到那麼周全,比如說,把徐尚宣的座位給安排錯了。

  徐尚宣本來不想來,但惜月還耗在選秀裡沒回家,徐大老爺怕和徐大太太吵架,仍舊躲得不見影子,徐大太太拿丈夫沒有辦法,只好硬強著兒子去給女兒撐一撐場面。

  這樣的好日子,徐家作為姻親,只搞個禮到人不到是說不過去的。

  徐尚宣被嘮叨不過,只好來了。

  他是岑永春的大舅子,這麼近的關係,照理說錯誰的也不該錯他,可偏偏吧,岑永春不只他一個大舅子。

  望月是續弦,在她前面的原配也是有兄弟的,三個。

  岑老侯爺這回做壽,原配家的舅爺們十分捧場,全來了。

  事前沒有說會來得這麼齊全,人家三兄弟,也不能把人拆開了坐,引路的小廝措手不及,跑去問岑永春,岑永春忙得滿頭汗,不耐煩地道:「那就讓他們一起坐得了!」

  小廝道:「舅爺們要一起坐,那一桌就有別人坐不下了——」

  「看那桌誰還沒來,等來了就引到旁邊去,還能缺席面不成,這點小事也要來問爺!」

  小廝聽他口氣不好,答應一聲,忙跑了。

  像這樣親眷關係的通常會安排得靠近一些,位置也會好一點,舅爺們那桌被擠下來一個,這一個也是岑家親戚,論關係雖不如舅爺們近,也不能隨便慢待,小廝不敢再去討岑永春的煩,自己費腦筋想著,好容易找個差不多的位置把他安插了,不過這麼一來,那一桌又被擠下來一個,這麼繞來繞去,兩三輪過去把徐尚宣的位置占了。

  這有一點怪徐尚宣自己,他不情願來,到得就晚,不過畢竟沒有遲到,還是在開席前到了,他和隆昌侯府來往的這些人家本來不熟,送過禮單說完吉祥話,進廳匆匆坐下來時,也沒意識到有什麼問題。

  他覺得坐他對面有個青年有一點眼熟,似乎難得是他認識的,還盯著人家多看了兩眼。

  但想不起來是誰,只覺得他生得是真不錯。

  不由又看了兩眼。

  那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了,向他笑了笑,拱了拱手,但沒說話。

  徐尚宣見他不語,覺得他們應該是不認識,他總盯人看也失禮,倉促地回了個笑,忙把目光移開來了。

  然後他東看西看,別桌都在寒暄著,他捎帶著也聽了一耳朵。

  聽著聽著,他覺出不對來了。

  原配家三舅爺那桌尤其熱鬧,三兄弟就是說不完的話了,與同桌的對談也是很熟稔的樣子,稱呼都是這兄那弟叔伯侄兒的,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聽清,周圍兩桌言語中也很熟悉,而他們這裡對比之下就顯得冷清,不是說同桌誰和誰有矛盾,就是都不太熟,關係不近,說話間自然要客氣生疏不少。

  徐尚宣遲鈍地意識到自己被慢待了。

  他按理應該是算到親眷那裡去的,排不上首席,次席總該有他,再不濟,原配續弦兩家人不好相見,那再旁邊那桌總該輪著他吧?

  結果把他當一般客人擠到這裡來了。

  徐尚宣原不是很在乎俗禮的人,望月這門親事要是他喜歡的,那他作為親眷不是不能體諒一點,坐哪都是坐,無所謂,但他先頭印象就不好,還被來了這麼一齣,登時火就上來了。

  捋袖子就出去找岑永春算帳。

  他回來也有一陣子了,岑永春還沒有去見過他,雖然他只是大舅子,不算長輩,但兩樣疊加起來,要訓一頓岑永春也是夠理由的。

  花廳外有小廝,他抓住一個就問:「你們那世子爺呢?」

  今日來人太多了,小廝不認識他,茫然道:「還在外面迎客呢。」

  徐尚宣虎虎生風就往外走。

  這回再走出去幾步,被一個人從後面拉住了。

  勁還挺大,他掙一下沒掙掉,只好轉頭。一看,正是席上他覺得眼熟的那個青年。

  徐尚宣以為自己滿臉惱怒被人看出來了,他是岑家親眷來勸架的,揚著頭道:「你少管閒事啊,跟你沒關係。」

  青年收回手,搖搖頭,虛空裡給他劃了個「方」字。

  這字筆劃少,劃在半空裡徐尚宣也認出來了,但他生著氣,一時沒明白,只覺得這青年臉長得不錯,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瞎比劃什麼,什麼方,他還圓呢——?!

  他忽然反應了過來!

  方寒霄很溫和地和他笑了笑,又拱拱手。

  徐尚宣滿腔的氣瞬間全泄掉了,腰杆都不覺要矮一截。

  無它,心虛使然。

  他妹子幹出那種事,他現在見到苦主,哪裡硬氣得起來呢——怪不得他還看人眼熟,五年前他們可不是見過。

  「原來是、是妹婿啊。」

  徐尚宣說話都打磕巴,心裡很不孝地把徐大太太埋怨了一頓,真嫌人家,不如直接退婚,非把三妹妹又塞給他,彆彆扭扭地還要做這個親戚,真是想得出來。

  他心裡同時也訝異,因為沒料到方寒霄會願意踏足隆昌侯府,所以席上看他眼熟,偏偏沒想起他來。

  方寒霄比他自然多了,閒庭信步般往外走了兩步。

  徐尚宣下意識就跟上去了,他以為方寒霄有話——或者是有賬要跟他算,碰到了更苦的苦主,他也不記得自己被慢待那點事了。

  但跟了一會他發現,方寒霄沒話跟他說,也沒具體方向,好像就是隨便出來走一走。

  無論多麼豪闊的宅院,前庭後院這個基本格局是不會變的,他們只在二門外的前庭這一片地方轉悠,像是在屋裡坐得悶了,出來透透氣似的,沿途碰見的下人們都沒有阻攔。

  只有轉悠到一個地方的時候,門前有明確的守門小廝,站姿很筆挺,方寒霄遙遙看了一眼,沒有靠近。

  那應該是隆昌侯的書房。

  這是他第二次來隆昌侯府,上一次來時是晚上,不好亂走,也看不清楚,這一次,他才大致確定了外院各處的佈局。

  從他返京開始,他冷眼旁觀望月高攀,與岑永春虛與委蛇,最終為的,就是在不引起隆昌侯警覺而進入隆昌侯府的這個機會——或者說,這些機會。

  因為他不能保證一次就能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隆昌侯的那樣東西如果真的如他所推測的那樣藏在京中,一定十分隱蔽,對於自己的命門,那是怎麼保護也不為過的。

  他返京真正的任務,就是找到這樣東西,證死隆昌侯——不能翻身的那種,如之前徐二老爺那種小打小鬧不夠,那可能拉下隆昌侯,但無法一併將潞王打殘,砍斷他伸向儲位的手。

  所以,他給徐二老爺出了主意,讓他去找徐大老爺鬧,通過談判的方式解除了隆昌侯的危機。

  他當然不是潞王一夥的,當時這麼做一則是不能讓總兵官重回方伯爺手裡,二則他並不怕隆昌侯倚漕運之肥繼續資助潞王,金錢越是源源不斷地流到潞王手裡,他能找到的證據就越硬實,越能讓潞藩遠離儲位。

  不過,他也不能讓潞王在這過程裡太得意了,在他找到證據之前就把儲位撈到手裡,該打壓他的時候,還要壓他一下。

  他因此動用了一條線上的于星誠。

  于星誠的傾向深藏於心,外人不知,但他作為朝廷官員,不管站不站隊,都算是明面上的人,在博弈階段,他可以提供的幫助有限,許多事,仍是方寒霄一人來。

  與于星誠不一樣的是,方寒霄的啞廢是他最好的障眼法,但同時,他要隱藏好自己,就要儘量少地借助他背後之人的力量,只利用自身所有能利用的東西。

  大約是走在隆昌侯府的土地上,方寒霄的思維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看似隨意走著,其實眼睛沒空,腦子裡也沒閑著,將自己至今以來的所為都過了一遍。

  徐尚宣什麼也不知道,傻呵呵地被他溜了一圈,開始不敢說話,漸漸憋不住,終於主動想搭個腔:「那個,妹夫啊。」

  方寒霄回過神,轉臉看他。

  他趁勢跟著徐尚宣出來,是覺著跟他一起隱蔽性更強,他要一個人在這轉悠,碰上眼尖的說不準能看出他在窺視,兩個人一道,就好像出來聊事一樣,一般識趣的下人也不會靠過來。

  徐尚宣頓了片刻,想找個合適的說辭,失敗了沒找著,索性一拍巴掌,直接道:「你是不是看岑家那小子不痛快?別跟這撒悶氣了,走,你看我去罵他一頓,揍他兩巴掌也行,他要還手,我們就跑,這勞什子壽酒不吃也罷!」

  他自以為是明瞭了方寒霄轉圈的意思——不管他為什麼來的,他在這裡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不願意坐屋裡看人家的富貴熱鬧,寧可出來瞎轉清靜清靜了。

  方寒霄:……

  徐尚宣是真打算這麼幹的,他性子莽,不怕得罪岑永春害妹妹吃苦頭,反正妹妹原來日子也不好過,揍岑永春一頓,下下他勳貴子弟的驕氣,他對妹妹也許倒能客氣些。

  方寒霄搖頭,他自己是習武之人,看得出來徐尚宣腳步沉重,下盤虛浮,所有的本領恐怕就只有一膀子力氣,這樣張口要在人家的地盤上去揍人,他真是服了。

  徐尚宣殷勤地邀請他:「你不用動手,你看我來就行。」

  方寒霄後退,再搖頭,見徐尚宣居然還要來拉他,轉頭想尋個木棍枝條之類的告訴他不必這麼幹,這一張望,無意間便瞥見隆昌侯那書房附近多了個人在走動。

  這本來不奇怪,今日府裡來客眾多,別人要是悶了,出來走走也很尋常。

  奇的是,這個人他認得並算熟。

  是方寒誠。

  方寒霄眯起了眼——他不知道方寒誠也來了,他們不是一道出的門,位置可能也沒安排在一起,起碼他在的那個廳裡,沒看見有他。

  方寒誠來便來了,隆昌侯府要是給方伯爺下了帖子,方伯爺自己不想來,派兒子來做代表也說得過去,可是他卻在這個位置出現——

  難道一直以來,都是他燈下黑,忽視了這個堂弟?

  **

  稍早一些時候的隆昌侯府內院之中,瑩月在女眷席上,也碰到了熟人。

  不是孟氏,薛嘉言這次沒來,他上次都是硬湊熱鬧的,本身和隆昌侯府並沒有這個交情。他不來,孟氏更沒有必要來了。

  不過,瑩月碰見的這個熟人也是薛家的人。

  大姑奶奶薛珍兒。

  薛珍兒與她不在一個席面上,兩人各坐臨近著的兩張團桌,恰是個相背而對的席位,這距離不是同桌,勝似同桌。

  瑩月從坐下起,就覺得有如芒刺在背,後面時時有冷箭過來,射得她背上涼颼颼的。

  她背對著薛珍兒,薛珍兒也是背對著她,這麼動不動擰過脖子來瞪她,不累呀。

  瑩月心中小小腹誹,她對於別人的惡意本該心生畏怯,但不知怎的,薛珍兒這麼對她,她不但不怕,還不知打哪生出股很抖擻的精神來。

  要吵架,就吵,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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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席還未開。

  瑩月挺直的腰板頹了一點,因為薛珍兒不知是不是還有些作為貴女的底線教養,除了把無聲的冷箭一支接一支地放出來之外,並沒有再有進一步的舉動。

  瑩月慢慢就有點把她忘了,冷箭嘛,挨多了也就習慣了,不在意後背發涼的話,也沒什麼妨礙。

  她在的這處是隆昌侯府專為待客及儲物建的一幢添錦樓,一層門扉窗扇全部大開,樓外大片空地上搭了戲臺,臺上正演著一齣《滿床笏》,這是一齣極熱鬧又極切今日景的戲,瑩月不覺就被吸引過去了。

  因為只是要營造出一種喜慶和樂的氣氛,戲子們沒有把嗓門亮到很大,以免擾到客人們彼此寒暄說話,瑩月得把耳朵豎直了,才能聽清楚臺上的唱詞,她正專心聽著,背後忽傳來一句言語。

  「找到了,方……來了,就在……」

  這句言語音量很小,又夾在戲腔以及周圍太太姑娘們的閒聊聲中,瑩月聽得很為斷續,大半的關鍵詞都丟失了。

  但不影響她忽然一個激靈。

  就這幾個字,比薛珍兒沖她放幾十支冷箭都讓她提防——不知道為什麼提防,反正就是一下子警惕起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轉頭看一下,身後響起輕輕的椅子拖動聲,薛珍兒站了起來,跟著一個丫頭往外走去。

  瑩月再轉頭時,只見薛珍兒的步伐優雅而輕盈,已經從席間穿行出去,背影快要消失在門外了,她掙扎片刻,忍不住站起來,跟在後面追出去。

  添錦樓兩邊有延伸出去的抄手遊廊,方便繞過戲臺,薛珍兒走了左邊,她不敢追得太近,就走了右邊。

  玉簪石楠正在這邊遊廊裡閑坐著,發現了她出來,忙站起來過去:「奶奶——」

  「噓。」瑩月沖她們使了個眼色。

  玉簪緊張起來:「怎麼了?」

  瑩月觀察了一下左右,把她們帶離別家的丫頭們遠一些,才悄聲道:「薛家那個大姑奶奶,好像要去找大爺。」

  上回被薛珍兒在建成侯府裡堵住的時候,只有石楠跟在她旁邊,而且時間也不長,玉簪是回來才聽石楠說的,她怕兩丫頭忘了,還想把這節過往提一下,不料還沒說,石楠的眉毛已經豎起來了:「什麼?她可真不要臉!」

  倒把瑩月驚了一下:「你記得呀?」

  「這怎麼能不記得呢?」石楠不但記得,並且還神速地發現了另一邊已經快出了遊廊的薛珍兒的背影——一面之緣不足以讓她從背影認出薛珍兒,但這時候只有她領著丫頭在往外走,目標很明確。

  「奶奶,我們快追上去,可不能叫她對大爺做什麼。」

  真要往外追,瑩月又遲疑了,不確定地道:「我其實沒聽清楚,就一個『方』字是聽準了的——」

  「那肯定沒錯。」玉簪也開腔了,「哪有那麼巧的事,她還能找第二個姓方的不成。」

  石楠連連點頭,又催了一聲,瑩月被催動搖了:「——那就去看一看?」

  她沒幹過跟蹤人的事,可明知道薛珍兒去幹什麼,再叫她回去坐著,她也坐不住,心裡亂糟糟的,有點發急,發悶。

  石楠點頭:「走!」

  三個人走在一起目標太大了,當下玉簪仍舊留守在這裡,石楠跟著瑩月往遊廊的出口走。

  薛珍兒沒怎麼避人,今日客人太多,隆昌侯府動用的下人們也多,避不開,她也就沒費這功夫。

  這方便了瑩月的尾隨,她一邊心裡給自己找著藉口,如果被發現了,她就說她只是隨便出來逛逛,這不是薛家,她願意怎麼逛,薛珍兒也管不著她,一邊漸漸留意到,薛珍兒的方向是在一直往外邊走。

  添錦樓不在後宅深處,更近於外院,走沒多遠,已經看得見二門了。

  瑩月緊張起來——再往外都是男客了,還姓方,這個範圍進一步縮小,她幾乎不可能弄錯了。

  路上人來人往,薛珍兒也沒注意到後面綴上了跟蹤的,她比瑩月大膽得多,繞過影壁就出了二門。

  瑩月再跟了幾步,倒是有點打退堂鼓了。

  薛珍兒要是當面找她麻煩,她半點不怯,可有道理跟她吵,可薛珍兒沒這麼做,而是背過身弄別的花招,連帶著她也得暗暗地行事,她不習慣,還生出來些羞愧,感覺自己鬼鬼祟祟的,一點都不光明正大。

  薛珍兒就是來找方寒霄,又怎麼樣呢,她跟出來,看見了也不能做什麼。

  她還能管得著方寒霄不成。他現在待她不錯,是他願意這麼做,她哪裡真有本事左右到他。

  這麼一想,瑩月有點喪氣了,覺得自己追出來的舉動都很蠢,再回想一下,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跟中邪似的。

  「我們回去吧。」她拉一拉石楠。

  石楠本身的腳步已經停住了,正勾著頭往外望,聞言隨口道:「啊?」

  「回去吧。」瑩月又拉她。

  「回去幹嘛?奶奶,你看,那邊那個是不是大爺?」

  一聽此言,瑩月瞬間轉頭,也不記得自己說要走的話了,順著石楠的目光往前方努力張望。

  她們此時身處二門外的一條過道裡,薛珍兒已經出了過道,外面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前庭,前庭左邊建有三間大屋,周圍植樹栽花,風景十分優美。

  瑩月看時,只見薛珍兒直沖著屋側樹下的一個人而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瑩月:「……」

  她好生氣,氣得掉頭就走!

  石楠還在努力分辨那邊的人,抽空裡忙回頭叫她:「奶奶,奶奶,好像真的是大爺,我們為什麼要走呀!」

  她見瑩月不停,只得奔回來拉她,瑩月甩開她的手,腳步咚咚繼續往回走:「不走幹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她不要看了,看一眼就夠她不高興了!

  石楠著急又茫然地:「奶奶,那個大姑奶奶上去就拉扯我們大爺——」

  她頓住了,因為看見瑩月把耳朵捂上了。

  她轉成了哭笑不得,她本不畏懼瑩月,把瑩月的一邊胳膊拉下來,搖晃著她:「奶奶,你不看也不聽,那我們出來幹什麼呀。」

  本來她也很生氣的,可是瑩月少有地反應這麼大,倒把她的生氣蓋過去了,她倒過來要勸她。

  瑩月哼道:「我出來犯蠢。」

  蠢透了,她為什麼要出來給自己找氣生,在裡面聽聽戲多好。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很大,心裡泛上來的整個心態都是極陌生的,獨佔欲這種東西,她此前從未生出過,因為屬於她的東西本也不多。

  這跟別人動了她最寶貝的書都不一樣,她雖然心疼書,但別人真問她借,她也是能勉強借一借的。

  石楠直眨巴著眼——她已經顧不上管薛珍兒的舉動了,她還從來不知道,她家軟麵團一樣的奶奶在醋勁上居然是這麼大的。

  「奶奶,你也不要太生氣了,薛家那大姑奶奶是個寡婦,大爺肯定不可能跟她有什麼的,都是她自己瞎做夢。」

  石楠說著,又走回去往那方向偷瞄了一眼,回頭道:「真的,我沒說錯,大爺離她遠遠的了。」

  瑩月心裡舒服了一點點,但是想起剛才那一幕,更多的還是彆扭:「真沒關係,他怎麼不在席上等開宴,要走來這裡呀。」

  她這一問也是有道理的,這裡離著二門很近了,方寒霄照理是不該走過來。就好像薛珍兒不應該出來一樣。

  石楠一聽,也沒話可答了,只能堅持著道:「大爺就算有了外心,也不至於看上她吧。」

  這句話瑩月聽得並不高興,看不上薛珍兒,那也有可能看上別人,被別人撲上去拉扯,一想,她就又要走了。

  她不想待在這裡,走遠點,她覺得她心裡還好受點,在這裡想到剛才那個畫面,她眼睛都疼。

  石楠倒還想再觀察觀察,但見她都走出去一段了,她在原地跺了跺腳,沒法,只好拋下那邊,攆上她去。

  她這會幾乎是一點不生氣了,一邊緊跟著瑩月走,一邊想笑:「奶奶,我們從前勸你把緊些大爺,你不樂意聽,現在好了,大爺還沒怎麼樣呢,你就氣鼓鼓的,原來從前都是裝出來的大方?」

  她忍不住打趣了瑩月一句。

  瑩月板著臉道:「我沒裝。」

  不過,現在又不是從前了。

  從前薛珍兒當面攔她,說她配不上方寒霄,她轉頭就把她忘了,一點沒覺得怎麼樣。

  因為從前方寒霄也沒對她好。

  他不對她好的時候,對誰好她都無所謂,可是他開始對她好了,那她就不喜歡他再對別人也這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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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薛珍兒撲上來的時候,方寒霄有一瞬的驚愕乃至愣住。

  這是隆昌侯的書房附近,雖然暫時沒別人過來,比別處顯得清靜,但光天化日,仍然隨時會為人所見,薛珍兒如此大膽到有點癲狂的地步,是連他都出乎意料的。

  衣袖被扯住的同時他就甩手後退,同時餘光一瞥數十步外的方寒誠,果然,他已經被驚動了,看過來的目光炯炯,與他在半空中相碰之後,迅速浮上了發現什麼聳動醜聞般的興奮,腳下快步向他靠近。

  徐尚宣暫沒注意到方寒誠,只是看著薛珍兒張大了嘴,又看看方寒霄:「妹夫,你——你跟有夫之婦有染不太好吧?」

  薛珍兒嫁過一回,梳的是婦人髮髻,她能出來做客,已是出了夫孝,穿著上都是正常打扮,看不出寡居狀態,所以徐尚宣有這一問。

  方寒霄沒空理他,往後又退兩步,退到薛珍兒伸長手臂也夠不著他的位置。

  她就不是有夫之婦,他也不能跟她有所牽連,這個名聲可不好聽。

  照理,薛珍兒該比他顧慮得多,不知今日卻是吃錯了什麼藥——這不是方寒霄有意罵她,他被扯了一下袖子,還不至於生出多大火氣,純就是真這麼想的。

  徐尚宣不傻,雖未得到解釋,但見他避嫌避得這麼堅決,也意識到似乎是自己想差了。

  妹夫不能說話,這不知哪來的女子跑來就拉扯「非禮」他,他覺得自己作為大舅子該幫他發個言,就又轉而沖著薛珍兒道:「你這婦人,好生無禮,有話你跟我說,不要瞎動手。」

  「大哥,這不是你在哪裡欠的風流債吧?」

  方寒誠於此時走到了近前,張嘴搶在薛珍兒回答前插了話,語氣是調侃的,然而言辭是藏不住的惡意:「父親近來才訓了我好幾次,還拿大哥與我做榜樣,不想大哥在府裡隱藏得好,這外面,可是十分精彩啊。」

  徐尚宣這才注意到他——他認得方寒誠,只是見得很少,這個認得也就停留在似乎眼熟的程度上。方寒誠說出「大哥」這個稱呼,他才能把他跟名字對上號。

  「你別亂說,這可不是好開玩笑的事,你大哥跟這婦人根本沒瓜葛,對吧?」他扭頭問方寒霄。

  方寒霄點頭。

  徐尚宣得了底氣,更挺了胸,要再把方寒誠訓兩句——他對妹婿理虧,對妹婿的堂弟又沒什麼了,方寒誠哼笑了一聲,搶先道:「有沒有瓜葛,只問一人可不作數,怎麼也該再問一問這位奶奶吧?」

  他說著就去看薛珍兒,露出很溫和斯文的微笑,薛珍兒被他話語帶到,也看向了他。

  她看的時間有點久。

  方寒誠:「……」

  這婦人也太水性了吧?先前衝過來就拉扯他堂兄,現在又猛盯他看個不停。

  薛珍兒終於說話了:「——我腳滑,絆了一下。」

  方寒誠剎時瞪大了眼,一口氣噎住——那叫腳滑?那叫絆倒?

  睜眼說瞎話還差不多!

  他眼睜睜看著的,目標多明確,奔著他堂兄就去了!

  薛珍兒見著他的神色,不耐煩地問他:「你有什麼意見?」

  方寒誠道:「你分明不是,你可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不好說——」

  「沒有。」薛珍兒更不耐煩了,張口就打斷他,且補道,「你少瞎說,我要是在外面聽見什麼謠言,你給我等著。」

  「噗。」

  徐尚宣笑出來了,雖然他覺得方寒誠說得沒錯,不過這婦人也太強橫,那麼明確的事,硬是能扛著不認。

  「帕子呢?給我。」

  薛珍兒這一伸手,方寒誠呆住了:「什麼?」

  方寒霄也驚訝了,難道方寒誠在隆昌侯的書房附近轉悠,不是為窺探什麼機密,而是被薛珍兒叫過來的?

  書房離著二門很近,裡外兩邊如要約了私相傳遞,在這裡會了面倒是說得過去。

  就是不知道這兩人什麼時候有了來往,從眼下看,薛珍兒認得方寒誠,方寒誠反而是不認得她的,不然不會說什麼「這位奶奶」,他要知道薛珍兒的身份,興奮度只怕得再上一個級別。

  「許大姑娘的帕子,她反悔了,不想見你了。」薛珍兒乾脆地道,手又伸了伸。

  這一句出來,方寒霄明白了過來——武安伯姓許,這個許大姑娘,正是方寒誠原來定親的對象。

  這個許大姑娘不知為了什麼事,乘著赴宴來約方寒誠相見,把他黑成炭的前未婚妻以帕相邀,方寒誠無論是想出口氣,還是以為許大姑娘與家裡意見不同,要來跟他表白表白,都必是忍不住要來赴約的。

  然而許大姑娘又反了悔,不要見了,托了別人來取回帕子。

  方寒誠的臉色僵住了:「你說什麼?我不相信,讓許大姑娘親自來告訴我。」

  薛珍兒道:「有什麼不相信的,她一時衝動,隨後就後悔了,怕被人看見丟臉,才托了我來跟你要回帕子。我要不是可憐她,還不答應呢,你少耽誤我的功夫,快給我。」

  方寒誠這陣子在家著實不好過,方伯爺生氣他胡來讓岳家抓住把柄,還禁了他一段時間的足,今天方伯爺忙,沒空來赴宴,吩咐了他,他才能出來了。

  來不多久就收到了許大姑娘的口信及帕子,他心中對這樁莫名其妙就失去的婚事有許多排解不開的怨念,一收到,立刻就過來了。

  結果,好似白白叫人耍了一遭。

  本來是他看方寒霄的笑話,這下好了,風水輪流轉,轉成了方寒霄和他那個大舅子圍觀他,方寒霄不能說話還好,那大舅子可不安分,還插話問:「許大姑娘是誰啊?」

  把方寒誠問得臉都紫了,倒又尋出來個破綻,指著那邊兩人問薛珍兒:「你說許大姑娘怕丟臉,那你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這種事,就不怕丟臉了?」

  他一指,薛珍兒就一看——沒看徐尚宣,徐尚宣的膚色還沒養回來,還是個粗黑糙漢,在她眼裡等於是透明的,她只看方寒霄。

  方寒霄:……

  他真沒和薛珍兒有過什麼來往,他從前年少沒開竅,自己的未婚妻都想不起來去獻殷勤,何況是不相干的姑娘,薛珍兒要不是薛嘉言的姐姐,他連有這號人都不知道。

  薛珍兒狠狠看了兩眼,總算把目光收回去了,她對著方寒誠馬上就換了一副神氣:「方大公子是正經人,不會說出去的,你以為像你一樣,見著人絆一下,都張口閉口風流債的,就你那名聲,不知道你怎麼好意思嘲笑人。」

  方寒誠氣的,他不論是在外喝花酒,還是在家裡跟丫頭玩紅袖添香,所遇過的女子都巴結奉承著他,從沒有見過這麼潑的,一時居然吵不過她,怒得只得不提這一茬了,轉而抓住重點道:「你叫許大姑娘親自來取,不然我不會給的!」

  「你嚇唬誰?!」薛珍兒的聲音比他提得還高,「你不給就不給,就一方破帕子,上面又沒寫許大姑娘的名字,你就算拿它出去胡說,你看別人信不信你,恐怕武安伯要來把你家大門砸了!」

  方寒誠結舌片刻,從袖子裡把攥成一團的手帕拿出來,許大姑娘的閨名裡有個蘭字,這帕子邊上就繡了一叢蘭草,他一看之下才立刻信了,但現在一細想,才發現這其實根本做不得證,蘭草又不是許大姑娘御用的,誰說她用了,別人就不能再用?

  「嘶!」

  他呼了聲痛,卻是薛珍兒乘他低頭,一把伸手把帕子搶過去了,長長的指甲刮到他的手背上,都刮出了一道白痕。

  「你——!」

  薛珍兒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搶了帕子還要警告他一句:「我絆倒的事也不許你出去胡說,不然,武安伯不砸你家大門,我爹也會砸!」

  說完帶著丫頭揚長而去。

  方寒誠氣蒙了,薛珍兒走出去好幾步了,他才想起來指著她的背影要罵:「——潑婦!」

  徐尚宣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自己無能,還怪別人潑。」

  方寒誠怒而轉頭:「你說什麼?!」

  徐尚宣道:「我說錯了嗎?那一介婦人,你說不過罷了,動手都輸,難道還想我誇你一句有本事?」

  方寒霄——嗯,方寒霄什麼也沒說,他就是點了點頭。

  點得方寒誠怒氣值又爆了一個點,他正要爆發,方寒霄已經不搭理他了,轉頭悠然離去,他一走,徐尚宣忙跟著也走。

  方寒誠一拳沒揮出去,氣得狠狠跺了下腳。

  **

  薛珍兒腳步匆匆往裡走。

  跟著她的丫頭心驚膽戰地低聲道:「奶奶,您有點冒失了,原是說好了去看方二公子的,您怎麼沖著方大公子就過去了呢。」

  薛珍兒不當回事,她還噙了笑意:「誰知道方大公子會在那裡,忽然看見,我一時沒忍得住。你怕什麼,就方二那個軟蛋樣,他能怎麼樣。」

  丫頭道:「奶奶,不是怕別的,哪怕被別人看見都算了,可是正巧落在他的眼裡——」

  「那又怎樣,我還拿不住一個軟蛋。」薛珍兒道,「再說了,他要是不同意,那剛好,我兩隻眼睛,也沒一隻看得上他,都是爹——哼!」

  「侯爺也是為了奶奶好,一片苦心,都許奶奶先去看一看方二公子再說了——」

  「屁,為我弟弟還差不多。」

  薛珍兒臉色難看下來,聲音也禁不住大了,丫頭忙道:「奶奶!」

  這是外面,畢竟不適合說這些事,薛珍兒冷哼一聲,閉了嘴,繼續走著,走回了添錦樓。

  一進去,她就跟一雙清澈的眼神對上了。

  眼神不全是清澈,還有點凶意,所以她立刻發現了。

  薛珍兒心情正不順著,迎著那眼神走到近前,挑釁地低了頭,道:「你看什麼看?」

  瑩月臉頰漲紅了——她不害怕,但是這種正面遭逢,她控制不住地還有點緊張,同時又覺得看她很不順眼,憋了片刻,確定自己的嗓音不會抖,才道:「——我看了,怎麼了?」

  薛珍兒:「……」

  她等著大招呢,憋半天,就給她憋出來句這?

  這讓她的大招也放不出來了,畢竟一樓客人呢,她也是要臉的,只能語音重重地回一句:「——不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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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瑩月整場宴席都心神不寧。

  好像始終有一根針——不,不到那麼嚴重,更像刺,木頭沒刨好冒出來的那種毛刺一樣,似有若無地戳在她心上,讓她總是不自在,終於熬到宴席結束,她會齊了自己的丫頭,忙著就往外走。

  薛珍兒見過了方寒誠,出於莫名的心情想和她說幾句話,追後面攆她:「你站著,跑什麼。我有兩句話和你說。」

  到底要說什麼,她其實沒想好,就是想先把人攔下來再說。

  不過,她也不用說了,因為瑩月沒有空理她,不想停步,轉頭回道:「我沒有話和你說。」

  頓了下,想起來放一句狠點的,「他也沒有。」

  薛珍兒一噎:「你——」

  瑩月終於把心裡悶著的這股不舒服發抒發出來了些,精神一爽,也不想回頭看她什麼臉色,腳下步子加快,直往前走。

  薛珍兒不甘心還要追,她的丫頭忙拉住她:「奶奶,這人來人往的,您消消火吧。」

  薛珍兒惱道:「你沒聽見嗎?她沖我放話!」

  惱完了她也知道不能在這場合做什麼,只得沖著丫頭發洩了句:「她給我等著,以後有的是機會打交道,我看她再往哪兒跑!」

  丫頭小心翼翼地道:「——奶奶,那侯爺的意思,您是同意了?」

  薛珍兒道:「誰說我同意了?就那個軟蛋——」她煩躁地轉了一點話音,「我不知道,再說罷。」

  她做了多年獨女,父親不吝與她千嬌萬寵,以至養出她這般脾性,可是,在一些要緊的關頭上,她知道,她恐怕終究違背不了父親的意志。

  **

  瑩月在大門外找到了方寒霄,還沒靠近他的時候,已經聞到了熏人的酒氣——不是他的,是徐尚宣。

  徐尚宣自覺對不住這個妹夫,男人要賠禮,最好的地方是酒桌,他咣咣就把自己喝醉了。

  方寒霄起先沒在意,見他喝得那麼乾脆,又看他那個外形,以為他酒量很好,等發現不對的時候,徐尚宣已經爛醉了,走都走不了。

  他只得幫忙把這個醉漢拖出來。

  瑩月看愣了,等回過神,暫時顧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忙幫忙尋找徐家的小廝跟馬車,終於找到了,把徐尚宣塞上去,她才回去了自家的車裡。

  她先上車,然後方寒霄上來,在她旁邊落座。

  瑩月觀察了他一下,確定他是好好的,沒有醉。

  方寒霄察覺到她的目光,轉臉揚眉:怎麼了?

  「怎麼了,哼,你說怎麼了。」

  這一句瑩月原來只是想在心裡回他的,但她關不住喉嚨,極順暢地就從嘴裡溜了出來。

  說出來以後她有一點點後悔,疑心自己太凶,怕把他問煩了,拿餘光去瞄他的臉色——一下瞄到一張放大的臉。

  方寒霄整張臉都傾靠了過來,睫毛快戳到她臉上,然後才沖她搖頭:不知道。

  那個頭搖的,之興趣盎然,簡直形容不盡。

  他這麼一挨近,半邊身體自然跟著過來了——包括被薛珍兒拉扯過的那半邊袖子。

  瑩月低頭看一眼——她不想看到,想給他撕了。

  但是這個心思太可怕了,她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不知道她怎麼會這麼壞。

  方寒霄暫未解她在想什麼,見她看他手臂,逗她似的,抬起手遞給他。

  瑩月推他:「別鬧。」

  再鬧,她真給他撕了哦。

  這麼在想像裡殘暴一下,她好像又出了點氣,覺得又舒服點了。

  方寒霄沒聽她的,又靠過來,瑩月又推他一回。

  這次方寒霄確定她是很不對勁了。

  他翻出車上放的紙筆來問她:是我得罪了你,還是席上誰得罪了你?

  他寫時,瑩月悶悶看著他的側臉——除了不能說話,他哪哪都沒缺點,一個側臉都比別人生得好,怪不得亂招人。

  他要生得難看一點,說不定薛珍兒就不那麼喜歡他了。

  然後她才去看方寒霄寫的字,巧了,問到她心上了,她脫口就道:「都有。」

  呵,真長本事了。

  方寒霄忍著笑,又寫:那我們是怎麼得罪了你?

  瑩月看見那個「我們」,本來已經消下去的小火苗呼呼又燃了起來,怒道:「你別問我,我不想說了。你們好,問你們去。」

  說完她把臉一扭。

  方寒霄眼睛眯起,嘴角逸出來笑意,他有點懂了,不過,又不很確定——小丫頭,不會洞房,在他旁邊躺一躺就擔心自己要有孩子了,倒會犯醋?

  看樣子醋勁犯得還不小。

  他寫:我和誰好,我怎麼不知道?

  瑩月心裡隱隱感覺到自己是無理取鬧,方寒霄要不管她,她自己憋一陣也就好了,畢竟就她看見的那一眼,是薛珍兒拉扯他,不是他去拉扯薛珍兒。

  但方寒霄來趕著她說話,她這股嬌氣就下不去了,哼哼唧唧的,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都說了別問我了。」

  方寒霄抖著肩膀,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覺得現在這狀況有趣極了,不想很快結束,就擱下筆,順著她的意思不問了。

  他雖不問,但話趕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瑩月又怎麼憋得回去,對著他的紙筆發呆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作的意思,只得主動又道:「你那邊席上很悶嗎?」

  不然出來亂走什麼。

  方寒霄怔了片刻,反應過來她這拐彎抹角的質問,他不只抖肩膀了,向後一倒,無聲大笑起來,整個人都在抖。

  瑩月完全不懂戳中了他哪根笑筋,她這麼鬱悶,他那麼開心,兩相一比,氣得她又推他一把——因為他又笑得向她傾倒過來了。

  然後把質問升級:「你是不是心虛了?」

  不然忽然笑成這樣,八成是想要掩飾。

  方寒霄被她推著,一邊仍是笑,一邊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這醋勁豈止不小,簡直就是很大。

  他手抖著寫下一行字反問:你那邊席上是不是也很悶?

  不然她怎麼會也出來。

  瑩月否認:「一點都不悶,我一直在看戲。」

  她中途走開過,當然不可能一直在看戲,還要這麼說,其意就是臺上有戲,台下也有戲,所以她才能一直看著。

  這層意思藏得深,但方寒霄仍是聽出來了,他立即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

  平常憑他怎麼招惹,她惱羞極了都只會縮成一團,消極抵抗,現在整個是變身,連這麼高級的諷刺都會沖他用了。

  不過,顯見也是真的委屈不高興了。

  方寒霄不逗她了,寫:你是不是沒有看見你哥哥在旁邊?

  她再能醋,天生的膽量擺在這裡,蠻橫沒道理的事她其實做不出來,會這樣,一定是其中有別的誤會。

  果然,瑩月一看就呆了:「——什麼?」

  方寒霄拿筆又敲了一下那句話。

  瑩月鼓出來的滿腔氣撲哧一下被他全敲沒了,訕訕得不得了,臉頰紅透了:「我,我大哥哥真的在啊?」

  她回憶起來了,旁邊好像是有別的人在,不過她沒注意看,薛珍兒那一撲衝擊力太大了。

  方寒霄寫:你可以去問他。

  瑩月把頭搖成撥浪鼓:「不不不用。」

  她哪裡好意思去問,連同別的也都不用問了,方寒霄就是有什麼,也不可能當著大舅哥的面來。現在她迫切地面臨著一個新問題了——她要怎麼把自己從這窘到極致的境界裡解救出來?

  太丟人了,她胡思亂想著都忍不住把石楠埋怨了一下:她只看了一眼,石楠看了兩眼,怎麼也沒認出來呢。

  唉,不過也怪不得她,徐尚宣在外面曬成那樣,五官都湮沒在一團黑炭裡了,當時還隔著好一段距離,誰能想到是他。

  方寒霄提出了又一個佐證:不只他,我堂弟也在。

  不過他回想了一下,以瑩月從二門那邊出來的角度問題,她可能看不見方寒誠的站位,她沒發現方寒誠倒是不奇怪。

  瑩月這回沒呆,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聽漏了,原來她是去找你堂弟的!」

  方寒霄滿懷笑意一頓,他覺得不對了,這個說法和薛珍兒的似乎對不起來。

  他寫:你聽見的是什麼?

  瑩月很迫切地想洗清自己,以表明她真的是誤會,十分仔細地把當時丫頭和薛珍兒說的那半截話學給了他。

  方寒霄問:只說了這個?在此之前,沒有別人找她說過什麼?

  瑩月想了想,確定地搖頭:「沒有,她一直坐在我背後。」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所謂許大姑娘轉托之事,原來根本不存在。

  薛珍兒就是目標明確地沖著方寒誠去的,借著許大姑娘的名義,把他約到了那裡。

  問題出來了,薛珍兒為什麼這麼做呢?

  瑩月樂得見他想事情,免得來笑她,把自己往旁邊縮縮,只怕打攪到他。

  方寒霄之前已經笑了她不少時候,現在這一想,還沒想出頭緒,不多久也就回到平江伯府了。

  他送徐尚宣耽擱了一會,方寒誠比他先回來,但沒進去,特意在外院晃悠著,等他來了,迎上來開口嘲笑他。

  「大哥,你原來比我想的更有能耐,連薛侯爺家的那個寶貝寡婦都勾得上手,幾時教一教兄弟?」

  方寒霄聽他話音,知道他是不知去哪打聽過了,問出來了薛珍兒的身份,所以回到府裡了還有勁頭再來潑他一遍髒水。

  他沒紙筆回不出話,也懶得理他,只轉頭留意了一下瑩月的神情——從前不知道家裡藏了這麼隻醋罎子,別又翻了。

  瑩月是不舒服,她不是在想薛珍兒了,只是覺得方寒誠講話太難聽了,反駁他:「你別胡說——」

  「你胡說什麼!」

  同時響起來的這一聲比瑩月的響亮多了,方伯爺從門外大步走進來,對著方寒誠怒斥:「叫你出去拜夀,你又惹了什麼禍來?滿嘴胡浸,早知不該放你出來!」

  方寒誠被訓呆了:「爹——」

  他想不通,他嘲笑一下方寒霄,方伯爺至於用這麼凶的口氣說他?

  方伯爺還沒訓完了,伸指就向他:「你閉嘴!剛才那個話,再不許提了,你大哥成了親的人,怎麼會幹這種事?你敗自己兄長的名聲,你出去又有什麼光彩了?——還站著幹什麼,還不給我進去,這幾天不許再出門了,好好反省去!」

  方寒誠氣得快炸裂了——這到底是誰的親爹!

  他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方伯爺餘怒未消,對著他的背影還要說一句:「越大越不懂事!」

  然後才跟方寒霄笑了笑:「霄哥兒,別跟你弟弟一般見識,他天天只是個胡鬧。」

  他笑意其實勉強,然而態度仍然是很明確的。方寒霄回了他一笑,搖頭示意無妨,心下冷靜無比——他難道還真的信方伯爺會主持公道乃至偏幫他?

  這個態度奇怪,太奇怪了。

  他讓過一邊,請方伯爺先走,然後他才慢慢往裡走,一邊走,一邊腦子裡在轉。

  轉到新房的時候,他差不多把前後事串連起來,轉出了一點頭緒。

  然後他需要出門一趟。

  如果他所想成真的話,那麼他要去找個人商量一下。

  **

  方寒霄來到了于家。

  于家是文官宅,在另一片街區,路程比較遠,不過正好,他到的時候,于星誠剛剛下衙。

  見到他來,于星誠官服還沒換,有點驚訝地笑道:「鎮海來了,有急事嗎?」

  沒急事一般是會送個帖子的。

  方寒霄點頭,于星誠就道:「走吧,去書房說。」

  方寒霄跟在他後面,兩個人到了書房,剛剛坐定,方寒霄筆還沒拿,一個人衝了進來。

  是徐尚宣。

  他是于家女婿,常年還都在這裡跟隨于星誠習學,這跟他自己家一樣,他用不著等人層層傳報,直接就能進來。

  他滿身的酒氣還沒散盡,但酒已經醒了,滿面難以形容的驚悚表情,向著于星誠就道:「岳父,二妹妹被選成延平郡王妃了,我家該怎麼辦啊?!」

  ------------------------------------

  平江伯府——出場兩房,大房方寒霄,二房方伯爺洪夫人方寒誠

  隆昌侯府——站隊潞王,隆昌侯,岑永春

  建成侯府——站隊蜀王,出場兩房,大房薛鴻興薛珍兒,二房薛嘉言孟氏,方大跟二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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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于星誠聞言,驚訝著在腦中尋索了一遍,沒找到想要的信息,開口問女婿:「延平郡王是誰?」

  徐尚宣呼呼喘著粗氣:「就是蜀王家的次子,御筆點了二妹妹,同時也把他的封號定下來了!」

  于星誠明白過來,這是才敕封的郡王,難怪他不知道。

  成了親,就算成人了,這個時候封王從禮儀上來說是很正常的操作。

  不正常的是,會點選徐惜月為郡王妃。

  惜月在這一波秀女裡身份算是最頂尖的了,比她出身還好的恐怕沒幾個,禮部謹慎,怕被言官噴,之前報上去的人選裡根本沒有她,然而最終聖旨上卻直接出現了她的名字,這其中可耐人尋味之處,太多了。

  于星誠示意女婿:「不要著急,坐下說,細細說清楚了。」

  「哎。」

  徐尚宣抹了把汗,剛坐下,一杯茶遞到他面前,他伸手接了,發覺給他遞茶的人衣飾不對,不似小廝,一抬頭,險把茶盅摔了:「妹、妹夫啊,你怎麼在這?!」

  他才發現方寒霄也在書房裡。

  「鎮海閑來無事,來走走。」于星誠代為解釋,「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奇怪,你說你的。」

  「哦哦。」徐尚宣一路跑進來,是真的渴,就把茶一口氣喝了,喘勻了氣,說起來。

  他的經歷不複雜,就是他在隆昌侯府喝多了酒以後,被送回家倒頭就睡,睡著睡著,徐大太太來把他拍醒了,扭曲著臉面叫他出去接旨意。

  他當時就把酒都給嚇醒了!

  徐大老爺不在家,他出離震驚地接了旨,掉頭就奔于家來,找岳父討主意來了。

  于星誠沉吟片刻,問他:「你妹妹應當回來了吧?」

  惜月無論是被送嫁往蜀地,還是延平郡王進京來迎娶,都是要從自己家裡出嫁的。

  徐尚宣連忙點頭:「跟聖旨一起回來了,我想問問她怎麼回事,但是她急著去看她姨娘,她身邊又跟了八個宮裡派來的宮人,我不好靠近,心裡急得慌,就先來您這裡了。」

  「你觀你妹妹神氣如何?」

  「和從前差不多吧?」徐尚宣遲疑,他畢竟也大半年沒在家了,就是從前在家時候,也是在于家的多,和庶妹們關係算和氣,但其實不那麼熟悉。

  于星誠搖搖頭,又問他:「那你這個妹妹從前是個怎麼樣的人?」

  徐尚宣道:「就——就那樣吧?」

  說實話,他一個男人,真沒有多少時候待在後院裡和妹妹們相處,而且他作為家中的嫡長子,除了望月因為是同胞兄妹,底氣更足些,敢跟他鬧個性子外,別的幾個妹妹哪裡敢得罪他,在他面前都是乖乖巧巧的,給他留下的印象,就都差不多。

  他知道自己這個回答太模糊了,努力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幾個妹妹都挺好的,三妹妹格外安靜些,喜歡看書。」

  瑩月八百年找他一回,為著問他借書,又找他一回,為著還書,作為後宅女子來說,這還是比較稀罕的,所以他對這件事的印象深些,還能說一說。

  就是對于星誠來說,沒什麼用。他問的又不是瑩月。

  「對了,我娘和二妹妹關係不好。」徐尚宣並不笨,他南邊歷練那麼久不是白歷練的,又想了想,找到了另一個突破口來說,一邊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二妹妹這回選秀,都算是被我娘逼進去的,因為她之前不肯,咳咳——」

  他瞄一眼方寒霄,咳嗽著把不肯替嫁這個話帶了過去,繼續道,「我娘生氣處罰她,她求了我爹,尋到了選秀這條路。所以,她應該是個有主意的人。」

  「——唉,都怪我不在家。」最後,徐尚宣說了這麼一句,把過錯全攬自己身上來了。

  因為這整套事是徐大太太開的頭,她不出那個荒謬的主意,牽不出後面這一串來,可他在家可以埋怨徐大太太,不能到外面說母親的不是,只能說自己了。

  方寒霄一直沉默聽著。選秀這條路,其實不是惜月本人尋的,而是他尋的,當時只為了給隆昌侯添堵,順便解惜月自己的困局,但是他也未料到,居然能選中。

  與這件大事比,方伯爺那邊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于星誠微皺了眉:「就是說,倘若親家太太去問二姑娘話,是不一定能問出准話來了?」

  徐尚宣愣一下,老實點頭。

  現在的惜月再不用畏懼徐大太太,她明面上礙著孝道不能怎麼報復徐大太太,可倘若徐大太太想知道什麼,她足有一百種方法敷衍她,一句實話都不會給她。

  「你大妹妹也是問不出的。」于星誠這一句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徐尚宣還是只能點頭,然後道:「我問吧,等我回去,二妹妹應該也跟雲姨娘說過話了,岳父有什麼話,交待給我,我去問她,她也許能說。」

  于星誠搖頭:「你是兄長,有些話不方便問。」何況惜月從前和他客氣,如今會不會遷怒把他也算到徐大太太那一撥裡,實在很難說。

  他說著,轉頭去看方寒霄,方寒霄會意點頭,上前拿筆寫下:內人可以問。

  于星誠終於鬆了口氣:「這便好,總算有個能搭上話的人。」

  他們必須要知道惜月到底是怎麼選上的,而這一點只有去問惜月本人最準確。

  方寒霄應下了話,他也不多囑咐,只回頭又去向徐尚宣道:「你回去,務必約束好親家太太,聖旨已下,無論有什麼心思,都不能再動了,到這個地步若出岔子,恐怕是你滿門之禍。」

  徐尚宣忙道:「是,我一定和我娘說。」

  別的于星誠暫時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畢竟現下所知訊息太少,於是方寒霄和徐尚宣分頭而出,各辦各的事去。

  **

  方寒霄回家來找了瑩月。

  瑩月書都驚丟了,啪嗒一聲落在桌上:「二、二姐姐選中了?」

  見方寒霄點頭,她當即急了:「你從前和我說不會中的!」

  方寒霄無奈,他也難得地覺得有一點失顏面,低頭寫:我也不知為何,所以想你去問一問。

  瑩月站起來團團轉:「好,我去問,可是這一下二姐姐要嫁很遠了,我看書上說,蜀地那地方道可難行了,吃得也怪,他們連喝茶都要放一種花椒,茶都是辣的——唉,怎麼就會選中了呢?!」

  方寒霄:……

  他寫:不一定要放,只是有些人放。

  瑩月轉過來看了一眼:「哦,可以不放?那還好了。」

  書上也不全是准的,有些人遊歷到那裡,見到以為奇事記錄下來,但其實不代表當地所有人都那麼做。

  「不說了,我去看二姐姐。」

  石楠拿了披風來,現在去,回來時恐怕要快宵禁了,八月晚間還是有些涼風的。

  方寒霄沒有別的事,陪著她一起去。

  **

  惜月已經不住清渠院了,搬回了原來的院子。

  時間太緊,現在只有她一間屋子收拾出來了,外面堂屋廂房等處還在緊著收拾,丫頭們搬著各色物件忙碌著裡外進出,在這裡掌總安排的是徐大太太派來的蔡嬤嬤,至於徐大太太本人,說吹了風頭疼,接完旨就回屋裡躺著去了。

  她這麼做當然是怠慢的,落到宮裡派來的宮人們眼裡容易讓人生出些不好的聯想,但徐大太太已經是盡力了,她實在沒法擺出正常歡欣的面孔,託病躲開,指個嬤嬤來已經用盡了她所有的涵養。

  瑩月走到門前的時候,有點卻步,因為這院子同她從前來時也不一樣了,最直觀的表現是守衛森嚴了許多,不但院門外,院門裡都站了一圈宮人,她正打量著的時候,接到傳報的菊英從裡面奔了出來,滿面是笑:「三姑奶奶,您快請進,我們姑娘才還念叨著您呢!」

  瑩月收回目光隨她往裡走,簾子一掀,惜月就站在門檻邊上等她,也是含笑:「我不便出去,不然,到外面迎你去了。你的信倒是快,我也是才回來呢。」

  瑩月看著她,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好一會兒,說出來一句:「——二姐姐,你瘦了。」

  惜月確實是瘦,但是她看上去精神很好,這同她被徐大太太關在家裡折磨時的瘦不同,眼下瘦出來的是一種沉靜,她伸出來拉瑩月一把的手都是優雅的:「來,先進來說話。」

  瑩月被她拉進去,裡間是已經重新佈置好的,坐褥靠墊樣樣都是簇新的,雲姨娘也在裡面,見到瑩月也是滿臉的笑:「三姑奶奶來了,快來坐。」

  站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她。

  瑩月要客氣,惜月把她按坐下:「只管坐,我姨娘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說著就在旁邊坐下,又問瑩月:「你可是聽大哥說的?」

  瑩月點頭,她是聽方寒霄說的,不過消息來源是徐尚宣,就當時聽徐尚宣說的也不錯。她不會同人耍心眼,心裡急,直通通地就問:「二姐姐,你怎麼選上的?」

  惜月淡定笑道:「傻話,不是你與我傳的信嗎?這會又來問我。」

  「我不知道可以選上呀,就想給你找個地方躲躲,省得你在家裡受罪。」

  惜月笑道:「既然去了,怎麼能白走一遭?」她拉瑩月的手,「你不怪我了?」

  她面上不顯,聽這個小妹子說話腔調還同從前一般,心裡其實很是鬆了口氣,鬧翻以後,瑩月給她送過一回錢一回口信,但畢竟沒有再面對面說過話,到底這份情誼能不能挽回來,她心中也是忐忑的。

  瑩月心事重重:「顧不上了。」

  她並不是惜月以為的那麼天真,她考慮的問題可現實了,把在家裡時和方寒霄說的吃行問題又提出來說了一遍,然後道:「二姐姐,蜀地太遠了,你嫁過去,可能我們幾十年都不能再見面了。」

  在殘酷的分離可能即是永別的局勢面前,那一點小疙瘩又算得了什麼,就算要提,也不是現在提的。

  這句話一說,惜月沒怎麼樣,雲姨娘的笑意頓時消失了,眼眶泛出淚來。

  她是郡王妃的生母,徐大太太再看她不順眼,也不能對她怎麼樣了,可是她將要付出的,是和女兒此生不復相見的代價。

  人生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

  她說不出來這句話,可是她的感觸,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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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0:56: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瑩月一句話把雲姨娘弄哭了,忙要往回找補,道:「我隨口說說的,遠歸遠,說不定有機會可以回來。」

  惜月也是眼圈微紅,但笑道:「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意的事,我能掙出這口氣來,以後也不用擔心姨娘在家裡受罪,已經滿足了。」

  又道,「你不來,我正也要遣人去請你,你如今在那邊府裡還好嗎?妹夫對你怎麼樣?他若是有什麼欺負你的地方,你告訴我,乘著我還沒走,我替你說他兩句。」

  方寒霄聽不聽是一回事,但她既已選中郡王妃,自然是有這個資格出頭說一說的。

  瑩月搖頭:「我都很好。」

  惜月放心了——不是她輕信,瑩月從外表在上看確實比在家裡養得好多了,她把聲音壓低了點:「那你回去告訴妹夫,小心些他二叔。」

  瑩月一愣,緊張起來:「怎麼了?」

  「我在裡面的時候,方伯爺似乎找人給秀女遞過話。」

  她們這批秀女,選秀期間一直住在皇城外圍闢出來的一處宮室裡,方伯爺是外臣,不能直接去接觸秀女,但他作為協管,想找人往裡給秀女帶個話是極容易的。

  瑩月湊上前了點:「他說什麼?」

  惜月搖頭:「我不知道,我怕惹事,沒有敢太關注。不過,他似乎是想往裡打聽什麼。」

  瑩月點頭:「好,我等會兒告訴他。」

  她見雲姨娘坐在一邊,情緒仍未平復下來,背過臉去偷偷抹淚,想把氣氛再緩和一下,就假裝輕快地笑道:「二姐姐,你還是那麼厲害,去選,就能選中了,我都沒有想到。」

  惜月卻搖頭,笑了:「不是我厲害,是你問,我才說老實話,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呢。」

  瑩月:「啊?」她真的不解了,「那二姐姐你先前——?」

  惜月先前那個話音,聽著是她很厲害的啊。

  惜月小聲道:「我只過了第一關第二關,但到第三關也就是最後一關的時候,被刷下來了。當時我發愁死了,不知道回家來,還是落在太太的掌心裡要怎麼辦。好在到我們這一關,暫時不會被放歸,大人們選中的名單報上去,要等皇上的首肯,若是皇上不滿意,可能要在我們這些還留著的人裡面再選一遍——前兩關就落選的人是會馬上遣送回家的。」

  瑩月聚精會神地聽著,點著頭:「嗯。」

  「據宮人們說,一般皇上都不會不滿意,皇上日理萬機,沒有空在宗室選秀這樣的小事上費神,而且這回還是禮部跟承恩公一起定的人選,被駁回的可能性更小了。我聽到這些,都死心了,跟我一個屋的姑娘也沒有選中,我們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們回家的信遲遲沒有下來,可是要說重選,也沒有選,我們就一直傻呆呆地在裡面住著。」

  「——然後就住到今天了。」

  瑩月猝不及防,傻傻地張大了嘴:「啊?」

  惜月輕笑道:「對,就是這樣,忽然旨意就下來了,沒有什麼重選不重選,我直接就被從落選的人裡點中了。所以我說,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呢。」

  這實在出乎了瑩月意料,她以為惜月應該是在裡面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殺重圍而出的,結果卻是這樣。

  她想來想去,只能道:「二姐姐,那你運氣很好。」

  一句話把惜月說得噗哧笑了,點頭道:「對,我運氣很好。」轉頭向雲姨娘,「所以,姨娘也不要擔心我了,我去得再遠,我們都過得好,心裡互相知道,就沒什麼好難過的了。」

  雲姨娘努力撐出笑容來:「你說得是。」

  惜月再回頭囑咐瑩月:「這事你暫且不要告訴太太和大姐姐那邊,太太不知道把我想成什麼樣了,才接旨的時候,她都快昏頭了,就讓她再昏幾天,我偏不給她這個明白。」

  瑩月先答應了,又問:「那我能告訴大爺嗎?」

  惜月一頓,目光古怪地看她。

  瑩月被看得有點惴惴,爭取道:「選秀的信其實是他打聽到的。」

  惜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那意思,你可以說。只是,你們夫妻是至親的,你同他說個話,還問我做什麼?我就不同意,你告訴他,我也怪不著你。」

  「還有,你管他叫的是什麼稱呼呀?就一個大爺,不留神的話,都不知道你叫的是誰家大爺,你好歹也加個你家的。」

  瑩月從前被她教訓習慣了,乖乖點著頭:「哦。」

  惜月懷疑地看著她:「——我的事都不瞞你,你也說老實話,你們真過得好?」

  她怎麼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呢。

  但她現在還是個未婚姑娘,說不上來到底不對勁在哪,轉頭去向雲姨娘求助。

  可雲姨娘首先她不是正房,其次她這個妾呢,做得還比較倒黴,常年難見徐大老爺仙蹤,正常恩愛夫妻該是什麼樣子,她也沒見識過。

  惜月見她眼露茫然,只得回頭再看瑩月,瑩月跟她確認:「二姐姐,我是很好,沒人欺負我。只有那府裡洪夫人有點霸道,不過我不是二房的媳婦,她一般也管不到我。之前她扣過我的小廝,大爺——我們大爺也替我出頭了,我沒吃虧。」

  這麼聽上去又沒有什麼了,惜月遲疑著釋然了:「好吧,我在家還要待一陣子,你如果有什麼事,及時叫人送信來,別自己硬捱著。」

  瑩月問她:「能待多久?」

  「看皇上的旨意了,暫時還沒有說我要怎麼完婚,要是郡王來京迎娶,我能待久一點,要是讓我自己去蜀地,那嫁妝備齊,我就要走了。」

  瑩月想起來,忙道:「對了,我要準備添妝!」

  她心裡琢磨開了,要準備什麼好,她現在還是有錢的,應該能備出幾樣體面的來——

  惜月打斷了她的念頭:「別破費了,什麼也不要你的,你出嫁,我都沒來得及給你什麼。」

  她見瑩月要說話,又搶道:「你上次捎來的銀票,我原去換開了想帶到宮裡去打點的,結果前面太順,後頭一下被刷下來,都沒來得及用。這就算你給我的添妝了,分量很足了。」

  瑩月道:「這怎麼好算呀。」

  「怎麼不好,」惜月想了想,「你要實在非得再添,那別給什麼首飾銀錢了,太太會給我備的,就算她不備,大哥回來了,大哥不會像她那麼行事。嗯——我要走了,你送我一篇送別的文章吧,以後我想你了,就拿出來看看,比送我錢好。」

  其實惜月內心不是真覺得書文比銀錢好,她被徐大太太關著,吃過沒錢的虧,那日子瑩月過得下去,她過不了。所以這麼說,就是哄著瑩月,不想再要她破費了。

  瑩月不知道,信以為真,認真地應了:「那好。」又有點不好意思地道,「二姐姐,我不會寫,都是寫著玩。」

  惜月乾脆地道:「總比我強吧,說不定比大哥哥也強。」

  瑩月忙道:「沒有,沒有。」

  又說得兩句,看看天快黑了,怕遲了宵禁回不去,瑩月就站起來告辭,惜月下午才從宮裡回來,也有疲累,沒有留她,說了得閒再請她來,就站在門邊目送她走了。

  **

  瑩月記性不錯,在回去的路上,就一字一句地全告訴給了方寒霄。

  有關方伯爺之事,是惜月主動說出來的,方寒霄先聽到了這個,覺得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他明白白日裡薛珍兒和方伯爺兩個人的反常了,方伯爺沒白擠進去協管,他探聽來探聽去,恐怕是探聽到了建成侯薛鴻興和蜀王間的眉眼——很有可能是薛鴻興也使人往裡打聽,為他發覺了,他順著這條線,摸出了薛鴻興背後的蜀王。

  方伯爺當然是不會去告發的,那對他沒有多大好處,借此搭上他早已想搭上的藩王線,才更符合他的利益。

  而最快建立起兩個本無多大交情的家族間信任的方法,莫過於聯姻。

  方寒霄想了想,這門親事他恐怕拆不掉,方伯爺連那樣的兒媳婦都準備認了,下的幾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的決心了。

  他暫時把此事放過一邊,繼續聽瑩月說起來。

  他對接下來這件事的感想仍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此,他面上就沒有多大波動,瑩月好奇道:「你不驚訝嗎?你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方寒霄向她點點頭。

  瑩月不滿了,不滿中還有點失落:「你為什麼知道,一樣聽的話,我都沒聽出來,二姐姐自己也不知道。」

  她感覺自己有點沒用。

  方寒宵看出來她的心思,寫著告訴她:得你告訴我,只有你能問。

  再過幾日他們從別的渠道也許也能打聽出來這些細節,可惜月自己到底在這過程裡發沒發揮過作用,她有沒有背著人做過什麼導致局面的翻盤,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而他們需要確認這一點。

  瑩月是很好哄的,她一想,好像有道理,惜月還特地囑咐她不要告訴給徐大太太那一邊呢,心裡就舒服了,重新笑眯眯的。

  問方寒霄:「那是怎麼回事?」

  她這麼樂呵,方寒霄心中的千頭萬緒好像也跟著輕鬆了,不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她幫忙探了話,他也不想倒過來瞞她,只是這緣故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他想了想,簡單點寫:聖意如此。

  瑩月一看,還是不解,不過以她的年紀閱歷,她不會再往後去追究,天子的旨意,那就是最高了,誰還跟天子去問為什麼呢?

  她有這個答案就夠了,點頭:「哦。」

  **

  隔日下午,方寒霄算著于星誠下衙的時辰,去了于家。

  他跟于星誠不用解釋那麼多前因後果,只把話一轉述,于星誠當即明白了。

  「原來如此。」

  所謂聖意如此,更準確地來說,其實是聖心獨斷。

  沒有任何干擾,只是皇帝一人的意志。

  皇帝不會平白生出這個意志,一定有什麼左右了他的決定。

  惜月的出身在秀女是算高的,這不是她的優勢,反而是劣勢,但皇帝力排眾議,把她從落選的那一撥裡提了出來,直接點中,這表明,她一定有她別的不可取代的長處。

  別人未必能很快想出這一點,但于星誠一定能,因為不久之前,參奏隆昌侯的那封彈章是他親手寫就的。

  皇帝當時沒有很大反應,可是從那以後,選秀按兵不動,直到如今,忽然出了結果。

  說得更明白一點,昨天是什麼日子呢?是隆昌侯親爹岑老侯爺做大壽的好日子。

  皇帝撿在這一天,敲鑼打鼓,把隆昌侯兒媳婦的親妹妹,點給了蜀王之子。

  要說只是巧合,那麼,也未免太巧了。

  如于星誠這樣沉浮官場十來年的人,已不可能有這份天真,他立刻就把前後事宜全聯繫了起來,並且得出了結論:「皇上,疑上隆昌侯了。」

  他的彈章沒有白寫,雖因舉不出實證而沒有在朝堂上激起多大水花,可是在皇帝心裡,投下了陰影。

  皇帝沉吟至今,撿在昨日那麼個大好時日,給隆昌侯與潞王上了一齣離間計。

  這兩個人臣間若沒有什麼,那是最好,什麼妨礙也沒有,可若要有什麼,那以後潞王還能不能那麼信任隆昌侯呢?

  于星誠感歎了一句:「聖心啊——」

  下一個詞通常是「難測」,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與方寒霄碰了下眼神,二人嘴邊都泛起一絲微笑。

  ——在信息足夠的情況下,聖心,其實是可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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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方寒霄從於家回來的時候,迎頭趕上了自己府裡的一場地動。

  這場地動引發自方伯爺,爆發在洪夫人及方寒誠。

  洪夫人的嗓子都快叫劈音了:「不——行!不——可能!」

  他們起初在自家居住的正房裡吵,會被方寒霄迎頭撞上,是因為隨後轉移到靜德院來了。

  洪夫人和兒子兩個人撼動不了方伯爺一個人,又氣又急沒奈何,這時候想起方老伯爺來了,一狀告了過來。

  方老伯爺聽了怔了好一刻,道:「把老二給我叫過來。」

  於是方伯爺也來了,方寒霄進去的時候,正聽見他在說:「爹,薛家那姑娘除了嫁過一回之外,別的並沒什麼不好——」

  「她都嫁過一回了,還算什麼姑娘?!」洪夫人才聽了一句,就受不了地打斷了他,她面色紫漲,昂著頭,伸著脖子,整個人是一副快氣炸了的神氣。

  「先頭許家那個倒是不摻假的大姑娘,誰叫你生的兒子不爭氣,胡鬧把親事毀了?」方伯爺吵到現在,還被叫來親爹這裡,火氣也不小,張口就道。

  「是我一個人生的兒子嗎?爭不爭氣伯爺不問問自己,只來問我?」洪夫人憤怒非常,她平時對方伯爺說話都是宛轉容讓的,這時候顧不得了,反唇就質問他,又道,「再說,就算誠哥兒糊塗過一次,好人家的姑娘多得是,重新再慢慢挑就是了!」

  方伯爺冷笑:「你倒是想挑,不想想別人是不是還由得你挑,誠哥兒當著岳母的面出了那個醜,有規矩的正經人家誰敢要這麼個女婿?除非往下找,那些小門小戶的姑娘,你又看得上了?」

  那自然是看不上的。洪夫人堵了片刻,堅持道:「誠哥兒也是才退的婚,伯爺著什麼急,過一陣子,等那些風言風語散了些,總能找到的。再怎麼找,也比找那個殘花敗柳強。」

  方伯爺聽得立刻皺起了眉:「你閉嘴!薛家姑——姑奶奶是正經出嫁,正經孀居,什麼殘花敗柳,你少胡說。」

  他說得其實有道理,但這句話裡一個「姑奶奶」,一個「孀居」,都戳中了洪夫人的爆點,她嗓音當即又拔高了一個度:「我的誠哥兒做錯了什麼,伯爺要這麼刻薄他,伯爺叫我不說可以,我絕不同意跟薛家結這門親!」

  她轉頭就撲倒在方老伯爺面前跪下,哭道:「老太爺,您看看,伯爺好狠的心啊,求老太爺給我們做主啊——誠哥兒,你也來,快求求你祖父。」

  她說著,去拉方寒誠,方寒誠順著她的力道撲通跪下了。

  「老太爺,求您勸勸父親。」方寒誠磕了個頭,他從前被方老伯爺訓過後就跟方老伯爺冷淡起來,但這個時候他作為人子,有一萬個不同意也抗衡不過方伯爺,只有來求方老伯爺出面還有一線希望,故此這個頭磕得很是實在。

  不實在不行啊,想到要娶薛珍兒那個母老虎,他下半輩子都是噩夢!

  方老伯爺臉色糾結著,問方伯爺:「老二,你到底怎麼想的?」

  兒子能樂意給孫子找這麼個孫媳婦,他也是很意外的,意外得一時都氣不起來。

  方伯爺眼神飄忽了一下:「沒怎麼想,只是跟建成侯在席上巧遇,聊得還算投機,不覺就說到了兒女事上。建成侯露出來這個意思,我一想,還算合適——」

  洪夫人知道她不該插話,但實在忍耐不住:「哪裡合適了?!我們誠哥兒又不是娶續弦,就是續弦,也犯不著娶個寡婦!」

  方老伯爺少有地贊同了她:「對啊,老二,婚姻大事馬虎不得,你還是慎重一些。」

  洪夫人及方寒誠得了撐腰,忙在一旁點頭不迭。

  但方伯爺態度很堅持:「爹,我是慎重考慮過的,建成侯剛向我提出來的時候,我也很意外,但再一想,我若回絕了,再想找這麼個人品,這麼個家世的,哪裡有這麼容易?爹之前還催過我,叫我儘快給誠哥兒另找一門親事,最好搶在許家之前,才能把誠哥兒的聲名挽回一二。我如此做,也是聽了您的囑咐。」

  方老伯爺道:「我沒叫你找個嫁過一回的婦人。」

  這個坎,他老人家心裡也是過不去的。

  洪夫人忙道:「就是,還是老太爺心疼誠哥兒!」

  方伯爺道:「薛家姑奶奶出嫁那一回還不滿一年,男人就死了,同沒嫁過的差別也不甚大,誠哥兒心裡若不足意,府裡這些丫頭們,憑你看上誰,都給你就是了。」

  方寒誠手指摳著青磚:「我不要!」

  丫頭跟正經妻子能比嗎?再說他覺得自己收兩個貌美丫頭是紅袖添香的風流事,讓方伯爺這麼一說,好像他是個色欲熏心的色鬼似的,他覺得自己很冤枉,所以一口回絕了。

  洪夫人眼看方伯爺堅持,腦中一轉,倒是想出了另一個主意:「伯爺要是執意如此,也不是不行,薛家既然這麼看中誠哥兒,他家女兒若肯給誠哥兒屈身做個妾室,那——」

  「別做夢了。」這回是方老伯爺打斷了她,「老二媳婦,你著急也不要這麼胡想,薛家那是嫡長女,出門子與人做妾,薛鴻興從此還要不要做人了?他就是把女兒留到老死家中,也不會同意這種下策的。」

  方伯爺跟著訓她:「就是,異想天開,我們這樣人家,哪有姑娘去為側妾的。」

  洪夫人怒道:「我們這樣人家,還沒有頭婚娶寡婦的呢!誠哥兒從此就好做人了?!」

  方伯爺啞然片刻,勉強道:「你不懂,我有我的道理,等誠哥兒他日掙得了好前程,誰敢笑他,捧著他都來不及。」

  方寒誠把青磚摳出來一條印子,悶聲道:「我不要人捧著,我就不要娶她。」

  方伯爺對兒子就霸權多了:「有你說話的份兒!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了,還挑三揀四的,你看看你大哥,妻子都叫岳家換了一回,不也硬是認了?」

  方老伯爺不樂意了:「你訓兒子就訓兒子,拉扯我霄兒做什麼?——霄兒,你回來了?」

  屋裡吵成了一鍋粥,到這時,歪在門邊看戲的方寒霄終於被人發現了。

  方寒霄點了點頭。

  他嘴邊一抹笑意,看在方寒誠眼裡刺目無比,想到自己昨天還在不懷好意地取笑他跟薛珍兒有染,今天這口鍋就扣到了自己頭上,方寒誠自覺面子裡子都丟盡了,衝口就道:「你笑什麼?!你有什麼好得意的,娶個替嫁來的毛丫頭,好像你很有臉面一樣!」

  方寒霄臉色微沉,不過他還來不及說什麼,方老伯爺先一步爆了:「誠哥兒,你有點禮數沒有?兄長當前,一個字沒說,你張口就頂撞譏諷他!你這麼本事,也不用在這裡求我了,有事自去和你老子說去罷!」

  方老伯爺對方伯爺的主意至今沒有發怒,是驚訝蓋過了生氣,可不表示他老人家是個好脾氣的人,他訓方伯爺都跟訓孫子一樣,何況是訓真孫子,兄友弟恭是個基本禮數,方寒霄什麼都沒幹,方寒誠就沖他這麼個態度,方老伯爺不能接受,立即就攆起人來。

  方寒誠略有怯意,又不甘心,道:「是大哥先笑我——」

  「笑怎麼了?他回家來,不笑,還哭給你看不成?!」方老伯爺偏心起來確實是不大講道理的,連著方伯爺洪夫人一起攆了,「都走都走,沒見你們幹兩件像樣的順心事,成天不是鬧這個,就是鬧那個,吵得我這裡都不清靜,我還想多活兩年,管不起你們了,娶誰不娶誰的,本來就是父母之命,我這個隔輩的老頭子管不著,也不想管了!」

  方伯爺正中下懷,方老伯爺不管就不管,他正好自己做決定,他是二房家主,他說了就算,妻子與兒子不同意也得同意。

  當下上前扯住洪夫人,不管她的掙扎,拉起來就往外走,父母都出門了,方寒誠一個人賴不住,也不想看方老伯爺的冷臉,猶豫又賭氣地跟了上去。

  方老伯爺把人攆走了,心裡其實還是有些放不下,氣悶地向方寒霄抱怨:「看看你二叔,我都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想一齣是一齣,沒見一件拿得出手的正經事。」

  方寒霄倒是知道,方伯爺這動作太快了,昨天薛珍兒才相看過方寒誠,今天方伯爺就把這層窗戶紙捅開了,對這門親,他簡直熱切無比勢在必得。

  他原來在考慮要不要出手把這門婚拆了,現在看,這拆的難度直線上漲,也許他還沒來得及設法,薛珍兒已經進門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分神費這個勁了,就叫方寒誠去消受好了。

  他不打算把這些告訴方老伯爺,只隨意點了點頭,然後走去床頭立櫃那裡,往裡尋他的東西。

  方老伯爺有陣子沒見他這個動作,一時覺得眼熟,但沒想起來他幹什麼,問他:「霄兒,你找什麼——?」

  他忽然頓住,因為六個熟悉的大字展開在他面前——少操心,多靜養。

  「你這臭小子!」方老伯爺忍不住笑駡,「我都好了,你還管著我,虧這些東西你還收著,回頭我就給你扔了!」

  說是這麼說,但這幾張方寒霄用來敷衍過他無數回的紙一直靜靜地躺在他的臥室裡,躺了好幾個月,他畢竟從來也沒丟過。

  他心裡也是控制不住地泛著暖意:「行啦,我知道,我真不管了。我該說的也說了,你二叔不聽,我總不能硬按著他的頭,由他去罷。」

  方寒霄才點點頭,把紙放了回去。

  方老伯爺想起來,又安慰他:「別聽誠哥兒胡說,他自己心裡不痛快,才挑撥你,你別存在心裡,再去給你媳婦臉色看,那可是犯不著。你這個媳婦娘家是差了點,可是文文靜靜的,不惹事,也懂詩書知禮儀,將來教子很夠用了,不比別人差。」

  一旦看一個人順眼了,那要找好處是很容易找出來的,方老伯爺還有一句話怕傷著孫子的自尊心都沒說:以方寒霄現在狀況,他註定不能出仕,那妻子出身再高對他的幫助也有限,貴女驕人,說不定倒過來要壓他一頭,屆時西風壓倒了東風,那心裡怎麼是滋味,還不如低一點,不受氣,在家能把夫主的氣勢堂堂正正地擺著。

  方寒霄又點頭,做了個手勢,示意要去新房,方老伯爺忙點頭:「去吧!」

  孫子孫媳日漸和睦,他是很看好的,心裡也很安慰,不過他老人家不知道的是,所謂孫子不用受氣這個想法,未必全然準確。

  方寒霄走到新房,一進門,就見到瑩月坐在書案前,半垂的側臉眉頭緊鎖,目光發紅,她難得會出現這麼一副煩惱無限的模樣,他有點奇怪地走過去,俯身想看看她怎麼了。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鋪在她面前的紙上寫了什麼,已經讓瑩月焦躁地一把推開,並且蹦豆般脆亮地給了他一串話:「我在忙,別看我,別過來,我要安靜。」

  方寒霄:……

  他被推開,盯著瑩月的後腦勺看了一會。

  瑩月毫無所覺,只是盯著自己面前的紙發呆,目光非常用力,周身泛著要把這張紙看出個洞來的可怕氣勢。

  方寒霄再:……

  他默默轉身,走到外間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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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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