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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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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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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7: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接下來的幾天,二房那邊十分熱鬧。

  方寒誠和薛珍兒吵架啦,方寒誠和薛珍兒又吵架啦,薛珍兒和洪夫人吵架啦……

  沒有一天消停的,丫頭們天天都有新鮮話說。

  瑩月捎帶著聽了一耳朵,但沒往心裡去,她也不出門,只是忙著自己的事。

  方寒霄與她筆談,畢竟不可能把所有細節對話都告訴得她清清楚楚,大致就是個梗概,她想做成一個完整的記錄,裡面有不少血肉需要她自己填充。

  這個填充傾向於哪個方面,是平實簡略一點,還是誇張一點以顯示險象環生,大方向上她需要把控好,實際寫起來的時候才不會跑歪。

  為此她把那些字紙翻了又翻。

  因為實際上這還是個未完結的案子,她不免又把結果猜測了一番。

  她本來不擅長猜謎,但耐不住她全身心地投入這件事中,她與方寒霄的視角還有些差別——有關於其間暴露出來的相同刀痕之事,因為涉及先韓王世子,方寒霄將此隱瞞了,沒有說出來,因此瑩月面對的,是兩個相對要單純一點的案子。

  延平郡王夜半遇刺,徐二老爺滿船遭屠,水底沉屍重現,鹽梟暴露自盡;蔣知府不打自招,應巡撫無辜遭殃,師爺難扛壓力,吳太監浮出水面。

  大概是這麼個經過。

  捋清楚以後,瑩月忽然發現,兩案其實沒有多麼深刻的關聯。

  它們唯一直接的交集,是那個鹽梟。

  如果蔣知府不是跟徐二老爺用了同一個鹽梟,蔣知府不會因為心虛而暴露,後面這個案子根本爆不出來。

  而偏偏,這個唯一橫跨兩案的鹽梟死了。

  自殺。留下的遺書經過查證,是本人筆跡。

  也就是說他在死因這一點上沒有疑問,但同時,引出了一個更大的疑問——于星誠與方寒霄一致不肯相信他遺書上招認的所謂延平郡王遇刺案真相,都認為他是被推出來頂罪,那麼,什麼人有這個能耐,可以迫使他放棄主動性命?

  能做到鹽梟這個級別的人,必然悍勇,拼死一戰才更符合其為人,他放棄了這個選項,而直接選擇赴死,至少體現了兩點,其一,這個人是他無論如何沒辦法抗衡也拒絕不了的;其二,這個人同時擁有許諾的能力,令得鹽梟相信他死以後,家人能得到保全。

  能做到第一點已經不容易,做到第二點更難,表明這個人,霸權和威勢同時有。

  只可能是官場中人。

  這個官場中人,距離揚州還應該不算很遠,至少一定在南直隸範圍之內,否則來不及有這麼快的反應勒令鹽梟自盡,給遇刺案劃上句號。

  而遇刺案不結,為此案下揚州的于星誠不會走——這個人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逐走于星誠。

  為什麼逐走他?怕他再查出什麼來。

  于星誠為欽案而來,如果蔣知府不是沉不住氣主動暴露,他連蔣知府都不會去查,更不會去查揚州府以外的事務,也就是說,這個人不是怕于星誠查出別的什麼,只是怕他查這樁欽案。

  怕再查下去,很可能真的叫他查出來。

  所以主動塞給他一個兇手。

  塞的這個鹽梟有些粗糙,但不能說這個人行事蠢笨,因為一般官員,查到這個程度,線索如此有限,是真的不會再深究了,有個現成兇手帶回去,到皇帝跟前去邀邀功,還求別的什麼?

  做官為什麼,升官發財啊,蔣知府就是其中一個傑出的代表。

  因為應巡撫涉入了此案,瑩月不由把他代入進去想了想,發現不像,應巡撫炮製一個鹽梟的權勢是夠的,但他如果和鹽梟發生過交集,又有這麼厲害的手段,不會發現不了自己身邊師爺和鹽梟間的手腳,以至於直接被從任上抓進京裡,丟盡臉面還可能面臨貶官。

  對了,這個應巡撫背後也是有人的。

  師爺到這個地步沒必要堅持誣衊他,他確實是有說不清來路的財產,可是及時被轉移走了。

  這裡與鹽梟的死有異曲同工之妙——轉移財產不是一日之功,而且還要不為當地官府察覺,更難,但應巡撫背後的人仍然反應很快,替他辦到了,其中蘊含的意思,這個人知道應巡撫出事的消息必然也很快,他所身處之地,很大可能也在南直隸範圍之內。

  瑩月咬著嘴唇,努力想著——南直隸官場就那麼大,先後有兩股厲害勢力隱沒,她想試著至少猜出一股來。

  ……

  猜不出來。

  案子不是好查的,她又畢竟大半時候都在深閨裡,最深只能想到這裡。這時候,石楠笑嘻嘻地掀了簾子,探進頭來:「奶奶,眼看快過年了,別用功啦,我們出去逛逛罷,也該買點年貨了。」

  瑩月恍然驚醒,忙道:「對!虧你說一聲,我都沒想起來。」

  這是她出嫁以後過的第一個年,從前在徐家她門都出不去,不需要操這個心,如今自己當家立戶,該把操持起來了。

  她不大會,好在平江伯府大面上仍是洪夫人管家,祭祖年宴等這些大場面都是洪夫人在管,不但不要她插手,還怕她插手,故此時近年底,沒有人來吩咐她做任何事情,她在家務上仍舊是安閒的。

  長房這邊,該分的一些分例也分下來了,洪夫人不傻,她要是克扣,方老伯爺還在呢,方老伯爺只愁找不到藉口偏向長房,她敢扣一分,方老伯爺敢補過十分來。

  故此瑩月這裡其實也不缺什麼年貨,石楠來這麼說,就是個想出門逛逛的由頭罷了——這時候街上多麼熱鬧啊,出去看看多好。

  她們如今是可以自由出門的,方寒霄不在的時候瑩月就領著丫頭回去過徐家,跟方老伯爺說一聲就行了,方老伯爺能把方慧教成那樣,不是個迂腐性子,只要去說,沒有不同意的。

  「去問問慧姐兒,要不要一道出門逛逛。」

  瑩月想起來,向玉簪道,方寒霄今日不在家,倒是不用去和他說,問一問方慧就可以了。

  方慧的女先生放回家過年去了,年後才回來,她這陣子都不上課了,天天閑著玩。

  過一會兒,方慧顛顛地跟在玉簪後面來了,清脆地嚷道:「大嫂,我要去!」

  瑩月笑應:「好。」

  兩人收拾了,方慧帶上乳母,瑩月帶上丫頭,到方老伯爺那裡說了一聲,方老伯爺給增派了兩個小廝,一行人就出發。

  街市上果真十分熱鬧。

  一些店家已經提早把紅燈籠都掛起來了,人群來往熙熙攘攘,衣著有貴有賤,還有許多小孩子在大人的腿縫間穿行,笑著打鬧,有頑皮的還往人腳邊摔一種自製的小玩意兒,把人驚得一跳,就扮著鬼臉大笑跑開。

  瑩月下馬車不久,腳邊就被扔了一個,摔成兩半的小竹片跳起來,其實傷不了人,動靜也不算很大,但她從前沒見過這個玩法,唬了一跳。擠在她兩側的玉簪石楠忙聚攏上前,把她護住。

  扔她的是路邊一個擺攤的一個攤主家的小子,攤主是個包著青頭巾的中年婦人,見瑩月一行人衣著不俗,似闖了禍,跑出來氣得兜頭對著自家的淘小子就是一巴掌:「不長眼的小王八蛋,貴人你也敢驚擾!」

  婦人下手不輕,小子嘴一咧,就哭起來。

  瑩月回過神來,忙虛攔了一下:「這位大嫂,我沒事,別打孩子了。」

  婦人鬆了口氣,轉身跟她致歉:「小夫人大量,真對不住。」

  「姐兒,你做什麼?」王氏在旁,把想往前竄的方慧拉住,「可不能亂跑,街上人多,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我沒亂跑,你才玩的是什麼?」方慧確實沒想走遠,只是湊近那個嗚嗚正哭的小子,往他手裡張望。

  小子被她一問,嘴巴還張著,眼淚已經不覺停下來了——方慧在他眼裡,跟小仙女差不多,他憋著嗓子,乃至有兩分害羞地道:「就是爆竹。」

  這是誇張的稱呼了,沒有點火,其實爆不起來,稱為「摔竹」還差不多,把竹子弄成小片,用紗線或者草根之類不值錢隨手能找到的東西鬆鬆捆一下,摔的時候劈啪作響,小孩子學大人,拿這個假裝當爆竹玩了。

  方慧身邊沒有這麼簡陋又粗魯的玩器,她見了還挺新鮮,問小子:「多少錢一個?你賣我兩個。」

  小子呆了一下:「不要錢,你要,我,我給你兩個。」

  灰撲撲的小手就伸過來,王氏見沒有危險,倒不為這樣的小事拂方慧的心意,只是不令方慧去接,自己接過來,跟小子道了謝。

  小子傻笑。

  小孩子的心意也是心意,瑩月不好意思白得他的東西,就駐足到他家的攤位前,想挑兩樣東西照顧一下生意。

  婦人忙給她介紹。

  這個攤子上賣的主要是一些珠串荷包手帕耳墜等小物,都不值錢,方慧眼下對這些沒有興趣,走到一邊去,學著小子去玩摔竹。

  這東西工藝十分簡陋,但摔出去要保證分開還能製造出一點彈跳的動靜還是需要一點手法的,方慧摔兩下都沒摔開,不服氣,小廝撿回給她,她又摔第三下。

  這下摔開了。

  摔到了一隻鹿皮靴旁邊,靴子已非平民所能穿著,靴身上居然還鑲有珠玉,一望便知不凡。

  「小丫頭,你長不長眼——」立時有人伸指呵斥。

  「哎,閉嘴。」靴子的主人原來沒有說話,但忽然見到了瑩月聞聲轉過來的臉面,眼睛一亮,伸手一揚,阻止了身側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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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7: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方慧那隻摔竹雖沒直接摔到人身上去,但也算有所驚擾,小輩闖出小禍來,瑩月做家長的得給人道歉。

  她就忙放下手裡的一隻荷包走過去。

  鹿皮靴的主人不但那一隻靴子不凡,他看上去整個人都是不凡的,披一襲狐毛大氅,單這件氅衣就把滿街八成以上的人全比下去了,熙攘人群裡,尋不出幾件比他這件還值錢的。

  更別提他帽上的白玉,指間的扳指,周圍的護衛,總之,一望上去就知道是個貴人。

  瑩月倒沒怎麼在意,這時節出來的人多是為置辦年貨,年根底下,誰也不會跟孩子多計較,她就只是道歉:「您沒事吧?驚擾您了,小孩子不懂事。」

  又把方慧攬過來,教她也說一句「對不起」,先被罵了一句「長不長眼」,方慧嘴巴有點撅著,但她那股特別的拗勁只沖著二房發作,出來外面還是懂禮的,就還是聽話說了。

  事情到此本該差不多了了,鹿皮靴卻並不走開,他不動,他隨行的三四個護衛也不動,連著瑩月一行人,把中年婦人的攤位前面堵了個嚴實,旁人都過不來。

  中年婦人有些不安,但她小本生意,趁年根才出來賺兩個辛苦錢,兩邊一個也惹不起,不敢說話,只祈禱貴人們脾氣好些,別打起來把她的攤子砸了就萬幸了。

  瑩月別的不說,脾氣是再好不過的,己方理虧的情況下,再不會主動跳腳,見對面不言不動,就好聲好氣地又賠了一遍禮。

  倒是方慧的小脾氣有點壓不住了——那麼大個人,她又沒真砸到他,哪裡就能把他驚得怎麼樣了!她小臉就板了下來,覺著自己連累到瑩月,又鬱悶,忍著不說話。

  她不說話,也給了人口舌,鹿皮靴的主人呵呵一笑:「怎麼,你驚了爺,還得爺看你的臉色不成?」他目光盯到瑩月臉上,拖長了聲音,「小夫人,你家的這個小丫頭,可是真的不懂事啊。」

  瑩月喜歡方慧,忍不住有點護短:「沒有,她道歉了。」

  鹿皮靴聽她這一句,臉色倒也不差,含著笑,待說什麼,王氏忽然擠到瑩月面前,陪笑道:「這位爺,都是奴婢大意,不曾看住姐兒,奴婢也替姐兒道個歉,您大人大量,別同孩子計較。」

  瑩月帶出來的玉簪石楠和她差不多脾性,出門又少,不大懂這些事,王氏年紀長些,卻是有見識的,看出來對面的青年男人態度不對勁了,抓著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不放過,要說真生氣又不像,那個態度曖昧間,竟似乎是個調戲人的意思。

  她這一出頭,原想護住瑩月不要再和他搭話,鹿皮靴的臉色卻是就勢沉了下來:「怎麼,我要是計較了,就是小雞肚腸了?」

  旁邊的護衛十分有眼色地幫腔:「主子們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小丫頭不懂事罷了,你這做奴婢的也這麼大模大樣,可見是一點沒把我們郡王放在眼裡!」

  郡王?

  王氏震驚,心下一突。

  出來隨便一逛,竟逛出個郡王。

  瑩月略好奇地看了那被護衛擁在當中的青年男子一眼——她沒見過什麼大人物,郡王這個級別的皇親宗室,對她還有點稀罕。

  她像含著一汪清溪水一樣的眼神一掃過來,鹿皮靴——寶豐郡王的心中不由一蕩。

  明明是個嫁了的小婦人了,神態間還盡是天真嬌憨,彷彿不解人事,那日他在隆昌侯府門前一見,隆冬裡像覺有一朵春花開在了他心間,令他至今難忘。

  他問過岑永春,知道她已經成親大半年了,可惜時運不濟,是嫁給了一個啞巴。

  一聽這個話,寶豐郡王心中當時又升起了一股憐惜:這樣可愛的小美人兒,在家中只得與一個毀了嗓子的殘廢冷清相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十年說不了一句話,如花歲月就這樣寂寂葬送,多可憐哪。

  寶豐郡王憐惜完,就覺得自己有了拯救她的使命。

  他還沒有想出主意入手,大街上隨便走一走遇到了,這叫什麼?

  就是緣分啊!

  撞到手裡的緣分,怎麼能輕易放過。

  方老伯爺已經賦閑養病,方伯爺差父遠矣,方寒霄廢人一個,寶豐郡王根本不把如今的平江伯府放在眼裡,心動,他就行動上了。

  他這麼總是不讓開,還一眼接一眼地看過來,瑩月自己也覺出來不對了——但她沒往被調戲上想,兩個姐姐望月惜月都厲害,她被壓在底下常年透明,就出了嫁,也沒幹過什麼轟烈的事,她因此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魅力。

  至於方寒霄,那不一樣,他娶了她嘛,又肯認她,那慢慢跟她好起來是正常的,要說會在外面遇見個人看她一眼就對她動念,她是從沒覺得這種事會跟她挨上。

  寶豐郡王見她懵懂,心更癢了。這是怎麼養出來的?他就愛這個調調,美人易得,勾著他心意的這股勁兒難找,他到如今也沒碰見過幾個。

  他就緩緩道:「小夫人,你既然認了是你的錯,那你要怎麼賠我呢?」

  瑩月愣了愣,問道:「你要多少錢?」

  她不大捨得賠錢,實在覺得方慧沒把他怎麼樣,但她不慣於與人起衝突,且他那邊人手明顯比她的強壯一些,若能拿錢消災,過去眼前這一關也罷了。

  寶豐郡王噎了一下——他這個陣勢擺出來,看著像缺錢的人?

  難道不該順勢問他一句他覺得怎麼賠才滿意嗎。

  不過他現在看瑩月可心,容忍度頗高,被噎過也不介意,自己把目的說了出來:「小夫人誤會了,我不要錢。只是走到現在,腿酸口渴,有意請小夫人飲一杯茶,坐上一坐,不知小夫人可肯賞光嗎?」

  瑩月睜大了眼——她遲鈍,但不傻!

  大街上陌生男子萍水相逢,邀她去喝茶,這意思太明擺著了。

  她慌張了,驚訝地連連搖頭,話也不敢跟他說了,拉緊了方慧的手轉身要走。

  玉簪石楠並外圍的兩個小廝忙護上來。

  街上許多人來往,寶豐郡王倒也沒攔。

  走出去好一段了,瑩月心有餘悸地低聲問身邊的玉簪:「還看得見他嗎?他沒有跟上來吧?」

  玉簪也很緊張,轉頭看了一圈,沒見到,才鬆了口氣,道:「奶奶放心,我們把他甩掉了,可能他就是個輕浮的人,隨便說一說,不敢真對奶奶怎麼樣。」

  石楠在另一邊鼓勁,道:「奶奶別怕,我們也不是那種任人欺負的人家。」

  王氏也跟著安慰了兩句,瑩月的心總算定了下來,回想又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起來,畢竟別人不過邀她一句。

  他們這才出門不久,年貨還沒買上兩樣,瑩月雖然出門自由,也不好有事沒事就在外面玩得久不回家,借著年關才好這樣,一時也不大捨得很快回去,就又繼續逛起來。

  接下來的時間都再沒生出波折來,逛到下晌午,一行人抱著滿手採買的物件,都有些疲累,於是尋了家門臉闊大乾淨的茶樓,約好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就回去。

  這個時候哪裡都很熱鬧,茶樓裡也不例外,瑩月等往二樓走,到一扇屏風後坐下。

  茶剛上,方慧沒喝,先紅著臉挨近王氏,湊到她耳朵邊上道:「嬤嬤,我想更衣。」

  茶樓裡賣茶,更衣的地方必然是有的。

  王氏就站起來:「我帶你去。」

  跟瑩月說了一聲,瑩月不放心,讓一個小廝也跟著去,這時候人真的多,她怕方慧不慎走丟。

  他們三人前腳走,後腳一襲狐毛大氅從屏風外冒了進來。

  瑩月驚呆——這必然是一路悄悄跟著他們的,不然怎麼會這麼巧!

  這就有點可怕了。

  瑩月茶都不想喝了,想走,但方慧沒回來,她不能不等她,只好徒勞地抓了個茶盅在手裡。

  寶豐郡王見她動作,不怒反笑,真是個性烈的小美人兒,他一句話沒說,她已經琢磨想砸破他的腦袋了?

  就是那藏不住怯意的眼神泄了她的底——他就愛這樣的,簡直要控制不住好生憐寵她一番的心。

  真貞烈潑婦,那倒沒意思了。

  「小夫人,我才邀你喝茶你不答應,如何自己悄悄來了?」寶豐郡王柔聲問她。

  石楠抖著嗓子試圖警告他:「你你別亂來,這裡好多人的,亂來我們喊救命了。」

  說是這麼說,她暫不敢喊,怕一喊,瑩月的名聲不好挽回。

  寶豐郡王哪裡把她看在眼裡,瑩月躲在丫頭後面不搭理他,他就自己說出下文來:「可見,我與小夫人有緣哪。」

  瑩月忍了忍,沒忍住:「你別胡說,沒有。我有夫君的。」

  她很後悔來喝這個茶,可想想也怨不得她,都小半天過去了,誰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郡王還能跟著她呢,她真沒覺得自己有這樣大的魅力呀!

  「小夫人,你的杯子是空的,你總握著它做什麼呢?來,我替你倒上。」寶豐郡王好似沒聽見她的話,他已經看出來瑩月膽量不大,這樣的小婦人就欺負了她,她多半也只會忍氣吞聲,所以他敢於在屏風外吵鬧的人聲中就直接伸手來奪瑩月手中的茶杯。

  瑩月:「……」

  她嚇僵住了,她不知道有些宗室跟「胡作非為」四個字可以直接劃上等號,躲慢了一步,被他碰到了手。

  不過一個瞬間,玉簪石楠很快都攔了過來,她卻已經好似被長蟲爬過。

  令她噁心的不只是這一個碰觸,更是那種強烈的被冒犯的感覺。

  她唇色都有點嚇到青白,寶豐郡王看到眼裡,很為滿足了一下,但很快又覺得十分不足——屏風之外,就是大庭廣眾,他也不便真的做出多過分的事來,把小美人兒驚嚇到楚楚動人,卻不能跟著好生憐愛,實在是可惜啊。

  不過,來日方長。只要他有心,還怕尋不到別的機會嗎。

  他收回了手,又是一副有禮的樣子:「小夫人別怕,小王沒有惡意,只是想與小夫人做個知交,小夫人如有什麼煩惱不順心的事,來尋小王,小王做得到的,都可以代為排解一二。」

  他說著,還把自己在京的住址報了出來,報完以後,才翩翩走了。

  畢竟是個郡王,因他後來收了手,玉簪石楠也不敢對他怎麼樣,怕激怒他惹出不可測的後果來,只能眼睜睜看他放完話走了。

  石楠才把憋著的氣發出來:「他什麼意思?奶奶難道還會主動去找他不成?」

  玉簪臉色一般差——她聽得懂,居然還給她們奶奶開了條件,真真的登徒子!

  瑩月的唇色恢復了過來,她沒說話,只是望一眼屏風,又望一眼滾落在桌上的茶盅,心內完全被懊悔填滿——她剛才怎麼就嚇得動不了,沒把茶盅砸到他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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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瑩月這份懊悔一直帶回了府裡。

  她覺得自己吃了虧,這個虧卻不像別的事一樣好同人訴說,也很難再找補回去,因此她耿耿於懷,悶悶不樂。

  她回來的時候,方寒霄也回來了,正在翻看她先前整理思路時留下的隨手寫的一些字跡,聽見動靜,一轉頭,立刻發現她神色不對。

  他就問她。

  瑩月先憋著不說,一方面覺得難以啟齒,一方面也怕方寒霄生她的氣,埋怨她。

  她現在回頭看自己,總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比如第一回遇見寶豐郡王以後,不該繼續耽擱在外面,後來更不應該再去茶樓,給寶豐郡王機會。

  但真這麼想,她又不甘心,她好好的,只是在街上走一走,茶樓裡坐一坐,遇上壞人,怎麼能算她的錯呢。

  可是如果她及時回來,就不會有後面嚇人噁心的後續了。

  這麼一想,她又忍不住繼續懊悔起來。

  她不是多藏得住事的性子,方寒霄一時問不出來,也不著急,也不去問跟她出門的丫頭,等到用過了晚飯,丫頭們把買的物件都抱過一邊去收拾,屋裡清靜下來,他才又徐徐提起來。

  瑩月這時候撐不住了,她未必是真的不想說,只是無法輕易啟齒。

  「其實,也沒什麼……」

  她心裡委屈極了,出口卻儘量輕描淡寫,不想把壞情緒傳給他,也有一點點怕他出去惹事。

  妻子讓登徒子調戲了,沒有男人會高興的。

  但對她動手的是個郡王,以其隨行氣派來看,應該不是假貨,他要是含怒出去,她怕他不計後果,也要吃虧。

  這層意思她含在心裡,沒有說出口,但方寒霄透過她壓抑又擔憂的眼神仍是感覺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氣來。

  「我沒有怎麼樣,你別生氣。」

  他沒有什麼大動作,只是眼神變得凝結,但瑩月沒來由就是覺得他氣到不得了,身上的氣場,徘徊在震怒的邊緣。

  「我以後不出門就好了。」瑩月很喪氣地又道。

  方寒霄呵了一聲,但臉上眼底都殊無笑意,他寫:你為什麼不出門。

  七個字,字字力透紙背,粗豪的墨蹟在宣紙上又深又重地暈染開來。

  屋裡氣氛冷凝得要結冰,瑩月受不住,眼圈控制不了地紅了——她本來委屈,現在方寒霄怒成這樣,她不確定這怒氣裡有沒有沖著她來的,她又疑心他這句話是不是在諷刺她。

  她才遇過那種事,心裡是最脆弱的時候。

  方寒霄眼睜睜看她抖著嘴唇哭了,周身氣勢一收,丟下筆,略慌地伸手抱她——哭什麼?剛才說的時候還沒哭,他問一句,她就這樣,好像他罵她了一樣。

  他反腳勾過椅子坐下,把她抱坐到腿上,伸手給她擦眼淚,擦不乾,才擦了新的淚珠又冒出來了,他只好一手攬住她,另一手水浸浸地去寫:怎麼了。

  瑩月不看,只是嚶嚶。

  但是她心裡安穩下來了,坐他腿上一下也不掙扎,伸手很依賴地抱著他的肩膀,慢慢平復情緒。

  方寒霄撫著她的背,沸湯般的憤怒漸漸也止息了一點下來。

  但大半仍在,梗在他心頭,下不去。

  他自己身上背著事,因此至今都沒捨得對她怎樣,把她好好地養在家裡,一個破爛郡王敢沖她伸手。

  昏了他的頭。

  他輕拍了瑩月的背兩下,哄她:別怕,他還幹什麼了?

  瑩月情緒好了些,這回扭頭看了,怕他誤解,連忙搖頭:「沒有了,人多,他不敢。就是說了幾句胡話。」

  方寒霄寫:說什麼?

  提到這個,瑩月氣憤起來:「——說他的住址,叫我去找他,他好不要臉,鬼才去找他呢!」

  她不會罵人,這在她嘴裡就是最重的話了。

  這是想好了的勾套。方寒霄眯了眯眼,眼底寒光乍現。

  花活一個連著一個,這個郡王幹這種勾當,一定不是頭一回,從前還很有可能得手過,才養出他這麼熟練自信的套路。

  他寫:他長什麼樣?

  京裡現在三個郡王,算帳前,他得確定一下目標。

  瑩月不是很想回想,負氣地道:「醜。」

  方寒霄有點讓她逗笑,哄著她繼續問:那是醜成什麼樣?

  「就那樣——」瑩月聽他問這麼細,又擔心了,「你想找他嗎?算了罷,我也沒怎麼樣,以後我少出門就沒事了。」

  想了想又勸他,「他總是要回封地的,待不了多久。」

  所以他在京期間,他們就得躲他?

  沒這個道理。

  一個郡王而已,滿天下算算,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罷了,進了京裡還不知道盤著,光天化日就敢調戲良婦。他既不肯做個人,他不介意教一教他。

  方寒霄就寫:我不找他。只是知道了是誰,心中好有個數。

  瑩月一想也是,好歹下回萬一遇見,能避一避。而且她可以不出門,方寒霄不能也成天窩在家裡,如果那個郡王不死心,再找上他的麻煩,她總該教他有個警惕。

  就回想著說了。

  延平郡王不說,在揚州時就見過,另外潞王家的兩個方寒霄回京以後也尋機照過面,聽了,很快把人對上了號。

  知道是誰,就好辦了。

  方寒霄再問她最後一個問題:他哪隻手碰的你?

  瑩月有點糊塗:「我嚇呆了,沒留意,好像是——右手吧?你問這個做什麼?」

  方寒霄沒有回答,只是寫給她一句:別想這事了,你今天累了,早點睡。

  瑩月看了,點點頭。

  她心緒亂,今天也沒有心情像尋常般再翻兩頁書了。

  但她一站起來,就發現方寒霄要往外走,忙拉住他的衣袖。

  方寒霄疑問地回頭看她。

  瑩月憋了好一會兒,才扭捏著道:「——你能別走嗎?」

  她一般不過問他的行蹤,已經習慣他有時過來這裡,有時在靜德院,反正想找他的時候總是能找到,因此也不覺得有什麼困擾。

  但今晚不一樣,想到那個郡王肆無忌憚,越屏風而入跟她講的那篇瘋話,還膽大妄為到直接拉扯她的手,她心裡就跳突突的,覺得不安。

  她想要他陪她。

  方寒霄一個毫不猶豫的頭點到一半,又頓住,拉了她的手回到桌旁寫:我有點事,你先睡,我一會兒就來。

  瑩月:「哦。」

  但是她不捨得鬆開他的手。

  方寒霄低頭親一親她,寫:沒事,你睡,睡醒就都好了。

  「我睡醒,能看見你嗎?」

  方寒霄心裡軟得不成樣,點點頭。

  他不掙動,感覺到她自己慢慢鬆開,他才出門走了。

  **

  一出了門,凜冽北風一吹,方寒霄軟掉的心頃刻間就如這天地間的寒冬一般肅冷堅硬了起來。

  他能堅持拒絕掉瑩月少有的懇求,確實是有重要的事做。

  報仇。

  有的仇恨,他很有耐心,不憚於潛伏等待,臥薪五年,有的仇恨,他連過夜也不能等。

  必得立刻報了,他才能平心靜氣地回來睡著。

  **

  這個時辰外面還沒宵禁,但因天寒,白天的熱鬧都已褪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偶爾才有兩個行人匆匆走過,大部分人都已回到了家,在家裡偷閒取暖。

  寶豐郡王當然也不例外。

  他今日心情很好,回到臨時撥給他居住的十王府裡其中一座府邸的時候,還哼著小調。

  他的哥哥懷慶郡王看出來他狀態不大對,也深知他這個弟弟的脾性,找上他來問。

  懷慶口氣不是很和氣,一則他比寶豐郡王大一歲,二則他是潞王妃嫡出,寶豐是庶出,這一朝進京,潞王非得買一送一,把這個不靠譜的弟弟也捆綁進來,他不大樂意。

  不過他不大把庶出弟弟放在眼裡,因此倒也不覺得在爭儲的大事上受到威脅,有事的時候,還安排他做一做,比如那日去向岑永春打聽消息。

  大晚上閑著沒事,寶豐郡王還挺願意跟兄長分享一下獵豔的戰績,就一邊喝著小酒,一邊說了,著重誇耀那小娘子多招人憐惜。

  懷慶沒好氣:「你要女人,府裡那麼些還不夠?這是京裡,你別胡鬧闖出禍來。」

  寶豐不以為然:「我又沒用強,說兩句話也使不得?她要想通了願意,自然自己來找我,若沒想通,嘿嘿——我就去找她,再勸她好好想一想。花朵兒一樣的好年紀,就甘心跟個啞巴混一輩子?他們家那老伯爺在的時候他們那房的日子還好過點,一下要過去了,只怕老頭子頭七沒過就得叫攆出來,嘖嘖,多可憐哪。」

  懷慶微微挑了眉,訝異:「你打聽得這麼清楚。」

  寶豐晃著腿:「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他們家那點事,岑永春都知道,一問就得了。」

  懷慶皺眉,忽然拍了下桌子:「怪不得你那天回來,我問你問到什麼,你都說沒有,原來都是問這些話去了!」

  寶豐對嫡兄還是有點敬畏,忙道:「沒有,我沒光問這些。你叫我問的那些話,是岑永春廢物,套不出來,不關我的事啊。」

  「那——」懷慶壓低了一點聲音,「賬本呢?也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賬本」兩個字吐露得很含糊,但屋外簷下如壁虎一般無聲無息貼在牆邊的人影仍是聽見了,目光當即一凝。

  居然——他們也想找尋。

  寶豐訴苦:「哪這麼容易,我一問,岑永春就說了?而且我看他廢物得很,這件事隆昌侯交沒交代給他都兩說,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

  「你好意思說別人廢物!」懷慶訓斥他,「叫你做的事,你不是也一樣都沒做成?」

  寶豐被訓得頓了片刻,猛喝了口酒,悻悻地:「二哥,你別生氣了,我明天再去問問就是了。」

  懷慶忙道:「別,你才去過不久,萬一叫人撞上怎麼說?——等一等,等到過年的時候罷,那時被人看見,說去給老侯爺拜個年,也還說得過去。」

  寶豐懶得在正事上費腦子,道:「好罷。」又道,「父王從前總誇隆昌侯,原來他也不是個好玩意兒,用他點錢,還給我們一筆筆記黑帳,二哥你要是成了大事,坐上了龍廷,他還打算跟你討債不成——」

  「閉嘴!」懷慶斥他,「這些話,一個字也不許到外面透露,尤其不能讓岑永春覺出你的目的,你要是辦不好,寧可別辦。這件事只是順帶,成不成都不要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二哥,這酒不錯,你來兩杯?」

  懷慶懶得跟他費功夫,站起來道:「我不喝,你也少喝點。」

  籠了籠衣裳,站起出門回自己居所了。

  寶豐自己悠閒地把剩下的小半壺酒也喝光,還招了個小內侍給他講笑話,樂完,懶懶上床伸腿睡覺。

  他喝了酒,睡得有點沉。

  北風呼啦啦吹,庭前樹枝被吹得嗚嗚作響,掀窗的聲音在這風聲裡也變得不明顯。

  方寒霄跳進去。

  冬日裡冷是很冷的,他在屋外聽了這半晌話都有點受不了,但同時守衛也相對懈怠,侍衛下人也是人,誰不怕冷呢。

  而且就算有不長眼的小毛賊,也不敢偷到這片地界來。

  因此他摸進這座府邸,還真的沒費很大功夫。

  他在黑暗中潛伏良久,早已適應了這光線,走到床前不用怎麼分辨,伸手進去寶豐郡王的被窩,哢嚓一聲,先擰折了他的右胳膊,歪頭想了一下,覺得太明顯了,往另一邊摸了摸,又是哢嚓一聲,寶豐郡王的左邊胳膊也折了。

  然後方寒霄毫不停歇猶豫,翻窗而出,提氣便奔。

  他大跨步奔出去十來步,寶豐郡王的慘叫聲才劃破了夜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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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8: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方寒霄攜著滿身的寒氣回到了平江伯府。

  像這樣的淘氣事,他幾年不曾做過了,這一遭出去做一回,他滿腔鬱氣出了大半,至於會不會招致什麼後果,他既沒叫人抓著現行,那就不必憂慮,即便讓誰疑心上了,也盡可抵賴。

  他在那邊等著寶豐郡王入睡,等了不少時候,此時靜靜走進自家房裡一看,瑩月已經睡了,但惦著他說會回來,桌角給他留了盞燈,玉簪也還沒睡,守著熏籠打盹。

  見他回來,忙站起輕聲問道:「爺回來了,我去提水來,爺洗一洗?」

  方寒霄點頭,她就出去,很快到隔壁耳房弄了熱水來,方寒霄簡單洗浴了一下,吹燈上炕。

  不知是不是被他來回走動的動靜驚到了,瑩月在床上翻動了一下,動作有點大,不安又煩躁的樣子。

  一隻胳膊從被子裡伸出來,暖暖地,但有點凶地橫到方寒霄脖頸下方。

  方寒霄捏了捏她的手,把她塞回她那邊的被子裡去。

  他跟瑩月現在是分了被窩睡,不然太折磨他了。這種可以歸為各人習慣的一種,倒也沒人對此表示多麼奇怪。

  但不一會兒,她又伸出來了。

  又橫到他這邊,腳也不安分,在被子裡蹬了一下。

  方寒霄側過臉去——這個樣子,不像被驚醒,倒像是做了夢?

  瑩月確實在做夢。

  她現實裡的懊悔帶進了夢裡,正夢見了一隻奇形怪狀的野獸,沖她齜牙滴著口水,她在夢裡害怕又激動得不得了,但沒有逃,也沒有呆住,而是衝上去勇敢地跟它搏鬥。

  她不怕它!

  一拳。

  打跑它!

  一腳。

  她打得虎虎生風。

  方寒霄:……

  她這個夢做得夠厲害的,胳膊橫他身上還罷了,他觀察的這一小會,手又捏成了拳,小拳頭差點搗他下巴上。

  他伸手再度把她的胳膊放回去被窩裡,怕她再動,著意控制了一會兒,不料瑩月手動不了,反應在她的夢裡,就是怪獸在反擊她了,她很生氣。

  還想欺負她!

  她在夢裡越想越氣起來,手動不了,就動腳,踹他。

  她踹得倒是不痛,那點力道隔著被子對方寒霄比撓癢癢強不到哪兒去,但由她這麼鬧騰下去不是個事,方寒霄只好伸腳出去,隔著她的被子把她的腳也壓住。

  瑩月掙了掙,沒掙動,更生氣了。

  生氣之餘,她還有點害怕。

  她不想逃,她要跟怪獸戰鬥到底,可是這個怪獸好像比她厲害,她打不過,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被吃掉了?

  她眼皮抖動著,無聲地急出兩滴淚來。

  方寒霄聽她的動靜不對,呼吸聲變得急促,空出一隻手來向她臉上摸了摸,摸到了濕意。

  他:……

  哭笑不得,做個夢這麼多花樣,打不著人還氣哭了。

  他推推她,試圖把她推醒,她困在夢裡,睡得這麼不安穩,不如醒來緩一緩。

  但瑩月的睡眠太好了,這就意味著,她做起夢來也做得很深,難以一叫就醒。

  她醒不過來,只是臉上的濕意開始洶湧。

  怪獸要把她吃掉了。

  嚶。

  方寒霄感覺指尖濕意變重,認輸,只好放鬆了對她的束縛。

  瑩月夢裡精神一振!

  立刻來了一個大的反擊,腳從被窩裡闖出來,一下蹬他腿上。

  她的褻褲是細棉布製的,很柔很軟,這麼一番動作,已經向上翻掀到了膝蓋處,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

  方寒霄的腿也在外面,被她鬧了一通,褻褲也翻起了一點,小腿在動作間與她沒有阻礙地挨到了一起,心中不由一蕩。

  他才上床時,周身還盡是寒意,興不起多餘心思,但在溫暖的被窩裡捂到現在,他整個人都舒緩了過來。

  某個特別附加甦醒屬性的部位,也有點甦醒了。

  瑩月不知道。

  她專心致志地跟怪獸作戰。

  怪獸不動,也不壓制她了,她就威風起來了,手舞足蹈,在被子裡鬧騰,手腳全伸到了外面。

  方寒霄無語地瞪著帳子頂。

  他不敢動,只能等著她鬧騰累了,自己消停。

  他沒等多久,瑩月動作慢慢緩了下來——她不是累了,是冷了。

  光潔的半截小腿沒個遮擋伸到外面,怎麼能不冷呢。

  她很自覺地自己收了回來,又縮了縮,感覺到自己的被子不夠多,好像旁邊還有,就閉著眼睛連拉帶捲,感覺到全搶過來了,都捲到了自己身上,滿意了。

  夢裡歇了口氣。

  頭歪了歪,準備「睡覺」。

  ……

  方寒霄幾乎驚呆地晾在旁邊,涼颼颼的。

  這是什麼技能?他鎖著眉頭深思,也太熟練了,蹭蹭就把他的被子全搶走了,要不是才摸見她哭過,他簡直懷疑她是有意的。

  他轉頭,見她似乎安靜下來,便伸手把自己的被子要拿回來。他體再熱,再不怕冷,沒到穿身褻衣就在數九寒冬裡入睡的程度。

  才打跑的怪獸又回來了!

  瑩月可生氣,這個怪獸簡直陰魂不散,逮著她欺負了。

  新一輪被子保衛戰打響。

  方寒霄出去擰斷人胳膊在行,回來拿家裡的這個小東西實在沒辦法,大一點的力氣都不敢使,只怕她經不住,可瑩月沒有顧忌,亂揮亂踹,被子裡捂出來的熱氣快叫她折騰完了,越是沒熱氣,覺得冷,她越是要保護好被子,不分給他。

  非常壞了。

  方寒霄涼涼地晾著,才甦醒的部位又叫凍下去了,終於惡向膽邊生,覺得不能再縱容她了,手上加了勁,不容她抗拒地把她那邊被子掀開,直接擠了進去。

  怪獸衝到她面前了!

  瑩月一下緊張到不得了,夢裡覺得腦子裡的那根弦緊繃到快斷掉,扭頭就跑。

  嗯,劇本改了,不戰鬥了,改逃跑了。

  她跑得好累啊。

  可是怪獸還是一直在後面跟著她,溫熱的吐息都彷彿噴到她脖子上。

  嚇死個人。

  這個時候,從現實裡方寒霄的角度,她是很安靜的,並沒有再動彈,但又有點安靜過頭了——她整個人都很僵,像一塊木板一樣躺在那裡。

  那麼鬧不對,可這麼僵也是不對勁的。

  方寒霄真是給她整治得沒脾氣了。

  他大概猜得出來她是受了白天的事影響,之前跟他說的時候看著還比較平靜,哭一下很快就好了,不想心裡其實是留下了不小的創傷。憋著沒在他面前全露出來,到夢裡控制不住地顯現了。

  他的綺情都褪去,轉成了憐惜,同時又有一點點不滿——這是把他當成惡人在反抗了?

  養這麼久,還沒把她養親,心裡有委屈,也不跟他訴完。

  早知道她這麼過不去,剛才他不只是把寶豐郡王的胳膊擰折。

  猶豫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試探著伸手去擁抱她。

  瑩月精神上消耗得很厲害了,不剩多少力氣,掙動了下,軟軟地。

  但方寒霄能從這個動作裡感覺到她的不情願。

  他又是心疼,又是不服氣——他跟別人,怎麼會一樣?

  不過,也不能怪她,指望她在緊張的噩夢裡準確地分辨出他的氣息,是有點強人所難。

  他們成親畢竟還不滿一年,沒那麼多時間在一起,前面一段日子他還待她很冷淡。

  這麼說服了自己一番,方寒霄心裡好過了點,正這時,瑩月攢出點力氣來,抽冷子又踹了他一下。

  她眼睛緊閉著,還從嗓子眼裡哼出來細細的一聲,依稀是個「走」字。

  攆他走。

  方寒霄這就不能依了,他又不是外面的野男人,為什麼要走。

  伸手捏她的臉,想把她捏醒,睜眼看一看他。

  瑩月腦袋在枕上來回晃動了一下,躲他。

  動作很微弱,因這微弱而顯得更為可憐。

  方寒霄歎了口氣,小騙子,先前那麼留他,他回來了,又這麼攆他,打他,踹他,搶他的被子,連床都不叫他待了。

  他還拿她沒有什麼辦法。

  她哪裡可憐,他才真的可憐。

  他終於忍不住,略支起身來,到她耳邊,微啟了唇,低低地道:「——你乖一點,別鬧了。」

  幾乎是氣音。

  聽不出來什麼音色。

  瑩月的眼皮劇烈顫動了一下。

  不知是終於累到動不了了,還是怎麼樣,方寒霄再去攬住她的時候,她沒有動。

  身子還是僵硬,好像一塊板。

  不過方寒霄暫時也滿足了,伸手替她把肩頭的被角掖好,摸到她臉上猶濕,晾在外面,淚痕已經冰涼,於是就便拿衣袖替她胡亂擦了一把。

  然後他收回手,到被子裡輕輕拍她一下,閉上了眼。

  睡吧。

  睡醒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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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繼延平郡王在揚州出事之後,寶豐郡王好好地睡在府邸裡也出了事,侍衛聞訊圍攏來的時候,連凶徒的背影都沒看見,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撇開侍衛有所懈怠不提,凶徒氣焰之囂張,也是可見一斑。

  論事件本身性質的惡劣,還尤勝延平郡王那一回,凶徒手段太自如了,他那兩下如果不是擰的寶豐郡王的手臂,而是脖子,那寶豐郡王現在連躺在床上哭嚎的機會都沒有了。

  京城為此震動起來。這一個年,實在是多事。

  石楠知道的時候,是發生的第三天了,從她在外院的弟弟福全那聽來的,福全當個時興新文隨口提了一嘴,石楠隱隱有所覺,飛跑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瑩月,又道:「是那天那個壞人吧?該,叫他不幹好事!」

  玉簪在旁邊,她不能確定是不是,不過很樂意當「是」去想,就附和道:「有這樣的事?真是報應。」

  「不知道是哪路的英雄,做了這個好事,福全說現在到處都在查他,保佑他可別被查出來。」

  「應該不會,我聽你說的,連人什麼樣都沒看見,京裡這麼多人,大海撈針一樣,而且人幹了這個事,說不定幹完就跑,已經不在京裡了,怎麼查——奶奶?」

  玉簪頓住,她終於留意到一直都是她和石楠在說話,瑩月坐在書案前,沉默得不同尋常。

  她詢問這一聲,瑩月仍舊坐著,神情恍惚。

  玉簪又叫了她一聲:「奶奶,你怎麼了?」

  瑩月才回過神來:「哦?沒,」她緩緩道,「我沒怎麼。」

  石楠想了一下,自以為明白了,拉玉簪:「我們別當著奶奶說這事了,奶奶心裡還後怕,不想聽見。」

  這個玉簪理解,她自己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也還很不愉快,就道:「那我們出去說,不在這裡吵奶奶看書了,奶奶,你有事就叫我們一聲。」

  她說完,和石楠兩個出去了。

  瑩月只是坐著,她面前確實攤著一本書,但書頁小半天沒有翻過,她一個字也沒有看。

  她看不進去。

  滿眼的字在她腦子裡都是分離割開的,她每個都認識,組合到一起去,卻忽然分辨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因為她的心一點也投入不進去,全身心都停留在了那個夜裡。

  這三天裡,她無數次試圖說服自己那是個夢,她還在夢裡,可無論她再怎麼自我矇騙,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在冷靜地告訴她——不,她已經醒了。

  他那麼捏她臉的時候,她身體疲累著一時動不了,可她的神智已經清醒了。

  她聽見的那句話,是真實的。

  那麼她的整個人生,忽然就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為什麼啊?

  心底冒出這個疑問的時候,她的心尖也縮成了一團,痛的。

  他是——可以說話的,而且很有可能早就可以,那麼他有什麼必要娶她呢。

  如果他年初回來的時候就顯露出來這一點,望月不一定還那麼堅持不肯嫁他,能說話的他和不能說話的他,在前程上差別太大了,老伯爺那麼寵他,替他拿錢買一份前程都能買出來——薛嘉言那樣的,老伯爺一封信都能送他進宮當侍衛,何況是自己的長孫。

  望月可能仍不情願,但還是勉強完成了婚事,替嫁這麼荒唐的事,應該並不會發生。

  她才嫁進來的時候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錯誤,所以她除了自己的嫁妝,什麼都不管,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管,方家不把她攆出去,給她一塊地方容她安身,就是對她很大的寬容了。

  直到現在她忽然發現,她這個錯誤,很可能是在方寒霄事先的默許之下才發生的。

  她不想這麼想,可是控制不住,因為實在很合理——從她嫁進來起,根本沒見到所謂翻身承爵的二房能欺負得著他,那麼婚姻這麼大的事情上,他又怎麼會受一個區區徐家的委屈?

  再往前想,這個疑問其實她一開始就有過,所以她害怕他,因為覺得裡面不對勁,卻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麼。

  現在她還是看不透他。

  而且這種看不透,比當初還更厲害了。畢竟,那時候她跟他一點也不熟,看不透是正常。

  可是他們現在做了這麼久的夫妻,耳鬢廝磨,枕邊私語,一樣沒有少過,她卻仍好似從沒認識過他,這種感覺,就很可怕了。

  也不只害怕,她還心痛。

  她才覺得她喜歡他,在心裡偷偷高興,大冬天裡看見枯枝都樂滋滋的——她在傻樂個什麼勁兒啊。

  完全是她一頭熱。

  她連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她沒有記性,他對她好,她漸漸就把從前心頭的疑問忘記了,也許她以為的好,在他那裡不過是隨手為之。

  她知道她一下想得太多,如果他只是瞞著她,她都沒有這樣茫然,可是,她確定,連方老伯爺都不知道他的嗓子好了的秘密。

  有什麼值得他連自己的至親都瞞,方老伯爺重病之時都不曾吐露。

  瑩月從未如此強烈地感覺到,他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和她的差距,遠不止是在家世上。

  她以後要怎麼辦呢。

  瑩月眼睛酸酸地想,她在他編織的夢裡沉睡了近一年,她是有多傻啊。

  她不能怪別人太聰明,只能怪她自己,太遲鈍了。

  **

  這個時候,方寒霄正在于家。

  「果然有賬本?潞王也想找尋?」

  方寒霄點頭。

  于星誠慢慢坐了下來:「當真如此,也不意外。」

  推算潞王起來的這二三年時間,正是從隆昌侯得到漕運總兵官的官職以後,兩方之勾結于星誠早有心知,又從方寒霄那裡得到過確認,只是最終證據遲遲挖不出來。

  「潞王讓兩位郡王進京就便來尋,而不是去隆昌侯的任上,可見這證據不但有,而且是送回京裡藏在了隆昌侯府裡——鎮海,你回京以前的推斷,全部準了。」于星誠徐徐籲出一口氣來,正想接著說什麼,忽然失聲脫口,「難道寶豐郡王是你下的手?!」

  不然他怎麼聽得到兩個郡王的私語!

  方寒霄在他跟前暴露了也無所謂,坦然點點頭。

  饒是以于星誠之見多識廣,也呆滯了:「你——你好大的膽子!」

  那可是個郡王,說潛入就潛入,說折手就折手——

  他低聲喝道:「你真是太行險了,要是被發現怎麼辦?」

  方寒霄寫:我有數。

  寶豐郡王遠道進京,對京裡本來不熟,十王府只是臨時入住,為了不令皇帝刺眼,隨行帶的護衛們人數也不甚多,他雖是含怒出手,並非全然沒有籌算。

  若是隆昌侯府,盤踞在京中多年,反而不是他說潛就潛得進去的,所以他早知隆昌侯府有鬼,還是要那麼迂回地通過岑永春入手。

  方寒霄背後直接就是韓王,于星誠不是他的上線,與他只是合作關係,不能說他重了,只好道:「你,唉,總算沒出事就好。」

  至於方寒霄為什麼忽然出手,他沒有說的意思,似乎是有私隱,他便也不去問。

  方寒霄又寫:應巡撫背後,可能是隆昌侯。

  這話題有點跳,于星誠愣了一下:「何以見得?」

  方寒霄從袖子裡把一疊紙取出來給他看——瑩月歸納總結分析的,方寒霄那晚看見,覺得倒挺省事,省得他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找于星誠,就直接把帶來了。

  瑩月知道得少,反而不糾結那麼多邏輯,哪裡合理哪裡不合理,她目標精準地只盯住了一點,就是替應巡撫掃尾脫身的後臺必在南直隸。

  這一點方寒霄之前沒有去想,他不是想不到,是困在他自己的傷痕裡,目光沒怎麼往應巡撫那邊放。

  忽然被點出,如障他眼目的葉子被拿掉,他立刻意識到瑩月的推斷有道理。

  瑩月不熟悉官場,她推導不出下一步,但他接著這個方向,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出了應巡撫背後的人。

  隆昌侯。

  隆昌侯掌漕運,手下漕船無數,是極少數具備能及時得知應巡撫出事的消息同時又能無聲無息替他轉移家產能力的人。

  而沒記錯的話,岑永春日前找他去閑坐,曾經有意無意地問過他應巡撫是不是還有別的把柄,他當時以為他問的是應巡撫在蔣知府販私鹽案中的證據,如今回想,很可能和這個沒有關係,岑永春真實要問的,是有沒有查出來應巡撫和隆昌侯之間的勾結。

  只有應巡撫也是潞王及隆昌侯這條線上的人,他們這張網才齊了,藩王,武將,文臣,才是一個完整的利益共同體。

  就好像韓王,他,于星誠一樣。

  文臣武將不搭界,各有各分工,有些事,必得各自圈子裡的人才能做。

  方寒霄寫:時機差不多成熟了,我打算入隆昌侯府探一探賬本所在。

  他來這裡就是跟于星誠說一聲,讓于星誠心裡有個數,如果能把賬本找出來,下一步,就是一舉掀翻隆昌侯及潞王一系的總攻了,這個步驟沒有于星誠參與不行,他是御史,彈劾奏章由他來寫最為有力。

  這個前置階段于星誠幫不上忙,看了只能道:「你想好了嗎?千萬小心。」

  方寒霄點頭。

  大半年過去,他通過接近岑永春獲得了進入隆昌侯府的權利,大致清楚隆昌侯府的佈局,明確了賬本的存在,並且又發覺了隆昌侯與應巡撫間可能存在聯繫,這一整條線挖出來,足夠把潞王按死在河南,再也肖想不了他不該肖想的東西。

  當然,包括寶豐郡王。

  **

  晚飯時分,方寒霄回到了家裡。

  丫頭們正好擺上了飯。

  吃飯的時候,他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瑩月吃得很慢,似乎食不知味,還有點在發呆出神,但也不是全呆,時不時又會看他一眼。

  方寒霄想了想,他這幾天都不太在家裡,整治了寶豐郡王一回,他得出去聽聽風聲,又要尋于星誠商議事情,忙碌得很。

  可能她覺得被冷落了。

  越來越嬌氣了。

  方寒霄很舒暢地想,等吃過飯,就把她拉到桌邊,寫:我近來忙,你若發悶,愛逛,只管出去逛逛。不用怕,那郡王叫人打了,出不了門。

  瑩月垂著眼睫,看了一眼,緩慢抬起來,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的嘴唇上。

  這麼久了,他是——怎麼忍得住的?

  她茫然想。

  方寒霄被看得就勢低頭親她一下,覺出她嘴唇微涼,不同平常,不由多停留了一會兒。

  瑩月沒動,只是目光迷惘。

  這麼近的距離裡,她無法看清他的臉。

  她從來,都沒有看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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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新年到了。

  這是一年裡最隆重的節日,到處都喜氣洋洋,便是平日有什麼矛盾,到這個時候也都掩起來,人人和氣有禮,見面一張笑臉。

  臘月三十這一日,方家由方老伯爺率領,朝賀祭祖過,歸府兩個房頭並到了一起擺宴守歲。

  方家人丁不算興盛,方老伯爺半生戎馬,不怎麼在女色身上用心,他年輕時多年在外征戰,家中父母家計都是方老夫人操持,方老伯爺感念老妻辛勞,方老夫人在時,他就沒納過妾室礙她的眼,後來方老夫人先他一步而去,不多久方寒霄出了事,他傷心不過來,也沒心思想什麼續娶不續娶,一晃就到了如今。

  那些旁支的子弟媳婦們此時也都進來領宴,明燈高照,人聲喧笑,互相恭喜拜年,乍一看,倒也興旺熱鬧。

  但方老伯爺一掃席面,他這一脈主支還是單薄了些,便有些不足之意,底下有眼尖的看到,湊趣笑道:「老太爺別急,大哥兒和二哥兒都娶了妻,等到下一個年,老太爺這身邊,就該熱鬧起來了。」

  這一個人輩分高,敘起來方寒霄該叫他一聲堂叔祖,所以他能管他們還叫個「哥兒」。

  方老伯爺聽了,高興起來,笑道:「霄兒,聽見了沒有?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頓了頓,又向方寒誠道:「誠哥兒,你也是。」

  他很不滿意方寒誠的這門婚事,覺得簡直是胡鬧,但再不滿意,在方伯爺的堅持下已經娶了回來,他做祖父的不能把孫媳婦退回去,這大節下,不好厚此薄彼,也需給些臉面。

  他給了臉面,方寒誠卻沒多大精神,勉強撐起笑容來,應了個「是」字,但眉宇晦暗,是遮掩不住的頹相。

  方老伯爺皺了皺眉,想到大過年的,到底按捺自己忍了下來,不再和他說話,收回目光,只做個眼不見心不煩。

  屏風那邊,女眷席上倒是更熱鬧些。

  這是洪夫人最得意的時刻,能壓在她頭上的長輩妯娌都不在了,她坐在這裡,就是滿席最尊的人物。

  不過這份得意,在瞧見下首旁若無人自顧吃喝的薛珍兒的時候,打了折扣。

  侯門嫡長貴女,就這麼點規矩!

  洪夫人心中十分不滿,她和薛珍兒已經掐過幾場了,沒輸,可是也沒贏——薛珍兒有絕招,一生氣就回娘家,一回娘家,方伯爺就要找她的麻煩,叫她大度些,不要總和兒媳婦為難。

  洪夫人氣個倒仰,以婆母的天然優勢,掐成這個結果可謂十分失敗,可她還想不出法子破局,她倒是想把那些婆婆折磨媳婦的水磨手段用到薛珍兒身上,薛珍兒根本不吃這一套,她無論使喚薛珍兒做個什麼,薛珍兒轉頭就使喚丫頭代替,毫無該自己奉承她這個婆婆的意識。

  她再試圖從名聲上打擊薛珍兒,說她不敬婆母,薛珍兒更無所謂,張口就回:「那就休我回家啊。」

  洪夫人:「……」

  她要能辦得到,開始就不用被迫接受她了。

  方伯爺跟建成侯定這門親事為的是結盟,如今把人家的閨女休回去,那不是結盟,是結死仇了,方伯爺不可能允許這種事發生。

  如此,洪夫人對這個兒媳婦一時竟無從下口。

  薛珍兒確實自在,她招呼都不怎麼和同桌的族婦打,自管自己吃飽,才放下了鑲銀木箸。

  然後,她眼角瞄上了旁邊的瑩月。

  她和瑩月是妯娌,座次是挨在一起的。

  從嫁進來,她沒怎麼和瑩月打過照面。

  天冷,瑩月很少到外面逛,大部分時間都窩在房裡和熏籠為伴。

  而薛珍兒沒有到大房屋舍去過——她沒空,太忙了,忙著鬥方寒誠收拾方寒誠的通房跟洪夫人你來我往地過招,動不動還回娘家示個威,騰不出功夫來再豎一個對手。

  不過眼下坐到了一起,她就忍不住要注意上她了。

  洪夫人拿眼掃她,她其實感覺到了,就是不想理洪夫人,不過現在她看瑩月好一會兒了,瑩月毫無所覺,只是低頭斯文用飯,薛珍兒漸漸忍耐不住。

  「你是不是有了?」她語意很酸地問。

  瑩月第一下沒反應過來,茫然轉頭:「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有孕了。」薛珍兒把話說明白了點。她沒生育過,不過畢竟嫁兩回了,見識不少,瑩月吃個飯跟數米粒似的,一副很沒胃口的樣子,看臉色又不像生病,她因此有這個猜測。

  瑩月詫異道:「——沒有。」

  薛珍兒見她詫異之外,情緒平靜,半信半疑地道:「哦。」

  她兩人這一番對話本來簡短,但洪夫人留意到了,哼笑了一聲,問說的什麼。

  薛珍兒當著眾人不好落婆婆的臉面,無所謂地學與她聽了。

  洪夫人聽了,嘴角一勾,道:「大哥兒媳婦還沒有嗎?嫁過來大半年了,該上些心了,老太爺可著急抱重孫子呢。」

  她近來沒空伸手到大房來,這一句是話趕話,正有機會,就刺了瑩月一記。

  瑩月沒什麼精神跟她對嘴,低著頭含糊應了一聲。

  她心裡有一點點鼓著氣——這又不是她的錯,明明是方寒霄的問題。

  他那麼騙她,她還要替他背這個黑鍋,她覺得很冤。

  桌上倒是發出了一陣善意的笑聲,取笑大姑娘小媳婦是女人們聚會的必有話題,大姑娘是該找個好人家了,小媳婦就是快生個大胖小子,總是要找個由頭,不然這麼乾坐著,可說什麼呢。

  瑩月這個反應,在眾人看來就是小媳婦靦腆,也沒什麼不對的。

  當著眾人,洪夫人不能說多的什麼,她自己的兒媳婦在桌上不管,字句全沖著侄媳婦去,她自己面上才不好看。也就罷了。

  一時宴罷,族人陸續告辭歸家而去,方老伯爺年歲大,疲累撐不住,也去睡了,廳內便只留下方伯爺等人守歲。

  外面爆竹聲劈裡啪啦地響起來,方慧坐不住了,拉著瑩月要出去看。

  瑩月正好也不想待在廳裡——她現在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方寒霄,看見他的時候,一時覺得心裡滿漲得要炸開,一時又空落落地什麼也沒有,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在沒想清楚前,只能儘量避開他。

  她沒想過直接質問他,他很大概率不會承認,而這麼要緊的秘密,如果發現被她知道了,她無法預測他會是什麼反應。

  也許,會很可怕。

  她不想面對那份可怕。

  不是她真的害怕,而是,怎麼說呢,她恐怕自己不能承受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藏著這個秘密,沒有對任何人說,獨自撐著如常起止,方寒霄這一陣一直很忙,不怎麼回來,目前為止,她居然還能撐住,沒叫他發現。

  廳外,丫頭小子們在庭前笑鬧,點燃各種煙花爆竹,方慧一雙小手,一時要捂耳朵,一時要拍手,樂得忙不過來。王氏要替她捂著,她嫌王氏礙事,不要,還想衝上去自己找一個放。

  這個王氏不能依她了,忙把她拉住:「姐兒,那爆竹蹦到眼睛裡可不是玩的,在這裡看看便罷了。」

  方慧不依,瑩月回過神來,也勸了一下,方慧倒肯聽她的,嘟著嘴道:「好吧,那叫他們給我放那個大的,我要看那個。」

  王氏搖頭笑著,無奈近前去吩咐丫頭。

  「哎,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瑩月聽到這一句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才發現薛珍兒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站在她旁邊。

  瑩月不由往後面退了退——她怕方慧聽見,這些話叫她聽見了不好。然後才道:「你說什麼?」

  「別裝傻。」薛珍兒目光炯炯地,探究意味濃重地打量著她,「沒人,你大過年的這副模樣。」

  先洪夫人說那一句時,瑩月低著頭,別人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薛珍兒就坐在旁邊,是看得真真的,她不像被說羞,倒是個鬱鬱的神色。

  「你知道是誰嗎?」薛珍兒又問她,「你告訴我,我去看看。」

  瑩月:「……」

  什麼跟什麼。她道:「你想太多了,沒有那回事。」因薛珍兒太能發散聯想了,她跟著堵她一句,「管好你自己家的事罷了。」

  天天鬧得雞飛狗跳,還來打聽她。

  薛珍兒嘴一撇:「誰耐煩管他。」她很不識趣,跟著打聽,「哎,你為什麼還沒懷啊?你身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要說懷抱著什麼心思來打聽這些,她也說不清楚,她就是想問。

  瑩月無力得很,她現在看見薛珍兒也沒有那種鬥志了,只是順嘴駁她一句:「我沒有病。你不是也沒有懷。」

  「你跟我比什麼?我才嫁過來幾天。而且,我有身孕才奇怪呢。」

  瑩月駁完也覺失言,但薛珍兒回她的後一句聽著很怪。瑩月饒是不想理她,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薛珍兒也沒跟她賣關子,張口就道:「我還沒圓房呢,能懷孩子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站薛珍兒身邊的丫頭脫口道:「奶奶!」

  薛珍兒嗤笑一聲:「怕什麼?是他不中用,又不是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丫頭急道:「不是,奶奶,您洞房晚上就把伺候二爺的丫頭打了一頓,二爺生氣了才——」

  「那怪我嗎?什麼下三濫的貨色,敢跑新房門邊上看我,他們家沒規矩,我才替他立一立。」

  瑩月聽呆了——就她此前聽說的那些傳聞裡,二房新婚的兩口子鬧歸鬧,沒有這一齣啊!

  薛珍兒嫁進來快一個月了,居然至今沒有圓房。

  「你們——怎麼會?」

  「怎麼不會?方寒誠想用這個拿住我,做他的夢,他想,我還不想呢。」薛珍兒很厲害地道,「哪天他把他那些賤人都遣散了,我才考慮一下。」

  瑩月不想聽她的家事,但實在是被弄糊塗了:「——你們同過床了啊。」

  如果沒有,這麼大的事瞞不過下人,早該跟他們那些打鬧一樣,傳得滿府都是了。

  薛珍兒稀奇地道:「同床又不一定就圓房。」

  因為她新婚夜打了丫頭,方寒誠賭氣沒有碰她,乾睡一夜以此羞辱她,不過她可不覺得,那麼個軟蛋,還髒,誰樂意跟他睡。

  她甚至於不憚把這事告訴瑩月,方寒誠不管出於什麼心態不跟她圓房,總之就是他不中用,他不中用,她鬧的底氣更足。

  ……

  瑩月眨著眼。

  她一顆心已經在喜慶的爆竹聲裡沉到了寂靜的深淵裡,由此反而掙扎出離奇的冷靜來。

  她聽見自己聲音很低很飄地,在爆竹聲的間隙裡道:「同床,不等於圓房啊。」

  她沒有進一步問薛珍兒,不好問,但忽然間,她如醍醐灌頂一般,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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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9: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過了這個年,瑩月十七歲了。

  她好像一下子長大起來。

  她原來就不是多鬧的性子,如今變得更為沉靜,嫁到方家以後,日益豐潤的臉頰在新年裡沒有養得更圓,反而是瘦削了一點下來,下巴變得秀巧,五官更為明晰,眼神望著人時,清澈裡,開始帶上一點屬於成人的疏淡。

  從外表看,她的變化仍屬細微,日夜相對的人難以察覺,連玉簪石楠都沒有覺出什麼不對。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內心發生過怎樣的驚濤駭浪,無人可以求助,無人可以訴說,她傾盡全力,假裝若無其事。

  沒有她想像得那樣難。

  打擊來得接二連三,她沒有時間再覺得痛,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自保本能開始運作的時候,其他一切置後考慮。

  方寒霄有一點點覺得不對。

  但是他說不出來,他蓄勢已久的攻勢將要發動,這個時候,他也無暇他顧。

  正月裡,天天都是吃酒赴宴。

  初十這一天,輪到了隆昌侯府的宴請。

  親友們紛紛上門。

  方寒霄攜瑩月一起。

  瑩月這回倒是見到了岑夫人,因為望月的身孕三個多月了,岑夫人不喜歡這個多事的兒媳婦,但對子孫還是重視的,年節時府裡來人太多,怕有什麼不相符的衝撞了她,便不命她出來。

  不過瑩月作為娘家妹妹,隨後還是見到了望月,是望月使人來叫她過去的。

  瑩月不太想去,但滿座人看著,不好把她們姐妹失和的事實擺到人眼裡去,只得站起跟丫頭去了。

  內室,望月歪在窗下羅漢床上,膝上搭著萬字錦絨毯,新年裡,屋裡一色簇新佈置,丫頭使著美人拳,力道很輕很小心地替她捶著腿。

  她見瑩月時候少,上一次還是年前了,此時見到簾子掀開,瑩月微微低頭進來,直起一點身來,目光中蘊著說不清的含意,上下將她打量著。

  瑩月覺出她目光奇異,抬起眼來,與她對視。

  「大姐姐。」

  瑩月沒問她看什麼,只是循矩見了禮。

  望月輕笑一聲,自己說了:「三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出息了,可見母親與你嫁的這個人,是嫁對了。」

  若是從前,瑩月或是含羞,或也就歡喜直認,眼下卻不過露出點淺淡笑意,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這門婚事怎麼來的,別人不清楚,望月作為始作俑者還不清楚嗎?

  以為事過境遷,再提起來這般自若,竟似真好意認真替她挑選的一般了。

  她不接話,望月也不在意,自管接著道:「三妹妹坐吧,彩琴,倒茶。」

  語調倒也和氣,不似找茬聲調。

  瑩月便在她對面坐下,她不想看,但又實在忍不住掃了一眼望月的肚腹處。

  想起自己曾有過的幻想擔憂,她心中閃過自嘲。這世上,可能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她一樣癡傻。

  並非完全沒有徵兆,惜月曾經的疑問就是一個提醒,只是她懵然不覺,自己是個傻子,還去教導別人。

  「三妹妹,聽說你先前遇上點事,受了驚嚇?」

  瑩月散漫的思緒一頓。

  被寶豐郡王調戲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從未告訴過外人,玉簪石楠也都自覺緘口,望月從哪裡知道。

  想了一下,她道:「沒有,大姐姐只怕聽錯了。」

  「自家姐妹,私底下閒聊兩句,你怕什麼。」望月輕笑著道,「我也是巧合裡聽來的,倒是嚇了我一跳。聽說有些藩王宗室,十分放縱,在封地上無所不為,還好你不曾吃了他的大虧。」

  瑩月眼睫霎了一下。聽望月的口氣,不但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十分清楚。

  她嘴上道:「大姐姐說哪裡話,真沒有這樣的事,我許多日子不曾出門了。」

  「是被驚嚇到了?」望月好似沒有聽見她的再次否認,只是堅持說自己的,「妹夫已經替你出了氣,你倒也不需害怕了。只是,你該勸妹夫從此謹言慎行些才好,那畢竟是位郡王,不是好得罪的。」

  瑩月愣了一下,她知道寶豐郡王受傷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她先發現了一件更震撼顛覆她的事,寶豐郡王如何,反而不在她的心上了,她從未深想。

  「大姐姐,你越說越離譜了,這怎麼又和我們有關係了?沒有憑據,這可不是胡說的事。」

  她的驚訝毫無作偽,因為她是真的不覺得寶豐郡王受傷是因為調戲過她。

  方寒霄會為她冒這種風險——她心中乃至苦笑了一下,也太看得起她了。就是從前,她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望月看到眼裡,遲疑起來。難道真不是方寒霄下的手?

  寶豐郡王遇襲之事因為一直沒有抓到兇手,排查來排查去,最終漸漸將目光放到了方寒霄身上。

  不論有沒有證據,寶豐郡王白天調戲過瑩月,晚上就出事,他那一系的人就算起初沒料到方寒霄有這樣大的膽子,遍尋不獲之後,因此產生懷疑也是難免的。

  而方寒霄如果真敢幹出這樣的事,那心理素質堪稱是一等一,從他本人入手,很可能查不出什麼,瑩月相對就好突破得多。

  連岑永春都見過她說哭就哭的樣子,她的脾性,實在叫人一眼就看透。

  望月因此接受了這個任務。

  「大姐姐若沒有別的事,我回去席上了。」瑩月站起來,她察覺到望月打探的意思,覺得很沒意思。

  「再坐一會兒,席上又沒什麼事,你過去也不過乾坐。」望月不放棄,堅持著把她留住,又說了一陣,言語之間繞來繞去,總繞不出寶豐郡王的事。

  瑩月終於不耐煩:「大姐姐願意怎樣想,就怎樣想吧。」

  她連告辭都不說了,直接走了出去。

  望月叫她堵得怔在那裡,過片刻才反應過來:「——哪來這麼大氣性!」

  瑩月畢竟是來做客的,她不能硬把人扣在自己屋裡,只能皺眉吩咐人:「去告訴世子爺,」她沉吟了一下,「應當與方家無關。」

  **

  「奶奶,你今日可厲害了一回。」出來以後,石楠有點咋舌地道。

  瑩月笑了笑。

  她哪裡厲害了。或者說,她從前是弱到了什麼地步,現在才連使一點小性子,都讓丫頭覺得她厲害。

  「石楠,」她輕輕道,「你和玉簪從前跟著我,是不是受了許多委屈,很不開心?」

  「沒有啊。」石楠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先是笑嘻嘻地,想了想又改了下口,「在徐家的時候是有一點,不過現在再沒有了。奶奶,你是不是被大姑奶奶問得想起了從前的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瞧她的日子才不好過呢,就是個面上光。奶奶如今過得比她好一百倍。」

  瑩月心裡歎了口氣。

  面上光這個詞用得好。

  不過不該用在望月身上。她的日子,才是面上花團錦簇,內裡空洞虛無。那個真正厲害的人,將她哄得滴水不漏,她到如今,如夢初醒。

  如果說,此前她按兵不動是陷入茫然,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話,望月把她找過去這一遭,是讓她萌生出了一點退意。

  陷在這種糾葛裡令她覺得很疲倦,她提起從前,不是惱怒,反而是有一點懷念。清渠院那一方小天地,清貧閉塞,但沒有這許多煩惱。

  這裡面有一個隱藏著的問題是,她來見望月都這樣不舒服,方寒霄來見岑永春,難道會有什麼好的感覺嗎?他明明有充足理由與岑家翻臉決裂,卻從不拒絕岑永春的邀請,僅僅是要強撐著顏面?

  看問題的角度變了,從前覺得合理的事情,一件件也都變了模樣。

  不將錯就錯接受她的話,他大概不能這樣容易地與岑永春來往吧。她還沒有替嫁過來的時候,就聽說過平江伯府與隆昌侯府因為差事內裡不和的事。

  你看,這些脈絡清清楚楚,一直都在,只是她從未發現。

  「奶奶,這些人為什麼忽然亂跑起來?——不對,奶奶,我們走錯路了。」石楠忽然發現了驚呼。

  瑩月回神,發現不錯,她是自己從望月屋裡出來的,望月被她氣到,沒給她派引路的人,她心裡有事,也沒注意看路,只循著最寬敞的一條走,不覺居然走到了外院附近。

  外面許多下人奔著一個方向在跑,步履匆忙,神色緊張。

  「出什麼事了?」石楠也有點緊張起來,往外快走了幾步跟著觀望,瑩月跟著她一起。

  石楠這時見到一個跑得慢的年紀小點的小子,壯膽上去攔了他問。

  「失火了,祠堂失火了!」小子大聲回答她,說完連忙又跑。

  石楠與瑩月面面相覷——這就難怪了,誰家祠堂失火都是大事,尤其還是新年裡。

  這可太不吉利了。

  亂糟糟的一群人很快跑過去,她們所在的這一處地方變得空蕩蕩的。

  「奶奶,我們進去吧,怪嚇人的。」

  瑩月正要點頭,一錯眼間,忽覺一個人影從前方屋舍拐角處一閃而過。

  她很是怔了一下——她不知道那處屋舍是什麼所在,但她似乎,是認得那個閃進去的人影。

  而再前方,有兩個人正走來,其中一個她也認得。

  「大姐夫。」

  瑩月腦中空白了一下,眼見岑永春伴著身邊那個衣飾尊貴的人似要往那處屋舍裡走,不及細想,攔了上去,有點生澀地喊道。

  岑永春全副心神放在身邊的懷慶郡王身上,他聽說懷慶郡王來,才去大門外迎了他,沒注意到瑩月,忽然被叫住,一怔:「啊?」

  然後他有點奇怪,「你在這裡幹什麼?」

  說著,他不由把瑩月打量了一下,他從前只覺得瑩月幼稚,沒怎麼留心過她,寶豐郡王居然為她傾倒,很出乎他意料。

  瑩月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努力撐著表情道:「大姐夫,我聽見人喊你們府上祠堂失火了,嚇了一跳,所以出來看一眼。你不要去看看嗎?」

  岑永春驚了:「什麼?!」

  他才從外面回來,真不知道,忙轉頭看懷慶郡王:「這,勞您——」

  「你忙去吧,我自己先坐一會。」

  懷慶郡王說著,就想往那處屋舍裡走,岑永春猶豫了一下——他邀請懷慶郡王進到隆昌侯的書房裡待客是為顯尊重,但不能放他一人進去,陪笑道:「恐怕這裡危險,我領您去老太爺那裡坐一坐。」

  懷慶郡王臉色微沉,頓了一下,還是道:「好罷。」

  他二人走了。

  瑩月茫然地舒了口氣。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被本能主宰,腳不受控制地就上去了。

  「奶奶,我們進去吧?」石楠沒覺出什麼不對,人家祠堂失了火,瑩月告訴主家一聲也是應該的。

  瑩月張了張嘴:「——再等一等。」

  石楠奇怪,但還是陪她站著。

  沒有過去多少時間。

  方寒霄從屋舍裡重新閃了出來。

  他大半個身子還隱在牆壁後,警惕的目光左右一掃,就跟瑩月對上。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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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這一個瞬間很安靜。

  然後,瑩月低頭,轉身往裡面走了。

  方寒霄從頭頂心到腳底板一陣雷劈似的顫慄酥麻——他不需要問什麼,忽然就意識到,她是知道的。

  知道多少,暫不確定。

  她在這樣的場景下撞見他,沒有問一個字,連個驚訝的眼神都沒有,已經是將自己了然的態度表露無遺。

  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哪怕立時當場撞見的是岑永春,他都不會有這樣強烈的——心虛。

  他看著瑩月單薄的背影慢慢走遠,這幾天心頭隱隱浮現的不對勁終於有了答案,這麼要命的關口,他無法細想,猶豫片刻後,只能按捺下混亂的思緒,掉頭向另一邊而去。

  祠堂失火的意外打亂了隆昌侯府宴客的節奏,好在發現得及時,沒有鬧出什麼大亂子,面上維持著一應如常,望月養胎,岑永春招待懷慶郡王,岑夫人支應整場宴席,各自有事,暫時都抽不出空去查個究竟。

  而等到宴罷,客人們陸續散去,岑夫人終於騰出手來去追究責罰下人,細查失火因由,這個時候,該抹平的痕跡也都被抹平了。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石楠惴惴著,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奶奶,大爺先前是幹什麼去了?」

  她起先沒有看見方寒霄進去,但後來看見了他出來——說實話,他看上去不像在做什麼好事。

  現在也沒有跟她們一起回去,只給車夫留了吩咐,說有事,讓她們先走。

  瑩月搖搖頭:「我不知道。」

  其實她都知道了。

  她親眼看見了他娶她的最終目的,沒有比這更明白的。

  可能早已有了準備,她非但不太意外,居然也不很心痛,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感。

  她這樣普通,出身既不好,相貌也平平,本沒有什麼值得他喜歡,叫他對她那樣好的優點。

  現在這樣,才對了。

  他的目的,應該算是達成了,她對他的作用,也應該是沒了。

  起初的時候,瑩月未嘗沒有過被欺騙的憤怒,但這憤怒無法持久,她很快不得不記起了她的來路,她從根上就不正,方寒霄要對她做什麼,她沒有底氣像個真正的受害人一樣同他抗衡。

  遮蔽眼前的浮雲褪去,瑩月發現她也是可以很現實的,她至今沒有同方寒霄鬧開,是因為潛意識裡她知道鬧開對她沒有好處。

  她不是薛珍兒,沒有強橫的娘家能為她出頭,她只可以依靠自己,未來的每一步,她都要走得很小心。

  首先,她不能惹怒方寒霄。他們最好是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她願意理解他的作為,但他無論是報復還是利用,總該有個盡頭,如果覺得開始就是個錯誤,那麼現在,他的目的已經達成,應該到了糾正這個錯誤的時候。

  然後,她可以放下方家的一切,守口如瓶,只求平平安安地離開。

  被休還是和離,她不是很在乎,她不會再嫁人了,甚至也不會再留在京城,這一點名聲上的便宜,有或沒有,對她沒有多大差別。

  至於去了外地怎麼生活,她也想好了,南邊文風鼎盛,許多人家會為女兒也延請先生,像方慧就有,她太高深的教不了,給小女孩兒開蒙,應該是可以的。

  再者,以方家一貫在財物上的態度來看,方寒霄應該不會苛刻到連她的嫁妝都不肯給她帶走,有那些東西在,靜靜地一般過日子也盡夠了。

  這麼七想八想回到了府裡,瑩月沒有休息,拿出她重新制過的嫁妝單子查看歸置起來。

  太重太大的東西不去管它,她只撿輕便值錢的先看,有好收拾的,就便歸攏到一處放著。

  石楠起初不解其意,漸漸為不詳的預感所籠罩,快嚇哭了:「——奶奶,我們現在幹什麼呀?」

  屋裡除了玉簪石楠,瑩月沒讓別人進來,她猶豫了一下,覺得也該讓兩個丫頭有個心理準備,就低聲道:「我們可能要走了。」

  玉簪茫然:「走去哪裡?」

  「我還沒有想好,先收拾著吧。」

  石楠顫聲道:「可是這裡是奶奶的家,好好的,我們為什麼要走?又能去哪裡?」

  玉簪心下也急了,胡亂猜測了一下,道:「難道大爺真在外面有人了?奶奶和他賭氣?」

  守歲那晚薛珍兒探問的那句話,她聽見了一點,後來方寒霄又總在外面,較少回來,瑩月也不怎麼和他說話,這樣看,難道是叫薛珍兒說准了?

  「那奶奶是要回娘家嗎?」玉簪追問,又有點為難,「徐家——太太恐怕不會管我們的。」

  聽說是回娘家,石楠反而鬆了口氣:「那沒事,太太不管,二姑娘還在呢,太太現在不敢要二姑娘的強,我們投奔二姑娘住幾天好了。不過奶奶,你確定真有這事嗎?我覺得就算有,我們也犯不著走吧,奶奶是正房,哪有被外面的女人氣走的理,哼!」

  石楠說著,情緒從慌張轉成了生氣。

  正房,嫁過來大半年沒有圓房的正房。

  天底下,又哪裡有她這樣正房的理。

  瑩月歎了口氣,裡面的糾葛,她不好跟丫頭透露,她們知道了也要跟著陷入危險之中,就這樣讓她們誤會,倒比說明白的好。

  她就道:「先收拾著吧,免得事到臨頭了,措手不及。」

  石楠有點聽不大懂——什麼措手不及?奶奶自己賭氣要走,又不是被誰攆出去的。

  她就問,又繞著彎子想打聽一下方寒霄「外面女人」的事,瑩月有一聲沒一聲地答應著她,後來玉簪看出來瑩月情緒實在不對,拉了她一把,不叫她問了。

  三個人悶悶地收拾到掌燈時分,胡亂用了兩口飯,方寒霄還沒有回來。

  瑩月把玉簪石楠再次叫到內室,開妝匣,從裡面拿出幾張紙來給她們:「這是你們的身契——石楠,你娘和弟弟的也在這裡。」

  石楠才恢復一點的心情徹底崩了,手一抖,沒接住,三張泛黃的紙飄到了地上,她也不撿,嗚嗚地就道:「奶奶,你什麼意思?不要我們了?嫌我們伺候得不好?!」

  「不是。」瑩月很溫柔地給她擦眼淚,「你別哭,以後我一個人,不能要你們伺候了,你們拿了身契,去衙門上正經的戶籍,好好過平民百姓的日子,比跟著我要強。」

  「我不——嗚嗚!」石楠一下哭得倒不過氣來,「奶奶,到底怎麼了啊!我——嗚嗚嗝!」

  玉簪也哭了:「奶奶,你好狠的心,我們打小一處長大的,你說攆我們走,就攆我們走,我能去哪裡?什麼好日子,強在哪裡,我一天也沒經過見過,出去叫人賣了都不知道,奶奶你就忍心這樣?」

  瑩月有點無措,從來都是她哭,兩個丫頭哄她,現在倒過來,她一下要哄兩個,忙不過來:「這裡我不能留了,徐家回不去,以後我一個人,你們跟著我會很艱難,我才這麼說的。你們放心,不會叫你們空身走的,先把好理的理出來,再看著分——」

  「我哪也不去!」石楠發狠,旋即氣又噎了,「我爹早死了,我就剩了娘,弟弟還小,孤兒寡母的,到哪裡能有好日子過?有東西也守不住。奶奶真要走,去哪我都跟著,人多起碼還少受些欺負。玉簪姐,你呢?」

  「我獨一個,更不走了。」玉簪抹著眼淚,「我拿了身契又有什麼用?出了門遇上強盜拐子,只怕轉手就叫再賣一回。」

  說到底,真是很有本事能耐的下人,一開始就不會被徐大太太放到瑩月身邊來。

  瑩月糾結了片刻,被兩雙紅眼睛盯著,認輸:「好吧——那就一起走。」

  「這還差不多!」石楠勝利地掛著淚珠笑了。

  簾子,在這時候被一隻手撩了開來。

  玉簪對著門,一眼看見,站起來:「大爺回來了。」

  她說完,下意識看一眼瑩月,說實話,被帶得白白哭了一場,她至今其實還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方寒霄外面有人的話,瑩月沒否認,可也沒完全承認,那是個什麼樣的人,更是一概不知。

  方寒霄淡淡點了頭。他手沒放下,仍舊撩著簾子。

  於是兩個丫頭會意了,低著頭挨次出去,石楠走前也看了一眼瑩月,充滿希望地——說不定是誤會呢,不要走是最好了,說一聲走容易,真走了,到外面無依無靠,哪是那麼好過的。

  人都出去了。

  簾子放下,方寒霄邁步,緩緩走過來。

  瑩月沒有看他,俯身把掉到地上的身契撿起來,整好放回妝匣裡。

  她不是真想收拾東西,只是借這個動作鎮定一下心緒,同時她借著眼角餘光瞄見方寒霄走到了書案前。

  她把契紙放好的時候,方寒霄的步子跟著過來了。

  他修長的手指,將一張紙放在了她面前。

  ——我可以解釋。

  瑩月看了一眼紙上的字,再抬頭看他。

  方寒霄深沉的眼神同她對視著,似在等候她的回應。

  瑩月目光下移,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過。

  她想了好久的要心平氣和,但此刻心中一股氣不受控制地就撞了上來,乃至混著少見的想冷笑的不善情緒。

  裝。

  你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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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9: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這一個不善的念頭閃過,瑩月旋即努力控制著自己平了平氣。

  方寒霄還願意來敷衍一下她,總是比不敷衍的好,她不應該生氣。

  「不用解釋。」話說出口的時候,她自己回味了一下,感覺大體還算平和,於是心中更進一步冷靜下來。

  她已經不敢期望自己會得到實話,既然如此,又何必聽他編一篇故事呢,為難他,也為難她自己。

  方寒霄站著,沉默了一會。

  內心深處,此刻的感受,說實話——他有點腿軟。

  這感覺很不可思議,他從未想過他會有怕她的一天,就是現在,她也沒幹什麼,可是這份沉滯的氣氛,比她對著他眼淚漣漣地大哭要可怕多了。

  她靜靜坐著,低著頭,一縷髮絲垂在頰邊,側臉在昏黃燈光下冷清而淡漠,與他朝夕相對的小姑娘,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面貌,他居然不知道。

  她的長大來得太突然也太無聲無息了些,令他措手不及。

  並且,他無法否認,這成長很可能是因他而來,這也令他回來路上想好的那些為自己辯解的話說不出口。

  是,他是有苦衷,不得已如此。可是難道她就活該受他的欺騙嗎。

  想到她自己悶著,不知道已經忍耐著吞下了多少委屈,他心尖又有點微微的疼。

  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居然就真的不解釋了。

  連假裝一下都不假裝。

  瑩月咬住了唇——她沒有那樣堅強,她怕自己的哽咽聲溜出來。

  兩個丫頭對著她哭的時候,她都忍住了,只是安慰她們,但現在,他只是往她面前一站,她眼圈已經禁不住要發紅。

  什麼沒有期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怎麼可能沒有。

  可是現在是真的沒有了。

  瑩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逼到眼睫的兩顆淚忍回去的,她又壓抑了片刻,才道:「我,今天幫你了。」

  方寒霄:……啊?

  但他又狠狠鬆了口氣,肯說話就好,說什麼都好。

  他連忙點頭。

  瑩月不看他,怕看見他漫不經心的表情要哭,垂著頭自管繼續道:「你進去人家以後,岑世子跟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也要進去,我說祠堂失火,把他哄走了。」

  方寒霄訝異,又有點心不在焉——她不生氣了吧?他現在開始解釋,她能不能聽進去?

  「不管你要做什麼,我沒壞你的事,我還幫你了。」瑩月道,「我不會出賣你,你可以放心。」

  方寒霄連連點頭——他當然放心,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瑩月這時終於抬了下頭,她得確認他認不認同,才好說下面的話。

  見他點頭,她才道:「我不論到哪裡都不會胡說的。所以,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才醞釀出來的一點笑意凍住。

  瑩月沒發現,心很冷地說自己的:「我對你也沒有用了,現在走,你也沒有什麼損失,玉簪石楠是我的丫頭,她們從小就跟著我,我想一起帶走,別的就隨便你吧。」

  給,她就拿著,不給,就算。

  方寒霄眼前發暈——連家都給他分好了!

  他轉頭去拿了筆,感覺刻不容緩地有話要說,可是回來才寫了一個字就覺心浮氣躁,沒有耐心再寫下去,索性將筆一丟,不顧瑩月臉色,攔腰將她抱起,兩大步走到床鋪那邊去,將她一放,自己也踢了鞋上去,然後一把扯下帳子。

  瑩月起先反應不及,腦袋挨到柔軟的被褥後,撲騰著要反抗:「——你幹什麼?」

  「你這麼狠的心。」

  陌生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瑩月的掙扎為之一頓。

  這是她第一次明確聽見方寒霄的聲音,上一回,他只是氣音,其實聽不出是什麼音色。

  他的聲音低沉,不知是受過傷,還是久不說話,吐字略為緩慢,也有一點啞,但並不難聽,反而因此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響在她的耳邊,好似直接磨礪到她的心上。

  瑩月因此怔住。

  到這個時候,方寒霄早已明白自己是因為什麼露了餡,他想著不要色令智昏,然而到底是昏了。

  但他沒什麼懊悔,乃至覺得放下了一點重負一一讓她知道就讓她知道,他偽裝至今,心中未嘗有多麼輕鬆。

  不過露了餡,那就得解決一下露餡的問題。

  「放你走?你走去哪裡?」 方寒霄問她。

  因為他要在她耳邊說話,這個姿勢,無可避免地幾乎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

  瑩月回過神來推他——推不動,他好像怕她現在就跑了一樣,還又往下壓了點,她只能將就著,困難地道:「那和你沒有關係。」

  她難道還要和他交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又覺得他語意裡蘊著輕慢強橫——這二者矛盾地糅合到了一起,成功激起了她心頭的火花,她不肯再吭聲,只是伸手又推他。

  方寒霄壓制著她,他聲音裡的輕慢其實只是因為他吐字慢,至於強橫就真的有——他想起來,難怪他才進來的時候,兩個丫頭眼睛紅得兔子一樣,他要是再耽擱一會,她是不是就直接帶著丫頭跑了。

  她這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叫他怎麼敢放鬆。

  「怎麼會和我沒關係?」方寒霄低低地道,「不要亂想那些,這是你的家,你只應該在這裡。」

  家?

  瑩月聽到這個字,眼圈熱了一下,不,從前她這樣覺得,可以後她沒有家了。

  「你不要哄我了,」她很冷淡地道,「我現在走,也算如你的願了,免得你將來費心。」

  方寒霄道:「我早不是那樣的想法,你想聽,我都可以解釋——」

  「原來你真是那樣想。」瑩月眼神變得空洞,喃喃道。

  很難形容出她這一刻的感受,她已獨自在陰暗的真相裡待了這麼久,與自己的傷口靜默疼痛地相對,而這一刻她知道了——所有她的臆想猜測,都是真的。

  本來就是真的啊。

  她那不知藏在哪個角落裡的遊絲般的一點希望到底是怎麼還會存在的,讓她再一次地跌進了深淵。

  這一次,總算是能把她摔踏實了。

  再也不必心存任何幻想。

  她忽然間一點點都不能容忍再看見他,他的聲音那樣陌生,他的人也是,她還在這裡聽他的哄騙,多麼荒唐。

  她掙扎起來,用力地。

  方寒霄想解釋的第一句話就把她點爆了,整個懵了,手忙腳亂地壓制她,道:「那是從前,從前!」

  他簡直後悔到想把那句話吞回去,他怎麼會蠢成這樣,她一說走,他都亂了。

  從前現在,又有什麼區別。

  她由始至終,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中。

  瑩月沉默地掙扎,反抗,她拒絕方寒霄再湊近她的耳邊,她一個字也不要再聽他說,她甚至於很兇惡地想——如果他是真的不會說話,他們還像從前那樣,那多麼好。

  他會鬧她,會有點煩她,可是更多的是待她好,不會這樣欺騙她,她不用聽他一開口,就刺破她的心。

  她嗚嗚地哭出來:「——你把他還給我。」

  她要那個變著法鬧她的幼稚明朗的方寒霄,不要這個心機深沉得她從未認識過的方寒霄。

  眼淚開了閘,她所有的委屈傷心再也壓抑不住,他開始還能控制住她,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頓了一下,而瑩月抓住機會,越戰越勇,混亂裡,甚至抓住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所有的自我勸說都被她丟去了一邊,她這麼疼,他憑什麼還可以居高臨下地指責她心狠。

  他根本,就沒有心吧。

  她嘴裡嘗到了血腥味。

  ……

  瑩月終於清醒了一點,齒關鬆開。

  方寒霄從她咬住他起,沒有再動。

  直到感覺她鬆開,他才把手腕移開。

  他試探著重新俯身,瑩月這一回沒有怎麼樣,她的力氣已經耗盡,再也掙扎不動了。

  「氣消了沒有?」方寒霄低聲道,「我還有一隻手。」

  沒有再給她咬一下吧,他無奈又縱容地想,雖然他其實還沒摸明白她怎麼會炸成這樣,但這脾氣恐怕一大半是他慣出來的,他得認。

  瑩月無力地搖了搖頭:「不要了。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不假思索:「這不行。」

  然後他想了想,放軟了一點語調:「除了這個,別的都可以。」

  但別的她都不想要。

  瑩月只覺得消耗過度,腦中空茫茫一片,道:「我們從來不是真正的夫妻,你還留著我,做什麼呢?」

  方寒霄:「怎麼不是——?」

  他失了聲,忽然反應過來。

  屋裡只點了一盞燈,燃到此時無人去把燈花剪掉,光線已經昏黃閃爍,帳子放下來以後,裡面更暗,瑩月在昏暗中躺著,絕望地道:「你還要騙我,你怎麼是這樣壞的一個人。」

  方寒霄被她的語氣刺傷——他不是銅牆鐵壁,他當然是會痛的。

  他撐到現在,是覺得自己還有解釋彌補的機會,她那樣柔軟,他哄好她,不要費多麼大的功夫。

  但這一刻他感覺到了她由身到心的排斥,她將他徹底否定,而糟糕的是,他居然尋不出什麼再為自己辯駁的話。

  她躺在那裡,不再有什麼動作,可是好像離他有千里之遙。

  他心中發疼,又不知道還能拿她怎樣,許久以後,憋出一句話來:「我就是這麼壞。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反正,她想走,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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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8:59: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鬧到後來,瑩月睡著了。

  不管情況在她心中壞到了什麼地步,她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總歸是釋放了出來,雖然是她極力避免的比較難看的方式,但,已經這樣,那就這樣吧。

  她疲憊不堪,也釋去心事,就睡過去了。

  方寒霄起先沒有發現,還絞盡腦汁在組織語言,這回他不敢張口就來了,而等他終於想好了怎麼從頭解釋,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覺得她的呼吸漸漸變得規律。

  他:……

  他有點不可置信,伸手想晃一晃她確認,手懸在她肩膀上方,又停住了,他居然有點不敢。

  如果真睡了,他又給晃醒了怎麼辦。

  又跟他鬧著要走了。

  還是讓她睡吧,睡一覺醒來,也許就冷靜一點了。

  ……

  「奶奶,你們和好了吧。」

  晨光透過窗櫺,石楠充滿希望的聲音響起來。

  瑩月坐在妝台前梳頭發,聽見沉默了一下:「沒有。」

  石楠想歎氣,又忍住了,怕把瑩月的心緒帶得更壞。

  昨晚她們出去後,沒敢走遠,就在堂屋裡坐著,聽到里間傳來類似打架的動靜時,嚇得手心都涼了,總算那動靜持續時間不長,在她們快忍不住冒犯衝進去時,止住了。

  然後就很安靜,似乎沒事了,所以她現在才問了一句。

  這個時候,玉簪和另一個去提早飯的丫頭回來了。

  玉簪臉色有點古怪,進來就把那丫頭支走了,然後到瑩月身邊悄悄道:「奶奶,我們院門前多了人。」

  瑩月沒聽懂:「什麼?」

  「就是多了守著的人。」玉簪解釋,「是兩個婆子,我問了,她們倒也回答了,可回答得很怪,說是大爺讓她們在這裡的,奶奶如果要出門,她們也跟著一道出門伺候——大爺怎麼突然想起來這一齣?我們也不缺人啊。」

  石楠莫名:「難道還怕奶奶跑了?」

  她是脫口而出,說出口的時候,乃至覺得荒謬好笑,但跟瑩月目光對上,她呆了:「——奶奶,真的?」

  瑩月冷著臉站了起來。

  她早上醒過來的時候方寒霄已經不在了,她記得自己咬了他,但後來怎麼樣,她的記憶就模糊了,只依稀記得他是不肯讓她走的——

  但沒想到,是這麼個不讓她走法。

  從前他那些好,全不過是假像,真實的他,深沉冷酷又不講道理。

  瑩月往外走。

  玉簪石楠忙跟上去。

  門前果然多了兩個不起眼的婆子,這種天氣,也不嫌冷,揮著掃帚,在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

  見到瑩月出來,兩人一齊丟下掃帚,上前陪笑行禮:「奶奶要出門?有什麼東西,都可吩咐老婆子拿著。」

  這是真要跟著她的意思了。

  她們不過聽令行事,瑩月跟她們發不出火來,深吸了口氣,一語不發,踩著微重的步子回去。

  說實話,對這個狀況,玉簪石楠生不出氣來,甚至還有點覺得——挺好的。

  但不敢說,她們是瑩月這一邊的,不能與主共榮辱吧,至少也不好意思叛逃到對面去。

  瑩月不要出門,食不知味地用過早膳,發了一陣呆,不覺就坐到了書案面前去。

  她關於揚州案能做的準備都做好了,要不是出了這個事,她已經該動筆正式寫起來了。

  這個當口,她心亂如麻,往書架裡摸索,無意中把那疊紙張抽出來,愣了愣,慢慢翻著,一時居然看了進去。

  與那些寫著玩的小文章不同,這許多跌宕起伏的劇情,被牽涉進去的所有人物如何安排,怎麼才能繁而不亂,環環相扣,她本已想得差不多——就此擱棄,她前面所有的功夫就白費了。

  心情再怎樣不好,日頭照常升起,天並沒有塌下來,她難道就要放棄自己的心血,只知沉迷頹廢嗎。

  那她才會把自己過得更不好吧。

  瑩月鋪紙磨墨。

  她還是想寫,但換一種寫法。原來她只是記事,現在這樣她和方寒霄變成了這樣——她決定把所有真實人物隱去,全部另編,事發時候托去前朝,只留下一個案件的框架。

  手裡有事情全神貫注做著的時候,那些紛擾好像暫時褪去了一邊,時間也過得很快。

  下午的時候,天陰了下來,天際灰濛濛的,有點肅殺的陰沉。

  石楠跑出去看過一圈,回來搓著手道:「好像快下雪了。」

  她說得不錯,過不多一會兒,就有細細的雪花飄了下來。

  這算得開年以來的第一場雪,不大,但雪花很綿密,細細碎碎落到院子裡,很快先把砌的小花圃磚面上覆了一層白。

  瑩月停了筆,猶豫片刻:「——叫那兩個婆子或是進來,或是回她們自己的地方避雪吧。告訴她們,我不出門。」

  石楠答應一聲,縮縮脖子,忙又沖出去。

  她回來得很快,面上帶著努力壓抑過的笑容:「奶奶,大爺回來了。」

  她身後,方寒霄帶著一身薄雪走了進來。

  玉簪倒茶,石楠替他把解下的大氅上的雪花撣一撣,又放到熏籠上去。

  瑩月坐著,一動沒動。

  只是她的心理沒有那樣強悍,她先前那麼專注,此刻是一個字也想不下去了,提著筆,卻落不下去,倒是一滴墨順著筆尖滑下,汙了紙張。

  主子們還沒和好,一定有話要說——或是吵,玉簪石楠忙完,很快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是你的犯人嗎?」

  瑩月心裡壓不住氣,她不跟婆子為難,但對上這個始作俑者,就沒那麼客氣了,她咬都咬過他了,想不出來還能把他怎麼得罪,索性一轉頭,直接質問。

  方寒霄臉色不變,只是搖頭——他吩咐在院門口添人的時候已經預料到要把她惹得更生氣,不過,他早上實在不得不出去,來不及等她醒來,她們徐家的人又實在能跑,當時要不是惜月跑了,還輪不到她嫁進來,因此他不得不預先做個準備。

  「那你把人撤走。」

  方寒霄很爽快地點頭同意。他人都回來了,還要婆子做什麼。

  瑩月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領會到他這層意思:「……」

  方寒霄眼看她臉色刷地又寒了,跟外面飄的小雪花一樣,心裡也是忽地上下了一下。

  他走過去,想拿她手裡的筆,瑩月不給,他好聲好氣地自己去筆筒裡重新拿了一支,寫:別生氣了。我與你說實話,我一直瞞你,是因我至今尚有性命之憂。

  這一句實在聳動,瑩月欲待不看,眼角瞄到,又忍不住看了。

  ——我沒騙你,我遇過匪你知道的,那群匪徒,至今沒有抓到,我在外面那幾年,得知他們還犯了別的案子,手段更為兇殘,一樣逃之夭夭。

  瑩月冷靜下來,淡淡地道:「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不夠聰明,分不出來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那就都不要聽好了,還簡單一點。

  她是要走的人了,他這些事,本也該和她沒有關係。

  方寒霄心頭一冷,在心裡把薛嘉言踹了一腳。

  ——因為他一早出去,就是找薛嘉言去了,他成長經歷特殊,與姑娘打交道都少,在怎麼哄媳婦上實在沒有經驗,從前好的時候怎麼都好,這一下惱了,他有點不知該怎麼下手,回想起自己的說話處置,處處都透著不合宜,難怪沒把她勸回轉,他後來又想了一篇話,可是一晚沒怎麼睡,再翻來覆去一想,似乎又不好了,直捱到天亮,他對著她朦朧裡的睡顏發了一會呆,決定為求穩妥,還是找個有經驗的人討教一下去。

  薛嘉言難得有機會指教他,樂得把胸脯拍得砰砰響,信誓旦旦地教他:「方爺,你別上去就認錯,沒用,你媳婦張口就能反問你一句錯哪兒了,你把自己從頭頂到腳底反省過一遍,她還能不鹹不淡地問你一句,還有呢?——你得聽我的,你裝可憐!」

  「我跟你說,你別拉不下面子,兩口子關起門來的事,又沒外人知道,你裝得越可憐越好,女人心都軟,一旦叫她心疼了你,多大錯處都不算什麼了,到時候你不用哄她,她得倒過來哄你,嘿嘿,裡面好處多著呢——對了,方爺,你到底是犯什麼錯了?」

  ……

  他真是信了他的邪,好處呢,就得一波透心涼。

  「你扣著我,到底還想怎麼樣?」輪到瑩月反問他了。

  方寒霄有點悶悶地——都成他扣著她了,他想怎麼樣,他娶回來的妻子,當然是想跟她過日子了。

  像這世間所有相守的夫妻一樣,不,最好比他們還要好一點。

  但她好像完全不相信了,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騙子一樣。

  他沒法為自己辯白的是,他確實騙過她很久。

  這讓他如今的許多話都很難出口,太輕率地說出來,恐怕只會被她當成騙局的又一種。

  ——你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吧。

  他最終歎了口氣,寫完這一句,不顧瑩月警惕起來的眼神,放下筆硬是把她攬住,頭埋到她肩上,帶著未散的外面的涼意低聲道:「我自己知道,我對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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