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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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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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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3: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隔日,之前被建成侯夫人帶走的薛珍兒回來了。

  不論之前鬧得多麼凶,這門親建成侯府還想不想要,既然還沒有正式和離,那公爹去世,薛珍兒就不得不回來,盡媳婦孝道。

  對於方伯爺遇害這事,她也是很懵的,回來看了一圈,洪夫人快跟她鬧成寇仇了,自然不理她,方寒誠也冷冰冰,方伯爺去了,再沒人逼他一定要接受這個妻子,方寒霄她不好去問,看來看去,只有找上瑩月。

  「我也沒有去看過。」瑩月老實跟她講,「大爺怕我害怕,不叫我去。」

  她說的是方伯爺的屍身,她心裡也確實有點害怕,所以被攔住以後,她就真的沒去。

  薛珍兒:「……」

  問正經事,上來就糊她一臉恩愛,討厭!

  薛珍兒皺著眉,道:「那伯爺到底是怎麼沒了的,你知道嗎?」

  這個瑩月知道,就說與她聽了。

  「兇手還沒查出來?」

  瑩月道:「沒有這麼快罷,昨天才出的事。」

  「我怎麼聽說——」薛珍兒小聲道,「他是要害大爺,結果不知怎麼把自己坑了?」

  這種消息是掩不住的,平江伯府就算能封張推官的口,封不住那麼多衙役,不論平江伯府在官面上對於此事究竟承不承認,這個驚人的消息是飛速在私底下散播了出去,薛侯爺才一出門上衙就聽說,因此急忙送信回家,讓薛珍兒回來了。

  瑩月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薛珍兒聽見了幸災樂禍:「那可真是活該——」

  「噓。」瑩月無語著,還是提醒了她一句。

  薛珍兒也知道這個話不該自己說,不過她不當回事,還反嘲了瑩月一句:「爛好心。」

  瑩月惱得瞪她,正這時,下人來報:「大奶奶,郡王妃來了,要見奶奶。」

  京裡就一位郡王妃,瑩月一愣,顧不上搭理薛珍兒了,連忙道:「快請。」

  惜月帶著執事人等,穿著身素雅的衫子進了門,瑩月領著她到自己屋裡坐下,命丫頭上茶。

  打從惜月出嫁以後,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見面——延平郡王成婚當日舊傷復發,惜月一直照顧他,幾乎沒出過門,瑩月也不好去打擾她。

  現在她這麼突然過來,事前連個帖子都沒送,瑩月驚喜之餘,心中也有所覺,一問,果然,惜月也是聽見方伯爺的信來的。

  這可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了。

  「你們這位伯爺,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惜月放下茶盅,不客氣地道,「最大頭的爵位都得了,老人家的一點私房還不放過,送了性命,一點也不冤。」

  瑩月含糊應著,惜月只聽見了方伯爺這回的事,不知道六年前他就買凶害過方寒霄,她雖然跟惜月好,但這是方家的家事,她不便全部告訴給惜月,就只是附和她。

  惜月說話不如薛珍兒有顧忌,直接就跟著道:「三妹妹,我來是提醒你一聲,你可不要傻乎乎的,二房幹出了這等事,還好意思賴著爵位不放?不要客氣,跟你們老伯爺鬧,把爵位搶過來。」

  這個二姐姐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厲害,瑩月有點哭笑不得:「還說不到這裡呢,昨天老太爺傷心得厲害,誰好撿這時候去吵鬧他,大爺也不忍心的。」

  「這也是。」惜月點了點頭,「過兩天罷,不過你千萬硬氣一點,那個洪夫人再難纏,你咬定了理,不用怕她。」

  瑩月歎了口氣:「二姐姐,這事我說了也不算呀,我就算能壓倒二夫人,朝廷的爵位,也不會聽我的意思來,還是要看皇上的。」

  其實於她心中,並沒把這個爵位很當回事,她嫁給方寒霄的時候,他就沒爵位,現在有沒有她也無所謂,他厲害的是本人,爵位對於方寒誠那樣的人大概是很重要,可方寒霄,他是真的能高傲地嗤一聲「外物而已」。

  聽見這句話,惜月那股昂然的勁頭下來了,有點意興闌珊似的,低頭喝了口茶。

  瑩月以為是自己不夠熱烈的反應澆熄了她,忙道:「二姐姐,你說的話我都記著了。」

  惜月倒搖搖頭:「我來找你,是還有另一件事。」

  「嗯?」

  「我們要走了。」惜月道,「郡王的傷將養好了,宮裡隱隱透出話來,說郡王該回封地了。」

  延平郡王那個「舊傷」,不少人心知肚明,他借著這傷賴到現在其實也不過才一個多月,不過這怪他自己,他捨不得下本錢,當時連層油皮也沒磕破,這會兒要裝得多重,實在也不像。

  瑩月怔了一下,心頭湧上了不捨,不由去拉她的手道:「這麼快?二姐姐,是已經定下了嗎?」

  「沒定也差不多了。」惜月低低地道,「皇后娘娘透的意思,應當是不會差的。」

  瑩月想說什麼,又不好說,她總不能派皇上的不是,惜月嫁了藩王,那去封地是早晚的事情,她只能道:「二姐姐,等你真走的時候,一定給我遞個信,我與你送行。」

  惜月點頭:「那自然的。」

  瑩月又想起來問她:「二姐姐,你成親以後過得好嗎?」

  她沒有一著急見面就問,因為她總對惜月有信心,覺得她應該不會受人欺負。

  「還不錯。」提到這個,惜月的面上重新露出了笑意,「郡王脾氣溫和,待我也尊重,我比在家裡透氣多了。今天我過來,就是他告訴我你們家出了事,我才來的。」

  「我乍聽到,嚇了一跳,滿心以為是傳錯了,到了你家門外,才知道竟是真的。」

  府裡出了白事,府門內外該撤的陳設已經撤了,該裝裹的正忙著裝裹,一打眼就知道主家出了事,所以惜月有此語。照理瑩月也該很忙,不過洪夫人很疑心是方寒霄對方伯爺下了手,深怨大房,不願大房的人沾手,瑩月是無所謂,她犯不著上趕著去給方伯爺治喪,不要她幫忙,她還省事,幫著照管一下方老伯爺那邊和小方慧就好了。

  姐妹倆東拉西扯地又聊了一陣,惜月就站起來:「行了,我走了,你這裡忙,我不給你添亂了。」

  這個時候,不是待客的時候,瑩月便也不留她,站起來送她出去。

  到門邊的時候,惜月想起什麼似的,忽然轉身,點她的額頭:「你看著良善,倒好生把我唬了一回,我都沒和你算帳。」

  瑩月微微睜大了眼:「啊?」

  「還裝,你自己想去,你和我怎麼說的,快點睡著就——哼。」惜月話到一半,臉色微紅,忽然不說了,轉身快步走了。

  瑩月自己呆立了一會,臉色慢慢也紅了——她想起來了,可她不是有意騙人的,她那時候也不知道啊。

  方寒霄這時正從外面進來,見她站在門邊發呆,舉起手沖她面前晃了晃。

  就是這個騙子騙的她。

  瑩月把他的手一拍,也不等他,自己撩開簾子進去。

  方寒霄跟進來,丫頭都快叫攆完了,出了方伯爺的事,暫時也沒買新的去,院子裡一下清靜許多,方寒霄的顧忌倒少了,不去拿筆,低聲道:「怎麼了?」

  姐妹間的私語,瑩月不好意思和他說,加上也不是認真生氣,就只轉了個話題道:「二姐姐來說,她要走了。」

  方寒霄立刻明白過來:「去封地?」

  瑩月點了點頭:「說皇后娘娘捎的話。」

  這一說方寒霄就更明白了,石皇后捎這個話,不是要延平郡王走,恰恰相反,是提前給他報信,讓他想法再留下來。

  石皇后的立場與皇帝不同,她是希望皇儲早定,早把這頭心事了了,那就不能讓延平郡王走,真回去封地,再想來可難了,總不能再娶個郡王妃罷。

  「皇上怎麼會就生不出來呢。」瑩月小聲和他道,「他要是生個太子,那早都沒有這些麻煩了。」

  國本這樣的事原來距她十分遙遠,但她周遭的人一個接一個捲進來,她再想獨善其身,實在是做不到。

  「我看見二姐姐的時候,其實有點心虛的。」瑩月跟他訴說。

  她和惜月因為夫家實則是分裂了兩個立場,眼下還太平無事,可是想到將來,她有點頭痛。

  「我許多話不敢告訴她,我知道我沒做錯,可是,唉,我也不想她將來吃虧,過得不好。」

  她是認真為難著,卻不妨方寒霄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問她:「你怕我對付延平郡王?」

  瑩月皺著臉,頭要點不點,她覺得她壞得很,因為方寒霄真的對付,她知道自己不會阻止——這不是能收手的事,她明白,那她現在在這裡替惜月擔心,就未免假惺惺的。

  惜月剛剛選為郡王妃的時候,她只替她開心她逃過了徐大太太的荼毒,怎會想到事態進展,竟會有她們要對上的一天呢。

  方寒霄頭低下來,墨黑眼睫垂著,深深望著她,忽然嘴角一勾:「就對我這樣有信心?不怕是我輸了,牽連你過得不好?」

  瑩月:「……」

  她懵了,真沒想到。

  他怎麼會輸。

  方寒霄從她的表情裡得到了答案,滿意極了,也得意極了,頭更低一點,碰碰她嘴唇:「你想得對,我不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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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方伯爺的喪儀支撐起來,來拜祭的人絡繹不絕。

  順天府對這樁案子也在下力氣追查著,但幾天過去,並沒有追到什麼新的線索,方伯爺落水大約在夜半時分,沒有目擊者,張推官無奈把那些被方伯爺打聽過的地痞都抓去拷打了一番,也是白費力氣。

  正僵凝的時候,宮裡來了人,問方老伯爺可能支撐,若可以的話,皇帝請他去坐一坐。

  這是來自天子的撫慰了,方老伯爺這樣的老臣,暮年喪子,還是惡性案件,皇帝關心一下是情理之中。

  方老伯爺謝過皇恩,就在下人的服侍下穿戴起來,預備進宮。

  他本來真已倒下了,但方寒霄啞疾痊癒給了他重新支撐起來的力量,方伯爺之死又是自作自受的成分居多,他心痛也生氣,這生氣又令他多了點精神。

  洪夫人原在忙碌,聽說了這件事,慌了,忙趕來阻攔:「老太爺,伯爺去得這麼慘,就算他生前做過點什麼糊塗事,可人現在已經走了,您在皇上面前,可不能——」

  她怕方老伯爺到御前全抖出來,那爵位肯定完了。

  方老伯爺冷冷瞪她一眼,喝道:「我怎麼說話,還要你多嘴!」

  這要是個兒孫輩,方老伯爺早拉倒捶一頓了,是兒媳婦,方老伯爺不跟女人動手,只得把氣憋著。

  在害方寒霄這件事上,洪夫人很顯然並不無辜,方老伯爺也是還沒想好怎麼處置她,方伯爺的喪事又需要人操持,案子也沒清白,才暫時仍容了她。

  喝走洪夫人後,方老伯爺在方寒霄的陪同下進宮——他雖能支撐,可跟之前比還是差遠了,出門得要個親人隨侍著才行。

  方寒霄未經傳召,也沒官職,不好跟到宮禁裡面去,就在宮門外等著。

  他沒事做,在馬車上太悶,就下來,倚靠到馬車旁,吹著暖風,遙望著時不時在宮門口進出的人們解悶。

  不知望了多少時候,一個穿青貼裡的內侍遙遙地目光跟他對上,愣了一下,跟著就忙走了過來。

  「大公子!」這內侍正是曾與方寒霄有過兩面之緣的小福子,滿面是笑地開口打招呼。

  方寒霄認出他,也微笑了一下,跟他點點頭。

  小福子一眼見到他身上的素服,猶豫了一下,問道:「聽說大公子近來家中出了事?」

  方寒霄又點頭。

  小福子歎了口氣:「唉——」他欲言又止,目光閃爍道,「總算大公子吉人天相,沒事就好了。」

  聽話音,他也是聽說了方伯爺怎麼把自己坑死的,只是跟方寒霄交情不到那麼好,不好明說。

  不過不要緊的話倒是可以隨意說一下,他就又問道:「大公子在這裡,可是等老伯爺嗎?」

  方寒霄微微揚眉,再度點頭。

  小福子做內侍的,眼色很好,看出來他的疑問,跟著解釋道:「皇爺要召老伯爺,我正好在御前當差,聽見了,只不知具體什麼時辰——說起來,這事還是吳爺爺提醒的皇爺。」

  ——從鳳陽調回來的那個吳太監?

  方寒霄目光微凝,太監這個群體,有個很顯著的特徵,無利不起早,小福子年紀還小,為人稚嫩些,行事還有些隨心不講究的時候,到吳太監這種層級,不可能做沒有意義的事。

  方家和這個多年前就被貶出去的太監從沒有過任何來往,好端端的,他為什麼慫恿皇帝見一見方老伯爺?

  這個問題不是比劃得清楚的,方寒霄拉了小福子,叫他上了馬車,然後拿筆寫了問他。

  小福子跟吳太監時候不長,加上在他身邊過的日子比跟原來師傅的時候差遠了,沒多少忠心替他瞞著,就老實道:「沒什麼,就是順天府尹上奏章稟報方伯爺案子的時候,皇爺很意外,吳爺爺在旁,就說老伯爺這個年紀喪子,一定很傷心,可憐得很,皇爺若有空閒,不妨召見一下,老伯爺心裡也安慰些。皇爺聽了覺得有理,就同意了。」

  話倒是沒錯——可是,吳太監憑什麼說呢?

  若是想給方家賣好,打個交情,那來傳話的那個內侍就該點出來了,吳太監頂替的是原張太監的位置,皇帝不會親自指任誰傳話這種小事,這個人選,多半是吳太監吩咐過來的,也就是說,是他的人。

  可是那內侍什麼也沒說。

  若不是碰巧在宮門外碰見了小福子,他可能一直都不會知道裡面有吳太監摻了一腳,他總不可能是行善不欲人知罷。

  方寒霄往袖子裡摸了摸,摸出來一個荷包,他也不管裡面裝的什麼,自然地就塞給小福子。

  小福子原是順口一句,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不想還能得著打賞,他到吳太監手底下不討好,位分眼瞧著就下來了,得賞的時候也不多了——比如今日吳太監叫人去方家傳聖命這樣的美差就沒叫他,因此他又覺得受之有愧,又有點捨不得不收,手要伸不伸,笑著:「這個——」

  方寒霄一笑,直接塞他手裡。

  小福子也就順水推舟地收下來了,陪著笑又感歎著:「只有大公子為人好,還把我當回事。」

  他不好在車上久留,作個揖,就告辭下去,往宮門裡去了。

  方寒霄沉思著,在車上又等了好一刻,直到車夫叫他:「大爺,老太爺出來了。」

  方寒霄便跳下去,快步往前走,攙扶住了被內侍送出來的方老伯爺。

  祖孫上了車,車輪吱呀吱呀,重新往家走。

  方老伯爺去的時候不算很長,但除了在宮道上行走的一點時間,基本都在面聖,他這樣的老臣,皇帝挺給面子,聽說他到了,直接把正儀事的別的大臣擱在一邊,先叫他進去說話了,一會兒也沒叫他等。

  「皇上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方老伯爺被皇帝溫言撫慰了一陣,出來精神又好了些,向著方寒霄露出一點笑意,「還提了提我年輕時的那些功績,其實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難為皇上還記得。」

  方寒霄凝神聽著。

  「又叫我節哀順變,不要太為兒子傷心了,唉,總還有兩個孫兒,看在孫兒的份上,我也該保重些身體。」

  方老伯爺又說道,方寒霄點頭,聽上去都是很正常的話。

  「再有你二叔的事,皇上也說了,會讓順天府加緊督辦。」方老伯爺最後道。

  方寒霄又寫著問了一下,確定再沒有別的,也就是說,這是一次看上去真的正常無比的面君,唯一的意外——

  方寒霄寫:祖父,您面君時,有一個姓吳的太監在嗎?

  方老伯爺回想了一下,他一年多都深居淺出,對外面的消息不那麼靈通了,不過他倒正好知道:「御案旁邊立著一個眼生的太監,我告退的時候,聽見皇上吩咐了他一句——『吳准,去把蘇閣老叫來』,是不是你說的這個人?」

  方寒霄慢慢點頭,他不知道吳太監全名,但應該就是。

  「這個太監看了我好些眼,」方老伯爺道,「我眼神雖有些昏花了,不大認得準他,但他總是看我,我也有點記得,所以你一問,我記起來了。霄兒,你問他做什麼?」

  從聽見小福子的話開始方寒霄心中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如今這種感覺更濃了,他一邊想,一邊把小福子的話寫在了紙上。

  方老伯爺看過,吃了一驚:「什麼?是他在皇上跟前進的言?」

  大概吳太監是全然沒有想到他慫恿的那句話,會被小福子傳出來罷。

  以方家如今的景況,空架子爵爺都叫人殺了,底下子孫殘的殘,無能的無能,也都才二十出頭的年紀,頹勢盡顯,實在看不出還有多少能耐。

  所以吳太監打量起方老伯爺的時候,沒有多少收斂。

  他其實也不需要收斂,方老伯爺也不是個大姑娘,就叫人多看兩眼又怎樣呢。

  方寒霄將寫過的紙都揉掉,眯起了眼睛。

  可是如今,吳太監是把自己打量到他的眼裡了。

  **

  祖孫倆回到平江伯府以後,洪夫人第一個迎了上來。

  她不是很敢說話,只是隔了點距離跟著,然後拼命去打量方老伯爺和方寒霄的神色,試圖解讀出點什麼來。

  方老伯爺被她這麼煩著,終於忍不住道:「我沒說什麼!你跟老二幹的那些事,你們有臉幹,我都沒臉說!」

  何止是家醜,簡直是家恥!

  洪夫人臉上火辣辣的,但心下鬆了口氣,訕訕地轉身走了。

  而回到靜德院裡,方寒霄有了決斷,屏退所有下人後,他低聲道:「祖父,二叔之事,可能比我們想像得更為深沉,不是一時半會能出結論。而爵位不能一直空懸,總得報上個人選去,我現在不能出頭——就給二弟吧。」

  方老伯爺變色道:「霄兒,你知道——」

  這個爵位,他當真一直屬意於長孫。

  方寒霄點點頭:「我知道。祖父,我還沒有說完,我有條件。」

  方老伯爺茫然道:「什麼條件?」

  方寒霄輕輕啟唇:「我在府裡一日,不想再看見二夫人。要自己的尊榮,還是要兒子的爵位,請二夫人自己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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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方寒霄的主意既定,那是不會輕易改的,倒是方老伯爺甚是糾結,想了好一會,仍拿不準要不要依了他,終於想出個話頭來:「這樣大事,你不要問問你媳婦?」

  「她哪裡在乎這些。」方寒霄很有把握地道,但見方老伯爺猶豫不決,還是出去讓人把瑩月叫了來。

  瑩月本在陪方慧,被領著走進屋來,聽了,愣了下就道:「我聽老太爺和大爺的。」

  這可真是——方老伯爺無奈,那邊利慾薰心的熏過了頭,這邊淡泊的也太淡泊了。

  但說實話,長房退了這一步,方老伯爺是省了不少事,也不用頭疼怎麼在不把方伯爺殺侄的醜聞透露出去的情況下,把爵位從二房拿回來了。

  ——方伯爺這一回疑似買凶的信是掩不住已經傳出去了,但他畢竟沒有成功,而且凶沒買著,自己還玩火自焚了,人死如燈滅,這份未遂的罪過便也跟著他去了地底下。相比之下,他六年前是真的差點把方寒霄害死,那件事若是一併揭露出來,即便律法不能追去地底下把方伯爺再清算一遍,但輿論又將大為不同,還活著的方寒誠就要完了。

  大房都沒有意見,形勢也確實迫在這裡,方老伯爺自己沒有什麼好堅持的了,他半生行伍,也不是拖延性子,當即命人把洪夫人和方寒誠薛珍兒全部叫來,把此事說了。

  洪夫人先聽見爵位將歸到方寒誠頭上,欣喜若狂:「老太爺——!」

  她一身重孝,露出這個形容,實在不是很好看,方老伯爺氣的,緊著就道:「爵位可以給誠哥兒,但是你是不能再留在我方家了!」

  洪夫人還沉浸在喜悅的情緒裡沒有回神,道:「老太爺什麼意思?我是誠哥兒的母親,我不在這裡,要去哪裡?」

  方老伯爺冷冷道:「鄉下莊子多著,你隨便選一個罷!霄兒在這府裡一日,你不許回來。」

  洪夫人終於變色:「——什麼?憑什麼?!」她聲音尖起來,「我是伯夫人!伯爺明媒正娶的妻子,嫁來方家二十年,操持家務,生養了誠哥兒,老太爺憑什麼攆我走?!」

  「憑你和老二幹的好事!老二自己稀裡糊塗把命賠了,我罵不著他了,也罷了,你呢,你還好意思天天在府裡和霄兒對著嗎!」

  洪夫人當然好意思,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丈夫死了,可是兒子又承繼了爵位,她從伯夫人變成了老夫人,正可以把威風擺成老封君,這時候叫她走,她怎麼捨得?

  洪夫人一萬個不願意,但是薛珍兒站在旁邊,本來只是作壁上觀,漸漸眼睛亮起來——她固然看不上方寒誠,可她和方寒誠把夫妻做成這樣,裡面也少不了洪夫人的挑事,不然,就憑方寒誠這塊料,她怎麼會拿不住他!

  方寒誠不能坐視母親被攆走,先前是又震驚,又插不上嘴,現在洪夫人被方老伯爺罵得停頓了片刻,他忙要出聲幫腔:「老太爺——嘶!」

  卻是薛珍兒伸手重重地擰了他一把,痛得他怒目而視:「你幹什麼?!」

  他這幾天忙著在前面做孝子,應答來弔祭的賓客,心情著實低落,薛珍兒回來了,他也沒有空閒和她吵了,雙方雖冷冰冰的,倒是自成婚以來最清淨的一段日子。

  薛珍兒從來也沒怕過他,沖他呵呵冷笑一聲,道:「二爺,長輩們說話呢,不該你插嘴。」

  事關自己存亡,洪夫人這時候顧不上和不順眼的兒媳婦置氣,忙道:「我給霄哥兒賠個禮,老太爺的那些私房,要給他,我也絕不爭了。」

  她也知道今番不脫層皮不成,就開出自己的條件來,但這種條件,更把方老伯爺氣個倒仰,指著她道:「我壓箱底的那點東西,愛給誰給誰,輪著你來爭!老二要是還在,我直接叫他休了你,如今已與你留了餘地,你還不知足,你要賴著,好,那誠哥兒就安安分分搬出去罷,這伯府的一磚一瓦,與誠哥兒再沒有一絲關係!」

  洪夫人與方寒誠的臉色一起變了,方老伯爺這意思是要分家,方寒誠若是被分出去,洪夫人又還怎麼留在這府裡,她後半生難道指望方寒霄這個被她害過的侄兒贍養她嗎?

  這看上去是個選擇題,實際上並沒有給洪夫人什麼選擇的餘地——要麼自己走,要麼整個房頭一起走。

  薛珍兒很稱意,她以後要不要和方寒誠過下去是一回事,眼下能報復洪夫人一把,那是不能放過的,就道:「我看老太爺的話很公道,又沒要太太怎麼樣,只是去莊子上住著,還清閒呢。」

  洪夫人氣得指她:「你!」

  薛珍兒往方老伯爺身邊移動了兩步,笑道:「我怎麼了?我願意聽老太爺的吩咐。太太,你念著府裡的榮華不肯走,難道不怕把老太爺氣出個好歹?」

  方伯爺一去,洪夫人本已勢單力薄,己方人馬裡還出了個叛徒,這時候再要後悔從前對薛珍兒不留情也晚了,方寒誠跪下,幫著她求了兩句,方老伯爺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把話咬得死死的,並且——

  「我沒有這麼好精神同你們一直糾纏,」方老伯爺對方寒誠這個孫兒本也不甚滿意,和他說話態度淡淡地,「天黑之前,你們做好決定,若是決定不出,那也不必為難了,就一起走罷。誠哥兒,我成全你的孝心。」

  方寒誠失色。

  方伯爺在時是個嚴父,待他不怎麼樣,他常有腹誹,但洪夫人這個母親從來沒有話說,很慣著他,他掙扎良久,終於道:「我和母親——」

  「誠哥兒!」洪夫人喝斷了他,她意識到了方老伯爺絕不是在開玩笑,也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她因此聲音啞著,面色發白,眼神中閃爍著極不甘心而又無力回天的微光,她極緩慢地道:「我聽老太爺的,老太爺在一日,我去莊子上休養也罷了。」

  「是霄兒。」方老伯爺冷冷糾正了她最後的一點心眼,並且為此皺起眉來,「霄兒在一日,你不許回來。洪氏,你打量我這個老頭子活不了兩年了,就同我玩這個心眼嗎?我告訴你,為你這個盤算,老頭子也會長長久久地活著。我便是一伸腿去了,也會留下遺信來,你敢回來,就是你和老二幹的那些事公之於眾之時。」

  方老伯爺慣常是個粗心眼,不大弄這些彎繞,但這不表示他完全不會,該思慮周全的時候,他不會留下漏洞。

  洪夫人的臉色直接轉成了慘白,這是要堵死她回來伯府的任何一絲可能!她本是想著,方老伯爺去後,方寒誠要接她回來,方寒霄不承爵管不住她,可這封遺信一留,她還是可以強硬回來,可那等於親手毀掉方寒誠的名聲,方寒誠現下為她求著情,可到時會不會對她有意見?

  但下半生從此就活在鄉下的莊子上——

  想一想,洪夫人都打心裡生出寒顫及厭煩來,她還站在輝煌的伯府裡,但似乎已經撲面感受到了鄉下那些塵土,那種日子,偶爾去散個心還行,她堂堂伯夫人,怎麼受得了就此活在那裡,從此只能和些村婦打交道!

  她茫然地,又帶著些莫名所以的希望去看方寒誠,方寒誠跪著,手撐在地上,一般的茫然——他本還可以說兩句,可是洪夫人最後認慫還玩了個文字遊戲,這讓他求情的話再難以出口,說了,方老伯爺也不會聽。

  兒子的沉默熄滅了洪夫人最後一絲指望,她站立不住,頹然地委頓到了地上:「我——」

  「太太要去莊子上?我替太太收拾東西。」薛珍兒歡快地替她把下文說了出來。

  方寒誠心中正劇烈拉鋸著,許多情緒找不著個出口,聞言怒道:「你這個毒婦,對母親就沒有一點兒孝心!」

  薛珍兒的嗓門立刻提得比他還高:「二爺有,那二爺就把太太留著,把伯爺那些事都抖落出去,讓伯爺去了也不安穩,天天被滿京城的人掛在嘴上當新鮮話說著,說不定還傳到外地去,這就是二爺的孝心了!」

  方寒誠乾瞪著眼:「……」

  ……

  在母親的尊榮與父親的名聲中,方寒誠最終選擇了後者。

  畢竟,方老伯爺也沒有要求把洪夫人送官或是休離,只是換個地方生活而已。

  方老伯爺雷厲風行,沒有給洪夫人留下拖延翻盤的時間,五天後,據說因丈夫遇害傷心過度,不能支撐的洪夫人就被送去了城外數十里外的一個莊子上,方寒誠可以去看她,但洪夫人從此不能再回來。

  方老伯爺把瑩月找了去,和顏悅色地跟她道:「以後這府裡的事,就要你多操些心了。」

  洪夫人一去,中饋無人主持,他的意思是交與瑩月。

  他知道瑩月脾性軟和,然而心正,這就足夠撐起一個府邸了,至於能力上的欠缺,慢慢歷練著就出來了,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管家的。

  瑩月懵著——她以為該是薛珍兒管,她就推辭,方老伯爺本要堅持,但方寒霄從旁補了一句:「祖父,讓二房去管也罷了,我們管本不是長久之計,將來,總有我們自己管的時候。」

  他的意思,是早晚有另外開府的一天,不願意在平江伯府裡耗時間——方老伯爺聽出來了,歎了口氣:「由你們罷。」

  有方伯爺那些恩怨在前,方寒霄還沒和方寒誠還沒反目成仇,能維持住這個湊合的格局,已經算不錯了。

  至於再要多麼兄友弟恭,他不能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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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用管家,于瑩月是鬆了口氣,但諸人沒料到的是,薛珍兒也不太願意管。

  薛珍兒的念想在報復,把洪夫人趕走就遂心了,至於要接手她走後留下來的這攤子事,她跟方寒誠至今連房都沒圓,心態其實是有一點點類似瑩月剛替嫁進來的時候,壓根沒把自己當方家人,又替他管的什麼家?

  於是就出現了一個比較詭異的情況,在別家能搶到打破頭的所謂管家權,到平江伯府裡成了乏人問津。

  薛珍兒每天只是舒舒服服地待著,有下人來問事回話,她願意管的才管,瑣碎嫌煩不想管的,就一句話:「找二爺去。」

  可方寒誠也沒管過這些細務。

  沒幾天,就鬧了個焦頭爛額——得虧此時方伯爺已經停靈,要緊的賓客都來得差不多了,就這樣,餘下的事宜也煩到夠把他逼去找薛珍兒理論。

  「你若是不想做方家婦,就乘早回你們薛家去!」方寒誠臉色晦暗,進門就撂了狠話。

  本來他沒想這麼凶,但是他要累死了,衣裳一層層汗濕在身上,沒個工夫換,進門一看,薛珍兒卻正慢條斯理地吃著甜瓜,他在胸中燃燒的一把火立刻就竄到了頭頂心。

  「行啊,二爺給我休書,我馬上就走。」薛珍兒只是沖他冷笑一聲。

  把方寒誠噎的,他和薛珍兒如今是心知肚明,再不樂意,這三年孝期是得綁在一起了,薛珍兒固然不好提和離,他也不好在孝期休妻,這個妻子是方伯爺在時力持己見替他娶的,方伯爺一去,他就休妻,他的名聲也要爛了——雖然現在也沒好到哪裡去。

  「你、那麼攤子事,你不去管,就在這裡躲懶!」方寒誠又發怒。

  薛珍兒氣定神閑地道:「我管了啊,誰說我沒管?不過一些我拿不準的事,不敢瞎拿主意,只要叫他們去找二爺罷了,若是我瞎管出了亂子,二爺又該埋怨我了。」

  方寒誠聽她怎樣都有理,堵心無比,若是從前還好摟個小妾羞辱一下她,現在父喪還在七七,他一個孝子萬不好幹這等事,沒得還報,氣得把臉憋成紫色。

  薛珍兒見他這樣,心懷大暢,她心情好了,才款款起身道:「好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去前面看看。」

  諸如此類情景一而再,再而三,東風不覺壓倒西風,方寒誠這夫綱,日頹一日,及到方伯爺終於出殯下葬,後事完備,已是再振不起來了。

  而直到這個時候,順天府也沒把溺斃方伯爺的兇手給找出來。

  再離奇的故事,京城紛紛揚說了一陣也就過了,時令漸入初夏,平江伯府因守孝漸漸退出了人們的視野與口舌,方伯爺窩囊又離奇的死不再為人提及,城裡各處茶館酒肆,換上了另一股風潮。

  《余公案》作為一本公案傳奇類話本,發行數月,口碑穩步上揚,熱度持續攀升,終至引爆。

  與更為通俗的豔情演義類話本比,公案這個題材受眾沒有那麼廣,這是《余公案》口碑醞釀期比較長的緣故,但同時,三山堂打出招牌後不過半天,初期刊印試水的兩百本余公案就已搶完,又表明了這個讀者群體雖然不那麼廣泛,但是閱讀需求非常穩定,饑渴——並且能吹。

  對的沒錯,就是能吹。

  這是一種比較奇特的現象,那些豔情演義風行坊間,但許多人看完就丟到腦後,只圖一樂,至多無事茶館裡閒聊時提一兩句「我才看的那本還不錯,某段某段描寫甚為嘿嘿——」,互相擠一擠眼,就算完了。

  可是推《余公案》的,能扯出千字閒篇和人吹,並且推薦態度十分誠懇認真。

  讀者的差異性根源來自於文章的差異性。

  公案話本因為受眾稍遜,面市數量本不及別的種類,寫作門檻還稍高,其中所出精品更少,許多是披了一層公案的皮,實則是豔情的裡子,比如某地某官勘破某淫庵之類的故事,一萬字有八千字在寫小尼姑與香客如何如何,真正涉及到案情設計的只占其兩成,從前沒得挑,好這口的,只有湊合著看看這些算了,但是一旦有了,那如脫靴搔癢,正對好處,完全不用引導什麼,讀者自己想吹的欲望根本控制不住。

  短短數月,三山堂加印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數量多,依然售空。

  福全閑著沒事,過一陣會去三山堂溜達一下,看看銷量怎麼樣,去一次,先生對他的態度更客氣一次,趕上端午節的時候,還特地備了節禮,讓他拜上他們「舉人老爺」。

  又請他給「舉人老爺」帶話。

  「奶奶,先生問我幾回了,您有新的文章沒有,有的話,一定給他們印,價錢都好說。」

  瑩月新奇又高興地收了禮,不過搖頭道:「你告訴他,我這陣子忙,沒有寫什麼。」

  方伯爺橫死,她雖不管家,但靜德院與方慧兩處都需照料一些,這陣子因為薛珍兒與方寒誠兩夫妻鬥法,府裡也亂,她騰不出空,都沒有怎麼動筆。

  福全應聲去了,過十來天,又來報,這回不比前幾回,臉色有點怪怪地,道:「奶奶——那先生說,您要是還沒有想出什麼好點子,他給您推薦一個。」

  方寒霄這時正在屋裡,聞言隨意跟著看過來,只聽福全接著道:「他說,我們伯爺這回事出得就很奇怪,很值得寫一寫。」

  瑩月:「……」

  石楠憋著,想笑又不好笑——方伯爺總是已經死了,道:「可真虧他想得出!」

  福全抓抓腦袋:「我聽到,也驚呆了,不好說什麼,含糊著回來了。」

  這先生是不知道瑩月出身,真當她是個在京滯留的舉人。

  瑩月不知說什麼好,好一會後搖搖頭:「你告訴他,我不好寫這個,多謝他記掛著,要是回頭我有文稿了,再找他。」

  福全「哎」了一聲,又道:「奶奶,您也不必把他當回事,他那哪是掛念您呢,那是掛念您給他帶來的財運,您不出門,不知道現在外面多少人誇——」

  就比劃著說了一通,瑩月笑眯眯地聽著,他們長房也有一年的孝,這陣子是不便出門去做客了,就在家待著的時候多。

  福全很賣力地說了一會,方寒霄走過來,彈了一個小銀錁子給他。

  福全眼神刷亮地接了,脆亮地道:「謝大爺賞,小的告退了,有新事兒,再來告訴給大爺和奶奶!」

  他跳起來要走,石楠跟後面攆他,擰著他的耳朵囑咐了他三四遍「不許胡花」,福全哎哎地叫疼,才終於被放過走了。

  瑩月已經跟方寒霄轉回了房裡。

  不過進去不大會兒工夫,她又出來了。

  她拿了本書往暖閣去。

  夏日了,看書很不必往小房間去,在書案前才更方便,但她還是去了,然後不多久,簾子一掀,方寒霄也進來了。

  他倒也沒幹什麼,就往牆邊一倚,雙臂環胸,長腿隨意支著,站姿略略歪斜,周身散發著一種存在感鮮明而奇異的氣息——簡單一點說,就很不像個好人。

  瑩月看書,他就看瑩月。

  瑩月撐著讓他看了兩頁書的工夫,撐不住了——就翻過去的那一頁,她壓根也不知道寫了什麼,臉頰飛上薄紅,眼神都潤了些,轉頭很沒有威懾力地瞪他:「你沒有事做嗎?」

  方寒霄懶懶地搖了兩下頭。

  有仇的叔叔也是叔叔,才是新喪,他也不好往哪邊逛去,就關在院裡,把瑩月關得很苦惱。

  嗯,這段時間他們是不好同房的,雖說只要不弄到孝期有子,私下幹點什麼,外人也不知道,但時日畢竟還是太近了,總得再忍耐一段。

  瑩月對此沒有什麼,她雖覺出了些滋味,但她年紀不大,還生澀著,若是沒有,也不覺得想,晚上安安分分地睡覺也覺得挺好的。

  方寒霄不行。

  他躁動得厲害,也煩人得厲害——這是瑩月的感覺。

  她這陣子什麼都沒寫,跟他也有一點關係。比如現在,她躲到暖閣來看會兒書,他都要跟過來,這麼眼泛幽光地盯著她,跟餓了很多頓沒有飯吃似的,叫她怎麼寫呦。

  「那你去找點事做。」瑩月沒辦法,指揮他。

  他在這裡,她什麼事也幹不成。

  方寒霄眼裡的幽光亮了起來。

  他朝瑩月走去。

  瑩月覺得不妙,下意識後退,後退,然後被他堵在了角落裡。

  「你幹什麼——唔。」

  方寒霄像個純正的惡霸一樣,把她堵著,先不客氣地親兩口,然後才理直氣壯地告訴她:「我聽你的,找點事做。」

  瑩月:「……」

  好煩呦,真的。

  但是她這句話已經沒有空閒說出來控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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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方寒霄不好上別人家去,只能悶在家裡花樣煩瑩月,但好在,別人還是可以來找他的。

  薛嘉言。

  之前方伯爺發喪,兩家連著些親,他也來過一回,不過當時弔祭的人多,他不好說什麼,不多久就走了,這一回,是很閒適地跟方寒霄在外書房坐下。

  坐下他就抱怨:「方爺,你也太大方了,那爵位你就不能爭一爭?你拱手一讓,這下好了,我大伯又不打算讓大堂姐歸家了。」

  方寒霄聽這話音,眉梢一揚,寫:薛侯爺竟有和離之意?

  他此前對此疑惑過,但其後方伯爺亡歿,薛珍兒歸府,現在天天吵吵鬧鬧地,他便不再想起之前薛鴻興奇怪的態度了。

  薛嘉言道:「我沒問過,大伯也不會跟我透什麼底,不過我看大伯母那意思是,都在家裡張羅重新給大堂姐收拾屋子了。」

  薛嘉言是二房,兩邊住處是有一點距離的,這個收拾的動靜都可以驚動到他,顯然不會小,不是一般打掃鋪設,應該是涉及到了比較大量的採買進出。

  薛珍兒若真是賭氣回家小住,應該用不著這麼大動干戈。

  方寒霄寫:薛侯爺沒阻止嗎?

  「沒有,不然我那麼說呢,就你堂弟那人,真不是個良配。」薛嘉言抬手給自己扇了下風,「不過,現在都不提啦,爵位落到方寒誠頭上,大堂姐撿個現成的伯夫人做,這樣親事不是容易找的,大堂姐要再斷了你們家,回頭可是三婚了,哪還有這樣的巧宗等著。」

  不,不對。

  薛鴻興改變主意的原因應該不是這個。

  方伯爺不出事,買凶的目的不會暴露,方寒誠的爵位仍是穩穩當當的,無非早晚而已,婚姻合兩姓之好,雖有利益摻和,可總是一件人生至大之事,怎會因承爵早晚而生變故?

  方寒霄沉下心來,將這件事從頭順了順。

  最早,方伯爺因插手選秀結識上了薛侯爺,不久爆出聯姻,隨後延平郡王進京,及到此時,尚未有什麼不對之處,方寒誠與薛珍兒不和,方伯爺還偏向兒媳訓斥兒子,也沒有什麼怠慢薛家的地方,可時間線再往前走,薛鴻興在皇帝面前得了格外的臉面,而他這個時候不拉拔一下主動找上門去的親家方伯爺,把彼此的同盟變得更緊密和強大,反而是——和他疏遠了?

  要沒這件事在前,方伯爺也許尚不至於被方老伯爺的私房分配刺激到那麼狠,直接走了極端。

  而現在,方伯爺去了,方寒誠的能耐年紀擺在這裡,方伯爺一事無成有被他攪和的緣故,本人未必真那麼廢物,方伯爺願鑽營敢砸錢,其實是可以闖出點門路,方寒誠就真的,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他也無心幹這個,當年方寒霄出走,方寒誠的地位水漲船高,他一般沒幹什麼正經事,還只是文會上亂混,十足紈絝子弟。

  從這個角度來說,平江伯從方伯爺變成方寒誠,在勢力上是又下了一個臺階,薛鴻興更該和方家疏遠了,但實際上,他反而改變了要女兒和離的決定。

  這實在有違常理。

  對方寒霄來說,撥開所有斑駁浮灰,底下的真相並不複雜——

  當初薛鴻興為什麼要和方伯爺聯姻呢?

  為了方伯爺的錢袋子,藩王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他支應不起,拉攏過方伯爺,好給延平郡王增添算籌。

  以此反推,沒有發生任何矛盾的情況下,他現在為什麼要和方伯爺鬧掰呢?

  ——只可能是又不需要方伯爺站隊延平郡王了。

  潞王系倒下,韓王系常年隱匿,延平郡王作為表面上唯一的人選,確實是不太需要別人站隊了。

  但薛鴻興與方伯爺不是普通同盟關係,當初不惜以聯姻締結,如今說踹就踹?就留著方伯爺,也礙不著他什麼事啊。

  要窮究這一點,就需要再繼續往下反推,那麼就是:留著與方伯爺的這層關係,會礙他的事。

  並且還不是一般的事。

  以至於他不惜讓女兒將來三嫁,也要與方伯爺切割清楚。

  他與方伯爺之間有什麼利益牽扯,是太明確了,無非是方伯爺的銀錢借他的手流入過蜀王系而已,他如果要切割,只有是為這件事。

  方寒霄想到此處,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點了一下,方伯爺沒有得罪過薛鴻興,如今的形勢下,也沒有崛起的新勢力改變掉什麼局面,那麼薛鴻興表面上切割他,實際上——

  是延平郡王。

  薛鴻興真正要疏遠的是延平郡王。

  這個念頭一出來,方寒霄於糾纏的亂麻裡抓住了一根線頭,他眼前透出了一絲光,順著這根線頭繼續往前走。

  薛鴻興一直以來都是延平郡王在京最大的靠山。

  為什麼?

  在勝利將見曙光的時候反而掰了。

  是蜀王可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

  不太對,延平郡王畢竟還沒有入主東宮,入了東宮,等到登基又不知道要多少年,皇帝雖然生不出孩子,可本身身體底子不差,不出意外的話,再活個二十年都不是難事。

  蜀王現在就開始收拾功臣,未免太早了,也沒有必要。

  那就是薛鴻興自己的問題?

  會是什麼呢。

  可以作為一個佐證的是,隆昌侯臨死前,可是告了方伯爺一狀,所以在皇帝的心中,薛鴻興應該還隱藏得不錯,明面上的蜀王黨,反而是方伯爺這個才加入不久的,薛鴻興收過方伯爺的銀錢,方伯爺肯定可以指認他,所以薛鴻興在方伯爺還活著的時候試圖與他斷親,等到他死了,這個念頭反而淡了。

  因為方寒誠實在不足為慮,以他那點成色,對薛侯爺造不成任何困擾。

  選藩王站隊什麼的,方寒誠沒有這種政治覺悟,他就稀裡糊塗地把日子過著。

  「方爺,你發什麼呆呢?後悔了,又想爭一爭爵位了?」薛嘉言耐不住沉默,出聲打趣他。

  方寒霄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寫:你今兒不當值?

  「不當,想到你守孝,悶家裡沒事幹,就來看你聊兩句,怎麼樣,兄弟夠意思吧?」薛嘉言邀功。

  方寒霄笑了笑點頭,想了下,又寫著問他:你在宮裡見過吳太監嗎?

  「太監」是職級稱呼,夠資格被這麼稱呼的沒多少,所以薛嘉言很快知道他說的是誰:「你說從鳳陽回來的那個?他現在天天跟著皇上,怎麼沒有見過,比別人都得信重。」

  說到這個人,他也有不少話說,不用問,自己就說下去:「他可真是神,倒了一串,他一點事沒有,御史參了他幾本,沒有參動,他連收蔣知府的錢都沒有吐出來,近來還把外宅置起來了,安宅那天,去送禮的人不少,還有送女人的——嘿,方爺你說,給太監送女人,他用得上嗎。」

  方寒霄此前隱隱聽過吳太監置宅的事,不過當時他對吳太監沒有那麼留意,而從方老伯爺進宮事後,他注意到了吳太監,心中有種直覺,覺得這個人要慎重以對,因此倒沒有輕易去打聽,不知道其中細節,此時聽了,就便寫道:他收了嗎?

  「倒是沒有,他還不太坑人,收了,那些女人一輩子也完了。」薛嘉言道,「不過別的有些收了,據我知道的,我大伯就使人送了東西,是架十二扇的黃花梨屏風。」

  十二扇的屏風必然小不了,抬出府時一定會落人眼目,薛嘉言不用特意打聽,隨便聽一耳朵就知道了。

  並且,這還是份重禮。

  薛嘉言說這個也是閒扯,想到哪說到哪,但方寒霄聽得微微眯了眼,他很快聯想到了,薛鴻興那兩次據說很得聖心的私下面聖裡,唯一在場的,就是吳太監。

  他不確切知道吳太監置宅的時間,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在面聖之後。

  他寫:你家從前和吳太監有私交?

  「哪裡有!」薛嘉言立刻否認,「這個太監都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來了,別說我們家了,我看京裡,就沒有誰和他相熟。」

  方寒霄慢慢點了點頭,這就是說,薛鴻興和吳太監的交情,是新打下來的,時間點很可能就是那兩次面聖。

  並且還很火熱,吳太監有喜事,薛鴻興出手就是重禮。

  方寒霄極想知道薛鴻興面聖時發生了什麼,但他沒有問薛嘉言,薛家兩房不和,這麼秘密的事,薛鴻興肯定不會叫侄兒知道。

  他就只是陪著薛嘉言又東拉西扯了一頓,留他吃了頓飯,然後送他走了。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方寒霄若有所思。

  還有另一件事,他也很有興趣——

  薛鴻興有意疏遠延平郡王,延平郡王知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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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延平郡王本來不知道。

  他不敢輕易和薛鴻興聯繫,薛鴻興掌領五軍之一,手裡是有兵權的,拱衛京城,他一個藩王,暴露薛鴻興站他的事太戳皇帝眼目了。

  但他現在不能不聯繫了。

  因為石皇后提前給他透了信後,他心內焦急,卻一直沒想出把自己繼續留下的辦法,而他在進宮去給衛太妃請安時,皇帝走來坐了坐,閒談兩句後,忽然問他,來京裡時候也不短了,可想父母嗎?

  這是一個不太含蓄的驅離的信號。

  而他不能說不想——生身父母都不掛念,他還是個人嗎?

  ——想,那就回去吧。

  皇帝沒有明確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笑了笑,但延平郡王被笑得全身都麻了,出宮時,手腳都是軟的。

  他沒有想到皇帝攆他回封地的意志這麼堅強。

  石皇后第一次給他漏口風時,他想了個「舊傷復發」的轍,假是假了點,總是管用,而拖了個把月後,他以為風頭過去了,卻不料,皇帝根本沒有忘記這件事。

  延平郡王有點委屈了都。

  他也沒幹什麼壞事,怎麼就這麼招皇帝煩?

  皇帝這麼大把年紀,連個蛋都生不出來,過繼根本是定局了,不肯要他這個便宜兒子,難道還想韓王家的不成?

  這些話,他本來都憋著,沒有和惜月說,他還不信任惜月,不能和她說到這麼深入的內心,但等他這天回去,看見不知內情的惜月在張羅著叫人收拾行裝時,他爆發了,把惜月訓斥了一頓。

  惜月莫名其妙,新婚沒有底氣和郡王丈夫吵,但心裡是憋著怒火——快走了也是他說的,她把事情提前一點安排起來,免得事到臨頭忙亂慌張,哪裡錯了?!

  惜月比瑩月在內務上精明強幹,也很積極學習上手,把家事一步步都掌起來,但她不太通外面的事,領會不了延平郡王嘴上說要走,實則全身心想賴下來的真意。

  這怪不得她,延平郡王在她跟前一貫是很體面的,一個體面人,怎麼能幹耍賴的事呢。

  並且哪怕收買起滿朝口舌替他爭太子位,他作為當事人,是不能瞎跳的,放著自己親生父母不要,削尖腦袋為榮華認便宜爹——這種事,可以幹,不能說。

  所以表面上延平郡王十分老實,從來不說這些,到皇帝跟前也只努力表一表忠心,這就難怪惜月不懂他了。

  但要說完全都是延平郡王的錯呢,也不對。

  新婚小夫妻,延平郡王把溫良的面具戴著,惜月也只展示著自己賢淑的一面,她也沒有完全把自己敞開,延平郡王並沒有那麼瞭解她——惜月爭強好勝,是能去鼓動瑩月爭伯夫人的性子,太子妃擺到她面前,她又怎會沒有一爭的念想?

  她是很樂意去同心同德的,奈何她沒把這部分野心表露出來,延平郡王因此有所保留,互相不到那麼熟,意思就都有點弄擰了。

  且說延平郡王訓過她一頓後,出了氣,轉頭就想辦法聯繫薛鴻興求助去了。

  最大的助力,不能總幹放著,該用的是得用。

  自覺無端挨訓的惜月一口氣下不去。

  打從嫁來,這是她頭一次受延平郡王的氣,她臉面上下不來。

  延平郡王走了,她在府裡也待不下去了,生氣了一會,就命人駕車往平江伯府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延平郡王怎樣,那她這口氣總得找地方抱怨抱怨。

  瑩月有點驚訝地迎接了她。

  惜月坐下,茶都不喝一口,就開始訴說上了:「三妹妹,這個人好沒道理,我要做錯了什麼,說我也不冤,莫名其妙的,要走也是他說的,還是皇后娘娘透的意思,皇后娘娘玉音出口,能說虛言嗎?」

  瑩月見她情緒不對,連忙搖頭。

  惜月道:「可他剛才從宮裡回來,見我在讓人收拾東西,當時就把人都攆走了,我正吃一驚,他對著我就說,我倒殷勤得很,比別人還唯恐他不走——這算怎麼個意思!」

  話是不粗,可那刻薄之意太厲害了,怨不得惜月氣得火辣辣地,直接跑到她這裡來了。

  瑩月明白了,很有偏向地就哄她:「怎麼這樣說話呢,太不好了。」拿起扇子給她扇兩下,有點疑惑地又問,「二姐姐,你們先可是為別的事拌過嘴?好好的,就這麼說你了?」

  「可不是好好的!」惜月怒道,「若有別的事,我也不這樣納悶了。當時我氣懵了,忍著問了他兩句,他總是陰陽怪氣的,又說沒認準了要走,不知我在著急什麼,又說皇后娘娘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那是哪個意思?他又不曾告訴我!」

  呃——

  瑩月倒是知道一點,石皇后說這話的意思是提醒,不是真的送客,延平郡王要麼都不說,要麼就說清楚了,他說話說半截,結果把惜月弄糊塗了。

  她猶豫了一下,小心措辭問道:「二姐姐,你覺得郡王想走嗎?」

  「現在看,肯定是不想走了。」惜月餘怒未消,但她心裡也有了些數,回答道。

  「今天生這氣,應該就為這個。不知在宮裡誰又和他說起這件事了。」惜月見事還是明白的,跟著道,「其實依我說,暫時走也罷了,皇上還是春秋鼎盛的時候,不必這樣著急。」

  瑩月對此表示贊同:「二姐姐,你說得對。」

  臣子們催一催還罷了,藩王非得賴在這裡,給皇帝的感覺就不大好,跟非得把這麼大兒子塞給他似的,又好像認準他就生不出來了。

  延平郡王裝得再沉得住氣,但他在京裡,這份用心其實就昭然若揭。

  怎怪得皇帝看他煩呢。

  「對了,他還問我,就這麼著急走,不想念我生身父母嗎?你說這是什麼怪話,我要不是嫁給他,怎麼會需要走。」

  瑩月也納悶,覺得怪,陪著歎了口氣。

  姐妹倆說了一刻,惜月不敢出來久了,略抒胸臆之後,就匆忙又走了。

  **

  另一邊,夕陽西下。

  薛鴻興踩著斜陽餘暉歸府。

  一進門,就有下人來報:「侯爺,老家來人了。」

  薛鴻興舒展的表情頓時一變,臉色透出點黑來:「……哪個老家?人在哪裡?」

  下人奇怪,還有哪個老家?沒敢問,嘴上回道:「就是蜀中的老家,來人求見侯爺,挺著急的,似乎有事求侯爺幫忙。」

  薛鴻興聽見心情就差了一層,而等到他見到所謂的老家來人,聽見他一開口報了家門,就不只是心情差的問題了,他差點炸了:「郡王?郡王讓你來找我?!」

  他以為是蜀王從蜀中派了人來,雖然他眼下不想跟那邊瓜葛,但還可以敷衍一下,結果是延平郡王!

  父子的差別可大了。

  延平郡王眼下就在京裡,他居然敢派人來找他,這要是落入誰的眼裡,他到皇帝面前怎麼說得清楚。

  方伯爺就是個空頭爵爺,手裡什麼權力也沒有,所以他被告了,損失了功勞,但別的沒有怎麼樣,皇帝沒有把他當回事。

  他可不一樣。

  延平郡王派來的矮小男子忙道:「侯爺別擔心,屬下十分小心,來說兩句話就走,斷然不會給侯爺招惹麻煩的。」

  你出現在這裡就是個天大麻煩了——

  薛鴻興把這句話硬忍著咽回去,他有意疏遠延平郡王,但他不能和延平郡王翻臉,蜀王手裡也捏著他的把柄,他承擔不起翻臉的代價。

  勉強放和緩了一點聲音道:「郡王叫你找我何事?」

  不等男子答話,他忍不住緊著就道,「你長話短說,不要耽擱。」

  男子忙道:「屬下知道。」

  他確實不囉嗦,三兩句就把延平郡王的意思說了一下——請薛鴻興想個辦法,能讓延平郡王繼續留京。

  薛鴻興:「……」

  他一句粗口堵在喉間,真是費盡力氣才沒爆出。

  怎麼想的,這種事情找他幫忙!

  別說他現在不想幫了,就是原來想幫,也不敢伸這個手啊!

  「你回復郡王,這件事情,我是真的沒有什麼辦法。」薛鴻興努力露出一點歉意的笑容來,「請郡王自己想一想別的主意。」

  男子苦笑道:「若是有,屬下也不冒險來見侯爺了。皇上的心意十分堅決,郡王恐怕無力扭轉。」

  薛鴻興忍著不耐,道:「我知道郡王處境不利,若是有辦法,我必然會幫郡王,可這事我是真的不便——請郡王稍安勿躁,實在不成,暫回封地也沒有什麼,沒有別人比郡王的優勢更大了,來日方長,不是嗎?」

  男子又求了兩句,見薛鴻興只是無奈地與他打著太極,他一個下人,也不能對薛鴻興威逼什麼,只好去了。

  回王府將話都轉給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起先非常失望,但一時沒有多想什麼,及到臨睡前,他心煩意亂,把薛鴻興的話翻來覆去又想了幾遍,才漸漸覺出點味來了——薛鴻興什麼意思,話裡話外,怎麼好像有點贊同他離京?

  什麼叫他「暫回封地也沒有什麼」,別人可以這麼勸他,可薛鴻興是投靠了他的,這話音,和從前不一樣啊。

  延平郡王越想,越嚼出了點別的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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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延平郡王內心對薛鴻興的忠誠度產生了疑問。

  他一面覺得應該是不至於,薛鴻興這時候背叛他,根本沒有可以投靠的人,可能是他怕事的心重一些,不敢在京裡替他說話。

  一面又忍不住去想那個「萬一」,萬一薛鴻興真的有了二心——

  那嚴重程度不下於他無法留京。

  延平郡王是個謹慎的人,于星誠在揚州時將他一嚇,他就不敢再拉扯韓王,諸如寶豐郡王當街調戲婦人的事,他更不會去幹,現在對於自己的人手,他也持很小心謹慎的心態。

  他想查一查薛鴻興。

  但有一個問題是,他的主要勢力範圍在蜀地,想在京裡暗查薛鴻興這樣的大員,他很難辦到。

  他可以送信回去給蜀王,但如果薛鴻興真的有問題,這一來一回路上耗的時間恐怕就夠事態不可挽回。

  延平郡王為此琢磨了兩天,終於想出了一個雙管齊下的辦法。

  信照送,但是他自己,也要做出一點努力。

  他把努力的方向放在了吳太監身上。

  這不奇怪,薛鴻興那架十二扇大屏風豈止薛嘉言這個家裡人聽說了,有心人,都有數,延平郡王在京中勢單力薄,但他也有一個優勢,他能來往宮禁中,衛太妃與石皇后來往頻密了,常能借著石皇后的名義召他,他想找機會挨近吳太監,自以為不難。

  選擇吳太監為切入點,延平郡王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的。

  首先吳太監與薛鴻興是新近熱乎上的,這個時間節點很值得玩味;其次,既是新近好上的,交情必定不牢靠,容易拆;最後,怎麼拆,錢。

  太監死要錢,天下所公認。

  看吳太監置宅收禮那勁兒,也不是什麼高風亮節的主。

  延平郡王覺得他又不是要打聽皇帝的動向,只是問一問薛鴻興的,既不犯忌諱,應該也費不了多少事。

  他就順著這個方向努力去了。

  巧了,吳太監正置了私宅。

  大概是為了收禮方便,少落御史眼目,吳太監這個私宅置得不像一般太監那樣為了來往方便離皇城近,而是隔了不少距離,挺遠,也挺偏僻,倒是清靜。

  因此延平郡王悄悄使人去找他也不引人注目。

  只是這個機會難等,吳太監大部分時間跟在皇帝身邊,出宮去私宅的時候實在不多。

  延平郡王請石皇后幫忙留意著,足等了七八天,終於等到了吳太監將要去私宅住一晚的消息。

  延平郡王暗暗地忙使人去了——就是之前去找過薛鴻興的那個。

  他蠻有把握,結果連門都沒能敲開。

  吳宅守門的下人一看是個生人,理都沒有理睬,直接說主人不見客,延平郡王的人不敢搞出太大動靜,只得鎩羽而歸。

  延平郡王沒想到一個太監的門這麼難進,悻悻地,本想算了,但停了兩天,又不甘心起來,他尋不到別的門路,只有指望薛鴻興,他這時候的想法,哪怕薛鴻興真有了二心,能拿到他的這個把柄,以這個把柄去脅迫他幫助他留京也可以。

  至於後續要怎麼收場,那再說,估摸著那時候蜀王的協助也來了,滿可以靠父親挾制住薛鴻興。

  病急亂投醫之下,延平郡王又盯上了吳太監。

  他不知道的是,他第一次有小動作時尚沒人留心到他,守門的下人早得了吩咐,拒絕與生人來往,憑是報的什麼家門都不要理,但第二次,一下被兩個人察覺了。

  吳太監,以及方寒霄。

  吳太監不去細說,他被人盯上,自有感覺,再各處一對,對出延平郡王居然派人找過他,就明白了,方寒霄則是繞了點彎子。

  他通過薛嘉言無意的閒聊,察覺了薛鴻興與延平郡王可能疏遠之事,他不敢輕動去盯吳太監,但盯一盯延平郡王還是可以的。

  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他的猜測作不作準,不料卻發現了意料之外的收穫——

  延平郡王居然試圖去靠近吳太監。

  這就太有意思了。

  他能這麼確定這一點,因為延平郡王第二次沒派別人,打聽到吳太監到私宅後,親自喬裝偷摸著去了。

  這也是吳太監的宅子偏僻,他才敢。

  方寒霄眼看著他閃入了那扇看上去挺低調的漆門裡,轉到附近一家小書坊裡耐心等著。

  吳太監這宅子偏只是相對於皇城附近而言,人煙店鋪沒有那麼稠密闊大,周圍不跟官宅紮堆,實際上該有的一些鋪子是不少的,方寒霄選了其中的書坊進,是有點受了瑩月影響,進去了,他就像模像樣地挑起書來,反正買回去總有人看。

  另一邊,延平郡王進吳太監私宅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大約一刻鐘,夠喝上一盞茶再聊上幾句話。

  看見延平郡王躲躲閃閃地出來後,方寒霄原打算再在書坊裡待上一會兒,他熟悉了延平郡王的腳程,不需要跟他那麼急。

  誰知就這片刻一待,他打眼一瞥,發現一個人打門前過,悄悄地綴在了延平郡王身後。

  這個人實在不起眼,傍晚時分,外面匆匆歸家的行人不少,但這個人混在人群裡,就是有一種有別於其他人的氣質——一般人很難察覺,但方寒霄這個正才跟蹤了延平郡王一路的人一看,就覺出了同類的氣息。

  都幹的是不好見人的勾當。

  他瞬間將此人形貌記下,不著急出去,把挑好的兩本書付了賬,夾著,才慢慢走了出去。

  這個人可能走得很快,但延平郡王的行步在那擺著,他如真是暗隨延平郡王,兩個人都走不了多快。

  果然,不多一會兒,他發現了目標。

  不過延平郡王這個身份,不可能步行回府,吳太監的私宅偏,他的十王府可就挨在皇城邊上。所以走過一條街後,延平郡王就上了自家特意命人停遠些的馬車。

  方寒霄看見跟著延平郡王的那人躑躅了一下,沒有繼續跟上,而是轉回了頭。

  方寒霄在兩邊權衡了一下,選擇了跟著掉頭——延平郡王應該就是回府去了,這麼晚了,他不便再到哪裡去。倒是這個跟蹤者,他心中有猜測,但仍需確定一下他的來歷。

  他沒有白跟。

  如果說先前這個跟蹤者還比較平凡無奇的話,他獨自轉回以後,步伐不覺就大了許多,行走間快而絕不笨重,穿梭於人群中,那股輕靈之意,掩飾不住的練家子的氣息。

  方寒霄跟他都有點吃力,幸而他手裡夾了書,倒多了點遮掩,他不敢跟到太近,遠遠地瞧見那人在前方巷子口一轉,進去了,他就停住了。

  吳太監的私宅,就在那條巷子裡。

  他沒有跟進去,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延平郡王為什麼要來尋吳太監,在那一刻鐘裡,又到底和吳太監談了什麼?

  觀延平郡王出來時的神氣,好像雖不很如意,但也沒有多失態。

  吳太監何以要派人跟蹤他。

  派的還是那麼一個人——

  這個人所可以顯露出的東西,比他跟蹤延平郡王本身大多了。

  因為太監置私宅,不算什麼,收點禮,也不算什麼,但蓄養武士,是大忌中的大忌。

  作為皇帝貼身的家奴,跟隨在皇帝身邊的時間比許多后妃都多,這麼要緊的位置,卻在私宅裡養武人,皇帝知道,作何感想。

  再昏的君那一根敏感的神經都會被挑動。

  有一個微小的可能,那就是皇帝知道——但就不說五軍三大營了,皇帝想養人幹私活,現成的還有錦衣衛,放著錦衣衛都不用,允許太監另立一道門戶?

  這私活得多私啊。

  方寒霄想來想去,覺得這個可能性應該是不大,吳太監之前常年在守皇陵,那麼個冷灶,一年到頭唯一有點人氣的時候就是當地官員們逢時節前來祭拜,那也只能在外面,不是天子親至,一般官員都是不能太靠近皇陵的。

  於是那個地方,常年就孤清得真是個墳墓。

  方寒霄一路想著,回到了平江伯府。

  他難得這麼入神,進院子了,都沒想起把書放下。

  瑩月上前接他,拿了一下還沒拿動,她臉面微紅,就鬆了手:「不是給我買的?」

  她都習慣了,見到他帶書回來就以為是送她的。

  方寒霄才回神鬆了手,笑著把書重遞給她。

  時近晚飯時分,瑩月暫時就沒有管,先收著放到書案上,候到吃過飯後,才過去打開了看。

  丫頭們收拾著杯盤出去了,方寒霄也走過去,忽見到書案上放著一本手工裝訂的書冊,拿起翻開一看,發現是瑩月寫《余公案》時同期寫的另一本,這一本完全忠於現實,因此不便拿出去,只能壓箱底傳家,連裝訂都是瑩月自己費勁裝的,可能擱至幾代以後,此時風流盡去,不犯朝廷忌諱時,方可以面世。

  「怎麼想起翻了這個出來?」

  他知道瑩月這本成書以後,就收起來了,真壓箱底。

  見問,瑩月有點苦惱:「三山堂的先生又催我問有沒有新書,福全有點說溜了嘴,說我之前還寫過另一本,他不知道是什麼,被先生問多了,就提了一嘴。」

  「這個肯定不能給他,不過福全回來說,我想起來,就翻出來看了看,好久沒看了,之前曬書時也沒想起曬它,我怕被蟲蛀掉。」

  方寒霄把書頁大略翻了翻,倒是沒有,他耳朵聽著瑩月繼續講:「其實我覺得,這本才是真用心的,比拿出去賣的那本好,那本改了好多,我是拿它編著當練手的,頭一回寫,我總擔心不好,練手完那本,後來回頭又修這本,我就有數多了——」

  方寒霄手裡的書掉在了書案上。

  他:……

  他從沒有過這種手軟的時候,可是這一刻,他腦中劈過閃電,照亮了一些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空寂的皇陵,

  吳宅的武人,

  延平郡王在揚州遇刺,

  方伯爺在京中被滅口,

  吳太監於鳳陽受賄,到京中登高位,

  張太監接替吳太監前往皇陵,卻不是發配,

  他,先韓王世子,連同劫後餘生的徐二老爺在內,三道同樣的傷口,

  這些錯綜複雜的線索有新有舊,他始終串不成一條線,因為他缺乏一把最重要的鑰匙——到底是為什麼,他會和先韓王世子與延平郡王一樣,捲入這場延續六年之久的陰謀裡?

  在這一個不早不晚剛剛好的時刻,他可能終於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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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方寒霄的臉色變得蒼白,目中乃至閃了一點驚懼的光,瑩月從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嚇著了,把書丟下,小心伸手摸他臉:「你怎麼了?」

  方寒霄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臂將她抱住。

  用力地。

  他身體半彎曲著,以一個彆扭的姿勢把臉埋到瑩月的頸窩裡去。

  他此前有過一點點預感,一直希望不要成真。可是這世上的事,偏偏好的不靈壞的靈。

  他最不希望的那個可能,發生了。

  瑩月如今不那麼纖瘦了,他抱在懷裡,剛剛好,她馨香的味道和柔軟的感覺給了他很大的慰藉,他有妻室,有老祖父,還有小妹妹,一家子老弱,他不能亂。

  沒有什麼大不了。

  那一道刀光點過喉嚨,最難的時候,他都逃過走出來了。

  他的親人,是軟肋也是盔甲,十五歲出走那一年,他眾叛親離,也獨立熬了過來,如今,家人總是都會站在他這一邊。

  那就沒那麼可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他終於直起身鬆開了手。

  瑩月很擔心地打量著他。

  方寒霄暫時沒有解釋什麼,要了水,洗浴過上床以後,才開始低聲說起。

  淡青色的帳子放下來,窗外月光很亮,照得屋中地上都鋪著銀輝。

  瑩月沒聽幾句,就目瞪口呆:「吳、吳太監?!」

  她不至於被一個太監嚇成這樣,因為她已經聯想到,說吳太監,實際上真正說的是誰——

  「我在揚州看見那個被千方百計沉屍並牽連你二叔差點被滅口的閹人屍體時,就有過一點懷疑。」方寒霄低道,「一般的屍體,便是有所殘缺,死都死矣,真的不必要如此大費周章。」

  然而對方費了,這是掩飾,也是暴露。

  方寒霄當時沒有往他懷疑的角度深想,一個是證據太少,其二,他也是有點不敢。

  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他隱在幕後攪動朝堂,意指儲君,可他也不是不敬畏皇權。

  「你覺得出現在吳太監私宅裡的武人是證據?」瑩月混亂著,費勁地找了個點切入去問。

  她畢竟寫過《余公案》,再不關心旁務,見識也與一般後宅婦人不同,可以與談此類秘事。

  方寒霄道:「這是最後的一環。」

  他也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當下一點點倒推起來。

  這件事的最初開端,源於他六年前的遇匪,撇除掉感情因素,方伯爺買兇殺他不奇怪,找的兇手特別厲害在當時看也不奇怪,甚至殺完他以後就此銷聲匿跡都可以解釋,最大的疑問是出現在了六年以後:為什麼方伯爺二度試圖尋找這夥人時,才開了個頭,就被毫不留情地滅口。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不但不留情,其中更突兀的因素是狂妄,有什麼事情,值得殺掉一位當朝伯爺來掩蓋?從常理論,天子腳下發生這麼惡性的案件,只會引得追查力度嚴苛加倍,這夥人更難藏匿。

  ——這件滅口案的手法,與徐二老爺在揚州時遭遇的其實高度相似,都是不惜一切掩蓋什麼,不惜一切滅口。

  這節暫且按下不提,隨後先韓王世子在甘肅出事,他機緣巧合下印證了與先韓王世子相同的傷口,至此他發現事情遠不是他原來想的那樣簡單,他振作起來,決意追查。

  開始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毫無頭緒,直到隆昌侯奪了方伯爺的差事,他跟方老伯爺在任上跑過,裡面許多手腳,他知道,他盯上隆昌侯,沒多久發現了隆昌侯的銀錢流向潞王,他決定將目標側重向潞王。

  方老伯爺那時不信任他,他因此放棄祖蔭,想靠自己闖出一條路來,他投靠了韓王,那麼不管怎樣,先將潞王打擊下來不會有錯。

  隨後,他知道了方老伯爺病重,返京。

  他照顧方老伯爺,將錯就錯娶了瑩月。

  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但從大局上沒有很大變故,他零碎做了些事,直到去年下半年與于星誠下揚州,新的重大線索終於出現。

  這就要說到徐二老爺陰錯陽差的捲入了,大概天衣無縫這種事,既是「天衣」,那麼人間本是不存在的。

  那具綁著石頭的閹人屍體,將他面前蒙昧的紗撕開了一條縫。

  他那時懷疑潞王,也懷疑蜀王,但因為無法解釋這兩王為什麼向他下手,他覺得他們都有嫌疑,可嫌疑也都不大,於是只能止步於懷疑。

  吳太監這個人物,在這時出現。

  與兩藩王府一樣,他掌管的皇陵也是有內侍的,他本人就是,但是當時他沒有留意他,任何人都沒有留意到他。

  這裡,需要提到一件已經為許多人所遺忘的案件,那就是離奇自殺留下遺書,背起了刺殺延平郡王的黑鍋的那個鹽梟,那案子以鹽梟遺書為準早已結了,可是方寒霄從未忘記其中的葫蘆提之處——什麼人有這樣大的能耐,能逼鹽梟認這種鍋?

  他此前太忽視吳太監了,從未把吳太監與延平郡王遇刺案聯繫到一起去,可實際上,兩者恰恰有聯繫,聯繫就在這個鹽梟。

  他當時已經將範圍圈定在直隸地界的高官,但哪怕是高官,鹽梟行走在刀口上,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民,可能隨便一個高官去逼他,他就認下這種罪名嗎,他至少得懷疑一下高官在他死後說話算不算話,是不是真的能不牽連他家人罷——只有原來就和他有聯繫的人,他才可以付出這種信任。

  瑩月當時幫忙想過這個人選,此時想起,恍悟道:「我沒有想到他。」

  方寒霄低聲道:「我也沒有。」

  南直隸地界有很大能量的高官,同時與鹽梟有聯繫——就算他此前想到吳太監與鹽梟間的聯繫,但吳太監也不符合第一個特徵,一個守皇陵的冷灶太監,幫一幫應巡撫的師爺找門路捐個官還罷了,逼人甘心自殺還背鍋這種關天大事,他看上去實在不具備這個能量。

  許多事,要結合新線索,再回頭看,才可以看出問題來。

  如今的事實證明,他有。

  並且還遠遠不止於此。

  就是在這件事之後,吳太監被調回京城,他調回京城是因為蔣知府案,但他並沒有為此付出任何代價,也沒有回去繼續守皇陵,而是在京城留了下來,成為了皇帝的心腹。

  他甚至可以在私宅裡養厲害的武人。

  每一件,都與他冷灶太監的地位不相匹配,都很違和,違和,就是疑點。

  說巧不算很巧,可確實也有那麼點,他在鳳陽的時候,徐二老爺被滅口——沒完全成功,他到京城,方伯爺被滅口。

  吳太監宅子裡的武人,不太可能是進京以後才養的,那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呢?

  ——皇陵。

  吳太監此前漫長的履歷,都在皇陵,他在那裡做什麼,都很方便,外人很難窺視。

  人手不會是憑空掉下來的,總得有個來歷,平常也得有個衣食住行,並且方寒霄自己自幼習武,窮文富武,他估算得出要練到那些凶徒的能力得花多少錢砸出來——吳太監販賣私鹽,毫無處罰,此時再看這件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皇帝不可能定期撥筆銀子給他幹這種事,動了,就得落人眼目,吳太監需要自己想轍。

  這無數個碎片裡,把吳太監鑲入哪一個,都可以合縫,一個是巧合,不會個個都是巧合。

  他所有的行事都可以找到脈絡,甚至於,包括方寒霄被捲入這起陰謀裡。

  刺殺先韓王世子的那批凶徒,隱匿工夫實在太好,方老伯爺找不到他們,韓王也找不到他們,足證他們本身並不在江湖上行走,沒有在外面留下過什麼行跡。

  方寒霄重想這個疑問,不是為了誇獎他們真的多麼厲害,而是這事實上表明了,他們不會有多麼豐富的兇殺經驗。

  人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經驗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他本人六年前,還年少的時候,甚至看不穿淺薄的方伯爺夫婦,以致著了他們的道。

  瑩月心中閃過巨大的惶恐,好像她的心臟漏了一個洞,而風穿堂而過,她的聲音顫抖著:「你是聽見我說了——練手?」

  怎麼可能——

  這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

  這是活活一條人命!

  何況,無論佛家普世多麼宣揚眾生平等,在這個世道上,人命就是有貴賤,拿當時的平江伯世子方寒霄練手,將會招致多嚴重的後果!

  「不是他們主動找上我的,是二叔派人出去亂撞的,你忘了嗎?」方寒霄輕輕地道,微涼的吐息拂在她的耳畔,「二叔當年派出去的那個小廝,做了這一件事後,立刻被方伯爺滅了口,他本身是什麼厲害的人物嗎?不是。」

  但是他能找到那麼厲害的殺手,只能表示,他是瞎貓撞了死耗子。

  而對方順水推了舟。

  「但是你的身份——」

  「是的,我的身份,如果我不是這樣的身份,也許他們還看不上我。」

  將要刺殺的是韓王世子,拿來先一步練手的,又怎能是簡單人物?

  他也覺得荒唐,造成他人生巨大轉折的,會是這樣一個可笑的理由,這令他有一點覺得自己都是個笑話。

  可是除此之外,他再沒有可以與先韓王世子以及延平郡王掛鉤的地方了。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這就是唯一的可能。

  瑩月的眼淚流下來,她沒有向方寒霄求安慰,只是反手將他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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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沒事。」方寒霄很快平復了下來,向後摸到她柔軟的手,握住,他過了最起初的驚駭情緒,但也仍需要一點支撐。

  瑩月很快驚悚地想起來:「那天皇上召老太爺覲見——」

  以撫慰他喪子之痛的名義!

  瑩月的心臟都揪起來,不論方伯爺是個怎樣的人,如果他真是被皇帝滅的口,殺完了人家的兒子,再若無其事召老父親去撫慰,這一種手段,簡直冷酷而毫無人性。

  方寒霄順著她的低語,想到了那天的異樣。

  提醒皇帝召見方老伯爺的是吳太監,覲見時打量了方老伯爺好幾眼的還是吳太監。

  他想看什麼?方老伯爺有沒有發現兒子死得蹊蹺?

  如果發現了,那方老伯爺作為一個父親,面對殺死兒子的仇人的時候,必定多少有點破綻露出來——從這一個思路來說,雖然冷酷,但居然是可以說通。

  方寒霄無意識地捏著瑩月的手指,大概是冥冥中有註定,那個時候,他們還完全沒有發現整件事和吳太監有關係,因此一切都風平浪靜。

  以方家如今老弱廢的現狀,皇帝也應該可以放心,不會再對「無知」的方家做什麼了。

  人生真是諷刺而荒唐——有時候,弱勢居然也可以是優勢。

  但是他不能就貪於眼前的短暫安全而退縮。

  吳太監不會放過他們,除非,他可以裝一輩子啞巴,為了不勾起仇人的警惕心,永不暴露他痊癒的真相。

  可是憑什麼——

  「啊。」

  他心中又不平靜起來,不留神使了一點力氣,瑩月的手指被他捏痛了,忍了忍,沒忍住,還是發出了一聲小小的痛呼。

  方寒霄回過神,忙鬆開了,小心地摸了兩下她那根手指的指肚,問她:「我使很大勁嗎?」

  「沒有,沒事。」瑩月否認,又往他那邊挨了挨,這件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她不知道可以幫他什麼,心裡著急,又沒有辦法,笨拙地想努力安慰到他,哪怕一點也好。

  方寒霄感覺到了,伸臂把她攬住,她微涼順滑的髮絲挨在他的手臂內側,他笑了笑——他也很驚訝自己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大概再可怕的事,多在心裡滾兩個來回,那種嚇人的感覺也就麻木了。

  他還可以哄瑩月:「說了這麼久的話,睡吧,不要多想,別的事,明早起來再說。」

  瑩月也想不了更多,她能把這種事接受下來就很不容易了,後續要怎麼辦,腦中都是空白的。

  她只是擔心方寒霄,在他懷裡窩了一會兒,覺得他和平常不同,吐息間仍有些燥意,她掙扎了一刻,忍不住,往他身上蹭,又遲遲疑疑地去捏他的中衣——

  她原來就枕著方寒霄的手臂,挨得極近,再一動,可想而知。

  方寒霄發著愣,手掌抬起攬住了她的肩膀,問她:「你怎麼了?」

  夫妻做到現在,他其實會意得到瑩月想做什麼,但他又有點不敢相信,畢竟,她面嫩得很,還沒有過主動的時候。

  「我,我看你很不開心——」瑩月臉紅透了,聲如蚊吶,又吞吞吐吐地跟他講。

  她想到他的遭遇,也是心疼得沒辦法。

  「噗。」

  「你笑什麼呀!」瑩月惱羞成怒,氣得捶他。

  什麼人!

  她鼓起這麼大的勇氣,還是孝期呢,他不領情,還嘲笑她!

  「我,」方寒霄抖得說不成話,他又不敢大聲,好一會壓下來笑意,才吐出來完整的一句,「我不開心,所以你想讓我開心開心?」

  這句話聽上去好像沒有什麼,是順著她的話下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那個低低略帶喘息的聲音一說,就——非常下流。

  瑩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蒙頭往被子裡一躲,還想把被子搶走捲到床鋪裡面去,不跟他再挨著。

  「好了,好了,」方寒霄一句話未完,又笑得抖起來,一邊伸手把她拽回來,賠禮,「我錯了,我不是笑你,我是開心的。」

  瑩月現在聽不得「開心」兩個字,一聽,她又要炸,但被他拽著,又走不掉,氣得就胡亂伸腳踹他。

  「好啦,不生氣了,我錯了。」方寒霄摟著她,又跟她賠一遍禮,哄她。

  瑩月得到了充足的臺階,才慢慢消停下來。

  「我不識好人心——」

  方寒霄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的怕賠禮賠得不夠,又來一句,瑩月忙伸手把他嘴捂上:「不許說了。」

  方寒霄倒是聽話,在她手裡點了下頭,這回才真的安靜了。

  這麼鬧了莫名其妙的一通,說實話,才談過那麼嚴重的事,現在要說想怎麼樣,那是真的都提不起興致來,但像先前那般沉重的氣氛,也跟著一掃而空了。

  方寒霄摸了摸她的頭:「睡吧,天大的事,明天再說。」

  「……嗯。」

  **

  明天很快到來。

  瑩月的安慰是真的有點,嗯,走偏,但也是出奇有效,她的抓錯重點把方寒霄從可能的愁雲慘霧裡拯救了出來。

  關於未來該怎麼做,他晨起長考了一個時辰,已經有了大概的頭緒。

  方老伯爺那邊,暫時先不去告訴,方老伯爺受的打擊夠多了,對方家來說,事態目前沒有惡化,也不用馬上去讓他老人家無法安寧,待他能找到更詳實的證據,將所有推測落實後,再一起商量看要怎麼辦。

  至於方寒誠,那是肯定不必與他說的,雖說被滅口的是他父親,但他既幫不了忙,那就維持這個紈絝糊塗的樣子,反而最容易保命。

  再至於怎麼找到證據,方寒霄將目標放在了延平郡王身上。

  如果吳太監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夥凶徒之一,那麼這同時意味著,延平郡王刺殺案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會派人跟蹤延平郡王就不足為奇了,延平郡王懵然無知,不知為了什麼事,居然還敢主動上他的門——

  不,等一等。

  方寒霄眉心鎖起。

  與凶徒有關的五樁或未遂或成功的兇殺案裡,他和徐二老爺、延平郡王都活了下來,方伯爺和先韓王世子死了。

  這個生死的組合不大對。

  他當年死裡逃生,可能是因為凶徒初出茅廬,排兵佈局技藝不精,令他在護衛拼死保護下逃出了一條生路,但是隨後,先韓王世子是在偷偷帶兵前往邊境時戰死,他身邊的護衛,一定比他的更為精良,那個場面,也比他在京郊被劫殺時複雜得多,而凶徒完成了刺殺,給了先韓王世子致命的一刀——

  足見凶徒手段的進化。

  五年後,這夥凶徒經驗只會更足,但於去年刺殺延平郡王時,卻失敗了。

  現場只留下了一把刻有韓王府徽記的長槍。

  ——其後的閹人屍體是于星誠機緣巧合又堅持不懈才從河裡打撈了出來,如果于星誠稍微懈怠一點,疏忽一點,這個證據都將沉於河底,永不為人發現。

  假設一下就沒有發現這具屍體,那麼當時的朝堂景象會是什麼呢?

  這個鍋一定會被扣到韓王頭上,延平郡王作為苦主從揚州上京後,也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推波助瀾。

  韓王最終在這一次事件中沒有什麼損失,是因為延平郡王很快收手認慫了,而他所以認慫,則是因為他被于星誠恐嚇住了——如果他敢拉扯韓王,那麼于星誠就將以閹人為名目,奏請皇帝徹查三藩王府,找不找得到哪個王府少了閹人另說,各藩都一定有些不好讓皇帝知道的檯面下的動靜,這些要是被翻了出來,那得不償失。

  所以事實上,延平郡王遇刺的真正劍指所在,很可能不是延平郡王本人,而是韓王府。

  至此,延平郡王案與先韓王世子之間的共通點也出現了。

  而新的問題,也出現了。

  韓王母親在時,與還任太子的當今皇帝是有一點不和,但人都已過世,先帝時的老人如今宮裡只有一位衛太妃,而韓王遠之甘肅,多年安靜,這幾年朝中爭儲鬧得沸沸揚揚,韓王都沒出頭。皇帝富有天下,為什麼還要和一個幾乎不用放在眼裡的異母弟弟計較呢?

  多大仇。

  方寒霄沒有猶豫,鋪紙磨墨,從他離開甘肅以後,為求隱秘,他沒有再和韓王聯繫過,但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必須要和韓王求證——即使很可能求證不出什麼,因為如果韓王當年就知道與皇帝結有深仇大怨,嫡長子遇刺,絕不會不把皇帝列入懷疑範圍。

  畢竟擁有這份能力的人實在不多。

  但他得試試,他不直接寄到韓王府,中間自有據點可以接收轉交。

  斟酌著寫完信以後,他不閑著,接了瑩月倒給他的一杯茶,又開始琢磨上,怎麼去從延平郡王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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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10:3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方寒霄此前沒和延平郡王怎麼接觸過,畢竟對方郡王之尊,但他現在想接近,那也是有渠道的——好比往日重現,延平郡王也是他的連襟。

  就是這麼巧。

  他那時隨手給徐家二姑娘支了個招,讓她借選秀逃離家中的酷烈,是真的沒想到,會到這時用上。冥冥之中看似隨手亂放的棋子,一切自有安排。

  他現在首先想搞明白的一件事是,延平郡王為什麼偷摸去找吳太監——這跟自投羅網也差不多。

  吳太監倚靠天威,膽量絕不是常人能比擬,他已經殺過一個郡王世子,一個伯爺,且對延平郡王已經下過一次手,一旦察覺或誤會到延平郡王知道了什麼,他不會畏懼手軟,延平郡王極有可能步上方伯爺的後塵。

  瑩月聽了他的推測,很擔心:「那我可以做什麼?」

  方寒霄猶豫片刻,他不大想把瑩月牽扯進來,但現在延平郡王的命運一定程度上也是和他捆在了一起,如果皇帝對韓王有那般大的恨意,那所謂替韓王爭儲肯定是不可能了,先把諸人的命保住了才是要緊。

  他最終給瑩月只安排了一項任務:去問一問惜月,延平郡王究竟何以要走近吳太監,能問出來最好,若是惜月不知道,不要勉強,馬上作罷,他另想法子就是。

  瑩月慎重地答應了,然後先讓人給惜月送了帖子。

  她身上的孝還沒出百日,雖不算重孝,也不太好往人家裡去,還得看惜月什麼時候有空,等她上門來。

  惜月隔天就來了。

  來了就是一包抱怨:「三妹妹,幸而你昨日給我送了帖子,我看見了,心裡才鬆了點勁,不然,肯定得跟他吵起來!」

  瑩月忙問:「出什麼事了?你又和郡王爺不痛快了?」

  「我哪敢跟他不痛快,」惜月眉宇間都是煩躁,「他自己不痛快,心裡憋了事,我小心問他,想替他排解一二,又不說,前日出去了一趟,回來本來好了些,一夜睡過來,性子又發了,我勸也不敢勸了,再刺我兩句,我在下人跟前都沒臉了,只好躲著些。」

  瑩月懂了,怪不得她來得這麼快,應該是在家受不了延平郡王陰晴不定的脾氣了,就便出來透透氣。

  惜月端起丫頭送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就問道:「你說有事,什麼事?」

  瑩月隨口扯了一個:「上回你來,說可能要走了,我總等不到你的信,怕你忙起來忘了告訴我,我不能去給你送行。」

  「原來是這麼說的,」惜月歎了口氣,「現在,我也不知道了,我看出來了,郡王最不喜歡人問這個,我哪裡還敢去戳他的心,行裝我也不收拾了,就那麼隨它去罷。」

  瑩月安慰她:「不走也好,就在京裡。」

  「哪能呢,我們說了又不算。」惜月道,「我瞧郡王大概就是在忙這個,只不知忙出個結果沒有。」

  瑩月聽她的話音,好似她許多事都不知道,延平郡王謹慎,都瞞著她。

  她對於要問的話就不抱什麼希望了,但惜月喝著茶,與她閒聊,倒是又想起了什麼,問她:「你們府裡二房那邊如今又好了?」

  提到這個,瑩月覺得哭笑不得:「我不知算好還是不好,二姐姐,你不知道他們多能鬧騰,孝期裡也不顧忌的,動不動吵鬧得闔府都知道,兩個人,互相都看不上,偏捆到了一起,他們吵還罷了,還摔東西,摔的最多的是茶具,上好的瓷器,摔一個,一套都沒法用了——」

  「奶奶,又吵上了!」石楠剛從院子外回來,聽玉簪說郡王妃在裡間坐,原沒想進來,但正聽見瑩月說到這個,忍不住探頭進來分享了一下。

  「呦,」惜月笑了,招手叫她進來,「你細說說,在吵什麼?我們聽聽解個悶。」

  惜月做了郡王妃,但仍和自家奶奶好,石楠便也不畏懼她,笑嘻嘻地進來行了禮,就連說帶比劃起來,「這回是個新鬧法,二爺住書房,二奶奶才有事去找他,才進門,就聽見裡面有些哼唧的動靜,二爺脫了褲子,一個丫頭跪在他腿跟前——」

  惜月成婚不過數月,臉皮也不甚厚,都聽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薄嗔指她,「你這丫頭,好不害臊,還沒嫁人,什麼話都敢說了!」

  石楠忙道:「不是,您誤會了,沒有——」她也紅了臉,道,「沒有做什麼,二爺在前院空地上學騎馬,把腿上的肉磨傷了,丫頭替他上藥。」

  惜月明白過來,但又納罕:「怎麼,這是開竅上進了?」

  瑩月也是頭一次聽見方寒誠做這個事,也驚訝地望過去。

  「哪裡,我看是叫二奶奶欺負怕了,大概想學點本事防身罷。」石楠憋著笑,「王妃,您不知道,二奶奶當時看見那個樣,也誤會了,她是武將家出身的,可是悍,不等走近,手裡拿著的賬冊本子就砸了過去,極有準頭,把二爺的額頭都刮出了一點血絲,二爺一個字沒來得及說,二奶奶劈頭又大罵了他一通不孝。」

  可不是麼,孝期宣淫,人倫大過,就方寒誠從前的行徑來看,他守了這段時間了,要說憋不住找個丫頭散散火什麼的,實在正符合他的為人。就是沒想到,這次真是個誤會。

  那丫頭當時嚇得馬上爬開了,但薛珍兒不是獨自前來書房,她還帶了兩個丫頭,方寒誠不能當那些人的面赤身相對,暈頭暈腦地先忙把褲子提上了,薛珍兒沒來得及看見他的傷處,才又罵了他一頓。

  這一番罵沒留面子,引得許多下人去看,方寒誠丟了回大人,這同時意味著,薛珍兒這回理虧大了。

  「二爺可是抖擻起來,」石楠忍不住笑,又比劃動作,「我去得晚,只趕上這一段,二爺藥都不上了,把藥膏盒子砸翻在地上,一手提褲子,一手指著二奶奶,大罵回去,說二奶奶『潑婦』、『不可理喻』,罵得那個起勁,真是多少日子的怨氣都趕著發出來了。」

  沒了洪夫人,又不能在孝期動用休妻的終極手段,單方寒誠與薛珍兒掐,十次能占到一次便宜算多的,說起來真的是:積怨已久。石楠末尾一句一點也不錯。

  惜月饒有興趣地問:「你們二奶奶就聽著?」

  石楠一攤手:「那只有聽著了,二奶奶再厲害,得講個最起碼的道理。」

  瑩月對二房的鬧騰聽得多了,這回就是偶然地西風壓倒了東風,她也沒多大感觸,倒是惜月覺得很新鮮似的,又追著問了兩句:「二奶奶也沒說要回娘家?我從前聽見她總回去。」

  石楠搖頭道:「不好回,這次真不是二爺的錯,她把二爺頭都砸出血了,二爺沒還手不錯了,只是回罵幾句,她就委屈回去,薛家臉上也沒光罷。」

  「聽說你們二奶奶還在娘家時,極受寵。」

  「那肯定的,不然之前二奶奶有底氣一鬧就回去。」

  惜月又隨意般問了句:「那邊還鬧著呢?」

  石楠點頭又搖頭:「我走的時候還沒消停,這會兒不知道了。」

  惜月笑:「這倒像戲文裡說的歡喜冤家了。」

  石楠一吐舌頭:「哎呦,我不是駁您的話,冤家是明擺著的,歡喜實在沒看出來。」

  惜月點她又笑:「你這丫頭,說話倒俏皮起來了。」

  比起上回,惜月這回坐的時候多了不少,據她說,是回去就得看延平郡王的臉色,說句話都得猜他心思,他雖不至於像方寒誠這樣指著人大罵,但這樣相處也夠累的,不如在外躲躲,她也輕省輕省。

  她就待了足半日,還在瑩月這裡用了頓午飯,才登車而去。

  因她在這裡,方寒霄就到府裡別處走了走,在方老伯爺那裡用了飯,才回來。

  瑩月氣餒地告訴他:「我沒有問到,二姐姐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方寒霄很平靜,惜月連正經的公婆尚未見過,所知有限很正常,再想法試一試別的途徑好了。不過,他還是仔細詢問了瑩月她們的交談。

  瑩月回想著,一點一點複述出來給他——

  她慢慢頓住,臉色變得蒼白。

  聊著的時候不覺得,姐妹倆在一起,似乎就是想到哪扯到哪,如今複盤,她才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惜月為什麼,一直在繞著二房說話?——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繞著薛珍兒在說話?

  她們並無交情。

  徐家此前的門第不足以攀上建成侯府,她們從無來往,不要說惜月了,就是現在作為妯娌的瑩月和薛珍兒都不是很熟,她從來不會主動去找她。

  而惜月一貫以來的為人,不是做事毫無目的性的人。

  她會突然對薛珍兒感興趣——

  她真正要問的,到底是薛珍兒,還是薛珍兒背後的薛鴻興?

  方寒霄微笑,他懂了。

  延平郡王必然是對薛鴻興產生懷疑了。

  這令他謹懼,他開始動用身邊一切可以動用的能力,他無法直接窺探薛鴻興,但薛珍兒這個嫡長女拐彎抹角是可以拉上一點關係的,他想到了這一條,派出了惜月。

  原來許多事,他也許確實瞞著惜月,但火燒眉毛的時候,就顧不得了,不管有多大用,先試一試再說。

  那麼,延平郡王去找吳太監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這說起來很好笑,延平郡王要去向新近和薛鴻興走近了的吳太監打探消息,必然不能空手去,可是他的銀錢,相當一部分來源於薛鴻興的進貢——他用薛鴻興的錢,去打探薛鴻興。

  不知道薛鴻興對此什麼感想。

  他思路到此處,才暫時停下,一低頭,正見到瑩月鬆了口氣。

  ——這是什麼表情?

  他強制自己中斷思路,是想起來她應該不好過,想安慰她一下來的。

  不過,不用了。

  瑩月已經把自己安慰好了,跟他道:「我總覺得我跟二姐姐問話很心虛,雖然這一次我真的沒有什麼壞心,不過,我總還是有許多事瞞著她。」

  「這下好了,她也瞞著我,我們扯平了。」

  方寒霄:……

  聽上去居然也沒有什麼不對。

  他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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