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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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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笑臉貓/周末] 延禧攻略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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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19:07: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四零章 刺

  夜,養心殿寢殿內。

  守夜的是李玉,他抱著拂塵,腰背挺直地立在床沿,都已經是三更天了,帳子裡仍然傳來翻來覆去的聲音。

  最後,弘曆終於一掀被子:「睡不著,朕要出去走走!」

  這一走,便走進了延禧宮。

  龍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響,弘曆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著,一個不小心,一隻腳踩進雪坑裡。

  「皇上小心!」李玉忙伸手扶住他。

  「怎麼搞的!」弘曆將腳抽出來,有些惱怒道,「這延禧宮的雪,難不成從入冬開始就沒掃過嗎?」

  他鬧出的動靜雖不大,但也不小,理應有守夜宮人起床探看,但直至弘曆走到寢殿外,仍無一個人出來。

  弘曆的眉頭蹙了起來,李玉察言觀色,道:「哎,皇上,這些下人太沒規矩了……」

  弘曆忽然一擺手,示意他噤聲。

  漆黑一片的延禧宮,亮著一點光。

  弘曆朝著那道光走去,走得近了,才發現是一星燭火,在燭台裡微弱的搖曳著,將一點光,一點熱度,打在破了一洞的窗戶上。

  弘曆就站在窗外,透過那個洞,藉著那一點光,看著窗內的她。

  延禧宮裡的人都不知哪兒去了,就留了魏瓔珞一個,孤獨地坐在燈下,都已經夜半三更了,還在做著綉活。

  屋子裡一定很冷,因為她時不時要停下來一會,揉搓一下雙手,將略顯青紫的手指放到嘴邊呵氣,等手指恢復了些知覺,才重新拿起針線刺繡。

  只是屋子裡不但冷,還暗,許是為了讓蠟燭能夠燒久一些,故而將燈芯掐得極小極細,魏瓔珞坐在這樣一根蠟燭旁刺繡,綉一會就要揉揉眼睛。

  如此潦倒之姿,連李玉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更何況是……他小心瞥了弘曆一眼,果然在他臉上看到了心痛。

  說弘曆心中沒怨氣,是假的。

  但再多的怨,他也只是對她避而不見,並沒有刻意為難她……至少他從未想過要在衣食住行上為難一個人!為難他的女人!

  吃點東西好嗎?穿點厚衣服好嗎?再不濟,將蠟燭點的亮一些好嗎?別讓朕這樣內疚好嗎?

  ——這些話在弘曆心中翻騰,卻遲遲說不出口。

  呼——

  屋內的燭火忽然一跳。

  魏瓔珞忙放下針線,伸手護住燭火,免得它被外頭灌進來的冷風吹滅。

  燭火劇烈搖曳了一陣,好不容易穩定下來,魏瓔珞嘆了口氣,目光不自覺的朝窗口看來,弘曆急忙避開,還不忘把李玉也扯到一邊,兩個人壁虎一樣在牆上貼了許久,直冷得李玉低頭打了個噴嚏。

  弘曆狠狠瞪他一眼。

  李玉忙雙手捂嘴,無辜地看著他。

  等了一會,弘曆悄悄往窗內看了一眼,見魏瓔珞仍在低頭刺繡,鬆了口氣。

  「皇上。」李玉壓低聲音問,「不進去嗎?」

  弘曆搖搖頭,轉身就走。

  人雖走了,心卻留了下來。

  這一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她朝手心裡呵氣的模樣,就是她瘦得尖尖的下巴,就是她手裡那副觀音像。

  ——卻不想,第二天,他竟又見到了這幅觀音像。

  在太后的宮殿裡。

  屋子裡燒著無煙炭,縱是冬天,也溫暖如春,太后將繡像捧在手裡,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喜愛:「這觀音大士端莊可親,悲天憫人,肌膚又圓融乾淨,褶皺衣帶也十分立體,綉坊這回倒是下了功夫!」

  純貴妃微微一笑:「太后謬讚,這幅觀音像是獻給您的禮物,他們又怎敢不盡心呢?」

  太后微笑著點頭,轉身叫人將繡像掛起來:「皇上,你也來看看。」

  湊近之後,弘曆更加確定,眼前這幅繡像就是魏瓔珞做的那副,他瞥了一眼純貴妃,見她只顧與太后說笑,半句也不提魏瓔珞,鬼使神差之下,突然伸手摸了摸畫像:「觀音頭髮如此逼真,不像是綉線,難道……這是真人的髮絲?」

  太后看向純貴妃:「綉娘用青絲入畫了?」

  純貴妃看了一眼佛像:「漢人與滿人不一樣,若滿人斷髮,是大不敬,可漢人用根根青絲入綉,更顯對菩薩一番虔誠之心!這是早有的做法,叫發綉。」

  弘曆手指划過觀音眉心一點紅:「這一點,分明是血跡。」

  純貴妃垂了垂眼:「皇上,這可能只是個巧合,綉娘的血落在綉綳上,為了怕被看出來,才會化為額心一點紅。」

  太后感嘆:「這綉娘真是心思巧妙,我還真想見一見。」

  純貴妃怎肯讓魏瓔珞分薄恩寵,當即笑道:「太后,繡像並非一人完成,而是整個綉坊最出色的綉女通力合作。您若要見,臣妾親自去宣。」

  太后捧著繡像,點頭:「一手好綉活的綉娘,宮裡比比皆是,肯這樣用心卻是極少數,是該好好賞賜。」

  弘曆看著滿臉純良的純貴妃,神色複雜。

  回到養心殿,他仍久久無法釋懷,腦海裡一會兒是菩薩眉心一點血,一會兒是魏瓔珞一邊咳嗽一邊刺繡的模樣,坐立不安了半晌,忽然發洩似的,一腳踢上火盆:「把這個送去延禧宮!」

  李玉看他一眼:「嗻。」

  「等等!」皇上喊住他:「記住,這不是朕送去的!是……」

  李玉:「是內務府想彌補過失,特意送去了新炭盆,奴才明白,皇上放心!」

  弘曆冷哼一聲。

  李玉捧著火盆要出去,弘曆敲了敲桌子:「再送一盞琉璃宮燈去,朕不喜歡瞎子!」

  「嗻。」李玉應完,忽問他,「皇上,您既然捨不得令嬪,怎麼不過去見她?」

  弘曆呵斥道:「住口!」

  李玉立刻往自己臉上甩了一個巴掌:「奴才多嘴!」

  弘曆卻不是生他的氣,他豁然而起,負手在屋子裡來回走動,頗有些咬牙切齒道:「朕不是關心她,只是不願後宮有人受到苛待,內務府這些狗奴才,就算令嬪再不受寵,也容不得他們作踐!」

  李玉:「皇上放心,奴才一定重罰!」

  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鬧市有遠親。一見弘曆回心轉意,原本門可羅雀的延禧宮又重新熱鬧起來,太監們忙著端火盆,掛宮燈,連床上的幔帳,窗戶上的窗紙都換了新的。

  活計雖多,但人手卻更多。

  原本四下尋門路的宮人,如今又回了延禧宮,為了在將功補過,在主子面前表衷心,一個個搶著幹活,沒一個喊苦,也沒一個嫌累。

  苦或累不可怕,怕就怕魏瓔珞要秋後算賬。

  「哎呀,這不是吳總管嗎?稀客稀客。」明玉叉著腰過來,「您老人家今兒怎麼有空,屈尊降貴來這延禧宮呀?」

  吳書來賠笑道:「明玉姑娘,這不入冬了嗎,延禧宮還沒佈置好,讓令嬪娘娘受苦啦!奴才剛知道,立刻就帶著他們來了,只求娘娘寬恕!待奴才回去後,一定狠狠削他們的皮!」

  宮裡頭捧高踩低的人多了,其中之一就是這吳書來。

  按理來說,有著綉坊時落下的交情,他就算不幫魏瓔珞,也不該落井下石,但實際上呢?他管著內務府,延禧宮裡卻缺這少那,有時候熱乎飯都吃不上一口。

  這些事明玉都記在心裡,如今時來運轉,自不會對他客氣,當即冷笑道:「入冬可都一個多月了,哪個宮裡沒有火盆宮燈,吳總管說的話,您自己信嗎?」

  吳書來也是個狠人,也不顧身旁還有下屬在,重重打了自己兩巴掌:「是奴才不好,全是奴才疏忽!令嬪娘娘大人大量,千萬寬恕奴才!」

  他當然不願意在下屬面前丟臉,但面子重要,裏子更重要。

  宮裡已有了風聲,說皇上震怒,要追查內務府苛刻令嬪一事,此時若不討饒,過些日子怕是連討饒的機會都沒有了。

  ……真是悔啊!他怎麼就豬油蒙了心,幫那位折騰起令嬪了呢?

  要知道他們可是老交情!

  在綉坊時,他就已經看好令嬪,幾次三番施以援手,可以說令嬪有今天的地位,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若是能將這份交情一直經營下去,他今天就不必憂慮追查一事,而是應該想著要怎麼更上一層樓了。

  傻,他真是傻啊!

  吳書來悔不當初,此刻只能眼巴巴看著魏瓔珞,指望她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饒過自己這次,皇上面前替自己說說好話。

  可他眼巴巴看了半天,魏瓔珞只是低頭刺繡,看也不看他一眼。

  吳書來更加忐忑,神態之間也就愈發諂媚恭維:「令嬪娘娘今後有什麼吩咐,只要您說一聲,奴才一定辦到,一定辦到!再發生這種事,奴才就把腦袋摘下來,給娘娘當椅子坐!」

  「好了!」明玉看了眼魏瓔珞,然後對他道,「吳總管,令嬪怕吵鬧,您還是帶著人趕緊走吧!」

  「馬上就走!奴才馬上就走!」吳書來一步一回頭,可魏瓔珞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這種人,還不如一件衣服。

  衣服還能在天寒地凍時提供一絲溫暖,他呢?他在綉坊時的確幫過魏瓔珞,但魏瓔珞也沒有白白得他好處,他今天之所以能穩坐內務府總管之位,將其他人壓得頭都抬不起來,其中就有魏瓔珞的功勞在。

  卻不想幫了他,臨到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他連一盆炭都吝嗇。

  「娘娘。」明玉道,「他已經走了。」

  魏瓔珞這才抬頭看了眼大門。

  「也別怪我無情。」她心道,「若是這一次輕描淡寫的放過你,那人人都會覺得我軟弱可欺,可以今日攀附我,然後在我處於低谷時將我一腳踢開……反正日後只要隨隨便便道個歉,我就能輕而易舉的接受。」

  又有一行人的腳步聲進了延禧宮。

  一個端著火盆子,一個提著琉璃燈。

  延禧宮已不是幾天前,宮裡已經不缺這兩樣東西了,如果魏瓔珞願意,甚至可以將弘曆賞賜下來的夜明珠取代燭火,滿滿一大盒擱在桌子上,璀璨光芒足以輝亮整個寢殿。

  「娘娘。」明玉看向魏瓔珞,眼神詢問,這兩樣東西要如何處置。

  魏瓔珞若有所思片刻,失笑道:「他這是在提醒我……該去謝恩了。」

  夜,養心殿。

  弘曆批閲著奏摺,心思卻全沒在奏摺上,一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立刻丟下筆,等看清來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問:「令嬪不來謝恩?」

  李玉一愣,賠笑道:「皇上,令嬪娘娘不在宮裡。」

  一支筆丟他臉上,弘曆冷冷道:「下去!」

  「是,是。」李玉忙躬身退下,臨走之時給身旁一個小太監使了使眼色,那小太監低著頭,端一碗蓮子羹走上前去。

  這小太監一身箭袖馬褂,足蹬朝靴,身形嬌小,弘曆一眼望去,極為陌生,以為是李玉新帶的徒弟,便冷冷道:「東西放下,你也出去。」

  「嗻。」小太監掐著嗓子應了聲音,蓮子羹放在書桌上,手卻不規矩的撫上弘曆的手指,弘曆一驚,剛要發火,卻忽然一愣,一把掀去他的帽子:「魏瓔珞!」

  一根烏溜溜的大辮子從右肩垂下,魏瓔珞朝他歪頭一笑,說不出的嬌俏。

  弘曆大怒:「誰準你進來的,李玉!李玉!」

  手指輕輕放在他的唇上,魏瓔珞輕輕道:「皇上,我想你了。」

  如同脖子上拴上鎖鏈的老虎,如同被線牽住的風箏,原本暴跳如雷的弘曆竟一下子安靜下來,雙眼凝視著她。

  「您呢?」魏瓔珞輕輕撫摸他的嘴唇,又輕又癢,「皇上就一點兒都不想見嬪妾嗎?」

  弘曆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埋怨道:「李玉這狗東西,竟敢隨便放你進來還有,你這穿得什麼樣子,越發不成體統!」

  嘴上雖埋怨,雙手卻老實得很,一下子環住她的腰,將她放在自己腿上。

  魏瓔珞身嬌體柔,坐在他腿上,像個孩子似的,手腳也如孩子似的不安分,一隻小腳丫子輕輕踩著弘曆的腳背,輕哼一聲埋怨道:「若不是皇上胡亂吃醋,嬪妾也不至於穿成這樣,才能出宮見您一面。」

  「還敢怪朕!是你和傅恆——」弘曆說到這裡,臉色再一次陰沉下來,放在她腰上的手,竟也不知不覺的鬆開。

  瓔珞卻拉住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腰上:「皇上可真是小心眼,氣了這麼久,還耿耿於懷。是,先皇后的確有意,將嬪妾許給富察大人。」

  弘曆:「你!」

  瓔珞毫不避諱:「可皇上不是親自駁回了嗎?」

  弘曆:「那是朕怕你禍害傅恆?沒有半點私心!」

  「瓔珞卻希望您有私心,因為瓔珞對您也有私心。」魏瓔珞正色看他,「也許在皇上心裡,瓔珞微不足道,但魏瓔珞已經是您的妻子了,此只有您一個主子,也只會有您一個丈夫!」

  沒了炭火,屋子裡有些冷,但弘曆的心卻因為這句話而熱了起來。良久之後,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貼在心口上:「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你不提,朕也不提,也不許宮裡的人提,誰再散播類似的謡言害你……朕殺無赦!」

  「皇上……」魏瓔珞眼中隱隱淚光,她輕喚一聲,然後伏在他胸口,肩膀微微顫抖。

  弘曆嘆了口氣,憐愛的將他環在心口,只覺這女人就像他心頭一根刺,不拔心疼,拔了心也疼,久而久之,竟長進肉裡,成了他血肉當中的一部分,再不能分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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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3 00:16: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四一章 真心

  月下酒一杯,對飲成三人。

  同樣一片月,養心殿內對影成雙,富察府邸的涼亭裡卻只有傅恆一人。

  「少爺。」青蓮懷抱一件披風走進涼亭,「您喝太多了……」

  傅恆腳下放著七八隻空酒壺,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昂頭喝盡,然後半醉半醒地笑了:「今天是我第一次算計皇上,值得浮一大白。」

  青蓮楞:「算計皇上?」

  咕嚕咕嚕,酒水傾入杯中,傅恆笑道:「瓔珞抓住小全子盜竊,藉由他的手,於宮市上匿臓,拉純貴妃下水,這是第一步。她遲遲按兵不動,讓小嘉嬪誤以為矇混過關,利用小全子的把柄,反咬小嘉嬪一口,這是第二步。光是這兩步,遠遠不夠。她雖然得寵,始終有一個隱患。」

  青蓮:「少爺說的是——令嬪的過去?」

  傅恆一昂頭,又是一杯酒空了,這樣一杯接一杯,他醉了,那些藏在心裡的話,不知不覺說了出來:「我曾在皇上面前請婚,更為瓔珞多次頂撞,這在皇上心裡,留下了一根刺。當我從戰場上回來,皇上必定耿耿於懷。他是個帝王,也是個男人……」

  青蓮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莫說是個帝王,就算是個普通男人,也不會容忍自己的妻子與外人有染。

  「……更何況,這個人是他的妻弟,最信任的心腹。」傅恆淡淡道,「只要留著這根刺,令嬪就算再得寵,也是如履薄冰,岌岌可危!與其如此,還不如自己動手,拔出這根刺……」

  「少爺……」

  「我在。」傅恆醉眼惺忪地抬頭看她,目光比月色更溫柔,「瓔珞,只要你需要,我便會在,不論以何種方式。」

  青蓮吃了一驚,他喊自己什麼?瓔珞……令嬪?

  她先前一直覺得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小小的期望,富察府裡這麼多的侍女,傅恆待她與別不同,她自個不知道原因,旁人也不知道原因,私底下有許多猜測,而直到今天,才水落石出。

  「我的眼睛,我的模樣,還是說我的聲音?」青蓮心想,「究竟是哪一點……像令嬪?」

  「現在你過得還好嗎?」傅恆柔聲問她,「你是否……一切如願?」

  青蓮沉默了許久,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背上。

  「我很好。」她輕輕回道,哪怕只有此時,哪怕只有此刻,她想要變成令嬪,讓他溫柔對待。

  「那就好。」傅恆鬆了口氣似的,醉眼惺忪地看著她,「能幫到你就好,放心好了,能做的我已經全部替你做了,皇上已經知道了什麼叫挫敗,嫉妒,跟牽腸掛肚……全部都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有了這些,他就會……」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伏在桌上,面孔與表情一起埋在自己手臂上,呢喃般道:「會真正把你放在心上……」

  過去,你只是一個得寵的妃嬪,今後,你會是皇上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

  桌子上的酒杯被他推了出去,叮噹一聲,落在地上。

  青蓮忙矮身撿了起來,然後小聲喚他:「少爺,少爺……」

  回應她的,只有細小鼾聲。

  青蓮靜靜望著他,半晌之後,手中的披風輕輕蓋在他身上,低聲道:「可是少爺,這樣對您實在太不公平了,皇上從你這裡得到了忠,令嬪從你這裡得到了愛,但你自己……一無所有。」

  亭外樹影斑駁,同樣抱著一件披風的爾晴藏在樹後,冷冷望著亭中兩人。

  延禧宮中,又重新開滿梔子花。

  說來有趣,這花似乎象徵著延禧宮的富貴衰榮,魏瓔珞失寵時,連盆栽都會被搬出去永巷熏馬桶,而魏瓔珞得寵時,滿屋滿院都是梔子花,開得繁華如夢。

  院子裡開的是梔子花,宣紙上畫的卻是一副蘭花。

  「這一筆,不是這樣畫的。」弘曆站在魏瓔珞身後,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筆教她畫畫。

  只可惜朽木不可雕也,他都已經手把手的教了,畫上的蘭花還是歪七扭八,乍一眼望去,還以為是《山海經》裡的妖怪呢。

  「不是這樣畫,疏花簡葉,才有蘭花意境。」弘曆狠狠抓住魏瓔珞的手,強行將拐出去的那一筆收了回來,免得上頭的蘭花多出兩撇鬍子來,「穩住!哎……你得學學純貴妃,純貴妃的蘭花畫的最好,筆觸雖淡,卻顯品格不凡。」

  魏瓔珞冷哼一聲,奪過筆,刷刷刷加了三朵蘭花。

  弘曆驚訝:「瓔珞,你這是幹什麼?」

  魏瓔珞:「我就不喜歡極簡單的蘭花圖,越俗艷越好,不行嗎?」

  弘曆失笑:「你這是不講道理。」

  魏瓔珞:「皇上覺得純貴妃畫得好,那您去陪她畫呀,嬪妾本就是個俗人,自然畫的很俗了!」

  原來不是朽木不可雕也,而是吃醋了。

  也是,滿院子的梔子花不畫,畫什麼蘭花?這裡可是延禧宮,又不是遍地蘭花的鐘粹宮。

  弘曆心裡有點好笑,開口哄她:「好了好了,朕是一時失言,你的畫兒已經大有進步了。」

  魏瓔珞扭過臉去不理他。

  弘曆陪笑:「怎麼這麼容易生氣?都怪朕不好,拿你跟旁人作比較。」

  見她還是不理會自己,弘曆想了想,忽然一提筆,刷刷刷,又在蘭花圖上抹了兩朵,然後將那畫展給她看:「不生氣了,現在朕陪你一起俗,你總滿意了吧!」

  魏瓔珞這才慢悠悠轉過臉來:「皇上本來就很俗!」

  弘曆好笑:「朕哪裡俗氣了?」

  魏瓔珞笑嘻嘻地指了指書架。

  弘曆:「怎麼了?」

  魏瓔珞走上前,取出一卷畫,忍不住直笑:「這卷鵲華秋色圖,皇上還是討回來了?」

  弘曆:「你笑什麼?」

  魏瓔珞攤開圖,指著一個又一個章:「一、二、三、四、五……足有四十餘個章,全都是皇上留下的墨寶和印章,高興了敲一個,不高興了也敲一個,就像從前嬪妾在天橋下看到的狗皮膏藥,揭都揭不開呢!」

  人非聖賢,總有那麼一點小毛病小癖好,但弘曆是皇帝,旁人可不敢說他,如今被魏瓔珞點出來,自己臉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重重一拍桌子:「放肆!」

  魏瓔珞卻像沒看見弘曆臉上的陰沉,笑嘻嘻地丟了畫,上去抱住他的腰:「皇上,嬪妾說您俗氣,您就發那麼大火!將心比心,您說嬪妾俗氣,嬪妾當然不開心啦!」

  這回換弘曆冷哼一聲,扭過臉去不理她。

  風水輪流轉,換成魏瓔珞來哄他:「好啦好啦,嬪妾不生氣,皇上也不生氣,好不好?」

  弘曆可不像她那樣好哄:「罰你抄御詩一百遍!」

  瓔珞震驚:「皇上,您那些詩文,嬪妾統統不喜歡,還是罰去抄唐詩吧。」

  弘曆:「魏瓔珞!」

  魏瓔珞噗哧一笑,抬起兩手,分別捏著他兩側耳垂,似哄似撒嬌:「好嘛好嘛,抄御詩就抄御詩,不過嬪妾宮裡沒有好硯台,皇上這方烏金硯,貴重又好看,送給嬪妾好不好?」

  弘曆扯下她的手:「沒規矩!烏金硯不聞於世,珍貴異常,朕只有這一方而已!」

  她的手沒規沒矩,被拉開了,又伸了過來,一會兒摟著他的胳膊搖一搖,一會兒抱著他的脖子搖一搖,最後將弘曆的心也搖動了。

  「給你給你,都給你!」他沒好氣道,「別笑,過來,好好把蘭花圖畫完!」

  說完,一把將人圈在懷裡,重又教她作畫。

  「……這又是什麼?」

  「皇上看不出來。」

  「說。」

  「螳螂呀。」

  「魏瓔珞!」

  門口,德勝與李玉面面相覷。

  「李總管。」德勝眼中滿是不可思議,「奴才在宮裡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瞧見令嬪這樣的女人。」

  李玉:「別說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呀!後宮佳麗三千,人人溫良恭讓、千依百順,就出了令嬪這一朵奇葩。」

  德勝偷看了房內一眼,壓低聲音:「李總管,剛才奴才瞧見,令嬪去捏皇上的耳朵,還敢拍龍頭!天啊!奴才嚇得心都跳出來了,還以為下一刻她就要掉腦袋了!」

  李玉感嘆:「別人都把皇上當九五之尊,只有她一個,把皇上當尋常人哪!嬉笑怒罵,全憑心意,不高興的時候,敢給皇上甩臉上,偏偏皇上就吃這套!怪事!」

  德勝搖頭:「這令嬪娘娘可真夠嚇人的,時時刻刻都在捋龍鬚!旁人就算知道她得寵的秘訣,誰也不敢效仿啊,一個不小心,腦袋就哢嚓了!」

  李玉哈地笑了一聲,迅速沉了臉:「還不快去換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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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後宮之爭

  後宮女子眾多,皇帝的心卻只有一顆,如何奪得此心,真真如兩軍對陣,窮盡辦法。

  「皇上。」李玉恭敬道,「皇上,純貴妃來了好幾回,說是查清了宮市銷臓一案,要請皇上聖裁。」

  此事不但關係到後宮清譽,還牽扯到賑災撫卹等事,多多少少也算得上一件事,弘曆放下筆道:「走吧,去鐘粹宮看看!」

  李玉:「嗻。」

  御輦自養心殿內出,經過甬道,忽聞一陣鈴聲來,弘曆抬起頭,看著空中高飛的那面風箏。

  一隻五彩的鴛鴦風箏,尾上掛著一隻金鈴鐺,隨著風聲叮叮噹當。

  也不知是放風箏的人忽然鬆了手,還是風箏突然斷了線,它在空中搖搖晃晃了一陣,忽然落了下來,墜在弘曆不遠處。

  弘曆:「取來朕瞧。」

  李玉忙上前取了風箏來。

  弘曆伸手接過,只見風箏背上寫了一首散曲。

  「絲綸長線寄天涯,縱放由咱手內把。紙糊披就沒牽掛,被狂風一任刮。線斷在海角天涯,收又收不下,見又不見他,知他流落在誰家?」

  末尾,還畫了一朵模樣拙劣的蘭花。

  弘曆的嘴角忍不住向上一翹,她的字是皇后手把手教的,她的畫是他手把手教的,哪能認不出來?

  「走吧。」弘曆將風箏收起,「去延禧宮。」

  李玉一愣:「那純貴妃那……」

  弘曆:「告訴純貴妃,朕明日再去看她。」

  這一仗,魏瓔珞旗開得勝,純貴妃辛辛苦苦弄了一個江南市,為此不知耗費多少銀錢,卻被她一面小小風箏給擊敗,恨的牙癢,卻又無可奈何。

  第二天夜晚,她早早就穿戴齊整,將一面棋盤放在寢殿的桌子上,然後在銀角香爐裡點了一根蘭花香,煙氣裊裊,滿室沁芳。

  玉壺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昨天皇上要來,卻改道去了延禧宮,今兒不會又不來了吧?」

  純貴妃瞪她一眼,怪她說話不吉利:「皇上說了今天要來,那就一定會來。」

  見自己似乎一不留神惹惱了她,玉壺忙賠笑:「是,娘娘精心準備了玲瓏棋局,又千方百計尋來了皇上最愛的書帖,一定能留住皇上!」

  若說魏瓔珞以她的「俗」動人,那麼純貴妃就是以她的「雅」動人。

  琴棋書畫,管弦絲竹,梅蘭竹菊,大雅之堂。

  純貴妃微微蹙眉,她不認為自己的「雅」會輸給魏瓔珞的「俗」,卻又無可奈何的發現,弘曆留在鐘粹宮的日子越來越少,去往延禧宮的日子越來越多,就好像世間一切俗人,偶爾管弦絲竹,但大多數的時候,還是要柴米油鹽。

  「皇上駕到!」

  純貴妃回過神來,快步迎了出去:「臣妾恭請皇上聖安。」

  弘曆抬手虛扶:「免禮。」

  宮人送了茶上來,純貴妃接過,親手送到弘曆身前:「皇上,您上回落的棋子,臣妾已想出破解之道了。」

  弘曆卻不是來與她討論棋道的,他笑道:「你說宮市一案已查清,朕想聽聽到底怎麼回事。」

  聽了他的來意,純貴妃心中暗喜。

  後宮爭寵有兩種法門,一個是明面上的,一個是暗地裡的,明面上的好說,便是各憑本事,或俗或雅,來爭奪皇上的寵愛,暗地裡……自然是中傷詆毀,以一切手段來摧毀對方。

  只要對方不存在了,自然就沒人來與自己爭寵了。

  「皇上。」純貴妃當即道,「宮市是臣妾精心安排,專討太后開心之用,最後卻成了銷臓之地,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

  弘曆哦了一聲:「誰會陷害你?」

  純貴妃盈盈含淚,委屈地:「臣妾身居貴妃之位,又有了六阿哥……很容易成為新晉妃嬪上位的阻礙!」

  手指輕輕敲了敲椅子扶手,弘曆似笑非笑道:「新晉妃嬪?」

  咚咚咚。

  若有若無,一陣陣鼓點聲從宮外傳來,弘曆眼睛一瞥,望向鼓聲方向。

  另一邊,純貴妃已經走上前來,輕輕攥住弘曆的衣角,哀聲道:「皇上,臣妾被冤枉,實在是委屈極了,只好求您來做主……」

  「嗯,嗯。」弘曆心不在焉的應著,像是在回應她的話,又像是在回應外頭的鼓點聲。

  鼓聲不比琴音,這麼個俗物,總是在人滿為患的地方出現,譬如戲台,譬如舞獅,譬如燈市花節,弘曆忽然長身一立,朝窗口走去,推窗一望,只見夜空之中緩緩飛起一隻孔明燈,明燈若火,又似天空中最明亮的一顆星辰。

  純貴妃還在他身後絮絮叨叨:「還有,皇上……」

  弘曆忽一擺手:「朕還有事,下回再說吧!」

  說完,也不回頭看她一眼,大步流星的走出宮門。

  那燈那鼓,指引他前進的道路。

  一隻又一隻孔明燈升起,掛在空中,匯成一條璀璨銀河。

  漸漸的,弘曆聽見一些宮女太監們的私聊聲。

  「你聽,是鼓聲!」

  「好像是從孔明燈上飄過來的。」

  「這是怎麼做到的?」

  「你好奇,去問問令嬪娘娘呀!這會發出古怪樂聲的孔明燈,不就是她親手做的嗎?」

  御花園裡,不知何時已經聚了一大群宮女太監,其中一個剛要開口,忽然看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過來,嚇了一跳,飛快跪在地上道:「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其他宮人轉頭一看,也紛紛跪了下來:「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若說世間之人多如繁星,那麼弘曆就是唯一的月亮。

  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夜空的中心。

  所有的星星都在他的光芒下低頭……只有一顆星星例外。

  魏瓔珞充耳不聞,又點燃了一盞孔明燈,雙手捧著,正要放飛,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奪去了她手裡的孔明燈。

  歪了歪頭,魏瓔珞奇怪地看著他:「皇上不是去了鐘粹宮嗎,怎麼又來了?」

  燈火搖曳,柔軟的橘黃色光芒倒映在弘曆臉上,他微微一笑:「不是你故意引朕來的嗎?」

  瓔珞嫣然一笑:「皇上真會說笑,臣妾不過窮極無聊,做了幾隻孔明燈取樂罷了。」

  弘曆撥弄了幾下手裡的孔明燈,果不其然,裡頭發出奇異聲響,初聽時是鼓聲,但隱隱又有箏聲混在裡頭。

  弘曆問:「你是如何讓它們發出樂聲的?」

  瓔珞眨眨眼:「您猜猜?」

  說完,她從弘曆手裡奪回最後那只孔明燈,雙手一放,孔明燈如同一隻巨大螢火蟲,自她手中輕輕浮起,游向夜空。

  「……紙鼓。」弘曆負手而立,望著空中那只孔明燈,道,「你在孔明燈上裝了紙鼓,所以,孔明燈才會發出咚咚之聲。」

  魏瓔珞一楞,她曉得以弘曆的聰明才智,遲早會猜到答案,卻沒想到他猜的這樣快。

  「不錯,是紙鼓。」她道,「不光是紙鼓,還有葦簧,當它飛上天空,還能聽到箏鳴之聲。好了,嬪妾放完燈啦!皇上現在解了惑,可以回去繼續下棋了!」

  說罷,轉身要走。

  然後腳步一頓,魏瓔珞微微側首,低頭看去。

  ——弘曆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纏,親密無間。

  「朕不下棋了。」弘曆握緊她的手,目光卻還在天空上,「你陪朕賞月吧。」

  附近的宮人知情識趣,無聲的退了下去。

  魏瓔珞在弘曆身邊站了半晌,忽然轉頭問:「你是在賞月,還是在賞我?」

  明月掛在天上,旁邊還浮動著無數孔明燈,燈火浮動,鼓聲點點,此情此景,美不勝收,可弘曆卻不看一眼……

  他一直在看著魏瓔珞。

  「你們在幹什麼?」

  承乾宮裡,卻是另外一副風景。

  宮女太監們簇擁在院子裡,爭看天空中的孔明燈。

  眼見此幕,珍兒氣不打一處來,過來將眾人罵散,然後回到寢殿內,朝繼後抱怨道:「滿宮妃嬪,屬令嬪最刁鑽,往日皇上雖偏著純貴妃,別人也能雨露均沾,自打她入了宮,各種花樣爭寵,不管皇上要去誰的宮裡,她都敢半途截走!偏她餿主意最多,昨天放寄情的紙鳶,今天會唱歌的孔明燈,明天又不知是什麼花招!」

  繼後不以為意地笑笑:「這個女人非常有意思。」

  弘曆在一個地方留得久了,去往其他宮的時間自然就少了,鐘粹宮日漸冷清,承乾宮也半斤八兩,珍兒恨道:「什麼有意思,就是生了根七拐八繞的毒腸子!」

  繼後卻搖搖頭,她逕自走到窗戶旁,欣賞著夜空中那道明亮風景,淡淡道:「珍兒,將軍要打勝仗,官員要務民生,妃嬪自是爭聖寵,若是不爭寵,為什麼要入宮呢?」

  珍兒愕然:「娘娘,奴才沒有聽錯吧,您怎麼反過來為她說話?」

  「事實如此。」繼後望著孔明燈,眼中竟是欣賞之色,「自她入宮,不論幹什麼,都能別出心裁,力爭上游。在綉坊,一件鳳袍脫穎而出,在長春宮,哄得皇后最疼她。哪怕去永巷刷恭桶,也能刷得與眾不同。何時何地何境遇,都不能阻礙她節節升高,靠的就是身上那股勁兒!」

  忽嘆了口氣:「可惜了……」

  珍兒好奇地問:「可惜什麼?」

  「可惜她不是個男人。」繼後笑道,心裡又補了一句,可惜我不是個男人。

  可惜她們兩個不是男人,只是後宮的妃子,鬥來鬥去,也如蟋蟀一樣,離不開這方寸之地。

  倘若她們兩個是男人,那麼爭鬥的戰場,就該是後宮之外,朝堂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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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朝堂之爭

  這日,傅恆受弘曆宣召,前往養心殿議事。

  卻不料,竟有個人,等在了他去往養心殿的必經之路上。

  看見那人,傅恆一楞,然後恭敬地側讓一旁,行拱手禮。

  「今兒剛得了一個消息,令嬪晉為令妃了。」純貴妃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笑,「富察大人,對你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還是一個壞消息呢?」

  傅恆心生警惕,面上卻不為所動。

  「想必是個好消息吧。」純貴妃冷笑道,「畢竟……她能晉陞為妃,全是你的功勞!」

  傅恆終於開口,冷冷道:「純貴妃,請你慎言。」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純貴妃是個聰明人,事先想不明白,事後漸漸就想明白了,也理清楚了傅恆在其中的作用。

  若是理不清還罷,理清之後,她心中當真是又酸楚又嫉妒。

  「富察傅恆,論容貌,出身,才情,對你的付出,我樣樣勝過她,你為何偏對她情有獨鍾?」純貴妃忍不住字字帶血,質問他,「甚至為了幫她,不惜自身……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

  玉壺緊張的左右四顧,其他宮人早已裝成瞎子啞巴,一個個低頭不語,只當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純貴妃。」傅恆淡淡道,「請記住自己的身份,別問自取其辱的問題,下官告辭。」

  他轉身之際,背後傳來冰冷的聲音:「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了,魏瓔珞就算成了令妃,也別想擋我的路!」

  傅恆腳步頓了頓,繼續朝養心殿方向走去。

  養心殿,西暖閣。

  「皇上。」傅恆隻字不提純貴妃之事,只恭敬彙報政務,「滸墅關監督安寧侵蝕關稅一案,奴才已調查清楚,其管理滸墅關三年,每兩實收二分五厘之並平銀,謊報一分五厘。任內多次扣繳祭祀銀、橋纜銀、銀匣銀、各口岸衣帽銀,共計八千餘兩。具體賬目明細,奴才奏摺上已說得明明白白!如此蠹蟲,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皇上,臣弟不贊同富察大人的看法。」一個又陰又柔的聲音響起。

  傅恆循聲望去,與和親王弘晝四目相對。

  「富察大人太年輕,鋭意進取是好事,但你對稅關……似乎瞭解得不多。」弘晝對傅恆笑道,「安寧手下有衙役68人,家人79人,這百來號人要協助管理稅關,卻不在朝廷名錄之上,安寧增加稅率,就是為了填補這方面的用度。」

  「可笑,為了填補用度,就能隨意增加稅率嗎?」傅恆冷聲相對,「你可知道,安寧減輕了稅關的負擔,卻加重了百姓的負擔。若誰都效仿他,任意加稅,百姓如何自處?」

  弘晝:「富察大人,打仗你有一套,政務上就差得遠啦!水至清則無魚,你讓稅關的衙役們都喝西北風嗎?」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後弘曆一揮手:「好了,不要再爭了!就算安寧有苦衷,辦事不妥是事實,朕會下旨嚴厲申斥,但滸墅關情況複雜,不可輕易換人,暫且讓他管著吧!再有藏匿之事,一併嚴懲!」

  「皇上聖明!」弘晝一邊說,一邊得意洋洋看了傅恆一眼。

  傅恆皺眉:「皇上……」

  弘曆閉上眼:「跪安吧。」

  傅恆與弘晝出了養心殿,並肩走了幾步,傅恆忽開口道:「和親王,就算你對我有意見,也不該為安寧這種蠹蟲說項。」

  弘晝:「我不是說過了麼,安寧另有苦衷。」

  傅恆呵了一聲,眉眼間流露出一絲嘲諷:「安寧私藏田莊6座,土地數百頃,這件事和親王還不知道吧?」

  弘晝一楞。

  「江南貪腐案,王爺辦得很漂亮,我也很欣慰你願意認真辦事。」傅恆緩緩道,「剛才我沒有當眾拆穿,就是不願你受到挫折,再次一蹶不振。」

  傅恆念舊,不但顧念兒女之情,也顧念竹馬之情,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習武,一塊兒長大的人,即便大了以後分道揚鑣,但總歸還有一絲舊情在。

  弘晝卻與他不同,既已分道揚鑣,那從前的舊情就該一刀斬斷,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因此而感激你?」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傅恆搖搖頭,「但這是最後一次,請你不要因為針對我,就拿國家利益來博弈!」

  弘晝聽了,臉頰上的肉不禁抖了一下。

  女人在後宮爭鬥,男人在朝堂爭鬥。

  兩個人都是弘曆面前的寵臣,弘曆更聽誰的意見,決定著兩者的權勢地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國家日後的走向。

  爭寵的方式恰恰也是兩種,一個是明面上的,一個是暗地裡的,與後宮相差不大,都是明面上各憑本事,比較文韜武略,城府權謀,暗地裡……自也是互扯後腿,揭其短處,用盡一切手段將對方從現在的位置給拉扯下來。

  弘晝先前一口一個「富察大人對稅關瞭解得不多」,「富察大人,打仗你有一套,政務上就差得遠啦」,將傅恆貶低得一文不值,成了一個只知道騎馬打仗的武夫……便是第二種方法。

  對這些陰謀手段,傅恆不屑一顧,他堂堂正正道:「弘晝,你要牢牢記住,你是大清的和親王,肩頭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任何時候,泄私憤而忘公理,只會為人不齒!」

  望著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弘晝臉色難看。

  「他看出來了什麼?」弘晝心底暗想,「否則……他為什麼要說什麼泄私憤?」

  傅恆絶沒料到,因為自己的一番話,弘晝對他的猜忌更深,自皇宮出,他很快就回到家裡,將繮繩丟給迎出來的管家,傅恆奇道:「你怎麼親自來迎我?」

  富察府家大業大,管理這樣一個家,不比管理一個後宮容易,牽馬這樣的小事,本不該由他一個管家來做。

  「少爺,您可算回來了!」管家顯是刻意在門口等他的,聲音急切道,「青蓮出事,少夫人說她推小少爺下金魚池,如今已被老夫人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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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3 00:16: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四四章 休書

  待傅恆匆匆趕到客廳時,屋子裡或坐或站,已經擠滿了人。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唯獨沒有青蓮的身影,傅恆忙問道:「額娘,青蓮人呢?」

  「你怎麼還提她?」富察夫人臉上餘怒未消,「原本我瞧那丫頭樣貌端麗,性子溫順,還打算抬舉她,誰料她因此生了異心,竟推安兒下水!」

  傅恆:「額娘,青蓮不是這樣的人。」

  正給富察夫人捶背的爾晴停下動作,道:「我親眼看見的,你還護著她!」

  傅恆冷冷掃她一眼,所有人裡,他最不信任的就是她。但母憑子貴,因她生了兒子,故而深得老夫人喜愛,罷,傅恆索性當沒看見她,問:「青蓮現在人在何處?」

  富察夫人:「賣了!」

  傅恆面色微變 晴連忙開口:「傅恆,別聽額娘說氣話,額娘待下人從來溫厚,就算青蓮犯了錯,也只是叫她家人領了回去。」

  傅恆懷疑:「真的?」

  見他一再懷疑爾晴,富察夫人發起火來:「若非爾晴為她求情,早叫人打死,怎會如此便宜了她!」

  傅恆十分疑惑,爾晴竟會替人求情?

  「人都是會變的。」爾晴看出他的疑惑,嘆了口氣,極誠懇道,「比如青蓮,年紀漸長,漸漸生出旁的心思。如今我將她送出去,叫她父母另擇婚配,不好嗎?」

  傅恆還是有些懷疑:「是嗎?」

  「只要你沒有納她為妾的念頭,我非但不為難她,還要添一副嫁妝,算是全了她對你的忠心。」爾晴信誓旦旦,「我也一樣,只要你願意好好過日子,我也可以變好,變成你喜歡的模樣,我保證。」

  傅恆沉默下來。他這人要求不高,只求家和萬事興,雖然厭惡爾晴,但無奈父母親都喜歡她,若她真能從此改過自新,做個賢慧妻子,從前那些事,他可以努力忘記。想到這裡,他嘆了口氣道:「……就照你說的,為她添一份嫁妝吧。」

  一頂小轎送青蓮出了府,了卻一樁心事,傅恆重新將心思撲在工作上。身為朝中大臣,天子心腹,應酬是難免之事,這日下朝,軍機章京就力邀他喝花酒。

  「不了。」傅恆笑著拒絶,「大清律在頭上懸著,我們可挨不起六十棍。況且算想喝,也尋不著地方,有皇上的嚴令,京城的秦樓楚館都快絶跡了……」

  剛說完,便有一名女子衝向馬車,馬車停之不急,駿馬嘶鳴一聲,前蹄揚起,踹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尖叫一聲,滾在地上沒了動靜。

  傅恆連忙從馬車上下來,見兩個男子湊在女子身旁,便問:「她是你們什麼人?」

  那兩名男子一身短打,儼然一副青幫打手打扮,原本是想獅子大開口訛傅恆一頓,但見他一身官服,膽氣頓時一泄,討好道:「她是我們館子裡的姑娘,相貌醜,不值幾個錢,不值幾個錢。」

  見他們將一個活人與銀兩掛鉤,傅恆忍不住眉頭一皺。

  身旁的軍機章京曾是青樓常客,比他更懂其中門門道道,湊在他耳邊道:「他們嘴裡的館子,就是私底下做暗娼生意的,這姑娘估摸是買斷了生死的,你給他們幾個錢,事情就算了啦。」

  傅恆搖搖頭,解下腰間錢袋,丟向打手:「一條人命,好好給她看傷。」

  打手解開錢袋看了眼,大喜過望,一個勁的道謝,傅恆看不得他們這幅模樣,轉身正要回馬車,身後忽然傳來極微弱的一聲:「少爺……」

  似曾相識的聲音,叫傅恆腳步一頓,他猛然回頭看向地上那名奄奄一息的女子,駭然道:「青蓮?」

  富察府客房。

  大夫剛剛回去,廚房裡正在煎藥,傅恆叫來管家,面色陰晴不定:「這是怎麼回事?」

  「少爺,是小人的的疏忽。」管家一臉愧疚道,「小人也是剛剛才查到,少夫人只是表面上為青蓮擇了門好親,花轎剛出城,轉頭換了小轎,送進了暗娼館。」

  傅恆面沉如水,幾乎將椅子扶手給掐斷,忽然耳邊傳來一聲驚呼:「少爺,少爺不好了!青蓮吞金了!」

  大夫前腳剛剛出門,又被人請了回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動用了庫裡一根百年人參,才堪堪將青蓮的命給吊了回來。

  「小人已經儘力了。」大夫抹了抹額上的汗,「但終究只是迴光返照,富察大人,有什麼話,儘早跟她說吧。」

  傅恆沉默半晌,才點點頭。

  房門在身後關上,傅恆慢慢坐在床邊,看著床上的女子。曾經清麗如蓮的面上,划著一道長長傷疤——這疤痕是爾晴帶給她的,在她身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傷口,比這更長,比這更深,是許許多多的男人帶給她的。

  罪魁禍首,卻還是爾晴。

  「少爺。」青蓮忽然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嗚咽道,「別看奴才,奴才這樣骯髒的人,會髒了您的眼。」

  傅恆心中一痛:「不,你不髒。」

  「少爺……」青蓮又喚了他一聲,極溫柔極悲傷,「每次叫您少爺,您的神情都會變得好溫柔,剛開始,奴才也心存希冀……後來有一天,奴才突然明白,您想聽的,只是少爺這兩個字,是不是?」

  傅恆瞪大眼睛看著她。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對青蓮總是與別不同,不是因為她的相貌靜好,也不是因為她體態婀娜,僅僅只是因為她的聲音。

  ……與魏瓔珞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

  「一直以來,大家都以為青蓮是少爺的人,可他們都錯了。」那個聲音如今響在他耳邊,帶著卑微的祈求,「少爺想著一個人,唸著一個人,眼裡從未有過別人。現在,青蓮只有一個心願,你可不可以,握住我的手,可不可以……叫一聲我的名字?」

  可不可以,在我當了這麼久的替身之後,睜眼看看我,記得我的名字,我叫青蓮。

  「青蓮。」傅恆喚了一聲,握住她蒼白枯瘦的手。

  直至那隻手徹底失去溫度,在他手中變得冰冷。

  「傅恆!」房門打開了,得了下人通知的爾晴匆匆結束了今天的茶會,從外頭趕了回來,目光一轉,投在帳內的青蓮身上,臉上立刻堆起不加掩飾的厭惡,「這個賤婢……」

  「回來了。」傅恆的聲音極淡極冷,「東西寫好了,就放在桌上。」

  什麼東西?

  爾晴狐疑的走到桌子旁,只見上頭躺著一封書信。

  信封上白紙黑字,寫著: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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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五章 不走

  爾晴將眼一抬,對傅恆笑:「傅恆,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你將青蓮賣去私娼館。」傅恆盯著她。

  爾晴勃然色變:「她在哪?」

  「她已經吞金自盡了。」傅恆道。

  叫傅恆心寒的是,聽到這個消息,爾晴竟鬆了口氣,重又笑了起來:「所以呢?你要為了一個婢女,休掉我這個結髮妻?」

  一條人命在她眼裡,竟與草芥無異。

  她甚至還能笑得出來!

  傅恆心中發涼,沉聲道:「七出之條,淫、妒、多言,你連犯三條,我不能容忍,馬上收拾東西,離開富察府!」

  終於意識到他並不是在開玩笑,爾晴漸漸收斂起笑容,給身旁的杜鵑使了個眼色,杜鵑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去,爾晴走近桌前,拿起那封休書。

  嘶,嘶,嘶——

  休書在她手裡一點點變成碎片。

  「我既嫁入富察家,便絶不會離開。」一鬆手,滿手碎片落在地上,爾晴示威般的挑起眉,「你要休妻,可以,除非我死!」

  「你明明捨不得死,卻又口口聲聲將死掛在嘴邊。」傅恆愈發看不起她,「你問我為何要休妻,我倒想問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加害青蓮?」

  爾晴一聽,嗤了一聲。

  傅恆皺眉:「你笑什麼?」

  「只是想起從前在紫禁城,主子一句話,奴才就丟了命……沒有為什麼,就因為主子高興。」爾晴感嘆道。

  正因為類似的事情見多了,所以她才生出一股危機感,無論使出什麼手段,她都要成為一個主子,而非奴才。

  她要主宰他人命運,而非被人主宰!

  攏了攏耳邊鬢髮,爾晴不後悔害死青蓮,主子要奴才去死,何錯之有?反倒覺得傅恆小題大做,但誰叫他是一家之主呢?爾晴只得放柔語氣,安撫他道:「更何況,青蓮謀害少主人,落得這幅下次,也算是咎由自取。」

  「事到臨頭,你還悔改,反而往一個死人身上潑髒水?」傅恆冷聲道。

  「好呀,你不信你的結髮妻,反而去信一個狐媚子?」爾晴嘖嘖兩聲,「還說你們兩個沒有私情,呸!那個賤骨頭,落到暗娼館正合適,死得這麼早,還算便宜了她!」

  傅恆忍不住閉上眼睛。

  「住口。」他實在是不想再看到這女人的臉,聽見這女人的聲音,「收拾你的行李吧。」

  爾晴沉默片刻:「你……真要趕我走?」

  傅恆:「你今天就走。」

  「你……怎能如此無情?」爾晴一咬牙,「不,我不走,我是富察府的少夫人,我哪兒都不去!」

  傅恆碰都不想碰她一下,朝門外喊了一聲,立刻進來兩個身材粗壯的嬤嬤,傅恆一聲令下,兩位嬤嬤一左一右,抓住爾晴:「少夫人,得罪了!」

  「她已經不再是少夫人了。」傅恆冷淡的宣佈這個事實,「帶她走!」

  「富察傅恆,你瘋了,你真的瘋了!」爾晴掙扎起來,「我不走!我死也不會離開!放手!你們敢以下犯上,鬆手啊!」

  爾晴如同瘋了一樣,尖尖指甲往兩位嬤嬤眼裡挖去,一個嬤嬤猝不及防,被眼角被她挖出了一道血痕,登時惱羞成怒,想著她反正已經不是少夫人了,手上立刻加大了些力氣,掐得爾晴大呼小叫。

  「住手!」

  房門開了,老夫人扶著杜鵑的手走了進來,見了這幅場面,登時氣得發抖:「傅恆,你究竟要對你妻子做什麼呀?」

  「額娘!」爾晴掙脫兩人,撲到她懷裡,哭道,「傅恆因為青蓮,就要休我!」

  「額娘,青蓮死了。」傅恆冷冷道,「被這女人送進暗娼館,受盡折磨,最後吞金死的。」

  「傅恆!青蓮只是個婢女!」富察府人氣惱萬分,「況且你剛剛進了軍機處,立刻就要休妻,你的仕途,當真不想要了嗎?」

  青蓮固然可憐,可老夫人更看重兒子的事業,她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了傅恆的仕途。

  尤其是傅恆年紀輕輕就進了軍機處,不知道多少眼睛正盯著他,尋著他的錯,這休妻一事可大可小,若真為了一個婢女而休掉結髮妻,一旦傳揚出去,必定被參上一本,說他治家不嚴。

  一個人連自己的家事都處理不好,還能處理好國事?

  傅恆明明清楚這點,卻還是搖搖頭:「家風不正,何以為官?來人,扶母親回去休息!」

  爾晴與老夫人頓時傻了眼。

  老夫人是爾晴讓人搬來的救兵,原本以為傅恆這個大孝子,無論心裡頭多麼不情願,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終究會放她一馬。

  先前不就這樣嗎?因為老夫人開了口,所以他就默許她將爾晴嫁出府去!

  可為什麼這一次不靈了?

  「不,不要!」爾晴倉皇失措道,「額娘你別走,額娘,額娘你救救我,救救我!」

  老夫人自是站在她這邊的,奈何錯了一次,傅恆不容許自己再錯第二次,在他看來,若不是自己前一次太過軟弱,明知不對,卻還是聽從了老夫人的話,青蓮就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為了讓同樣的悲劇不再上演,長痛不如短痛——他必須將這個歹毒的女人趕走!

  「哇!」一個小孩子的哭聲響起。

  原來是傅謙抱著福康安來了。

  見自己的母親被人欺負了,小福康安忍不住癟癟嘴,替她哭了起來。

  爾晴如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連滾帶爬的到他身旁,伸手將他抱進懷裡,母子兩個一同朝傅恆哭道:「安兒不能離開額娘,他需要我啊,傅恆,別趕我走!」

  傅恆厭惡道:「有你這樣的額娘言傳身教,對他的成長才大為不利,來人!把小少爺抱走!」

  兩個嬤嬤過來,將最後一根稻草,從爾晴手中給抽走了。

  爾晴忍不住伏地大哭,傅謙見了不忍,也勸:「三哥,你實在太過分了,怎能這樣對待結髮妻子呢?」

  「你同情她?」傅恆覺得可笑,「那你有沒有親眼見過,她在奪走一條無辜性命時,那種自鳴得意的醜惡嘴臉?你知不知道白髮人送黑髮人,青蓮的父母會有多麼傷心?讀了那麼多年聖賢書,你就學會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八個字嗎?」

  傅謙啞口無言。

  任誰看來,傅恆今兒都是鐵了心要休妻,便是貢台上的神佛開口,怕也不能扭轉他的心意。

  可是爾晴怎能容忍自己落到這樣一副田地。

  眼中閃過一絲孤注一擲的狠厲,她忽然抬頭道:「傅恆,我說過,就算我死,也要從富察家抬出去,你永遠,永遠別想擺脫我!」

  說完,她忽然一頭朝牆上撞去!

  鮮血如柱!

  「哇!」福康安在嬤嬤懷裡大哭起來,不停朝她伸手,「額娘!額娘!」

  屋中一片大亂,有人撲過來喊她名字,有人衝出去叫大夫。

  鮮血沿著爾晴的額頭,緩緩鋪滿她的面頰,像極她大婚時的紅蓋頭。傅謙強忍住衝過去的慾望,轉頭對傅恆道:「三哥,大義滅親是很痛快,但你真要為了一個婢女,逼死結髮妻子?若她今日真的死在富察府,且不說喜塔臘氏會不會報復,你就不怕毀掉富察家的名聲?」

  「爾晴,你醒醒,醒醒!」老夫人坐在地上,摩挲著握住爾晴的手:「你放心,有我在,傅恆絶對休不了妻!」

  好像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似的,爾晴幽幽睜眼,氣若游絲道:「額娘……我不走……我不離開……」

  傅謙的話沒有打動傅恆,卻打動了老夫人。

  無論是為了兒子的仕途,還是為了富察家的名聲,她都不能讓傅恆休妻!

  「傅恆,額娘從未對你如此失望過。」老夫人緩緩轉頭,一臉沉痛地看著傅恆,「你為了一個女人,竟荒唐到了這個地步!縱然爾晴真逼死一個婢女,那又如何?不過是個玩意兒,誰都不會當真!爾晴是你用大紅花轎正經抬進來的髮妻啊,哪怕有千萬個不是,你也該原諒她!」

  見他仍舊無動於衷,老夫人一咬牙,補了句:「你若讓她走,那我也走!我們兩個一塊離了這個沒人味的家!」

  見自己的母親都放出這樣的狠話來,傅恆無奈嘆了口氣,緩緩道:「我可以不休妻。」

  爾晴正枕在一個侍女腿上,額上壓著一塊帕子,聽了這話,唇角不由得向上一彎,卻不料他下一句卻是:「從今日起,她住到家廟去,一生吃齋唸佛,為自己贖罪!」

  笑容凝在爾晴唇角,她極艱難的爬起,卻只看見了傅恆拂袖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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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章 相送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爾晴表面上應了傅恆的話,同樣去家廟住,卻又以自己受了重傷為藉口,硬是賴在富察家不走。

  若傅恆開口催,她就扶著額頭嚎啕慘叫,恨不得將家裡所有人都喊來,叫他們見識一下自己的可憐,以及傅恆的狠心。

  老夫人,傅謙,福康安……幾乎每個人都站在爾晴這邊。

  倒顯得傅恆像個外人。

  這樣的家實在待不下去,她不走,傅恆反而生出離心。

  這日上朝,弘曆環顧四周,淡淡道:「回部大小和卓叛亂,阿繁招撫被殺,綠營千人全軍覆沒,定邊將軍兆惠被困黑水營……誰願馳援?」

  滿朝文物,皆不敢應。

  唯有傅恆越眾而出,拱手道:「奴才願去!」

  作戰英勇,捨身忘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傅恆都是一個絶好的人選,然而正因為此,弘曆反而猶豫了。

  金川一戰,他連發數道上諭,都沒能將他從戰場上召回來。

  索性他活了下來。

  但下一次呢?他還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嗎?

  倘若回不來,弘曆要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皇后交代……

  「此事……」弘曆猶豫片刻,終是駁回了他的請求,「明日再議。」

  豈料峰迴路轉,第二日上朝,弘曆卻又忽然改口:「傅恆,回部一戰,就交給你了!」

  一個人不可能突然之間改變主意。

  是誰說服了他?

  海蘭察與傅恆最是交好,也最是擔心他的安危,下朝路上,與他並肩走著,右手摸著下巴道:「傅恆,因回部一戰,靖遂將軍雅爾哈善丟官,都統順德納、提督馬得勝就地處斬,如今連驍勇善戰的兆惠將軍都身陷黑水營,這次遠去回部,你一定要小心。」

  傅恆:「我明白,你放心吧。」

  「我怎麼放心啊!」海蘭察瞪圓眼睛,裡面充滿好奇,「皇上明明駁回了你的請求,為何一夜之間,又改變了主意?」

  傅恆忽然停下腳步,一拱手,退到路邊。

  海蘭察轉頭一看,急忙跟他退到一處,行拱手禮。

  長廊上,魏瓔珞的儀架緩緩行了過來。

  擦肩而過時,她忽然轉過頭來,對傅恆神秘一笑。

  傅恆竟也回以一笑。

  海蘭察看看魏瓔珞,又看看他,等儀架離開,立刻將傅恆抓到一旁,一臉嚴肅:「兄弟,你可不能行差就錯啊,想想你家中父母,想想你老婆孩子……」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傅恆淡淡道。

  這兩人之間絶對有點什麼!可是傅恆嘴巴太嚴,又不可能去延禧宮質問那位如日中天的令妃,怎麼辦?

  「有了!」海蘭察忽然一拍大腿,「找明玉!」

  跟魏瓔珞還有傅恆比,明玉自然好應付得多。

  又或者說,這對熱戀之中的小男女之間,很少有什麼秘密,大多數時候,他們都習慣於分享。

  分享好吃的,分享好喝的,分享著彼此的煩心事,也分享著彼此的快樂。

  侍衛所內,海蘭察拿出一盤果點來招待她,順便問:「你家娘娘最近可好?」

  「好得很!」明玉將一塊蜜餞放進嘴裡,眉飛色舞的炫耀道,「皇上今兒的午膳,又是召咱們娘娘一塊兒吃的。」

  「嘿,這有什麼?」海蘭察像是故意找茬,「後宮哪位娘娘,沒跟皇上吃過一兩次飯啊。」

  「不一樣。」明玉搖搖頭,「娘娘回來的時候,把做菜的廚子給帶回來了。」

  「啊?」這倒是出乎海蘭察意料之外。

  「不止廚子。」明玉掰著手指算給他聽,「上個月討走了筆洗,大前天是懷錶,昨天瞧著翡翠碗好看,直接順走了。整個紫禁城,哪個能像我們娘娘這樣?想要什麼,皇上都給的?」

  那可真是只此一個,別無分號了。

  「令妃娘娘是這個。」海蘭察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然後感嘆道,「說起來,昨兒皇上明明駁回了傅恆的請戰,今天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同意讓他出徵了……」

  明玉眨了眨眼,忽然伸手朝他胸口一推:「好呀,搞了半天,你原來是想從我這裡套消息呀!」

  海蘭察嘿嘿笑著,卻不逼她,她願意答就答,不願意也不強迫。

  反正他也只是有些好奇罷了!

  明玉猶豫了一下,最後模棱兩可的對他說:「我們娘娘是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人,富察大人幫娘娘達成了心願,所以……你懂了嗎?」

  海蘭察並不傻,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他哪兒還能不懂。

  卻是傅恆替魏瓔珞達成心願,故而魏瓔珞投桃報李,也替他達成了心願。

  「全天下的女人,偏偏看上這一個。」海蘭察心道,「傅恆,我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幸運,還是不幸……」

  紅顏易得,知己難求。

  既是紅顏又是知己的,那更是三生有幸,才能在今生今世遇見一個她。

  「哎?仔細一想,延禧宮在另一個方向,又不順路,怎麼會跟咱們撞見?」海蘭察又想明白一件事,心中感嘆,「這麼說來,今兒相見根本不是偶然,她是刻意來送你的,傅恆……你果然是不幸的傢伙!」

  三生有幸,得你一人。

  最終卻一左一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既要分別,何必相見,既然無緣,何須誓言。

  「回來了?」

  延禧宮內,魏瓔珞正在盆中插花。

  「我回來了。」明玉反手關上房門,走到她身旁,順手將一枝茉莉花遞給她。

  魏瓔珞抬手接過,橫插豎插,最後將那茉莉別在胸前,嘆道:「從前看皇后娘娘插花,怎麼都覺得賞心悅目,可我自己插的花兒,真是夠難看!」

  明玉噗哧一笑:「所以,皇上才說你俗嘛!」

  魏瓔珞笑道:「書法繪畫琴藝,全都可以後天彌補,但眼光與氣度,卻要數年的浸淫,娘娘出生大家,我從小長於市井,自是比不上啦。」

  明玉:「那你還練習?」

  仔細打量眼前盆栽片刻,魏瓔珞終於選了一處,將茉莉花插了過去:「一日比不上,那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就算天分不高,勤能補拙啊。琴棋書畫可以不精通,但皇上問起來,也不能是睜眼瞎嘛!」

  純貴妃不可能,也不願意學她的俗,她卻可以學她的雅,雅字太高,俗字太低,唯有雅俗共賞,才最是討人歡心。

  「主子。」小全子的聲音忽然從她背後傳來,「事情辦妥了。」

  魏瓔珞聞言一愣,飛快轉頭,眼中壓抑不住的驚喜:「哥!」

  一個容貌極美的太監立在她身後,一笑之間,天地失色。

  竟是袁春望!

  「哥!」魏瓔珞快步迎向對方,跑得太快,鞋都差點脫落,「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袁春望彈指在她眉心一叩,親昵的彷彿兩人從未決絶過:「我不來誰來,遠在圓明園都聽見你闖禍的消息了,當哥的只能過來幫你善後。」

  魏瓔珞摸了摸眉心,內心一片溫馨,因先前弘曆冷落她,延禧宮宮人大多各奔前程去了,僅留了明玉與小全子兩個,如今她重得寵愛,晉為令妃,卻也不稀罕這些牆頭草,弘曆許她從宮中各處調用新人,她頭一個想到了袁春望。

  以她如今的榮寵地位,想要從圓明園裡調一個人,是極容易的事。

  怕就怕對方不肯來。

  滿心忐忑的試了試,沒想到竟收穫這樣好的結果。

  「主子!」小全子滿懷警惕地瞥了眼袁春望,爭寵道,「皇上遣人送來一套騎裝,說明日帶著主子騎馬去!」

  「騎馬?」魏瓔珞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

  全子與有榮焉:「是啊,將來皇上要帶主子參加木蘭秋狄,總得讓主子先學會騎馬呀!」

  「騎馬……騎馬呀……」瓔珞慢慢品味一番,忽笑道,「小全子,把皇上明日要親自教我騎馬的消息放出去!」

  小全子一楞,旁邊明玉忙阻止道:「這樣不好吧,如今你在宮裡如此受寵,宮妃們可恨透你了,再把這消息傳揚出去,不是火上澆油嗎?」

  魏瓔珞呵了一聲,似笑非笑道:「我就喜歡看她們眼紅跳腳,卻又奈何不得的模樣……去,照我說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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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3 00:1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四七章 墜馬

  馬場內,綠茵一望無際,從腳下綿延至天邊盡頭,馬蹄得得踏過一朵白花,魏瓔珞與弘曆一前一後,騎在馬上,身上都換上了獵裝,去了宮中的奢華,添了一股矯健英氣。

  魏瓔珞埋怨道:「這馬不好,一點也不聽話!往左,往左!」

  馬兒打了個響鼻,步子朝右。

  弘曆忍著笑,勒了勒繮繩,將它的步子又調了回來:「是朕最心愛的汗血馬,別人都碰不得,你還嫌東嫌西,怎麼不說你自己笨?」

  「哎呀!哎呀!」魏瓔珞在馬上一陣大呼小叫。

  「握緊繮繩,握緊繮繩!」弘曆真是恨鐵不成鋼,覺得這簡直榆木腦袋,怎麼教也教不會,豈料下一秒,一雙手就藤蘿似地摟住他的腰,魏瓔珞糾纏大樹般糾纏在他身上:「我要掉下去拉!」

  弘曆頓時心中一軟,心道罷了罷了,學什麼騎馬,大不了兩人一騎,他來策馬,她負責摟著他大呼小叫。

  「皇上!」一名侍衛忽快步走來,「有軍情來報!」

  弘曆一楞,只得翻身下馬,臨走前囑咐道:「你自己先騎一會兒,李玉,給令妃尋一匹溫順的馬兒來。」

  「嗻。」李玉一揮手,一個小太監立刻牽來一匹矮小棕馬。

  魏瓔珞走到馬兒身旁,抬手摸了摸它的耳朵,眼角餘光落在那名面容陌生的小太監身上,忽然詭異一笑,翻身上了馬。

  「霍占吉引水灌營,我軍掘壕泄水,苦守十日,直到富察大人領援軍至黑水營外,與兆惠將軍內外夾擊,成功殲敵五千,然兆惠將軍戰馬深陷泥淖,不慎從馬上墜落,腿部受了輕傷。富察大人領兵追擊逃跑的霍占吉,目前未有確切消息傳來。」馬場一側,侍衛向弘曆呈遞軍情。

  弘曆皺眉聽著,正要仔細詢問幾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尖叫:「令妃娘娘!」

  他猛然回頭,在一片尖叫聲中,看見棕馬長聲嘶鳴,四蹄揚起,背上一道紅影被它高高拋下。

  「瓔珞!」

  延禧宮內,蠟燭從天黑燒到天亮。

  太醫神色緊張,倒不是因為魏瓔珞有生命危險,而是弘曆每隔半個時辰,就差李玉過來問他一句:「令妃怎麼樣了?」

  弘曆越是關心,太醫越是束手束腳,藥方上一斟再斟,落針時更是慎之又慎,這時才終於鬆了口氣,擦擦汗道:「行了,你這麼回皇上吧……」

  李玉腿都快跑斷了,如今得了確切回覆,也鬆了口氣,連忙回養心殿覆命,見房門緊閉,知道里頭正在談事,就守在門口。

  「說吧。」養心殿內,弘曆臉色極為陰沉,「有什麼發現?」

  「回皇上。」地上跪著海蘭察,他剛剛從馬場回來,將自己查探到的消息彙報給弘曆:「奴才檢查了整個馬場,發現問題出在那匹馬的食槽,有人在飼料裡動了手腳,使得原本十分溫順的馬兒突然發狂,才會將令妃娘娘墜馬。」

  弘曆握了握手指,嘎吱嘎吱作響,他冷冷道:「上駟院從上至下,監管事務大臣連同員外郎、主事一律收押嚴審!」

  「嗻。」

  待侍衛退出,李玉進門來:「皇上,令妃已經醒了。」

  弘曆立刻就要起身過去,但侍衛來報,軍情緊急,只得再一次坐下,等忙完手裡的事,已經月上柳梢頭,他飯也顧不上吃,就來到延禧宮外,天色漸暗,宮人在屋簷下掛上一盞盞紙燈籠,明晃晃如一輪輪小月亮,他踏月而入,直至魏瓔珞身旁。

  抬手揮退宮人,他慢慢在她身旁坐下,內疚道:「是朕不好,朕不該讓你去騎馬的。」

  魏瓔珞一言不發,背對著他睡在帳內。

  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弘曆不忍吵醒她,將聲音放得極輕:「整骨一定很痛,朕都沒陪著你。今晚朕不走了,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不好。」魏瓔珞道。

  弘曆一楞,哭笑不得:「你醒著啊?」

  魏瓔珞哼了一聲,依然臉朝牆壁不理他。

  「既然你不想看見朕,那朕就走咯。」弘曆裝模作樣的起身。

  魏瓔珞馬上在床上打了個滾,一路滾進他懷裡,因為牽動了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疼得低低抽泣起來。

  「你呀你。」弘曆心疼扶起她,「這個時候還皮。」

  「皇上。」魏瓔珞抱著他的腰不放,如抱著一根救命稻草,抽泣道,「有人要殺我。」

  弘曆一愣,安慰道:「不要胡思亂想,那只是個意外!」

  她在他懷裡抖得厲害,原本倔強的有些無法無天的女人,忽然在他懷裡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叫他感到格外憐惜,她顫道:「皇上,她想我死,那個人……想讓我從馬上摔下來!」

  她忽然昂起一張淚水漣漣的臉,極不安極依戀地望著他,向他討要一個承諾:「皇上,你會保護我嗎?」

  「會的。」弘曆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朕會保護你的,朕一定會保護你的……」

  哄了許久,她才重新在他懷中安然入睡,弘曆將她輕輕放回床上,牽起被子蓋在她身上,又盯著她的睡顏看了許久,正要離開,卻感袖子一緊,低頭一看,見她小小指頭抓著自己的袖子,睡著了也不肯放他走。

  他竟也捨不得走,坐在床沿,低聲道:「進來吧。」

  李玉進來,看了床上的魏瓔珞一眼,自覺壓低聲音,道:「皇上,海蘭察來報,上駟院的監管事務大臣連同員外郎、主事、太監們全都審了一遍,除了冤枉二字,什麼都審不出來。」

  弘曆沉吟片刻:「將專門飼養那匹馬的太監重責八十,其餘人等罰俸一年,然後放了吧。」

  李玉驚訝:「放了?」

  弘曆冷冷一笑:「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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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3 00:1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四八章 黑子白子

  令妃墜馬的消息傳來,純貴妃心中極喜悅,卻半點沒表現在臉上。

  因為弘曆就坐在她對面,半天不開口,一開口便是:「你很開心?」

  純貴妃心中一凜,忙垂首嘆道:「皇上來了鐘粹宮,臣妾自然歡喜,但令妃受了重傷,延禧宮太醫往來不斷,臣妾聽說之後,也是十分揪心。若非皇上有嚴旨,不准任何人輕易打擾,臣妾早已去探望令妃妹妹了。」

  兩人面前橫著一張紅木棋盤,黑子白子佈於盤中,輪到弘曆落子了,他慢悠悠從棋盒裡撿起一枚白子,卻不急著下,兩指捻著,輕輕敲在棋盤旁,得,得,得……

  就如同純貴妃現在的心跳聲。

  「有人在令妃騎的馬上動了手腳。」得——他終於子落棋盤。

  「是誰如此大膽?」純貴妃舉起一枚黑棋。

  「朕以為,皇后是一國之母,魏瓔珞再得寵,也不會危及她的地位。至於其他妃嬪,輕易也沒這樣的膽子。」弘曆很快又落了一子,淡淡道,「你說,到底會是誰呢?」

  純貴妃舉棋不定,胸膛起伏了片刻,忽然跪下道:「皇上莫不是懷疑……臣妾從潛邸時候便伺候您,整日與琴棋作伴,與詩畫為友,除了皇上的一點憐愛,臣妾什麼都不求!縱您懷疑天下人,也不該懷疑臣妾啊!」

  弘曆居高臨下看她:「令妃之前,最受寵愛的便是你,她入了宮,落差最大的,不也是你嗎?」

  純貴妃盈盈帶淚道:「皇上,從前臣妾得寵的時候,憐憫眾位姐妹的孤清,常常勸您雨露均霑,後宮方能和睦相處。令妃千好萬好,從不肯讓皇上去旁人宮裡,實在霸道得過了分,臣妾也曾多次勸過,偏她就是縱情任性,過分張揚,難保有人一時妒恨,才會蓄意報復。但臣妾可以對天發誓,此事真的與我無關啊!」

  她流淚的樣子最為動人,如同江南細雨,淅淅瀝瀝打在青石階上,連身旁空氣都被她的眼淚洗得清淨。

  正是這幅遺世獨立,不染塵埃的模樣打動了弘曆,讓她一路晉為貴妃,而今弘曆看著她的哭容,心裡卻極為平靜,他嘲諷一笑,道:「昨天夜裡,朕命人將上駟院犯事的太監都放了,你猜他們去了哪?」

  純貴妃臉色漸漸泛白,心中已有了答案。

  「大多數回去睡覺了,但有一個……為令妃牽馬的那個小太監。」弘曆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他深更半夜跑到了你的鐘粹宮!」

  「臣妾沒見過這人!」純貴妃白著臉道。

  「那小太監十分警覺,發現有人跟蹤他,立刻折了回來,朕的侍衛抓住他逼問半天,他也說從來沒見過你,可沒見過你,半夜來你鐘粹宮作甚?」弘曆往椅上一靠,有些疲憊失望的閉上眼睛,「朕也想相信你的話,朕也希望一切與你無關……」

  弘曆沒有立刻下手,一來是沒有切實的證據,二來一日夫妻百日恩,兩人多年的情誼還在,甚至還有一個共同養育的兒子。

  但即便如此,這鐘粹宮在他心裡的地位也已經不復當初,存在純貴妃心中的那份小小野心,也將無疾而終。

  「額娘。」六阿哥揉著睡眼走出來,手小小的,腳小小的,步伐小小的,如同一個可愛的偶人。

  「孩子。」純貴妃伸手抱住他,在他肩上哽咽。

  「額娘,你怎麼哭了。」六阿哥抬手摸著她臉上淚水。

  「額娘沒哭。」純貴妃對他笑道,心想:我還沒輸,我不能哭。

  哄睡六阿哥之後,純貴妃輕輕擦去臉上淚水,表情變得極為冰冷,道:「玉壺,去請愉妃來。」

  後宮眾妃中,與魏瓔珞有交情的不多,這愉妃算是與她交情最好的。

  與魏瓔珞與純貴妃不同,這兩人都是因寵封妃,而愉妃不同,他是因為生了兒子,才苦熬上了妃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在逢年過節時能見到弘曆,其餘時候,弘曆幾乎不踏足她的居處。

  這樣一個人,在純貴妃這種既有兒子又有妃位的人面前,自然矮上一截。

  如今她端端正正坐在椅上,身旁放著一隻玉匣,裡頭盛著一根足年人參,根須形如手腳,在民間將這樣的人參叫人參娃娃或者人參精。

  愉妃生活拮據,沒能耐送人這樣的大禮,相反,這是純貴妃送給她的。

  「聽說五阿哥病了。」純貴妃笑道,「拿這人參回去給他補補吧。」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愉妃緊張回道:「娘娘關懷,臣妾銘記於心,不過永琪是咳嗽,太醫一直用川貝為他調理,實在不敢用大補的人參,只能辜負娘娘一片美意。」

  純貴妃:「尋常咳嗽自不可用參,但本宮早已問過太醫,五阿哥是因肺氣虛弱引起的咳嗽,這棵人參,是專門送給他補氣的。廣儲司有數千斤人參,本宮挑選了最適合五阿哥的,你盡可以放心。」

  愉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人參,忽起身跪下道:「娘娘有什麼吩咐,臣妾一定照做,只望娘娘能夠放過五阿哥……」

  「識時務者為俊傑。」純貴妃朝她招招手,「你過來,本宮有件事要吩咐你。」

  「明玉。」

  延禧宮內,魏瓔珞忽然張開眼睛,問伺候在身旁的明玉:「你猜純貴妃下一步會怎麼走?」

  後宮如一張棋盤,她與純貴妃互為棋手,一個手持白子,一個手持黑子。

  得——魏瓔珞先落子。

  她故意放騎馬的消息出去,想要引純貴妃出手,但即便對方不出手也沒關係。

  魏瓔珞還可以自己墜馬。

  然後收買上駟院的小太監,叫他引海蘭察去鐘粹宮。

  一子接一子,最終將純貴妃逼入絶境,下一步該輪到她落子了,而這一子,將決定整盤棋局的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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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背水一戰

  閒敲棋子落燈花,等來等去,最後等來了兩個說客。

  「永琪。」愉妃柔聲道,「這位是令妃娘娘,去給娘娘請安。」

  她身旁的小孩兒上前給魏瓔珞磕頭,一本正經道:「永琪給令母妃請安。」

  魏瓔珞歪在貴妃榻上,有些好奇地看著他,這孩子約莫八九歲,生得唇紅齒白,玉雪可愛,如同年畫上的金童似的,動作卻一板一眼,如八九十歲的朝中老臣,看著十分有趣。

  愉妃:「永琪,你出生時渾身金黃,人皆以為妖物,只有你令母妃,拚死也要護著,若不是她,你可長不到這麼大了。」

  永琪原本已經起來了,聽了這話,又重新跪下去,鄭重其事給魏瓔珞磕了一個響頭:「永琪謝令母妃救命之恩,將來永琪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孝順您。」

  明玉見不得這母子兩,冷笑一聲:「我們娘娘將來自會有阿哥孝順,不勞五阿哥操心。」

  永琪小臉一呆,愉妃色變道:「明玉,永琪才多大年紀,他是一番誠心,不領情便罷了,這樣說未免太過分了!」

  明玉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昨夜總聽見怪聲兒,奴才還在奇怪,這沒過年呢,黃鼠狼便上門了,主子,奴才得去瞧瞧,趕緊把洞給堵上,免得晚上吵了您休息!」

  「明玉。」魏瓔珞看了她一眼,然後朝永琪招招手,「當年的小嬰兒,一晃眼時間就這麼大了,來,過來這。」

  永琪乖乖過去,忽然咳嗽一聲,忙抬起兩只有些娃娃肥的小手摀住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魏瓔珞。

  「怎麼?喉嚨不舒服?」魏瓔珞關切道。

  「他最近有些咳嗽,太醫已給他開了川貝吃著。」愉妃憐愛地看著五阿哥。

  她的目光讓魏瓔珞有些發楞,不知不覺回憶起皇后抱著孩子時的模樣。

  半晌回過神來,見永琪正盯著桌上一盤芙蓉酥看,察覺到她的目光,又迅速將視線移開,擺出一副君子做不斜視的模樣。

  魏瓔珞將點心推到他面前:「明明想吃點心,就在你手邊,為何視而不見?」

  永琪:「額娘說,不問自取,不禮貌。」

  瓔珞笑了,拿起一塊芙蓉酥遞給他:「吃吧,是我答應的。」

  「謝令母妃。」永琪規規矩矩給她行了禮,才從她手裡接過芙蓉酥,吃的一本正經,一點碎屑都用手接住,不讓掉在地上。

  魏瓔珞自己都沒他吃得規矩,忍不住看著他笑。

  「咳,咳。」永琪忽然捂嘴咳了兩聲。

  瓔珞:「咳嗽了,就不要多吃甜食。」

  永琪點頭,乖乖地放下了第二塊。

  魏瓔珞很喜歡這孩子,卻不喜歡他的母親。

  小孩子容易犯睏,魏瓔珞與愉妃沒營養的說了一會話,永琪就開始打呵欠,魏瓔珞道:「明玉,帶五阿哥去偏殿睡午覺。」

  沒了懵懂無知的孩童在,大人之間就不必拐彎抹角了。

  「你既然已經站在了純貴妃那邊,為何還要回來找我?」魏瓔珞劃拉了一下茶杯蓋,碧螺春的香氣氤氳而出。

  「瓔珞,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樣好命,先有皇后護著,後有皇上寵著。」愉妃望著她,神色複雜,「我什麼都沒有,為了在紫禁城立足,除了投靠純貴妃,還有第二條路可走?」

  魏瓔珞知她活得艱難,可這不是背叛皇后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魏瓔珞猛然將茶盞放在桌上,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純貴妃是殺害七阿哥的真兇,是逼死先皇后的禍首!」

  愉妃聽了,倒吸一口涼氣。

  魏瓔珞緊緊盯著她,希望她能憤怒,希望她能哭泣,可她卻緩緩將那口氣吐了出來,唯唯諾諾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對我這樣卑微的人而言,只有活下去,才能保護好永琪,保護好我的兒子!至於其他人,其他事,我根本沒有能力過問。」

  魏瓔珞本也沒指望她能幫上忙。

  或者說,她壓根就不打算讓一個帶孩子的母親,摻和進這件事裡。

  她只想要對方一絲怒氣,一滴眼淚……

  可愉妃連這點都不肯給!

  魏瓔珞捂著胸口,只覺得傷口劇痛難忍,額頭上不禁佈滿汗水。

  「好了!跟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說的!」明玉衝了進來,狠狠瞪向愉妃,「給了狗一塊肉,它還知道看家護院,你受了先皇后庇護,一次又一次,可你竟然投靠了純貴妃!愉妃,你實在連狗都不如!」

  愉妃聽聞此言,淒然一笑:「狗?是啊,在紫禁城裡不受寵的女人,可不就是比狗都不如嗎?」

  她的確是個沒什麼運道,也沒什麼本事的可憐人。

  眼睜睜看著最好的姐妹死在她面前,又不得不對仇家卑躬屈膝,好不容易熬到慧貴妃去了,卻也沒熬出個人樣來,連魏瓔珞這個昔日長春宮的小小宮女,都後來者居上,爬到了她可望不可即的位置。

  「……瓔珞,就當可憐可憐我這條狗,回我一句話。」愉妃可憐巴巴道,「是你跟皇上說,害你墜馬的人是純貴妃,是不是?」

  魏瓔珞胸口還在疼,她一邊揉著自己的胸口,一邊冷冷看著她。

  「我現在是純貴妃的一條狗,事情若是繼續追查下去,她遲早推我出來頂罪。」愉妃走過來,試圖握住魏瓔珞的手,「我死了沒什麼,可永琪怎麼辦?瓔珞,你從前好不容易才從慧貴妃手裡救下他,現在你忍心看著他沒了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活著嗎?」

  「你瘋了?」明玉一把將她推開,「你要瓔珞放過純貴妃?」

  「不,不是放過,是化干戈為玉帛。」愉妃搖搖頭,然後一臉期盼地看向魏瓔珞,「瓔珞,你不要再和她做對,不要再追究先皇后的死因,就讓一切都過去,彼此和平共處,好不好?」

  魏瓔珞幾乎從牙縫裡蹦出那四個字:「不再追究?」

  愉妃含淚點頭:「是,如今你深受皇恩,如日中天,何必對過去耿耿於懷。你若與純貴妃和解,再生下一兒半女,宮裡誰能與你爭鋒?這是為了我,為了你親手救下的永琪,更是為了你自己啊!」

  魏瓔珞沉默以對。

  明玉見她竟說出這樣不要臉的話,忍無可忍,便要破口大罵,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嚥了下去,只見房門微微開了一條縫,永琪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從門縫後鑽進來:「額娘。」

  幾個人都住了口,不再討論這事。

  「……時候不早了,明玉,拿一盤子芙蓉酥,讓永琪帶回去吃。」魏瓔珞開口送客。

  一盤子芙蓉酥很快收拾好,整整齊齊碼在一隻錦盒裡,永琪臉上平靜,雙手卻將盒子抱得很緊,顯然心裡十分歡喜。

  愉妃牽著他離開,走到門口,忽然回頭看向魏瓔珞,別有深意:「瓔珞,只要你肯護住永琪,我不會再讓純貴妃傷害你,我保證。」

  魏瓔珞沒法將她這話當真,一個自身難保的女人,竟還誇下海口,說要保護住她?魏瓔珞心裡覺得又可悲,又可笑,良久才道:「愉妃,當真不後悔?」

  拋棄自尊,拋棄恩人,甚至拋棄人格淪落為一條走狗,你當真不悔?

  「為了照顧好永琪,哪怕世人罵我是卑劣小人,哪怕要跪著侍奉仇敵,我也都能忍受。」愉妃揉了揉永琪的頭,然後對魏瓔珞笑,「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體會我今天這份心情了。」

  魏瓔珞一楞。

  「娘娘,別理那個叛徒!」明玉將門一關,將這對母子關在門外,然後氣呼呼回到魏瓔珞身旁,勉強自己露出個笑臉,「我給你說些笑話聽吧。」

  明玉的笑話說得一點也不搞笑,聽得魏瓔珞瞌睡連連,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過後幾天,她一直在床上過,湯藥日日不斷,身上的傷一日一日好轉,終於能夠下床,扶著明玉的手在院子裡走走。

  走著走著,忽見一個人行色匆匆朝她走來。

  「令妃娘娘。」是李玉,他抱著拂塵,一臉寒霜地立在魏瓔珞面前,「皇上請您去永和宮。」

  魏瓔珞望著他,有時候他就是弘曆的臉面,弘曆用什麼樣的表情待人,他就用什麼樣的表情待人,如今見他一臉寒霜,永和宮裡等著自己的,必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事實證明,情況比她想像的還要糟。

  在永和宮等著她的,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永琪。

  「令妃,永琪才多大年級,你居然對他下此毒手!」愉妃跪在床邊哭道,「皇上,您可要為我們母子兩個做主呀!」

  魏瓔珞一楞:「下毒手?這是何意!

  「令妃。」純貴妃立在愉妃身旁,一副為她做主的模樣,「前幾天,五阿哥是不是去了延禧宮?」

  魏瓔珞望向她,兩人目光一碰,猶如短兵相接,彼此都心知肚明,純貴妃終於落子了——

  這一子,這一戰,乃背水一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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