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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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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少地瓜】大縣令小仵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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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18:25:48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一曲畢,龐牧叫了祝溪的母親,現已化名煙巒的歌姬上前。
  
  外頭舉子們皆以為是煙巒彈的曲子合了知府大人的口味,要打賞,殊不知前頭幾個人進行的卻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談話。
  
  龐牧念了那位姓任官員的名字,「你是他的遺孀?」
  
  煙巒跪在地上,聞言雙手緊了緊,將頭又低了幾分,「是。」
  
  她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眉梢眼角明顯帶了皺紋,但出眾的氣質和優雅的舉止很容易就叫人忽視掉她的年齡。
  
  「聽聞還有一位小公子,」龐牧似乎只是隨口問起,「文采斐然,何不叫他上前來?」
  
  不光煙巒,下頭跪的天香樓諸人都有了點細微的動作,垂下去的頭顱間飛快的進行了某種交流。
  
  「大人初來乍到,隔得又遠,必然是被人糊弄了,」天香樓的老鴇蘭姨忙賠笑道,「那孩子來的路上就一直燒著,養了幾年,很有點兒缺心眼兒。他人都傻了,只能在後頭做點賣力氣的活兒,不白吃飯罷了。」
  
  「大膽,」小五出言呵斥道,「大人問話,哪裡有你插嘴的份兒?」
  
  蘭姨面上訕訕的,又瞧了煙巒一眼,一咬牙,還要張口,卻被小五斜眼一瞪,當即抖了抖,抹著汗跪了回去。
  
  不多時,竟真有幾個侍衛從後頭提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來。
  
  他木木呆呆的被按到地上,睜著兩隻眼睛茫然四顧,看到蘭姨和煙巒之後就吃吃笑起來,「蘭,蘭姨,娘!」
  
  蘭姨又朝龐牧等人訕笑, 「奴剛才說了的……叫諸位大人見笑了。」
  
  齊遠突然走上前去,蹲在那「任澤」跟前,與他對視許久,直看到他瑟瑟發抖。
  
  「雖說龍生九子各不同,但這跟親娘渾然沒有一點兒相像的,我也是頭一回見。」
  
  他似笑非笑的視線在天香樓眾人身上來回打轉,忽又開口,「說起來,反倒是那位習慶府的祝溪祝舉人,反倒與夫人有五分相似。」
  
  煙巒面不改色的磕了個頭,「大人說笑了,奴是個下九流的歌姬,如何敢與舉人老爺相提並論?啊!」
  
  「大人!」蘭姨驚呼出聲,想上前幫忙卻被幾個侍衛攔住。
  
  齊遠忽然彎下腰,在煙巒耳邊低聲道:「我們都知道祝溪是你的兒子,偷梁換柱冒名頂替可是抄家滅族的欺君之罪,縱使你如今抄無可抄,但幫你們母子一起瞞天過海的天香樓也脫不了干系。」
  
  煙巒渾身顫抖,鬢髮間漸漸滲出冷汗來,可還是咬牙堅持道:「大人在說什麼,奴實在聽不懂。」
  
  齊遠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從背後朝龐牧輕輕擺了擺手。
  
  周圍突然變得很靜,只隱約聽見秋風掃過,拂動廊簷下懸掛著的銅鈴,發出一聲又一聲悠長的低響。這鈴聲合著四面舉子們的高談闊論,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
  
  煙巒面上平靜,可誰也不知道她腔子裡的心跳的飛快,她怕,怕的要死。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上頭的知府大人閒談一般道:「明年就是太后五十整壽,聖人是個孝子,說不得要大赦天下給太后積福。」
  
  煙巒腦殼嗡的一聲,本能的抬頭望去,雙唇顫抖,「大赦天下?!」
  
  龐牧輕輕嗯了聲,衝她和氣一笑,「夫人彈得一手好琵琶,來日與兒子重歸良籍,也不怕過不得日子。待到那時,給他好生娶一方本分能幹的媳婦,生個……」
  
  直到被帶出去,煙巒和蘭姨等天香樓眾人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至於龐牧後面又說了什麼,幾乎沒人聽得進去。
  
  晏驕有些不忍心,低聲去問龐牧,「真的能大赦天下?」
  
  龐牧點點頭,又搖搖頭,「大赦天下是肯定的,但僅限於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等比較輕微的案情。任家牽涉的是軍需的案子,情況特殊,一般來說不可能得赦。」
  
  若連貪墨軍餉,害死諸多保家衛國的將士的相關人員都能得到赦免,必然引發大亂,哪個當權者也不會傻到做這種動搖根基的事。
  
  晏驕傻了眼,「那你方才是?」
  
  龐牧嗯了聲,「兵不厭詐,那天香樓上下必然知情,只是不知出於何種緣故,全都選擇隱瞞。無奈之下,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詐他一詐。」
  
  聽他這麼說,晏驕心中端的五味陳雜。
  
  她既慶幸祝溪不會面臨更深一層的窘狀,卻又替這些無辜的家眷感到悲傷,因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對當家人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
  
  這場文會本就「動機不純」,晏驕等人根本無心飲食,送走了一干興盡而歸的舉人們之後,眾人這才感覺到了遲來的飢餓。
  
  龐牧叫了廚子來,問他後廚還有什麼可吃的。
  
  廚子壓根兒沒想到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宴會下來,幾位老爺竟還餓著,當即惶恐道:「大人沒提前吩咐,小的們便按照慣例來的,如今天色已晚,又沒處採買,後頭哪兒還有多少吃的?不過些個青菜豆腐、豬肉並大半頭生驢還沒做,真要準備的話,說不得要一二個時辰,只是到底上不得檯面。」
  
  對這些舉人而言,參加宴會不僅意味著拓展交際,為將來為官做宰鋪路,更實際的還是為自己和家人改善生活:
  
  讀書是很費錢的事,除非家境優渥者,否則這麼多年熬下來都得勒緊褲腰帶,時不時敞開肚皮喝喝西北風。所以大祿朝也跟之前許多朝代一樣,非常鼓勵參加宴會的賓客們將沒動過或是沒吃完的菜餚、點心帶回家去。
  
  世風如此,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很好地貫徹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將上來的好些精緻菜餚並大塊肉食提前收了起來,準備帶回去與家人一併分享……
  
  這就直接導致宴會過後的桌面乾淨的猶如蝗蟲過境,連帶著不少器皿也被借走,估計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有去無回。
  
  一聽還要過大半天才能吃飯,龐牧的肚子就要叫破天,「不用那麼麻煩,隨便煮碗麵就行。」
  
  然而主廚是個非常有追求的人,「那怎麼行?」
  
  此時此刻,眾人是真心懷念起行伍中那些一言不合就地起灶,不消片刻就能燉出一大鍋豬食來的軍中伙夫了。
  
  雖然難吃,好歹能快速填飽肚皮啊。
  
  「行了,」晏驕笑笑,主動挽起袖子,開始迅速有條不紊的安排起來,「你這就去做些麵條來。你這就去將驢肉切片,越薄越好。你去按照一斤豆腐三個雞蛋的配比捏碎了混合到一起……我的隨身行囊內有兩個紅白罐子,裡頭是火鍋底料,你去取了來,順便拿兩口鍋。」
  
  主廚也是聽過她的巧手名聲的,張了張嘴,到底沒再多言,走了兩步又扭頭跟她確認,「隨身行囊,就是那個您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的銀色箱子?」
  
  現場先是一片死寂,繼而就聽眾人大驚失色的齊聲大喊起來:「不是!」
  
  再三交代了到底是哪個行囊之後,眾人長長的鬆了口氣,現場頓時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氛圍:要了命了,差點出大事!
  
  晏驕想起來東邊似乎有一片池塘,裡頭殘荷遍佈,當即笑道:「醋溜藕片很是清爽開胃,誰去撈兩截蓮藕上來?」
  
  誰也不願意乾等,晏驕話音未落,眾人便紛紛自告奮勇你爭我搶的去了,「我我我!」
  
  白寧興沖沖攆走了莊子上的燒火丫頭,毛遂自薦的要給晏驕燒火,結果三把柴火下去,就在一眾廚子的驚呼聲中燙了人生中第一個瀏海。
  
  晏驕笑的前仰後合震天響,差點把剛做好的雞蛋豆腐丸子扣到地上,連忙喚了圖磬進來,「趕緊把人帶走,別把廚房燒了。」
  
  白寧欲哭無淚的摸著自己捲捲的額髮,嗅著縈繞鼻端的焦糊味,帶著哭腔說:「雅音,我頭髮燒了!」
  
  不就是個燒火嗎?她之前看小金小銀她們做的挺簡單的啊,怎麼到了自己這裡就一個勁兒的往灶台外頭冒火苗?
  
  圖磬板著臉觀察一會兒,終於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又羞又氣的白寧追著他打了半個院子。
  
  還別說,挺像西邊那些白皮捲毛的蠻子……
  
  有了一群幫手後,晏驕做菜的速度明顯飆起來,很快就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晚飯:
  
  紅白湯驢肉火鍋,另有包括雞蛋豆腐丸子在內的七、八種配菜,並一道醋溜藕片,主食就是麵條。
  
  火鍋尾聲時用匯聚了多種食材美味的湯汁下一把手擀麵,那滋味兒,簡直絕了!
  
  主廚目瞪口呆的看著那些被他看不上的零碎食材眨眼間變成一桌珍饈,整個人受到了極其強烈的衝擊,再看晏驕時,就不自覺帶上了敬畏:
  
  這真是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啊!
  
  滿腹心事的衛藍目送祝溪離去,自己又在矗立在寒風中對著大松樹發了一會兒呆,這才身心俱疲的回來,然後一推門就發現眾人正圍著大桌,熱熱鬧鬧的涮火鍋。
  
  裡面水汽瀰漫,充滿了歡聲笑語,彷彿一直壓在大家身上的懸案不曾存在過一般。
  
  咕嚕一聲腹鳴穿透重重夜幕和氤氳的蒸汽,引得眾人紛紛回頭,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
  
  哦,難怪碗筷多了一副,感情是少了一個人!
  
  果然大冷天的就是不能挨餓,連帶著腦子都不好使了。
  
  不知是誰喊了聲,如夢方醒的衛藍在眾人的歡迎聲中落座,看著眼前咕嘟冒泡的火鍋,苦澀的笑,「我,我實在沒有胃口。」
  
  話音未落,齊遠就已經給他夾了滿滿一大筷子香噴噴的驢肉來,還很周到的幫忙按到用麻汁、香菜葉、胡椒、辣椒面等精心調配的蘸料中翻了幾下,「你說啥?」
  
  「咕嚕~!」
  
  濃烈的香氣瘋狂襲擊著衛藍的臉,一整天都沒怎麼吃東西的他沉默著搖了搖頭,拿起筷子,狠狠吃了一大口。
  
  真香。
  
  果然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本來天氣冷了之後飯量就大,一群人勞心勞力的折騰了大半天,這會兒都餓狠了,誰也顧不上多說,只是埋頭扒飯。
  
  直到下去約莫四分之一頭驢和小半盆丸子,大家這才放慢了速度,也有空問衛藍的結果了。
  
  衛藍用筷子戳著碗裡的驢肉捲,言簡意賅的將祝溪的話複述了一遍,又問龐牧,「大人,您有法子嗎?」
  
  龐牧搓了搓手,來了興致,「他說自己有鐵證?你知道是什麼嗎?」
  
  衛藍搖頭,「我問來著,他不說,只道這是他最後的籌碼,誰都不會告訴的。我瞧不像是說謊。」
  
  作為方梨慧的隱形心上人,祝溪很可能是除去參與者們之外第一個知道方梨慧遇害的,既然他都敢直接找到秦知縣擊鼓鳴冤,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私底下收集證據也是有的。
  
  不過那幾家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有人有權,又佔據先機,祝溪手裡到底攥著什麼證據呢?
  
  龐牧嘖了聲,又往嘴裡塞了一大筷子驢肉,擰眉道:「告御狀並非他想的那麼容易。」
  
  事情畢竟牽扯到三名在任官員,其中一位更高居吏部侍郎,祝溪的行為無異於螳臂當車,但凡有一點紕漏給人抓住了,他就要被反告一個汙衊朝廷命官的罪名。
  
  至於什麼欺君的,後果更是嚴重。
  
  齊遠就道:「天青,要不你跟他說說,叫他跟咱們合作,兩邊聯手,別說什麼吏部侍郎了,哪怕是個尚書也能給他弄的死死的。」
  
  「我一開始就說了呀,」衛藍也急得不行,「可他似乎被傷透了心,話裡話外的官官相護,什麼一丘之貉的。」
  
  圖磬點頭,「這也難怪。」
  
  心上人是被幾個官員一起害死的;自己伸冤不成,也是被官員打回來的……
  
  龐牧想了一會兒,「等會兒吃完飯我親自寫一封信,你明天就送給他。」
  
  衛藍連忙點頭,又感激的做了個揖。
  
  龐牧並不在意,又轉頭看向圖磬,「秦青那邊怎麼說來著?」
  
  圖磬道:「蘇本還沒有下落,他知道晏姑娘記掛玉容姑娘的安危,原本打算叫自己的女兒秦雲去看看。奈何張家已經認定他叛變,戒備的很,秦雲白走了一遭,連玉容的小院門都沒進去。」
  
  「後來這位秦姑娘也不知怎麼說動了王佩,後者甚至還叫自己家的女醫官扮做隨身嬤嬤,藉機診了一回脈,直道那玉容性命無憂,只是被下了藥,每日只是昏睡,偶爾清醒時也是有氣無力迷迷瞪瞪的,眼見著是幫不上什麼忙了。」
  
  眾人聞言都鬆了口氣,晏驕追問道:「那藥對人體有害嗎? 」
  
  「是藥三分毒,要說一點兒害處沒有那是騙人的,」圖磬誠懇道,「停了藥之後慢慢調理也就是了。」
  
  ——
  
  晏驕雖然不知道龐牧給祝溪的信裡究竟寫了什麼,但三天後,祝溪真的主動登門了。
  
  短短數日,他就憔悴許多,越發像是冬日寒風裡搖曳的一竿翠竹。
  
  他沒搶著開口,龐牧也不著急催:既然人都自己來了,還怕他再沉默著回去嗎?
  
  祝溪端著茶盞,怔怔盯著微微晃動的水面看了許久,聲音乾澀道:「大赦天下什麼的,是大人信口胡謅的吧?」
  
  龐牧毫不避諱的點點頭,「不錯,你很聰明。」
  
  祝溪肯說這個就相當於已經從側面承認與煙巒的母子關係,不然一位高高在上前途無量的舉人老爺,又如何會與一名上了年紀的歌姬有聯繫?
  
  祝溪嗤笑一聲,「這樣也好,免得我再做一回無用功。」
  
  說著,他捏了捏手中的薄胎茶盞,聲音微微發顫,「大人在信中許諾果然為真?您真肯為了一介罪臣之後開罪吏部侍郎?並保天香樓和我母親周全?」
  
  這幾天祝溪一直沒闔眼,哪怕當初決定偷梁換柱替梨慧報仇,也不曾這般讓他為難。
  
  他對官員很不信任,但龐大人說得對:對手太強大,而他只有這麼一次機會,容不得一絲疏漏。
  
  他輸不起。
  
  「你這話說的有問題,」龐牧大咧咧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要你我真能拿出足夠的證據,就不是開罪,而是他們自尋死路。至於保全天香樓和你母親,想來堂堂定國公,這點臉面還是有的吧?」
  
  龐牧的話直白粗淺,但祝溪聽後反而迅速安了心。
  
  是啊,眼前這位可不僅僅是什麼知府,而是本朝最年輕的尚在人世的一位國公,乃是聖人的頭號心腹。
  
  若連他都不能信任的話,祝溪也實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了。
  
  祝溪彷彿給自己鼓勁一般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然後石破天驚道:「蘇本藏在天香樓。」
  
  「什麼?!」龐牧知道他有證據,卻沒想到對方一張口就放了大招,「原秦青手下的仵作蘇本?」
  
  祝溪點頭,「不錯。」
  
  青樓楚館這些地方可謂複雜,少不得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自然有應付官府的一套招數,想要藏幾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當年我與梨慧約好了,八月十五晚上要一同去看花燈的,可是我等了一夜都沒等到。她不是言而無信的人,我預感不妙,沿著護城河一路找去,誰知竟被我發現了一條方家的畫舫。上面燈火通明,卻沒有一個人,我心覺有異,忙登船查看,意外在二樓船艙床榻的角落裡發現一頂十分華貴的髮冠。」
  
  「是閔行勇的?」龐牧道。
  
  祝溪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無形中多了幾分安心,「看來大人確實沒有騙我。不錯,正是他。」
  
  龐牧嘆了口氣,「然後呢?」
  
  「當時我只知道這髮冠價值不菲,卻還不清楚它的來歷,只是本能的覺得它很重要。」這個場景曾無數次出現在祝溪睡夢中,他已經漸趨麻木,「我正要繼續搜索,岸上卻呼啦啦來了人,也不上船,竟直接丟了火把上來!情急之下,我只得帶著髮冠跳水逃生。」
  
  「當時我的感覺很不好,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梨慧,沒成想被人搶先一步,我去時,那裡已經掛了白燈籠,說是方家大小姐半夜失足跌入池塘,淹死了……」
  
  祝溪恨不得將銀牙咬碎,目眥欲裂的恨聲道:「她素來怕水,只有我陪著才敢看河燈,又怎麼會半夜去後院池塘?」
  
  「破綻這樣多,我哪裡能忍?便在暗中窺視,當天夜裡就意外發現被知州衙門的人押送出城的仵作蘇本。」
  
  「蘇本一路哭求,那兩名衙役卻只是嘮叨,說是上頭大人的命令,叫他死後尋仇時千萬找準正主……他們似乎也不想 上染血,只是相互推諉,我當時血氣上頭,想著梨慧死的不明不白,說不得關竅就落在他手上,冒死也要救上一救!」
  
  「我從後頭丟了石頭出去,那兩名公人也嚇了一跳,慌得不得了。我又將原本打算打點方家門房的銀兩全都丟了出去,蘇本見狀,也說了家中埋藏錢財的地方,又不住磕頭。那兩名公人本就不想造殺孽,見此情景,竟答應了,只往蘇本面上劃了兩刀,叫人認不出來……」
  
  「蘇本勤懇大半輩子,卻落得如此下場,又得我救助,便說了許多內幕,其中還有一枚從梨慧手中摳出來的玉墜。」
  
  龐牧打斷道:「他私藏這個作甚?」
  
  祝溪道:「一來他也覺得梨慧死的太慘,想著或許會有人想幫忙伸冤也說不定,來日也許派的上用場;二來,若是無人來取,那玉墜甚是華貴,想來能換不少銀兩,來日他便辭了差事,找個偏僻的地方了此殘生。」
  
  龐牧點點頭,替他補充道:「只是沒想到,張橫的手腳那樣快,手段這樣狠辣,這兩種可能一種都沒來得及實現。」
  
  「正是,」祝溪道,「我當時如獲至寶,又打聽到那晚他們接待的是京城貴人,見本地求告的路子堵死,就去了京城,幾經周折,發現那頂髮冠和玉佩上的紋樣,竟然就是閔家家徽。」
  
  閔家來自關外,還保留著信奉圖騰的風俗,入關後流傳到現在,前朝開始便改成更容易被人接受的家徽。
  
  「好!」龐牧忍不住拍案而起,喜形於色道,「總算有了物證!」
  
  祝溪也不自覺被他的情緒感染,顫聲追問道:「大人可是有了把握?果然能將這些歹徒繩之以法?」
  
  龐牧難掩興奮的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抬手將一張書案劈得粉碎,「辦不了他們,本官的腦袋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龐牧才算冷靜下來,又問道:「不過你這個身份,究竟是怎麼回事?」
  
  事到如今,祝溪也不再隱瞞,苦笑道:「也是造化弄人。梨慧去世後一個來月吧,店裡來了一個汙穢異常的客人,瞧著瘋瘋癲癲的。蘭姨本不願意接,可那人肯出銀子,便不能壞了規矩。誰知他半夜竟,竟死於馬上風……我們都嚇壞了,生怕吃了官府掛落。」
  
  「後來有人認出他是城外的小棺材,我便知道是老天可憐我,次日一大早就學了他的裝扮潛回破廟,取了他的身份文書……」
  
  在天香樓棲身的都是可憐人,相互扶持著過了這麼些年。本以為都要死在這爛泥潭裡,誰知眼見著能有一個人脫離困境,只覺慘淡的人生中都多了些許光亮,便都自發替他保密。
  
  當時蘭姨說了這麼一番話,「你只管出去做想做的事,別管我們,像個人一樣痛痛快快的活一回!」
  
  龐牧唔了聲,「那天香樓的那個任澤呢?」
  
  祝溪自嘲一笑,反問道:「大人只看著外頭晴空萬里,可知私底下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這世上沒名沒姓的人多著呢,能有個身份,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陽底下,已經是他們畢生所向了。」
  
  屋裡沉默許久。
  
  過了會兒,龐牧才道:「眼下,你有兩條路。第一,你就是祝溪,至死也不能與親朋相認,而與方梨慧相戀之人,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只是這麼一來,案子又憑空多了幾分阻礙,可你會是安全的,也會有大好前程。」
  
  「第二,將一切毫無保留的坦白,案子會破,但你這輩子就徹底完了。」
  
  「現在你親口告訴我,你是誰,是祝溪,還是任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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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18:30:26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你是祝溪,還是任澤?」
  
  祝溪瞬間領會到龐牧的弦外之音,禁不住身體微微發顫,第一次誠心誠意的一拜到地,額頭貼著冰涼的青石磚地面,斬釘截鐵的說:「草民願以任氏子孫的身份死去,望大人成全。」
  
  他一直都認定了這是一條不歸路,可不曾想,如今卻有人親口問他,是否要回頭?
  
  在這一剎那,他終於願意去相信,或許世上真有神明也說不定。
  
  那神明,此刻便在前面靜靜俯視著自己,眼中滿是悲憫。
  
  滿眼悲憫的神明一言不發的盯著跪著的年輕人看了許久,突然嗤笑出聲,撓著頭,瞬間回歸塵世。他有些無奈地說:「罷了,看了今年真得回京一趟。」
  
  順便問問驕驕,看願意不願意接受賜婚,嘿嘿……
  
  祝溪,不,是任澤抬起頭,俊秀的臉上以滿是淚水,「謝大人!」
  
  龐牧抬手叫他起來,快刀斬亂麻道:「聽說你也沒個正經落腳的地方,暫時先不要四處去了,便留在衙門裡。本府瞧你與青空也頗為投機,彼此討教學問也是好的。」
  
  任澤詫異萬分,脫口而出,「我還能繼續考嗎?」
  
  龐牧反而比他更詫異,「為什麼不考,考啊!來日你考得越好,此事轉圜的餘地才越大。」
  
  此案處處險要,每一步都算兵行險著。而歸根究底,還是脫不了聖人的法外開恩和文人的支持。
  
  前者,倒也罷了,只是後者……就必須想盡辦法叫他們惜才,不捨得殺!
  
  任澤用力點了點頭,抹了把臉,眼睛裡彷彿迸出光來。
  
  「對了,那髮冠和玉佩你得空拿來與本府和廖先生瞧瞧,看有沒有什麼疏漏。」
  
  任澤心中激盪萬分,久久難以平靜,「只恐連累了大人。」
  
  「你又不是峻寧府轄下的考生,這案子也不是本府的過錯,」龐牧回答的非常乾脆,甚至還有點不可思議,「本府怕什麼。」
  
  任澤愣了下,忽然就有些想笑,然後他也真的扯了扯嘴角。
  
  若是神明,只怕這也是天地間最有煙火氣的神明。
  
  就這麼會兒的功夫,任澤突然覺得長久以來快將自己壓得粉身碎骨的擔子驟然間輕了許多,他甚至有心情關心旁人,「那蘇本?」
  
  「哦,對,還有那個叫蘇本的仵作,」龐牧一拍腦門,略一沉吟,「稍後本府派兩個得力的人同你一起前去,將人也拉過來。」
  
  蘇本是見過方梨慧屍體的唯一證人,重要性不言而喻。放在妓院那種地方,周圍也沒有一個能幹的,保不齊哪天就露出馬腳,萬一有個好歹,到時候哭都沒地兒哭去。
  
  正好媳婦兒就是這行的佼佼者,兩人細細交流一回,沒準兒能額外得出有用的資訊。
  
  後頭龐牧喊了廖無言和晏驕來開小會,晏驕聽了他的安排後欣喜不已,也說了個比較振奮人心的消息。
  
  「前幾天我又打著賞花的名義往張橫府上遞了一回帖子,他們還是說玉容病著,我索性又回了一嘴,只道咱們這裡有個前任御醫,是個極其高明的大夫,治過的疑難雜症不計其數,乾脆就直接派他過去瞧瞧。張家一聽,倒是有些慌了,只說已經見好了,過幾日就能出門見客。 」
  
  如今兩邊固然在暗中過招,彼此提防,可誰都沒撕破表面的遮羞布。對張橫等人而言,龐牧始終是幾十年內都無法撼動的龐然大物,招惹不起。
  
  不曾想如今晏驕的態度突然強勢起來,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又不敢在這個敏感的關頭殺人滅口,所以就只能叫玉容「好轉」。
  
  龐牧和廖無言俱都大笑,「你這蠻不講理的怪招倒是頗有奇效。」
  
  晏驕繃不住臉,也跟著笑了,又有點不好意思,「事先沒跟你們打招呼,我也算是扯虎皮做大旗了。玉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整日被餵藥可怎麼好?若此案再拖個一年半載,只怕到時候將她救出來,人也廢了。」
  
  原本她還投鼠忌器,可最近幾天突然就想明白了:再這麼下去,只怕玉容也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磋磨死,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忌諱的?
  
  廖無言十分欣慰的點點頭,「無妨,我與天闊到底不如你心細些。」
  
  「你們日理萬機,總抓總放,哪裡是不夠心細。」晏驕摸了摸臉,熱辣辣的,「反正最近百姓們都活的好好的,我閒著也是閒著,能幫忙分擔一點是一點吧。」
  
  龐牧和廖無言下意識覺得這話有哪裡怪怪的,可細細想來,卻又很合理……
  
  廖無言又與龐牧說起他對任澤的處置,其他的倒沒有意見,只是在處理方法上有點意見。
  
  「此事非同小可,大人本就是戍邊將帥出身,如今卻又主動幫罪臣之後出頭,一個拿捏不好,那些將士們會如何看你?文武百官會如何看你?聖人又會如何看你? 」
  
  「先生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了。」龐牧很認真的說,「當年被殺的一批官員中,其實誰都知道多有遷怒者,無奈先帝已逝,誰也不好說什麼。至於任澤,當年不過一個九歲孩子,他有什麼罪?」
  
  「當今以仁孝治天下,時過境遷,難道還會因為一條池魚的魚崽子而大動肝火嗎?」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任澤可不就是一條無辜的魚崽子?
  
  見廖無言擰著眉頭不說話,龐牧笑了笑,反問道:「那麼若先生是判官,想必定要將任澤砍頭示眾了。」
  
  「我豈是」廖無言本能的反駁,才說了幾個字就意識到中計了,當即冷哼一聲,不說話了。
  
  那任澤實屬天縱奇才,若生在尋常百姓家,來日必為朝廷之棟樑。
  
  可惜,可惜啊可惜……
  
  龐牧又道:「千金易得,人才難求,他走到今天也是被逼無奈,中間也不曾主動傷害人命,只想豁出命去討個公道罷了。」
  
  他此生最敬重的就是一往無前的漢子,如今到了地方,卻先後在衛藍、任澤這些柔弱的書生身上瞧見了血氣,怎能不動容?
  
  廖無言無奈看了他一眼,隨意擺擺手,「罷了罷了,我不過說了一回,你就道出這一車話來。」
  
  因有了重大轉機,龐牧的心情顯然很好,當即哈哈大笑起來,「先生不必擔憂,我也是知道輕重的人。放心,我只負責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一回,至於聖人和眾朝臣如何反應,就是他們的事了,我絕不強加干涉。」
  
  打了這麼些年仗,他明白了許多道理,其中一條便是:要救別人,先保住自己,不然只能是大家一塊兒完蛋!
  
  說到底,定國公也不過是個哪怕遠離京師也不忘為國分憂的老實人罷了,能在百忙之中發現一樁積壓多年的舊案命案,非但無罪,反而有功,誰能因此而說什麼?
  
  廖無言笑著搖頭,雖然沒說話,可明顯放心不少。
  
  快立冬了,晝夜溫差極大,為了抵禦嚴寒,眾人的飯量不自覺就大了許多。
  
  晚間晏驕照例跟白寧學習擒拿術,結果練著練著就餓了,兩人對視一眼,熟門熟路的摸進廚房。
  
  晏驕見還有些剩下的生五花肉和一大塊豆干,索性直接切成細條,叫白寧現場起了個火堆,準備暗搓搓的烤串。
  
  時間緊任務重,醃肉是來不及了,她就將肥瘦相間的肉切得極薄,用簽子穿了,翻轉間均勻刷醬撒料。
  
  不多時,那白色的脂肪就開始冒著油花吱吱作響,逐漸變得透明,邊緣微微呈現出焦黃,時不時將上頭撒的孜然爆開。
  
  白寧看的直吞口水,越發覺得隨時都要餓昏過去,一邊瘋狂扇火,一邊不停的問好了沒。
  
  晏驕像模像樣的將紅棕油亮的烤串在火上抖了抖,伴隨著不斷低落的熱油,火堆中猛地迸出一陣帶著致命濃香的白煙。
  
  「咕咚。」這是白大小姐吞嚥口水的聲音。
  
  晏驕視而不見,又檢查一回,舉起來狠狠嗅了一大口,故作深沉道:「擼串本就是這世上最令人身心愉悅的活動,而深夜偷偷擼串,更是……」
  
  這其中滋味,當真令人難以言表!
  
  然後兩個姑娘就在夜深人靜之時,開心的擼串。
  
  白寧聽說案件兩條線的進展之後大為興奮,頂著一頭依舊捲曲的瀏海拍案而起,濃郁芬芳的烤肉香氣從她口中噴薄而出,「這可太好了!」
  
  晏驕就看見她的劉海在腦門上一蹦一蹦的,不由的噗嗤一笑,「不過天闊和先生都說現在不是時候,還得等。」
  
  畢竟舉人成千上百,可狀元、榜眼什麼的,三年才得一個,二者地位便猶如雲泥之別。
  
  只有等任澤一朝成名天下知,用真才實學征服天下人,聖人和文人士族才會真正將他看在眼中,才會覺得殺他有點可惜。
  
  而龐牧需要的就是這點可惜。
  
  關鍵時候,一點點微不可查的猶豫便足以扭轉戰局。
  
  「那是自然,」白寧點頭如啄米,開始齜牙咧嘴的咬烤豆干吃,「呼呼,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反正都已經等了兩年多,也不差這幾個月。好在那個玉容已無大礙,你也能放心了。」
  
  晏驕笑著點頭,又聽她問:「這麼說來,你們最遲明年殿試便要進京?這期間聖人必然還會頻頻相邀,乾脆年前就走,屆時順勢入京,也不算刻意。哎你不知道,京城過年可熱鬧了!對了,那你要是覺得住在國公府彆扭的話,不如就去我家住啊,反正我也沒個姐妹,怪孤單的,到時候咱們還住一個院子!」
  
  白家本家女孩兒本就極少,幾年前白寧唯一的姐姐遠嫁東北後,她就越發形單影隻了。
  
  晏驕一聽,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好啊!不過你最好提前跟家裡打個招呼,畢竟我這個身份……」
  
  世人對仵作的偏見根深蒂固,萬一白家其他人覺得晦氣,白寧沒打招呼就把自己帶過去,到時候可就尷尬了。
  
  誰知白寧就笑道:「我早就在家書中寫了,我在這裡經歷了許多新鮮事兒,認識了許多有趣的人,最高興的,還是結識了你這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姐姐!我爹娘他們聽後都說你能為人所不能為,乃是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很了不得,很不容易,叫我得空請你家去坐坐呢。」
  
  白家是軍功起家,幾代下來,殺的人怕不是比晏驕見過的屍體都多,在對待仵作的態度上倒是跟龐牧不謀而合。
  
  一句「很不容易」,輕而易舉的戳了晏驕的心,叫她突然有點想哭。
  
  來到這異國他鄉,她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白寧越說越高興,又出人意料道:「我不光邀請你家去做客,還要你陪著我出嫁哩!」
  
  晏驕一怔,先道了恭喜,旋即又惶恐起來,「這,這不大好吧?」
  
  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大喜的日子,饒是他們白家人不在意,可外頭的人?傳出去到底不中聽。
  
  「我說好就好,」白寧乾脆掐了她一把,佯怒道,「你什麼時候也這樣絮絮叨叨的。我的嫁妝裡還有好幾把我爺爺、祖父和爹爹他們殺敵無數的寶刀、神槍呢,專門叫我帶著鎮宅!誰敢說什麼!」
  
  晏驕聽得目瞪口呆。
  
  果然是將門虎女,一家人的行事作風都很與眾不同。
  
  兩人又說些閒話,吃到正酣時,卻見白寧臉色一變,抬手就將手中竹籤當做暗器投擲出去,同時麻利的護著晏驕退到陰影處,厲聲喝道:「何方鼠輩暗中窺視?有膽子的出來跟你姑奶奶打一場!」
  
  話音剛落,卻聽一聲幽幽長嘆,兩人循聲望去,就見那邊牆頭上不知什麼時候擺了一溜兒腦袋,各個眼冒綠光,眼熟非常。
  
  為首的龐牧兩根指頭中間夾著白寧射過來的竹籤,幽幽道:「三更半夜烤肉吃,這是人幹的事嗎?」
  
  這誰睡得著啊?
  
  ——
  
  六天後,十月十二立冬,任澤終於帶著本案的關鍵證人蘇本來到峻寧府衙。
  
  其實若是順利,還能更快些的,奈何蘇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真是被張橫一夥人嚇破了膽,一聽任澤說要帶他去見官,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發起狂來,一群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好歹攔著他沒衝到街上去。
  
  任澤又好說歹說,蘇本這才戰戰兢兢的跟著來了,不過路上還是三不五時的反悔,若非小五等人盯得嚴,只怕早跑了幾回了。
  
  此時此刻,他正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兩條胳膊不住的發抖,腦袋恨不得都埋進褲襠裡。
  
  「這是龐牧,龐大人,如今的峻寧知府,他是來幫咱們的,你不必害怕。」任澤小聲介紹說。
  
  本以為還要多費口舌,誰知蘇本竟猛地一僵,然後刷的抬起頭,結結巴巴的問:「您,您就是前三軍元帥,如今的定國公?」
  
  妓院茶肆這種地方,消息本就比別處更暢通。蘇本雖沒見過龐牧,卻在這兩年內頻頻聽到他的事蹟,什麼不求功名利祿,不顧聖人的挽留,堅持離開京城;什麼到了地方屢屢大顯神威,連破奇案,鐵面無私的懲治了許多壞官……
  
  龐牧點頭,「本府就是。」
  
  眼前的中年漢子約莫四十來歲,本該端正的臉上橫貫著兩道醜陋的疤痕,隨著他的表情和講話的動作不住抖動,著實可怖。
  
  就見蘇本整張臉都在劇烈顫抖,最後兩行濁淚潸然而下,砰砰砰的用力磕著響頭,大聲哭訴道:「國公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這兩年他也實在是憋得狠了。
  
  本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雖然也如絕大部分仵作一般不怎麼被人接受,可好歹有份正當的營生,可以大大方方養活自己。誰知一朝飛來橫禍,他雖撿回一條命,卻好似淪落為臭水溝裡的老鼠,見不得人……
  
  好歹任澤還能大大方方的去京城,可蘇本為了躲避追殺,連天香樓都出不去,心中的委屈、不甘、仇恨和恐懼可想而知。
  
  現在見了龐牧,得知伸冤有望,頓時情緒崩潰。
  
  等怨氣發洩的差不多了,龐牧親自扶他起來,指著晏驕道;「這是本府手下頭一個能幹的仵作,姓晏,你可將方梨慧的情況細細道來。」
  
  蘇本這才意識到失態,忙本能的以袖遮面,垂著頭道:「我,小人聽過晏姑娘的事蹟,著實欽佩,今日得見實在三生有幸。」
  
  晏驕看著辛酸,柔聲道:「沒事的,我們都沒事的。」
  
  奈何蘇本只是搖頭,言明自己面目醜陋,會嚇著人。
  
  晏驕想了一回,去後頭取了自己箱中薄口罩來遞給他,「你若是在不願,就用這個吧。」
  
  不然總是低頭遮掩,也太累了。
  
  蘇本猶豫了下,接過帶上,聲音沉悶的道謝。
  
  有了口罩後,蘇本總算敢坐直了,連帶著思維都清晰許多,「……小人去了才知道,其實他們並不是真叫小人去驗證意外溺亡的……小人當時什麼都不知道,進去一看見方姑娘的屍首就險些嚇死,小人想走,可他們,他們就出來了,威脅說如今小人也知道了,若不開了證明文書,就叫小人死無葬身之地!」
  
  說罷,他不禁再次叩頭大哭,「小人有罪,可,可小人實在是怕啊。」
  
  龐牧明白他這種小老百姓的想法,也不遷怒,只是叫他起來繼續說。
  
  「除了那枚重要的玉墜,你可還有什麼發現麼?」晏驕問道。
  
  聽她說玉墜重要,蘇本的神色好了許多,又飛快的點頭,「我當時匆匆瞥了一眼,那些皮外傷瞧著慘不忍睹,其實只是折磨人罷了,並不致命。方家姑娘腹部鼓脹,確實像是嗆水的樣子,可她的面部腫脹發紫,頸間有明顯掐扼痕跡,皮都破了,分明就是被掐死的!」
  
  說完,蘇本又嘆了口氣,「可惜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年,我即便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也無法證明瞭。」
  
  「怎麼沒辦法?」長久以來壓在晏驕心頭的大石總算被挪開,她自信一笑,「兩年時間可能沒了皮肉,但若果然如你所言,死者舌骨必然嚴重骨折!只這一點,就足夠讓方梨慧溺水而亡的謊言不攻自破。」
  
  蘇本一聽,大為驚駭,「這,這是個什麼緣故?」
  
  晏驕反問:「你不知道?」
  
  她雖不大清楚大祿朝仵作們的整體業務水準,就下意識拿著身邊的郭仵作和張勇李濤三人做了參照物。那三人的知識雖然不像自己這樣系統,但卻也知道被掐死的人咽喉部位必有異狀,怎麼瞧著蘇本卻好似全然不知的模樣?
  
  蘇本面帶愧色,搖頭道:「說來慚愧,小人本事不濟,又生在小小縣城,一年到頭怕是命案都沒有幾起。秦大人又是個謹小慎微的,生怕下頭百姓鬧事,幾乎從不剖開驗屍……」
  
  晏驕心下了然,若秦青不是那樣的性子,也不至於被人欺負的幾年都不敢開口了。而這肯定也是絕大多數基層地方官員的現狀。
  
  至於蘇本,完全是因為缺少實踐,經手的屍體太少,以至於專業能力極其低下。
  
  想到這裡,晏驕不禁再次感謝起自己的導師,是他逼著自己大學實習期間就跟著到處出現場,參加工作後更是朝上司打了招呼……那會兒自己偶爾還私下抱怨,說這些人簡直拿自己一個女孩子當牲口使喚,可現在看來,若非當時積攢了海量的經驗,又哪裡來的現在的技術?
  
  截至目前為止,本案所需的人證物證幾乎全部到位,到時候只需要取得聖人支持,開棺驗屍,便可做成鐵案。
  
  龐牧本想安排蘇本重操舊業,奈何他已是驚弓之鳥,又自認沒有過人本事,決心退隱,事成之後回老家做一農夫。
  
  如此,萬事俱備,只待時機。
  
  任澤是悄悄搬來府衙的,外頭的人不知道,裡頭的人見他通身氣派,聽說又是位舉人老爺,轉過年來要跟衛舉人一起赴京趕考的,還以為是廖無言又收了弟子,並不多想。
  
  兩個同樣命途多舛的年輕人深知接下來春闈的必要性,便暫時拋開雜念,每日專心讀書,又有廖無言從旁指導,課業日益純熟穩固。
  
  廖無言雖然嘴上不說,可對待任澤態度的轉變顯而易見,只是私下難免越發五味雜陳。
  
  聖心難測,在最終塵埃落定之前,誰也不敢保證究竟會是個怎樣的結果。
  
  任澤也跟龐牧說了自己原本的打算,是要在殿試名次發布之後的瓊林宴上,當著滿朝文武和全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的面告御狀,如此一來,便是聖人也不可能無視。
  
  廖無言一聽就皺了眉頭,「愚不可及。」
  
  龐牧更是大搖其頭,「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你這麼一來,豈不是明晃晃的告訴全天下的人,你以一己之力將他們盡數玩弄於鼓掌之中?如此一來,科舉、戶籍管轄形同虛設,聖人顏面何在,朝廷的顏面何存?便是有理都成了沒理,你還想當著全天下的人威脅聖人,哪怕他是個英明君主也該發怒了。」
  
  任澤一聽,猶如醍醐灌頂,冷汗瞬間將裡衣濕透。
  
  他雖天分過人,到底在妓院長大,對官場世故知之甚少,只想著飛蛾撲火一般來的決絕,卻忘了最關鍵的一點:
  
  身居高位者,絕不會容許自己的威嚴被挑戰,顏面被折辱。
  
  龐牧道:「年底我與先生會進京一趟,且先看看情勢,待到春闈前後,我會再次進京……」
  
  春闈的名次必須出來,聖人和幾位文人領袖、考官也必須感受到任澤的才華,然後他就要搶在皇榜張貼出去之前,將案件首尾當著這幾個人的面細細說來。
  
  如此一來,該知道的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不知道,聖人和朝廷的顏面得以保全,即便發火,想來也有限。
  
  坐在主位的龐牧垂眸沉思良久,然後抬頭衝廖無言燦然一笑,「先生,準備年底進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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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發表於 2020-2-6 18:30:41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因圖磬乃現任地方官員,無故不得擅離職守,便先正經上了摺子,請了婚假,跟幾個副手交代好了代班事宜,這才跟白寧提前回京去了。
  
  這對準新人有許多事情要忙,而龐牧等觀禮的則不必如此,自然一方先行,一撥後走。
  
  所幸峻寧府距離京城很近,走民道也不過二十日上下;若是快馬走官道,遇上好天氣,大約七、八日也就到了,倒也省了長途奔波之苦。
  
  圖磬難得回家一趟,正好臘月二十八就是宜嫁娶的黃道吉日,喜事便選在那一天,連年一塊過了。
  
  晏驕聽後難掩激動,穿越後的第二年,她竟也要在一國的心臟過年了嗎?
  
  說起來,古代城市固然沒有現代社會那樣高聳入雲的建築,但那些稍顯粗糙的土石結構自有一種悲壯粗獷之美,著實觸動人心。
  
  當初剛見峻寧府城時,晏驕就被震撼了一回,也不知這都城望燕台,又會是何等風采?
  
  臨行前,龐牧等人反復叮囑衛藍和任澤全力備考。
  
  經過這麼多天的反復思量,任澤已經看開許多,知道眼前這幾位元此行的大半目的怕不就是為自己,不禁心潮起伏,深深拜下,「是!」
  
  若不能取得三鼎甲之名,且不說沒有近距離面聖的機會,便是伸冤,分量也輕了許多……
  
  見氣氛凝重,衛藍出言笑道:「話雖如此,不過子澈,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
  
  任澤微怔,當即起身回笑,「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到時你若輸給我,可別哭鼻子。」
  
  衛藍是個極溫柔細膩的人,哪怕生活曾那樣將諸多磋磨施加在他身上,他也願意用善意來回報。
  
  那日任澤拂袖而去,他緊隨其後,又聽任澤一吐心中多年委屈,不由感同身受,淚灑當場。
  
  當時氣氛自然是沉重而悲痛的,可如今眼見曙光將近,任澤便也有心情拿此事來說笑。
  
  衛藍又好氣又好笑,賭咒發誓要全力以赴。
  
  晏驕在旁邊看著,心道真不愧是學霸的世界啊,這話要是在外面說,只怕是個被圍毆的下場……
  
  臘月十六,晏驕一行人正式啟程進京,不巧偏偏遇上好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雪,寒風裹挾著冰雪打在握韁繩的手上,眨眼功夫就跟臉一般僵硬。眾人只好打消了騎馬的念頭,都老老實實縮到馬車裡去。
  
  龐牧高居國公之位,按照禮制可使四馬並架,馬車自然也是特製的。不僅底部有專門放行李的格子,內部空間也極其寬大,能坐能躺還有馬桶和迷你小書房,坐下十個人綽綽有餘,宛如房車。
  
  因駕車的全都是高大健碩的青年駿馬,乘坐的又是經過廖無言指導改良過的斜面馬車,跑起來就更輕快了。
  
  出發之前,晏驕特意從側面看了一下,發現這儼然就是一座移動堡壘!
  
  聽王公公說,此種馬車京城已然開始風靡,而且不知誰從哪兒傳出來一個雅號「傾車」,豪門望族競相模仿。
  
  晏驕:「……行吧。」她也算是見證時尚流行的人了。
  
  北方的冬日百草枯黃鳥獸皆絕,舉目四望唯覺孤寂淒楚,而大雪紛飛雖有野趣,看久了也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廖無言和董夫人琴瑟和諧,言行舉止皆可入畫,宛如一對下凡歷劫的仙人,愛好之高雅,幾乎與動輒圍著篝火烤地瓜的車隊格格不入。
  
  這對鴛鴦似乎十分享受旅途生活,每天都要攜手坐在車窗後吟詩作對品茶賞雪,以至靈感噴發,出發僅僅三天,兩人就已經做了一本詩集出來。
  
  最令人髮指的是,他們顯然也很注重交際,所以不光自娛自樂,還特別見縫插針的邀請其他人參與。
  
  如此高強度且深入的文化交流,不僅晏驕望而生畏,就連廖家兄妹也有種被掏空的絕望,於是第四天,廖小公子非常鄭重的帶著妹妹去「陪伴孤獨寂寞」的岳夫人去了,然後直到旅行結束也沒再回去……
  
  此般威脅之下,晏驕果斷放棄了找董夫人打聽京城女眷們文化娛樂的念頭,安安分分待在巨型堡壘內拉著龐牧練習擒拿。無奈後者總是假公濟私,非常無恥的借助教學之便行非分之舉,動不動就把人抓住磨磨蹭蹭,非要晏驕繳納「親一口」的贖金才能放人。
  
  晏驕又好氣又好笑,在他身上拍了幾把,發現觸感跟砸牆似的,龐牧表情還沒有變化,她自己的手先就疼了。
  
  所謂堅強獨立的現代女性就是不肯輕易認輸,熟知人體構造的晏驕手順著一路往下,嚇得本質上相當純情的龐牧都忘了動手動腳了,「你摸哪兒?!」
  
  話音未落,晏驕的手就在他柔軟的腹部停住,龐牧鬆了口氣之餘卻又難免有點遺憾……
  
  晏驕斜眼盯著他笑,似笑非笑道:「你鬆不鬆手?」
  
  龐牧一梗脖子,用實際行動作了回答:抱得更緊了。
  
  兩人額頭碰著額頭,鼻尖摩擦著鼻尖,呼吸清晰可聞,然而氣氛卻微妙的有些詭異。
  
  「真不鬆?」晏驕忍笑,「我可要真打了啊。」
  
  龐牧覺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向未來媳婦兒展現一下男性氣魄和實力,好叫她清醒的認識到自己能保護她!不然整天這麼沒有安全感,啥時候才能成親啊!
  
  「你打,我要是皺一下眉頭就唔!」
  
  然而話音未落,國公爺的身體就瞬間對折,打臉速度空前絕後。
  
  磅礡的力量從他腹部蔓延到四肢百骸,連帶著眼前似乎都冒了金星。
  
  突如其來的羞恥、懊悔混雜著疼痛,使國公爺遲遲抬不起頭來,甚至很不得就這麼死過去算了。
  
  他娘的,他怎麼就忘了,這姑娘壓根兒不是什麼弱柳扶風的嬌弱女子,而是能揮舞著雙鍋以一當十,由此改編的話本至今仍在流傳的巾幗!
  
  見他腦袋杵在地毯裡遲遲不動,晏驕嚇了一跳,忙撲過去問道:「你沒事吧?我,我沒用全力啊,是不是真的這麼疼啊?快給我看看。」
  
  「看」字的餘音尚且迴盪在空氣中,就見剛還宛如屍體的國公爺瞬間翻了過來,重新煥發了生機和活力,眨眼間完成躺平、撩衣服、拍肚皮一系列動作,當真稱得上一句行雲流水。
  
  他非常慷慨的拍了拍線條分明的小腹,攤開雙臂大方道:「來吧,儘管看!」
  
  晏驕憋了半天,終於忍無可忍的使出殺手鐧:擰耳朵,「你不要臉!」
  
  龐牧裝模作樣的喊了幾聲疼,索性把人往下一拉,結結實實摟在懷裡,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氣,再吧唧往臉上親一口,心滿意足道:「有你在,還要什麼臉。」
  
  事實證明,人不要臉真的天下無敵:接下來幾天,擰耳朵的戲碼幾乎每天都會上演,而龐牧就會演技拙劣的認輸喊疼。等晏驕鬆了手,他立刻故技重施,如此循環往復,非常的樂此不疲。
  
  以至於到了最後,小六等一眾侍衛一聽見裡頭龐牧假惺惺認輸,就在外頭摸著雞皮疙瘩齊聲嘆道:「大人又發浪了。」
  
  因暴風雪阻礙,一行人足足走了十天才到,是為臘月二十六。
  
  龐牧不是個愛招搖的性子,若非禮制規定官員奉旨回京需乘坐相應等級的坐輦,估計他自己就頂風冒雪的騎馬回來了,誰也不驚動。
  
  可饒是這麼著,望眼欲穿的聖人也提前好幾天就打發人去驛站蹲守,然後直接帶他入城。
  
  負責接待的使者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的訴說聖人的期盼之情,還千叮嚀萬囑咐,說請定國公直接入宮。
  
  龐牧看了晏驕一眼,覺得握在掌心的小手又熱又軟,有點捨不得,便從車窗裡伸出頭去與使者打商量,「這個,長途跋涉,衣衫不整,不敢……」
  
  「聖人說無妨,」使者笑道,又意味深長的說,「聖人說了,若是您不捨家眷,不如一同入宮。」
  
  晏驕:「……你自己去!」
  
  龐牧:「……」就不能猶豫下?
  
  晏驕不理他,只是激動萬分的看著那越來越近的巍峨城牆,最後甚至忍不住冒著嚴寒跳下車來,站在冰雪琉璃世界中仰頭眺望,一時間竟找不出任何恰當的言語來感慨。
  
  大祿朝一尺約合後世三十一釐米,十尺為一丈,也就是三米一,而眼前這座以巨石壘砌的城牆,少說也在四丈以上!
  
  一大兩中兩小的五座朱紅城門都極高,金燦燦的門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城牆極寬,上面均勻分佈著馬面,架著箭台,角落的箭樓上筆直站立著許多手持長矛的士兵,正全神貫注的掃視著往來行人。
  
  想要達到理想的禦敵效果,大城的城牆俱都極其厚重,上面甚至可以幾十人並排行走!此時城牆上剛好有一隊穿著甲胄的士兵巡邏過來,整齊的步伐和淩厲的氣勢令人望而生畏。
  
  南大門正上方是個石頭鑲嵌的匾額,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望燕台!
  
  晏驕貪婪的望著那斑駁的城牆上留下的歲月痕跡,呼吸都急促了。
  
  這並非後世殘存的遺跡,而是真正的,活著的歷史!不親眼看到,永遠都無法體會這種強烈的震撼。
  
  跟著下車的龐牧看看她,再看看習以為常的城牆,死活看不出有什麼好看的。
  
  你倒是看看我啊。
  
  因為到了年根兒底下,歸鄉返京的人多不勝數,聖人特地開恩,允許五品及以上官員及其家眷可以走正門,五品以下的官員走中門,盡量實現分流。
  
  可饒是這麼著,因官員家眷和隨從數量過多,且多有跟車行李,這些都要一一檢查,三個門前頭的隊伍並沒短到哪兒去。
  
  見前頭還有一家,使者本要上前調換順序,卻被龐牧一把拉住,「無妨,都到了城門口了,還差這一步嗎?」
  
  天寒地凍的,都著急進城,反正他們車上炭火充足,多等些時候也無妨。何必如此行事,叫外人又多些談資?
  
  殊不知他體恤旁人,卻偏偏有人要趁過年抖威風。
  
  「前頭是誰家馬車,拉貨的也敢往這裡來嗎?」忽聽後面一道囂張的聲音響起,緊接著便是車隊隨從的呵斥聲。
  
  使者聞言大怒,才要使人驅逐,卻見龐牧嗤笑出聲,竟主動迎著聲音來源處走去,「我倒要瞧瞧,是誰這樣大的威風。」
  
  他身高腿長,幾步就越過馬車,迎面對上後頭語出不遜的兩個年輕人。
  
  那兩人穿錦袍著玉冠,腰繫玉佩價值不菲,分明也是達官顯貴之後,可舉止輕浮、神色倨傲,著實令人不快。
  
  龐牧微微蹙眉,順勢往他們身後的馬車上掃了一眼,然後在心中冷笑出聲: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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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18:30:51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這是一架裝飾華麗的傾車,前面傾斜的車壁並窗框竟都是以象牙和美玉雕刻而成,又以珍珠、翡翠、貓眼、紅藍寶等諸多名貴的寶石精心鑲嵌出花樣,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迷醉的光,宛如移動的寶庫。
  
  不僅如此,待走近之後,還能嗅到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沁人幽香,若要細細去尋時,原來竟是將那窗框掏空,內中灌以上等好香!
  
  只這一架馬車便價值連城,隨便摳下來上面的一顆寶石,就夠一戶普通百姓人家過大半輩子了。而那馬車上打的,赫然就是閔家家徽。
  
  龐牧打量來人時,那二人也在打量龐牧。
  
  但凡在京城介面打滾,或許吃喝玩樂之外旁的本事沒有,可必要先就練成一副好眼力。
  
  穿紅袍的才要說話,一旁穿藍袍的就先一步攔住他,熟練掛上一副疏離而客套的笑容對龐牧道:「實在對不住,我這堂弟急著回家探望親人,失了分寸,叫您見笑了。在下閔源,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見他這般客氣,紅袍青年忍不住嘟囔道:「就是他家的馬車擋路了,源哥,你何須這樣好脾氣!」
  
  龐牧嗤笑一聲,眼中滿是譏誚,「大路朝天,人人走得,此刻不過先來後到罷了,何談誰堵誰?」
  
  京城的道路擁堵,有不少旅客不耐煩在車上空等,便下來活動手腳,順便見縫插針的百般交際、拓展人脈。龐牧音量不低,一下子就吸引了十數道視線。
  
  閔源還勉強沉得住氣,那略胖些的紅袍青年卻已按捺不住,「你這話什麼意思?」
  
  龐牧挑了挑眉,沒有說話。可偏偏就是這幅氣定神閒的模樣,越發令人火冒三丈。
  
  胖胖的年輕人面上漲紅,眼中帶了戾氣,「你一個說西北蠻音的鄉巴佬,竟敢如此無禮!你可知吏部侍郎閔行勇乃是我.....」
  
  龐牧打斷他,故意引逗,「是你爹?」
  
  胖子一噎,氣急敗壞的喊道:「乃是我嫡親伯父,當心我叫你等一輩子也選不上官兒!」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細微的議論聲,那閔源厲聲喝道:「聰弟慎言!」
  
  閔聰似乎很怕他,一聲下去就縮了脖子,只是口服心不服,還一個勁兒的拿眼睛剜人。
  
  他見龐牧年紀不大,衣著簡樸,且帶著明顯的西北邊陲口音,估計是邊關兵蠻子。如今仗都打完了,西北苦寒,又沒有軍功可撈,誰能待的下去?肯定是想趁過年來打通關節的。
  
  正好,落到小爺我手上!
  
  龐牧哈了一聲,瞇著眼冷笑道:「好大的官威!」
  
  這小子話不中聽,可真要論起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閔行忠乃吏部侍郎,若單論品階並不算多高,可吏部掌管天下官員調動事宜,對聖人最終決斷也有很大影響。若閔行忠果然從中作梗,想壓制一個沒有根基的外來官員還是很容易的。
  
  看這小子脫口而出的熟練模樣,想必類似的事情沒少說,而閔行忠,或許也沒少做。
  
  閔聰還想再說什麼,卻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湊到閔源身邊耳語幾句,後者瞬間面無人色,忙上前死命按住兄弟,才要對龐牧重新行禮,卻見龐牧已經拂袖而去。
  
  完了!
  
  閔源本能的追了幾步,卻被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年輕侍衛攔下,「我家大人不見客,閔公子請回。」
  
  閔源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尷尬,他張了張嘴,見這侍衛看自己的眼神中都透了涼意,不由僵在當場,只覺四面八方射過來的視線中滿是幸災樂禍,大冷天的生生急出來一身汗。
  
  「你這奴才好生無禮!」閔聰趕上前來,衝小五轉身離去的背影嚷道。
  
  「住口!」忍無可忍的閔源回身就是一巴掌,低聲喝道,「混賬,你要害死我爹和叔父嗎?你可知他身份?」
  
  胖子見他神色不似玩笑,也顧不上喊疼,終於後知後覺的知道怕了,「身份?什麼身份?」
  
  如今西北一帶還有什麼名牌上的人物嗎?不打仗的將軍就是個擺設,還不是要對著文官低頭哈腰的討錢。
  
  只要是當官的,誰不巴結吏部官員?究竟是什麼人,能叫伯父也這般忌憚?
  
  閔源看著他這副模樣,不由越發煩躁,後悔同意去接他回來,「剛才管家悄悄去看了,他乘坐的乃是四駕馬車!」
  
  說完,他也不看總算回過味兒來的堂弟,心頭漸漸沉重起來。自家叔父連帶著他生的兒女,辦事拖泥帶水,性格急躁魯莽,當真一窩的爛泥扶不上牆!早晚有一天,爹爹會被他們連累死!
  
  這個年紀,又是這般地位,普天之下也只有定國公一人了。那廝,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卻說龐牧一行人進了城,他也不再回馬車裡,而是彎腰對晏驕道:「宜早不宜遲,我進宮找陛下打小報告,你果然要去白家住?」
  
  打小報告這個詞兒還是他跟晏驕學的,如今細細品味起來,倒覺貼切得很。
  
  只是最後一句,卻顯的有點委屈。
  
  都進京了,媳婦兒竟要住到別人家去,這算什麼事兒!
  
  晏驕抬手拍了拍狗頭,笑道:「白家人已經來接了。成親是大事,我怎好不陪著小白?」
  
  龐牧哼哼幾聲,翻著白眼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她罷。」
  
  晏驕失笑,摸了摸老黑的腦袋,連聲催促道:「走吧走吧,趕緊帶著你家主人進宮去!」
  
  多大年紀了還撒嬌?再說了,你不也是一樣先去找好基友?
  
  卻說龐牧一路疾馳,早有小太監在宮門口親候。
  
  皇宮是內外兩城相套的格局,從外城到內城也有幾十丈遠見他要下馬步行,小太監忙笑道:「聖人親賜定國公宮中騎馬,到內城門再換轎輦即可。」
  
  龐牧搖頭,正色道:「聖人體恤,我卻不可如此不知分寸。」
  
  小太監聽後,笑得越發恭敬謙和,「到底是國公爺深明大義。」
  
  兩人一通疾走,待到了內城,等候的就是老熟人王公公了。
  
  王公公示意小太監退下,上前行禮,親自帶著龐牧往裡走,「您可算來了,聖人哪天不問個百八十遍的?當真是望眼欲穿吶!」
  
  龐牧笑了一回,進門之前又跟他小聲說:「驕驕也來了,還特意帶了火鍋底料和各色肉乾,我已派人送到你宅子上去了。」
  
  東西不算貴重,難得這份情誼熨帖,王公公千恩萬謝,又幫忙打簾子,欣喜地朝裡頭報了一句:「陛下,定國公來了。」
  
  天色大亮,外頭地上又滿是白雪,可依舊照不透這空曠幽深的大殿。
  
  牆角的仙鶴銅香爐內靜靜燒著龍涎香,昂首朝天的仙鶴尖喙內緩緩蕩開白煙,如雲似霧,將上方修飾精美的藻井都遮蓋的有些模糊了。
  
  龐牧暗暗吸了口氣,才要行禮,裡頭就風風火火走出來一道明黃色的身影,一把將他拉起。
  
  「天闊啊,一別數年,你小子終於肯回來了!」
  
  聖人也不過而立之年,眉梢眼角還透著青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一看龐牧進來,當即喜形於色的上前拉著他的手說道。
  
  他言辭親暱,龐牧不由失笑,眼中亦沁出暖意,「才不過一年而已,陛下言重了。」
  
  說完使了個巧勁兒推開聖人的手,到底規規矩矩的先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禮不可廢,聖人待他越是親厚,至少明面上,他就越要守禮。
  
  行完了禮,龐牧沒有著急起身,只是仰頭看著這個多年好友,只覺這富麗堂皇的大殿這般高,這般空曠,越發顯得眼前一身明黃龍袍瘦削,不由嘆了一聲,「陛下比臣走時瘦多了,萬望保重龍體。」
  
  聖人心頭一震,鼻樑發酸,險些掉下淚來,當下就拉著他的胳膊發了肺腑之言,「你不在,朕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龐牧順勢起身,「陛下乃天選之人,朝堂之中更不乏文武雙全之肱骨,何吝臣一人?」
  
  「雖有萬千,不及你一個!」聖人長嘆一聲,言辭懇切道,「如今既然回來,就別走了吧。」
  
  龐牧微微搖了搖頭,語氣平靜卻堅定,「臣在外這段時日也看明白了,眼下雖然四海昇平,可遠離朝廷的地方仍不乏漏網之魚,臣願繼續為陛下之劍,斬妖除魔,保天下太平。」
  
  聖人終於沒忍住紅了眼眶,緊緊抓著他的手憋了半天,感慨道:「放眼天下,也只有你這樣對我了。」
  
  他已經不再用朕自稱,龐牧笑了笑,沒糾正。
  
  行過大禮之後,龐牧也不再堅持,任由聖人拉他坐下。
  
  君臣一番推心置腹自不必多言,直覺還如當年未分開時那般親密無間,都不覺有些感動。
  
  人生在世,千金易得,唯有一知己難求!
  
  聖人又問起他的近況,促狹笑道:「不如就留下別走了,正經的先把婚事辦了!」
  
  龐牧撓頭,難得有些扭捏,「我得再問問她的意思。」
  
  聖人詫異道:「天下難道還有不願意被賜婚的女子嗎?你既說你二人情投意合,又何須猶豫?」
  
  龐牧正色道:「陛下,話不是這麼說,臣就是個粗人,也不求什麼富貴榮華,只願得一知心人,自然是不想她受一點委屈……」
  
  這一番話說下來,聖人也被觸動心腸,不由拍著大腿輕聲嘆道:「天闊果然還是當年的赤子。」
  
  江山這幅擔子太過沉重,想要挑起來,必須捨棄許多東西。
  
  都說坐在皇位上富有天下,沒有什麼得不到的,可時候久了,他卻發現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就連枕邊人……
  
  「罷了罷了,」聖人收回思緒,笑著擺擺手,「你難得回來一次,不說這些沒趣的話,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路上可順利?」
  
  龐牧等的就是這話,微微蹙眉道:「其他倒也罷了,只是聽說朝中有位吏部侍郎閔行忠十分能幹。」
  
  聖人略想了一回,點點頭,「他確實不錯,雖然是先帝的人,倒還勤勉。只是有個弟弟十分可惡。怎麼,他可是惹你不快?」
  
  簡簡單單一句話就透出親疏遠近:聖人連問都沒問,就已先篤定必然是外人生事。
  
  龐牧搖頭道:「倒也談不上不快。」
  
  他將城門口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道,「只是我看那馬車格局規制非白身可用,若果然是閔行忠的……」
  
  如今國家太平,經濟繁榮,安定下來的人們漸漸開始忘卻戰爭給他們帶來的苦痛,民間攀比奢靡之風又有死灰復燃之態。其實上位者也樂於見到百姓們生活富足,畢竟總比看著大家持續被戰爭恐懼所籠罩的強,所以平時並不過分苛責,但真要追究起來……
  
  聖人聞弦知意,面色微沉。
  
  既然是那對堂兄弟共乘一車,閔行忠未必不知情,所以馬車究竟是誰的已經不重要。即便是閔行勇的,他一介白身,哪裡來的銀子?誰又會心甘情願給這麼個無賴白送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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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18:31:04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打完小報告後,心滿意足的龐牧順勢起身告辭,「天色不早了,臣再去拜過太后娘娘,這就要回家去了。」然後跟媳婦兒同吃同住,豈不美哉?
  
  「不急,我與你同去,」聖人起身笑道,又拍著他的肩對外頭道,「傳下去,朕要與定國公促膝長談。」
  
  龐牧:「……還是不了吧?」都是有家眷的人了,各自回家不好嗎?
  
  聖人似乎特別喜歡看他皺巴著臉的模樣,當即哈哈大笑,扯著他就往太后宮中走去,邊走邊道:「我聽聞白家丫頭與你那心上人十分要好,如今去了,未必肯放人,你自己回去也是枯坐。再說,閔家必然會有所行動,到時你豈不是兩難?」
  
  龐牧渾不在意道:「臣除了陛下還在乎甚!直掛出免戰牌不見客,待圖白兩家喜事辦完,直接走了不就完了麼!」
  
  聖人笑著搖頭,「你呀你,還是這般性子。若事情果然這樣簡單就好嘍,且等著吧看! 。」
  
  稍後兩人果然去見了太后,太后又問起岳夫人和晏驕的事,龐牧都一一回了,並挑了許多外頭的逸聞趣事和晏驕協助破案的事蹟來講。
  
  太后一生盡享榮華富貴,可從小到大,竟從未出過京城,何曾聽過這樣匪夷所思又緊張刺激的故事?彷彿踏入一個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只是入了迷。
  
  等稍後龐牧講到什麼「鴛鴦雙鍋女仵作」時,太后和聖人都險些笑破肚皮,直道必要見一見這位天下無雙的奇女子。
  
  正笑著,小六傳進話來,說白寧拉著晏驕不讓走,這幾天就都住在白家了。
  
  龐牧:「……那我趕明兒去白家拜訪。」
  
  聖人與太后對視一眼,笑的促狹,又順勢賞了許多東西。
  
  嗨,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你倒是自在,可媳婦兒也忒自在了些,可不就得繞世界攆著跑?
  
  這麼一想,心下也平衡許多。
  
  稍後定國公府的下人送了龐牧的換洗衣裳進來,順便說了外頭形勢:
  
  不久前,坊間就流傳開一條消息:吏部侍郎閔行忠閔大人意外得知三子閔源與侄兒所乘馬車華貴非常,還在城門口衝撞了定國公一行人,當即大怒,非但將馬車砸得粉碎,打了兩位公子數十板子,更親自用板車拉著兩人去定國公府負荊請罪。
  
  奈何定國公被聖人留宿,至今未歸,老夫人一路舟車勞頓,正覺身體不適,無法見客,閔行忠幾次求見皆不得入,只好訕訕而歸。
  
  龐牧撓頭看向聖人,「還真是叫陛下算準了。」
  
  此刻下頭早已有人將城門口發生的事情報上,聖人得知後對龐牧的信任更深一層,聞言嘆道:「你對這些事素來不上心,這樣毫無防備,叫人如何放心?」
  
  水至清則無魚,誰都會有自己的小心思,聖人平時不是不知道,只是沒鬧到不可收拾就不愛理會。可如今閔行忠竟算計到自己認定的朋友和器重的臣子身上,也是間接將天子臉面踩在腳下,由不得他不悅。
  
  閔行忠此舉看似剛烈誠懇,可直接就把定國公府推上了風口浪尖,哪怕原先不知此事的,只怕也要等著看龐牧如何回應。
  
  若是接受道歉,外人必然會覺得定國公府仗勢欺人,這點小事都要斤斤計較;
  
  若是不接受,豈不越發坐實了定國公目中無人,不將朝廷命官放在心上?
  
  龐牧想了半天,臉皺巴的更厲害了,最後索性兩手一攤,「左右有陛下替臣做主,臣過兩天趕緊走了就是了。」
  
  聖人被他這幅無賴相噎住,半晌才回過神來,指著他點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幾天,閔行忠一直在找機會跟龐牧見面,連帶著他的夫人也打著探病的名義出動了。奈何那娘兒倆仗著出身不好,索性不來虛與委蛇那一套,光明正大的躲,半點面子也不給。
  
  第二天,龐牧去白家拜訪,岳夫人進宮陪太后說了一天話,聽說回來時滿身火鍋味兒……
  
  第三天,圖白兩家結秦晉之好,定國公府一脈自然悉數到場,閔家人壓根兒沒接到請帖……
  
  因白寧和圖磬好幾年前就已經走完了除拜堂之外的所有流程,沒能親眼見證的晏驕深以為憾,可即便如此,大婚當日的盛況也足夠震撼。
  
  不知是不是武將世家的通病,白家男丁數量極其可觀,如今聽說本家小小姐要出閣,分家都提前派了人過來幫忙。還有幾個早已出嫁的姑娘,也都帶著姑爺殺回來,揚言替自家妹子壯聲勢,只將一整個莊子都塞滿了。
  
  二十八當日,眾人天不亮就起來忙碌,滿院子都被各色大紅燈籠照的亮堂堂,一眾手持棍棒的漢子們抖擻精神,將幾重院落圍的水洩不通。
  
  晏驕看的一愣一愣的,不太確定的問白寧,「聽說來迎親要念什麼詩,咱們要來人海戰術嗎?」
  
  同屋的還有姓許的大將軍之妹,十八、九歲模樣,聽了這話就跟白寧笑起來,「誰跟他們來這個?」
  
  晏驕越發不解,不來這個……來哪個?圖家不是詩書世家嗎?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圖磬雖然出身詩書世家,卻是讀書人家裡的異類,且他帶兵多年,心腹甚多,這才寅時過半就帶著一眾如狼似虎的壯小夥子們來迎親。若是細看,還能發現幾個渾水摸魚的書生,雖然體格對比慘烈,不過面上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勁兒倒是不輸半分。
  
  聽到前面傳過來的消息,晏驕還詫異呢,酉時才拜天地,這也太早了吧?
  
  也不知誰扯開嗓子喊了一句,「開門,將新娘子交出來!」
  
  門內白家人哄堂大笑,還真就開了門,然後呼啦啦潮水一般湧出去幾十號手持十八般兵器的壯漢,在門外一溜兒排開。
  
  「哪裡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咱們手上見真章!」
  
  話音剛落,兩邊竟真的開始了有組織有紀律的攻防戰,你來我往好不激烈!
  
  難掩好奇出來看熱鬧的晏驕:「……臥槽這是打仗吧?」
  
  「誰是臥槽?」
  
  晏驕被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卻是許姑娘跟了過來,「寧寧不放心你,哎你還沒說呢,臥槽是誰?」
  
  晏驕艱難的吞了吞口水,實在不忍心欺瞞眼前這個一臉純良的姑娘,只好硬著頭皮說:「呃,就是我家那邊的一句土話,用來抒發心中震撼,不過你不要學啊,很不文雅的!」
  
  誰知她不解釋還好,許姑娘一聽不文雅,眼珠子都亮了,當即在嘴裡念了幾遍,十分滿足的點點頭,「別說,越念越順口!哎呀你不知道,我好羨慕你和寧寧能到處跑,可惜我哥真是太古板了,我都是偷著溜出去的哈哈哈。」
  
  晏驕:「……」
  
  此時外面戰況以至白熱化,晏驕清楚地看到有人被抬了下去,忍不住心驚膽戰的問:「這樣真的沒事嗎?咱們正正經經來個對詩不好嗎?」
  
  許姑娘嘖了聲,「那到時候你上還是我上?」
  
  晏驕:「……我不會。」
  
  「這不就完了?」說話間,許姑娘竟已經躍躍欲試的挽起袖子,順手抓起地上不知誰丟的一根峨眉刺,順著門縫擠了出去,「吃姑奶奶一刺!」
  
  晏驕倒吸一口涼氣,心臟都快炸了,脫口而出,「臥槽刀槍無眼,你快回來啊啊啊!」
  
  下一刻,許姑娘就已經彪悍異常的將一個小夥子敲翻在地,頭也不回的喊道:「臥槽你也來啊!」
  
  晏驕:「……」
  
  有聖人雲,時間可撫平一切傷痛,傷痛不傷痛的晏驕不知道,可她確實是麻木了。
  
  她總算明白圖磬為什麼來的這麼早了,合著要生生打進來!
  
  兩邊都不是善茬子,更有意將這次當成難得的練手機會,都非常投入,中間數次休戰,還抽空吃了個午飯。吃飯時,圖磬非常無恥的派出學富五車的堂兄弟叫戰,把白家眾人氣的七竅生煙,根本吃不下去,然後雙方再次混戰到一起。
  
  許將軍還意外從人堆兒裡揪出來已經將兵器換成長棍的妹妹,晏驕縮著肩膀出去領人時,發現這位大將軍整個人表情就非常難以形容。
  
  一直到了暮色初上,雙方連打帶叫,俱都衣衫不整疲憊不堪,許多人還鼻青臉腫的,這才鳴金收兵。
  
  也不知是圖磬有意識的擋臉了,還是大家給面子,好歹沒忘記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本就玉樹臨風的小夥子換了衣裳後,在一眾看不清原來面目的兄弟們中越發鶴立雞群起來。
  
  晏驕發誓,這絕對是此生印象最深刻的婚禮,沒有之一。
  
  ——
  
  一行人在京城熱熱鬧鬧的過了年,除了廖小少爺留在本家準備應對來年二月的考試之外,正月初二一大早,原班人馬原路返回。
  
  昨兒夜裡晏驕被許姑娘拉著鬧到天色發白才勉強迷糊了一陣,結果又於夢中的婚禮重播頻頻驚醒,上車之後睡得昏天黑地,再一睜眼,竟到了離京後的第一座驛站。
  
  見她雙眼迷離,顯然還沒清醒過來,龐牧索性給她圍了個大斗篷,半扶半抱的把人弄下來。
  
  迎面冷風一激,晏驕狠狠打了個哆嗦,瞬間清醒,稍後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後,又憑空生出一種到底是去還是回來的茫然。
  
  雖然放下了給各家的禮物,但對方也都有回禮,再加上宮裡的賞賜,更別提這次白寧是正經去峻寧府和圖磬過日子的,帶了全套家當,車隊恨不得蜿蜒出去幾裡地。
  
  「這是白家老太太給的熊皮斗篷,」龐牧笑著打量她,「你穿著倒挺合適。」
  
  跟顆毛茸茸的球兒似的,黑漆漆的皮毛裡露出來一張白淨小臉,紅潤潤的唇,比往日張牙舞爪的模樣更多幾分憨態可掬,特別想親。
  
  晏驕看出他眼中揶揄,瞪了一眼,哼哼著往屋裡挪。
  
  龐牧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不時發出憋笑聲,又忍不住伸手去戳。
  
  氣的晏驕轉身踢他,可惜大氅太過厚重,顯得腿短……龐牧笑的更歡了。
  
  對如此雍容華貴又厚重的大氅,晏驕一開始是拒絕的,因為她偶然間對著鏡子比了一回,發現自己宛如鄉間爆發女老闆。可沒想到大祿朝北方的冬天如此彪悍,之前在平安縣穿著很暖和的皮襖好似變成紙糊的,還是小金連夜翻出來這件大氅,硬是給披上了,然後……真香!
  
  晚飯時,龐牧見晏驕頻頻走神,似乎胃口不佳,就止不住的噓寒問暖,「可是著涼了?還是連番趕路不舒服?我知道了,肯定是這飯菜不可口,明兒我就叫人去附近城鎮買些吃的回來。」
  
  「不是,」晏驕一個勁兒的搖頭,「我是在想小白他們成親當日的情景。」
  
  「挺熱鬧,是不是?」說起這個,龐牧也替他們高興,「回頭咱們肯定更熱鬧!」
  
  晏驕刷的白了臉,渾身上下都寫著拒絕。
  
  當時圖磬闖進去之後,白寧自己還抄槍跟他打了一場!
  
  可反觀自己?哪怕有眾人孜孜不倦的餵招,奈何天分有限,晏驕發誓自己這輩子就是菜雞了。
  
  龐牧終於回過味兒來,趕緊補救,「不是驕驕,你誤會了,我說著玩吶,全憑你做主,真的!我都聽你的!不然咱倆悄沒聲的私奔也成啊!」
  
  晏驕給他逗笑了,熟練地擰了下耳朵,「行了,別貧了,吃飯吧。」
  
  可到了夜裡,晏驕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沒跟龐牧說實話。
  
  除了那兩家別開生面的成親方式之外,她聽得最多的就是花樣翻新的賀喜詞。
  
  可不管如何花樣百出,中心主旨卻只有一個:門當戶對。
  
  「真是天作之合啊!」
  
  「郎才女貌,文曲星合著武曲星,真是妙啊。」
  
  「玉龍配嬌鳳,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一對啊。」
  
  諸如此類的話在晏驕腦海中不斷翻滾,吵得頭都要炸了。
  
  她用力咬了咬唇,使勁用被子蒙住自己,然後狠狠嘆了口氣。
  
  誠然,她知道龐牧和岳夫人以及廖無言等一干龐家黨都對自己很好,可外面呢?若她跟龐牧成了親,世人肯定都要說自己攀龍附鳳。
  
  哼,才不是呢!她好厲害的!
  
  都說要做自己,不要理會外面的人說什麼,可人都是群居的感情動物,怎麼可能真的一點兒都不在意?她才不要被說成是男人的附屬品呢。
  
  第二天一大早,晏驕滿是血絲的眼下帶了烏青,頭也不好好梳,就這麼著急上火的闖到龐牧屋裡,「我要揚名立萬!」
  
  龐牧:「啥? 」
  
  晏驕滿心忐忑的看著他,攥了攥拳頭,又外強中乾的喊了句,「我,我想出名。」
  
  龐牧怔怔的看著她,沒說話。
  
  晏驕說完之後才覺得緊張,可又不想就此放棄,鼓足勇氣又想開口時,卻被龐牧整個兒抱住了,「傻子。」
  
  天佑五年正月初三,定國公龐牧偷偷在心裡加了個計劃:要讓媳婦兒成為世人皆知的大仵作。
  
  接下來的日子不消多說,整個就過得非常緊湊,一行人回到峻寧府沒幾天,衛藍和任澤就踏上了進京趕考的路。
  
  春闈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因春闈特殊,其實最後的殿試只是將名次略作調整,所以結果出來的很快,如無意外,二月十八前後就要昭告全國了。
  
  龐牧、晏驕、仵作蘇本、知縣秦青一行人帶著關鍵物證和這些日子整理出來的材料,於二月初十出發,星夜兼程,終於趕在二月十六傍晚抵達都城望燕台腳下。
  
  此時,城門已經關閉。
  
  守城官兵還認得龐牧,見他這般輕裝簡行風塵僕僕的模樣,詫異非常,「見過定國公,不知您這個時候來可有要事?」
  
  龐牧狠狠喘了一口氣,單手控馬,從懷中掏出頭一次動用的權杖丟過去,「事關江山社稷,我要即刻進宮面聖!」
  
  對方見那權杖竟然是聖人御賜,慌忙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是!」
  
  老黑似乎也被緊張的氣氛所感染,有些急躁的在原地刨著蹄子,鼻孔中不斷噴出大團白汽。
  
  龐牧取回權杖,順手在它腦門上一磕,雙腿輕夾馬腹,「走!」
  
  一行人裹著寒風呼嘯而去,很快就伴著馬蹄的踢踏聲消失在夜幕中。
  
  龐牧雖有權杖,可在緊急時刻隨意入宮,但晏驕等人卻不成。他將眾人留在外頭,解了自己的大氅給晏驕披上,又狠狠抱了一下,「等我回來。」
  
  他才轉身要走,晏驕卻本能的一把拉住,張了張嘴,滿腹話語最終都只化作一句話,「注意安全。」
  
  這一場豪賭,他們可是連聖人都算計進去了,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龐牧咧嘴一笑,「放心吧!」
  
  等待的時間分外漫長,晏驕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在原地打轉,不住地想著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
  
  她手心裡都是滑膩膩的汗水,也不知是緊張的,還是單純被兩層大氅給捂的。
  
  秦知縣和蘇本更慘,基本上整個人都僵硬了,晏驕轉到哪兒,兩個人的眼睛就跟到哪兒,想問,又不敢問,憋得臉都要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城上空迴盪,越來越近。
  
  晏驕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約而同的朝著緊閉的宮門口眺望,哪怕此刻什麼都瞧不見。
  
  突然,走到近前的腳步聲停了,宮門被人打開,一個小太監跑了出來,朝他們看了幾眼,尖聲道:「傳峻寧府一行人覲見!」
  
  千斤巨石瞬間消失,突如其來的輕鬆幾乎讓晏驕吐出來。
  
  成了!
  
  若是聖人果然大怒,估計這會兒他們直接就被拖出去砍了,哪兒還用得著費這個事?
  
  事實證明,晏驕只猜對了一半,聖人確實大怒,他們進去的時候地上還有許多沒收拾完的瓷器殘片。
  
  她只聽到周圍好像有許多宮人走來走去,裡間的黃帳子後頭隱約有爭論聲傳來,十分激烈。
  
  也不知裡頭的人說了句什麼,晏驕就聽到王公公小聲說:「別怕,跟我進去。」又對秦知縣和蘇本淡淡道,「你們且去別間候著。」
  
  晏驕刷的抬頭看了他一眼,感激地一笑,「多謝。」
  
  這種時候有個熟人,真是太安心了。
  
  王公公衝她使了個眼神,又點了點頭,意思是龐牧沒事兒,晏驕長長的出了口氣。
  
  殿內不知燒著什麼香,很好聞,猜到大體結果的晏驕竟慢慢平靜下來。
  
  說起來,她大一的時候還陰差陽錯當過一次國際大會志願者,當時一口氣見了好多國家的一把手,那場面都經歷過了,如今不過見一個,撐住了,別慫!
  
  她進去的那一刻,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幾個正在激烈爭論的老頭兒也不說話了,連同書案後頭的聖人,都齊刷刷看過來。
  
  晏驕心裡咯噔一聲,心想壞了,之前也沒問過面聖時候該怎麼行禮啊?按理說,這入鄉隨俗,可聽說單單一個跪禮也有好多講究,自己這種老百姓該咋跪?
  
  「天闊,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晏仵作?」龐牧幾乎把整件案子偵破的功勞都推給了「晏仵作」,實在不能叫人不好奇。
  
  晏驕正在心裡猜測這人是不是皇帝時,就聽龐牧出了聲,「回陛下,正是。」
  
  得了,就是他了。人家已經開了口,自己再裝傻可說不過去。
  
  晏驕把心一橫,乾脆俐落的雙膝一屈,「民女晏驕,見過陛下……」
  
  就是這麼一跪,疼的晏驕腦海中空白一片。
  
  實際上不僅疼,而且響,聖人都被這咚的一聲鎮住了,半晌才啼笑皆非的道:「不疼嗎?」
  
  晏驕疼的都哆嗦了,幾乎帶了點哭腔的說:「回陛下,疼。」
  
  這誰選的地毯啊,看起來蓬鬆厚重,怎麼這麼薄!
  
  也不知是哪個老不修先噗嗤笑了一聲,緊接著,聖人就帶頭哈哈大笑起來,又叫龐牧先把人扶起來,方才的凝重蕩然無存。
  
  龐牧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低聲道:「說你傻,你還真不聰明,誰不是先屈膝再跪?」
  
  這倒好,直挺挺就杵下去了,接下來幾天甭想走路了。
  
  經過這麼一打岔,屋裡的氣氛倒是輕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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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發表於 2020-2-6 18:31:22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晏驕進來之前,龐牧已經言簡意賅的將方梨慧一案說明,又隱去己方與任澤私下相識一段,直接列出幕後黑手。
  
  本案牽涉數位前任、現任朝廷官員,更有考生冒名頂替,可謂聖人繼位以來頭一號大案,由不得聖人不發怒。
  
  當時聖人正在看下頭幾位考官送進來的考卷,預備這兩天就定下名次,誰知原本的狀元之選竟牽涉到這樣一樁錯綜複雜的案情之中……
  
  一開始,聖人意欲將祝溪除名,不明就裡的幾位考官不幹了,覺得聖人此舉實在沒有道理,非鬧著要個說法。
  
  無奈之下,聖人只好說他是冒名頂替,幾位考官一聽,迅速分為立場鮮明的兩派,一方說此風不可長,必須殺之,以儆效尤;另一方到底愛惜人才,始終覺得難以割捨,覺得可能是有難言之隱。
  
  此案牽涉甚廣,聖人本不欲告知這些鬚髮皆白的老書蟲們,奈何越是讀書人越是一根筋,他越含糊其辭,幾個考官就越是打破砂鍋問到底,最後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直言要去太廟撞死。
  
  聖人給他們折磨的沒辦法,只好據實相告。
  
  這下好了,五個考官齊齊開罵,一邊集體罵張橫、方封等斯文敗類和閔行勇這類混賬禽獸,一邊還抽空攻擊彼此,繼續堅持自己保護人才或是維護律法尊嚴的原則。
  
  晏驕才把掌握的證據呈上去,一位乾瘦的老考官就上前道:「陛下,那任澤冒名頂替固然有錯,但歸根結底也是迫於無奈,錯不在他,情有可原啊陛下。」
  
  話音未落,另一人就據理力爭道:「情有可原,說的輕巧,他已然觸犯國法,若此時網開一面,日後必然人人效仿!屆時朝廷和律法威嚴蕩然無存,何談治理?
  
  「若說依法,那每每大赦天下時,你們怎麼不說?」瘦老頭的盟友跳出來喊道,「那些裡頭全是些打殺人命的罪犯,你們怎麼不攔?縱觀古今,以情動人者還少嗎?那任澤雖有錯,可他卻不曾害人,如今皇榜未登,世人皆不知,又哪裡來的顏面盡失?」
  
  「說的輕巧,」第四人嗤笑道, 「僅憑一面之詞,你們如何敢斷言任澤真的無辜?焉知原來的祝溪不是被他所害?」
  
  晏驕從來不知道讀書人吵架會這麼激烈,腦袋都快炸了,聽見這話後忍不住道: 「我們已經找到真祝溪的屍骨驗過,雖然皮肉和相關軟組織都已經爛沒了,但留下的骨骼非常完好,沒有任何外傷痕跡。況且若果然是任澤殺人頂替,說是自己撿的豈不更好?何苦非要扯上天香樓?」
  
  見她一個女子突然開口,有幾個老頭不覺皺起眉頭,才要出言呵斥,卻聽聖人淡淡道:「你繼續說。」
  
  成敗在此一舉!
  
  晏驕咬了咬牙,暗中給自己鼓勁,「誠然,也不排除內傷或是其他不損毀骨骼的殺人方式,但那種概率本身極低不說,也沒有證據不是嗎?根據律法,疑罪從無,不管是我還是全天下其他公平正義的仵作,都會堅持這個結果!」
  
  她憋著一口氣說完,結束後卻發現屋子裡安靜的嚇人。
  
  過了一會兒,才聽聖人語氣複雜道:「你膽子倒是大得很。」
  
  疑罪從無,這四個字概括的倒是簡單明瞭。
  
  最初的緊張過後,晏驕漸入佳境,只想著自己是跟大領導匯報工作,當即不卑不亢道:「陛下謬讚,不過本分而已。」
  
  聖人意義不明的嗯了聲,突然轉換話題,「叫秦青和仵作蘇本進來。」
  
  秦青和蘇本這輩子頭一回估計也是最後一回面聖,都唬的了不得,哆嗦了好久才把舌頭捋直了,斷斷續續交代了所有能交代的東西。
  
  有晏驕珠玉在前,聖人顯然對他們的表述能力不太滿意,全程皺眉,確認無誤就直接把人攆走了。
  
  「此事不許外傳,對任澤的處置,朕還要再做斟酌。至於方梨慧一案,交於刑部、大理寺、都查院三司會審,」他掃了龐牧和晏驕一眼,又道,「你二人從旁協助。」
  
  龐牧和晏驕謝了恩,又追問道:「那驗屍一事?」
  
  聖人用手指敲了敲書案上厚厚幾摞證據,「准。」
  
  攆走了幾個喋喋不休的考官,聖人獨獨留下龐牧和晏驕,兩人偷偷交換眼神,都有點兒猜不透聖人的心思。
  
  「你們早就知道任澤底細,卻有意縱容,只待朕入套,是不是?」聖人端起茶盞,有一下沒一下的刮著裡頭的茶梗,儀態優雅從容,可說出來的話卻叫人膽戰心驚。
  
  晏驕猛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下一刻就見龐牧轟然跪了下去,聲音不比她剛才的小。
  
  「陛下明察秋毫,不過只說對了一半。」
  
  聖人輕笑一聲,聽不出喜怒,「哪一半?難不成朕還冤枉你了?」
  
  「也不敢說冤枉,」龐牧語氣平靜道, 「臣與驕....咳,臣與晏仵作確實早就懷疑任澤身份,可剛也說了,沒有證據。臣也實在是有心無力。」
  
  聖人道:「那你們現在倒是敢說了?」
  
  龐牧道: 「他自己承認了。但還是那句話,臣等信他說的,但若要說實打實的證據,現在普天之下誰也拿不出來。」
  
  這就是這幾年任澤敢在外面拋頭露面甚至參加科舉的底氣:誰也不可能真正揭穿他。
  
  聖人沒說話。
  
  晏驕從剛才就一直學電視上那樣低著腦袋聽這對君臣兼隨時可能化為烏有的基友打嘴仗,這會兒實在是撐不住了,本能的悄悄抬眼瞄了下,結果愕然發現聖人也正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有那麼一瞬間,她懷疑空氣都凝滯了。
  
  事後回憶起來,晏驕都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包天狗膽,竟衝聖人露了個傻兮兮的笑。
  
  聖人刮茶梗的動作僵在半空中,過了會兒,竟主動別開眼了。
  
  外頭的銅壺滴漏滴滴答答,合著窗外傳來的呼呼風聲,越發叫人焦躁難耐。
  
  過了許久才聽聖人道:「定國公知情不報,其罪難饒;但念其主動查案,功過相抵。至於任澤,朕不殺他,卻也不可能真叫他踏入朝堂,不然律法便成了一場笑話。朕會擬旨,暗中革去他所有功名,貶為庶人,此生不得再參加科舉。」
  
  晏驕和龐牧先是一愣,然後對視一眼,顯然都明白了聖人的意思。
  
  若要將任澤打回原型便是賤籍,何談科舉?聖人這麼說,就是願意複他為良籍?
  
  晏驕好一陣頭腦風暴,拼命回憶著看過的律法文書,終於找到一條對應的:非良籍不可入公門。
  
  也就是說,即便任澤不能科舉為官,但……龐牧以後可以大大方方聘用他啊!
  
  聖人就見下面兩顆腦袋眼巴巴看著自己,真是喜不得氣不得,當即丟下一句話拂袖而去。
  
  「趕緊滾去成親吧,別在這裡眉來眼去,看的朕心煩。」
  
  次日,皇榜公開,衛藍奪魁,榜眼和探花都是不認識的舉子,祝溪的名字徹底消失。
  
  晏驕等人來不及慶祝初步勝利,撇下衛藍自己參加瓊林宴並等候選官,帶著聖旨跟刑部精英們組成的大部隊直奔習慶府。
  
  晏驕是頭一次經曆三司會審這樣的大場面,也就是到了現在才基本弄明白,刑部是行動派,主要負責前期案件審理和調查,類似後世公安部兼司法部;都查院顧名思義,主要負責監督;大理寺相當於後世的最高人民法院,負責最終宣判和法律修訂等,分工非常明確。
  
  到了習慶府之後,張橫一干人等被抓的抓、抄的抄,晏驕順利拿到了方梨慧的屍體。
  
  確切的說,是骨頭。
  
  時隔兩年多,這個慘遭毒手的姑娘已經只剩下累累白骨。
  
  晏驕仔細查看了屍骨,有了驚人的發現:「舌骨骨折明顯,她是被掐死的。另外,我在她胃部所在的位置發現了一枚螺殼。」
  
  在一旁協助的郭仵作仔細辨認許久,「是衣服裡帶的還是吞下去的?可這麼一來,溺水而亡的可能性是不是大一點?」
  
  「她下葬時換了壽衣,應該就是胃裡的。」晏驕搖頭, 「不可能是溺亡,除非閔行勇將人按到水中淹死後再掐斷舌骨,可這麼一來太麻煩,也不符合常理。我推測,是閔行勇先對方梨慧進行了包括嗆水在內的種種虐待,方梨慧掙扎中本能的吞水,無意中也吞入一枚螺螄。後閔行勇見她還活著,最後才掐死的。」
  
  刑部跟來的官員聞言紛紛皺眉,「如此兇殘,當真不配為人!」
  
  晏驕又盯著那枚螺殼看了許久,「可惜不能確定究竟死在何處。」
  
  之前任澤說曾在畫舫撿到閔行勇的金冠,但那只能證明閔行勇去過畫舫,卻不能證明方梨慧就是在那裡遇害的。
  
  「這種螺只在大河裡才有,」一直沒說話的蘇本突然開口了,因為帶著口罩,聲音有些悶悶的,「方家花園內的池塘不可能有螺。」
  
  見眾人刷的看過來,蘇本有些驚慌,結巴道:「我,我說的不一定對……」
  
  晏驕大喜,「對不對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一群人都是行動派,說乾就幹,稍後果然有人來報,說方家池塘內確實沒有任何螺類。反倒是當年方家畫舫曾經停泊過的大河內,這種螺瘋狂生長,若有船舶長期停靠,連船底和下方靠近水面的位置都會發現這種螺的影子。
  
  又過了一個月,被埋藏多年的方梨慧一案徹底告破,張橫、牛瑞、方封、閔行勇等人涉險姦殺、買官賣官、買兇殺人等判了死刑,其中方封和閔行勇因情節尤其惡劣,被判剮刑。
  
  另外,知縣秦青戴罪立功,貶為庶人。
  
  這些案子確實令人震驚,但因本案帶出來的閔行忠利用胞弟收受賄賂、左右朝廷用人的事實更是觸目驚心,徹底顛覆了百姓們對這位閔大人清官的定位。
  
  最初閔行忠拒不承認受賄,而閔府看上去也確實清白乾淨,不管是擺設還是人的穿戴打扮都沒有一點出格的地方。公人們找了半天,竟絲毫找不出可能藏匿財寶的地點,最後還是經驗豐富的刑部尚書邵離淵親自出馬,進去看了一圈後,東敲敲西摸摸,然後直接拿了把刀狠命往書房牆上一刮。
  
  人群中頓時迸發出一陣驚呼:粉刷牆壁的灰泥剝落後,露出來的竟然是一片金光!
  
  眾人如法炮製,又從其他幾個地方發現了兩處銀牆和一處銀磚鋪地。
  
  聖人大怒,將閔行忠問斬,餘者抄家流放,也曾煊赫一時的閔家頓時土崩瓦解。
  
  塵埃落定那日,已是三月二十二,再有十天就是立夏了。
  
  在這期間,晏驕頻頻往返於京城和峻寧府,意外……跟邵離淵混得不錯。
  
  老頭兒年紀不小了,可精神頭很不錯,三司會審時,基本上三個部門的人對他都是又敬又怕,顯然威望甚高。
  
  因為當年實習和四處跑腿兒多,晏驕對應付各色上司和長輩頗有心得,說了幾回話之後,邵離淵有什麼事兒都愛帶著她。
  
  下頭的人雖然覺得一個女人老往衙門裡跑不得勁,可人家年紀不大,戰績卓越,放到京城也很夠看的。且幾位大佬擺明瞭都要罩著,連聖人都在聖旨裡公開褒獎,誰也不敢說什麼。
  
  砍了閔行忠那天,這樁拖了將近三年的案子就算是徹底蓋棺定論了,而那個時候,晏驕手裡也攢了一大摞飽含龐知府幽怨之情的書信。
  
  她收拾好行囊,去找邵離淵辭行,準備明天一早就走。
  
  誰知這老頭兒卻把眼一瞪,「還回去找那些混賬作甚?」
  
  晏驕:「……大人,話不好這麼說,我還領著峻寧府仵作的俸祿呢。」
  
  「你這身本事當個仵作虧了,」邵離淵斬釘截鐵道,「我給那小子寫個文書,你日後就留在刑部。」
  
  多好的丫頭啊,比他帶的幾個徒弟都能幹!現成的辦案苗子,還省了找仵作配合的麻煩,幹嘛再還回去?
  
  晏驕感動之餘又有些啼笑皆非,心想得虧著龐牧不在這兒,不然非炸了不可。
  
  她朝邵離淵拜了幾拜,正色道:「多謝您抬愛,我回去真有正事兒。」
  
  老頭兒皺眉,滿臉懷疑,「這裡案子不夠多?你回去能有什麼正事兒!」
  
  晏驕道:「我要回去求婚啦。」
  
  一直都覺得自己老當益壯的刑部尚書大人有片刻茫然,然後掏了掏耳朵,「才剛刮風,老夫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晏驕笑瞇瞇的說:「我要回去求婚啦。」
  
  之前她還跟龐牧賭咒發誓的說要揚名立萬,萬萬沒想到榮譽來的這麼快!
  
  托聖人和邵老大人的福,她辦事兒基本上沒遇到什麼阻礙,如今幾乎全京城都知道有她這麼一號女仵作,走在街上時常有人認出來打招呼不說,酒肆茶坊裡還有關於她的新書了呢!
  
  其中尤以許姑娘追星最為狂熱,每天都按時去聽書不說,甚至還專門包了一個說書人,叫他去家裡說……
  
  邵離淵瞬間黑了臉,嚷嚷道:「屁!老夫手下多有能人未曾婚配,不比那大老粗溫柔體貼的多?你想要多大的,長相如何的,老夫親自給你找!」
  
  憑啥他看重的人都非牛心左性,死活要去找那個混賬小子?別是拐子託生的吧!
  
  晏驕只是笑,笑完了才認認真真的說:「多謝您的美意,只是您也年輕過吧?這人啊,一輩子就只能真心實意的喜歡那麼一個,我認定了是他,所以才想成親;而不是因為想成親,所以才選了他。我現在心裡已經住進來一個,滿員啦,您老就放棄吧。」
  
  邵老頭兒呆了半晌,突然暴起,「胡說八道,老夫當年是指腹為婚,不也照樣過得好好的?」
  
  又痛心疾首的指著她道:「你若留京,來日老夫上個摺子,你便可入刑部,回了峻寧府有什麼好!」
  
  晏驕一怔,下意識笑道:「您老別說笑,我是個女子,豈能入朝為官?」
  
  邵離淵盯著她看了半晌,竟意外吐出一句叫她心神俱震的話來,「雖都是男子科舉,入朝為官,可就老夫所知,本朝律法內卻從未有一條明文規定女子不得為官。」
  
  晏驕腦袋裡嗡的一聲,「您別是驢我吧?」
  
  邵離淵覺得可能自己真的年紀大了,反正這孩子說的話經常聽不懂,只是耐心解釋說:「確實如此,雖是世風如此,但本朝和前朝卻都沒有相關律法明文。」
  
  晏驕的心都快從胸腔裡跳出來了,「也就是說,我若入刑部,雖然出格,但從律法層面來講,行得通?」
  
  這位老大人是要帶著自己鑽法律的空子?
  
  邵離淵倒背著手哼哼一聲,非常高傲的點了點雪白的頭顱,「不錯。」
  
  晏驕僵在當場,腦海中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
  
  怎麼辦,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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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23:04:07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面對邵離淵突如其來的糖衣砲彈,晏驕不得不承認,她可恥的動心了。
  
  她趴在桌前,痛苦的揪著頭髮,冥思苦想,琢磨著這飛鴿傳書到底應該咋寫。
  
  「天闊,我在京城找了個活兒,包吃包住……」
  
  不行不行。
  
  她第無數次嘆了口氣,將被塗抹的一塌糊塗的紙張團成球,隨手丟到角落紙堆裡。
  
  小六在外間哢嚓哢嚓嗑瓜子,「費甚麼勁,我一鴿子飛出去不就完了嗎?」
  
  晏驕轉頭怒道:「別打岔!這是大事,我得好好琢磨。」
  
  說的嚴肅一點,這可是工作調動或兩地分居的問題,非常影響未來家庭生活幸福指數。
  
  小六開始砸核桃,笑道:「宴大人,這有什麼好琢磨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實話實話說唄?」
  
  「求求你閉嘴好嗎?」晏驕崩潰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大約是看她真犯了愁,小六吧唧吧唧吃了核桃肉,抬手往嘴邊劃了一道,閉嘴了。
  
  晏驕努力心平氣和的提筆運氣,到底心潮起伏的,又轉過身趴在椅背上,賤兮兮的小六說:「六爺,您再像剛才那樣喊我一聲?」
  
  小八噗嗤笑出聲,小六冷著臉指著自己的嘴,意思是六爺現在閉著呢。
  
  晏驕諂媚的笑,趕緊往反方向虛虛劃出一道,「行了行了,解禁吧。」
  
  笑出豬叫的小八蹲在一邊看他倆演戲,就見小六吧嗒下嘴,大概是覺得適應良好,這才挺嚴肅的抱拳道:「晏大人!」
  
  「啊啊就是這個味兒!」晏驕眉開眼笑的點頭,心滿意足道,「舒坦,忒舒坦。」
  
  小六才要開口,卻見對方已經乾脆俐落的一抬手,「行了,靜音吧。」
  
  小六:「……」用完就丟,這他娘是人幹的事?
  
  大概是一句「晏大人」真的給晏驕帶來了靈感,重新伏案後她頓時下筆如有神,吭哧吭哧寫了足足七張信紙,折起來厚厚一摞,稍後遞給小六時,這廝臉都綠了。
  
  「晏大人,我養的是鴿子,不是雕!」
  
  這是要累死它們吧?
  
  晏驕一怔,也是哈……
  
  不過這真不能怪她,現在的筆都太粗了,一個字恨不得能有三、四平方釐米,稍微寫點兒就超了嘛。
  
  她無意中像龐牧那樣撓了撓頭,轉頭問明顯更穩重一點的小八,「那通過驛站傳遞的話,最快能多塊?八百里?」
  
  凡驛站傳遞資訊都是晝夜不停的跑,每到一處驛站立刻換人換馬,中間幾乎沒有任何緩衝,所以非常快且保險。
  
  小八一臉的見鬼,「這話您打哪兒聽來的?千萬別外頭說去。八百里加急可不是什麼好事兒,非邊關戰事或傾世大災不能用,平時緊急公文也才六百里。考慮到大人的官爵,您做公文處理,假公濟私一下也能給個四百里吧。」
  
  跑都是一樣的跑,這種等級劃分主要是依靠馬匹素質和中途應對手段來的。能跑八百里和六百里的都是絕世寶馬,就這麼著跑起來還容易累死,活下來的也因為前期損耗過大而壽命短暫。
  
  並且律法明文規定,這兩個級別的公文傳遞過程中嚴禁任何原因的停歇,馬匹掛銅鈴,驛者持權杖,但凡聽見或是看見的必須立刻退避,否則撞死人也不能停,違令者斬。所以朝廷在這方面管控很嚴格,如果後期經過核實,所傳達資訊不足以動用八百里或是六百里加急,參與者也會受到嚴厲處罰,是要坐牢的。
  
  剩下的還有三百里和四百里,基本上就是普通官府文書的傳遞了,內容比較雜,管的也不那麼嚴。
  
  晏驕想了下,自己這個也是涉及到兩地政府人員調動了,算公文說得通。照日行四百里的速度,約莫三四天功夫,跟快遞差不多,行吧。
  
  邵離淵真的是個說幹就幹的行動派,兩天後,他就把一面簇新的腰牌和相關文書送到晏驕面前。
  
  晏驕很難控制自己不露出傻樣,這,這就調到公安部了?晉升速度飛起有沒有?
  
  這面腰牌看上去平平無奇,橢圓形,雞蛋大小,邊緣只有一圈凸起,連花紋都吝嗇,正中豎著一排字:黃字甲號捕頭晏驕,北面陰刻刑部兩個大字和右下角筆劃繁複的印記。
  
  不算多麼好看,可晏驕就是翻來覆去看不夠,只覺得掌心都在發燙。
  
  邵老頭兒很滿意她的反應,在旁邊捋著鬍鬚道:「如今刑部下有十二個捕頭,你來了,就是第十三個,故而是黃字甲號。」
  
  晏驕瘋狂點頭, 「好的好的,我不對,等等,怎麼成了捕頭?」
  
  邵大人理直氣壯道:「你所學所能已然超過尋常仵作太多,何須再自甘墮落?且仵作沒品沒級,權力又小,而刑部直屬捕頭則領正六品官銜,緊急時刻有要求直接面聖之權,凡查案,地方官員必須配合……還不行?」
  
  行行行,這可太行了。
  
  本朝第一個女捕頭,過於威風了!
  
  晏驕又消化了一會兒才算接受了這個現實,不過馬上就想起來其他後續問題:「可我戶籍文檔還在平安縣吧?」
  
  沒有檔案也能辦入職?
  
  邵離淵渾不在意的擺擺手,「那些不過小節,本官已派人前去取來,後續補辦即可。」
  
  晏驕深吸一口氣:權力的味道,真香!
  
  「您不是要收我為徒?」小說裡不都是這麼寫的嗎?
  
  邵離淵很乾脆的說:「本官雖不知你師承何處,且手法思路頗多詭異之處,但你底子打的很牢,行事已自成一家,早已能夠獨當一面,本官已經沒什麼可教的了,不過相互討教罷了。你需時刻謹記,日日勤勉,假以時日,必可成就流芳千古之美名。」
  
  他身居高位,資歷驚人,能說出這番話著實難能可貴。若非如此品行,只怕也斷然做不出聘用一女子為捕頭的事。
  
  晏驕認認真真的聽了,鄭重行了一禮,「謝大人教誨,晚輩必然銘記在心,不敢有絲毫懈怠。」
  
  邵離淵點點頭,臉上多了點笑模樣。
  
  心潮澎湃的晏驕又將那面腰牌摸了又摸,抬頭對上一臉勝券在握的邵離淵,衝他笑了笑,然後把手裡的東西又遞了回去。
  
  「您猜的沒錯,我確實很想要,也實在感動,可我現在不能收。君子以信立於世,我來之前就跟龐大人他們說好了的,處理完後續就回去,不可以反悔的。」
  
  邵離淵淡然處世的表情都裂了,才要開口,卻聽晏驕又道:「您或許不知道,我初來乍到時是多麼落魄,處境又是何等尷尬,若非大人他們撿到我,又願意信我、用我,恐怕現在墳頭草都老高了。」
  
  「他們如此以誠待我,於情於理,我都不能一聲不吭就留在這裡。」
  
  見邵離淵神色稍緩,晏驕知道他聽進去了,又趁熱打鐵道:「對聖人和您的器重,晚輩不勝感激,也知道再這麼說有些過分,但假如您願意再多給晚輩一點耐心,晚輩想先回去跟大人他們商量一下,或許會有兩全的法子。」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心都停在了嗓子眼,因為不管什麼時候看,這種態度真是過於恃才傲物肆無忌憚了。
  
  邵離淵蒼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盯著她看了許久,晏驕不閃不避,坦然面對。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見邵離淵搖了搖頭,「聖人不會等,本官也不會等。」
  
  晏驕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窟。
  
  邵離淵問:「怎麼,後悔了嗎?」
  
  晏驕苦笑一聲,搖搖頭,「我不後悔,但說老實話,心疼。」
  
  我的腰牌啊……
  
  邵離淵又打量了她許久,點點頭,竟又變戲法兒似的從袖子裡掏出另一份文書,連同方才的東西一併又推了回來。
  
  「聖人和本官都不會等,也知道你們算是兩頭倔驢湊了對兒,索性一早就辦好了調任文書,以一年為限,待到一年之後,你們……罷了,再說吧。」
  
  反正如今這妮子就算是他的部下了,真要用的時候,一紙調令叫回來就是,在哪兒不一樣?
  
  晏驕:「……」
  
  這算什麼鳥反轉?
  
  她抱著東西在原地呆了半天,這才嘎巴嘎巴仰起頭,幽幽問道:「您老故意詐我呢?」
  
  既然早就有調令,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拿出來!
  
  你這糟老頭子壞得很!
  
  老頭兒呵呵一笑,一隻手倒背著,一隻手捋了捋鬍子,揚著眉毛反問道:「你這妮子,敢說當真沒有半點以退為進的心?」
  
  晏驕:「……不敢。」
  
  說實話,她還真存了冒險一試的心,不過本來也沒報多大期望就是了。
  
  一老一少看著彼此,雙雙發出矜持的笑。
  
  呵,老小狐狸。
  
  最大的難題竟以如此戲劇化的方式解決,晏驕只覺渾身輕鬆,恨不得原地飛起三尺高。
  
  不過話說回來,天闊收到信兒之後……會氣死的吧?
  
  氣死倒不至於,反正龐牧看了書信後確實當場掀了桌子,出離悲憤,「那老不修!欺人太甚!」
  
  現在都敢明晃晃的挖牆腳了!
  
  廖無言在旁邊平靜喝茶,似乎早就料到這個結果,等龐牧第一波暴怒過後,還不忘出言提醒道:「大人,那張書桌造價三十五兩,一時半會兒也難尋這樣好的木頭了。」
  
  龐牧憋了半天,又吭哧吭哧彎腰把桌子扶起來,還順手擦了灰。
  
  「還真是,咱們怎麼一開始沒想到這一招?」齊遠在後面要笑不笑,煽風點火道:「所以說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最愛玩兒陰的,哎廖先生我可沒說您啊!」
  
  廖無言沒好氣的剜了他一眼,又道:「平心而論,留在刑部對晏姑娘確實是更好的選擇。」
  
  峻寧府畢竟這是區區府城,不管是案件性質還是各色人、物配合,都遠不如刑部來的周全。
  
  這一句話就叫龐牧洩了氣,有些沮喪的嘟囔道:「那老頭兒就是看準了,我不捨得驕驕為難。」
  
  他太清楚那個姑娘的心和能力有多大了,她的生命中從來都不止情情愛愛……
  
  他自己就想時刻為江山社稷效力,自然更沒有理由限制別人。
  
  齊遠也跟著犯愁,「那要不大人,咱們回去?」
  
  龐牧有點煩躁,暫時不想走啊,只要一想到回京之後可能面臨的種種麻煩事兒,他的頭都要大了。
  
  不過這事兒沒有聖人的首肯是辦不成的,擺明瞭聖人也在想法子勸他回京,所以才順水推舟的同意了。
  
  「大人!」小四突然從外面房頂上翻下來,手裡還捉著隻鴿子,「京城那邊來的飛鴿傳書。」
  
  龐牧壓下紛亂的思緒,接過鴿子,抽了紙條抖開看。
  
  然後眾人就親眼目睹了一場變臉。
  
  就見自家大人死死板著的一張冰封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融化開來,然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驕驕要回來啦!」

  ****************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這個幾百里加急的資訊基本是真的,文獻就是這麼記載的,而且根據各地實際情況,還會有驛牛、驛驢、驛狗,甚至是駱駝,還有人徒步送。當年安祿山在範陽,也就是現在的北京西南謀反,唐玄宗那會兒在臨潼華清池,中間隔著差不多三千里,六天內唐玄宗就接到情報了,算起來朝廷傳遞公文的速度也差不多就是每天約合五百里,合現在的227公里左右。
  
  而且因為古代道路翻山越嶺,即便是肯定也不如現代化道路那麼平坦順暢,算上這些因素,能達到這個速度真心很了不起了。
  
  另外,驛者手持金牌並不是每朝每代都有,各自的標誌物也不一樣,當年岳飛被十二道金字牌召回,說的就是這個驛者手中的牌子,是南宋最高等級最高時速的驛遞標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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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23:04:27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回峻寧府之前,晏驕還特意約今年的狀元郎,如今的翰林院修撰衛藍衛大人出來吃了頓飯。
  
  她一走,衛藍在京城裡就算徹底沒了老熟人,總覺得有點不放心呢。
  
  正是春日好時機,草長鶯飛暖意融融,百姓們也都換上了顏色輕快明媚的春衫,呼朋引伴相約外出踏青,沿途說笑嬉鬧,彷彿走路的步伐都輕快許多。
  
  晏驕挑了酒樓二樓靠窗位置坐著,看著外頭景像也覺心生歡喜,不自覺就跟著笑了。
  
  過不多時,打東邊人群中來了一矮一高、一瘦一壯兩個人緩步走來,略纖細些的哪怕隔得遠看不清楚容貌,可只瞧著走路的儀態風範,便覺必然是位難得的美男子了。
  
  來的正是衛藍和大河。
  
  待走近了,晏驕從窗戶裡朝他們招招手,衛藍仰頭笑了笑,恰似外面春光明媚,有個路過的姑娘就大著膽子丟了手絹過去。
  
  衛藍輕聲叫住她,彎腰撿起,語氣溫柔道:「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他此生都無意婚配,何苦再誤了她人花期?
  
  那姑娘羞紅了臉,秋水含波的看了他一眼,猛地一把抓過帕子跑了,周圍響起一片善意的笑聲。
  
  衛藍上來時,就見晏驕笑的促狹,「衛大人好風采,每每上街,引得這許多女孩兒都春心蕩漾了。」
  
  他是少有的年少狀元,難得又一表人才,為人溫柔和煦,京城不知多少人家都盯肥肉似的眼巴巴瞅著。放榜當日,即便有龐牧派人護著,也還是差點兒讓那些如狼似虎的捉女婿的人生撕了。
  
  可接下來的日子,衛藍依舊給鬧得沒法子,甚至就連許多朝中大員也覺得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難得又與定國公一脈有這樣深厚的淵源,便都旁敲側擊的問,又說自家女兒、孫女如何才貌雙全、溫柔賢惠……無奈之下,衛藍只好編了個謊放出去,微笑著對每一個上來說媒的人回復道:「我六親死絕,命硬剋妻。」
  
  大河嘿嘿笑道:「藍藍好看!」
  
  衛藍搖頭失笑,總算放鬆了些,又對晏驕拱手,戲謔道:「晏大人何須做什麼離別宴?不過一年也就回來了。」
  
  晏驕還有點不好意思,「你也知道了?」
  
  衛藍點點頭,順手倒茶喝,「如今京城上下還有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這聖人欽點開天闢地頭一號女捕快,當真是如日中天。只怕要不了幾個月,便會傳遍整個大祿朝。」
  
  雖然知道他發自真心,但晏驕還是沒辦法不吐槽這種計時單位:
  
  聽聽,「要不了」「幾個 」……這要放在現代社會,都夠一個網紅從出道到過氣走一個輪迴了。
  
  她這種履歷,合該是分分鐘置頂熱搜頭條預定的!
  
  「我真心替你歡喜,」衛藍打趣道:「只不知晏大人自己感受如何?」
  
  晏驕嘿嘿一笑,「美得很美得很。」
  
  最直觀的感覺就是爽!而且有了新身份之後,只要是大祿朝的案件,她都有權查辦,不必再像以前那樣束手束腳。
  
  兩人說笑一回,衛藍終於意料之中的問起任澤。
  
  晏驕道:「我猜到你就要問他,所以前兒寫信的時候還特意問了。他答應去龐大人手下當差了,只是你也知道,做不得官,不過當個流芳百世的才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衛藍唏噓道:「可惜了。我這狀元之位,本該是他的。」
  
  外面綠柳成蔭,柔條拂地,他時常想著,若是任澤也能在此大好春景之中漫步京城,該是何等快意?
  
  「話不好這麼說,」晏驕道,「意外、運氣,本也都是實力的一種,更何況他還叫我寬慰你呢,他自己都不在意,你非庸人,又何須自擾? 」
  
  衛藍笑笑,從懷中掏出厚厚一遝書信,「我暫時離不得京,他又不方便來,勞煩你幫忙將書信轉交給他。」
  
  晏驕點頭應下,正說話間,外頭掌櫃的敲門進來,小心賠笑道:「兩位大人,白四少爺和許姑娘來了,說要上來找晏捕頭呢。」
  
  他口中的許姑娘就是前頭跟晏驕一起陪白寧成親的許倩,前陣子晏驕才知道這位身量高挑的姑娘今年才不過十六歲,只是家族人遺傳長得高。
  
  白少爺則是白寧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白熙,行四,今年才十二歲,據說筋骨絕佳,乃是練武奇才。但因為過度崇拜廖無言,走文舉的意願非常強烈,奈何偏科嚴重,整個人就顯得非常掙扎。
  
  廖蓁只比他大不到兩歲,可二月份的縣試中已經中了案首,如無意外,一個秀才是穩穩的,這無疑進一步加重了他的壓力……
  
  許倩和白熙兩個人實際年紀相差不大,並且心理年齡無限接近,打小一塊上躥下跳,關係非常之鐵。
  
  這幾個月裡,晏驕但凡來京城都是應邀住在白家,時間久了,兩邊情分也就有了,聽說她要走,許倩和白熙都非常不捨,估計今兒也是順著摸過來了。
  
  晏驕笑著把兩人情況簡單跟衛藍說了,衛藍點頭,「無妨。」
  
  不多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響起,不約而同穿了雨過天晴色的許倩和白熙推門而入,「晏姐姐,你出來怎麼不叫我們啊?」
  
  白熙才要說話,一看見衛藍眼睛就亮了,連帶著呼吸都急促了,「你,你是今年的狀元衛大人?」
  
  聽聽這亂七八糟的稱呼,晏驕叫他們坐下,又給倒茶,笑著揶揄道:「怎麼,又喜歡衛大人了?」
  
  小少年道了謝,正色道:「衛大人是廖先生的弟子,還是狀元呢!」
  
  見他稚氣滿滿的臉上帶著憧憬,眼神澄澈,衛藍也心生歡喜,「我與晏捕頭乃是至交好友,你也不必見外,我虛長你幾歲,便喚一聲兄長吧。」
  
  白熙歡喜的應了,又跳起來躬身行禮,鄭重道:「衛大哥。」
  
  衛藍隨手解了扇墜,「匆忙一見,未曾備下表禮,拿著玩兒吧。」
  
  白熙恭敬受了,馬上繫在腰間給許倩顯擺。
  
  許倩看得直撇嘴,當即出言打擊,「有什麼用?你讀書又不成!」
  
  一句話氣的白熙嗷嗷直叫,如同炸了毛的雞崽子。
  
  衛藍失笑,看遍周身,只得又解了腰間掛的滴水壓腳墜子給許倩,「好算只來了你二人,不然只怕我今日便走不了了。」
  
  許倩笑著接了,「便是改日再給也是一樣的。」
  
  「改日豈不是要給你更好的?」白熙插嘴道,「不成不成。」
  
  氣的許倩又轉過頭去打他。
  
  晏驕和衛藍微笑著看這倆人耍寶,鬧過之後才說起正事,「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城了,你們都乖乖的,莫要胡鬧,叫家中長輩操心。」
  
  誰知這倆熊孩子對視一眼,嘿嘿直笑,「晏姐姐,我們跟你一塊走唄。」
  
  晏驕下意識覺得不妙,果然就見他們從懷裡掏出書信塞過來,直道家裡人都同意了。
  
  晏驕:「……」日哦。
  
  她非常懷疑許將軍是被這個妹妹折騰慘了,這才順勢推出來,沒看見才二十來歲的他髮髻體積已經非常可憐了嗎?
  
  與其整天提心吊膽擔心妹妹誤入歧途,還不如答應這一回,至少目的地明確,隨行的又是聖人嘉許的晏捕頭,而且估計再也沒有比定國公眼皮子底下更安全可靠的地方了。
  
  至於白熙,理由非常充分:想去看看姐姐姐夫,順便長長見識。
  
  連朝夕相處的白老夫人、白大人夫婦都給晏驕寫了信,估計是當面不好意思說……
  
  用詞自然是非常淺顯易懂,一言以概之就是:孩子不聽話,打幾頓就好了,千萬別省著力氣。
  
  晏驕有點焦慮,她是當了捕頭,不是孩子頭啊。
  
  可這麼多天了,人家家長對自己有庇護之情,如今不過託付捎帶一路,也沒什麼出格的。
  
  何況這倆熊孩子雖然偶爾稍嫌精力過剩,但都是大家子出來的,本質上還是很懂規矩、知分寸的,只要自己偶爾提點幾句,應該出不了大茬子。
  
  晏驕先跟他們約法三章,許倩和白熙都點頭如啄米的應了,然後歡呼雀躍著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看著他們蹦跳著離去的背影,晏驕和衛藍都撐不住笑了。
  
  還是孩子呢,活潑點兒沒什麼不好的。
  
  當晚,晏驕估摸著邵離淵在家休息的時候去敲門,結果管家笑著迎出來,說:「老爺說了,您只管去就好,不必來辭,左右一年之後也就見了。」
  
  晏驕失笑,知道這老頭兒矯情起來了,不願意面對離別場面,也不勉強,就將這幾天抽空做好的一大盒子零嘴兒奉上,「勞煩您囑咐下頭跟著的人,別叫大人吃多了,不然吃不下正經飯去。」
  
  邵離淵也是個工作狂,這些日子晏驕跟著他就沒按時吃過幾頓飯,於是那些肉乾啊虎皮豆什麼的就派上用場了。
  
  老頭兒雖然沒明著說,可晏驕私底下偷偷做了統計,發現他還挺嘴饞,吃的不比自己少……
  
  管家愣了下才接了盒子,估計也是這麼多年了頭一回見送禮送零嘴兒的,笑的就更真誠了,「小的明白。」
  
  晏驕又道:「對了,盒子夾層裡有秘方,吃完了叫廚子照著做就行。」
  
  管家越發不好意思,晏驕擺擺手,「無妨,我也不靠賣這個掙錢,大家吃著樂吧。」
  
  待送走了晏驕,管家親自把那沉甸甸一大盒子零嘴兒送到邵離淵桌上,又把她的原話複述一遍。
  
  正在看書的邵離淵眼皮都沒抬一下,挺不耐煩的攆人,「這是哄孩子麼,把老夫當什麼人了!拿走拿走。」
  
  管家置若罔聞,含笑退了出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搖曳的燭火偶爾爆出幾個燈花,在空氣中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邵離淵終於往盒子上瞥了一眼,哼哼幾聲,漫不經心的挑開盒子。見裡頭滿滿噹噹擺著十多樣,既有自己吃過的,也有沒吃過的,酸甜香濃的味道撲面而來,老頭兒就非常矜持的撚了一顆紫紅色的梅子放入口中。
  
  「唔!」
  
  也不知那妮子怎麼弄的,梅子肥厚,肉嫩多汁,一咬下去便湧出來許多酸甜的漿液,直叫人口水氾濫,老頭兒恨不得頭髮鬍子都纏到一起去了。
  
  待最初肆虐的酸味過後,清爽的甜味隨之而來,老爺子滿足的吐了口氣,閉著眼睛吞下去。
  
  梅子的滋味細膩又霸道,老頭兒沒忍住又吃了一顆,然後再一顆。
  
  等吃了三顆之後,才拿了一顆豬肉粒咬下去,沒咬動……腮幫子都垮了。
  
  倒牙了……
  
  他氣呼呼站起來,憤憤的在書房裡轉了幾圈,想了想,餘怒未消的將盒子重新蓋好,狠狠塞到書架上。
  
  可沒等他重新坐下便又站起來,走回去,拿了幾套平時不大翻看的書籍將零嘴兒盒子擋得嚴嚴實實。
  
  ——
  
  經過晏捕頭的親身經歷和實地總結後發現,將門之後大都具備皮實、耐操、不矯情等、聽指揮等優點,於是回俊寧府的路上,晏驕頻頻領著兩個小狗腿跟班捉鳥摸魚打兔子,伙食一度非常豐盛。
  
  第一次跑這麼遠的許倩和白熙都開心的不得了,恰好又是精力旺盛無處發洩的年紀,真是指哪打哪,好用的很。
  
  一眾小年輕快馬加鞭,三月三十就進了峻寧府。
  
  晏驕驗了腰牌,守門的士兵恭敬道:「前兒就有消息傳過來,卑職還不敢相信,如今也算親眼見了。」
  
  峻寧府、習慶府一帶距離京城不遠,而且又是晏驕的成名之地,消息是第一波傳過來的。
  
  這幾天晏驕已經開始對外界誇讚免疫,熟練地應對幾句,就帶著許倩和白熙他們往衙門跑。
  
  「等等!」
  
  路過一片野花叢時,晏驕心頭一動,翻身下馬,小心採了一大捧鮮豔嫵媚的花朵抱在懷中,又用手絹包好。
  
  「晏姐姐,你幹嘛呢?」許倩不解道。
  
  晏驕抿嘴兒一笑,突然有點緊張。
  
  還沒到衙門的,門口的幾個衙役先就瞧見了她,滿心歡喜的朝裡頭喊道:「晏捕頭回來了!」
  
  得了,看樣子大家都知道了,倒省了她講故事的功夫。
  
  不等晏驕進了二門,龐牧等人就已迎了出來,見她手裡捧著花皆是一怔,「這是?」
  
  晏驕忽然覺得口舌發乾,心臟砰砰砰狂跳起來,震得耳膜都疼了。
  
  她狠狠做了幾個深呼吸,同手同腳的走上前去,猛地把花堵到龐牧面前,一開口,竟結巴了,「成,成親不?」
  
  許倩在後頭臥槽了一聲。
  
  剎那間,院子裡巡邏的也不巡邏了,聊天的也不聊天了,連帶著廖無言等人臉上都漸漸蔓延開一種全新的,混雜著詫異、震驚和喜意的表情。
  
  晚春的風已經隱約帶了夏日的燥熱,吹得晏驕額頭上慢慢帶了濕意,掌心裡滿是汗,一條胳膊就這麼直挺挺的舉著,既沒有往前送,也沒往回收,整個人都好像定格了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龐牧終於從震驚中回神,聲音狂喜中夾雜著顫抖,「你說....」
  
  晏驕心一橫,眼一閉,又大聲道:「成親啊!」
  
  她還沒說完就被龐牧整個抱起來拋向空中,耳畔迴盪著這個男人欣喜若狂的應答:「成成成,咱們今晚就成!」
  
  回過神來的眾人哄笑一片,緊接著,呼哨聲、叫好聲如潮水般襲來,瘋狂洶湧。
  
  稍後,龐牧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抱著晏驕一路狂奔,衝到親娘岳夫人面前斬釘截鐵道:「娘,我們今晚成親!」
  
  然後……就被老太太抓著揍了。
  
  待一番混亂過後,這對準新人又被包括廖無言、董夫人,甚至是聞訊趕來的圖磬、白寧等一眾有經驗者群嘲。
  
  「成親哪兒像你們想的這麼簡單啊!」白寧哭笑不得道,「別的不說,彩禮、嫁妝,你們可一樣沒齊備!」
  
  「可不是?」董夫人笑道,掰著指頭細細數給他們聽,「如今你們都是牌面人物,這三媒六聘一樣都少不得,回回都要挑好日子,過完了一樣才能走下一樣。一年才有幾個好日子?這些事兒能湊到一年裡辦成也不算慢了。」
  
  一輩子一回的大事,又不是折騰不起,怎麼能突然就逮著一天辦了?天下就沒這麼弄的,傳出去還不給人笑話死?
  
  岳夫人親自翻了一回黃曆本子,直接就樂了,「趕巧了,天公作美,今年吉日不少,來年二月二龍抬頭拜堂正好!」
  
  大家便都歡喜起來。
  
  唯獨晏驕心裡突然打了個滾兒:龐牧乃定國公,要成親的話必須在京城國公府辦,按理說,不該妖魔化的,可……邵離淵是不是算計好了?
  
  又是一通忙亂不提,因岳夫人多年夙願成真,高興地活像年輕了十歲,拉著董夫人一併操持起來。
  
  又要請了繡娘來量尺寸,預備著做喜服。
  
  龐牧不大確定的說:「陛下應該會賜下冠服吧?」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冠和玉帶等配飾倒罷了,難不成光著身子穿那些拜堂?」
  
  晏驕和董夫人都笑。
  
  朝廷官員成親是有規定的,大婚當日,男女雙方所戴髮冠、配飾都得按著品級來由朝廷統一分派,其他的就要自己準備了。
  
  龐牧也跟著傻笑,「行,全憑您和嬌嬌做主。」
  
  滿臉無措的晏驕直搖頭,「我什麼都不懂。」
  
  老太太疼惜的拍著她的手,「好孩子,放心,我都給你安排得好好的。」
  
  這丫頭可憐見的,連個親人都沒有,又是外頭來的,這會兒估計兩眼一抹黑呢。
  
  「說起來,」到底董夫人心細如髮,突然小聲道,「來日驕驕出嫁,可從哪裡走呢?」
  
  眾人都被問住了。
  
  自古都是新娘在娘家等著新郎迎親,可晏驕……在這裡舉目無親。
  
  晏驕揪了下衣角,心裡有點酸酸的,才要想著說點什麼調節氣氛,忽然就聽廖無言雲淡風輕道:「這也不難,你認了我作義兄就什麼都有了。」
  
  眾人俱都眼前一亮,才要說好,卻聽白寧道:「那可不行,還是我們兩個拜了姐妹的好。」
  
  廖無言失笑,「成親當日,兄長背著新娘子上花轎,難不成叫她再去認你兄長作義上加義的義兄?」
  
  白寧瞬間耷拉了腦袋,圖磬忍笑,拍了拍她的手。
  
  白熙挺身而出,「不如我....」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眾人異口同聲道。
  
  於是白四少爺也耷拉了腦袋。
  
  待眾人商量一回,決定採取廖無言的建議,讓晏驕先在四月初八那日認了乾哥哥,然後由他和董夫人作為女方娘家人,正式出面與岳夫人商討婚事細節。
  
  大事定下來之後,男女雙方反而被攆出來,成了大閒人,晏驕和龐牧面面相覷,齊齊傻笑出聲。
  
  「晏捕頭回來了,」兩人正笑著,許久不見的任澤從外面回來,「兩位如此開懷,必然有好事將近。」
  
  「是極是極,」龐牧哈哈大笑道,「我們明年二月二就要成親啦,到時你也來喝一杯喜酒!」
  
  任澤道了恭喜,「只要兩位不嫌棄。」
  
  「別說胡話了,」晏驕笑道,又瞥見他鞋底似乎沾了泥土,便順口問道,「才從外頭回來?」
  
  任澤輕笑出聲,微微垂了眼睫,「晏姑娘細緻入微,這個捕頭,真是當的對極了。」
  
  龐牧道:「看過之後,安心了?」
  
  任澤對他作了個揖,點點頭,「我從她墳上取了一點土,把自己的頭髮剪了一縷壓在裡頭……」
  
  他微微笑著,眼中滿是溫柔,「如今我是良籍,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的說那是我的妻子了。」
  
  晏驕張了張嘴,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出言安慰道:「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好好活下去。」
  
  任澤輕輕點頭,手指不斷撫摸著腰間那隻已經很舊了的荷包,怔怔的出神,「本來我想隨她而去的,可諸位大人為我夫妻二人奔波勞碌,我不能這樣無情無義,」他笑的有些羞澀,「只好委屈她再等我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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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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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見了任澤,晏驕難免又想起玉容,也不知那可憐的姑娘如今怎麼樣了。
  
  「上月聽說她出家了,」龐牧道,「最近你忙著兩頭跑,眼見著下巴都瘦出尖來了,就沒跟你說。」
  
  近來城裡沒什麼大案子,難得平靜,兩個人已經許久沒像現在這樣自在說話,便沿著廊下密佈的爬山虎瀑布慢慢地走著。
  
  「出家?!」晏驕詫異道。
  
  「不然還能去哪兒呢?」龐牧抬手替她擋開前頭伸出來的一支爬山虎,嘆道,「許是因任澤的事觸動了心腸,聖人並未遷怒幾個犯官不知情的家人和下人,那些人養尊處優慣了,一朝大廈傾頹,卻往哪裡去?若是流落在外,還指不定落得什麼下場,倒不如青燈古佛,好歹能保一世安寧。」
  
  晏驕默然不語,想了會兒,「我想去瞧瞧她。」
  
  龐牧點頭,「去吧,不過過幾日就是院試,我一時脫不得身,不能陪你同去了。」
  
  晏驕莞爾一笑,「我又不是沒出過門,哪裡就非要人陪了?」
  
  「小沒良心的,」龐牧酸溜溜道,「人家媳婦兒都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褲腰帶上,你倒灑脫的很。」
  
  「不想走的,攆也無用;」晏驕倒背著手搖頭晃腦道,「不想留的,就是剁了腿,爬也爬走了。」
  
  感情這種事講究的從來都是兩情相悅,剃頭挑子一頭熱只是白瞎,若龐牧對她無意,纏爛打又有什麼趣兒?還不如專心發展事業,做她的第一號女捕頭呢。
  
  女人嘛,要麼事業,要麼銀子,總得有一樣攥在手裡才能心不慌。
  
  如今,她可是領雙俸的事業型女強人了。
  
  「聽聽,這倒是悟道了,」龐牧啼笑皆非的說,「我瞧著,儼然是給邵老頭兒給帶壞了。」
  
  晏驕噗嗤一笑,「別瞎說啊,人家老爺子挺好的,可照顧我了。」
  
  龐牧哼哼道:「他就沒安好心……」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時不時跟遇見的人打個招呼,雖說得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可就是覺得舒服。
  
  龐牧把人送回院子裡就走了,院試在即,他也不能真的一點都不管。
  
  阿苗和小金、小銀在廚房裡忙的熱火朝天,聽見動靜都迎出來,這個問渴不渴,那個問累不累,又是端茶倒水搥背捏腿的。
  
  「忙活什麼呢?」晏驕笑道。
  
  「您好不容易回來,難得又得了官兒,這可是咱們大祿朝從來沒有的大事,將來史書上也必然會有一筆,」阿苗滿面紅光的說,「怎麼著也得擺個接風宴。 」
  
  小金小銀也在一邊狂點頭,又說消息傳回來之後,外頭好些人突然就對她們熱情許多,更有想進來伺候的。
  
  晏驕名聲大噪,整個小院兒裡的人都跟著水漲船高,阿苗等人自然高興。
  
  平日裡總有人說仵作晦氣,女仵作更是陰上加陰,晦氣上頭加晦氣,如今好了,師父搖身一變成了聖人欽點的捕頭,看他們還有什麼臉面、什麼膽量說!
  
  「這個不錯,我喜歡。」晏驕又問起菜譜,指點了一回。
  
  一時又有大廚房的大師父帶著菜單來請示,亂哄哄的熱鬧起來……
  
  雖然精神亢奮,但畢竟一路車馬勞頓,晏驕也真的是累慘了,胡亂吃過飯後就狠狠睡了三個時辰,一覺起來天都黑了。
  
  「師父醒啦?」阿苗正在外間給她熨衣服,聽見動靜就道,「師父起來吃晚飯吧。」
  
  「晌午吃的還沒消化,先放著吧,」晏驕揉著眼睛道,「對了,明天一早你跟我出去一趟,順帶檢查下你最近的功課有沒有落下。」
  
  次日一早,晏驕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到一陣春蠶啃食桑葉一樣的沙沙聲,起來後推開窗子一看,濕漉漉的空氣撲面而來,呦,下雨了。
  
  春雨貴如油,這可是個好兆頭。
  
  「師父,小廚房照您以前給的方子做的肉沫醬香餅和豆腐腦,趁熱吃吧,」阿苗端了飯進來,笑道,「我特意囑咐她們多多的刷了醬。 」
  
  金燦燦的餅上面厚厚的塗著一層棕紅色的瑩潤辣肉醬,裡頭還夾著翠綠的蔥花,熱氣香氣咕嘟嘟直冒,看著就有食慾。
  
  「幹得好。」晏驕一邊胡亂綁頭髮,一邊抽空朝她比了個大拇指,嘴巴裡都開始分泌唾液了。
  
  醬香餅的精髓就是醬,給多點才好吃。
  
  「外頭下雨呢,師父,今兒還出門嗎?」阿苗熟練地給她往豆腐腦上灑了料,「出去的話是坐車還是騎馬?騎馬的話我就去叫人準備蓑衣。」
  
  晏驕快速洗漱了,「坐車吧。」
  
  大路還好,都被人來人往踩得石頭似的梆硬,可那些小路就不成了,馬蹄下去泥湯能飛起幾尺高,水裡指不定有什麼穢物,冒雨跑一回就得搭進去一套衣裳,不划算。
  
  套上車,帶著馬,天好的時候騎馬,下雨就坐車,什麼都不耽擱。
  
  師徒倆麻溜兒吃了早飯,叫上小六和小八就出發了。
  
  這場雨來的溫柔,不急不緩的像個老好人,路邊野花壓下去又彈起來,搖頭擺腰示威也似,它也不惱,好脾氣的一次又一次再壓下去。
  
  龐牧給了地址,是一處叫煙霞庵的尼姑庵,地方有點偏,但所幸距離峻寧府不遠,約莫三兩天也就到了。
  
  等真正到了煙霞庵跟前,晏驕才切實體會到龐牧口中「地方有點破敗」是什麼意思:
  
  小小一座土庵,灰不溜秋的,圍牆都塌了幾處,縫隙中頑強的長出青草隨風搖擺,甚至還應景的開了一點嬌嫩的小花。
  
  寫著煙霞庵三個字的牌匾更不講究,彷彿隨手從哪裡撿了塊破木頭,略一沖刷,寫了字就掛了上去,如今風吹日曬,字跡早已斑駁,剛才他們差點走過了。
  
  過來開門的尼姑低眉順眼的,聽說他們來找無憂就帶著進去了,幾乎沒什麼戒心——只是男人不許進。
  
  見到玉容的瞬間,晏驕差點沒敢認,因為眼前這個黑瘦乾癟的女人與記憶中光彩照人的張家小姐簡直判若兩人。
  
  還是玉容先上前行了禮,「晏施主。」
  
  許久不見,這個姑娘身上那種溫暖柔和的氣息已經不見,晏驕突然就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說什麼呢?問她過得好不好?何其諷刺。
  
  反倒是玉容似乎看出她的為難,平靜道:「多謝施主記掛,如今無憂塵緣已斷,再沒什麼不好了。」
  
  看著她黑紅龜裂的雙手,晏驕有些心酸,突然鬼使神差問了句,「你後悔嗎?」
  
  玉容垂了眼睛,神色有些淡漠,「既入空門,自該無欲無求,哪來的悔?」
  
  原本她只是想給方姐姐討個公道,卻不曾料到背後竟還有這諸多隱情,更未曾想到將方姐姐推入地獄的,恰恰就是她的親爹。而自己一直敬仰著的父親,竟在背地裡試圖殺人滅口……
  
  聖人殺頭抄家的旨意剛下來時,她整個人都亂了,大義滅親四個字如千斤巨石壓在頭頂,面對家人的哭喊和唾罵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好像就只是抽了一根稻草,卻不知稻草後面連著的是一整座搖搖欲墜的大山!稻草抽離的瞬間,大山轟然倒塌。
  
  她也曾想過一死了之,可煙霞庵的師父告訴她,世間一切皆有因果,此番種種早已有跡可循,而打開這個口子的不是她,也會有別人。
  
  慢慢的,玉容也就想開了,開始給所有的人唸經,也包括她自己。
  
  她替人昭雪,卻似乎也害了人。
  
  昔日表姐說起粗茶淡飯避之唯恐不及,可如今看來,她到底是練出來了,水也挑得、柴也劈得,日日粗布衣裳青菜豆腐,反倒覺得比以前的錦衣玉食更能叫她安心。
  
  晏驕走的時候,拐去正殿,對著佛像磕了頭,將身上能捐的銀兩都捐出去了。
  
  玉容只是冷眼旁觀,既不感謝,也不阻攔,最後微微行了一禮。
  
  晏驕走時,她送到門口,「無憂一切都好,施主日後也不必來了。」
  
  晏驕張了張嘴,「你多保重。」
  
  玉容又是一禮,面上沒有一絲波動,「施主慢走。」
  
  說完,就關上了門,等外頭離去的腳步聲響起時,她才緩緩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此生無以為報。
  
  「無憂,你去哪裡了?」一個和她年歲差不多的女尼從後頭轉過來,「咱們該去挑水了!」
  
  「來了!」無憂連忙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抹了把臉,小跑著過去了。
  
  從今以後,世上只有無憂。
  
  回去的路上,晏驕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整個人都有些鬱悶,弄的阿苗他們也都不敢胡亂出聲了。
  
  眾人一路狂奔,以驚人的速度回到峻寧府,結果剛到衙門口就碰上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婦人頭纏紗布從衙門裡出來,被一個年紀相仿的漢子背著,在家人的攙扶下艱難遠去。
  
  晏驕下意識讓了路,又問上前牽馬的衙役道:「這怎麼回事兒?」
  
  「嗨,別提了,都是這個月的第二起了!」那衙役嘴巴倒還伶俐,一邊抱怨著,一邊就把事情原委說了。
  
  原來晏驕回來之前,峻寧府外就發生過一起類似的案件,都是婦人單獨外出時被人打傷後掠奪財物,犯人至今還沒抓到。
  
  連環搶劫案?晏驕本能地將注意力轉移到案情上,腳下生風的往裡走,又隨手抓了個人問:「大人呢?」
  
  「在二堂。」
  
  大約因為剛問完受害者,人聚集的還挺全乎:龐牧、廖無言、圖磬和齊遠一個不少,馮大夫、張勇、李濤和郭仵作、賈峰,方興、杜奎等人也都在。
  
  其實單純論起處理程式,打傷的案子未必會比打死人的案件輕快多少,因為這裡頭還涉及一個仵作驗傷的問題,關係到日後抓到犯人後量罪定刑,比較敏感,很多風波也是由此而生。
  
  見她進來,除了前頭三人之外,連帶著齊遠都先行禮問好,「晏大人。」
  
  晏驕愣了下才回過神來,「不必多禮。」
  
  剛升官還沒適應呢,她都忘了自己如今也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直屬中央,比知縣還高一品兩級。
  
  她才來,對之前的案子一無所知,龐牧先叫人拿了資料,一邊看一邊聽。
  
  大約二十天前,有名叫黃花的村婦早起進城買賣,因家所在的鎮子偏僻遙遠,回去時天色就有些晚了,半路上被人從後面打昏,還是家人等不及出來找才發現的。
  
  因為是府城直屬鎮子的案件,所以當時就直接報了上來,那日是張勇和馮大夫聯合給驗的傷,前者親自手寫記錄。案卷上寫的是頭皮撕裂,流血多,暈眩噁心,休息後敘事清晰無遺漏,無多餘不適。
  
  晏驕暗中點了點頭,應該就是輕微腦震盪。別的不說,張仵作寫的這些確實很不錯,簡單且直抓重點,一目了然。
  
  龐牧當時就派人去現場勘查,可惜位置偏僻、天色又暗,周圍根本沒有人經過,完全找不到任何人證物證。
  
  最初大家擔心的是傷人後姦,所幸黃花周身完好,只是辛苦賺來的銀錢和頭上一根細細銀包銅簪子都不見了。
  
  黃花只是個尋常村婦,饒是略健壯能幹些,卻也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一時又驚又嚇又傷又氣,直接病倒了,聽說這幾天才略略能下地了。
  
  今天來報案的婦人也沒個正經名字,龐牧只得叫她洪氏。
  
  「洪氏今年三十五,黃花三十三,年紀相仿,且都是與僻靜處被人打倒後掠去財物,目標、手法一致,應該是同一人所為。」
  
  眾人對此皆無異議,只是馮大夫皺眉道:「洪氏的傷要比前一人重些,老夫問了幾句話,她都說記不得,且看她傷口和脈象,日後難免留下病根。」
  
  那家人見衙門裡也有大夫,聽說還是什麼御醫出身,就求著他又看了一回。
  
  杜奎道:「我帶人巡視過現場周圍,沒有什麼特別清掃的痕跡,且擊打手法拙劣,應是尋常人所為,一下輕一下重也是可能的。」
  
  眾人聞言點頭,「確實。 」
  
  「兇器能定下來了嗎?」晏驕問道。
  
  「能,」杜奎道,「黃花案發時下雨,隔得又遠,咱們的人過去後現場都被沖泡、踩壞了,基本上什麼都沒找到。倒是洪氏這個,剛才屬下帶人去看了,找到一塊沾血的石頭,傷口也對的上。」
  
  說完,就把一塊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石頭呈上。那石頭果然極其普通,只是在略尖一端沾了血跡,除此之外,看上去簡直跟城外任何一塊石頭都沒有分別。
  
  「之前黃花的傷口也是石頭打的?」晏驕追問。
  
  杜奎下意識看向馮大夫,後者點頭,「應該錯不了。」
  
  晏驕本能的皺眉。
  
  就地取材,又不能驗指紋,兇器這條線算是斷了。
  
  如今大家都用慣了晏驕提供的翻轉大石板,現在開會也是在上面邊寫邊討論。
  
  聽著他們說話的當兒,晏驕將石板上兩處案發地點所在地圖簡單拷貝下來,在小本本的新一頁上寫下一行字:
  
  犯罪升級?還是巧合?
  
  「方興、杜奎,你們帶人去查查這兩人的社會和家庭關係,看有什麼交集和仇怨沒有,仔細些,別漏了。」跟晏驕混久了,龐牧不自覺也學了許多新詞兒,因簡單明瞭,大家接受的也很痛快。
  
  九成以上的案子都是熟人作案,動機不外乎愛恨情仇,即便這兩個案子看起來都像是單純劫財,卻也不能排除障眼法的可能。
  
  而據家屬交代,黃花和洪氏素未謀面,而且住的又遠,若果然能找出交集,偵查的大方向就有了。
  
  「別的地方還有類似的案件嗎?」晏驕問道。
  
  龐牧顯然也想到這一點,「已經叫人四處聯絡了,這幾日應該就會有消息。」
  
  若果然是同一人所為,或許並不只有這兩起。將既有線索都綜合起來過一遍,有可能會有意外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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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晏驕反復看著本子上寫的幾點線索,覺得還是應該去現場看一看。
  
  洪氏遇襲現場位於城外三十里,快馬往返不到一個時辰就夠了。而此時申時過半,春日天黑的早,龐牧到底不放心,決定親自陪她走一趟。
  
  「讓杜捕頭陪我去就行了,」晏驕知道他最近在忙院試的事,已是腳不沾地,「再說,還有小六小八呢。」
  
  「小心無大錯,」龐牧不由分說的叫人去牽馬,「這邊有廖先生盯著呢,一會兒也就回來了。再說,眼見這是一起連環案,若不及時告破,必然人心惶惶,考生和考官們也不能安心應對了。」
  
  他執意如此,晏驕也不再堅持,一黑一白兩匹馬旋風似的直奔城外而去。
  
  一路上晏驕都在暗暗觀察:
  
  這一帶幾乎全是荒野,路邊甚至偶爾還會冒出幾座墳頭。幾棵枯死的樹上不知什麼鳥兒頂著一身黑的不見光的羽毛,眼珠亂轉的嘎嘎叫著,風一吹,四周一人高的野草刷拉拉響成一片,越發嚇人了。
  
  不知是不是洪氏遇襲的消息傳開,他們到的時候,那條本就偏僻的小路上半個人影都看不見,只剩下前不久衙役們用繩子綁著木棍圈出來的一塊現場,孤零零的可憐。
  
  晏驕翻身下馬,舉目四望,唯見一片草木凌亂,別說人煙了,就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大出來。
  
  「當時犯人應該就是藏在這裡,」龐牧指著路邊明顯凹下去的一片草叢道,「待洪氏走近,突然躍出。」
  
  晏驕點點頭,「究竟是什麼人會選擇在這種地方伏擊?」
  
  若說圖財,這個地段實在說不上好。
  
  因為這條路早前是牧羊人常走踩出來的,後來不知哪年生過幾場大的羊瘟,漸漸地就沒人養羊,這條路也跟著差不多荒廢了,只有路盡頭的西山村離著近,不少膽子大的村民會圖方便抄近道。
  
  而西山村,跟富足扯不上一文錢的關係。
  
  「兩名受害者都說事先並無異常,待聽到身後有動靜,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打倒了,」晏驕抱著胳膊,圍著現場踱步道,「應該是個身手很敏捷的人。 」
  
  遇襲後,黃花是被家人找到的,洪氏則是自己醒過來後蹣跚到家,然後先找村裡郎中簡單處理了,這才帶到官府報案……兩次案件都發生在天黑後,又是這樣偏僻荒涼的路段,人本能的就會提高警惕,反應也會比平時更快。而那名犯人卻依舊可以輕鬆打她們一個措手不及,絕對不會是什麼舉止笨拙的。
  
  可習武蔚然成風的峻寧府轄下,最不缺的就是身手敏捷。
  
  龐牧點頭表示贊同,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個圈,代表府城和兩個案發地的位置,「兇手可能就是附近村鎮的人,因為案發時城門已然關閉,兇手即便逃竄也無法進城,這樣頻頻徹夜未歸,很容易露出馬腳。而且這裡距離府城太遠,步行少說也要大半天,就為了搶那點碎銀?太不合常理。若是村鎮就不同了,一來便於藏匿……」
  
  兩名受害者都是普通農戶,黃花被搶的財物加起來也不過五錢銀子,洪氏更少,只有四錢,這樣的付出和回報,完全不成正比啊。
  
  晏驕又在這裡細細看了一回,終究沒能得到新的線索,決定順道去受害者家裡看看傷口。
  
  先是洪氏。
  
  這是一戶極其普通的人家,三代人住在一個屋簷下,院子裡養了一條狗、幾隻雞鴨,角落裡還有一隻豬,雞鳴狗叫響成一片,充滿最淳樸的生活氣息。
  
  臨近傍晚,眾人正忙著燒火做飯,見知府大人親自前來,都嚇得了不得,哆哆嗦嗦出來跪了一地。
  
  晏驕說明來意後,洪氏的男人還有些緊張,「可您,您不是仵作嗎?」
  
  他婆娘可還活著哩!
  
  到底是鄉下,百姓們只是埋頭務農,並不似大城百姓那樣消息靈通。
  
  這個老實男人的心思在面上顯露無疑,晏驕啼笑皆非道:「陛下英明,如今我兼領刑部捕頭一職,協從查辦各地案件。」
  
  聽她解釋後,眾人不禁駭然,又稀裡嘩啦的跪了一回,「大人」「捕頭」的亂喊一氣。
  
  刑部具體是幹嘛的,這些老實巴交的百姓根本不清楚,但「陛下」二字還是聽得懂的,頓時就覺得眼前這位姑娘周身都泛了金光。
  
  此時天邊已經燒起五彩斑斕的晚霞,光線昏暗,晏驕跟他們討了油燈,舉在洪氏後腦勺附近細細的看。
  
  因為要處理傷口,所以後腦勺的大片頭髮都被剃掉了,露出來一道十分觸目驚心的傷痕:石頭砸的本不似利刃割裂那般整齊,相當一部分錶皮直接就被砸爛了,現出下層泛白的皮層茬口,看著格外嚇人。
  
  之前看張仵作的驗傷記錄時就有「撕裂明顯」的字樣,但真實的撕裂情況還是超過了晏驕的想像。
  
  被當做兇器的石塊並沒有特別突出的棱角,正常情況下,砸傷的傷口應大體為圓形,可洪氏後腦勺這處傷口卻有明顯向下向兩邊撕裂的痕跡。
  
  「大人,」洪氏忽然怯怯的問,「這個也能看出線索來?」
  
  晏驕將剛冒出來的一點想法收回去,點頭安慰道:「能。我現在雖然不方便告訴你,但我們保證,一定會盡快將犯人捉拿歸案,還你一個公道。」
  
  洪氏感激的道謝,又眼帶淚花的焦躁道:「可,可我好些事都記不起來了,是不是以後就是個廢人了?幾個孩子還這麼小……」
  
  「別急別急, 」晏驕忙出言安撫道,「你到底是傷了頭,得好好養著,過些日子沒準兒就想起來了。再說了,總算人沒有大礙,這才是頂頂要緊的大事。至於那些小事,即便想不起來也不打緊。」
  
  洪氏的男人也笨嘴拙舌的勸了幾句,「就是,你看,大人都這麼說了,她可是見過聖人的!」
  
  晏驕: 「……」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
  
  「姐姐,你是官兒嗎?」一個抱著爹爹大腿的小丫頭忽然探出頭來,紅腫著眼睛,小心翼翼的問道,「能把打娘的壞蛋抓到嗎?」
  
  晏驕彎下腰去,輕輕摸了摸她的朝天辮,「一定會的。」
  
  從洪氏這裡離開後,晏驕明顯亢奮起來,而等看完黃花的傷口後,這種情緒就到達巔峰,不待龐牧發問,她自己先就迫不及待的說起來。
  
  「天闊,你發現沒有,兩名受害者的身材都比較高大健壯,」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空中微微晃動著幾點星子,但都不如晏驕的眼睛亮。這是一種發現了線索的興奮,「而她們的傷口走向都很一致,兩側下拉!」
  
  她的淨身高差不多有一百七十公分,在大祿朝女子中算是出類拔萃的,在今天之前見過不相上下的只有許倩,而今天這兩名受害者,卻都比她還高出一點!
  
  這絕對不是巧合這麼簡單。
  
  久經沙場的人哪怕不用心琢磨也對傷口很有心得,龐牧如今越發有經驗,順著她說的想了一回,「你是說,犯人比她們矮,而且是矮很多?」
  
  「對!」晏驕斬釘截鐵道。
  
  要從背後襲擊人,正常情況下會有一個托舉兇器的動作,而手臂一旦舉起,兇器能達到的高度少說也會增加幾十公分,傷口往往只會集中在一個地方。
  
  而黃花和洪氏的傷口卻明顯往下拉扯,最大的可能就是犯人擊打後有一個往下拖拽的力,更準確的說,是犯人太矮了,勉強舉起石頭砸了受害者的後腦勺之後,沉重的石塊在重力作用下下滑,順勢將已經破裂的頭皮進一步撕扯,造成一種近乎摩擦的痕跡。
  
  龐牧心頭一沉,「難不成,是孩子?」
  
  其實得出這個結論後,晏驕的心情也非常複雜,一來是案情有了轉機,值得慶祝;然而這樣的轉機,卻又著實叫她高興不起來。
  
  「也有可能是身體沒長好的大人。」晏驕補充了另外一種可能,但直覺和本能都告訴她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許是為了迴避這種悲劇似的推測,晏驕立刻說起她的另一個收穫。
  
  「另外在作案動機方面,我還有一種想法。在絕大多數針對女性的作案中,往往會伴隨性方面的暴力行為,但兩名受害者卻沒有任何額外傷害。再結合兩人個人特徵的驚人相似,是否是一次有針對性的發洩作案?也許搶錢才是順帶的。」
  
  龐牧點頭,「我也有這種懷疑。不過僅憑咱們目前掌握的證據,想要抓人太難了。 」
  
  兩人回到衙門時已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街上許多酒樓飯莊內也飄出濃郁的飯菜香氣。
  
  到了飯點了。
  
  聞著這種熟悉的味道,兩個人瞬間被從緊張的案情分析拉回煙火塵世。
  
  大老遠就見阿苗墊著腳尖在衙門口眺望,見他們回來,忙一臉喜色的迎上來,「大人,師父,你們可回來了,走的時候話都不說明白,我們可急死了!」
  
  晏驕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呀,這麼涼,等了多久了?走走走,快先進去,別著涼了。」
  
  這才三月底,夜裡也是涼嗖嗖的,這小丫頭就穿了一件白日裡的紗衫傻站著,可不給凍透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才說完,阿苗就狠狠打了個噴嚏。
  
  晏驕都給她氣笑了,「你啊你,叫我說什麼好,你家大人乃是以一當百的英雄角色,他不打別人就好了,難道誰還能拿我們怎麼樣嗎?快去給自己煮上一大碗薑棗茶,多多的加些紅糖,趁熱喝了。」
  
  人回來了,阿苗也安心了,當即憨憨一笑,抱著胳膊轉身跑回去。
  
  晏驕看著她的背影直搖頭。
  
  「恰如你所言,為夫確實神勇無比,」龐牧突然道,「你這麼信任我,依靠我,我很高興。」
  
  晏驕一怔,笑著拍了他一把,有點不好意思,「瞎說什麼,還沒拜堂呢。」
  
  「這兩邊都開始走禮了,鐵板釘釘的事兒,你就是我媳婦兒!」見她害羞了,龐牧偏要梗著脖子繼續說,「我跟你講,為夫不僅以一當百,還能以一當千、當萬,你要的安全感,我給得起!我還能當哎別走啊!」
  
  晏驕捂著耳朵不聽,腳下嗖嗖走得飛快。
  
  龐牧就在後頭嘻嘻哈哈的追,追上了就繞著圈兒的嘮叨,瘋狂自誇,聽得路過的廖無言都呆了。
  
  完了,大人瘋了!
  
  四天之後,龐牧送走了前來督考的考官,迎來了去周邊各處詢問是否有類似案情的衙役們。
  
  「回稟大人,在三月十九那日,上山村也曾發生過一起類似的案件,只是因為情況並不嚴重,所以當地知縣並未上報,現在也還沒找到兇手。」
  
  龐牧忙拿了卷宗翻看,一邊看一邊將上面記錄的關鍵資訊念給大家聽。
  
  這位受害人是個媒婆,性格潑辣體格健壯,膽子大得很,案發當日是給一個外村的姑娘保媒去的,回家來時有些晚了,但她素來不怕事,只是摸黑往回走,結果半道上遭了毒手,如今還沒法兒出門呢。
  
  當聽到關於媒婆當日衣著打扮的描述時,晏驕猛地站了起來,「你們還有誰記得,黃花,也就是目前為止第一位受害人當天的穿著嗎?她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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