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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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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少地瓜】大縣令小仵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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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00:57 |只看該作者
150、番外【任澤方梨慧一】

  又是一年春帶雨,滿樹梨花惹人憐,清風吹得滿池皺,簌簌衣衫徒襲染。
  
  習慶府自古多出文人,好像水土裡就帶了那麼點兒翩然氣韻,以至下頭尋常百姓也慣愛賞花鬥草,做些風流雅事。
  
  這日城外起了花神廟會,熱鬧非凡,又從昨兒夜裡就飄了點薄雨,出來尋花問柳的人便少了許多,連著天香樓的老鴇蘭姨都懶怠起身。
  
  青樓楚館麼,白日裡本就不是正經營生的時候,難得人少,索性偷個懶兒罷。
  
  春日熏風天生一股纏綿,吹著春雨也有氣無力的,牛毛似的一層慢悠悠蕩開去,好似誰家朝天井裡抖了一蓬紗。
  
  蘭姨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斜靠在二樓欄杆上朝外胡亂掃了兩眼,聽得走廊盡頭小門吱呀一聲響,搖扇子的動作頓了頓,便扭著腰肢起了身。
  
  「抄完了?」她對這裡頭走出來的白衣少年問道。
  
  那少年聞聲回身,露出來一張好白淨面皮,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俊眉朗目,倒是清然好個相貌,全然不似脂粉地出沒之輩。
  
  「抄完了。」他微微笑了笑,恰似外頭吹皺的一池春水。
  
  蘭姨當年曾懷過一個孩兒,可終究不能生下來,心下愧疚,每月便會使人抄幾卷經書燒了。他生的出色,一筆字也俊秀,打來了之後便慢慢攬了這活計。
  
  看著他這個樣子,蘭姨心中既歡喜又難過,面上卻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隨意的從袖中抽了一捲紙塞過去,「你不是整日家說什麼姓唐的官兒一筆好字天下少有,只是常人難討要?噥,拿去玩吧。」
  
  少年一愣,下意識展開看時,眉眼間就染了幾分欣喜,「您哪兒來的?」
  
  蘭姨嗤笑一聲,有些得意的搖著扇子道:「男人麼,略灌幾杯黃湯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莫說叫他寫字,便是簽個賣身契也使得,值甚麼!」
  
  少年的神色就複雜起來,遲疑道:「唐先生……不至於吧?」
  
  傳說那唐先生品行高潔,從不留戀風花雪月之事,所以才能寫出那樣清冷孤傲的字,又怎麼會出入天香樓?
  
  蘭姨捂著嘴咯咯笑起來,笑了半日才忍不住用塗了鮮紅荳蔻的手指點了點少年的額頭,幽幽道:「阿澤啊,你還是太嫩了些。」
  
  男人,哪兒有不偷腥的?
  
  見她這般,阿澤便漸漸垂了眼眸,再看手中那些紙張時,難免有些膩味起來。
  
  蘭姨看出他心思轉變,也不戳破,只是問道:「今兒下雨呢,還要出去嗎?」
  
  阿澤嗯了聲,順手將幾張紙折疊後揣到袖子裡,溫潤道:「今日城外廟會一帶必然人多,我去彈琴,想來掙得也多些。」
  
  蘭姨嘆了口氣,才要說話,卻聽他又低低道:「多攢些銀子總是好的。」
  
  天香樓照顧他們母子他是知道的,他們卻不好揣著明白裝糊塗。
  
  說來這世上的事當真奇怪,人的身份、處境甚至是品性都會變,可唯獨有一樣不會變:銀子。
  
  官妓複籍無望,待來日他們母子老去,銀錢便是唯一指望了。
  
  聽了這話,蘭姨便有些無奈,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出口,「罷了,去吧,當心著些人。」
  
  阿澤道了謝,轉身回另一個房間換衣裳、取琴去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蘭姨又搖了幾下扇子,到底覺得莫名煩躁,索性甩手走了。
  
  天香樓乃是以歌姬、樂妓出名的地方,時常有獲罪官員家眷罰沒而來,雖也偶有皮肉生意,到底還算女錶子立了牌坊,略清高些。
  
  這少年阿澤,便是數年前與一位小官兒太太,如今改名為煙巒的樂妓一同過來的。
  
  蘭姨自己當年便是類似出身,樓內上下更多有走投無路之輩,見他們孤兒寡母的,難免有些憐惜,便都伸手拉一把。對這姓任的小子睜隻眼閉隻眼,也不叫他上臺前來,只在後頭做些抄寫、盤算的活計。而那煙巒說來也是可笑,分明都到了這個地步,每每賠笑彈曲兒掙了銀子來,卻還是巴巴兒的買了書給兒子讀。
  
  蘭姨時常也問,「都到瞭如今這個地步,從良是不能夠了,科舉都不能考,還讀什麼呢?」
  
  煙巒也時常被問住,眼底翻滾著淒苦,滿面茫然的搖頭, 「我也不知,可總不好眼睜睜看著他落得你我一般的下場……」
  
  統共就這麼點念想了,若是再收了,真是不知該指望著什麼活。
  
  兩個女人就都不說話,只是怔怔發呆。
  
  在天香樓這種地方,若不尋些指望,只怕真要把人給逼瘋了。
  
  卻說任澤出了擎一把歲寒三友油紙傘出了天香樓,穿過濛濛霧雨繞了幾個巷子,沿著大道一路出城去了。
  
  每逢節日,出入城的人數便急劇攀升,為保安全,各處城門便會要求百姓們主動上前出示身份文書。核實身份時,那守衛見他是賤籍,不由詫異的多瞧了幾眼,待到最後,眼神中就帶了鄙夷和猥瑣。
  
  這樣的視線任澤這些將年見過太多,如今心中已興不起波瀾。
  
  「軍爺,我能走了嗎?」他微笑問道。
  
  那守衛愣了下,燙手山芋似的將文書丟過來,「哦,走吧走吧。」
  
  任澤點了點頭,走出去幾步,卻已聽得背後幾人議論起來:
  
  「青樓裡竟還有這樣的貨色?唬的老爺以為是個讀書人哩!」
  
  「哈哈哈,你忒的見識短淺,聽說賣屁股的入巷起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哩……」
  
  「呸,裝甚麼,指不定見了那些有錢的大爺們,自己就剝了衣裳摟上去親起嘴兒來,哈哈哈哈!」
  
  那幾個人嘴裡不乾不淨的說著葷話,後面更放肆大笑起來。
  
  任澤本以為這麼多年下來,自己已經熬得習慣了,麻木了,可如今這些話卻仍舊輕而易舉的穿破他自以為是的硬殼,刀子似的紮到心窩裡,熱血嘩啦啦淌了滿地。
  
  他死死抓住背上琴囊,木然的走著,直到撲面而來的濕漉漉的花香混著此起彼伏的行人說笑襲來,這才將他陡然從悲傷中扯了出來。
  
  任澤打個踉蹌立在原地,怔怔看著眼前繁華景象,蜷縮著指尖輕輕碰觸到一瓣帶著水汽的梨花,這才覺得自己一點點回到人世。
  
  罷了,清高什麼呢?自己這趟出門不就是為了賺錢嗎?
  
  此時天色尚早,遊人才剛出門,興致正濃,並沒有幾個人休息,路邊幾處涼亭內都十分空曠。任澤自嘲一笑,隨意擇了一處,收拾好雨傘,開了琴囊,略平復下心情,抬起手臂,從指尖滾出來第一個音。
  
  這一帶漫山遍野載著梨樹,此刻係數怒放,遠遠望去純白一片。待到微風拂過,便波浪似的蕩了開去,那空氣中瘋狂翻捲的皎潔花瓣,像極了冬日寒風怒吼中凌然綻放的雪花。
  
  春雨纏綿,雖然不大,卻總淒淒切切不停歇,漸漸地,亭子裡便聚了些個人。
  
  有手頭寬綽的,靜靜聽了一回便上來往任澤身前小笸籮內丟幾個銅板,或是一小粒碎銀。
  
  過了會兒,一群十來歲的少年男女結伴而來,身邊都陪著丫頭和書僮,瞧穿著打扮俱是不俗。
  
  一眾主僕將近十人,將剩下大半個亭子塞的滿滿噹噹,又嘰嘰喳喳說話,硬是將琴聲壓了下去。
  
  也不知誰先瞧見那頭有人彈琴,彼此使了個眼色,倒是慢慢安靜下來。
  
  任澤也不理會,一曲畢,正思索下一曲彈什麼時,卻見眼前忽然多了一角藍色衣袍。
  
  他抬頭看時,卻是一個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公子哥兒,面容倨傲。
  
  兩人對視片刻,任澤波瀾不驚的重新垂首,又做了個起手勢。
  
  被人這樣無視的公子哥兒面上刷的漲紅,後頭一眾同伴也吃吃發笑。其中有個紫衣少女原本還想著是否要出言制止,如今見此情景,倒也覺得有趣。
  
  「喂,你也會彈琴?」
  
  公子哥兒決心討回顏面,故意抖開那把白玉骨扇,大聲道。
  
  任澤置若罔聞,頃刻間又彈了一首曲子出來,那公子哥兒的臉已然漲成豬肝色。
  
  「陰天下雨不撫琴,」公子哥兒惡狠狠道,「瞧你倒也生的人模狗樣,竟連這個都不知道,卻來這裡賣弄!哪裡算得愛琴之人。」
  
  任澤手下不停,卻總算分了個眼神過來,淡淡道:「想來閣下眼神不大好,我不過以此謀生罷了,這琴也藉我之手重見天日,相互利用,何談憐愛?」
  
  眾人不禁啞然。
  
  誰人不愛錢,可他們生來便被嬌養,只論些風花雪月,何曾聽過有人這樣光明正大的說什麼利用?
  
  當即有幾人便皺起眉頭,紛紛起身道:「生就錦繡皮囊又有何用?也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蠢物!」
  
  「我們走吧,待在這裡實在難受。」
  
  就連那來挑事的公子哥兒也重新換上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任澤不管周圍,只是閉目撫琴,也不知過了多久,指尖都微微發痛了,這才重新睜開眼睛,見亭中遊人已然盡去,只剩一位紫衣少女。
  
  兩人猝然對視,先是一愣,繼而齊齊收回視線,略略有些赧然。
  
  涼風裹挾著春雨吹過,幾片沾了雨水的梨花翩然落下,瞬間打破平靜。
  
  倒是那少女先開了口,「公子琴聲似有憂思。」
  
  原本琴聲輕快悠然,不少遊人都愛過來聽,出手也大方。可也不知怎麼回事,後來琴聲竟漸漸低沉,淒淒寂寂,合著外頭風雨飄搖分外零落,惹惱許多遊人,都嫌喪氣的走了。
  
  任澤的眼睫輕輕抖了下,淡淡道:「人生在世,誰人不苦?」
  
  那姑娘一怔,似乎被觸動心事,姣好的面容上也染上薄愁,不再言語。
  
  外頭人來來往往,唯有兩人靜坐無言,誰也不說走。
  
  任澤歇了歇,又彈了一回,不多時,便有丫頭婆子尋了來,對那少女道:「姑娘怎的還在這裡?雨天陰冷,莫要多待。」
  
  那少女朝任澤瞥了一眼,沒說話,安安靜靜起身離去。
  
  待主僕三人出了亭子,任澤鬼使神差的抬頭瞧了眼,見那婆子打的傘下有個小巧的「方」字印記,指尖微動,曲調已經變了。
  
  那方姑娘才要踩著凳子登馬車,耳中忽聞琴聲有異,下意識又扭頭看去。
  
  彈琴的人好似一無所察,仍舊那樣坐在原地彈琴。
  
  可這琴聲中,分明有送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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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01:15 |只看該作者
151、番外【任澤方梨慧二】

  都說春雨貴如油,可今年的油卻好似不要錢似的,一旦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方家在城郊有座莊子,家裡的大姑娘近來鬱鬱寡歡,不大愛同人往來,便總在莊上住著。也就是因著前兒花神廟會和賞梨花的由頭,下面一眾丫頭、嬤嬤們苦苦相勸,這才勉強接了幾個帖子出門去了。
  
  頭一日畢,眾人卻都開始犯愁,這第二天該用什麼說辭?
  
  卻不曾想姑娘出去轉了一回後彷佛想開了,也不必人苦勸,徑直丟下一句話就回房歇息去了:
  
  「明兒再去。」
  
  眾人面面相覷,回過神來後皆是欣喜不已,連連感慨定是花神顯靈
  
  在這個家裡活了十多年,方姑娘總覺得像極了一潭死水,隨著年紀漸長,家人的那些打算更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確實,她生在這個家,長在這個家,吃穿用度皆是長輩所賜,理應為他們分憂,可是,可是似乎所有的人都忘了,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次日一早,雨非但沒停,反而下的更大了些似的,已經從牛毛變成針尖,枝頭原本繁茂的梨花被風吹落不少,俱都可憐巴巴的躺在泥水中。
  
  伴著細雨戳在車壁上刺刺拉拉的聲音,馬車搖搖擺擺的走著,偶爾濺起一兩汪水花,方姑娘不顧奶嬤嬤「當心打濕衣裳」的勸阻,忍不住用手指挑開一角窗簾,透過朦朦朧朧的雨幕努力眺望。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麼,在盼什麼,只知道她眼下的行為實在有些大膽,若給父母知曉,指不定又是跪祠堂的家法。
  
  想到這裡,她的睫毛禁不住抖了抖,可馬上又堅定起來。
  
  她還是想去,哪怕不知為什麼。
  
  因連著下雨的關係,通往城內的一段路泥濘濕滑,今天來賞花的遊人銳減,怕不只有昨日的四成,那稀稀拉拉的人流應著滿地飄零落花和漫天細雨,當真平添一份淒涼。
  
  嬤嬤下車瞧了一回,苦著臉道:「姑娘,路很不好走呢,倒是幾個亭子地勢高,也還算乾淨整潔。」
  
  方姑娘一顆心忽然猛烈的跳動起來,腔子裡陡然生出一點兒沒來由的期盼。她努力裝的像平時一般冷靜道:「我不過想出來透透氣罷了,也好,就去昨日亭子。」
  
  一群跟著的下人都鬆了口氣。
  
  老實說,他們實在不大明白自家姑娘平日天氣晴好都不愛動,偏下雨天還出來轉悠的心思。若是看景兒,難不成自家那一整座山不夠看的?
  
  可轉念一想,富貴人家的姑娘、公子哥兒的,不都愛這麼傷春悲秋的麼?莫說下個雨,便是掉一朵花兒、一片葉子,突然就哭起來也是有的。這麼一比較,自家姑娘只是安安靜靜去外面坐著看個景兒,又不執拗的在泥地裡亂走,已經十分通情達理了。
  
  天涼,眾人便取了氈墊、掛簾等物,待到了涼亭一看,裡頭已有零零星星三五個人,當中一個穿墨綠色長袍的書生模樣年輕人正在撫琴,其他人都聽得如癡如醉。
  
  那書生似有察覺,抬頭看時,恰與方姑娘看個正著。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覺心頭突地一跳,胸腔內像有朵小花穿透重重迷霧悄然綻放。
  
  兩人略定了定神,便又迅速挪開視線,只心境到底不同了。
  
  方家下人收拾停當,那方姑娘便打發他們回下頭馬車等候,或是愛玩的,也可隨處玩耍,只略留兩個人遠遠聽喚就是。
  
  那幾個嬤嬤原本還不敢,可見自家姑娘眉頭微蹙,似要發怒的模樣,且這青天白日的,亭子裡老的老少的少,唯獨一個年輕人也是溫文爾雅的模樣,他們一眾僕從就在隔壁亭子裡守著,想來也不會出事,便唯唯諾諾的應了。
  
  雨忽然大起來,想走的人也走不了,只好暫時窩在裡頭避雨。
  
  沒人說話,一時只聞亭外雨潺潺。
  
  任澤有一下沒一下的摸弄琴弦,思緒早已飛出幾萬里。
  
  他此刻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明知不該,可心底卻不知怎的就憑空生出一股奇異的力量,細膩又柔韌,催著他出門,催著他步履匆匆的出城。
  
  就像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隱約透進來的一點兒光亮,只要見過一次,染上一絲,就再也不捨得放下了。
  
  他忍不住偷偷抬眼,朝那抹影子瞄了下,卻愕然發現對方竟也在藉著整理衣裳的動作瞧自己。
  
  一對少年男女驀的對了眼,都像是被嚇了一跳,短暫錯愕後便如驚弓之鳥,飛快的錯開視線。
  
  琴聲頭一次亂了些許,一絲薄紅悄然爬上兩個年輕人的面頰,原本清冷的空氣似乎也帶了點令人不知所措的燥熱。
  
  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勢稍歇,亭中一對小夫妻等不得,擎著傘走了。
  
  任澤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趁此機會擺弄起琴來,又站起來活動下手腳,待重新坐下時,卻已悄然往那抹倩影所在的方向靠的近了一點。
  
  覺察到他舉動的方姑娘俏臉緋紅,一顆心在腔子裡砰砰亂跳,生平頭一次洶湧而來的緊張和甜蜜令她幾乎暈厥,卻又強撐著鎮定,拼命想知道接下來會如何。
  
  任澤也被自己的大膽和孟浪嚇了一跳,慌亂之餘卻又覺得不後悔,甚至暗暗氣惱,為何不再近一些?
  
  所幸這個距離,已經足夠叫兩人說話了。
  
  他的口舌突然乾燥,喉管滯澀,素來流利的唇齒卻在此刻重若千鈞,幾次開合愣是發不出一聲。
  
  方姑娘又悄悄抬眼望了他數次,眼中期盼和失落頻頻交替,又是羞澀又是氣惱,彷彿下一刻就會忍不住捂臉逃離。
  
  她,她怎會如此輕浮!
  
  「方姑娘!」任澤憋了半日,只覺用盡平生力氣,總算發出一聲微微帶著顫抖的低吟。
  
  方姑娘腦袋裡嗡的一聲,一顆芳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然而忽然又覺得不對,竟顧不上許多,「你怎知我姓方?」
  
  兩人終於正正經經的平視彼此,只這麼一瞬,便覺前頭一切艱難困澀都不值一提,頓時神奇的放鬆下來。
  
  任澤輕笑一聲,「在下孟浪,昨日無意窺見姑娘家僕傘柄上刻著一個方字,故而鬥膽揣測。」
  
  方姑娘釋然,淡淡紅雲再次爬上面頰,忍不住低聲道:「確實孟浪,卻要窺探他人物事……」
  
  兩人飛快的看了彼此一眼,都覺心中充斥著一種陌生的情緒,既甜蜜又酸澀,美好得叫人難以置信。
  
  任澤輕輕摸了幾下琴弦,信手彈奏起來。
  
  他本就天分過人,雖沒正經學琴,但因難得一份靈性,往往能融情於景,將種種思緒都貫穿到琴音中去,乃是許多習琴半生之人都難做到的關竅。
  
  方姑娘細細聽來,只覺便是那山高水長魚躍鳥飛,說不盡的遼闊自在,令人不禁心馳神往。
  
  她忍不住幽幽一嘆,「若果然能如水中的魚,天上的鳥一般自在,就好了。」
  
  任澤琴聲一頓,「人生處處皆是枷鎖,哪裡能夠呢?」
  
  見她面露淒然,任澤忙又道:「其實便是那鳥兒和魚,又哪裡是真正無憂無慮的?」
  
  方姑娘一怔,「何解?」
  
  「鳥也罷,魚也罷,難不成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自然也是有親朋好友,既要養家糊口,又要躲避天敵,一不留神就要被人射下去、撈了去,用火烤著吃了,自然也是日日夜夜擔驚受怕的。」
  
  方姑娘噗嗤一笑,「你這人瞧著一本正經的,卻是說些瘋話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任澤也是一笑,反道:「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魚之惑?」
  
  說罷,兩人便都笑起來。
  
  因著這個插曲,兩人心中苦悶都略略緩解了些,便說些詩詞,難得竟十分談得來。
  
  不覺時間飛逝,那邊嬤嬤們開始頻頻朝這邊看來,方姑娘心頭一酸,忙道:「十日後在城西華理苑有個文會,你,你可要來嗎?」
  
  她能說出這話,實在是拼了莫大的勇氣,可心中卻又隱隱有些忐忑,本能覺得未必能成。
  
  果不其然,就見任澤略遲疑片刻,終究還是搖搖頭。
  
  他身份低賤,偏性格又鋒芒畢露,若貿然去那文會,只怕給人認出來……
  
  哪怕他早就知道此事不會有好結局,卻也自私的,拼了命的想叫這夢一樣美好的經歷久一點,再久一點……
  
  方姑娘點點頭,「說來也奇怪,你做此答覆,我反倒覺得理所應當似的。」
  
  他本就與外頭那些酸書生不同。
  
  說罷,她站起身來,理了理裙擺,「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那邊下人們見小主人起身要走,也紛紛爬起,整理儀容後要往這邊來了。
  
  任澤忽然著急起來,傻傻的看著她,想要說些什麼挽留的話,卻都覺得過分蒼白。
  
  方姑娘輕輕朝他行了一禮,柔柔道:「我,我走啦。」
  
  只這麼幾個字,就好像一下子把任澤的心給摘了去。
  
  他著魔似的往前走了兩步,心中熱血突然沸騰起來,語速飛快道:「我,我每逢五逢十便去城南瀚瀾書肆看書,裡頭西北角無人問津的遊記雜談是我最愛!」
  
  說完,顧不得許多,忙彎腰抱起琴來,也來不及裝裹,摟在懷裡匆匆跑走了。
  
  方家下人差點與他碰上,都嚇了一跳,倒是沒多想,隻小聲嘟囔道:「瞧著文縐縐一個書生,怎的行事這般慌張?」
  
  方姑娘心中翻滾著巨大喜意,卻還要裝著沒事兒人似的,淡淡道:「許是家裡有事罷,出門在外,莫要亂嚼舌根。」
  
  眾人一淩,忙垂首稱是。
  
  方姑娘深深吸了口氣,眼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喜悅,腳步輕快的上了車。
  
  她坐在車廂裡,只覺短暫一生中從未像此刻這般歡喜無限,連帶著素來厭惡至極的幽閉空間也覺可親可愛起來。
  
  她用帕子蓋著臉,痛痛快快的做了一場無聲的笑,過了許久,才想起來一件事,忙問車外伺候的丫頭,「今兒初幾了?」
  
  「回姑娘,初三了。」
  
  初三?
  
  她雙目一亮,強壓喜悅道:「後日我要進城買幾本書。」
  
  「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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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01:36 |只看該作者
152、番外【任澤方梨慧三】

  方梨慧從未想過人生可以如此溫暖,如此令人充滿期待。
  
  原本沉悶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漸漸離她遠去,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那些話本中的俠女,每天都在期盼和興奮中醒來,期待著去尋找下一座寶藏。
  
  而那座瀚瀾書肆,便是她心之所向,每每都有寶貴的碎片閃閃發亮。
  
  雖從未明言,但她與任澤卻似乎早在一開始便達成一致,默默遵守著你來我往的規則:
  
  兩人會悄悄在那些平日不大有人關注的雜談遊記書頁中夾一張紙條,有時是對某本書、某段故事的見解,有時便乾脆是沒頭沒腦的日常小語。
  
  「世人皆唾棄其為國之弄臣,我卻不以為然……」
  
  「……此舉著實可笑。」
  
  「昨夜月明,其光皎皎,幸得窗下鮮花一叢,挑燈夜讀實乃人生一大快事。」
  
  之前分明沒有見過,成長的環境、經歷的事情也都無一相似之處,但令人詫異的是,兩人竟然對許多事情有著極其相似的見解和看法,這一意外發現當真令人欣喜若狂。
  
  他們就像是沉重黑夜裡悄然開出的兩朵不堪重負的花,輕輕碰觸後緊緊纏繞,拯救自己的同時又溫暖了對方。
  
  然而任澤卻日日都在掙扎中被撕扯。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劈開兩半,一半冷酷而理智的告誡:你是官奴,她卻是方家嫡女,你們之間不會有好結果的,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趁早放棄吧。
  
  可另一半,卻在一刻不停的蠱惑、慫恿:生而為人,短短一世,何不及時行樂?況且你們發自真情,乃是這世上最純粹的感情……
  
  貪戀吧,多一天,再享受一天!
  
  方梨慧心思細膩,早便察覺到任澤懷揣重重心事,但她又何嘗不是滿腹苦衷?對方不說,她也不便詢問。
  
  兩人都有意識的將一切陰暗愁苦摒棄,只拼了命的享受不知能到何時的安樂,如同花開荼蘼,再往前一步就是衰敗。
  
  「我不喜梨花,」又是一年四月,方梨慧望著亭外滿山梨樹幽幽嘆道,「梨通離,是為不吉,總是愁緒。」
  
  今年天氣有些古怪,大半個月疾風驟雨不斷,大部分花尚未來得及綻放就被吹落,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卻再無人來欣賞這些光禿禿的枝丫。
  
  不知是不是擔心太過,她隱約覺得兩人之間隔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哪怕雙方刻意迴避,可那些東西卻從未消失,反而越積越多,終有一日會集中爆發……
  
  「我倒不覺得,」任澤輕輕拉著她的手道,「若非這梨花,我又去哪裡認識你?」
  
  方梨慧莞爾一笑,似乎接受了他的說法。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殊不知這話安慰得了旁人,反倒勾起任澤一腔心事。
  
  見他眼神黯然,方梨慧猶豫許久,終究出言問道:「你若有什麼煩心事,同我說說罷。」
  
  這話卻好似晴天裡的一聲雷,直叫任澤渾身都發冷。
  
  長久以來,他一直在找機會說明實情,但私心卻又頻頻作祟,左右搖擺不定,叫他一顆心都好像泡在苦水裡,現如今方梨慧親口詢問,輕輕幾個字,就將他心中天秤猛地朝一邊壓了下去:
  
  她問了,你避無可避!
  
  看著任澤痛苦掙扎的雙眼,方梨慧空前恐懼起來,她後悔了:若是不問……
  
  「你去向我爹提親吧!」
  
  「我是官奴!」
  
  此言一出,兩人都被對方的話驚呆了。
  
  纏綿的春風中不知何時帶了涼意,直將心頭熱氣一點點吹散。
  
  官奴?
  
  方梨慧腦中空白一片,過了許久才勉強回過神,想起這兩個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其實她早就有所察覺。
  
  任澤才華橫溢,又正是好年華,可卻從未科舉……她甚至曾經設想過,哪怕他曾犯過錯,被考官除名呢!
  
  但萬萬沒想到,打從一開始,他就連被除名的資格都沒有。
  
  她父親是那樣愛慕虛榮、視臉面為一切的人,怎會接受官奴做自己的女婿!
  
  真是神奇,萬事開頭難,這話當真一點兒不錯,曾經任澤以為那樣難開口的話,一旦狠心撕開一道口子,接下來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
  
  他站在原地,聽著自己語氣冰涼冷漠,一字一頓的說著最刻薄尖銳的言語,好像匠人將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夢境,親手砸得粉碎:
  
  「我爹當年被牽扯到貪汙糧草一案中,他砍了腦袋,我家上下十幾口都被沒為官奴……」
  
  「我是賤籍,在青樓長大,說的不好聽一點,就是官妓!」
  
  「原是我不該攀扯你,以至今日境地,索性為時未晚,」像是要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掙扎、擔憂,以及憤怒和不甘統統發洩出來,任澤越說越快,最後終於狠心道:「你我就此……斷了吧。」
  
  方梨慧僵在當場。
  
  她自小飽讀詩書,自認也算聰慧伶俐,但此時此刻,卻發覺什麼解決的法子都想不出來。
  
  良久,她突潸然淚下,上前一步抓住任澤的胳膊,雙唇發顫道:「天無絕人之路,總會,總會有法子的。」
  
  這話輕飄飄的,她甚至都不知說來是安慰任澤,還是安慰自己的。
  
  「天無絕人之路?」任澤苦笑一聲,輕輕的捉住她的手,溫柔又堅定地掰下,「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路。」
  
  他早已身處萬丈深淵,這一線天漏下來的日光,或許當初就不該奢望。
  
  挺好的,這會兒說開還不算晚……
  
  「謝,方姑娘厚愛,原是我浪蕩不堪,勾引姑娘。」任澤一揖到地,垂著腦袋不敢看她,聲音發顫道,「姑娘願打願罵,或是乾脆去報了官也好,我都受著。此間種種,姑娘只當是個噩夢吧。」
  
  滿面淚痕的方梨慧怔怔盯著他看了會兒,突然泣不成聲道:「任郎,你好狠的心!」
  
  「你我自相識以來,一字一句皆是肺腑,哪裡是說斷就能斷的?」
  
  「你只說是噩夢,殊不知與我而言,這段時日就是我此生從未有過的美夢!」
  
  「你捫心自問,便是你,斷得了嗎?」
  
  說到最後,她發狠的舉手去打,可快落到任澤肩背上的時候,卻又不忍心,只是輕輕抓了上去,又哭著推了兩下。
  
  「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好!」
  
  任澤抬起一張淚臉,一根傲骨都好似被打斷,頹然道:「往哪裡去?我是官奴,官奴啊!」
  
  哪怕就是賣身為奴,只要逃脫了當地官府追捕,尚有一線生機;但官奴,便是與天下官府為敵!
  
  縱使他僥倖逃脫,自此隱姓埋名與戀人苟活,整個天香樓上下都要被牽累……
  
  他怎能忍心將自己千不存一的幸福施加在善待自己諸人的屍骨之上?
  
  一對璧人擎著兩雙淚眼,定定看著對方,只覺得柔腸寸斷,心都要碎了。
  
  良久,任澤顫巍巍伸出一隻手,本能的想像以前那樣摸摸她的臉,可指尖剛碰到溫熱中帶著濕意的臉頰便如觸電一般縮了回去,扭頭朝涼亭外走去。
  
  方梨慧踉蹌著追出幾步,扶柱大哭,撕心裂肺的喊道:「任郎,任郎!」
  
  任澤腳步一頓,一咬牙,頭也不回的跑了。
  
  他本以為,斷情像斷手斷腳一樣,說斷也就斷了,卻不曾想,接下來的幾天,他吃不下睡不著,整個人都被痛苦湮沒。
  
  睜著眼,閉著眼,清醒時,睡夢中,過往的行人,懸掛的畫卷,好像她的影子無處不在。
  
  有時發著發著呆,他耳畔都會突然迴盪起溫柔的呼喚,「任郎,任郎……」
  
  若非蘭姨等人出聲提醒,他有好幾次都差點踩空跌下樓去。
  
  又或者,就這麼跌下去更好……
  
  午夜夢迴,他會突然驚醒,喚著一個人的名字從床上驟然坐起,然後望著黑漆漆的夜空悵然若失。
  
  他中毒了,心都被腐蝕了一塊,無藥可解。
  
  看著外面紋絲未動的飯菜,煙巒心憂不已,拍著門苦勸。
  
  「還沒吃?」蘭姨搖著扇子詫異道。
  
  沒個主心骨的煙巒搖頭,已是有些慌了,「連著幾天不吃不喝,只是讀書,我聽他嗓子都啞了,若再這麼下去可怎麼好!」
  
  任澤徹底將自己封閉起來,卻又因天生性情溫柔,做不出打砸之類的事,只好埋身書山學海,藉著研究學問麻痺自我。
  
  蘭姨嘖嘖幾聲,忽嘆道:「情之一字,當真害人不淺。」
  
  這一年來,她們雖然從未過問,但只要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任澤變化。私底下,她們既高興又擔心,生怕任澤受傷,可這孩子實在太苦了,難得生命中有點甜,誰也不忍心將他從美夢中提前叫醒。
  
  如今看來,饒是她們不說,只怕也是紙沒包住火……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凡事都講究個門當戶對,任澤是這樣的才學人品,但凡能跟他聊到一起去的姑娘,想必出身不差;可莫說好出身,哪怕就是個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兒呢,又有誰會接受一介官奴做丈夫?
  
  蘭姨在外頭和煙巒一併敲了一陣門,見任澤毫無反應,也有些上火,直接將扇子一丟,轉身朝樓下喊道:「老楊,老楊!」
  
  「來了!」一個身材健壯的漢子聞聲上樓,「什麼事?」
  
  「把門給老娘踹開。」蘭姨指著門道。
  
  老楊愣了下,「這?」這不是阿澤的屋子嗎?
  
  「廢什麼話!」蘭姨叉腰罵道,「難不成等著老娘自己動手?」
  
  老楊被她罵的一縮脖子,本能的抬腳就踹,就聽砰砰兩聲,前一聲是腳踹門,後一聲卻是門板轟然倒地的動靜。
  
  天香樓這會兒還沒開門接客,裡頭靜悄悄的,一眾姑娘、龜公、僕從們都閒得很,聽見這好大陣勢都唬了一跳,忙伸頭來看。
  
  「看什麼看,都不用做事嗎?」蘭姨頭也不回的罵了一嗓子,率先提著裙子進去了。
  
  誰也不知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過了半晌,聽到母子倆抱頭痛哭的聲響,再然後,重新梳洗過後的任澤紅著兩隻眼睛出來吃飯,除了枯瘦羸弱些,好似又恢復了以往的模樣。
  
  他開始像一年前那樣按時作息,替蘭姨抄經書,替天香樓算賬,煙巒甚至允許他在屏風後面彈琴賺錢……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
  
  一切好像都跟以前沒什麼分別,但好像,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那個跟梨花一樣美麗皎潔的姑娘,如同最美的夢境,現在,夢醒了,可日子還要繼續。
  
  天香樓的日子向來苦,所以大家總是變著法兒的給自己掙點兒甜。轉到立夏了,蘭姨帶頭出了分子,給大家置辦酒席,又說要放一天假,有愛動彈的只管外頭耍去。
  
  習慶府的百姓們自然更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早在數日前就見沿街各大店家商舖拉了紅綢子,掛了紅燈籠,又是預備廟會、詩會的。
  
  「廟會」這兩個字,好像一隻無形的小手,悄然波動了任澤沉寂已久的心弦。那些曾被強行壓下的記憶瞬間化為粉塵,在他腦海中紛揚翻滾,被不知從哪裡來的一束光照的閃閃發亮。
  
  他突然想出城,發瘋了似的想。
  
  他想再去看看那些或許已經開始掛果的梨樹,一眼,只要再一眼就好。
  
  這麼想著,他就覺得自己不能再多等哪怕一刻,將手中蘸飽了墨水的筆一丟,拔腿朝外跑去。
  
  那筆頭戳到墨池中,漆黑墨水飛濺,給雪白牆壁也添了幾分暗沉。筆桿彈在硯臺上,歪歪斜斜飛出去,在氈墊上滾了幾滾,慢慢停住,任憑墨汁緩緩滲透,好像失意的人一樣歪著腦袋不動了。
  
  「阿澤你哎呀!」煙巒新做了一件衣裳,才要拿給兒子穿穿看,冷不防他猛地從屋裡竄出來,險些撞在一起。
  
  「娘,我出去一趟!」任澤丟下這一句,人已經風一樣消失在大門口。
  
  「阿澤,阿澤!」煙巒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急急追了幾步,卻哪裡追得上。
  
  「罷了,由他去吧。」蘭姨嘆道,「孽緣啊。」
  
  情之一字,最難捉摸,不到黃河心不死,哪裡是說勸就能勸得住的?
  
  任澤從未像現在跑的這樣快過,他顧不得禮節,顧不得儀態,只是拼了命的筆直的朝城外跑去。他記不得一路上撞到多少人,說了多少聲對不起,跌倒了,手掌破了,髮髻亂了,衣服皺了也顧不得,只是跑。
  
  以往步行需要將近一個半時辰才能到的涼亭,今天他卻只花了小半個時辰,當遠遠看到那熟悉的涼亭飛揚的簷角時,任澤的心臟跳得幾乎要炸裂。
  
  他不知自己究竟為什麼突然想來,更不知即便來了,又會有什麼改變,可心底卻一直有個聲音在說,若不來,此生死不瞑目!
  
  等又跑的近了一點時,任澤詫異地發現涼亭外停了一輛馬車,亭中竟然有人!
  
  他的腦袋裡嗡的一聲,猛然冒出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是不是……
  
  他不敢想,卻又忍不住去想;他不敢上前,卻又忍不住想過去看看,整個人都要發了狂。
  
  涼亭中坐著的人大約是聽到後面有聲音,本能的轉頭望過來,這一眼,便是一輩子。
  
  「任郎?」
  
  「梨慧?」
  
  一個月不見,兩個人都好似瘦的脫了形,可此刻眼中迸發出的情緒卻又是那樣強烈,洶湧翻滾。
  
  只這一眼,任澤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根本不可能忘了這個姑娘。
  
  他們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有明天,卻又無法克制強烈的思念,如同撲火的飛蛾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
  
  就這樣吧,哪怕明天就死去呢?
  
  重逢的情侶默契的遺忘了那天的不愉快,彷彿這一個月的間隙從未存在過一般,再一次變得親密無間。
  
  他們爭分奪秒,試圖將每一點可能的時間都用來相處,奉獻給對方的只有歡笑。
  
  縱使下一刻就要分離,好歹,好歹這輩子還能有段美好的記憶。
  
  他們都從對方那裡感受到了義無反顧和決絕。
  
  然而忽然有一天,任澤詫異地發現,長久以來困擾在方梨慧身上的壓抑不見了!
  
  她的笑容那樣燦爛,那樣通透,一雙眼睛裡亮晶晶放著光,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歡快。
  
  就好像是溺水已久的人,終於盼來救援。
  
  任澤實在克制不住好奇心,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好事,然而方梨慧卻笑而不語。
  
  這個姑娘留給任澤的最後一句話是:「任郎,過些日子,我有好消息同你講。」
  
  然而任澤沒等到。
  
  從今往後每年梨花盛開的時候,任澤都會無法克制的想,假如自己那天刨根問底了,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生命中最絢爛的梨花,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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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7 22:01:49 |只看該作者
153、番外【齊遠龐牧一】

  這裡是人間地獄。
  
  戰爭摧毀了一切正常秩序,被波及的百姓們流離失所,糧食無人耕種,道路無人整修,一寸寸龜裂的土地上餓殍遍佈。
  
  活物早已絕跡,原本茂盛的植被也被摘取了果實,最後甚至連枝葉、樹皮都未能倖免,一點點剝取後枯死了。
  
  人之所以被稱之為人,正是因為他們有底線,明白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而長時間的飢餓和恐懼迅速摧毀了每一寸底線。
  
  人,墮為野獸。
  
  原本相互支撐的流民彼此敵對,甚至夜裡的某一次合眼都有可能被捉去生吞活剝,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十歲的孩子想要護住三個小姑娘,實在太難了。
  
  記不清有多少次,齊遠都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可他已經親手埋葬了父母,再不能眼睜睜看著三個姊妹死去。
  
  好累啊,好餓啊,他無數次祈禱天上的神明開開眼,但那些平日裡受用了無數香火的神佛,此刻卻在裝聾作啞。
  
  姐姐倒下了,大妹和二妹也開始高燒,齊遠一個人沒辦法帶著三個人走,只得停在原地,強撐著面對那些虎視眈眈的災民。
  
  他知道,那些人在等,自己活著,沒人抱著同歸於盡的念頭上來,可他總有撐不住的時候……
  
  誰,誰來救救她們?
  
  他的意識已經剝離,一度好似浮在半空中,看著地上的自己麻木的揮舞著尖刀,周圍的大人們雙眼發綠,猶如豺狼猛獸一點點逼近。
  
  隆隆馬蹄聲震的地面微微顫抖,齊遠的靈魂重歸肉體,與所有的人一起本能緊張起來。
  
  這些人早已筋疲力盡,如果來的是敵人,他們必死無疑。
  
  「是,是咱們的人!」
  
  「朝廷派兵救咱們來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災民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大聲歡呼起來。
  
  周遭的喧囂落在齊遠耳中,如同隔了一個世界,他的視線模糊而搖晃,只能隱約看見有人翻身下馬,朝這邊走來。
  
  或許祈禱還是有用的,不然,他怎麼會看見天神?
  
  「救,救救她們。」
  
  說完這句話,他就失去了所有力氣,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再次醒來時,齊遠看見的是全然陌生的帳篷,他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本能的想要一骨碌爬起,然而右臂鑽心的疼痛使他支撐不住重新跌了回去。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幾乎耗盡全身力氣,瞬間冒出來的冷汗打濕了他的衣裳。
  
  他拼命喘著氣,看著手臂上綁著的木板發楞。
  
  「呦,醒了?」
  
  伴隨著腳步聲,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從帳篷外走進來。他舒朗的眉目中還帶著稚氣,可穿著鎧甲的身體已經頗為高大挺拔,單手端著一個盛著粥水、乾餅、肉羹的大托盤絲毫不費勁。
  
  食物的香氣瞬間奪去齊遠全部心神,他口中瘋狂分泌著口水,一雙眼睛再也無法從托盤上挪開。
  
  那少年笑了一聲,將其中一碗米粥端給他,還主動解釋道:「軍醫說了,你現在的腸胃太虛弱,就連稀粥也只能吃一小碗。」
  
  齊遠壓根兒聽不進他的話,只是一把搶過粥碗,然後飛快的蜷縮到角落,狼吞虎嚥起來。
  
  那少年並不在意他的無禮,大大方方在桌邊坐下,將乾的發硬的餅撕成小塊,泡到熱乎乎的肉羹裡。
  
  說是肉羹,也實在有些勉強,不過是一碗粥水中零星分散著幾點肉渣,側著看時,甚至連粥面都沒有幾顆油性。
  
  齊遠大半張臉都埋在碗裡,一邊吃,一邊飛速打量周圍環境。
  
  這是一座看似平平無奇的帳篷,裡面陳設簡單,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角落裡胡亂堆放著一個箱籠,幾樣兵器、鎧甲……
  
  隨著粥水下肚,長期折磨著他的腸胃疼痛慢慢散去,齊遠終於回想起來,
  
  他放下舔得乾乾淨淨的碗,勉強磕了個頭,小心翼翼的哀求道:「大人,救救她....」
  
  他是差點死掉的人,身上沒有力氣,嗓子也啞了,一開口,簡直比專門等著吃腐肉的黑鳥叫聲還要粗噶難聽。
  
  那少年一個箭步竄上來,單手就將他憑空扯起,皺眉道:「你知道你的姊妹都已經死了吧。」
  
  他似乎並不知道何謂迂迴,張嘴就丟出實情。
  
  話音未落,卻見那被自己帶回來的少年已經渾身發起抖,兩行眼淚順著臉頰衝出兩道明顯的溝壑。
  
  少年見慣生死,卻唯獨不擅長應對人哭,當即有些無措的眨了眨眼,一鬆手,齊遠就啪嗒跌了回去。
  
  他哆哆嗦嗦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抱著膝蓋,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死了,都死了,只剩自己了……
  
  少年嘆了口氣。
  
  他們到時,一言就看見了人群中狼崽子一樣的小子,分明是乾乾瘦瘦的一條,可一雙眼睛卻亮的嚇人,彷彿能用那雙眼睛在你身上戳一對窟窿。
  
  他沒持刀的一隻手中還死死抓著一具早已失去溫度的小小的屍體,抓的是那樣緊,以至於為了將他盡快帶走,少年不得不先將他的手骨掰斷。
  
  這小孩兒身後一共有三具屍體,其中一具身上已經爬滿蛆蟲,另外兩具,也已開始腐爛……
  
  行軍途中,順手救人倒還罷了,但若要再帶著屍體,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本來將士們便是馬革裹屍,死了就地掩埋,他們這些人,對生離死別遠比尋常人看的更開些。
  
  少年有些苦惱的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才要搜腸刮肚的說點什麼,帳篷外卻突然響起亂而有序的腳步聲、戰馬嘶鳴聲、有節奏的擂鼓聲,他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眼神也如換了個人一般湧上冷酷。
  
  「報~少將軍!」一個士卒衝入帳篷,抱拳道,「敵襲!」
  
  「走!」被稱作少將軍的少年毫不遲疑邁開大步,順手取了頭盔,眨眼就出了帳篷,翻身上馬,「殺!」
  
  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震得齊遠一哆嗦,叫他連哭都忘了。
  
  他怔怔的聽著馬蹄聲遠去,感受著身/下大地的微微顫抖,過了會兒,才回過神來,用完好的那條胳膊撐起身體,慢吞吞的挪到帳篷口,只一眼,就忘了呼吸。
  
  此時約莫正是清晨時分,天邊還有夜色未散,營地各處的火把已經熄滅,他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灰突突的帳篷,已經帶了燥熱的風肆無忌憚刮在他臉上,混合著乾的叫人嗓子冒煙的土味,帶來令人心悸的腥甜。
  
  遠處空氣中浮動著漫天沙塵,那是大批人馬輾轉騰挪間特有的景象,造就沙場特有的蒼涼悲壯。
  
  留守士卒一早就發現了這探頭探腦的小子,只瞧了一眼,確認是自家少將軍帶回來的人後便不再關注。
  
  齊遠好像魔怔了一樣,就這麼傻乎乎站在帳篷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烈日昇到正中,又慢慢往西滑去,地上熱度有增無減,烤的人面皮上直冒油。馬蹄轟鳴再次由遠及近響起時,有率先歸來報訊的士卒嘶啞著嗓子喊道:
  
  「大捷,大捷!」
  
  留守士卒們一陣歡呼,齊遠也不自覺被感染,用力抿緊了嘴唇。
  
  又過了會兒,那個救了他的少年將軍帶頭騎馬歸來,那身本就有些破舊的鎧甲上厚厚蓋了一層血污,半邊臉都成了紅色,只有一雙虎目灼灼發亮。
  
  見他看得出神,一個士卒主動道:「那是少將軍,咱們龐元帥的次子,別看才十四歲,但已有萬夫不當之勇,來日必然是一代名將!」
  
  說這話的時候,士卒打心眼兒裡透著驕傲和敬仰,看過去的眼神,也如同在仰望神明。
  
  齊遠怔怔看著那被將士們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的少年,偷偷在心裡念了句:龐將軍。
  
  他的年紀比所有將士都要小上許多,可舉止從容大氣,帶著稚氣的面龐上無時無刻不散發著一種令人下意識追隨的冷靜氣勢,或許就是這樣,那些年紀足夠做他爹的老兵老將們也自願聽從調遣,如今打了勝仗時,又流露出一種混雜著敬重和欣慰的神色,既像看上官,又像在看自家後輩,滿是慈祥和感慨。
  
  那小龐將軍與眾人說笑幾句,也不知是誰嘟囔蠻子血臭,便提議去營外河裡洗澡,小龐將軍當即應了,隨手將韁繩丟給隨從,轉身帶眾人去了。
  
  齊遠像是著了魔,竟也呆愣愣跟著往前走。
  
  有將士瞧見了,低聲對小龐將軍耳語幾句,後者轉頭一看,笑的露出口中白牙,朝他招招手,「正好,你也來洗一洗。」
  
  眾人便大聲笑起來,許多膀大腰圓的健壯將士揚起蒲扇般的大手、扯著銅鑼一般的嗓子叫道:「你小子也不賴,走,走走,一起去!」
  
  這小子那股不要命的狠勁兒是上過戰場的人最欣賞的。
  
  齊遠哪裡見過這樣多猛人?本能的瑟縮了下,倒是瞧不出不久前的狠戾。
  
  眾人先是一愣,繼而齊齊放聲大笑,笑的他面上發燒,一咬牙,梗著脖子快步上前,走到小龐將軍身後時,又本能的停住,飛快的抬頭瞧了他一眼。
  
  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將士,這一帶的空氣中都染了濃烈的血腥氣,熏得他面容慘白呼吸困難,可還是不服輸的定住了。
  
  「呦,這是認准了你啦,」一個三十來歲的大鬍子男人笑著拍了小龐將軍一眼,「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崽子,不枉你巴巴兒帶他回來。」
  
  齊遠只是垂著頭去看自己破鞋裡露出來的腳趾頭,忽覺得一雙手臂搭在肩頭,一股濃烈的血腥氣猛地撲了滿臉,抬頭看時,就見那小龐將軍爽朗大笑,「走!」
  
  都是一眾出生入死性命相託的兄弟,自然沒什麼避諱的,剛到小河邊,一群大漢就乾脆俐落的脫得赤條條的,然後嗷嗷叫著跳下去,濺起一蓬蓬淡紅色的水花。
  
  時值春末夏初,西北烈日當空不假,但實際溫度並不高,好些人的叫其實是被凍的。
  
  還未到雨季,眼前的河似乎用小溪來形容更恰當些,但這些常年征戰的將士們曾經受過無數沒水喝的困境,在他們眼中,這溪流已經十足可愛可貴。
  
  經歷過生死的人格外擅長給自己找樂子,齊遠尚在迷糊間,就被一雙雙滿是粗繭的大手給剝光,然後掐著脖子丟了下去。
  
  他嗷的一聲叫出來,努力擎著斷手奮力掙扎時,又是小龐將軍將他提了起來。
  
  「兄弟們難得見到生人,開心的過了,你莫見怪。」小龐將軍笑道。
  
  齊遠抱著胳膊瑟瑟發抖,哪裡還說得出話?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在清醒時面對面站著,齊遠愕然發現對方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高,還要壯,他仰著頭看去時,不免對對方線條分明的肌肉羨慕非常。
  
  若自己也有這般體格,家人也不會……
  
  「多吃多練就好了。」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小龐將軍笑道,又隨手鞠水搓洗起來。
  
  哪怕帶著頭盔,可他的頭髮還是吸飽了血,硬挺挺的定了型,散開來沖洗時,水中便會蕩開一層又一層的紅色波紋。
  
  齊遠出了一會兒神,慢慢適應了水中溫度,也後知後覺學著眾人模樣清洗著。
  
  剛經歷過一場小型戰役的將士們顯然還沒從亢奮的餘韻中完全脫離出來,隨著他們用力的搓洗,被血污覆蓋的傷痕累累的黑黃軀幹慢慢露出來。水珠從一具具精悍的身體上滑落,西斜的太陽將它們照的閃閃發亮,連上面可怖的傷疤都似乎帶了金光。
  
  這是屬於軍人的榮耀。
  
  「今兒殺得痛快!」
  
  「呸,那些蠻子想得美,也不看看是誰家地盤,敢在咱們龐將軍地頭上撒野,只管叫他們有去無回!」
  
  「那些刀箭不得用,倒是繳獲百十匹戰馬不錯,哈哈哈!」
  
  「今兒少將軍當真厲害,果然有元帥之風範,少說也砍了三十多顆狗頭吧?」
  
  齊遠安安靜靜的聽著,聽到後面,心頭一片狂熱,又忍不住抬頭去看小龐將軍,就見他神色如常,彷彿這些人口中的赫赫戰功與他無關似的。
  
  眾人洗完了自己,又開始仔細清理被血肉糊住的刀劍、鎧甲、馬俱甚至是衣裳鞋襪,腳下溪流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
  
  「少將軍!」有通訊官縱馬前來,滿臉興奮的道,「元帥和征北將軍距此還有二十里!」
  
  「爹和大哥來了?!」就見一直一派領袖風範的小龐將軍臉上突然浮現出欣喜的神色,總算有了點這個年紀的少年特有的活潑和急切。
  
  「是,」來人笑道,「大軍剛經歷過數場戰役,十分疲憊,速度不快,約莫還要大半個時辰,屬下已派人前去接應,少將軍慢慢來即可。」
  
  然而小龐將軍一點兒都慢不下來,幾乎是整個人直接從水裡跳出來,一邊胡亂擦著一邊問道:「我爹他們可還好麼?大軍傷亡如何?可知是敵軍哪路人馬交手嗎?可有追兵?」
  
  來人麻利的回答了,「元帥和大將軍都好,只是略有輕傷,並不礙事。減員兩成,倒也罷了,是赫特老國主和五皇子親自上陣,敵軍傷亡五成以上,潰敗而逃,並無追兵。」
  
  小龐將軍先鬆了口氣,又罵了一句,說話間,已經將濕漉漉的衣服穿戴完畢。
  
  他才走出去兩步,突然又想起來什麼,忙又折返回去,見齊遠竟也跟著穿好了衣裳,不由大喜,直接將人提起來夾在腋下,大步開去,「好小子,跟我走!」
  
  營中突然多了個人,總要報給元帥知曉。
  
  齊遠掙扎未果,又覺得這個姿勢實在丟人,不由憋紅了臉,忍不住扯著沙啞生疼的嗓子大喊起來,「我才不是小子!我也要上陣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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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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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番外五【齊遠龐牧二】

  小龐將軍才夾著齊遠走了幾步,就被來報訊的通訊官攔下,「少將軍,您就這麼帶他去見元帥啊?」
  
  小龐將軍一愣,順著他的視線往那孩子身上一打量,「嗨,我倒是忘了。」
  
  救到這小子的時候,若非他胸膛還微微起伏,眾人幾乎要懷疑也是一具屍體了:蓬亂的頭髮結成一大團,掛在身上的爛布片實在不能被稱作衣裳,便是那雙鞋,十根趾頭也露了八根,剩下的鞋底略一動便瞧得見腳底板……
  
  本就是一身破布片,剛下河洗澡時又被一群沒輕沒重的大老爺們兒們硬扒了,更是稀碎。
  
  總得弄件能遮體的衣裳來穿穿。
  
  小龐將軍索性又將人夾回營帳,彎腰在自己唯一一口箱子裡翻找起來。
  
  他本就沒有幾件衣裳,找來找去,也只好將看上去最短小的一件灰色短打丟過來,不大確定的說:「這是年初娘給我做的,穿了沒兩次就小了,你試試。」
  
  這個年紀的少年正是長身量的時候,偏他個頭躥的格外猛些,好些衣裳穿不幾次就生生短了一截,露著胳膊腿兒,如今母親給他做衣服時便會預留出來一段尺寸,待長高了、壯了,放開照樣穿。
  
  然而就是這套最小的,套在齊遠身上也如同小孩兒偷了大人衣裳似的,差不多一個巴掌長的褲腿都拖在地上。
  
  小龐將軍先是一愣,繼而拍著大腿放聲大笑,笑的齊遠滿面漲紅,揪著同樣長一截的袖子不知所措。
  
  等笑夠了,小龐將軍才叫了個會縫補的人來,將衣袖和褲腿縫了起來。
  
  被人救了性命,如今又穿了人家的衣裳,齊遠幼小的心中既是感激又是窘迫。
  
  他想起爹娘生前說過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話,一咬牙,又撲通跪下磕了幾個頭,「將軍,小人日後拿命還您!」
  
  「小屁孩兒一個,老子要你的命做什麼!」小龐將軍皺著眉頭,再一次單手將他拽起來。
  
  「我不是小孩兒!」齊遠猛地掙開他的胳膊,扯著嗓子喊起來,喊到後面就掉了淚,「他們都死了,我就是齊家的男人!」
  
  小龐將軍盯著他看了會兒,突然伸手,一指頭戳在他肩頭。
  
  齊遠本就羸弱,又毫無防備,竟直接翻倒在地,腳上大了一整圈的鞋子甩出去老遠。
  
  這一下摔得他頭昏腦漲,還在地上掙扎時就聽那人居高臨下道:「這樣的男人?」
  
  齊遠一張蒼白的臉頓時漲的血紅,一咬牙,又強撐著要起來。
  
  「還真是個強種!」小龐將軍頭疼道,索性在他跟前蹲下來,苦口婆心道,「你說說你這樣跟著我能幹嘛?」
  
  齊遠一噎,梗著脖子吼道:「我給您擋刀!」
  
  「胡說八道!」話音剛落,他就被劈頭蓋臉吼了回來,「大祿將士都是好漢子真男兒,誰也不會做那樣的事!」
  
  齊遠被吼的一抖一抖的,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兩隻紅彤彤的眼睛裡滿是悔意,乾裂的嘴開開合合好幾次,到底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龐將軍仰天嘆了一聲,認命似的抓了抓濕漉漉的頭髮,又抓著他的背心將人提溜起來,「罷了罷了,我跟你說這些幹嘛?你頭上有蝨子,來,我先給你剃個頭。」
  
  蝨子這玩意兒最煩人,一個招了很容易禍害一窩人,偏接下來天氣會越來越熱,消滅起來更艱難,倒不如直接剃了乾淨。
  
  齊遠舉著袖子狠狠抹了抹眼睛,老老實實站好了,結果下一刻就聽刷拉一聲,小龐將軍順手抽了腰間挎刀,雪白鋒利的刀刃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瘮人的光輝,嚇得他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這是要砍頭還是剃頭啊?
  
  小龐將軍噗嗤笑了一聲,故意把刀刃往他眼前晃,捏著那截繃的梆硬的細脖子戲謔道:「就這點兒膽量,還敢說替我擋刀?」
  
  出征在外,一切從簡,難不成誰還特意帶著剃頭挑子不成?且將就些吧。
  
  齊遠臉上騰地一下燒的滾燙,才要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膛表忠心,脊背上就不輕不重挨了一下,「別動,當心割了耳朵。」
  
  他一下子就不敢動了。
  
  一時間,帳篷裡只剩下哧啦哧啦割頭髮、刮頭皮的聲響,齊遠被不斷飄落的濕頭髮戳的臉上癢癢的厲害,想躲又不敢躲,五官都跟著跳起舞來。
  
  一場戰事結束了,下一場卻隨時都可能再起,此時將士們都抓緊時間輪流歇息,外面靜悄悄的,只有不定時路過的巡邏隊身上的鎧甲相互磕碰,發出低沉的、有節奏的悶響。
  
  帳篷簾子被風吹得鼓漲漲的,日頭西斜,被曬得暖烘烘的空氣順著縫隙鑽進來,扒在人身上,竟是難得安寧祥和。
  
  也不知過了多久,齊遠從一開始的心驚膽戰變成麻木,後來突然覺得那刀刃挪了開去,背後的小龐將軍小聲嘀咕了句什麼,又胡亂給他拍打下碎髮,「唉,其實也挺好。」
  
  齊遠忙自己抖摟起來,剛弄的差不多了,就聽帳篷外有人喊報,「少將軍,元帥和征北將軍到了!」
  
  「真的?!」剛還沉靜威風的小龐將軍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滿是雀躍的喊了一聲,拖著齊遠就跑,「走走走!」
  
  兩人一前一後出來時,正好跟那報訊的人打了個照面,對方看見齊遠後先是一愣,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
  
  嗯?
  
  暈頭轉向的齊遠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已經被帶到中軍大帳。
  
  才一進門,他就一下子不敢動了。
  
  雖說是中軍大帳,但並無一絲奢華之處,好似除了桌椅略多幾張之外,與其他帳篷也沒什麼分別。
  
  主位上大馬金刀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威武將軍,沒帶頭盔,雙鬢已經微微染了霜色,半張臉都炸著鋼針似的鬍鬚,看不大清容貌。一個醫官模樣的人正仔細清理他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手邊一盆水都被染紅了。
  
  他面上滿是風霜,風塵僕僕的倦容下卻藏不住堅毅威嚴,只淡淡一眼掃過來,齊遠就覺得有股寒意順著尾巴根兒滋溜竄到後腦勺,連動動手指頭都難。
  
  下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將軍生的與小龐將軍有四五分相似,左肩腰腹也斜纏著一圈繃帶,中間更有淡淡血色滲出,不過瞧著精神倒還好。
  
  齊遠之前還覺得小龐將軍像老虎,但現在經這氣勢渾然的父子倆一對比,稚氣分外明顯,即便是老虎,怕也是頭虎崽子。
  
  「爹,大哥!」小龐將軍進門就一撩袍子拜倒在地,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好好好,牧兒,來來來,上前叫為父看看。」他這一跪,直接融化了龐元帥周身覆蓋的堅冰,整個人都柔和了。
  
  他像這世間最普通不過的父親一樣,露出個慈善的笑,迫不及待的招手叫兒子上前,拉著細細的看。
  
  「嗯,不錯,又長高了,也結實了。」龐元帥拍了拍幼子的腰背,長長吐了口氣,欣慰道,「我已聽下頭的人說了,你這將軍做的不錯,很不錯。」
  
  角落裡的齊遠羨慕的看著,眼眶微微發酸。
  
  他生怕自己沒出息的哭出來,忙低下頭,規規矩矩的看著腳尖,又忍不住在心中想道:原來救了自己的小將軍叫龐牧啊。
  
  人前威風八面的小龐將軍此時只是個滿足於父親誇獎的孩子,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一邊拼命壓抑歡喜,一邊老氣橫秋的抱拳道:「都是他們看在父親和兄長的面上相助與我,做不得真。」
  
  說罷,又滿面擔憂的望向父兄,「不是說小傷嗎?」
  
  「皮外傷罷了,」征北將軍渾不在意道,「瞧著嚇人,不過三五日間也就養好了,不必擔憂。」
  
  他的眉眼比起龐牧要柔和幾分,此時除了甲胄,在燈火映照下竟也有幾分儒雅,若是不看一身疤痕和血跡,說是個讀書人也有人信。
  
  龐牧卻不敢大意,先叫了隨從細細問過情況,又反復跟軍醫確認了,這才揭過這節。
  
  龐元帥和征北將軍眼帶笑意看他折騰,也不制止,待到最後才笑道:「如何?放心了吧?」
  
  龐牧哼哼道:「你們總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這是替娘問的。」
  
  征北將軍哈哈笑了幾聲,抓著弟弟捏了幾把,又朝齊遠那邊努努嘴,失笑道:「這又是哪兒撿來的?」
  
  又?齊遠下意識抬頭望去,恰好對上征北將軍要笑不笑的眼睛,他呆了下,才要跪下磕頭,卻見對方下一步噴笑出聲。
  
  就連上首的龐元帥也跟著放聲大笑起來,這下,齊遠是真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也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子,你倒好,偏偏給人家剃了個陰陽頭!」
  
  齊遠突然意識到什麼,本能的抬手去摸,就覺得手下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有的地方光溜溜的,有的地方卻還有刺拉拉的頭髮茬。
  
  很明顯,主刀的剃頭匠本事很不過關。
  
  龐牧大咧咧道:「到底是頭一遭,也沒個深淺,割壞了倒不美,若是弄個西瓜來給我切反倒容易些。」
  
  征北將軍笑著揉了揉弟弟的腦袋, 「想得倒美,卻又去哪裡弄西瓜?」
  
  上回見水果是什麼時候,早就沒人記得了。
  
  趁他們說話間隙,齊遠也學著龐牧的樣子跪下磕了頭。
  
  龐元帥嗯了聲,轉頭去問幼子,「人你打算怎麼安排?也跟小元、小二、小三他們一般嗎?」
  
  龐牧才要開口,卻突然想起來一個很要緊的問題:「對了,你叫什麼?」
  
  「齊遠!」齊遠趕緊答道。
  
  他雖然不知龐元帥口中所言幾個人究竟是誰,但約莫也能猜出是如自己一般的孤兒,他……不想走。
  
  征北將軍嗯了聲,點點頭,笑容溫和,「有正經名字很不錯,倒省了許多事。」
  
  不然還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排下去。
  
  龐牧就說:「在咱們這邊打仗,也不能總帶這個孩子,我想著,還是過陣子回城時,就跟小元他們一樣留在那裡,先跟著學些自保的本事。」
  
  征北將軍一臉無奈的搖頭,「你倒成個孩子頭兒了。」
  
  他這個弟弟身上好似天生有種捨我其誰的氣概,叫人本能的追隨,就連父親私底下也說,這是為將為帥的苗子。
  
  打仗這麼些年以來,他們爺倆兒也撿過不少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弱,可到最後,尤其是那些小的,好像大部分都更傾向於跟著這位如今才剛嶄露頭角的少將軍。
  
  龐將軍才要說話,冷不防下頭齊遠已經帶著哭腔大喊起來:「我不是孩子了,我能吃苦,我想留下跟你們打仗!我要將那些蠻子的抽筋剝皮!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他的家鄉就在毗鄰戰場的州府,戰爭的號角正式吹響之後,敵軍鐵蹄便頻頻踐踏。
  
  他們根本不把大祿百姓當人看,肆意劫掠,燒毀房屋,凌辱婦女,殺害百姓……
  
  征北將軍走下座位來,一言不發的盯著他看,齊遠這才發現他比龐牧還要高上將近兩頭,這麼跪著看去,脖子都要仰斷了。
  
  「小子,想上陣殺敵,也要先把奶膘褪淨。」
  
  齊遠狠狠擦一把臉,發狠道:「我能長大!長得跟你們一樣高!」
  
  「光長大有用嗎?」征北將軍挑眉道,「敵得過那些畜生?」
  
  齊遠啞口無言。
  
  赫特等國世代遊牧,百姓大多擅長騎射,哪怕是尋常人也是馬上好手,戰爭初期,大祿將士沒少在這方面吃虧。也就是後來上首這位龐元帥力排眾議,帶頭上書請聖人加緊訓練了一批騎兵出來,又設計了一套騎兵步兵相結合的戰術,這才慢慢將戰事從一邊倒扭轉到如今的有勝有負。
  
  所以現在,大祿將士既要懂騎射,又要精通步戰,這樣才有可能打敗諸國聯合。
  
  然而齊遠什麼都不會。
  
  他突然就被一種濃重的沮喪湮沒。
  
  為什麼自己偏要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既報不了仇,又報不了恩,活著還浪費糧食……
  
  「哭什麼?」征北將軍忽然在他腦袋上狠狠揉了幾下,就像剛才龐元帥和他對龐牧一樣,「誰不是什麼都不會就從娘胎裡出來的,玩兒命練不就成了?」
  
  齊遠被他揉的踉蹌了幾步,趕緊擦了眼淚,重重點頭,「那,那你們教我嗎?」
  
  「咱們都忙著打仗呢,哪裡有空?」見他說哭就哭,說停也容易,征北將軍不由的笑了,還真是個孩子。「所以才叫你去城裡,先跟著大家一起學本事。」
  
  每次戰爭都有傷亡,死的了就地掩埋,沒死的也不是廢物,就退到城內,一邊教導後備力量習武練兵,一邊負責警戒。
  
  戰爭年代,能利用的人和物都已發揮出最大作用。
  
  齊遠點點頭,又偷眼看向龐牧,有點忐忑,不過還是大著膽子問道:「那,那來日我學了本事,你還要我嗎?」
  
  龐元帥和征北將軍就都笑著看孩子頭兒。
  
  龐牧抱著胳膊道:「老子來日是要做大將軍的,只選精兵!」
  
  齊遠忙大聲保證:「我一定能成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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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番外六【齊遠龐牧三】

  大約人總習慣在失去後才知道可貴,接連的陰天過後,齊遠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日光可愛。
  
  雖然天空仍被大朵大朵的濃重烏雲盤踞遮蔽,但日光已經迫不及待的穿透縫隙,像一條條金燦燦的光柱斜射而下,如同遠古時代的巨神手中所持神兵利刃,驀的劈開混沌,聖潔氣息貫穿寰宇。
  
  西北天地分外高遠,那一叢叢光柱無聲連接乾坤,細風捲起的微塵不斷縈繞,金屑一樣閃著光。
  
  齊遠看的癡了,整個人的思緒也順著飄出去老遠,恍惚間不自覺想著,若是自己沿光柱而上,是不是就能見到爹娘姊妹們?
  
  軍營深處一陣山呼海嘯的叫好聲轟然炸起,瞬間將齊遠從思緒中拉回,他轉過身去,見一眾將士們都興高采烈的往校練場的方向跑,也不自覺跟著挪動腳步。
  
  他去的時候,校練場已經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齊遠人小腿短,仰頭只能看見一片黑漆漆的腦袋,望著眼前的肉山人海乾瞪眼。
  
  裡頭似乎練到精彩處,是不是迸發出一陣陣喝彩,熱鬧的了不得。
  
  被感染的齊遠心急如焚,正跳腳時,身體突然騰空而起,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平地拔高!
  
  「蘿蔔頭還來湊這熱鬧?」一個面熟的漢子哈哈大笑著將他提溜到自己肩頭,「這幾兩肉還不夠人家擠的。」
  
  齊遠緊張的抱住他的腦袋,又是驚喜又是羞赧,小聲道謝。
  
  這人就是當日帶頭把自己往河裡拉的,據說是少將軍龐牧的頭號副手,叫盧猛的。
  
  盧猛慣使一把長戰斧,為人粗豪狂放,膽識過人武藝超群,人緣極佳,就是……手勁兒實在太大了,齊遠三回裡頭兩回碰見他,都會被輕輕一巴掌糊倒在地。
  
  齊遠長到這麼大,何曾見過這般熱鬧場景,興奮地臉都紅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場上。
  
  是征北將軍龐曄拉著弟弟練手。
  
  聽說他十五就跟著龐元帥上戰場了,膽大心細兵法嫻熟,又與手下士卒同甘共苦,打起仗來帶頭衝殺,不知道怕字怎麼寫,故而眾人都服他。
  
  龐曄到底比弟弟年長將近十歲,戰場上拼殺出來的經驗本事,雖說是切磋,但更多的卻像是在餵招。
  
  昭琳、赫特等國極擅遊擊戰,往往突擊兇殘不戀戰,若貿然追趕反而容易中計。而大祿國界迂迴漫長,與他們纏鬥不是上策。所以這幾年將士們便在邊境拉開防線,建立防禦,不斷巡邏、緩慢推進,一來可以以逸待勞,減少無謂的兵力損耗,二來也能穩紮穩打鞏固戰果。
  
  正因為此,龐家三父子分別駐守不同地段,已經有將近八個月沒見面了。
  
  龐曄有心探探弟弟功夫長進如何,所以一大早就拉他出來射箭,弄碎一個靶子後乾脆真身下場。
  
  說到底,兩軍混戰,更多的還是要依靠近身拼殺功夫。
  
  龐牧一身本事都是父兄教授,如今年紀尚幼,倒也沒指望能壓倒哥哥,可還是打的一股勁。
  
  他天生神力,天分過人,又知道兄長傷勢痊癒輕易奈何不得,索性放開手腳,大開大合酣暢淋漓。
  
  天氣放晴,溫度上升,兩人已經提前演練過幾回,出了一身大汗,便脫了外頭大衣裳,只著單衣。
  
  龐家人都用長槍,就見龐牧手腕一抖,槍尖陡然綻開五六朵銀白槍花,將對方幾處要害都籠罩其中,帶著破空之聲猛刺過去。
  
  內行看門道,他這一手剛使出來,盧猛人等便齊齊叫好,同時開始琢磨,若換了自己在龐曄的位置上,這一槍到底能不能躲過去?
  
  月棍年刀一輩子槍,說的就是這兵器之王的深奧難練。你若使棍,一個月就能出師;若練刀,一年功夫也就有模有樣;可唯獨這槍,便是耗費一輩子在它身上,也還未必真能吃透。
  
  龐牧也才不過十四歲年紀,可已經能使得動三十多斤的鐵桿長槍,木杆槍也能放出五六朵槍花,正當得起一句天縱奇才。
  
  龐曄眼中泛起笑意,只低喝一聲來得好,卻是抬手虛晃一槍。
  
  龐牧先還大喜,結果剛一接觸就暗道不妙,知道自己可能要輸。
  
  就見龐曄使了一個巧勁兒,槍尖遊魚似的順著弟弟槍桿一路滑上去,閃著寒光的尖頭直指龐牧手腕。而手腕後頭,跟著的便是腰腹。
  
  用招之大膽,出手之果斷,角度之刁鑽,當真無可挑剔。
  
  這一下出去,若龐牧執意要戳,只怕也是個同歸於盡的結局。
  
  他是個不肯輕易認輸的性子,當即一咬牙,手腕一轉,另一隻手往槍桿底端用力一拍,長槍如蛇似龍,又嗖的往前遞了兩寸。
  
  龐曄雙眼一亮,嘖了一聲,又驚訝又欣賞,大喝,「起!」
  
  卻見話音剛落,他的槍將像有生命一樣轉了個圈,避開攻勢,鑽到龐牧腋下一挑!
  
  下一刻,校練場內外便齊齊迸發出整齊的抽氣聲:
  
  就見那年少有為的少將軍的長槍脫手而出,整個人竟就這麼被挑了起來!
  
  齊遠已經看得呆了,連心跳都停止,滿心滿眼只有一個念頭:學武!
  
  他要學武,他也要像這兩位將軍一樣神勇無敵!
  
  在戰場上,沒了兵器基本等同於進了死局,龐曄才要說話,卻見弟弟反手握住槍頭,抿緊嘴唇爆喝一聲,使了個千斤墜,這槍桿瞬間便如海邊漁夫的魚竿一樣狠狠朝下彎出來一個滿月。
  
  若他手頭用的還是鐵杆槍,自然不妨事,奈何饒是這白蠟桿是天下最好的槍桿料子,柔韌無比,終究有個度。
  
  就聽槍桿隱約發出不堪重負的劈啪聲,中間弧度最大的位置已經不復往日光滑,赫然崩開幾縷木屑,眼見隨時都會壽終正寢。
  
  這杆槍,已經是廢了。
  
  龐曄也沒想到這小子竟能想到這個應對的法子,無奈之下,只好變守為攻,順勢將槍桿往地上拍去。
  
  見變通有效,龐牧也不禁喜形於色,忙撤了力道,半邊纏著槍桿的身子借力一蹬,在半空打了個轉,甩開腿鞭狠狠朝兄長脖頸處砸去!
  
  又是盧猛頭一個倒抽涼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若是這一鞭砸穩了,只怕他們龐將軍的征北將軍就要易主了。
  
  雖然知道這是手足切磋,可落到旁觀者眼中總有點觸目驚心……
  
  圍觀的人著急,龐曄自己卻始終遊刃有餘,當即哈哈大笑,「你還是嫩了些!」
  
  說罷,鬆手、抬腳、踢槍的動作瞬間完成,流暢如行雲流水。
  
  他這一腳非同尋常,剛已經呈現頹勢的槍桿有如神助,嗖的朝另一個方向彎成一張弓,呼嘯著打在龐牧踢起來的腿鞭上,直接將他整個人都抽飛了。
  
  再次抽氣的眾人徘徊在隨時可能厥過去的邊緣,齊刷刷轉頭,眼睜睜看著自家少將軍倒飛著接連撞斷了兩根木樁,又在地上滑行約莫一丈才堪堪停下。
  
  齊遠緊張的抓緊了盧猛的腦袋,本能的吞了吞口水。
  
  這個……這倆人真是親兄弟?
  
  龐牧趴在地上哼哼著起不來,龐曄便笑著,大踏步過去,彎腰去抓他的胳膊,「怎麼樣,還.....」
  
  「還」字還沒說完,卻見這小子突仰頭咧嘴一笑,雙手拍地,濺起滿地黃沙,兩條腿就已經從下面踢了過來。
  
  「兵不厭詐,大哥,你大意了!」
  
  還是他和父親時常教導自己的,在確定敵人徹底死透了之前,永遠不能放鬆警惕。
  
  要是今兒自己果然贏了兄長,嘿嘿……
  
  龐曄下意識瞇了眼睛,還沒回過神來,就伴著這小子囂張的笑聲仰倒在地。
  
  然而龐牧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覺一股大力傳來,緊接著上下顛倒,竟被自家大哥反手抓住背心舉了起來!
  
  眾將士們轟然叫好,一個個槍林箭雨裡拼殺出來的真漢子看的如癡如醉,覺得眼前這一場格鬥高潮迭起變化多端,當真是這一二年間看過的最精彩的一場。
  
  龐牧嗷嗷叫了幾聲,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一樣徒勞無果的掙扎許久,到底是認栽了。龐曄就大笑起來,將他扛小孩子一樣扛在自己肩頭,「還打不打了?」
  
  龐牧摟著他的脖子笑道:「哈哈哈哈,不打了不打了,我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龐曄聞言笑道:「你小子,長進倒快,再這麼下去,我恐怕就要打不過你嘍!」
  
  十四歲的少年,正是最好的時候,精力旺盛心性堅定,做什麼都有使不完的勁兒。他趴在自己身上,就好似扛了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爐,又熱又燙。
  
  龐牧被誇得心滿意足,只覺身上淤青都不痛了,不過還是謙虛道:「哪兒的話,我還差得遠呢!」
  
  「臭小子!」龐曄放聲大笑,順手從後面拍了拍他的屁股,感慨道,「一身精肉,都快扛不動你了!」
  
  兩人正笑鬧間,冷不防看到人堆兒裡扛著齊遠的盧猛,場面詭異的有瞬間安靜。
  
  龐牧:「……」
  
  齊遠:「……」
  
  龐牧一張臉刷的紅透了,拼命掙紮道:「哥,哥你快放我下來!我不是小孩兒了!」
  
  龐曄哪裡不知道自家弟弟是害臊了?越發來勁,大聲笑道:「來來來,好孩子,咱們哥兒倆許久不見,今兒哥哥陪你好好玩玩兒。」
  
  說罷,竟繞著營地撒腿跑起來,沿途留下他狂放的笑聲和龐牧羞憤欲死的吼叫:
  
  「怎麼樣,過癮吧?」
  
  「啊啊啊啊哥你快放我下來啊啊啊啊!」
  
  聽見動靜的龐元帥也從帳子裡出來,結果迎面就見長子馱著幼子,如同一座移動碉堡一般轟隆隆碾壓過來。
  
  龐元帥:「……」
  
  他默默地放下門簾,又退了回去。
  
  半晌,「哈哈哈哈哈!」
  
  這兩個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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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番外【齊遠龐牧四】

  隨著時間的流逝,春日只剩個尾巴,草原的雨季很快就要到來,赫特諸國的聯合敵軍漸漸呈現出後縮的趨勢,顯然是想積攢有生力量休養生息,以期冬半年的再次反撲。
  
  草原、戈壁、高山,一片連著一片,地廣人稀,氣候變幻多端,一旦藏回去散成片,大祿將士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進行成規模的圍剿和對戰,反而容易被拖住,疲於奔命,最終反被狡猾的敵軍殲滅。
  
  跟他們交手數年,大祿士兵對這個規律瞭如指掌,此時也是心急如焚,竭盡全力想趕在對手徹底縮回老巢之前盡量多殺敵。
  
  因為今天放走的一個孩子,來日就可能成長為可怕的對手。
  
  事關國家存亡,戰事突然空前白熱化。
  
  團聚不到二十天的龐家三父子再次匆匆話別,分別奔赴不同的戰場,龐牧這次要將三方暫退下來的傷員和無辜百姓安然無恙的帶回朝廷年初新建的邊城:威遠府。
  
  威遠府,也是他娘親岳夫人等一眾將士家眷所在的大後方,如今只是提起這個名字,眾人心頭便是火熱,不用催促就加緊了腳步。
  
  家,有親人的地方就是家,這個字眼天生帶著一股魔力。
  
  齊遠也夾在隊伍中,這次去了威遠府,他就要跟龐家父子口中的小元、小二等人一同學本事,暫時不能跟著龐牧了。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抬頭看著隊伍前方那個挺拔的背影,暗暗發誓,一定要盡快學好本事!
  
  他要報恩,他想殺敵!
  
  因為有大批傷員和百姓在,隊伍行進極其緩慢,上至龐牧,下至普通護送士卒,一路上都緊繃著弦。
  
  前方是看不到頭的茫茫戈壁,土黃色鋪天蓋地,日益燥熱的風麻木的剮蹭著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塊、砂礫,在這片近乎沒有生機的土地上空日復一日的嗚咽。
  
  日頭漸漸升到正中,火辣辣的陽光無情炙烤大地,所有人都被曬成棕黑色,無一處皮膚不在淌汗滴油。
  
  僅著薄衫的百姓倒還好,難為一眾身披甲胄的將士們,憑空增添幾十斤負重不說,整個人都好似被裝在罐子裡,放到火上悶烤,張開嘴都像能噴出火來。
  
  因齊遠是龐牧親自救回來的,這幾日又得了盧猛青眼,被指點功夫,所以倒也沒與後頭百姓們混在一處,只騎著一匹瘦弱小馬亦步亦趨。
  
  他今年十歲,對學武而言確實有些晚了,但好在天分不錯,又肯豁出命去吃苦,不過短短數日,一套拳就打得有模有樣了。
  
  戰爭時期一切從簡,便是這學武,也沒法兒像太平年間一點點從紮馬站樁開始,所有人只有一個目的:保命,殺人。
  
  齊遠貪婪地望著那位少年將軍的背影,腦海中幾乎分成兩半,一半在不斷熟悉著這幾日學的拳法,另一半卻忍不住反復回映當日兄弟兩個搏殺的場景……
  
  那可真是令人心馳神往。
  
  前方依舊是望不到邊際的戈壁,那土黃色中的一點紅便分外扎眼。但大家已經太疲憊了,許多人頻頻出現幻覺,竟沒法在第一時間內分辨這到底是真是假。
  
  「有個小姑娘!」齊遠的聲音幾乎與報訊的斥候一同響起,盧猛和龐牧都下意識扭頭多瞧了他幾眼。
  
  「你小子,眼睛倒利。」龐牧笑道。
  
  大軍連續趕了十一二天的路,上到士兵下到百姓都是又渴又累又飢又乏,可大傢夥一瞧見他這幅氣定神閒和遊刃有餘的模樣,就都會本能的跟著安定下來。
  
  少將軍還沒倒呢,只要跟著他,總會有條活路的。
  
  齊遠有點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臉上又有些難掩的興奮。
  
  說來也怪,人活著就是一顆心,若是心死了,饒是體壯如牛也不過行屍走肉;可只要心裡還憋著一口氣,心還是活泛的,總能做點兒什麼。
  
  現在齊遠就是這樣。
  
  還不到一個月,眼前的少年雖依舊瘦弱,但已經有種涅槃重生的勁兒。
  
  他心裡就是提著一口氣,憋著一團火,想著自己還沒報恩吶,還沒殺敵吶,哪怕日後不能變的跟少將軍似的英雄神武,至少也得殺幾個番子,還了家人的血債!
  
  所以他不能死!
  
  他想開了,跟著大家一起吃糠咽菜,一起跑步習武,眼睛亮了,身子結實了,現在,總算證明自己不是廢物了。
  
  「少將軍,救嗎?」盧猛打馬上前,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龐牧沒說話。
  
  他盯著遠處癱坐在地,像是呆了的小姑娘看了會兒,朝後一招手,「提個俘虜過來。」
  
  他們這一行人也有近四千人,雖然傷兵和百姓佔了將近一半,但有戰鬥力的將士也在一千六、七百之數。這一路走來,雖不敢與敵人正規軍正面對抗,可若有小股潰兵和先頭部隊,龐牧也會果斷命人出擊。
  
  一來可以防患於未然,免了腹背受敵的可能;二來,大軍長途跋涉,時不時的勝利便好似一劑強心劑,足可調動士氣,而關鍵時刻,士氣是能救命的。
  
  第三麼,殺敗敵軍可以補充物資,繳獲戰馬和俘虜又能為大隊人馬提供勞力。
  
  所以現在龐牧手頭還真就有一百來人的俘虜。
  
  一個面黃肌瘦的俘虜踉蹌著上前,若不是後頭士兵提著,只怕這會兒就要出溜到地上去了。
  
  「將,將軍。」
  
  常年拼殺在前線的士兵基本上都會幾句敵國官話,他哆哆嗦嗦的說著,壓根兒就不敢抬頭去看這個殺神。
  
  一直到了這會兒,他們這些俘虜卻還是想不明白,就這區區幾千長途跋涉的老弱婦孺,究竟是哪兒來的膽量追擊他們?竟然還真打贏了?!
  
  魔鬼,這個少年將軍一定是魔鬼!
  
  龐牧冷冷嗯了聲,指著前頭那小姑娘道:「想必你也聽過我龐家軍的名號,若你將那小孩兒安然無恙的帶回來,我承諾給你一個平民的身份。」
  
  那人聞言,渾身巨震,顧不上恐懼的揚起頭來,滿面淚花,「當,當真?」
  
  仗打到現在,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勝利方,唯餘滿目焦土。除了上頭那些巴望著列土封疆的王公貴族朝堂大臣,下頭哪個百姓不是做夢都想著退回原來的太平日子?
  
  本以為自己被俘虜之後就死定了,可若果然能得了平民身份,他,他是不是就能偷偷回去了?
  
  他一定要回去,家裡還有婆娘和三個娃娃等著他呢!
  
  龐牧點點頭,率先讓開一條道,「當真。你救了孩子只管繼續前行,我率大軍即刻就到。」
  
  那俘虜確實聽過龐家軍的名號,雖然對己方而言過於殘暴,但卻頗守信用。如今這少年將軍當著一眾將士和百姓的面承諾了自己,想必更不會出爾反爾了。
  
  想到這裡,他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二話不說就往前衝去。
  
  等他跑出去約莫一丈,龐牧舉起手臂,「列陣,準備迎敵!」
  
  又叫了傳話官,如此這般吩咐幾句,「去說給那些俘虜聽!」
  
  傳話官點頭去了。
  
  盧猛想也不想的就舉起戰斧,在嘩啦啦響起的甲胄摩擦之聲中低聲問道:「少將軍,有詐?」
  
  可瞧著前面一馬平川的模樣,也不像能藏伏兵的啊?
  
  齊遠聞言,也跟幾個隨從一起仰頭看去。
  
  龐牧皺眉道:「這一帶方圓幾百里都荒無人煙,哪裡來的小孩兒?且蠻子素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若有老弱必然當場殺死,又怎會巴巴兒弄了一個放在這裡?你再看她的衣裳,這個年頭這個地方,早該破成條了……」
  
  他還沒說完,後頭一眾將士便已恍然大悟。
  
  盧猛憤憤道:「虎毒不食子,這些蠻子當真不是人!竟用自己的百姓當誘餌!」
  
  想必是敵方事先探知他們這一行人是護送百姓的隊伍,若途中見到漢人必然不會無動於衷。
  
  龐牧安慰性的拍了拍坐騎的腦袋,冷笑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一定會救,也不能不救。」
  
  即便今天躲開了,還有明天,後天,以後的無數天。只有讓他們明白這種計策無效,才能永絕後患。
  
  百姓是淳樸的,可愛的,也是可怕的,可惡的,因為他們往往都沒有大局觀,不懂的戰術戰略,只看眼前。
  
  就好比現在,假如自己真的對這小孩兒視而不見,或是直接命人射死,或許百姓們現在出於恐懼不敢說什麼,但龐家軍,甚至是大祿軍人的形象便會在瞬間轟然倒塌:
  
  說什麼愛民如子,如今不還是見死不救?
  
  那可是,那可是漢人的小孩兒啊……
  
  到時候恐怕不用暗處埋伏的敵軍對他們下手,民心先就動搖了。
  
  這種計策最簡單最拙劣最粗暴,但往往也是最直接最狠辣最有效的。
  
  此時就聽那傳話官已經跑到中間俘虜所在的位置,大聲喊道:「莫要心存僥倖,爾等皆是戰場上下來的,自然明白何謂刀槍無眼,難不成等會兒衝殺起來,還有誰聽你們細細分辨不成?倒不如隨大軍放手一搏,在威遠府做個正經百姓,日後或耕種或經商,全部由你們自己做主!再也不必聽拿起子主子奴才的論調!」
  
  原本有些俘虜還真就存了趁亂鬧事,裡應外合的想法,可如今一聽這話,也覺醍醐灌頂。
  
  戰場死生一線,誰也不敢分神,兩軍衝殺混戰之時,除了自己皆可殺!每場仗打下來都有不少被戰友誤殺的,這些大家都明白。
  
  裡應外合自然好,但那是放在有準備有溝通的時候,眼下……正如這漢人所言,難不成誰還能挨個聽他們訴苦分辨?估計沒等開口就統統砍了。
  
  一眾俘虜面面相覷,也不知是誰帶頭罵了句,「他娘的,幹了!」
  
  赫特等國實行的還是奴隸制,這些降兵中十之八九都是奴隸身份,即便能回去,最好的結果也是繼續受人奴役。若是戰爭持續,肯定還會被捉,再次投放戰場,到那個時候,只有淪為炮灰填旋的命!
  
  平民,他們要當平民!
  
  到了這個時候,只要能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的活著就好,至於認誰當國主……不管了!
  
  龐牧雖在跟盧猛等人說話,但也一直留神後面反應,待聽到眾人動靜後,提著的一顆心算是徹底放回肚子裡。
  
  己方軍人加上連日來訓練的青壯百姓,約莫兩千之數,再算上一百多降兵、五百傷兵……
  
  可一戰!
  
  齊遠咬了咬腮幫子,到底忍不住出聲問道:「那,那她會死嗎?」
  
  倒是沒人覺得他同情一個敵國小姑娘有什麼不對。小孩兒能有什麼錯?
  
  龐牧沒說話,心裡卻無聲嘆了一口氣。
  
  他之所以叫那探子獨自前行,也是為了賭一把。
  
  自己一路提防,敵軍必然也不是無腦之輩,料定自己有所察覺,想在這裡打自己一個出其不意。
  
  但凡有危險,一軍統帥必要先派探子上前,若對手沒進埋伏圈就提前漏了餡兒豈不白瞎?所以他大膽推測,從這裡到小孩兒那一段沒有埋伏。
  
  一般情況下,大軍長途跋涉,人睏馬乏,警惕心也隨之降低,若探子安然無恙,正常情況下大軍也會隨之而上……
  
  他手下這一營人馬是馬軍打頭,步軍殿後,在這茫茫戈壁之中,若沒了馬軍,後頭的步軍和一眾老弱病殘幾乎等同送菜。
  
  因此最可能的情況,就是陷阱能吃住一個成年人的體重,但絕對禁不住馬踩。若果然如此,那俘虜抱著小孩兒從前頭走,或許還能留的一線生機。
  
  盧猛跟著他久了,多少也能猜出一點端倪,當即低聲問道:「將軍,不如咱們調轉馬頭,原路返回,或是另尋他路。」
  
  龐牧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以眼神示意他往後看,低聲道:「即便將士們吃得住,百姓們卻不成了。如今咱們一路鼓舞士氣,若突然調轉,糧草補給跟不跟得上暫且不提,恐眾人心生恐慌,屆時民心渙散,難以收攏。」
  
  說話間,那名派出去的俘虜已經走到小孩兒跟前,他心驚膽戰的四處觀望,小心翼翼的抱起氣息奄奄的小孩兒,僵直著身子等了許久,見既無機關也無暗箭,不由的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難以克制臉上的喜色,老遠衝龐牧點了點頭,然後按照預先說好的那樣繼續往前走。
  
  一丈,兩丈,三丈……抱著孩子的俘虜幾乎能看到眼前徐徐鋪開的生活畫卷:在不久的將來,他又能與妻兒老母生活在一起,遠離戰火,學著漢人那般耕種紡織。
  
  一直盯著看的盧猛等人也不自覺跟著鬆了口氣,抬手抹抹額上冷汗,請示龐牧道:「將軍,看來是咱們多心了。」
  
  龐牧皺眉,神色不變,沉聲道:「不急,再等等。」
  
  然而就在那俘虜的身影幾乎遠的要變成一個小點時,腳下那塊看上去再平常不過的地面轟然塌陷,他臉上尤帶著幸福的笑意,瞬間跌落。
  
  下一刻,機關觸動,絆馬索帶著塵土飛起,轟天雷掀翻了方圓數十丈地面,連遠處的幾座山丘都被震的晃了幾晃,無數碎石滾滾而下。
  
  原本伏兵都是趴在地上挖的坑裡,又在自己背上覆蓋沙土碎石,頑強忍耐了一天一夜,從外面絕對看不出蹊蹺。可如今的連環爆炸不僅掀翻地面,也將他們身上的偽裝震落。
  
  後頭百姓們尖叫著趴倒,盧猛等人神色大變,不由得一陣後怕,「他娘的!」
  
  真被少將軍猜中了,敵軍竟奸詐至廝,真的忍到幾十丈遠,幾乎所有人都放下戒心的地方才設置陷阱!
  
  不待爆炸的餘波過去,龐牧已然高舉長槍,朝眾人喊道:「兒郎們,隨我衝鋒!」
  
  說罷,他一夾馬腹,率先衝殺出去!
  
  這一天,龐牧率兩千臨時拼湊的雜兵反打了敵軍埋伏一個措手不及,以玉石俱焚的勇氣殲敵三千有餘,生擒七百餘。
  
  龐牧一戰成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得封振威將軍。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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