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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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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 00:05:37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輕易不喜歡

  桑遠遠知道,書中的結局即將上演。

  只不知這一役後,身邊的人能活下來幾個?

  幽無命在書中已是重傷,若是還要分神護著自己,恐怕……

  心頭只覺一陣陣冰涼。

  短暫的異時空之旅,便要這麼結束了麼?

  若是害死了幽無命,倒是替這個世間省去了不少災難,也算是沒有白走一遭。

  她自嘲地想著。

  隱約間,彷彿哪裡響起了低沉的風雷之聲。

  雷聲碾動著黑鐵,轟隆聲漸近。

  「這是……」

  只見內長城之上,一道火龍蜿蜒而來,速度奇快,桑字大旗迎風招展。

  桑州王,到了!

  原來,桑州王領著兵,直接從內長城上奔襲而來,省卻了不少彎路,竟是足足將行程縮短了半日!

  洪鐘般的獅吼聲穿越寬闊的緩衝地帶,迴盪在內外長城之間。

  「桑成明已叛,爾等是要助紂為虐,還是速速歸降?!」

  「還不速速歸降?!」

  「速速歸降!」

  城門開了,精氣神十足的虎狼之師,自城門湧出,鐵蹄踏過回湧的冥魔浪潮,毫不留情地將它們撕扯成萬千碎塊!

  此刻冥魔在回撤,便如同追打喪家之犬一般。

  桑州軍很快就越過了緩衝地帶,一桶桶火油被運了過來,澆向那些囤積在外長城之下、瘋狂往城牆上撲湧的冥魔,將它們燒得『吱吱』亂叫,滾作一團。

  萬弩齊發,撲到半空的冥魔紛紛中箭墜落。

  城牆之上壓力驟減!

  但眾人的臉色並沒有變得好看。

  誰也不知道這支桑州軍是不是來收割他們的。對方彈藥充足,兵強馬壯,而己方,個個疲憊不堪,撐到了極限……

  臉色最差的當屬韓少陵。

  截殺之事既已敗露,他與桑州,可謂是撕破了大半的臉面。他無法想像此刻佔據了絕對優勢的桑州王會對他做出什麼事情。

  幽無命像一道鬼影一般,貼住了桑遠遠,在她耳旁輕輕吐著氣。

  「小桑果,你要離開我了麼?」

  桑遠遠回眸看他。

  只見那對黑眸中,毫不掩飾地溢滿了殺氣。

  「我不可能放你活著離開。」他笑了笑,血污之中,他的臉顯得異常的白。

  不知是不是錯覺,桑遠遠竟然覺得他的笑容有些脆弱,像是血雨之中一觸即折的小花蕾。

  「我怎會離開你。」她彎起眼睛笑道,「說好了等你打完勝仗,我再帶你回桑州見父母的。」

  「真的?我不信。」他冰冷的手慢慢扶上她的後頸。

  「我受傷了,」他說,「若桑成蔭要搶,我不可能把你活著帶走。」

  他的黑眸變得十分空洞,手掌漸漸用力。

  桑遠遠猛地抓住他的衣裳,上上下下地看他:「走什麼,我哪都不去!你哪裡傷了,快讓我看看要不要緊?!」

  他身體一僵,半晌,鬆開了手,怪異地盯著她。

  看了一會兒,他笑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小桑果,你爹若是知道你這樣賴著我,恐怕要氣得吐血三升吧!」

  桑遠遠:「……」還不是為了在你這個瘋子的魔爪下保住小命?

  「算了,」他抓住她的肩膀,「我信你。」

  他定定地盯著她的眼睛:「不要讓我失望,否則你一定會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桑遠遠略羞澀地笑了笑。

  幽無命被她給笑懵了,一對黑得發亮的眼珠子緩緩轉動起來,好像在回憶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半晌,他很不自然地乾咳一聲,抓著她準備走下城牆。

  此刻,桑軍正將一桶桶點燃的火油架在沉重的黑鐵矮板車上,推向左右。只見那萬鈞火龍轟隆隆地碾過,盪開了一條近百丈的寬闊通道,冥魔一時無法逾越。

  一個大鬍子的健壯男人騎著一匹赤紅色的雲間獸,立在城門之下。

  桑遠遠:「……」這人是桑州王吧?

  其實,真要和桑州的『親人』接觸,她是有些退縮的。

  對著靈姑等人,她可以用失憶搪塞過去,可是要代替原身去和她的家人相處……桑遠遠並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韓少陵!」大鬍子男人一張口,便發出了雄獅般的咆哮,「把我女兒好生交出來!否則你也不必下來了!」

  韓少陵立在牆邊,朗聲回道:「桑州王,我與夫人只是鬧了點小誤會,她不告而別,你非但不勸,還攻我居臨關!此事我還未同你計較,你今日反倒問我要人?桑州王,這樣惡人先告狀,可不是君子所為!」

  「呵呵呵呵……」桑成蔭笑了,「我昨日才與女兒聯絡過,她就在這裡!我不問你要人問誰要!難道問幽無命要麼!」

  幽無命下牆的腳步忽地一頓,臉上露出一點心虛的表情,嘀嘀咕咕地說道:「千萬別找我。」

  韓少陵見桑成蔭語氣篤定,不禁也有些納悶——難不成,失去聯繫的韓十五其實並沒有出事,而是把桑遠遠給帶到這裡了?

  環視一圈,他的心重重往下沉。韓十五並未歸隊,在這樣的戰場上,莫要說韓十五,就算是自己,也絕對沒有能力單槍匹馬保住一個女人。

  所以,桑遠遠已經出事了?!她若出事,該如何應付桑成蔭?!

  正是心驚時,戰甲忽然被人輕輕扯了下。

  他偏頭一看,看見夢無憂睜著一雙小鹿般的大眼睛,悄聲對他說道:「我可以假扮桑王女,先幫助大伙脫身。」

  她的眼睛裡儘是哀求。

  她想盡可能地有用一點。

  韓少陵目光閃了幾閃。終於閉了閉目,咬牙道:「好。」

  他除去了夢無憂臉上的易容物,將她拉到了城牆邊上。月色如血,城牆上冷火燈籠的盈盈白光只能勉強照明。在這樣的環境下,夢無憂那張臉,足以以假亂真。

  韓少陵放聲道:「桑州王,我知今日之事與你無關。為免再鬧出什麼誤會,一切等到平定魔禍之後再議,如何!」

  「好!」桑州王聲若洪鐘,「清理道路,護送友軍回城!」

  「是!」

  世人皆知桑州王並不是出爾反爾的陰險小人。

  韓少陵重重一揮手,被困的將士陸續撤離了城牆,順著桑州軍開闢出的通道,返回內長城。

  桑州軍製造的火道,就像是海嘯之中搖擺不定的逃生之橋。在這洶湧巨浪之中,韓、幽二軍向著內長城蜿蜒而去。他們失去了雲間獸,個個疲憊狼狽。

  雄赳赳的桑州軍替他們開道,一個個精神抖擻,像是在押送俘虜一樣。

  韓少陵立在城頭,心中難免升騰起陣陣屈辱。

  幽無命倒是早已高高興興攜桑遠遠下了牆,正要往外走,被桑遠遠一把抓住了衣袖。

  「你聽,什麼聲音?」她緊張兮兮地問。

  幽無命側耳傾聽片刻,搖了搖頭:「沒什麼聲音。」

  「我怎麼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撓外面的門。會不會是短命?」她眨著眼,一臉期待。

  幽無命垂頭看她。

  城門下沒什麼光線,一片黑暗中,彷彿有兩潭清澈的泉水,衝著他晃一下,再晃一下。

  「不是。」他的嗓音有些乾啞,「它們都下去了。」

  這個下去,自然指的不是城牆,而是冥淵。

  數萬頭雲間獸,與冥魔裹在一起,直直墜下了冥淵,絕無生還的道理。

  幽無命看到眼前的泉水重重一晃,女子發出了壓抑的抽泣聲。

  「這麼容易動感情嗎?」他輕輕掐起她的下巴,「喜歡我,也是那麼輕易?」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輕易喜歡,輕易不喜歡。」

  桑遠遠正要開口,忽然心中又有感應,她急急搖了搖頭:「不對,我真的感覺到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雙眼放著光:「我覺得它就在那裡,看一看好嗎?」

  幽無命輕輕掙脫,將手負到身後,冷冷地笑了聲:「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開門。太危險了。」

  「只開小門,開一點點!」

  他笑得胸腔亂顫:「小桑果,你是真的瘋了。好吧,若它不在外面,我就把你丟出去!」

  他扔下她,大步走向最近的一扇鐵門:「開門!」

  無人敢提出異議。

  黑鐵小門一扇接一扇被打開。

  幽無命負著手,直直向外走去。

  桑遠遠小跑著追在他的身後。她心中的念頭一起來,就像摁那水缸中的葫蘆瓢似的,怎麼摁也摁不下去。

  萬一,萬一呢?

  那麼艱難都活了下來的短命,跑得比任何一頭雲間獸都要快的短命。很像她,無論什麼境況,都要努力活下去,而且做到最好的她。

  最後一扇小鐵門被向內拉開。

  冥魔雖在回湧,但它們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魔擠魔,見到此地開了個缺口,又聞到了活人的血氣,立刻掉頭撲殺過來。

  幽無命摁住了桑遠遠的肩,俯在她的耳畔,親切地問道:「看清楚了嗎?」

  除了冥魔,什麼也沒有。

  地面堆積了厚厚的冥魔屍身,足有半人高,舉目望去,除了洶湧赤潮之外,什麼也沒有。

  哪有什麼雲間獸。任何生物在這裡,都會被撕成碎片。

  桑遠遠難掩失落。

  正要退後,忽然聽到『噌噌噌』的聲音。

  很像是爪子撓門。

  這一回,幽無命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瞪著眼睛,往下望去。

  便看見不遠處的冥魔屍堆下,伸出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它染成了赤色,正在扒拉黑鐵大門。

  幽無命:「……」

  「短命?」桑遠遠小心地喚了一聲。

  一個腦袋拱了出來。

  又一個腦袋拱了出來。

  還有一個腦袋拱了出來。

  雲間獸一頭接一頭,從屍山底下鑽了出來,打著響鼻跳進小門。

  領頭的那只特別得意,衝著幽無命放了一串很長很長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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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0:47:35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只說三個字

  幽無命瞪著這一群雲間獸,表情精彩至極。

  死裡逃生的雲間獸竟有上千頭,都是平日喜歡圍著短命打轉,跟著它學習奔跑技術的那些。今日它們跟著短命,高速甩開追咬自己的冥魔之後,趁亂鑽進了滿地屍身底下,四肢伏地,一路爬了回來。

  桑遠遠和幽無命像是牧羊人一樣,趕著這一群染得黑紅黑紅的雲間獸,追上了大部隊的腳步。

  幽無命不讓她與桑州王相認,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她只好目不斜視,與桑州王錯身而過。

  眼見,就要順順利利返回內長城。

  誰也沒有料到,變故竟在此刻發生了。

  立在城牆上假扮桑遠遠的夢無憂,忽然扯著嗓子大喊道:「父王!殺了幽無命!否則,我立刻從這裡跳下去!」

  她當真就爬到了牆垛子上。

  這位天生的正義使者,心心唸唸,仍想替蒼生剷除幽無命這個大禍害。

  韓少陵眸光微微一閃,旋即,擺出一副作壁上觀的態度。

  若是真能在這裡除掉幽無命……那他得想想怎麼從桑成蔭手上分一杯羹。

  年輕女子扯著嗓子尖叫的聲音聽起來都差不多,此刻局勢那麼亂,桑成蔭又是個無腦護崽的性子,保不齊真能叫他把事給辦成了。

  韓少陵神色冷肅,眸底暗光閃爍。

  一聽這話,桑州王陰沉沉的視線,立刻投向了幽無命的後背。

  他緩緩抬起手,只見無數強弓勁弩拉到滿弦,指向百丈外的幽無命。

  近處的幽軍急急圍攏,將主君護在正中。

  桑遠遠不必回頭也能感應到那沉重的殺氣。

  「玉簡!」她急急抬起手。

  與靈姑分開的時候,她的身上帶了兩枚傳訊玉簡,共浴之後它們落到了幽無命的手上。昨日向桑州王求救時用去一枚,他身上還有另一枚。

  「不給。」幽無命懶懶道,「我這會兒不想殺你。」

  週遭已有桑軍圍上來,眼看戰鬥一觸即發,桑遠遠心中焦灼,道,「我不會告訴父王我和你在一起。」

  「我信嗎?」他瞇起眼睛,神情淡淡。

  「我只說三個字,就三個字。」桑遠遠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一雙水汪汪綿軟軟的大眼睛凝視著他。

  幽無命的表情漸漸僵硬了。

  他像個木偶一樣,取出玉簡,塞進她的手心。

  桑遠遠顧不得和他客氣,急急捏了玉簡。

  桑州王正要揮手下令攻擊,忽然動作一頓,猛地垂下腦袋,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出瑩瑩放光的玉簡。

  小小的玉簡落在他粗糙的大掌裡,顯出幾分滑稽。

  他慢慢擰過頭,望向城牆。

  城牆之上,那個和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正在揮著雙臂,大叫大嚷。

  她不是。

  桑州王眸色一暗。

  他們家小桑果,絕對不會做出這副醜態。

  這個女人,是那個夢無憂。

  他微微瞇起了猛虎之眼,視線落在掌中的玉簡上。玉簡閃了閃,一個清晰鎮定的聲音飄了出來——

  「讓她跳。」

  桑州王撫著那蓬巨大的鬍鬚,呵呵大笑起來。

  「收兵!」

  弓箭手齊齊將兵器背回後背。

  桑州軍不再理會仍留在城牆上的韓少陵,他們動作利落地擺出了行軍陣,如潮水一般向內長城退去。

  韓少陵:「……」

  好一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幸而此刻冥魔已退得差不多了,在親兵的拱衛下,他抓著一臉茫然的夢無憂,在留下無數具屍身之後,狼狽地撤回了內長城。

  耗時足有半個時辰,親衛損失了近三分之一。

  韓少陵眼睛都綠了。

  好容易回到內長城,卻見桑州王像是一尊凶神惡煞的怒金剛,雙臂環在身前,坐在城門正中一張黑木大椅上,擋住了去路。

  在他身後,弓箭手一字排開,弓弦滿上,靈蘊瑩瑩放光。

  「你很好。韓少陵,你很好。」濃密的大鬍鬚中,露出一張假笑的嘴,「弄這麼個贗品,取代我的寶貝女兒。年輕人很有想法啊。」

  韓少陵頭皮發麻。

  「桑州王,」他深吸一口氣,道,「事關夫人聲譽,有些話,我們私底下談會更好。」

  桑州王笑得亂抖,一身戰甲『錚錚』作響,道:「我呸!我桑氏王女,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你韓少陵,窩藏三邪,心思歹毒,今日還想挑唆本王對幽州友人動手,你咋這麼能呢?」

  韓少陵猛地垂下頭,道:「桑州王既知道此女是三邪,當知我的無奈和困頓。」

  此刻他只能示弱。

  「夫人大婚之日出了事,我心如刀絞,日日借酒澆愁。」韓少陵的聲音低低地飄出來。

  此言一出,桑成蔭立刻感同身受。他死死盯著韓少陵,奈何這個男人垂著頭,看不見表情。

  「岳父也看見了,此女酷肖夫人,小婿一時意亂情迷,鑄成大錯,如今後悔也無用,只能盡力彌補。」

  桑成蔭撫鬚大笑,環視左右:「瞧瞧,韓州王也成慫包了,都開始打親情牌了啊?」

  韓少陵猛地抬起頭,眸中射出兩道凜冽寒光:「但是,夫人不聽我的解釋,不顧我的為難,擅自離開韓都,在此之前,還與幽無命鬧出流言令我顏面盡失!此事,是否岳父教女不嚴之過!」

  男人多妻受律法保護,而女人,即便被人單方面覬覦也是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

  桑成蔭嘴角一扯:「果然人與禽獸說不通道理!既然如此,我與你也無話好說!這門婚事,就此作罷!」

  「可。」韓少陵不假思索。

  桑成蔭微笑著偏了偏頭:「那就勞煩韓州王先簽了這份和離書。」

  身旁走出一個師爺打扮的中年男子,將一紙絹帛遞到韓少陵面前。

  一式兩份,都安排好了。

  這半個時辰,桑成蔭悠悠哉哉坐在這裡,一邊看著韓少陵與冥魔拚殺,一邊給他備下了種種『驚喜』。

  這字一簽,主動權便全在桑州手中。

  對面著一排蓄滿靈蘊的箭手,韓少陵只能緊抿雙唇,在這份無限美化桑遠遠和醜化自己的和離書上簽下了大名。

  有和離書在手,桑州便可以讓天都強召他入京和離。

  韓少陵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臉上卻始終波瀾不驚,唇角甚至掛著一點客套的笑意。

  桑成蔭瞇著虎目,定定地望著他。

  韓少陵不比幽無命,他動不得。

  雲境十八州,關係錯綜複雜。論起親戚關係,韓少陵其實還是自家夫人的侄兒子。

  而韓少陵鎮守的韓州乃是冥魔攻勢最猛烈的五州之一,若是主君出了事,境內勢力重新洗牌需要時間,韓州防線恐怕難保。

  內陸可沒有什麼黑鐵長城來阻攔魔禍。若是一州淪陷,那距離全境覆沒也只是時日問題。

  況且,桑成明叛變一事,桑州方面可脫不了干係,這件事天都將如何處理,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韓州方面損失多重。若是動了韓少陵,桑州恐怕承受不起天都的雷霆之怒!

  至於幽州……

  女兒既然不在韓少陵身邊,那就一定和幽無命在一起。桑州王輕輕垂下眼皮,眸色逐漸深沉。

  而此刻,韓少陵眸中亦是有暗潮翻湧。他手裡關於桑遠遠最後的消息,便是她被韓十五帶走了。

  桑成蔭說,昨日與她聯絡過,她就在這裡。

  昨日,『湧潮』尚未到來。經歷這一日一夜的劇變,那個女人,必定十死無生。

  所以一切都無所謂。只要把桑成蔭糊弄過去,不要讓他趁火打劫割去什麼利益,便是最好的結果……

  韓少陵心中甚至有幾分好笑——這種時候,不談利益,卻逼他簽什麼和離書,桑州的人,果然是有勇無謀,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的桑州王道:「暫且這樣。今日之事,倒是給我敲了個警鐘。韓州王,你的邊線防禦,實在是太過敷衍,一個叛逆,率著區區三萬人,便能險些鑄成大錯。我看那居臨關,還是交給老夫替你來守著吧!」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每年給居臨關撥多少軍餉,照份撥過來便可。」桑州王臉上浮起笑紋。

  韓少陵:「……」

  桑州王揮了揮手,一紙協議又推到了韓少陵面前,正是將居臨關一帶割給桑州的籤文。

  此刻別無選擇,韓少陵只能乾脆利落地簽下了遞過來的文書。心中盤算著如何好好參桑成蔭一本,叫他連本帶利還回來。

  桑州王歎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耳聾目盲,什麼事都做不好。帝君大約會令我退位讓賢罷。哎!罷了罷了,也是時候回家養老啦。」

  韓少陵:「……」可以,很可以。一個老不中用退位讓賢,就特麼金蟬脫殼了。桑世子繼位,和他桑成蔭在位又有什麼區別!

  有,還是有區別的。比如桑成蔭犯的錯,通通算不到新王的頭上。

  韓少陵深吸兩口氣,正要帶人離開,便見那桑成蔭再一次抬起了滿是厚繭的大手:「賢侄,勞煩再將這份陳情書給簽了。」

  韓少陵接到手中一看,幾欲吐血。

  上面端端正正寫著,因韓少陵失職,導致邊境被逆賊桑成明輕易突破,桑州王力挽狂瀾,救韓州軍於水火危難之中,功大於過,望帝君明鑒。

  落款處給他留好了空白,待他簽上大名、蓋下王印。

  韓少陵:「……」

  ……

  城門下發生的事情桑遠遠一概不知,她被幽無命帶回了幽軍的臨時駐地。

  幽無命見她愁眉不展,便笑了:「你怕桑成蔭那個老傢伙吃虧?」

  桑遠遠點點頭:「此事畢竟因桑州而起,父親難脫干係。」

  幽無命笑得身體前後亂晃:「少替別人瞎操心了小桑果!這個世間,最傻的就只有你一個!」

  桑遠遠很不服氣:「我哪裡傻了?」

  幽無命瞇起了形狀漂亮的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一縷壞入骨髓的笑。

  薄唇微啟,略啞的聲音沉沉落下:「喜歡我,還不夠傻麼。我可不是什麼好人啊小桑果……」

  桑遠遠偏頭看他。

  那黑眸中灼灼的燙意,唇角不加掩飾的渴意,令她不自覺地戰慄了一下。

  「桑成蔭必會拿到一紙和離書。」幽無命喉結滾動,清潤的聲音無比乾啞,「所以小桑果,你還要讓我忍一陣子,是不是?」

  「我忍不了。」他的手臂漸漸收緊,將她柔軟的身軀狠狠嵌在他的戰甲上,「我忍不了,小桑果。我想,今日就……」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聲,呼吸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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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0:47:47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是我想太多

  「小桑果,我今日就想……」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聲,呼吸灼人。

  桑遠遠忍不住問道:「這樣便忍不了,這麼多年,你是怎麼捱過來的?」

  幽無命像給點了死穴一樣,僵滯半晌,猛地把頭往旁邊一擰,嗤道:「想什麼呢小桑果,我會缺女人?」

  桑遠遠「哦」了一聲,蔫蔫地垂下頭,道:「是啊。你這樣好的郎君,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呢。」

  她的小腦袋越垂越低,語氣更加失落:「是我想太多了。」

  幽無命眼角直跳,唇角扯了幾下,憋了一會兒,狠狠憋出一個字:「嗯!」

  「所以……」桑遠遠低低地道,「你是故意嚇我的,堂堂幽州王,又怎可能像個沒見過女人的毛小子一樣,連幾日都忍不得呢。」

  幽無命:「……」

  他隱隱覺得好像哪裡有點不太對,但此時此刻,他只能說——

  「呵,自然是嚇你的。」

  桑遠遠不敢大意,她仍是一副鬱鬱的樣子,抬起眼睛望了望遠處,不動聲色岔開了話題。

  她道:「冥魔漏了許多到內陸,不知得釀造多少慘劇。」

  幽無命道:「不會。韓少陵的援軍差不多該到了。我也該撤了。」

  她覺得他的聲音有些縹緲,忍不住偏頭又看了他一眼,見他雙目空空。

  她的心頭浮起一絲怪異。忽然便打了個寒顫。

  誰都知道天都想要幽無命死。

  他就像塊磚,哪有魔禍往哪搬。他若反,其餘十七州便可以舉起正義的旗幟討伐他;他不反,力量將被一點點削弱,生生被軟刀子割盡血肉。

  而幽無命得到的,不過是一串串華麗堂皇的虛銜。

  今日幽無命實力大損,若是韓少陵鐵了心要留下他……

  誰能殺了幽無命,雖不會得到公然的褒獎,但私底下,必能撈到一份天大的好處。

  「小桑果,」幽無命用一種扭曲怪異的眼神盯著她,手指慢慢挑起她的下巴,「你這是在同情我?想什麼呢,就憑韓少陵,還留不下我。」

  說話的功夫,便見幽軍竟已悄無聲息收拾好行裝,向著南面出發了。

  「幽無命,」桑遠遠狀似不經意地提起,「你不考慮以我為籌碼,讓父親護送你回幽州嗎?若是韓少陵當真動了殺機,恐怕……」

  幽無命挑起了眉:「那我在岳丈面前豈不是一輩子抬不起頭了!」

  他眼中驕傲的光芒險些就晃花了桑遠遠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有一點斯德哥爾摩了,這一瞬間,心中竟然很詭異地在想——『難道他是真心想要娶我?』

  幽州軍的行軍速度再一次令桑遠遠瞠目結舌。

  他們表現出了驚人的戰鬥素質,哪怕是剛剛經歷了那麼慘烈的一戰,帶著那麼多傷員,還失去了絕大部分坐騎,但行進速度竟是絲毫也不比當初韓少陵帶往西境的正規軍慢。

  好幾次,桑遠遠都看見地平線上揚起了一整片塵土,但在幽無命的帶領下,數萬人的幽州軍,就像是幽靈一般,一次又一次與韓州的正規軍錯身而過。

  三日後,幽無命順順利利通過了沒什麼防禦的居臨關,離開了韓州境,取道桑州,然後再北上返回幽州。

  桑州果然如桑遠遠想像中一樣,處處都是大團的綠色,一望便覺生機盎然。這裡盛產天蠶,桑林間處處可見忙碌的壯碩男子和紡絲的秀美女子,是一處民風淳樸的寶地。

  在這樣一個地方,平靜安穩地度過下半生,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安排。

  「想家?」幽無命淡聲問道。

  桑遠遠點了點頭。

  他把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頂,幽幽道:「遲點帶你回去。等我養好傷。否則打不過那兩個。」

  他不肯告訴她他傷在哪裡。

  他穿著黑色的精鐵戰甲,桑遠遠也看不出來。

  一個親衛自遠處來,掠到短命邊上,將幾枚玉簡奉給幽無命。

  此時,大軍剛剛抵達幽州邊境第一座重鎮上渡。

  幽無命下令在此地休整,他把桑遠遠交給幾個身負修為的粗壯婆子伺候,然後便捏著剛剛收到的玉簡匆匆去了書房。

  不知是不是多心,桑遠遠覺得他好像有點亢奮。她甚至都有些懷疑那玉簡是不是什麼相好送來的。

  幾個婆子沉默寡言,弄好一桶熱水,不顧桑遠遠的抗議,把她像涮肉片一樣涮得乾乾淨淨,擦乾水珠,然後用厚重的綢布裹了,吭哧吭哧搬到了一間臨時清理出來的大臥房的床榻上。

  桑遠遠:「……」說好不侍寑的呢?

  等那幾個婆子離開之後,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從綢布繭子裡面剝了出來,正要離開床榻找衣裳,只聽『吱呀』一聲輕響,房間被人推開,兩個女侍低著頭,手捧著托盤快步走了進來。

  到了近前,女侍把托盤掀起一半,只見那托盤下層,竟藏了一套黑色的布裳。

  桑遠遠直覺不對,剛要張口,便見女侍抬起了一雙飽含熱淚的眼睛。

  靈姑!

  她一把摀住了嘴。

  「噓。」靈姑比了個手勢,示意身邊另一人幫忙,快速地替桑遠遠換上衣裳,然後將她往背上一背,從後窗掠了出去。

  被涼涼的夜風一吹,桑遠遠的神智才迷迷糊糊回籠。

  靈姑來救她了,她已經被靈姑救出來了!

  成功逃離了大反派幽無命的身邊。

  就像做夢一樣。

  此刻,靈姑已帶著她穿過一扇特意開好的小門,溜出了重鎮上渡。

  十六匹雲間獸拉著的大車早已在這裡等候多時,靈姑徑直把桑遠遠背上車,雲間獸立刻奔跑起來。

  桑遠遠被安置在又長又軟的雲榻上,靈姑扁著嘴,單膝跪在了榻下,道:「王女,屬下救駕來遲!王女受委屈了!」

  見桑遠遠愣愣的,靈姑輕輕撫著她的手,安慰道:「王女無需憂心,主君與世子,就駐軍在十里外的山後。怕幽無命對王女不利,是以讓屬下先將王女接出來,再發起總攻。」

  桑遠遠問:「上渡,有靈姑的人?」

  「是,」靈姑溫柔地笑,「所以主君故意送出玉簡,將幽無命拖在此地,『商談機要』。」

  難怪幽無命抓著玉簡就跑了。

  他會不會懷揣著那麼一兩分,想要在『岳丈』面前好好表現的心?

  桑遠遠也說不清此刻是什麼樣的心情。

  逃出生天的喜悅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強烈,她不自覺地想,幽無命發現她丟了,會不會發瘋,會不會亂殺人?

  獸車很快就停了下來。

  桑遠遠緩了緩呼吸,被靈姑攙下了車。

  兩雙紅通通的眼睛一下盯住了她。

  「閨女!!!」

  「小妹!」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抬起頭。

  桑州王她在長城下已經見過了,近距離看,發現這個大鬍子男人臉上的紋路特別深刻,眼角魚尾紋都能夾得死蒼蠅。

  桑世子則和她一樣,生著極漂亮的面龐,有一點女相,卻不顯陰柔。

  父子二人都騎著赤色的雲間獸,眼睛死死盯著她,熱淚盈眶。

  桑成蔭先從雲間獸的背上跳了下來,慌忙之中險些跌了一跤。

  桑遠遠注意到,他手中還捏著一枚發光的玉簡。

  在他雙腳落地之時,玉簡裡幽幽飄出一個略啞的男聲——

  「很好。來,戰吧。」

  是幽無命。

  桑成蔭隨手把玉簡一扔,然後撲到了桑遠遠面前。

  粗獷的男人近鄉情怯,雙手顫抖著,好像想抱她一下,又不敢。

  桑世子也跳了下來,他疾步走到面前,桑遠遠吃驚地發現,這個哥哥的個頭居然比她還要矮上那麼一絲,是個俊美至極的小個子男人。

  「不要緊,不要緊,閨女,靈姑都告訴我們了,認不出人不要緊,啊,慢慢就好了!」桑成蔭萬分艱難地收回了想拍她腦袋的手。

  「小妹,幽無命有沒有欺負你?」桑世子眉間浮起狠意,「哥哥這就打下上渡,替你報仇!」

  桑遠遠趕緊搖頭:「父王,兄長,千萬不要衝動。幽無命他……並沒有欺負我。是他把我從韓少陵手裡救出來的。他是個好人。」

  聞言,父子二人眼角一頓亂跳。

  「不好。」桑成蔭僵硬地笑了起來,「方纔把他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嘶——」

  「父王如何知道我在幽無命的身邊?」桑遠遠還有些回不過神。

  她本想問問那個叛逆王叔怎麼樣了,但這一刻,喉頭和心口像是塞滿了棉絮,實在提不起力氣來關心別人。

  「嘿,」桑成蔭抬起一隻蒲扇般的大手,撓了撓頭,「也是回頭才想到的。這麼可愛的小姑娘,在戰場上眼睛都不眨一眨,除了我們家小桑果,還能有誰?」

  前方有斥候急急來報——

  「主君,幽無命率一千鐵騎,直襲而來!」

  桑世子眉目壓低:「父親,戰否?兒子有七成把握可以將這狂賊留下!」

  桑遠遠抬頭一看,見桑氏父子身後,萬人鐵騎已蓄勢待發。

  「不,不要。」桑遠遠脫口而出。

  「小妹……」桑世子欲言又止,半晌,道,「即便我們不打,那個瘋子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還有玉簡嗎?」她急急問道。

  桑成蔭不情不願地取出一枚。

  桑遠遠一把薅過來,獨自跳上馬車。

  她的心臟『怦怦』地亂跳,握著玉簡的手抖得厲害,這一瞬間,她竟是久違地感到緊張。

  玉簡斷開,青光閃爍。

  「幽無命,」她輕輕喚道,「我去天都解契,遲些,你再來提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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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妹蔫壞了

  「遲些,你再來提親可好?」

  話一出口,桑遠遠只聽『轟』一聲,熱血湧上腦門,整個腦袋都突突地跳著疼。

  要阻止幽無命發瘋,好像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她知道幽無命有多厲害。

  受了傷,被逼到極限的凶獸,反噬起來才最為駭人。

  若是打起來,必定是一場絲毫不輸長城保衛戰的慘烈惡戰。

  雖然桑遠遠心中很清楚,自己這樣說只是為了穩住幽無命,但話出了口之後,她的心跳卻更加劇烈了。

  緊張、忐忑在心頭交織,竟墜得那顆心隱隱作痛。

  她想聽到他說那個『好』字,慵懶地、漫不經心地。

  玉簡對面有重蹄奔騰的轟隆聲和呼呼作響的風聲,然而桑遠遠卻感覺到了一片死寂。

  她凝神聽著,雙手交握,不讓自己顫抖。

  直到玉簡碎去,她都沒有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

  他會不會沒有聽到?她怔怔地想著,一把掀開車簾跳下去。

  恰好,身後的小山丘上,出現了第一列鐵騎。

  月色下,黑鐵戰甲泛起凜凜寒光。

  除了當頭那人。

  距離雖遠,卻能看出對面的主君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袍子,頭髮未干,很隨意地飄在風中。

  他單手提著刀,姿態傲慢。

  這個男人實在是太過特別,即便看不清臉,也絕無可能會認錯。

  鐵騎沉沉壓在山頭,恐怖的壓迫力令人汗毛倒豎,呼吸只覺寒涼。

  藉著俯衝之勢,短命的奔跑速度一定會更快……

  桑遠遠彷彿已經看到,那柄帶著青光的大黑刀,將切入無數的血肉,斬斷桑人的骨頭。

  靈姑急急攙住了桑遠遠:「王女,您先後撤,這裡太危險了!」

  桑成蔭與桑世子已眉眼凝重,戰鬥,一觸即發。

  便在這時,山丘上領頭的雲間獸忽然高高揚起了前蹄,原地旋了半個圈,帶著人撤了下去。

  白衣身影單手握著韁繩,在月色下凝成了一幅短暫剪影。

  距離雖遠,桑遠遠卻知道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

  他沐浴過。若是靈姑沒有把她救走,此刻應該正與他在床榻上鬥智鬥勇。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把那些令人臉熱的畫面逐出腦海。

  「咦?」桑世子皺起了他那對和桑遠遠幾乎生得一模一樣的眉毛,驚詫地說道,「幽瘋子一生還從未打過退堂鼓。小妹對他說了什麼,竟能震懾此人?!」

  桑遠遠老臉一紅,淡定道:「分析利弊罷了。」

  那件事,她提不得。

  他,會想娶她嗎?方纔他該是聽見了,但並沒有答應。

  此處是桑、幽二州的交界。

  這一仗既然打不起來,便沒有必要多作停留。

  桑州王一行並沒有南行前往桑都,而是一路向東。因為帝君已派出了接引使者,引桑州王赴天都請罪。

  從桑州趕赴天都,需橫穿東面接壤的姜州。到了二州的交界處,桑州王令大軍返程,他帶著一雙兒女,以及貼身一百親衛,隨著接引使者進入了姜州地界。

  桑成明逃走了,在韓州的地盤上,桑氏也無法大張旗鼓去搜尋,只能托韓少陵來處理這件事情。

  桑州王與桑世子心都大,沒把這事當什麼大事,三不五時把桑成明和韓少陵拎在一起罵上幾句。

  桑遠遠聽著話音,覺得父子二人倒是更希望桑成明能從韓少陵手下逃脫,將來落回桑州王的手上,自家處置。

  這對父子並沒有貿然親近桑遠遠,而是小心翼翼地時不時湊到她面前刷個臉。

  桑遠遠也逐漸放平了心態。

  便順其自然吧。

  面對這些親情滿溢的眼睛,她又如何忍心叫他們知道,親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已天人永隔。

  兩日之後,桑州王一行進入了姜都。

  桑世子臉色有些不好看,他說腿疼,騎不得雲間獸,然後公然蹭上了桑遠遠的車。

  上了車,也不怎麼說話。

  桑遠遠見他坐在一旁滿臉尷尬,便湊上去,輕聲問道:「哥哥,怎麼了?」

  桑世子道:「此番你與韓少陵和離,那姜謹真必定又要死皮賴臉貼上來,哥哥擔心你臉皮薄,不好罵他!呸,那玩意,他配和你說半個字嗎!」

  姜謹真。

  姜州王世子。

  一個正兒八經的紈褲,特別好色,無論到了哪裡都從不消停。書中,他對夢無憂一見鍾情,纏得她欲哭無淚。

  也算是韓少陵與夢無憂之間的一支感情催化劑。

  桑遠遠明白了,桑世子這是來給她做門神擋桃花呢。

  她笑了笑:「哥哥也不好太過分了,姜氏畢竟是帝君母族,還得留幾分面子。」

  如今的姜州王,是天都帝君姜燕姬的庶兄。姜世子薑謹真亦是帝君的侄子,與姜謹元是堂兄弟。只不過姜謹元是嫡脈,姜謹真是庶支。

  桑世子不以為意:「安心。他若不過火,我便放他一馬。」

  敷衍得很。

  桑遠遠只能苦笑搖頭。

  姜謹真不敢對她太無禮的,畢竟她是桑王女,又不是夢無憂那種沒有靠山的民間小白花。

  姜謹真,頂多也就是蹭到面前來多說些話。

  原本這一行不必在姜都停留,但接引使者既然把人帶到了這裡,想必也是姜州方面動了腦筋使了手腕,想要盡早開始預訂和離之後的桑遠遠。

  車馬入姜宮。

  一落地,她便感覺到幾道毫不掩飾的目光直直定到了自己身上。

  桑世子踏前一步,阻絕視線。

  姜州王是個病歪歪的瘦老頭,世子薑謹真與一名庶弟跟在他身後,兄弟二人和他們的父親一樣,身材都像細竹竿。

  雙方行過王族見面禮之後,桑氏三人便被請入了宮宴。

  本該是桑世子與姜世子對坐,但那位紈褲竟是把庶弟拉到正位,硬生生把他自己換到桑遠遠對面,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眨也不眨。

  桑世子惱怒地拍了幾次杯,厚臉皮的姜謹真只作不知。

  桑遠遠倒是根本不在意。當過明星的人,最不怵的就是旁人的注視。

  愛看看唄,都是流量。

  「桑王女……」姜謹真再一次舉杯,「敬你!王女是在那冥魔戰場上甩了韓州王的嗎,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啊!我姜州,還從未出過敢上戰場的夫人,真叫人期待呀!來來來,與我共飲三杯!」

  桑遠遠謙虛地笑了笑:「還好還好,得幽州王傾力相護,我倒是不曾吃過什麼苦頭。姜世子可與我一道遙敬幽州王。」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頓時籠進了禁言結界。熱辣辣的氣氛上面,好似被潑上一整盆冰水,那些油膩全部冷凝,尷尬至極地浮在一片靜默中。

  直到桑家三人離開姜王宮時,姜州王和姜謹真的臉色都沒能緩得過來。

  桑氏一行繼續東行。

  「小妹蔫壞了,竟拿幽無命來唬人,倒是以毒攻毒。」桑世子騎著雲間獸,走在桑遠遠的車廂旁邊。

  桑遠遠輕輕托著腮,笑得神秘莫測。

  姜州雖然位於雲境中心,氣候卻不算很好。一路行來,車馬都沾滿了黃沙。

  行了幾日,視野之中出現一整片瑪瑙白。

  天都,到了。

  桑世子笑道:「小時候總賴著我,要我偷偷帶你到天都看看,我原想著,待你及笄便瞞著爹娘走一趟,誰知小妹稍大一些,便不知從哪學到一身端莊,竟埋怨我胡鬧。」

  桑遠遠饒有興致地聽他說話。

  桑世子道:「這次病過之後,反倒是回復了些從前活潑的模樣!父親,您也覺得吧?」

  桑州王正愁著蹭不上話,一見這台階,立馬就爬了過來:「對對,我就說不該讓小桑果嫁人不該讓小桑果嫁人,當初沒訂親的時候多可愛的小桑果,一見那韓少陵,便……」

  他自覺失言,一個大嘴巴扇在了腮幫子上。

  桑遠遠只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她明白他們的心情——因為她『失憶』,他們怕她心中鬱結,便故意說她像小時候,好讓她更容易放鬆。

  這倒好,她也不必演別人了。

  進入天都,接引使者將桑氏一行領進了驛館,人、車、獸全部清洗得乾乾淨淨,換上朝見帝君的華貴白袍,乘上宮中派來的雲間獸車,向著帝宮駛去。

  整座天都全是用白色的類瑪瑙石建成的。

  這裡無比繁華,只有各州最上乘的特產,才有資格出現在天都的集市上。

  足足走了大半日,日頭西斜時,車隊才抵達宮門。

  高逾十丈的宮門之上,嵌著藍底金字——

  敬天宮。

  夕陽的餘暉將白瑪瑙染成了淡紅色,桑遠遠不禁想起了書中描述。

  幽無命一身白衣,緩步踱入燃火天都,血與火的光芒染在他的臉上,令人想起傳說中的惡鬼修羅——臉有多俏,心有多惡。

  他其實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桑遠遠將思緒逐出腦海,跟在桑州王身後,目不斜視,恭謹地踏入了象徵著至高權勢的帝城。

  巨大的建築本身便能給人極強的壓迫力,加上浸在權力的光輝之下已有數千年,這座城彷彿被賦予了生命,自上而下俯視著螻蟻般的人類,令身處其間的人感到呼吸艱難,每踏一步,都要抵著無窮的壓力。

  不得不敬畏。

  侍者將桑氏三人安排在了外殿。

  明日再沐浴焚香,朝見帝君。

  滿臉笑紋的老侍者躬身道:「這處宮殿,往常只安置帝君本家來客,桑州王,帝君對您,確是十分愛重了。」

  桑州王禮貌地頷首,送走了帝君身邊的老侍。

  他叮囑一雙子女:「好生歇息,養足精神明日覲見。」

  然後便分頭各入各的寑殿。

  桑遠遠走進雪白的側殿,身後侍者無聲地退下,替她拉上了上及頂、下沾地的巨大雕花門。

  她坐到玉榻上。

  天都乃是風水寶地,靈蘊濃郁,遠非尋常可比。

  她要抓緊時間修煉。

  這一路上,她斷斷續續吸收了不少靈蘊,隱隱約約,覺著體內的草綠色木靈開始染上更深的顏色。

  距離晉階應該不會太遠了。

  她盤膝凝神,很快便沉浸心神,即將入定。

  就在此時,脖頸上忽然刮過一股不冷不熱的風!

  桑遠遠一個激靈,張開了眼睛。

  四周安安靜靜,什麼也沒有。

  宮殿無窗,殿門嚴絲合縫。

  白色的瑩燭一晃不晃,顯然不可能有風。

  奇異的第六感令她毛骨悚然,懸著心,極慢極慢地回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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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危情迷幻陣

  桑遠遠懸著一口氣,慢慢回轉過頭。

  身後,只有鋪設華貴整潔的整張玉榻。

  「呼——」

  她不禁暗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

  這裡可是天都!

  帝君的宮城裡,怎麼可能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潛進來?

  念頭轉過之時,她莫名一怔——潛意識裡,她並沒有覺得那股令她不安的氣息是幽無命。

  因為她方才下意識地感到排斥以及毛骨悚然。

  若是幽無命的話,她的感覺不該這樣。

  那……該是怎樣?

  她把自己問住了。

  如果幽無命當真偷偷尾隨而來,趁著入夜潛進她的居處……該是怎樣?

  她應該會笑吟吟地陪他演戲吧。

  這般想著,她的唇角不自覺地浮起了一絲迷濛的笑意。

  正當她的心神微微鬆懈時,又一股隱隱帶著腥味的氣流拂過她的臉頰!

  桑遠遠驀地睜大了眼睛。

  頭皮麻得輕微抽搐。

  她很確定,眼前什麼也沒有。

  這個世界雖然玄幻,但即便修為最高的女帝君,也只是靈耀境九重天的強者,並沒有什麼飛天遁地隱身之能。

  至於鬼這種東西……和她從前那個世界一樣,總有人說見過,但其實誰也拿不出這玩意真實存在的證據。

  她定了定神,慢慢起身,走到玉榻旁的一支瑩燭邊上,拈起細長的金簽撥了撥燭花。

  殿中更加明亮。

  她緩緩向著殿門走去。

  並沒有遇到什麼阻攔。她平復著心跳,臉色如常,指尖落在門上時,甚至稍微停留了片刻。

  確定殿中的『東西』並不會阻止她離開,她才輕緩地拉開了門。

  視線向前一投,頓時僵在了原地。

  殿外,本該是十級白玉階,階下有一個寬敞的前庭,種著明桂。

  然而此刻呈現在她眼前的,竟是一片密密的黑樹林,地上的泥土滿是腐爛的腥味,幾塊墓碑歪三斜四地插在詭異隆起的土包上,一望便不是什麼善處。

  她低頭一看,那帶著腐腥味的黑色泥土,竟是直直蔓延到了門檻上。

  又一股氣流自身後襲來,落在她的後頸。

  桑遠遠淡定地關上了殿門,回身自語:「這麼遲了,也不好打擾父親和兄長……茴香的茴,到底有幾種寫法呢?」

  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身前不遠處,有人彷彿重重地噎了一下。

  寬大的華貴白袍之下,她的雙腿其實在顫抖個不停。

  她知道,這種時候千萬不能慌。自亂陣腳,便是死路一條。

  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鬼。

  二是迷幻陣。

  無論是哪一種,呼救都不可能被人聽到,只會打草驚蛇。

  她深吸了兩口氣,慢慢爬回玉榻上,雙膝一盤,竟是修煉去了。

  此時心緒紛亂,根本不可能入定。

  她需要的也不是入定。

  她只要可以稍微感應到靈蘊就行了。

  很快,若隱若現的青色小光粒聚攏過來。

  這一回,她『看』得清清楚楚,青色光粒之中,一個人形的影子在她身邊晃來晃去,時不時就把臉湊到她的面前。

  雖然看不見五官,但只觀這動作形態,便知極為猥瑣下流。瘦竹竿似的身形,桑遠遠不久之前才見過。

  又一陣腥風撲面。

  鬼影嗅了嗅她的頸,魘足地直起身體,彷彿在享受餐前甜點的滋味。

  桑遠遠眉目不動,淡聲道:「姜謹真。」

  只見這鬼影劇烈地晃了一下,好像被嚇了一大跳。

  桑遠遠心中一定。

  老侍者曾說,這幾間宮殿平時只有姜家的人才能入住。安置她的寑殿,平日住的必定是姜氏的小輩。

  像姜謹真這種酒色之徒,在常住的地方弄一些奇奇怪怪的夭蛾子倒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穩住……

  就在鬼影以為自己已被桑遠遠識破之時,便聽她幽幽自語道:「也不知這姜謹真是否真的想要娶我。畢竟我是和離過的人,再嫁恐怕不易。」

  「解契之後,若他好生來求,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姜氏畢竟是帝君母家……此次父王犯了事,若是能與姜家親近,恐怕能稍微消解帝君的雷霆震怒。」

  她看見鬼影的肩膀大幅度地起伏,看起來像是十分激動。

  她的心底泛起冷意,臉上卻依舊擺著那副淡淡哀怨的模樣。

  姜謹真雖是個紈褲,但自幼便開始修行,若她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個靈明境一二重天的修者,她根本打不過。

  再加上這裡不知被他設下了什麼奇怪的陣法,一旦她睜眼,便完全捕捉不到他的蹤跡,和他硬來,必定要吃大虧。

  於是她故意給他畫了張餅,讓他把目光放長遠一些,為了將來能夠抱得美人歸,今日便老老實實退去,不要再動什麼歪心思。

  她依舊閉著眼,藏在寬袖下的手,握緊了方才藏起的挑燭金簽。

  鬼影開始顫動。

  彷彿在笑。

  「想得美啊……」一道扭曲的聲音飄了出來。

  桑遠遠心中一凜。

  「要是真叫姜謹真娶了你,那我就更無一絲希望了!沒想到桑王女有眼無珠,竟連姜謹真這種廢物都能看得上!」

  桑遠遠輕輕抽了口涼氣,頓覺不妙。她佯裝被嚇呆了,喃喃自語:「什麼,什麼聲音……」

  「弄死你,所有人都只會以為是姜謹真干的!世子之位,便是我的了!」

  是姜謹真的庶弟姜謹鵬!

  跟在姜謹真身後,滿臉陰鬱的那個姜州王次子。

  桑遠遠心中狠狠罵了句娘。這個人存在感實在是太低了,跟在姜謹真身後,唯唯諾諾,所有人都會不自覺地忽略掉他!

  沒想到,竟是個很有想法的。

  所以,今夜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姜謹鵬,本就是存著必殺嫁禍之心!

  鬼影穿過青色的木靈蘊光粒,直直向她撲來。

  桑遠遠渾身緊繃,指甲生生掐進掌心,握緊了那根挑燭金簽。

  她蓄足了全部力氣。

  就在這鬼影帶著腥風壓到她身上,要把她往玉榻裡面摁下去的時候,桑遠遠猛地抬起了手,照著對方眼睛的位置,狠狠紮了下去!

  「噗哧。」

  一瞬間的詭異寂靜之後,撕心裂肺的慘嚎聲響徹整間大殿。

  一縷泛白的血線出現在半空,那支金簽空懸著,桑遠遠縮起身體一滾,從這人身邊逃到了燭台後面。

  修士雖煉體,卻也有罩門。不設防的時候,眼睛便是最大的弱點。姜謹鵬佔著她看不見他,壓根就沒有半點防備。

  她迅速取了另一隻金簽握在手心,胸腔裡心臟在瘋狂亂跳,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這樣的慘叫聲,也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想來和她猜測的一樣,這個迷幻陣是絕對隔音的。

  只見那人影一把從身上抓下一件雨衣般的透明遮身之物,喘著粗氣,狠狠把扎入眼睛的金簽抽了出來,獨眼凶神惡煞地瞪著她。

  正是姜謹鵬。

  「好呀……敢耍我……很好……」

  「姜謹鵬你冷靜點。」桑遠遠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起,「你眼睛傷了,根本無法再嫁禍姜謹真,不如撤了迷幻陣,我保證絕不追究今夜之事,如何?」

  姜謹真的面孔瘋狂地扭曲抽搐,一言不發,向著桑遠遠大步逼近。

  桑遠遠觀他神色,便知道此人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半臉血污之中,姜謹鵬的獰笑無比駭人:「傷了眼睛又如何,根本,根本無人會在意我,哪怕我兩隻眼睛都壞了,只要我不說,誰也不會注意到!無論我多努力,從來沒人看得見!」

  「哈,哈哈哈,而姜謹真呢?他壞事做盡,還能輕易得到世子之位,那麼多人捧著他!」

  「就連這帝宮,也是他的歡樂場啊!他設下這迷陣和密道,不知在這裡玩死了天都多少伎子!我心愛的小玉漱,她死得好慘啊!」

  那雙眼睛裡,血和著淚一起流。

  「是,我是拿姜謹真沒什麼辦法,但是我可以借刀殺人呀……呵呵呵,你一死,姑母必定嚴查,一查,全是姜謹真他犯的事呀!哈,哈哈哈哈!」

  他揮舞著雙臂,腳下生風,躥到桑遠遠身邊,輕易扭住了她。

  實力差距太大了!

  他把她往地面一摜,制住她,一手掐頸,另一手握起拳頭,重重砸向她的腦袋。

  她強撐著,抬起手去擋他的拳頭。

  手背撞上腦門,掌心一陣鈍痛。

  她悄悄攥緊了藏在另一隻袖中的金簽,咬破舌尖保持著清醒,準備硬捱一拳,然後裝暈,等到他最鬆懈的時候,再給他致命一擊!

  只要拼盡全力,扎進頸側的動脈……

  她的眼神看似虛弱渙散,其實心神全部集中在對方的致命弱點之上。

  姜謹鵬再一次揚起了鐵拳。

  正要狠狠砸在面前這個美麗脆弱的腦袋上時,動作忽然一滯,他瞪大了眼睛,緩緩低頭。

  只見一把巨大的黑刀壓在他的頸側,冰冰冷冷的刀鋒緊貼他的肌膚,身後鬼魅般的人影溫柔地貼近,在他耳旁輕輕吐氣。

  「放、手。」

  姜謹鵬倒抽了一口響亮的涼氣。

  發了狂的腦子,一瞬間無比清醒。

  這把黑刀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再加上那道陰惻惻的嗓音,想不認出都不行。

  姜謹鵬如墜冰窟。是那個人!那個人,他怎麼會在這裡!怎麼可能!

  姜謹鵬渾身一抖,急急鬆開了桑遠遠,被那刀逼迫著,慢慢站直了身體,然後像個被點了穴的鵪鶉一樣僵在原地發著顫,連氣都不敢喘,一張臉憋得通紅。

  刀鋒優雅無比地貼著他的脖頸轉了半個弧。身穿黑衣的男人慢悠悠從他身後繞出來,拉下面罩,長眸微斜,唇角勾起溫和的弧度。

  「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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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斷契斬姻緣

  桑遠遠感到頸間乍然一鬆,大蓬新鮮的空氣湧進胸腔,嗆得她滿眼是淚。

  她攥著金簽,迅速爬起來,隔著朦朧淚霧,望向這個制住了姜謹鵬的黑衣人。

  他的臉比她記憶中白了許多,白到近乎透明。

  他把一隻手摁在了姜謹鵬的頭頂,一邊誇他『乖』,一邊輕輕緩緩地拍打著。

  每拍一下,那姜謹鵬的身體便矮下一截,莫名有些喜感。

  但當桑遠遠的視線落到姜謹鵬腳下時,心中便只餘駭然了——這個人並不是被嚇軟了腿,而是整個身體已變成了木頭一樣的材質,幽無命每拍一下,姜謹鵬的一截腿腳便與瑪瑙地面相撞,碎成四散的木屑。

  那張瘦長馬臉擰成了一個極扭曲的弧度,顯然是痛到了極點,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幽無命並不看他,只慢條斯理地對桑遠遠說道:「小桑果,你說,我該如何處置你這個逃犯?」

  姜謹鵬已只剩眼珠還能動了,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在眶中瘋狂地亂轉,那求饒之意活生生從眼睛裡溢出來,眼淚嘩嘩淌過臉龐,駭到極致、悔到極致。

  桑遠遠想要張口說話,忽然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

  「你活該!」幽無命咬牙笑著,眼尾微微泛紅。

  下手卻是更利落了幾分,把那姜謹鵬拍成了半截木頭樁子。

  姜謹鵬已只求速死了。

  幽無命卻不再動他。

  他隨手把刀反背回身後,不知碰到了什麼東西,他重重一怔,換了個角度收刀。

  他走了一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兩根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方纔為了保持清醒,她咬破了舌尖,此刻仍火辣辣地痛。

  幽無命循著血的味道找到了她的傷口,他帶著濃濃的惡意,好似要透過這小小的傷口,噬盡她的血肉。

  剛剛擺脫了生死危機,她的腦海裡只覺一片白茫懵懂,她呆呆地配合他,渾身的力氣好似都被抽空,幾乎站立不穩。

  她忽然發現他的呼吸比她更不穩。

  她的神智猛然回籠。

  這個吻,分明只是單純的懲罰,他的呼吸不該亂成這樣。

  旋即她聽見了他的心跳。哪怕在那鋪天蓋地的冥魔巨浪中七進七出,他也從未亂過半分的心跳,此刻竟跳得有一搭沒一搭。

  再加上時不時飄入鼻尖的血腥味道……

  他受傷了。

  桑遠遠睜大了眼睛,吃力地推開他。

  幽無命正要發作,卻見她的眼睛裡滿是關切,正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哪裡傷了?」

  他怔住。半晌,很不自在地皺眉道:「沒事。」

  桑遠遠正好繞到了他的背後。

  便見一支泛著紅光的鐵箭直直釘在他的背上,幾乎透體而過。

  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你……」

  幽無命有些懊惱,反手出刀削斷了身外的那截箭,暴躁地說道:「說了沒事。」

  她依舊淚汪汪地瞪著他,圍著他轉,一邊察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傷,一邊顫著手想要去碰他的傷口附近。

  「你是專程來救我的嗎?為了救我而受傷的嗎?箭,得趕快取出來才行……」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不耐煩,很粗魯地抓住她:「別轉了!」

  「哦。」桑遠遠老實地站定在他的面前。

  「救你?」他涼涼地笑了下,「若無姜謹鵬,那麼此刻正在對你做那些事的人,便該是我了。」

  她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視線落在他的喉結處。

  「不過此刻我全無興致。」他瞇了瞇眼,回身抓起姜謹鵬那半截身體和地上的斷箭,輕飄飄地說道,「今夜你沒有見過我。」

  他跺了下腳,滿地碎木屑頓時散成了肉眼看不見的粉塵。

  他輕身一掠,掠到了殿門口,拉開門,正要踏出,忽然頓住。

  他沒有回身,聲音低低地飄了過來:「……好。」

  話音未落,黑色身影一閃,遁入那一片漆黑的迷陣密林中。

  桑遠遠看到有個很奇怪的東西在給他引路,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隱約只見一個半人高的輪廓,讓人感覺陰森詭異。

  幽無命的身影剛剛隱沒,桑遠遠便聽到耳旁響起了清晰無比的破碎聲。

  就在幽無命消失的地方,桑州王那鐵塔一樣的身軀轟隆一下撞了進來。

  桑世子緊隨其後,父子二人的眼睛裡都燃燒著熊熊怒焰。

  「閨女!」「小妹!」

  幾名宮中高手掠進殿中,四散檢查。

  桑遠遠注意到,其中一人背上背著一張泛紅的黑弓,箭筒中的箭明顯少了幾枝。

  很快,這幾個高階侍衛便從宮殿四角挖出幾隻邪氣四溢的搖鈴。東南角也發現了一條黑漆漆的密道,不知通往何處。

  桑氏父子一左一右攙住了她。

  「是姜謹鵬。他聽到動靜便跑了。」桑遠遠鎮定地告狀,「他說他要殺了我,嫁禍給姜謹真,因為姜謹真曾在這裡害死過很多人,查一查便能查到。」

  背弓的那名侍衛濃眉緊皺:「我射中的刺客實力超絕,不像是姜氏小輩。尋常人,絕無可能生受我一箭之後還有餘力逃脫。」

  桑遠遠冷笑:「呵,我險些遇害,豈會連兇手是誰都能認錯?莫不是大人想要息事寧人?若是這樣不妨直說,我自當配合——大人們守衛的帝宮固若金湯,今夜無事發生,我誰也沒有見過!」

  話一出口,她不禁怔了下——自懂事起,從來也沒有用這般尖酸刻薄的語氣對人說過話。

  她到底是在替幽無命打掩護,還是在氣這個人傷了他?

  背弓的侍衛怔了下,急急垂頭告罪:「我等保護不力,稍後自會向帝君請罪。」

  桑氏父子冷冰冰地注視著他們,滿臉都是嫌棄。

  「走,不住這個鬼地方!」一家三口大步踏出宮殿。

  圓月當空,一座鐵塔帶著瘦瘦的兩小只,站在寬敞的甬道上吹冷風。

  方纔父子二人聽到外面有追拿刺客的動靜,放心不下桑遠遠,到她的住地查看,這才發現她出了事。

  帝君的貼身老侍很快便趕了過來,一連串賠罪,弄得桑州王都有些不好意思,在桑遠遠的勸說下,父子二人偃旗息鼓,隨著老侍進入內廷,住進了新的寑殿。

  這一回,桑州王父子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桑遠遠的身邊了。她坐在玉榻上修煉,那對父子便把眼睛瞪得像燈籠一樣,杵在她邊上守著。

  桑遠遠其實並沒有入定。

  幽無命離開前的模樣一直在她腦海裡迴盪,擾亂了她的心神。

  他背上那支入骨的箭,還有他說……

  『……好。』

  好什麼?什麼好?

  該不會是……回應數日前,他沒有回應的那句話吧?

  那日,戰爭一觸即發,她藏到車廂裡,懸著心,捏碎玉簡,對他說,等到她解契和離,他再上門提親可好?

  難道是這個?

  「爹,」桑世子壓著嗓門,鬼鬼祟祟地對桑州王說,「小妹不是木屬麼,怎麼修煉時臉蛋發紅?該不會是煉岔了吧?」

  「嘶——」桑成蔭登時急眼了,「那該如何是好!」

  「回頭我走一趟風州,問風白鸞討那木靈固玉晶來給小妹用。」

  「行,」桑成蔭拍板,「他若不給,搶了便是,我將兵馬囤在關外接應你。」

  桑遠遠趕緊睜開了眼睛,無力歎息:「爹,哥哥……」

  她這是,進了什麼盜匪窩啊?

  ……

  下半夜,侍奉的侍女引桑氏三人各自沐浴三道,用上厚重華貴的香熏,然後穿過一座座白玉橋,向著帝君的御殿行去。

  此時,天邊仍掛著幾粒亮星。

  廣場上,紅布裝裹的儀鼓被金裝武者擂響,踏著鼓聲,桑氏王族走向大殿。

  雲境的局勢與周天子分封諸侯有些相似,面對手握重兵的各州君王,帝君並不會用強權壓制。情面禮儀上的事情,雙方都會做得十分到位。

  侍者引頸長聲,宣桑州王覲見。

  桑遠遠跟在父兄身後,緩步踱上五十級白玉階,踏上寬闊露台。只見左右兩側各立著一隻鎏金亭爐,爐中燻煙裊裊。

  氣氛凝重肅穆,紅日恰恰好探頭,將第一縷曙光灑向大地。

  清煙泛起了淡淡紫紅色,此情此景,更顯神聖莊嚴。

  正殿富麗堂皇,金光燦爛。

  左右侍立著百官,桑氏三人目不斜視,踏著鋪設在殿中的毯道,逕直來到階下。

  施過王禮之後,便緩緩抬頭。

  只見殿頂垂下赤金鮫紗,隔著紗霧,女帝君的容顏只能模糊窺見,只見她身穿金紅的華服,頭挽高髻,戴著赤金重冠,紅唇如烈焰一般。

  「桑州王辛苦。」

  女帝的嗓音與桑遠遠想像之中差不多。莊嚴穩重,威儀十足,帶著厚重的尾音。

  略有一點耳熟。

  桑遠遠思忖半晌,想不起是哪個聲優曾配出過這樣有質感的聲音。

  桑州王收起了粗魯狂放,正兒八經與女帝對答幾句之後,便令侍者將幾份文書奉上。

  其實韓州西境發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瞞得過手眼通天的帝君,這一來一回,不過是做足情面,定下個最終結果而已。

  誰也沒有提起昨夜之事。這種事通常不會放到明面上來處置,況且姜謹鵬也還未落網,帝君亦是在等待消息。

  面見帝君之後,有侍者上前,將桑遠遠引出了正殿。

  女子是沒有資格旁聽政事的。

  桑遠遠本也沒興趣待在殿上聽桑成蔭別彆扭扭地凹官話,她跟在侍者身後,穿過正殿東面的迴廊,準備到偏殿等待。

  身後忽然又鳴起了儀鼓。

  年長侍者悠長的聲音傳遍殿前:「宣——韓州王覲見——」

  桑遠遠駐足回身,遙遙望去。

  韓少陵到了?!看來桑成明之事,已有結果了。

  就在桑遠遠回眸之時,韓少陵心有所感,舉目望向側廊。

  隔著殿前的大露台以及大半個迴廊,彼此都無法看清對方的容顏。

  視線若有似無地交匯,韓少陵忽然一震,竟是撇下了引路的侍者,大步向著側廊追了過來。

  桑遠遠:「……」

  「桑王女?」侍者輕聲喚她。

  桑遠遠趕緊回轉身,道:「快去偏殿。我累了。」

  殿門剛合上,便聽到腳步聲飛速掠至,一隻大手摁在了雕花木門上,殿門口的侍衛急急攔下。

  「韓州王,休得無禮!」

  韓少陵好聲好氣地告了罪,然後衝著緊閉的殿門,朗聲道:「我知道是你!可否出來見我一面?」

  這道身影,每日縈繞在他的夢中,他只消看見一個剪影便能將她認出。這樣柔韌筆直的脊樑,除了她,再不可能有第二人。

  當日在戰場上他已是把自己的臉皮和自尊扔到了這個女子的腳下任她踐踏,面對她,他早已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桑遠遠無奈地回道:「韓州王,你這樣未免太過失禮。」

  在戰場上遇見他的時候,她用的是假音。

  此刻也是。

  只是今日恐怕瞞不過去了。他一問門外侍衛,便會知道躲在殿中不願見他的女子,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韓少陵的聲音帶上幾分低落:「我以為此生再無緣相見的,今日,確實是唐突了。」

  桑遠遠歎息著同他商量:「韓州王不如先把和離的事情辦了?」

  韓少陵的身影猛地一震。她這是在暗示什麼?!

  他的語氣染上了幾分輕快:「我此番入京,正是要處理此事。」

  「那便速去。」桑遠遠催促。

  「好!」韓少陵當真掉頭便去了。

  他一時熱血沖頭跑了過來,此刻心中已知大不妥。

  又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居然牽掛著自己和離的事,他覺得腳下的路好似飄了起來。

  即便被帝君怪罪,亦是值當。

  這種心情他從未有過。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麼牽引,離他越來越近……

  桑遠遠忐忑地等待著。

  日上三竿時,帝君與二王的會面終於結束了。

  桑州王父子在侍者的引領下來到偏殿,笑容都有些不自然,顯然桑成明的事情還是害這對父子吃了掛落。

  叛逆桑成明走投無路,竟帶著心腹,全部跳下了冥淵,死無對證,這件事一時成了無頭公案。

  「小妹,走。」桑世子道,「那韓少陵正在後殿等你和離,這便去與他了斷——小妹應該沒有心軟吧?咱可千萬別在他面前示弱,他那人,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桑州王大手一揮:「沒事,他韓少陵再好,也只一個而已。回頭爹給你張羅選婿,挑他十個八個來,以量取勝,呵呵呵呵……」

  桑遠遠:「……」

  她歎息:「我怎會反悔,只擔心他那邊出什麼夭蛾子……」

  一提這個,桑世子頓時豎起了兩道漂亮的眉毛,呸道:「小妹你當真是太過天真,你以為這韓少陵對你仍有餘情麼?非也,他那恨不得和你撇清關係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真是氣煞人也!」

  「走吧,」桑遠遠輕歎,「路上,我再與哥哥細細說一說。」

  兄妹二人在侍者引領下繞過後廊,來到帝君接見臣子、處理繁雜冗事的後殿。

  還未踏進殿中,便聽到了韓少陵堅定的聲音:「帝君不必再勸,此事已無轉圜餘地。桑氏王女既安然無恙,那還請帝君速召她前來了斷前緣,再拖,我亦不會改變心意。」

  桑世子一馬當先踏入殿中,行過王禮,便冷笑道:「韓州王這話,說得好似我桑氏要賴著你一般,今日在帝君面前,我桑不近就把話撂下了——誰要反悔,豬狗不如!」

  桑遠遠:「……」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這個哥哥的大名居然叫桑不近。

  桑家老兩口這個取名水準,實在是不敢恭維。

  韓少陵被他一激,便也笑了起來:「桑世子也不必拿畜生來說事。此事本就是你桑州的意思,不管你們是欲擒故縱也好,以退為進也罷,總之,和離書我已簽下了,斷無反悔的道理。無論是我,還是你們。」

  他輕笑著,語氣疏離客套地繼續說道:「桑氏王女容顏絕世,哪怕二婚,想必也有大把王孫貴子上門求娶,無需擔心下半生無有著落。」

  這話說出來,便已是自動把桑遠遠降了一個檔次。本是國君之妻,再嫁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桑世子微微瞇起了漂亮的眼睛:「那還真不需要你來操心了。」

  韓少陵微笑:「桑王女怎地遲遲不……」

  眼風向後一掠,恰好看到白衣女子盈盈施禮。

  「見過帝君。」

  女帝君端坐在黑金大書桌之後,金紅華服迤至左右兩側,眼尾紋著赤色飛鳳,朱紅的唇,艷色迫人。

  至美至艷,卻不帶半絲媚氣,只見莊肅。

  女帝君紅唇微啟,緩聲道:「這麼一個絕世佳人,韓州王,你也捨得。」

  桑遠遠不禁再度一怔。

  她一定在哪裡聽到過這個聲音。

  韓少陵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了桑遠遠的身上。

  那一瞬間,桑遠遠親眼見證了何謂五雷轟頂。

  只見青年王者的腮幫子上密密麻麻地浮滿了雞皮,鬢角毛髮根根倒豎,眼眶生生撐大了一圈,嘴角顫抖,上上下下地掃視她。

  魂牽夢縈的身影,與眼前佳人,逐漸重疊。

  桑遠遠很有禮貌地朝他笑了笑:「韓州王早已應了我,自然是不會反悔的。」

  「好吧,」女帝君遺憾地說道,「既然雙方意已決,那吾也不再多勸,便這般吧。」

  她輕輕點了點頭,只見侍者躬身上前,取了她點在金蔻長甲之下的婚契與同心契,奉到了韓少陵與桑遠遠的面前。

  一把小小的火金劍放置在契書之間,只要用它割開兩份文契,它們便會自動焚燬,了結一切。

  「怎、怎會是你……」韓少陵搖搖欲墜。

  他心心唸唸的那個女子,不是幽無命的女人嗎?怎麼可能是桑遠遠?桑遠遠身上,可是有同心契啊!她怎麼能是幽無命的女人?!幽無命沒碰她?這怎麼可能!

  桑遠遠禮貌地微笑道:「韓州王是真英傑。哪怕已決意與我和離,在戰場之上還是屢屢相護,這份友誼我心領了。桑州與韓州,結姻不成情義在,未來必守望相助,共護雲境太平。」

  韓少陵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桑遠遠微笑著走近,毫無芥蒂地牽起他的手,一起放在了那柄火金小劍上。

  他在抗拒,滿是厚繭的手不自覺地回縮。

  但那只柔柔軟軟的小手,卻堅定地覆住他半邊手背,絲毫不容他後退。

  他的心臟瘋狂地抽搐,他瞪著她,根本不信。

  在他的記憶中,桑遠遠和夢無憂一樣,都是嬌嬌弱弱的女子,那種略帶一些矯情的,時刻需要人好生呵護的嬌花。

  她,怎會有那樣柔韌端直的脊樑?

  她是桑州王女啊!怎會在那戰場上,拎著刀,便這麼混在一群大兵中間,砍翻一頭頭冥魔?!

  不是見了一點血都得受驚不淺麼?!

  他實在沒有辦法把記憶中端莊柔弱的桑氏王女和那道堅韌筆直的身影聯想到一處。

  方纔他甚至以為她是帝君派去行刺幽無命的女將軍。

  「我……」

  那隻小手已牽引著他,將火金小劍的劍尖抵在了婚契上。

  女帝君呵呵笑了起來,道:「韓州王,心軟了麼?莫說是你,便連吾,亦是覺得這柄小劍重逾萬鈞哪。此刻反悔倒也算是懸崖勒馬。」

  韓少陵死死抿住了唇。

  「嗤——」

  婚契被金火點燃。

  韓少陵反客為主,反手握住了桑遠遠的小手,寬大的手背上青筋乍現,他帶著她,極重、極重地劃過婚契,將之一分為二。

  她不禁偏頭看他。

  便見青年王者薄唇緊抿,滿面堅毅。

  他垂著眼皮,盯著那張被金火點燃的契書。

  他依舊攥著她的手不放。

  「我若此刻反悔,想必叫你看低一生。」他艱難吐字,「待王女歸桑,韓少陵,將再度誠意求娶。」

  桑遠遠:「……」

  不得不承認,這一幕還挺浪漫。金火之屑浮起,映亮了對方英俊的面龐。他目光灼灼,鄭重其事。

  明明是在離婚,卻莫名有種許諾一生的錯覺。

  韓少陵的唇角浮起了微笑,瀟灑利落地將火金小劍的劍尖抵在了同心契上。

  「當日締結同心契,我心中所求,只是貌美無雙的桑氏王女。」

  劍尖劃過,契帛燃起火光。

  「今日解契,我卻知道,自己是為何人心折。」

  他緊緊攥著她。

  同心契影響的不僅僅是他,此刻契書被割開,她亦是感覺到一股奇異的酸澀自心口湧出。

  韓少陵顯然再一次把它錯認成了愛情。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淚光,把她的手攥得生疼。

  「桑王女,請你垂憐,若是他日再嫁,給我一個與旁人公平競爭的機會。」

  韓少陵不信桑遠遠會對幽無命有什麼好感。在這雲境十八州,他韓少陵,仍是首選的夫婿。

  「韓州王,我會考慮。」桑遠遠禮貌地頷首,「可以放手了嗎?」

  此刻若說什麼恩斷義絕的話,倒顯得像是她仍然掛懷舊事,與他置氣一般。

  她這般從容,倒是令韓少陵眸中又多添了一重心碎。

  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女子根本不在意他的那些事,什麼舊情,什麼夢無憂,對她完全沒有分毫影響。

  他仍抓著她的手,好似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桑世子走上前來,一根一根掰開了他的手指。

  指骨發白,他貪戀地看著自己摁在她手背上的幾道紅色指痕。

  「既已和離,何必再故作這些姿態?」桑世子冷笑,「欲擒故縱,以退為進這幾個字,韓州王還是自己好生收著吧!免得叫人看了笑話。」

  韓少陵慘笑著,黑眸死死盯在桑遠遠的臉上。

  女帝君樂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韓州王,吾實在看不懂,何必非要到失去之後,才能學會珍惜呢?」

  「都是我的錯。」韓少陵垂首。

  「罷了,」女帝那潤澤飽滿、點了丹脂的紅唇微微翹起,「年輕時候,打打鬧鬧也不失為情趣。吾便看看,究竟是哪位好命的小子,終能求得美人歸。」

  她輕輕用指尖點住額頭,韓少陵三人便識趣地告退。

  當著韓少陵的面,桑遠遠並沒有表現出歡欣雀悅的模樣。她與桑世子閒閒說著話,只當不知道韓少陵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後。

  韓少陵一廂情願地把桑氏兄妹護送到了桑州王暫居的宮殿。

  同心契已毀,但那道傷痕卻像是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些空洞之處,盛滿了痛悔。

  若他對她多上幾分心,不要去碰了那夢無憂,那麼眼前這朵越飄越遠的雲,會不會就那麼清清涼涼地落入他的掌心?

  回憶往昔種種,心中的不甘如海嘯般滅頂而來,這樣好的女子,他怎甘心放手?

  看著雕花落地大木門在眼前合上,他慢慢攥住了拳頭,下了一個凶狠的決心。

  「去,制半副鎏金假面,烙在夢無憂的臉上。成事之前,不必回來見我。」

  韓少陵隱隱已有感覺,夢無憂此女,彷彿受了某種特異的庇護,想傷她,極難。面對那個女子,自己總會莫名被蠱惑,不知不覺就滾到了床榻上。

  所以他派出的是韓大。一個天然沒有任何情感的殺人工具。

  ……

  州國主君進入天都覲見,整段繁複禮儀做下來,共需耗時三天。

  這三天裡,桑遠遠時不時便會看見韓少陵的身影。

  他憔悴了許多,若不是要應付種種祭祀,他恐怕連胡茬都不會刮。有時他遠遠地凝望著她,一旦她抬頭回視,他就會急急別開頭。

  到了第三日,二王辭別帝君,離開敬天宮。

  踏出天都時,只見韓少陵站在道路正中,張開雙臂,擋住了桑州的車馬。

  「賢侄啊,」桑州王撫鬚大笑,「雖說這幾日你在帝君面前說盡好話替我開脫,我也領你的情,但若是事關小女,那我只能說,愛莫能助啦!」

  桑氏父子倒是神清氣爽。

  他們本就不捨得桑遠遠嫁到韓州,她與韓少陵若是過得和美那也就罷了,如今鬧成這樣,父子二人恨不得立刻就把小桑果藏回家中,不再讓這些小子多看一眼。

  韓少陵唇角噙著淺笑:「我並不是要見王女。我想找的正是二位,請看——」

  他側身,讓出身後的車廂。

  只見兩名親衛掀開車簾,將一個勒住嘴巴的女子拽下了車,押到桑氏父子面前。

  桑州王目光微凝。

  此女臉上罩著半副金色的面具,剩下那一半,眉眼鼻唇,與桑遠遠像了八分。

  「賢侄這是何意呀?」桑州王悠悠問道。

  韓少陵偏了偏頭,便有親衛上前,掀動面具一角。

  只見面具已烙進了皮肉,再也無法摘下。

  見慣了血的桑氏父子倒是沒有什麼大感覺,心中只歎,這韓少陵果然是手段狠辣,成得大事。

  韓少陵揮揮手,令人將夢無憂押了回去。

  他溫和地笑道:「他日,待我與旁人競爭王女時,還望桑州王與桑世子,莫記這減分項。」

  說罷,他輕輕一揖,轉身離去。

  背影瀟灑利落得很。

  「這小子,這小子……」桑州王指著韓少陵的身影,半晌沒說出一句完整話。

  桑世子皺起了兩道漂亮的眉毛:「我觀他神色,是真的懊悔至極。像韓少陵這般才俊,也當真是難找第二個,我怕小妹要心軟,被他騙了去。」

  「嘿,」桑州王笑道,「他也得有本事見著人。走,歸家!」

  三位接引使者已在道旁等候。

  王族出入天都,帝君都會派出接引使者隨行。使者總數不過十人,個個修為都在靈耀境,且身負獨門奇技,除非遇上膽敢公然謀逆的正規軍,否則足以將任何人平安護送至任何地方。

  桑氏一行橫穿姜州。

  眼見即將抵達桑州的邊境,忽見地平線上黑浪湧動,不多時,一支鐵甲凜凜的凶軍如風雷一般碾到了近處!

  旗幟招搖,幽。

  桑州王父子神色凝重。幽無命既敢揮軍直闖姜州地界,恐怕是不會再有任何顧忌!

  此刻,靈姑正在同桑遠遠閒聊。說的是韓少陵如何在十八、九的年紀,接下了亡父的重擔,生生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韓州大旗。

  靈姑頗為感慨:「韓州王確實是舉世無雙的俊傑,只可惜在情之一字上,還是幼稚了些,不夠穩重。」

  桑遠遠笑著搖搖頭:「倒也不是不穩重,只不過沒把女子當回事罷了。」

  靈姑道:「他早年喪母,父親那兩個小夫人,心心唸唸便是拉下他,扶自己的庶兒子上位……自小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難免養出了冷硬心腸。」

  「我不怪他。」桑遠遠探身拍了拍靈姑的手,「母親與他的父親是至親血脈,桑與韓本就是兄弟之州,靈姑安心,我會勸好父兄,斷不會與韓州生出嫌隙。」

  靈姑感慨萬千:「王女……您是真的長大了啊!如今韓州王既已毀去妖女容顏,王女是否考慮給他個機會?」

  桑遠遠輕輕搖了搖頭。

  她和別人說好了。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縷淺淡的笑,笑意還未舒展,便又皺起了眉頭。

  她想起了那支箭的位置。

  看著離心臟很近。

  車簾被掀開,桑世子眉目凝重:「靈姑,速速帶小妹先走。幽州軍,殺過來了!」

  桑遠遠心臟重重一跳。

  他,竟這般公然搶人麼?!他不是答應過她了?莫非又出了變故?

  她急急下車,只見北面的鐵騎已逼到了近前,要不了多久,便會碾過她們這一支小小的隊伍。

  三位接引使者已迎上前去。

  護送桑氏王族平安歸桑,是他們的職責。

  縱然來的是千軍萬馬,他們也必須頂在最前方。

  「幽無命敢動天都使者?」

  話音未落,便見那黑鐵浪潮已裹住了三位接引使者,道道靈蘊震盪轟然爆開,三位使者就像是落入了蟻群的大昆蟲一般,瞬息之間被淹沒,在萬軍之中掙扎翻騰。

  他們可以輕易地碾死那些靈明境的修者和雲間獸,但蟻多咬死象,一隊隊鐵騎不斷來回碾過,三名接引使者敗相漸露。

  「走!幽無命這是要反!」桑世子怒目圓睜,吩咐靈姑,「帶著小妹先走!」

  「不!」桑遠遠道,「我不能走。」

  前方,戰鬥已接近尾聲。即便想走,也走不了多遠。她若走了,桑氏父子恐怕要凶多吉少!

  「殺!」

  「殺!」

  「殺!」

  終於,三名接引使者寡不敵眾,徹底陷落。

  而那數千人的鐵騎,生生被這三名靈耀境強者拖了近一炷香的時間,折損三成!

  如蝗大軍,轟隆衝到近前,將桑氏的隊伍團團圍住。

  「奉主君令,接桑氏王女入宮。」為首那人面無表情,「其餘的人……一個不留!」

  他揚起手,只見無數鐵弩直指桑氏父子!

  一百親衛用自己鐵塔般的身軀築起防線,將桑氏王族護在正中。

  「聽聞桑州王愛女如命,若不想王女被誤傷,便將她交出來,我保她平安無事。」幽軍將領皮笑肉不笑。

  桑州王怒極而笑:「幽無命這是要反了麼!」

  幽軍將領淡笑:「我數三聲,三……」

  桑氏父子正待上前拚命,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

  「幽州王要的,是活的桑王女吧。」

  眾人齊齊望去,便見那道嬌小的身影立得筆直,手中握著一把削果子用的尋常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頸上。

  她立在風中,毫不在意地把匕首往自己的肌膚上重重壓了一壓。

  便見一道血線迅速氤氳開。

  「小妹!」「女兒!」

  桑遠遠緊緊盯住敵方將領的眼睛:「要麼放我父兄走,要麼大家一起死在這裡。」

  對方很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桑州王和桑世子,至少得留下一……」

  桑遠遠狠狠將匕首割過半道弧。

  她甚至能感覺到脈搏在貼著刀鋒跳動。

  「放不放人?!」

  為首之人眸光閃動,終於陰陰地開口道:「讓他們走。」

  幽軍讓開了一條道。

  「女兒……」

  「走,」桑遠遠冷靜地道,「別逼我手抖。」

  桑州王老淚縱橫,被桑世子拽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幽軍的包圍。

  待桑州王一行徹底消失在地平線後,桑遠遠又撐了許久,才疲憊地垂下手。

  匕首鐺啷墜地。

  「桑王女,得罪了。」

  為首那人把她捉上了雲間獸,率著騎兵轟隆碾向北方。

  她端端正正地坐著。

  脖頸火辣辣地痛,血已凝固了,糊進衣領裡,說不出的粘膩難受。

  她的心微微往下墜,甚至有點希望這些幽軍是韓少陵的人假扮的,其實是要把她擄到韓州去。

  可惜他們卻是直直穿越了姜州地界,揮軍北上,沒有半點要西行前往韓州的意思。

  很快,幽軍便穿過一處被徹底攻破的姜州邊塞,順利進入了幽州境內,一路過關,暢通無阻。

  真的是幽無命。

  她有些難過。她覺得自己當真是太傻了,那個男人,明明一次又一次告訴她他不是好人,她卻傻乎乎地覺得他只是嘴硬心軟。

  他哪裡是什麼好人?

  她怎麼忘記了,幽無命這個人,是能把冥魔引進天都的瘋子啊。這樣一個瘋子,做出殺人強擄這種事,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她暗暗想著,如今自己身上已無契約束縛,若是他要,便順著他,哄著他。他殺死三名接引使,天都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自己只需靜靜等待機會,父兄必會傾盡全力來救人。

  心神一定,她閉目調息,引木靈蘊來治癒身上的外傷。

  只是心底終究是有一點隱痛,好似傷了,又好似沒傷。

  這支軍隊穿過一處處關隘。

  三日之後,抵達了幽都。

  幽州人用一種厚重的深青色石材造屋,白日裡覺得滄桑大氣,到了夜間,映著白慘慘的月色,便有些像傳說中的幽冥鬼城。

  幽州全民皆兵,氣氛和別處大不相同。

  將領徑直將她送到了王城。

  他押著她,立在高大的深青門樓下等待。

  桑遠遠視線低垂,盯住地面浮起的一縷小草根。它很頑強,從青石地磚的縫隙中探出一點頭來。

  活著。要活下去。無論如何,活下去,才會找到出路。

  便在這時,她看到那一縷小草根朝著她勾了勾腦袋。

  桑遠遠:「……」這一定是錯覺。

  旋即,有細小的,稍顯模糊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督主不是吩咐過,桑氏父子必須死一個麼,如今兩個都跑了,會不會壞了大計?」

  另一人回道:「沒辦法,桑女不能死。只有她活著,幽無命才會認下這筆爛賬。」

  桑遠遠的心猛地一驚。

  她懸著一口氣,用餘光瞥了瞥站在她身旁的將領。

  此人竟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一樣,一對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城門裡側,臉上沒有浮起任何細微表情。

  桑遠遠的心臟猛烈地狂跳起來。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通過地底的植物,聽到遠處的聲音?!

  難怪隔著那麼多重城門,她竟聽到了短命撓牆——連幽無命都沒有聽到。

  是不是因為那片腐地上,攀爬著不少血籐?

  她按捺住微亂的呼吸,假裝不經意地回眸去望。聲音傳來的方向上,的確有兩個人正在遠遠地打量著她。

  她記得,一個是副將,另一個是軍師。

  他們這話,什麼意思?!

  便在此時,一道瘦長身影騎著雲間獸飛奔而來,正是幽影衛的首領,桑遠遠聽過幽無命叫他阿古。

  「阿古將軍,屬下林天平,奉令接回桑王女,幸不辱命。」將領把桑遠遠往前一送,拱了拱手,回身便走。

  阿古皺起了一字眉,目光遲疑地落在桑遠遠臉上。

  正要說話,忽然一道雪白的影子從三丈來高的屋脊上跳了下來,輕輕盈盈落在了桑遠遠的身前。

  它仰起腦袋,興奮地打了個巨大的響鼻。

  桑遠遠摸了摸短命的鼻尖,疾走兩步,到了阿古近前。

  阿古神色一凜,下意識退了半步。

  桑遠遠輕聲問道:「真是他令人將抓我來?」

  阿古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明顯緩了下,冷聲道:「主君在等,請隨我來。」

  桑遠遠用餘光瞥著週遭的守衛,沒有再多話。

  短命矮下四肢,示意桑遠遠爬上它的背。

  阿古很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角,道:「桑王女與主君的戰騎,倒是很有緣份。」

  兩頭雲間獸跑向內廷。

  王城也是用那種質地堅硬的深青色巨石建成的,顯得異常滄桑。

  短命撒蹄狂奔,很快就把阿古甩在了身後。

  到了一處守衛森嚴的宮殿外,短命委屈地轉過腦袋,眨巴著黑眼睛,鬱悶地看著桑遠遠。這意思是連它也進不去。

  阿古急急趕來,示意分列兩旁的侍衛打開宮門。

  一踏進前庭,桑遠遠便感覺到氣氛異常沉重,幽影衛幾乎全在這裡,神色緊張,像是在防備外來的敵人,又像是在害怕殿內發生什麼事情。他們聚在迴廊下,跳來跳去,比在外長城時更像一群猴子。

  宮門合上,阿古神色肅穆,看向桑遠遠。

  「若是主君昏迷之前下令將桑王女請來,那麼,還請做好殉葬的準備。」

  桑遠遠心頭一凜,明白了。幽無命出了事,幽影衛封鎖著消息,不叫外面知曉。

  果然,受了那樣重的一箭,怎麼可能安然無恙?

  她也把他當成神仙了。

  所以,那些人一定不是幽無命派出來的。

  她鎮定道:「阿古將軍,請速速控制那支軍隊,他們奉的必定不是幽州王的命令。我聽到他們私下的談話,提到『督主』,說要嫁禍幽州王。他們斬殺了三名天都接引使,還想對我父兄下手——將軍請盡快動手,以免證據被消滅!」

  阿古面色微變。

  桑遠遠道:「將軍當知道我聽力過人。」

  阿古點了點頭,唇角浮起一絲彆扭的微笑,拍了拍座下雲間獸的腦袋,道:「我這便去徹查。小五小六,帶桑王女下去歇息。」

  「我想看看他!」桑遠遠叫住他。

  阿古面色有些猶豫。

  她的眼睛裡泛起波光:「他救過我多次,我不會傷害他。」

  阿古下意識想要拒絕。

  小五咬著指甲道:「醫者不是說,若是主君在意的人喚他,醒來的可能會更大些麼。」

  他衝著桑遠遠擠了下鼻子。

  阿古橫眉思索片刻:「跟好了,主君出了什麼事,我活剮了你。」

  「哎!」小五像猴子一樣跳到桑遠遠面前,躬下腰,擺了個店小二一樣的手勢,「王女,請。」

  桑遠遠側頭看他。

  只見這張年輕的臉龐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假笑。

  她盯了他一會兒,他便繃不住了,笑容先是顫抖,然後崩潰。

  變成了一隻要哭不哭的猴子。

  這隻猴子死死抿住唇,側開了頭,彆扭地說道:「趕緊進去瞧瞧吧,遲一刻怕是見不上活人了!」

  桑遠遠拎起裙擺,匆匆跑上台階。

  「怎麼傷的?」

  小五道:「中了一記毒掌,還有一箭,傷到了心脈。已昏迷九日。」

  桑遠遠想起了他的臉。

  那麼白,白到透明。她怎麼會以為他真的沒事呢?他太能裝了!

  殿門被拉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著藥味,縈繞在殿中。

  小五引著桑遠遠到了內殿,只見寬大的青玉床榻上,幽無命安安靜靜地躺著,胸膛半露,纏著裹了藥草的細布。

  鮮血透過藥草和細布滲了出來,觸目驚心。

  「你們先下去。」小五揮了揮手。

  兩名面色沉穩的白眉老醫者退到了殿外。

  「話本子裡都說,昏迷的人,只有親近者能喚得醒。」這位身經百戰的小將吸著鼻子,「我騙阿古哥的,其實醫者根本就沒有那麼說過。」

  「主君是累了吧?」他輕聲道,「原本輕易就能走掉的,為什麼他要回頭呢?」

  桑遠遠已走到了床榻前。

  為什麼要回頭呢?

  醫者探過脈之後,忘了替他蓋好雲被,他的半隻手露在了外面,白得毫無血色。

  她輕輕握住了那隻手。

  他的手很大,掌中也有繭,尤其是握刀的地方。

  她把他的手藏回了雲被下面,看向他的臉。

  這樣安靜沉睡時,睫毛顯得特別長。昏迷幾日的人,竟像是沒睡夠一樣,眼下鴉青一圈。

  「幽無命,你不能死。」她坐在床頭,淡聲道,「你要是死了,誰來打下天都啊?姜氏的江山,豈不是要穩坐千年萬年?」

  一聽這話,站在一旁抓耳撓腮的小五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忍不住插話道:「您和主君,當真是天生一對啊!」

  好一對見面第一句問好便是造反大業的狂人!

  桑遠遠回眸答話的功夫,手背忽然重重一痛。

  她嚇了一跳,垂目去看,便見一隻白慘慘的手從雲被中探出來,攥住了她,力氣大得像是要活撕了她的手一樣。

  沙啞的聲音微帶一點喘,低低地傳來:「我死?小桑果,你想都別想。」

  「主君!!!」小五差點兒躥上了房梁。

  桑遠遠循聲望去,只見睡美人已如約睜眼,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閃爍著凶狠的笑意。

  他一醒,身上那些虛弱好似也怕了他,瞬息之間不翼而飛。

  「帶她去換洗,髒死了。」幽無命無比嫌棄地說道。

  桑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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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樣喜歡你

  桑遠遠被帶到一處軟玉砌成的溫泉殿中。

  室內一池熱泉,一望便讓人骨頭髮軟,想要好好泡走一身疲累。

  她下了水,倚著池壁,半夢半醒。連日憂心趕路,心神和身體都有些吃不消了。

  一縷細細的籐蔓執拗地鑽入雕花大木窗,卡在窗欞上。

  它輕輕搖晃,桑遠遠迷迷糊糊時,忽然便聽到了幽無命那獨特的聲音。

  「幾個?」

  她嚇了一跳,以為這個人喪心病狂,剛從昏迷中醒來,便要對她做什麼少兒不宜的事情。

  旋即,阿古沉穩的聲音響起:「五個。主君,經此一事,幽影衛中應該再無內鬼了。此次主君傷勢凶險,三人想要藉機行刺,另外二人則是想要傳遞消息,都已被屬下控制了,等待主君發落。」

  桑遠遠的視線落在了窗欞那縷籐蔓上——她又開啟了遠距離竊聽模式。

  「好。」幽無命輕輕咳了下,「埋了。」

  「是。」阿古道,「截殺桑氏之事,與舊王餘孽有關。偽造的諭令上,蓋的正是失蹤的舊王印。多虧了桑王女提醒,屬下才趕在他們銷毀證據之前控制住局面。是屬下大意了,這幾日沒有盯緊邊關軍,才會捅出那麼大一個婁子!請主君責罰!」

  幽無命笑道:「你掌刑多年,何必問我。」

  「是,屬下稍後便自領一百棍。主君,此次之事,天都尚無任何消息,是否先行備戰?」

  「可。」

  「幾個逆賊已拿下了,正在受刑。」阿古的聲音帶上一絲擔憂,「那些被蒙蔽而犯下大錯的將士,該如何處置?」

  就怕又聽到那兩個輕飄飄的字——埋了。

  幽無命笑道:「殺了接引使麼?賞。」

  端的是狂妄至極。

  「是!」阿古道,「主君還請好生養傷,此番實在是太過凶險!您自封心識療傷九日,可把那些小廢物們嚇壞了。屬下也嚇得不淺。」

  他好像猶豫了一會,又問:「主君難道就不擔心……屬下會對您不利嗎?若屬下也是叛徒,那……」

  「那你已身首異處。」幽無命的聲音平靜無波,「去吧。」

  「嘿,嘿。」阿古道,「是!」

  腳步聲漸漸遠去。

  寂靜片刻之後,幽無命的聲音緩緩飄了出來。

  「去不去看小桑果洗澡呢?」

  桑遠遠:「……」

  她趕緊爬出池子,換上女侍為她備下的新衣,推門出去。

  女侍直直把她帶到了幽無命的寑殿。

  只見他倚在溫玉靠枕上,鬆鬆地披著件袍子,胸膛半敞,箭傷仍在滲著血。

  見到桑遠遠進來,幽無命愉快地瞇起眼睛,衝她招了招手:「過來。」

  桑遠遠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刷』一下,把一張文書遞到她面前,長指斜斜地點著一行字,道:「小桑果,你當真是這般尋死覓活,非要和我在一起麼?等我提親都等不得?」

  桑遠遠吃力地辨認著文書上的字樣。

  上面記載的便是她用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脅幽軍放人的始末。

  他倒好,斷章取義,說她死活要賴著他。

  「你還有心思取笑我,」她道,「還不趕緊想辦法了結此事?你現在,哪有實力與天都作對?」

  他探出長臂,把她攏到了身邊,開開心心地說道:「死有什麼好怕的,只要在死前能和我的小桑果共赴巫山,牡丹花上死……」

  桑遠遠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雪白的臉頰上飛起一抹紅暈,她氣咻咻的樣子讓他更是心情大好。

  他悶笑起來。冰涼的唇動一下,再動一下,好似在親吻她的掌心。

  她頭皮發麻,急急收回了手。

  幽無命笑得愉快極了,他湊了上來,覆在她耳畔低低地道:「這有什麼好害羞。小桑果,你知道麼,那一日,若不是遇到一點阻礙……」

  他意有所指,目光彷彿帶著溫度,在她臉上灼來灼去。

  「我早已經進去了。」

  最初她還愣愣的,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等到反應過來時,只覺渾身血液都湧到了腦門,恨不能抓起他身後的靠枕,摁在那張可惡至極的俊臉上。

  「韓少陵當真是沒用,」他還在那裡笑,「便宜我了。」

  她惱羞成怒。想走,手腕卻被他緊緊攥住。

  幽無命一臉驚詫:「小桑果你想哪裡去了,我說的是闖進那邪陣中救下你——韓少陵不是也身在姜燕姬的宮中麼,這英雄救美的好事,竟便宜了我。小桑果在氣什麼?你是不是想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了?」

  桑遠遠可信了他的邪!他方纔那流里流氣的模樣,說的分明就是……

  「我要和父兄聯絡!」桑遠遠閉了閉眼,道,「他們一定擔心壞了!」

  幽無命鬆開她,抬起雙手,大大地比劃了一下。

  「我已給岳丈送去這樣多的玉簡。」

  桑遠遠稍微定了定心。既然已送出玉簡,那便只能等了。

  她的視線忽地落在他敞開一半的寬袍上。

  他有胸肌,線條極流暢,絲毫也不顯突兀。細布包紮著箭傷,距離心口不遠不近的地方,赫然印著一枚紫黑的手印。

  她想起小五說,他中了一記毒掌,又挨了一箭。

  這枚掌印很是小巧,一望便知道出自一個女人的手。

  幽無命低頭看了看,隨手拉攏了衣襟,懶洋洋地瞥著她,道:「這麼饞我?」

  桑遠遠:「我只是在想,你有多久沒有洗澡了。」

  幽無命:「……」

  她的唇角浮起一抹得意,彎起的眼睛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笑,晃得他有些頭暈。

  他略緩了片刻,一條胳膊重重搭上她的肩。

  「正好,傷患需要幫忙。」

  桑遠遠:「……」

  她被這個看著精瘦,其實沉得離譜的病患押到了溫泉殿。

  褪去鬆鬆垮垮的外袍,他只著一條中褲,踱進泉水中,倚坐在池壁邊上。

  包紮傷口的細布被水浸濕,桑遠遠有些束手無策。

  他隨手把它扯下來,扔到一旁。

  「下來。」

  桑遠遠猶豫片刻,穿著衣裳就下去了。

  池中多了一個人,溫度好像更高了一倍。她盯著他的傷,看見有絲絲縷縷的鮮血從那正在癒合的創口邊緣滲出來,蜿蜒而下,散在熱池中。

  傷口旁邊,紫黑的掌印扎眼得很。她不禁暗想,能近距離、正面傷到他的女人……

  他笑吟吟地拉住她的胳膊:「放心,不是相好弄上去的。」

  桑遠遠幽幽歎了口氣,用布巾沾了水,小心地替他清洗傷口附近乾涸的血跡。

  她的神情太過專注,動作輕柔至極,乾淨利落地替他清理了所有血痕,絲毫也沒有牽動他的痛處。

  他知道她其實是緊張的,光潔的額頭上滲出晶亮的小汗珠,滾到眼睛裡,她只隨意眨了眨,動作沒受任何影響。

  雖然她只是個靈隱境的入門小修,但她還是笨拙地將木靈蘊盡量凝在掌中,陣陣淺淡的木清氣輕拂著他的傷,極熨貼。

  她珍而重之的模樣,就好像……他真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貝。

  哦,最珍貴的寶貝。

  最珍貴的寶貝……嗎。

  他的雙臂不知何時偷偷環住了她。

  「小桑果,」他的聲音變得空洞沙啞,「他們說,男人一旦得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體,便不會再珍惜。」

  她動作一頓,抬眼望他。這是……犯病了?

  他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目光透過她,不知望到了什麼地方。

  一根手指緩緩挑起她的下巴,他目光空空,略帶些茫然地靠近她。

  「所以,」血色不足的薄唇輕輕一動,「讓我得到你,然後,將你當作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寵你,給你一切最好的,如何?」

  桑遠遠慢慢抬眼看他。

  見他唇角浮著一抹詭笑:「不要這樣引誘我,不要試圖走進我的心裡,若是再讓我為你心亂一次,我就殺了你。」

  他的視線緩緩聚焦,冷冰冰地落在她的臉上。

  這一瞬間,桑遠遠感覺週身的熱湯全部結了冰,凍得她輕輕地戰慄。

  她有種奇異的直覺,自己已不小心,觸到了這個瘋子真正的逆鱗。

  她做了什麼?

  她睜大眼睛,回憶片刻,卻不記得自己方才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不就是幫他洗澡嗎?

  不是他自己要求的嗎?

  她抿了抿唇,迎著他的目光,委屈地說道:「那若是,你得到我之後,非但沒有膩煩,反倒更加珍惜了,又該怎麼辦?我不想死,我只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做什麼?」他幽幽道,「生孩子麼?不,我不會要那種東西。小桑果,總有一天,你會不喜歡我了,到那時,若我已經喜歡了你,那該怎麼辦?」

  她嘴唇剛一動,便被他用一根冰冷冷的手指抵住。

  「噓。你是不是想說,你會一直喜歡我,直到死?」他的臉上浮起了假笑,「若是這樣,不如現在就殺了你,以免它將來變成一句謊話。」

  她凝視著他。

  那對冷冰冰的黑眸下,彷彿深藏著一絲脆弱。有一點窮途末路般的悲涼。

  這個人,太不正常了。

  「這樣好不好?」她抬起雙臂,輕輕環在他的頸後,道,「我每日醒來,都會告訴你,今日對你的喜歡,是否與昨日一樣。一日一日,若是到我死的那一天,它都沒有變化,那你便信我是一直喜歡你的。」

  他的眸中浮起一絲清晰的震顫。

  漂亮的眉峰輕輕一蹙,好似接到了一記難以抵禦的大殺招。

  片刻之後,他閉上了眼。

  桑遠遠並不確定他睜眼時會不會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幹掉。

  她果斷傾身上前,吻住他的唇角。

  事到如今,她其實也分不清自己心中有幾分真意,幾分是作戲。

  喜歡幽無命嗎?多少總是有一些的。

  他長得實在是好看,身材絕佳,那股子邪氣亦是魅力非凡。他還救過她,那一箭,恐怕正是為了回頭幫她才挨上的。

  但是,她第一次開口對他說『喜歡』,便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因為這個錯誤的開頭,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對著他說『喜歡』,到了現在,也不知是在騙他,還是在騙自己。

  又有眼淚滑落下來。

  她側了側頭,沒讓他嘗到淚水的味道。

  她正在汲取他那略帶一絲苦澀的花香,她從來也沒有想到,人的身上竟然會有這麼特別的氣味。

  他一動不動。

  輾轉間歇,她斷續低語:「你,難道不喜歡我這樣嗎?我死了,便再無人會這樣親吻你,這樣對你說話。不喜歡我的味道嗎?死了便再沒有了。」

  摁在她後頸上的大手漸漸卸去了勁力。

  他的呼吸很沉,一滯之後,反客為主,霸道地奪走她的呼吸,將她摁到水裡。

  桑遠遠被殺了個猝不及防,鼻子嗆到了水,在水下咳不出來,張口時,正好方便了他,將她吻得透透徹徹。

  等到他滿臉壞笑,把她從水裡拎出來時,她已頭昏腦漲,雙目呆滯,也不知是憋的,是嗆的,還是被他吻的。

  「小桑果!」他的臉上又浮起了愉快至極的笑容,「記好你今日的話,從今往後,每日醒來,我都要你的『喜歡』,還有你的『味道』。」

  她輕輕一咳,噗地噴出一朵熱騰騰的小水花。

  幽無命差點笑裂了胸口的傷。

  浴室危機成功化解,桑遠遠心很累,換上乾爽的衣裳,再替他重新包紮過傷口之後,便懶懶地躺上青玉床榻,一動也不想再動了。

  黑暗中,她感覺到幽無命也沒閉眼。

  他抓著她一隻手,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身邊。

  時不時,他像是猛然想起什麼一樣,重重攥她一下,發現她的小手仍被他捏在掌心,便滿意地歎一下,繼續半睡不睡地瞇著。

  帶著傷的凶獸,還時時不忘宣示主權。

  桑遠遠不知什麼時候沉入了夢鄉。

  一夜相安無事。

  迷迷糊糊之間,她感覺到眼前忽明忽暗,時不時還有一點冰冰涼涼的花香味道撲到臉上。

  睫毛也有點癢。

  她皺了下眉,睜眼。

  便見一雙漆黑的眼睛居高臨下注視著她,他把胳膊撐在她身側,寬袍懶敞,大半個胸膛就那麼懸在她的上方,那張俊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好像正在尋找攻擊角度的蛇。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一雙黑眼睛深不見底,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彎起眉眼,輕聲道:「今天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她仰起身體,啄了啄他的唇。

  他挑了下長長的眉毛,眸中燃起兩點雀躍的暗火,唇角勾著壓不住的壞笑,故作無所謂地回道:「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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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0:49:08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願為夫人死

  幽無命看起來心情不錯。

  他翻身下榻,背影好似特別活潑。

  「今日有祭祀。」他隨手拽下那鬆垮的袍子,從玉架上取下一件稍正式一些的玄衣。

  「小桑果,過來替我更衣。」

  她坐起來,詫異道:「你重傷未癒,還要出門?」

  「傷?什麼傷?」他一本正經地回眸瞪她,「我像是會受傷的人麼?」

  桑遠遠假笑,下床,替他系衣帶。

  他的玉架上並沒有適合她穿的衣裳。

  將他打理清楚後,她打著呵欠,又想走回床榻。

  「小桑果,」他叫住她,「你去哪裡?」

  「補覺啊。這裡也沒有我能穿出門的衣裳。」

  他輕笑著,拍了拍手掌。

  女侍捧著托盤進來,托盤上端端正正放置著一套玄衣,材質紋理與他身上穿著的那件幾乎沒有差別。

  只不過,他的鑲邊上是螭龍,她的則是烏鳳。

  雖是便裝,但這儼然是正夫人的儀制。

  女侍放下衣裳便躬身退下。幽無命走到桑遠遠面前,目光沉沉,極有壓迫力。

  「要我幫你更衣麼?」

  她趕緊抓起衣裳,逃到雲霧山巒的屏風背後。

  待她略帶些羞澀地走出來時,見他雙臂環在胸前,笑得怪模怪樣。

  「小桑果,那些雲霧,是紗。透明的。」

  桑遠遠的臉色刷一下變了。

  幽無命滿臉壞笑:「忽隱忽現,更覺曼妙。小桑果,你是在故意勾引我吧。」

  她僵硬地轉頭望向屏風,盯了一會兒,發現根本看不見屏風背後的宮牆。

  它一點也不透明!

  「騙你的!」

  幽無命笑得前仰後合。

  不等她生起氣來,他已抓著她的肩膀,推著她走出了宮殿。

  短命正在階下蹦躂,見到主人出來,高興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今日出行,幽無命沒有帶刀。

  終究身體還是虛了。

  幽影衛分兩列,隨侍在他身後。

  「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桑遠遠忍不住問道,「那些人誣陷你造反啊!」

  幽無命滿臉無所謂:「造反就造反咯。」

  「可是……」她想起書中桑州的覆滅。

  天都根本無需出手,發一紙檄文,自有狼群猛虎一擁而上,將一個小小的州國吞吃入腹。

  幽無命用餘光睨著她,見她臉上滿是貨真價實的憂心,他不知不覺勾起了一點唇角,難得正色地對她說道——

  「一時半會,無人敢做這個出頭的鳥。」

  他的聲音平淡冷漠,桑遠遠甚至聽出了一點殘忍的味道。

  她偏頭看他,見他黑眸中一派睥睨。

  恰在此時,有一騎自前方來,急急上報。

  「報主君,韓州王領兵十萬,強攻玉門關!玉門關告急,至多再撐五日!」

  桑遠遠:「……」

  幽無命:「……」

  玉門關便是幽州西線第一重鎮,與韓州境相鄰。幽州和別的州不一樣,任何一座要塞,都囤著重兵。

  桑遠遠著實也沒料到,竟是韓少陵做了這個出頭的鳥。此刻天都那邊尚未傳出任何消息,他這樣做,已是明晃晃地舉旗了。

  幽無命笑了起來。

  「好。」他說。

  他扯了扯韁繩,繼續向城北行去。

  「小桑果,今日看完生人祭,明日我帶你去斬首韓少陵。」

  桑遠遠只覺空氣裡滿滿儘是血腥味。

  前行一段,她發現這股血腥味道原來並不是錯覺。前方正在祭祀,血氣沖天。

  她忽然想起了生人祭是怎麼一回事。

  每年驚蟄,雲境十八州都要做生人祭,取毫無瑕疵的少女,灌入特殊藥水,活活嘔血至死,用那至純的血來祭祀九處奇異的內陸深淵口。

  很殘忍野蠻的習俗,帶著濃厚的迷信色彩。

  數千年來,這塊大地上的人們都相信,在驚蟄這一日做好了祭祀,便能暫時滿足淵下的冥魔,安撫那躁動的深淵。

  書中,夢無憂在做了韓少陵的正夫人之後,曾破壞過一次祭祀,救下了一位少女。那一年,冥魔的『湧潮』千年難逢地同時在十二個地方出現,只差一點,雲境十八州就徹底淪為冥魔的盤中美餐。

  誰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必然。

  桑遠遠也不知道。

  幽無命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緊張。

  他躬身覆在她的耳畔,輕輕吐氣:「早已死了,不給你機會同情那些祭品。」

  她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麼。

  祭祀是在一個大坑中完成的,站在巨坑邊緣望下去,只見坑底好似紋了一個巨大的、美麗的赤色圖案,血霧氤氳,一具蒼白的身軀正被人抬上來,有人圍上前去,又哭又笑。

  幽無命道:「都是心甘情願的。被選中的祭品,家人可以擺脫奴隸籍。對於這些人來說,其實是天大的好事。」

  「你相信嗎?」她問。

  幽無命偏頭看她。

  「祭祀,可以安撫冥魔。你相信嗎?」她回眸,深深望進他的眼底。

  「我若相信……」只見他的臉上浮起邪氣滿溢的笑容,「便不會做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

  他的呼吸變得極沉,覆在她耳畔,嗓音有些興奮沙啞:「小桑果,你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髒,我每日,都恨不得叫它灰飛煙滅!」

  桑遠遠:「……」

  這個變態,恐怕是沒救了。

  他忽地笑了,笑容至邪:「我會好好活著,親手給它送葬。」

  桑遠遠:「……」

  妥妥的滅世反派,純的。

  這能掰得回來?

  便在這時,圍在那具少女軀體旁邊的人群,忽然吵鬧了起來。

  幽無命輕扯韁繩,短命撒蹄跑了過去。

  到了近處,得知少女的小臂上有一道指甲劃破的傷口,幾個白袍祭司驚得魂飛魄散,正在查驗這道細傷究竟是祭祀前的舊傷,還是方才搬運屍身時弄出的新傷。

  「有一點瑕疵都不行!」祭司驚恐萬分,「為保萬無一失,最好再做一次完美貢品!」

  當即有人把另一名少女推到了前面:「大人,看看她,沒有半點問題!」

  像是在推銷商品一樣。

  桑遠遠心臟微懸,望了過去。少女恰好抬起頭來,一雙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桑遠遠,眸中像是有奇異的星辰在轉動。

  桑遠遠看到少女的嘴巴動了動,好似在用口型說——『幫幫我。』

  她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

  幽無命動了動眼皮。

  親衛上前撥開人群,幽無命慢悠悠到了近處,斜眼一瞧屍體,道:「死後的傷。」

  見到主君到來,人群頓時跪了一地。

  「主君!」

  主君發了話,自然無人敢質疑。

  既是死後的傷,那便不需要再祭祀另一名少女了。

  死裡逃生的少女跪在地上,一直盯著桑遠遠,直到被人拖了下去。

  桑遠遠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蓬血色的陰雲墜在了她的心頭,令她週身不自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讓她十分頭暈,呼吸像是陷入泥沼一般,粘膩沉重。

  分明還是清晨,她卻感覺到了午困,眼皮越來越沉。

  她皺了下眉,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不對勁的事情——當初,夢無憂本是要做祭品的,若不是韓少陵把她從奴隸營中帶出來的話,今日在韓州被放血祭祀驚蟄日的,便該是她。

  可是,那一日夢無憂摔在幽無命的桌案之前,腳踝上赫然有一枚月牙胎記,正是這枚胎記讓一名幽影衛認出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用自己的命換下了她的命。

  「有胎記,也可以做祭品嗎?」桑遠遠忍不住偏頭問道。

  「自然不行。」幽無命不用過腦,隨口回道,「任何瑕疵都不可以。」

  話音未落,他垂下頭,盯住她,眸光逐漸深沉。

  「啊,我記起來了。那個贗品,正是一個祭品。」幽無命緩聲道,「一個祭品,怎能有胎記呢?呵,贗品還是個撒謊精。」

  韓少陵是被騙了嗎?

  他確實是被一個快要赴死的女子流下的眼淚打動的。

  桑遠遠輕輕搖了搖頭。即便她一萬個看不上夢無憂,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像夢無憂那種人,說不出這種謊。

  她一定曾被選中為祭品。

  所以胎記這種東西,也會後天長出來嗎?在適合的時機……長出來……救她的命?

  桑遠遠凝神思索的模樣,落在幽無命眼中,漸漸點燃了暗火。

  「你在想什麼?」他輕飄飄地問道。

  她想得入神,竟沒聽見。

  幽無命躬身,覆在她的耳畔,像催眠誘騙一般說道:「發現韓少陵被人騙了,是不是很想去找他,告訴他真相,嗯?」

  桑遠遠迷迷糊糊思緒就被他帶歪了,她隱約覺得,這個男人好像對她施了什麼奇怪的迷惑心智的術法。她恰好很睏,於是中招了。

  「對啊。」她呆呆地說出了心裡的話。

  幽無命的眼神瞬間冷進了骨子裡。

  他抬起一隻大手,緩緩撫過那一身象徵著幽州女主人的玄服,落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扼住。

  「然後呢?」他繼續在她耳旁輕輕吐氣,「讓他厭棄那個女人,你好回到他的身邊?嗯?」

  「什麼女人?」她依舊眼神呆滯,連呼吸受阻都毫無感覺,聲音帶上了倒氣的喘意,道,「要告訴他,截殺父兄的人,不是你。」

  幽無命神色一變,急急撒了手。

  在她回神之前,他猛地點暈了她,將人摟在懷裡,眼神頗有些心虛。

  一扯韁繩,短命撒蹄奔出了王城,逕直跑到了城郊一片長滿青草的矮坡上。

  他摟著她翻滾下來,把她放在草地上,蹲在一旁,瞪著她。

  「短命。」他喚。

  短命湊上前來,用鼻子拱了拱桑遠遠的胳膊。

  「怎麼辦?」他嘀嘀咕咕道,「她若是醒過來,會不會發現我錯怪了她,對她動了手。」

  短命偏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頗為無語。

  它記起一件事,上回它這位主子不知道哪裡抽風,忽然想要在樹上雕個什麼花紋,結果不小心弄岔了一點,他沒想著補救,倒是乾脆利落地把那樹給劈成了木柴。

  還有一次,他好心幫它做了個小木屋,結果屋頂歪了一些,原本修修就完事了,他擺弄幾下之後,突然不耐煩起來,又把它的窩給拆了。

  就是這麼個傢伙啊……

  「要不然殺了?」他果然說出了這句話。

  他還蹲在地上輕輕地晃,好像躍躍欲試的樣子。

  短命打了個憤怒的噴嚏,側過身,一個甩尾把幽無命掀得倒坐在草地上。

  幽無命震驚得貨真價實。

  只見短命把毛茸茸的大屁屁往地上一落,整隻巨獸端端正正坐在了桑遠遠的身前。

  它其實是有點慫的,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瞟幽無命一下,又瞟幽無命一下。

  一人一獸對上視線,它立刻擺出一副傲嬌的姿態,把大腦袋擰到一邊。身體卻是寸步不讓。

  幽無命:「……」

  僵持半晌,他慢悠悠站起來,道:「沒帶刀出門,連短命都反了天了。」

  他歪著頭,控訴:「你成精了是嗎!」

  短命頗有一點心虛,腦袋耷拉少許,自下往上瞟自家主人。

  「小桑果是我的!」幽無命叉起腰,宣示主權,「不是你的!」

  短命的大腦袋勾得更低了些,猶猶豫豫,不知該不該讓開。

  一人一獸對峙片刻,短命徹底慫了。

  它矮著身子,曲著四條腿挪到了一邊。

  雖然身體很誠實,但它仍然提著最後一口獸氣,擺出一副隨時準備撲倒幽無命,以防著他干蠢事的姿態。

  幽無命無辜地眨著眼,坐到桑遠遠身邊,把她拉起來,半個身子靠在他懷裡。

  短命觀察了片刻之後,蹭到他身後,給他做靠枕。

  它瞭解自己的主人——這個模樣,便暫時不會殺人了。

  「小桑果是什麼做的啊?」幽無命很委屈地撥歪了桑遠遠的腦袋,盯著她頸部淡淡的淤痕,「我就輕輕碰了下。」

  短命直翻白眼。

  「哦!」他雙眼一亮,「是姜謹鵬弄出的舊傷!姜謹鵬呢我要殺了他。」

  短命:「……」

  幽無命點點頭:「對,收在那裡,和『它』在一起。便讓他再好好『享受』一陣。」

  聲音陰惻惻的。

  他瞇了瞇眼。

  歎息:「你說,我都快死了,幽影衛怎麼就不叛呢?跟著我,他們到底圖個什麼?若是叛了,我就把他們全殺掉,省得今天死一個,明天死一個。」

  他回手摸了摸短命的腦袋:「你上次怎麼也沒死呢,死了一了百了,不死,我還得操心你何時死。」

  短命:「……」

  它覺得它的主人其實是個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傢伙,只不過他自己一定不會承認這一點。

  一人一獸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幽無命很慢地低下頭。

  只見他攬在桑遠遠腰間的那隻手上,落了一滴透亮的水珠。

  懷中女子輕輕地顫抖起來,發出細細嗚咽,像只奶貓一樣。

  她低低呢喃:「雙兒……雙兒……」

  幽無命的眼神陡然凌厲。

  短命很及時地把自己的腦袋伸在幽無命的魔爪下。

  他狠狠在它柔軟的白毛了抓了兩把,輕飄飄地笑道:「你慌什麼,這也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短命很想送他一個鄙視的眼神,可惜不敢。

  「啊!」桑遠遠一聲驚呼,張開了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

  她愣愣地看著四周,許久,才緩緩回神。

  她做了一個極度真實的夢,讓她一時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顫抖著,抬起手,望向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指甲。

  「小桑果,」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你多大了,還會做噩夢?」

  桑遠遠慢慢回轉過頭,怔怔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眼眶裡又滾出一粒晶亮的淚珠。

  幽無命的表情有點裂:「……有我在,怕什麼。夢有什麼好怕的。」

  她輕輕攥住了他的衣襟,緩了片刻,神色平靜下來。

  「我方才夢見自己變成那個被祭祀的少女。」她慢慢地吐字,好像要把那些記憶一併逐出腦海,「夢境從昨夜開始,一直持續到今日死去。每一刻,我都感同身受。」

  幽無命慢慢瞇起了眼睛。

  「那藥……把身體全部弄壞了,就只餘一個完好的殼子,裡面,全部腐蝕了,吐出血來,全部吐光,好難受。」她回憶著,道,「可是,即便這樣,還是覺得死去會更好一些。」

  幽無命眼神更冷,唇角浮起一絲冷笑,彷彿明悟了什麼。

  「所以,在被灌下藥物的那一刻,我悄悄用指甲割破了手臂,這樣便不完美了,他們一定會再祭祀一人,雙兒便不用再捱到明年……」

  她抬起手來,再一次看了看自己乾乾淨淨的指甲縫。

  片刻之後,她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吸氣,快速連吸三次,然後長長緩緩地吐出。重複七八次之後,她成功將心神從那一團令人窒息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誰是雙兒?」幽無命輕飄飄地問道。

  桑遠遠慢慢脫離了共情狀態,她凝神回憶片刻,道:「正是那位險些被替上去的少女。」

  幽無命唇角微彎,笑容溫和:「所以,小桑果看到那一幕之後,難以釋懷,自己編織了一個悲情滿滿的夢境?」

  「……啊。」她也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夢中的細節實在是太真實了,每一份心境,以及那些遭遇……

  還有,用指甲刮破皮膚的感覺。

  她忍不住再一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一種奇異的衝動不斷湧上心頭,她覺得自己必須確認一下,否則當真難以釋懷。

  「能不能再去看一眼死者的屍體?」她問。

  「好。」

  幽無命懶懶地把她拉起來,攬著她,騎上雲間獸,往城中踱回去。

  他淡淡地吩咐下去,不過片刻功夫,蒙著白布的少女屍身便被抬進了前庭。

  桑遠遠慢慢掀開了布匹,少女慘白的臉蛋便露了出來。

  她深吸了兩口氣,視線往下,落在少女的左手上。

  無名指的指甲縫……

  赫然殘留著皮屑和血漬!

  桑遠遠倒抽了一口涼氣,頭皮麻炸,心跳聲猛烈地迴盪在腦海中。

  她僵硬地繞到另一邊,輕輕抬起死者已然僵硬的手臂。

  那道劃痕,與她夢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怎麼可能?!

  她難以置信地怔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起身望向幽無命,道:「救一救雙兒,好嗎?」

  幽無命唇角浮起漠然的笑容:「下一次祭祀,得到明年。」

  她輕輕搖了搖頭,神色有些怪異,彷彿自己也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十分荒謬。

  但她還是說出口了:「看管『祭品』的那個人,很壞,對她們做一些非常非常壞的事情。」

  她抿緊了唇,繼續艱難地說道:「今日祭祀之後,那個看守被血腥刺激了,一定會更加變態地折磨雙兒……」

  幽無命勾起唇角:「可是祭品必須完美,就算真有那麼一個壞人,他又能做什麼呢?」

  「不會弄出外傷的一切事情。」桑遠遠眼神略僵,一字一頓道。

  在夢境的開始,她親眼看見了。

  那個大腹便便的傢伙呲著黃牙,要對她動手,是雙兒把她藏到了身後,代替她,遭受了各種屈辱折磨。

  「哦?」幽無命頓時來了興致,他把她捉到懷裡,開心地說道,「去看看。」

  在這幽州大地上,幽無命就是主宰一切的神。

  片刻功夫,二人便到了圈養祭品的奴隸營。

  人群烏泱泱跪了一地,幽無命不發話,他們便不敢起身,亦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短命輕輕巧巧地駝著二人,躍上丈把來高的石階,一頭撞進了平日看管祭品的大石屋。

  桑遠遠一眼便看見,少女跪在一個不著寸縷的胖子身前,屈辱地仰著頭。

  幽無命看愣了一瞬。

  那雙極黑的眸子緩緩轉過一圈。

  黃牙胖子猛地側過頭來,看清了幽無命那張臉,嚇得僵在了原地。

  片刻凝滯之後,他生生嚇尿了。

  少女依舊麻木地跪著,像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知覺。

  幽無命眼角抽了兩下,垂頭吩咐身後的親衛:「埋了。」

  親衛正要動手,他補充道,「埋茅坑。」

  黃牙胖子像具死屍一樣被拖了下去。

  少女緩緩抬起頭,看清了桑遠遠的模樣後,眼睛裡終於有了幾分靈動。

  「雙兒願做牛馬,侍奉夫人,願為夫人死!」她撲倒在地上,額頭把地板砸得砰砰響。

  幽無命思索片刻,道:「小桑果彷彿正缺個貼身丫鬟。」

  名叫雙兒的少女被帶出了奴隸營。

  桑遠遠把她叫到面前,簡單地問了幾句,心中已完全確定,這個少女正是出現在自己夢中的那一個。

  此事實在是非常靈異。

  桑遠遠昏昏沉沉地想,莫非這就是緣份?

  回到王城時,桑遠遠更覺睏倦。她強撐著精神,替幽無命換了藥後,便伏在青玉榻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她知道他時不時就盯她一下。

  這個傢伙的體質實在是異於常人,昨日才甦醒,今日便有些蠢蠢欲動,好像想對她做點什麼事情。

  她乾脆利落地閉上了眼睛。

  隨便吧,反正別指望她動一動。

  心神慢慢飄浮起來,正要陷入沉眠時,忽然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主君今日,難道不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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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0:49:21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羞恥度爆表

  「主君今日難道不想麼?」

  聽到自己的聲音,桑遠遠一個激靈,人都嚇醒了。

  怎麼會說這麼羞恥的夢話?!

  一回神,發現自己的嘴巴好端端閉著。

  而且,自己也從沒叫過他『主君』。

  「嗯?」幽無命懶懶應道,「你想?」

  桑遠遠:「……」不,我不想。

  她吃力地睜了睜眼睛,感覺眼皮上好像壓了座大山,掙扎半晌,才勉強撐開一絲眼縫。

  朦朧看見,一個穿著白裙的嬌小女人,楚楚可憐地站在床榻邊上,正微微躬著身,凝視著幽無命。

  她的眼睛裡,轉動著幾點奇異的星光。

  正是方才悄無聲息挑好螢燭、備好溫茶,又替桑遠遠備下一套裡衣的雙兒。

  「主君難道不想試試,今日在奴隸營看見的那樣……我願為主君,做任何事情。主君不想試試箇中滋味麼?」雙兒輕輕舐了下鮮花般的唇。

  桑遠遠:「……」為何要用我的聲音說這種話?羞恥度簡直爆表。而且這個尺度也太大了,接受無能。

  她似是困極了,渾身上下都像爛泥一般,動彈不得。

  就像一個看客,眼睜睜地看著白日裡救回的女子,模仿自己的聲音,在勾引幽無命。

  原來……老早就中招了!

  什麼靈異事件,什麼狗屁緣份。難怪這一整天,人都渾渾噩噩,好像失了魂一樣。

  這又是什麼奇奇怪怪的迷魂術?!

  桑遠遠的神智愈加清醒,奈何身體依舊不爭氣。

  她的手指堪堪觸著幽無命那件寬大的袍子,卻是連拽一拽他衣裳的力氣也使不出來。

  只能眼睜睜看他側著身,微仰著臉,懶洋洋道:「你自己來。」

  桑遠遠:「……」請不要隨意拓展下限!

  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眼睛裡的星光轉動得更快,似在加深控制。

  「嗯……」她緩緩抬起雙手,去解衣帶。

  眼看,那完美無暇的身軀,就要出現在幽無命眼前。

  便在這時,她的臉色微微一變,忽然小小地驚呼出聲。

  臉上媚意更濃,那呼聲竟是有種欲拒還迎的味道,就好像幽無命對她做了什麼一樣。

  桑遠遠疑惑地動了動眼皮。

  她很確定,幽無命兩隻手都十分老實,並沒有碰這個女人。他的右手撐在額側,左手則是放在膝蓋上,姿勢略有一點風流狂放。

  「啊!」女子又一次叫出了聲。

  這一回,聲音更是直白。

  桑遠遠:「……」雖然幽無命當真是生得漂亮,半敞的胸膛也很迷人,但還不至於用眼睛看看就能嗨成這德性吧?

  短促的驚呼聲愈加頻繁。

  桑遠遠聽得老臉通紅,無比尷尬。

  這演技,她有點甘拜下風。

  能好端端地站著就叫成這樣……著實是個人才!

  由著雙兒叫喚了一會兒之後,幽無命緩聲道:「雙兒,你這是在做什麼?嗯?」

  桑遠遠心中一跳——原來他並沒有被迷惑,他知道這個女人是雙兒。

  她發現這個調調好像有點耳熟。

  他今天就用這種催眠般的語氣問過她,關於韓少陵的什麼事情?桑遠遠的腦袋更加清醒了。

  便見那雙兒呆呆地回道:「我在勾引主君啊。」

  「哦?」幽無命淡聲問道,「從一開始,便存的這個心思麼?」

  雙兒搖了搖頭:「開始只是想讓夫人把我救出來,做她的婢女總好過在奴隸營受折磨。」

  「什麼時候起了壞心眼呢?」幽無命漫不經心地彈了彈膝蓋。

  「都說主君是個不近女色的瘋子,我卻見主君寵極了夫人,想必傳言不實,主君其實是喜歡女人的。」

  幽無命輕笑:「繼續。」

  「主君只要把我錯認成夫人,要了我,我就可以一步登天,成為人上之人。事後,我只說我是無辜的,是被主君強迫的,夫人這種心善的女人,肯定不會為難我。他日,我一定會更得主君喜愛,因為我在床榻之上,比夫人可厲害太多了,我什麼都可以做。」

  「若夫人看不慣我,我便用惑術,讓她一直『病』下去。」

  她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心裡話。

  「那你成功了嗎?」幽無命的聲音陰惻惻的。

  「成功了啊,方才……」

  幽無命輕笑出聲,打斷了她:「好好看清楚,讓你要死不活的人,是我幽無命,還是那茅坑裡的死鬼啊?」

  雙兒的眼珠子極緩極緩地轉動著,片刻之後,發出了一聲極其刺耳的尖叫。

  幽無命的聲音像是淬了毒:「既然這麼捨不得,便去,陪著他。」

  雙兒迷濛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縷清明,她開始掙扎,像是溺水一樣。

  「血……脈……壓制,怎,怎麼可能……」

  她斷續吐出了幾個字。

  幽無命輕輕敲了敲膝蓋:「去。」

  雙兒眸中那縷清明像是被拉進了深淵。她的目光徹底變得僵直,極慢極慢地點了下頭,呆呆地說道:「好……」

  她退出了寑殿,輕輕闔上殿門。

  幽無命慢悠悠回頭,桑遠遠趕緊閉上了眼縫。

  「可憐的小桑果,」他伸出一隻手,輕撫她的頭髮,「若是換一個男人,便叫這巫族女人騙去了呢。你喜歡的男人,若是碰了別的女人,你肯定要哭,是不是?」

  「幸好你遇上的是我。」他輕快地笑了笑,「小桑果,你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桑遠遠:「……」

  她捕捉到了關鍵字。

  巫族。

  三邪之一。

  巫族血脈,天生就會惑亂之術。在人的心防最薄弱時,很容易被他們操縱、影響。

  今日受那祭祀的血氣衝擊,桑遠遠心神大亂,被這巫女鑽了空子。她天生共情能力極強,在這巫女眼中,根本就是個招搖過市的大靶子。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巫女脫離了奴隸營,又想爬上幽無命的床。她太飄了,對他使這種伎倆,豈不是找死?

  不過……血脈壓制是什麼意思?

  幽無命的身上,怎麼可能流淌著巫族的血?

  幽無命已湊到了面前。

  她感覺到冰冰冷冷的花香味拂在她的臉上。

  這個男人,只有在戰場上,以及想要對她做一些事情的時候,身上的溫度才會高得驚人。

  平時便是冰冷的,像蛇一樣。

  看來他今天並沒有什麼興致。

  死魚一樣的桑遠遠悄悄鬆了一口氣。

  他輕輕把她拖進了懷裡,下巴擱在發頂,一隻大手環到她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拍她的背,像在哄嬰兒睡覺一樣。

  他的箭傷已經癒合了,只留下一個駭人的疤痕。胸前的掌印也消退了,自愈能力實在是驚人。

  桑遠遠的腦袋埋在他的胸口,幾乎已經嗅不到血腥味。

  她暗想,這個男人,除非一下把他打死,否則,所有的傷害恐怕都只會讓他變得更加強大。

  少時,額心忽地一陣清明。

  她心有所感,雙兒,死了。

  試著動了動身體,果然,夢魘已經消退,再沒有半點束縛。

  她很快便沉入了夢鄉,這一夜,夢境中只有花香,沒有畫面。

  清晨睜眼,見幽無命已穿好了戰甲,側著身子坐在床榻邊緣,居高臨下凝視著她。

  她衝他笑:「今天比昨天更要多喜歡你一點。」

  這一點,是為了他不想讓她哭的那一份心意。

  幽無命快速把頭偏了回去,發出一點輕輕的鼻音,道:「一樣就行了。自作主張。誰要你多。」

  桑遠遠偷偷抿唇笑了下,坐起來,歪著身子找到他的眼睛,便看到了一抹小小的、驕傲的雀躍。

  她的心頭忽然一暖,傾身上前,在他唇角印上了淺淺的吻。

  「唔,有件事。」幽無命道,「你換衣裳,我與你說。」

  這一次,他替她準備的不再是隨從的衣裳,而是行動方便,堅固卻不沉重的戰甲。

  黑色的精緻戰甲配上大紅的披風,桑遠遠感覺自己瞬間變成了英姿颯爽的女將軍。

  在她換裝的時候,幽無命漫不經心對她說道:「昨日你撿回來那個女奴,半夜自己想不開,尋死去了,跳了茅坑,嘖。」

  「啊……」桑遠遠歎道,「幸好與她還未培養出什麼感情。」

  幽無命微訝:「我以為小桑果會難過。」

  「想活的人都救不過來,尋死的,理會她作甚。」她理好了披風,從屏風後面轉出來。

  便見幽無命雙眼一亮,黑眸中映出一個窈窕女將。

  他把她拉到了長案邊上。

  「看,為你尋到一件好兵器。」他得意洋洋地指給她看。

  桑遠遠低頭一看,瞬間就被一把劍的顏值給征服了。

  它如夢似幻,銀色透明的劍身,內裡墜著無數絲絮狀的嫩綠色靈紋,像是鑽石之中鑲嵌著上好的翡翠,美得叫人眼暈。

  「這是觀賞品吧?」她難以想像用這麼個美貌無比的工藝品去砍冥魔是個什麼體驗。

  幽無命笑了,反手抽刀,一刀斬下。

  桑遠遠心疼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這什麼絕世霸總啊?一句不喜歡,便要毀掉價值連城的禮物?!重點是她也沒說不喜歡啊!

  便見長長的黑木長案應聲而碎。

  那柄漂亮的晶玉劍落在一地木屑中,竟是毫髮未損!

  幽無命收回黑刀,雙臂懶洋洋抱在身前,揚了揚下巴。

  桑遠遠撲上去,把這寶貝晶玉劍搶到了手中。

  「是我的了!」

  幽無命愉快地笑道:「你也不假意推托幾句麼小桑果!」

  她彎起了眉毛:「你人都是我的,這些身外之物還矯情作甚。」

  幽無命很不屑地嗤了一聲,抬腳大步往外走去。

  「什麼時候變成她的了。」他嘀嘀咕咕地對短命說道。

  短命昂著腦袋,搖頭晃腦,一副待不住的樣子。

  它喜歡上戰場。

  幽無命只點了三萬精兵,御駕親征,前往玉門關去會韓少陵。

  臨行前,見阿古急急從牢獄方向掠來,到近前拱手道:「主君!幸不辱命!屬下總算在那逆賊軍師臨死前摳出了一個名字!」

  幽無命眉梢輕佻,薄唇微啟:「皇甫俊。」

  阿古嘴角猛抽:「主君如何知曉……」

  幽無命斜著長眸,看起來比阿古更吃驚:「我亂猜的。不會真是他吧?」

  阿古:「……主君英明。」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

  陷害幽無命的人,怎麼會是皇甫俊!

  書中,正是這個男人,斬了幽無命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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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0:49:35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白州芙蓉脂

  皇甫俊?!

  桑遠遠震驚地睜大了眼睛:「怎麼會是他?」

  「唔?」幽無命垂下頭來,漆黑的瞳仁定定望著她,「小桑果莫不是與皇甫俊有什麼交情。」

  她偏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怎麼說呢?天都保衛戰中,幸得皇甫俊力挽狂瀾,救帝君於危難,手刃邪惡反派幽無命,將一場滔天浩劫消彌於無形。

  一個傳說級別的男人,很強,極強。以一家之力,庇護整條東境戰線,生生將『皇甫州』更名為『東州』,意思便是一州之地已兜不住他皇甫家的勢力了,整個東境,都是他的。

  坊間傳言,皇甫俊正是女帝君背後的男人,出於愛情,他甘心站在她身後,做她最堅實的隱形靠山。

  皇甫俊還有另一個身份,他是幽無命的親舅舅。

  他嫡親的姐姐是老幽王的正夫人,也就是幽無命的母親。

  所以『舊王餘孽』若是和皇甫俊有關,既是出人意料,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東州實力那麼強,何必做這種事?」桑遠遠皺眉。

  幽無命輕輕一哂:「小桑果若是喜歡東州那塊地,遲些我打下來送你。」

  桑遠遠:「……」

  他把頭偏到一邊,嗤道:「有什麼好的,不就是產金珍珠麼,若是我看得上那種東西,整個幽州早已種滿七彩的了!」

  辣耳朵。

  桑遠遠覺得自己有必要科普一下:「珍珠不是種出來的,而是產自蚌中。」

  ……

  三萬大軍在一片詭異的寂靜氣氛中開拔了。

  幽無命面無表情,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和桑遠遠說話,也不和別人說話。

  行出百餘里,桑遠遠忍不住問道:「玉簡還未送到父王那裡麼?東州的事……」

  一隻大手打斷了她。

  他閒閒地把一隻手罩在她的大半個臉上,摀住她的嘴巴。

  他的手心乾燥溫熱,有厚繭,這樣摁著她,竟是有種難以言說的安全感。

  「不許提那狗屁珍珠。」他冷聲道。

  桑遠遠差點笑場。

  他交待完畢,鬆開她,下巴在她發頂點了點,意思是她現在可以發言了。

  桑遠遠輕咳一聲,正色道:「皇甫家不可小覷。若是要和他正面硬碰,我知你不懼,但必定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慘烈惡戰,這樣的話,豈不是便宜了姜氏?」

  幽無命冷冷一笑:「殺了皇甫俊,姜雁姬便少了一條狗。」

  桑遠遠覺得他的表述不大妥當,皇甫俊是狼王,不是狗。

  不過此刻不宜逆著毛擼。

  於是她很八卦地湊近了他,低低問道:「莫非坊間傳言是真的?你這個皇甫舅舅,當真與女帝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若是這樣的話,你的敵手就更強大了。」

  幽無命望向遠方:「他們都要死。」

  桑遠遠:「嗯嗯!」

  幽無命斜眼睨她,十分不滿:「小桑果你在敷衍我。」

  她回過頭,衝著他笑,笑得他有些暈乎,忙不迭把她的腦袋撥了回去。

  她其實很好奇幽無命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情,才會變成這麼一個性格扭曲的大魔王。

  他自小體弱,五歲時心疾發作險些捱不過去,幸得舅舅皇甫俊尋來靈藥,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對這個死裡逃生的寶貝獨苗,老幽王夫婦當真是像眼珠子般捧著疼,還特意給他改了名字叫無命,意思便是他已死過了,讓老天別再來收他一次。

  夫婦二人對這個唯一的繼承人極其重視,要什麼給什麼。照理說,這樣一個人,要麼長成一個紈褲,要麼長成一個仁君。

  誰知這個魔頭羽翼豐滿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滅了自家滿門。

  這些事情是在皇甫俊斬首幽無命之後,對著他的屍體念叨出來的。

  任誰來看,都會得出中肯的評價——幽無命喪心病狂,是個該死的變態。

  原本桑遠遠也和旁人一樣,認為變態這種東西是純天然的,但在她聽到記靈珠中他的母親對他說的話之後,她意識到幽無命的成長經歷中,必定有不為人知,且極其重要的一環。

  正是這一環,導致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可惜現在還問不得。

  那些東西,誰碰誰死。

  她輕輕倚在他的胸前,沉吟道:「這件事,桑州應當可以幫你解決。」

  幽無命偏著頭,抓住她的腦袋,把她的臉轉向他,一臉怪異地道:「小桑果,雖然我魅力非凡,但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怎就這般為我神魂顛倒?」

  桑遠遠想著自己的事,目光有些茫然,抬眼看了看他:「啊?」

  幽無命嘴角抽了抽:「叫岳丈替我去前面死?不不不,小桑果,這種事,我可幹不出來。」

  他補充道:「我又不是韓少陵。」

  「誰要死了,」她嗔道,「我們都會一起好好活下去。」

  眼波流轉,紅唇微撅,認真的神色,好像在許下生生世世的諾言。

  幽無命的表情破裂了一瞬,急急把她的腦袋掰了回去。

  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臟突兀地多跳了兩下。

  頭頂驀地落下一道氣流。

  當是心悸的霎那,亂了呼吸。

  她猶豫了一瞬,決定冒個險。

  她輕輕仰靠在他的胸前,露出纖長的脖頸。她抬眼看他,視線掃過喉結,落在線條流暢漂亮的下頜處。

  她的聲音十分輕柔,帶上少許媚意:「你不是說,再讓你心亂一次,便要殺了我麼。」

  幽無命僵硬地垂目看她。

  「你心亂了,怎麼不殺?」她把一根手指點在他的心口,衝著他那對誘人的薄唇,吐氣如蘭:「你捨不得。」

  他的額角清晰地跳了好幾下。

  嘴唇抿得更緊,唇角略微撇向下方。他盯著她,視線從那對蘊藏了盈盈秋水的眸子開始,緩緩滑過小巧的鼻樑,掠過紅潤雙唇,落到頸間。

  那脆弱美麗而優雅的脖頸,便這般毫不設防地暴露在他眼前。

  只消輕輕一扼,便能折斷。

  他的呼吸更重。

  沉沉落到她白皙的皮膚上。

  然後他便清楚地看到,他的呼吸拂過之處,漸漸泛起一層淡淡的緋色。

  她被他染上了顏色?

  他微愕,心跳再度亂了兩下。

  她那張氤氳了紅霞的臉蛋上,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既捨不得,就不要再放那狠話。」

  「夜裡看我怎麼收拾你。你看我捨不捨得!」他覆在她耳畔,惱火地說道。

  她唇角微彎,睨著他,與他討價還價:「先成親!」

  他猶豫了。

  半晌,他道:「不行。我一放手,你就會跑掉,再也不會回來。」

  「我不會。」她不假思索。

  「別人會。」他立起身子,神色淡淡,「沒有人會放心我,若他們真心為你好,必不願把你交到我手上。」

  桑遠遠張了張口,卻發現他說的是事實。

  若是他放她歸桑,桑州那邊絕對不會答應把她嫁過來。他們會把她藏起來,讓幽無命一輩子找不到她。

  「那成親的事就緩一緩,先解決了眼下的事情。」短暫沉默之後,她重新揚起了大大的笑臉,「幽無命,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你先說。」

  「在我們實力不夠的時候,不要貿然對天都動手,好不好?」她遲疑片刻,道,「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千萬千萬,不要破罐破摔把冥魔弄進來。

  他愣住了:「不是要我先別碰你麼。你這是在說什麼?」

  她抿唇笑了起來:「我喜歡你,你若實在想碰,那便碰,我是願意的。我們朝夕相伴,在旁人眼中,我們早已……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清白那種東西,哪裡有你重要?」

  幽無命沉下了臉:「誰敢議論,我會讓他永遠閉上嘴。」

  「那你會讓流言變成事實麼?」她幽幽問他。

  幽無命:「……」

  放著這麼美味可口的一個小果子,就放在眼前天天看,強忍著不吃?

  這是什麼道理?

  他惡聲道:「解決了韓少陵,我帶你回桑州,討一紙婚契。他們答應最好,若不答應,我便徑直將你帶走,開封。」

  不知不覺中,他又退讓了一步。

  「好。」她忽略掉那個很鬼畜的『開封』,甜甜地衝他笑了下。

  幽無命再一次感覺頭暈,他想,一定是傷勢沒有徹底痊癒的緣故。

  他覺得短時間之內不宜再被她誘惑。

  這個女子,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像個軟軟的水晶球,引得人忍不住想要一口將她吃掉,卻又不大捨得。

  他有點不確定,這樣一個小桑果,吃過之後是不是真如那些人說的一樣,會讓他失去興趣。

  再留一陣子也沒什麼。

  一切盡在掌握。

  他揚起頭來,驕傲地望向遠方,決定不再搭理她。

  「抵達玉門關之前,不要再和我說話。」他緩聲傲慢道。

  桑遠遠落得清閒。

  她正好想要安靜地修煉一陣子。

  她沉浸心神,感知週遭的木靈蘊。前幾日她就心有所感,知道自己馬上要晉階了。

  綠盈盈的木靈緩緩沁入肌體,體內那些草綠的靈蘊顏色逐漸轉變,變得粉綠粉綠的,看似淡了些,其實卻是把原本泛著的那一層黃色給剔去,只餘下純正的綠。

  桑遠遠微微有一點心焦。

  這種狀態下,她已嘗試了好幾次,每每在顏色即將穩固時,它們又如潮水般退去,仍只留下淺淺泛光的草綠,像是在嘲笑她一樣。

  她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瓶頸。

  當初她洗筋伐髓時,遠比常人洗得透徹,按照通俗的說法,便是靈根純粹,資質上乘。

  修行過程中,汲取靈蘊的速度確實也是遠超常人,但這些日子修煉下來,卻發現該遇瓶頸還是遇瓶頸,完全沒有半點開掛的感覺。

  此刻,她再度衝擊瓶頸,更是清晰地感覺到了後力不繼。眼見到了臨門一腳時,靈蘊又一次接續不上,仍然功虧一簣。

  週身的靈蘊泛起了草綠,那層代表著晉級的粉綠向著四周散去,即將化成木靈本源,復歸天地。

  桑遠遠暗暗歎息,決定先歇息片刻,養一養精力再嘗試衝擊。

  便在這時,一道迅猛的靈蘊漩渦突然生成,那些正在逸散中的木靈毫無抵抗之力,被漩渦挾裹著,衝入她的身軀。

  桑遠遠不假思索,將它們死死薅住不放。

  瞬間,腦海一陣清明,週身盈盈放光,粉綠的色澤流淌過肌體,一股充實的力量感氤氳全身。

  晉階了!

  她長呼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竟已入夜了。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幽無命。她知道是他出手幫助了她。

  側邊行著一位挑燈將士,盈盈冷火照在幽無命白得過分的漂亮臉龐上,讓他看起來很像一位又冷又俏的奪命閻羅。

  他垂目瞟了她一眼,黑眸之中浮起一縷驕傲,好似在說——對你而言難如登天的事情,對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謝我,我不會理你。

  於是桑遠遠平平靜靜地轉開了視線。

  幽無命:「……」

  她此刻也沒功夫應酬他。

  晉級靈隱境二重天之後,最顯著的變化莫過於週遭的細微聲音變得更加清晰了。

  原本在這樣寂靜的曠野中,凝神去聽時,耳旁只能夠捕捉到一整片白噪音。

  但此刻,那些聲音竟是清清爽爽地劃分出了脈絡,只要她有心去聽,便能分出哪些是小蟲子在活動,哪些是有人在低語,哪些是草木自然生長發出的『簌簌』聲。

  她能感覺到,這些聲音在滿地草木之中傳遞,與她體內的粉綠色靈蘊隱隱共鳴。

  她的心頭泛起一陣狂喜。

  現在她百分之百可以確定了,那時靈時不靈的『竊聽』能力,正是修為晉階的附贈技能。

  隨著修為提高,她能夠感知的範圍必定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只要有草木的地方,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瞞得過她的耳朵!

  原來靈根純粹到了極致,還是有些益處的。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打算再接再厲,繼續修煉,說不定一會兒幽無命又看不過眼,duang地給她來一下,抵她辛苦好幾日。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

  幽無命的身體懶懶地動了下。

  他取出一枚泛光的玉簡,遞給桑遠遠。

  「幽無命。」玉簡中,傳出一個壓抑著顫抖的聲音,「你把小妹,怎樣了?」

  玉簡送到桑都了!

  桑遠遠正要接過玉簡答話,便見幽無命『嗖』一下收回了手,把玉簡放到嘴邊,惡意滿滿地說道:「吃了,你奈我何。」

  玉簡對面清晰地傳出幾聲抽氣。

  桑州王的雄獅咆哮傳出:「豎子找死!」

  桑遠遠趕緊回身,抓住幽無命的手腕,委屈巴巴地瞪著他。

  他輕哼一聲,手一合,捏碎了玉簡。

  她眨了下眼睛,頓時淚盈於睫。

  幽無命:「……多著呢。」

  他一連取出七八枚,拍到她的掌心。

  「我可以單獨和他們說說話麼?」她望著他,面上泛起羞澀,「當著你的面,有些話,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

  幽無命不怎麼高興,衝著遠處揚了揚下巴,道:「正好,孤也聽不得桑成蔭這老東西的聲音。」

  看看,都稱孤道寡了。

  桑遠遠害羞地笑了下,一手握著玉簡,一手抓著他的胳膊,翻下雲間獸,跑到了遠處。

  幽無命盯著她的背影,黑眸逐漸深沉。

  她的聲音越去越遠——

  「父王,截殺我們的那件事情,其實是這樣的……」

  幽無命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短命的腦袋,道:「你看,我給她機會了,她若是要跑,或是要算計我,那她將會變成世間最可憐的人。我不會同情她!」

  短命噴了噴鼻水。它覺得這個主人就是喜歡想太多。

  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不想太多的話,它的主人早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死人。

  所以到底應該不應該想太多呢?短命覺得這個問題太深奧了,它雖然腦袋很大,但實在是想不明白。

  「你說,」幽無命的聲音更加輕快,「她若要算計我,回來的時候會對我說什麼?是不是說——」

  他捏起嗓門,晃著身體,學著女子的聲音和腔調,道:「幽無命你放心好了,我已說服了父王,只要你跟我一起回桑州,便能解決所有的事情!」

  他停頓片刻,氣息沉寂,聲音染上了陰沉殺意:「根本不可能解決。姜雁姬不會認那些證據,這麼好的機會,可以放狗來咬我,她又怎會錯過。」

  「都想要我死。」他慢慢仰起了腦袋,「我會先讓你們死。」

  「這個世間,沒有一個人,會真心對我好……喜歡我,那又怎麼樣,她不可能為了我與整個世間為敵。你看,一旦有那麼一點點機會,她便要背著我做什麼事情,為她自己安排後路……我要殺了她,等她回來就殺掉!除非……」

  「她過來先親我。唔,那我便讓她再多活一陣子。」他伸出紅信尖,緩緩碰了碰上唇。

  短命搖了搖毛茸茸的腦袋,長長歎了口氣。

  此刻,桑遠遠剛剛與父母兄長商談完畢,她握著最後一枚玉簡,站在遠處,靜靜地諦聽幽無命的自言自語。

  她知道他獨自一人的時候,經常嘀嘀咕咕自說自話。

  果然,他依舊信不過她。

  這個男人太沒有安全感了。

  她捏了捏最後這枚玉簡,心中把才纔和父兄商定的計劃再過了一遍,然後平了平呼吸,跑回幽無命的身邊。

  他懶懶地挽著韁繩,漆黑的眼睛安安靜靜地望著她,看不出情緒。

  他畢竟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不想讓別人看出情緒的時候,他就是一片深沉的海,無人能夠窺探。

  他騎在雲間獸身上,居高臨下俯視著她。

  她也沒有貿然說話,她的胸脯起伏得厲害,像是一時勻不過氣。

  刀尖上的舞者,時時都在考驗演技。

  她知道,在外長城尋回短命的事情,幽無命必定會起疑。再加上她又聽到了關於『督主』的那些話,他一定猜到她在聽力方面有某種異於常人的能力。

  所以方纔他的話,真心有,試探也有。

  她若是真的一回來就親吻他,那才真是完蛋了——他便會認定,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迎合他,而非真心。

  她喘了一會兒,氣息終於均勻了。

  她衝著他笑。

  「我與父親商定了一個計策。」她彎著眼睛,「你附耳過來,我說與你聽。」

  唇角飛揚,小臉上滿滿都是得意。

  幽無命怔了下。

  黑眸緩緩轉了半圈,唇角勾起一抹笑,他俯了身,把耳朵遞到她的面前。

  她稍微踮起腳尖,雙臂環住他的頸,鼻尖抵著他的黑髮,細聲細氣地在他耳畔低語。

  少頃,她鬆開他,雙眉彎得更高,用一副求誇獎的語氣問他:「如何?」

  他立起身體,打量她片刻。

  她仰著臉蛋,坦坦蕩蕩地與他對視,目中滿是驕傲自得。

  幽無命忽地笑了:「倒也只有桑成蔭來鬧,才有幾分可信度。」

  他細細想了想,覺得好像也沒有太大的破綻。

  如果桑州有誠意要出手的話。

  「小桑果,」他傲慢地仰起了頭,自上而下睨她,「只談這件事的話,何必要避著我呢?」

  便見她的臉蛋上氤氳起兩團淡淡的紅色。

  水潤的大眼睛輕輕閃了兩下,少女特有的嬌羞濃濃地溢出來,令他的喉嚨不自覺地泛起一陣乾澀。

  「我怕你成親之前,情難自禁……」她把雙手握在了身前,無意識地掐起指甲,「便問了問母親,初次做夫妻,有沒有什麼要注意的事情……」

  幽無命重重一怔,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忽然便啞了:「岳母怎麼說。」

  「母親說,若能等到成親之後,那是最好,她自會為我備好嫁妝。若你實在等不得,可,取白州特產,芙蓉脂,塗、塗著用,便可、可……將損傷疼痛,降至最低……」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不可聞。

  幽無命愉快地揚起了唇角。

  「好。」

  他把她一把薅到了短命的背上,雙臂環住她,把下巴擱到她的肩膀上,睨著她通紅的耳垂,心情不由大好。

  「小桑果,」他語聲魅惑,「你就不想親吻我麼?」

  她看了看四周,低低道:「人太多了。」

  幽無命大笑,一扯韁繩,短命便遠遠將大軍甩在了身後。

  他們的第一次親吻就是在荒野上。

  此刻彷彿情景重現。

  今日無月,一點星光映在彼此眼眸中,夜色瀰漫,一雙人只餘剪影。

  他用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垂下頭,沒有急於吻她,而是細細地感受她的呼吸。

  「小桑果。」清潤的聲音染上一抹沙啞,「教了你這麼多次,該學會些了罷?」

  她的心莫名就很真實地慌亂了一下。

  這個氣氛很不對勁,他的氣息好像無處不在,鑽進她的毛孔,讓她有些頭暈,心跳越來越響亮。

  呼吸漸急,他終於吻了下來。

  一陣驚悸從心底泛起,蕩向四肢百骸。

  輾轉片刻,柔情加深,他的雙手收得更緊,恨不能把懷中的人兒摁死在他的身上。

  大軍漸近,他鬆開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啞聲道:「芙蓉脂麼,斬了韓少陵,即刻帶你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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