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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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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08:35: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缺口

  淅川北城牆臨近城門垮塌時,有百餘兵卒、民夫沒能及時撤出來,隨著磚石夯土一起塌陷下去,煙塵騰空而起,嗆得左右的將卒咳嗽不已,掉入缺口的兵卒民夫連連慘叫更是充盈耳側。

  這次垮塌的城牆足有五六十步寬,雖然城牆後守著千餘民夫,也準備大量填補缺口的磚石木料以及預製好的木柵牆,但這次被砸塌出來的缺口,大得叫人絕望。

  集結於城北山坡上的數千梁軍,這時候像潮水一般,舉牌頂著箭矢,咆哮著往缺口處蜂擁而來。

  淅川攻城戰持續到今日,已經是第十五天了,期間南北東三城的城牆也已經被多次砸開缺口,但守軍英勇作戰,多次打退梁軍的進攻,並很快用磚石、木料將缺口堵上,將戰局維持到現在。

  然而這次北城塌出來的缺口太大,眼見短時間內難以填補缺口,看到形勢不對,趕到北城來督戰的韓謙、李沖,緊急命令城牆後的民夫都先撤下來。

  目前的形勢,也只能抽調精銳到缺口後結陣,先抵擋住梁軍這波銳不可擋的攻勢,也必需支撐到天黑,待梁軍疲憊退去後,才有可能趁夜將這麼大的缺口填補上。

  梁軍從北城砸開缺口,但從南城、東城發起的攻勢並沒有停止。

  投石機陣地繼續有條不絮的發射石彈,除了將城頭守軍壓制在兵棚之中不得冒頭外,更希望在南城、東城同時砸開缺口。梁軍在淅川城東、南兩面的步卒精銳,也集結起來做好衝鋒的準備,雲梯、登城車、樓車等攻城器械也都推到前列,隨時都會強行附城進攻過來。

  李知誥、鄭暉等人都知道梁軍的意圖,就是要將他們兩部牽制住在南城及東城,此時也是儘可能抽調一部分精銳出來,以防不測。

  此時真正能大規模抽調出來增援北城、去封堵缺口的,只有負責守西城的郭亮所部,以及作為總預備隊的敘州營及侍衛營。

  侍衛營此時還守在鎮將府,沒有到最後一刻,他們得防備著敵軍攻入城後會突襲三皇子與沈鶴、沈漾等人所在的鎮將府。

  今天梁軍對北城牆的攻勢猶為猛烈,敘州營及左司斥候,六百將卒已經到北城待命。

  城牆內一圈的建築殘墟,也都已經清除掉,就等著梁軍殺進城來,方便城內的守軍反攻——韓謙也飛快退下城牆,帶著田城等人,與敘州營將卒站到一起,準備抵擋從缺口殺進城來的梁軍。

  郭亮第一時間帶著百餘扈衛趕過來,從缺口看出去,已經衝到距離城牆根不足兩百步的梁軍,密密麻麻有如黑色洪流。

  即便郭亮乃是少年便成名的老將,這一刻也是頭皮發麻。

  梁軍部署在北城外的投石機,即便操縱的輔兵經過訓練,準頭還是都很差。

  這些投石機此時雖然沒有停止操作,但為避免誤傷,這時候還是遠遠避開缺口,往兩翼的城牆角投擲散碎石彈,希望能壓制住一部分守軍從兩側牆頭,夾攻從缺口殺入城中的梁軍將卒。

  梁軍這兩天也有意將北城牆作為突破的重點,從側翼往前推進的十幾架樓車裡,共置有十多具床子弩,四尺長的短簇箭,彷彿一支支短矛,從三四百步遠外射來,帶出呼嘯的銳音,擦過城頭的磚頭便是一溜火星,一波齊射便有七八名暴露在城頭的守軍將卒身軀直接被射穿。

  在這種巨弩面前,鎧甲脆弱得就像紙片,堅厚的蒙皮木盾也是輕易就被洞穿。

  幸虧床子弩填穿速度緩慢。

  也幸虧在此前的戰事中,雖說守軍二十多具部署於東城的床子弩被摧毀後,梁軍手裡也就剩這十多具床子弩,暫時還沒能從其他地方調集更多的床子弩過來,要不然城頭根本就不要想有守軍的立足之地。

  北城守軍以山寨募兵為主,雖然這是戰前最不被看好、示意有隱患的一支戰力,但這些天卻表現相當英勇。

  此時上千將卒在周憚等山寨將領的統率下,高舉盾牌從兩側的城牆,冒著箭矢往缺口處逼進,以弓弩射之,將點燃罐往黑壓壓的梁軍擲去,為缺口後敘州營以及郭亮所部將卒整備儘可能多的陣形爭取時間。

  看得出過去半個月都沒能將淅川城拿下,梁軍也漸漸失去耐性。

  這次成功從北城牆砸開這麼大的缺口,梁軍絕對不會輕易放棄一舉攻下淅川的良機。

  這時候不僅集結於北面的梁軍都發動起來,集於東城外的一部梁軍騎兵,簇擁著梁軍主將韓元齊,飛快沿著淅川城東北側的一道淺溪,往城北的主陣地轉移。

  其主將韓元齊除了要親臨北面督戰後,簇擁他轉移的這部分騎兵足有五千多精銳。

  甚至有一部分人甚至都等不得跟韓元齊轉移到城北的陣地,在淺溪後就紛紛下馬,手持盾牌、刀槍,趟過淺溪,往缺口這邊的簇擁過來。

  淅川城東面的梁軍,特別是北側部分,在騎兵率韓元齊往北面轉移,其他兩千多步甲,這時候也發動起來,簇擁著七八十輛簡易巢車、樓車以及登城車,往淅川城的東北角蜂擁而來。

  梁軍的作戰意圖很簡單。

  北面淅川城砸出來的缺口雖然有五六十步寬,但垮塌下去的城牆,磚石夯土零亂的堆積在一起,也有七八尺高,彷彿一座凌亂崎嶇的亂石坡,並不能讓他們的將卒非常流暢的殺入城中。

  而即便殺入城中,守軍的預備兵馬,也能在缺口內側組織起有力的反攻。

  一旦殺入城中的梁軍被堵在缺口處,無法再往內側突進,戰事就會放不利梁軍的方向膠著起來。

  在此前的僵持戰事中,梁軍也通過高逾七八丈的巢車,清清楚楚的看到守軍有在城內挖掘縱橫交錯的壕溝,很明顯守軍已經做好依據內壕溝以及那一棟棟低矮屋舍進行激烈巷戰的準備。

  他們必需也要搶佔一處城牆,只有佔據一兩處置高點,用火攻也好,用弓弩箭矢齊射也好,唯有將城內的守軍壓制住,才能讓更多的兵馬殺入城中進行最後的血腥決戰,直至將守軍最後一點士氣殺潰掉,他們就將斬獲最後的勝利!

  守軍收集大量的桐油製造火油罐,掌握更為充足物資的梁軍自然也絕不遜後,七八十輛巢車、樓車、登城車強突到城牆下,相距數十步便箭石火油罐齊下,與東北角的守軍慘烈對攻。

  一架架巢車、樓車被點燃,城頭的兵棚也同樣被點燃,楚梁兩軍很快都有上百將卒被火油點燃,慘叫著從高處墜下,戰事一下子就如沸油鍋一般慘烈到極致。

  梁軍實在是勇猛了,高舉著盾牌,看到城頭守軍被壓制住,便借助著一架架雲梯,像蟻群般登上東北角的城牆,奮勇無比的砍殺,然後一邊抵擋住李知誥指揮兵馬從南邊打過來,一邊往東側猛打猛衝,意圖一鼓作氣,將東北側城牆一直到缺口處的山寨募兵打下去。

  周憚親自率三百多將卒,守東北側的城牆,打得很勇猛,就見他身穿明光甲,一對鐵戟像是蛟龍一般揮舞,將衝到眼前的梁軍將卒打落城頭。

  梁軍進攻太犀利了,勇將悍卒也多,周憚被削落半幅襟甲,大腿被劃開一道口子,所幸他身邊的扈衛也是異常悍勇,拚死護住他撤下城牆。

  看到東北側城牆失陷,成百上千的梁軍從缺口湧進來,李沖都要絕望得閉上眼睛。

  雖然郭亮所部以及李知誥、鄭暉從南城、東城抽調的精銳,都在往他們身後聚集,但他們能抽調出來的兵馬太有限的,能抵擋住如虎似狼、不顧一切殺進城來的梁軍精銳嗎?

  「噗噗!」

  十數聲刺破空氣的尖銳響聲在耳畔震盪。

  李沖就見敘州營將卒將十數架樣式有些古怪的床子弩,推到前陣,往衝過缺口的梁軍攢射過去。

  「你們竟然藏有床子弩到這時才用?」李沖瞪眼看向韓謙,厲聲質問道。

  之前都殺成什麼樣子,沒想到一直都沒有怎麼打硬仗的敘州營竟然私藏十數具床子弩沒有拿出來。

  「這只是臨時趕造出來充數的,難當大用。」韓謙冷靜的說道。

  之前龍雀軍所擁有的二十多數床子弩,都在之前的戰事被摧毀了,而淅川城內缺少相應的材料,沒有辦法製造傳統意義上的床子弩。

  韓謙則利用秦嶺深處所出的野蠶絲,與獸筋、馬鬃混雜編成韌性極高、能扭轉蓄力的筋索,作為床弩的發力機械,製造十幾架利用扭力發射的床子弩。

  只是利用野蠶絲、獸筋製成的筋索,受限於材料的缺陷,所造的床子弩重複使用多次,勁就會鬆了下來,難以大規模使用,射程比傳統的床子弩也差一截,所以韓謙之前就沒有這十幾架床子弩拿出來。

  他是希望在這種關鍵時間,這十幾架筋索床子弩能發揮出一些作用,打壓梁軍從缺口殺入城中的勢頭跟氣焰。

  新造的筋索床子弩,射程是比傳統的床子弩要差一截,但也在二百步開外,頓時就像收割莊稼一般,洞穿二十多梁軍將卒的身體,叫他們像西瓜似的,從缺口滾落下來。

  筋索床子弩的上弦時間,比傳統的三弓床子弩更長,也就是射擊的節奏會更慢,很難大規模射殺梁軍,但這一次趁敵不備,就射殺二十多梁軍,還是叫守軍將近潰崩的士氣振奮了一些。

  在大盾甚至輕便的偏廂車運上來之前,梁軍也沒有敢撒開腳丫子,往淅川城縱深處殺來,但梁軍僅遲疑了半盞茶的工夫,在他們完全控制住東北側的城牆,將東城牆的李知誥所部死死壓制住之後,更多的梁軍則高舉大盾從缺口殺進來。

  「形勢怎麼樣?」

  韓謙回頭卻見是三皇子親率侍衛營的一隊少年將勇走過來。

  沈漾、張平急惶惶的跟在後面,想必是要勸三皇子回鎮將軍,但三皇子置之不理。

  楊元溥雖然才十五歲,但這一刻他眼睛裡沒有多少恐懼,連日的疲累,叫他的眼裡充滿血絲,更像是一頭眼瞳裡散發血芒的幼獸。

  數支流矢射來,姚惜水袖劍斬出,彷彿一道流光,將流矢斬落。

  侍衛營將卒倉皇舉盾圍來,將楊元溥、韓謙他們保護在盾陣之後。

  「殿下,前陣太凶險,你要有一點閃失,淅川才真正不保,殿下你隨沈大人、張大人去鎮將府觀戰,韓謙必為殿下殺退梁軍!」韓謙大叫道。

  「殿下!」沈漾悲壯大叫,勸三皇子回鎮將軍暫避。

  「韓謙,我將侍衛營都交給你指揮,你一定要替我守住淅川!」楊元溥見所有人都反對他站在前陣,不甘心的朝韓謙叫道。

  「殿下放心,韓謙在這裡,淅川城就絕不會失守!」韓謙大聲說道。

  沈漾、張平簇擁著三皇子楊元溥往鎮將府退去。

  李沖掙扎了好一會兒,看到一支流矢朝三皇子後背射去,揮刀擋落下來,便緊隨其後,護送著三皇子往鎮將府走去。

  韓謙見衝入缺口的第一波梁軍距離他們還有近兩百步遠,但都有零散羽箭射過來,想必前陣梁軍之中有極高明的箭術高手。

  韓謙此時也顧不上叫破李沖此舉有怯戰之嫌,從身後扈衛手裡接過一面盾牌,更專注的盯住戰場上的風吹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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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08:35: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激戰

  看著西北側的城牆也被成百上千的梁軍蜂擁而上,數百山寨募兵不得不倉皇撤下城牆,往城內的第二道防線逃去,看到更多的梁軍這時候徹底肆無忌憚的從缺口湧進來,身邊僅乘百餘殘卒退到韓謙身邊的周憚,這一刻是欲哭無淚。

  周憚抹去滿臉的血跡,說道:「韓大人,周某人盡力了!」

  雖然周憚得任州司馬及滄浪縣令,但他從情感上還是更親近從頭到尾都是親力招攬山寨勢力的韓謙。

  也許是自我封閉於深山老林之中太久,山寨首領們對外界的戒心是重,但即便是三十多歲的周憚,心機實際上都遠沒有柴建、沈鶴、李沖這些人那麼重、那麼陰沉。

  周憚還是能感受到很多人對他們存有戒心,唯有韓謙一直都有為他們爭取最大的利益。

  此時被迫退回到韓謙身邊整頓殘部,周憚既然部下傷亡慘重感到心痛,又極不甘心。

  「此仗我們未敗,有韓某在,淅川城不會這麼容易就失陷的。周司馬先整頓兵馬,等會兒說不定還要依賴周司馬奪回城牆!」韓謙故作輕鬆的舒展了一下身姿。

  韓謙站在一道距北城牆約兩百步、東西向挖開的濠溝之後,看著北城牆這片時的血戰,李知誥、周憚所部便有千餘將卒或傷或死,他臉皮子也禁不住一陣陣的抽搐。

  然而看到更多的梁軍像洪流一般從缺口殺過來,他心裡所無控制生出來的驚懼,反倒如潮水般一點點退去,眼神越發冷咧的盯著眼前那一柄柄帶血的戰刃、鐵盾。

  濠溝之後是敘州營的陣列,田城、高紹、奚昌、趙無忌都穿上戰甲,簇擁在韓謙的周圍。

  僅有奚荏僅穿輕便的革甲,警惕的守在韓謙身邊,防備梁軍中的箭術高手冷射過來。

  前面兩排刀盾兵遮擋住不斷射來的箭矢,只聽得箭簇射在鐵盾之上叮咚作響、驚人心魂。

  雖然從韓謙主持淅川城的防禦工事起,就開始城內挖掘壕溝,但這些壕溝太窄了,最寬處不過一丈,主要是在排污渠的基礎上加寬加深。

  畢竟韓謙能調用的人力、物力太有限,時間也太有限。

  這些城內壕溝即便能遏制住敵軍的攻勢,但作用也有限,稍為寬大一些的木板鋪上來,便能成為進攻的通道。

  周憚今日看梁軍的攻擊勢態極其堅定,並不能覺得憑藉這麼窄的壕溝,真能拖住梁軍多久。

  這時候敵軍已經將僅剩的幾架笨重床子弩,扛上東北側的城頭,絞動弓弦的哢哢聲在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中依稀可辨。

  床子弩的穿透力恐怖,劣質的鐵盾都能洞穿,周憚隨著韓謙等人被迫往後陣中退去,心裡更是覺得此戰勝機渺茫。

  雖說敘州營也簇擁十多架筋索床子弩,與梁軍對射,但此時梁軍將重盾運過缺口,作用就沒有最初那幾波來得明顯了。

  姚惜水穿著革甲,走出鎮將府,也不知道她出來找誰,看到韓謙、周憚等人走到敘州營陣列的後方,大步走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我義父遣我來問你,這次到底有幾分把握殺退梁軍?你不要拿剛才唬殿下的話來推搪我們!」

  韓謙看了姚惜水一眼,沒有吭聲,只是盯住缺口處像蝗群一樣湧進來的梁軍將卒。

  周憚這時也知道女扮男裝的姚惜水是侯府監丞張平的養女,能猜到張平讓姚惜水過來問話,是有心作最壞的打算,要是淅川城今日真沒有把握守住,就應該趁早考慮突圍。

  沈鶴、楊恩、沈漾等人乃至張平,一個個都要比韓謙權高位重,但周憚也早就看得出來,在這關鍵之事上,殿下還是只聽從韓謙的意見。

  周憚也想勸韓謙及早建議殿下做好突圍的準備,暗感要李知誥、鄭暉果斷放棄東城、南城,出西城沿著淅川河往北走,說不定最後還能剩一兩千精銳,護送殿下從亂兵殺出重圍。

  周憚剛想張口說什麼,猛然間聽到風呼嘯的聲音,轉身往後看去,就見鎮將府南側的屋舍間,一蓬蓬散碎的石彈,就像蝗群一般拋射出來,呼嘯著從他們的頭頂越過……

  看著從頭頂飛越過去的散碎石彈,周憚有些震驚。

  雖說被鎮將府遮擋住,他還是知道有二十多架左司匠戶營所造的投石機放置在鎮軍府的南側大街,但那裡距離南城牆不到三百步,距離北城牆卻足足有六百步遠。

  即便有一部分梁軍從缺口殺進來,但他們就算直接抵達敘州營所守的北城內壕溝前,距離鎮將府南側大街也有四百多步之遠。

  梁軍所造、同時需要一百多人拉拽的大型投石機,也只能勉強攻及四百步外遠處啊!

  當然,梁軍不是不能造出更遠射程的投石機,但那種巨型投石機造起來更複雜,對拋射梢桿的材料堅韌度要求更高。

  即便勉強造出來,這麼一架巨型投石機需要多達三百人同時操作,才能將石彈投擲到六七百步之外。

  就目前而言,梁軍覺得沒有必要花那麼大的氣力,去造這一類的巨型投石機——這一類巨型投石機,怎麼都應該用在對襄州城這一等級的攻城戰中。

  梁軍憑藉七八丈高的巢車,早就將他們在城內的防禦部署看得一清二楚,也應該因為看到他們在偏南側部署十多架投石機,才將這兩天進攻的重心放在北側。

  周憚心裡想,這些散碎石彈要是拋擲出三百多步遠,就從半空砸落下來,不正好將敘州營的前陣轟砸得稀巴稀嗎?

  另外,在鎮將府南側大街附近,僅有左司匠戶營三百多匠工守著十六架投石機,以人數計,也遠不足以同時操作二十多架大型投石機啊。

  看著石彈這一刻越過敘州營陣列的上空,周憚震驚的張開嘴,看到石彈進一步越過已經殺入城中的那一部分梁軍,密集的轟砸到城牆垮塌出來的缺口內側,他更是震驚得難以言語。

  缺口內側距離鎮將府南的投石機陣地,即便沒有六百步,也相差無比。

  六百步,韓謙造出射程近六百步的投石機?

  如此射程的投石機,不是需要二三百人才有可能同時操作一架嗎?

  周憚這一刻都懷疑自己是否產生幻覺,或者他之前嚴重錯估了從鎮將府南端到北城牆的距離?

  而且,這一波石彈的覆蓋,都落在缺口內側,很明顯石彈落點都是受精準控制的!

  成百上千的輔兵,要進行怎樣的訓練,才能將投石機操作得這麼精準?

  …………

  …………

  石彈密集轟落時,北城牆缺口處的梁軍額外的密集,他們迫不及待的想要衝入城中。

  因此,在第一拔石彈轟擊中,差不多有近兩百梁軍被砸得肢殘骨斷、腦漿崩濺。

  正英勇往裡衝鋒的梁軍,這一刻彷彿被澆了一頭的冰水,都難以置信石彈是從城裡那麼遠的角落裡投擲過來。

  他們是知道守軍在城裡部署投石機,防備他們逼進城牆,但守軍所剩不多的投石機也確實都部署在南城附近,但為什麼能攻擊到北城牆附近?

  而且十幾二十斤重的散碎石彈異常的密集,第一波就有七八百枚之多。

  這意味著守軍部署在鎮將府南側的投石機,除了射程遠遠超乎他們之前的預估外,每一架投石機所裝的石彈重量也遠遠超乎正常的水平。

  這不是目前梁軍所能造最頂尖的巨型投石機才能做到嗎?

  但這種巨型投石機需要三百人同時拉拽,才有可能將這麼重的石彈,一次送到六百步外的遠處啊!

  鎮將府南側那麼狹窄的街道里,哪裡可能同時塞得下五六千輔兵同時操作二十多架巨型投石機?

  不管已經殺過城牆或正登上城牆的梁軍將卒心裡有多少震驚跟疑惑,他們已經沖上城頭,斷無可能輕易放棄,何況背後的戰鼓還在拚命的擂動敲響,催促他們往城裡進攻。

  他們也不清楚在後方主持戰事的主帥是沒有看到這一幕,還是說覺得這僅僅是守軍最後一次的垂死掙扎,但多年激戰磨礪出來的血勇之氣,也令驕傲的梁軍將卒,不甘心稍稍遇挫就退卻,奮不顧身的殺入守軍為他們準備好的口袋陣中。

  城外的梁軍將領,或許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震天動地的戰鼓催促梁軍依舊如洪水般往前殺來,但剛才那一幕,則完完全全落在守軍將卒的眼底,彷彿神蹟一般,頓時激勵得人心、熱血都沸騰起來。

  楊恩、沈鶴、沈漾陪同三皇子站在鎮將府內的望樓之上,看著北面已經白熱化、彷彿口袋狀的戰場,也是激動得手腳都顫抖起來,韓謙死死熬到這一刻,才將手裡這最後一張底牌打出來,竟然真有這樣的神效。

  更令他們激動的,是在城外主持戰事的梁軍主將,這時候還沒有意識到缺口之內,實是韓謙為他們精心布下的彷彿死亡陷阱一般的口袋陣。

  想想也能理解,戰場殺得如此激烈,主要依賴旗鼓進行信息傳遞,逼近城牆的那些巢車、樓車,即便在之前的激戰中沒有被完全摧毀,但也因為梁軍此時完全佔據城牆,這些容易被摧毀的戰械以及民夫、輔兵,都暫時撤了下去。

  而梁軍站在城牆直接負責率領一隊隊悍卒進行強攻的中下層將領,則完全被血勇之氣充塞頭腦,至少在這波淅川戰事爆發半個多月來最大規模衝鋒完結之前,梁軍主將都未必能清醒過來。

  敘州營、郭亮所部在北城所憑藉的壕溝哪怕再狹窄,梁軍也需要借用雲梯、木板等物才能在最快的時間內搭建出一條條進攻的通道,但云梯、長板,甚至勉強從缺口拖進城中的登城車,反扣到壕溝之上搭建進攻通道,又能有多寬?

  在這麼狹窄的進攻通道前,楚軍將卒士氣也徹底激勵起來,這一刻也是英勇無比,用鐵盾、長矛以及簡易而實用的盾車,構成出一道道神佛難越的天塹與雷池,箭矢橫飛,火油罐不要命的互擲,雙方的陣列一次次被打散,一次次重新聚集起來。

  然而不管衝入城中的梁軍多麼英勇,始終被封鎖在距離北城牆缺口不到二百步的狹小空間內,就彷彿是被紮在死亡陷阱一般的口袋裡。

  然後,鎮將府南側的投石機一次又一次沉穩而堅定的發動,將石磨盤以及拆屋扒房所得的散碎磚塊都當成石彈,朝那塊區域精準的投擲出去。

  雖說投石機陣地四周用此時用布幔遮住,但楊恩等站在鎮將府的望樓之上,還是看到一清二楚。

  左司工匠所造的這種投石機,與當世的投石機,大體上沒有什麼差別,最大的差別在於左司投石機的尾梢不再是依賴上百人拖拽發力,而是吊綁著一隻巨大的、填滿土石後重逾萬斤的堅固木箱,利用木箱的猛然下墜,帶動長梢桿,將石彈擲出。

  裝彈時操作也相當簡單,三四十人利用長短槓桿的道理,將長梢桿一端拉下來,用繩索固定住裝彈,砍斷繩索,尾梢木箱再次猛然下墜,發射石彈,效率要比傳統的投石機,高出一倍。

  而且要比想像中更加精準。

  特別是這兩天韓謙才讓人將吊箱裝滿砂石推出來,之前楊恩都沒有意識到左司所造的這種投石機,跟傳統的投石機有什麼區別。

  從缺口衝進來的梁軍,被壓制在兩百步方圓的口袋陣內,密集得超乎想像,幾乎每一波石彈轟砸下去,都有上百梁軍將卒死傷。

  「韓謙於工造之事,卻有神鬼莫測之才,這投石機問世已經千年,卻無人能想到如此改造,便使其威力倍增。」楊恩感慨萬分的說道。

  韓謙之才,沈漾感受也深,但他更擔心韓謙太過劍走偏鋒了。

  城外的梁軍主將,似乎都沒有意識到城內這殘酷的殺戮,只是拚命擂動戰鼓,摧促更多的將卒從缺口殺進來。

  他們彷彿輸紅眼的賭徒一般,狂熱的以為,只要他們堅持更久一點,下一刻守軍的意志就將崩潰掉,只要斬獲最終的勝利,前面所付出的一切傷亡都將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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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寄望援兵

  等到梁軍主將意識到前陣問題嚴重,最終下令撤兵時,在北城牆缺口內側二百步方圓的口袋陣裡,梁軍屍骸已經是鋪滿一地。

  梁軍從缺口殺進來容易,但轉身想從口袋陣裡逃出去卻難,特別是收兵的金鑼聲響起來時,還陷在口袋陣裡的千餘梁軍,最後一點士氣也隨之崩潰。

  李知誥、郭亮各親率一部精銳,殺潰城內的梁軍不說,還趁機追殺出城,尾隨潰兵之後殺入四百步外的梁軍城北陣地之中,燒燬其三十多架投石機以及其他戰械百餘具,才從容退回來。

  今日一戰,叫梁軍屍骸遍野,但真正血腥、殘酷的還是北城牆缺口內的戰場。

  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彷彿修羅地獄,令最英勇的楚軍悍卒看在眼底,都極度的不適。

  周憚重新率部部署北城牆的防禦,上千民夫再次趕到之前被梁軍轟塌的缺口前,發現事前堆積著準備填補缺口的砂石木料,早就被鮮血染透。

  看著一地的殘肢斷臂,不少民夫差點要將苦膽吐出來。

  不管戰場多血腥多殘酷,還是要連夜將染血的砂石木料都填入缺口之中,趁夜將缺口封住,然後再將殘屍整車整車拋出城外,迎接明日有可能更殘酷的血戰。

  韓謙在一堆血肉殘骸前站了良久,三皇子兩次派人來請,他看北城外重新聚集起來的梁軍,短時間內應該被殺喪膽了,才邀周憚一起走去鎮將府。

  田城、高紹等人都負了傷,奚昌更是受重創昏迷不醒;為了將瘋狂的梁軍壓制在北城,之前一直都沒有什麼傷亡的敘州營,這一次戰死兩百將卒,其他將卒也大多數帶傷。

  要不是斬獲如此大捷,令人心振奮,敘州營經此一戰就差不多徹底廢掉。

  這時候夜色已深,浸油火把將鎮將府內照得通明如晝。

  今日這一戰驚險之極,差一點淅川城不保,但戰後人心都在激顫。

  侍衛營的少年將勇傷亡也重,此時僅剩不到半數還能站起來守衛鎮將府,看到韓謙走進鎮將府,諸少年將勇激動得心砰砰亂跳。

  韓謙名義上還是侍衛營副指揮,好些人都禁不住想要請調到韓謙身邊作戰。

  一路看諸將卒激顫的心情,韓謙心情卻莫明的壓抑,暗感自己終究是貪生怕死的人啊,走進大廳,看到眾人都在,朝三皇子揖禮。

  看到韓謙衣袍染血,楊元溥關切的問道:「韓師可是有什麼地方受傷?」

  「這些都是敘州營將卒的血,今天我們的傷亡也很慘重啊!」韓謙朝三皇子揖禮道。

  「左司能造如此利器,要是早些時日用,哪裡會有今日的傷亡?」李沖今日護送三皇子楊元溥回鎮將府之後,便沒有回戰場,雖然事後沒有人指出這一點,但這一刻看到韓謙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嫉恨之餘,忍不住潑一盆涼水。

  今日一戰是差不多殲滅梁軍逾六千最精銳的戰力,但周憚所部傷亡八百、李知誥所部傷亡也超過四百,加上敘州營以及從西側封鎖梁軍的郭亮所部,守軍傷亡也有一千五百。

  更不要說此前長達半個月的激戰,守軍累積傷亡也有小兩千。

  實際上淅川城內,此時還勉強能戰的將卒僅剩五千人,民夫也只剩不到三千人。

  在李沖看來,左司能造射程達六百步的投石機,要是第一時間投入使用,梁軍根本沒有辦法將七八十架投石機放到距離淅川城牆四百步近處不斷的轟擊淅川脆弱的城牆,梁軍在過去半個月,也就不敢如此頻繁而激烈的攻城。

  「是啊,韓大人早將這等利器拿出來,我軍傷亡怎麼都不至於如此慘烈啊!」沈鶴也頗感惋惜的說道,不明白韓謙為何要弄這樣的玄虛,徒增那麼多的傷亡。

  韓謙原本不想搭理李沖、沈鶴的質疑,但看楊恩、沈漾都眉頭微蹙,坐到長案後,緩緩說道:

  「誰都不願承受這麼大的傷亡,但我們更需要拖延時間!」

  韓謙眼瞳談不上有多銳利,但淡淡的望過來,李沖卻心虛的低下頭。

  韓謙也沒有等他人進一步質問,繼續說道:

  「任何一樣利器都不是萬能的,左司所造的蠍子弩其實比不上當世的三弓床子弩,大家也都能看得出來,而所造旋風炮雖然是能擲殺六百步處的遠敵,但我們第一時間用上,梁軍便能調整部署,也隨即造更大型的投石機與我們對抗。他們控制著城外,能找到更精良、更堅韌的木料,也有更多的精壯民夫可以驅使,到時候兩廂對攻,我們又能有多大的勝算,能支撐多久淅川城不被梁軍攻破?」

  這兩種戰械都是左司新造,造出後也只編入敘州營使用,即便楊恩等人兩天前就已經看到新式投石機的真面目,卻是到這時才知道韓謙將這種新式投石機稱之為旋風炮;而將另一種簡易床子弩稱為蠍子弩,實在不知道韓謙師傳何門,才掌握這兩種新式戰械的造法。

  「是啊,韓大人所言甚是,也恰是示敵以弱,不僅拖延了半個月之久,同時也才有今日重創梁軍精銳的機會,」周憚所部今日受創最重,但他是親眼看著戰局在瞬間逆轉過來,所受震動最大,此時都忍不住站出來替韓謙辯說幾句,「我們這次重創梁軍,其主將韓元齊在造出更大型的投石機之前,大概是沒有勇氣再強行攻城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以及重創梁軍最為精銳的戰力,挫傷其士氣。

  楊恩、沈漾對望一眼,兩人眉頭舒展開來,重創梁軍的進攻意志跟士氣,有時候尤為重要,這同時也意味著守軍的意志及士氣將變得越發堅定。

  他們隨三皇子剛到北城巡看過,雖然山寨募兵今天的傷亡極重,但士氣猶可。

  特別是周憚此時能站出來幫韓謙說話,相信這一戰也堅定了他對守住淅川城的信心。

  對於很多人而言,他們跟周憚一樣,其實並不畏犧牲,而是怕犧牲得毫無意義、毫無價值。

  這一點非常的關鍵。

  周憚等山寨將領此時皆有守住淅川城的信心,且相信守住淅川後,山寨子弟能從各個層次獲得足夠的利益,他們隨之便能更進一步挖掘山寨勢力的潛力。

  在此之前,周憚等山寨將領率部參與淅川城的防守,多少是有些上賊船的感覺。

  畢竟他們之前放棄滄浪城,將山寨募兵也調到淅川時,周憚他們並不清楚形勢有多殘酷,而到了淅川之後,想退出也不可能了。

  周憚所部僅有一千五六百人,李知誥、鄭暉、郭暉以及韓謙直轄的敘州營,再加上三皇子身邊的侍衛營,超過七千戰卒,叫周憚怎麼退出?

  這段時間,沈漾、楊恩對山寨勢力的潛力也有進一步的瞭解,心想只要給他們守住淅川城的信心,令他們確信守住淅川城能分得極大的利益,從山寨再多募集三五千精銳戰力,是沒有問題的。

  楊恩、沈漾往韓謙看過去,相信韓謙也應該早就想到這一步了吧?

  「當務之急,還是得請殿下與諸位大人聯署捷報,盡快將捷報送到陛下手裡!」韓謙說道,「淅川城之存亡,實賴於陛下敢不敢以最快的速度,將樓船軍精銳直接投入漢水作戰!」

  山寨勢力的潛力,自然要進一步挖掘,甚至今夜就要派人分散進山,進行動員,但在韓謙看來,這還不是他們當下最重要去做的事情。

  畢竟山寨兵馬要進行集結,又由於淅川河被封鎖,需要沿淅川河西岸北進到伏牛山深處繞道,再闖過梁軍在伏牛山南麓的封鎖,才有可能增援到淅川城,時間上可能有些來不及,還未必能對梁軍造成多大的威脅。

  韓謙此時更著意的,還是金陵援兵,特別是樓船軍水師的進軍速度,這才是決定他們是生是死的關鍵。

  天祐帝崛起於江淮,擅用水師,奠基金陵之後,更是組建隸屬於北衙侍衛親軍體系的樓船軍水師,目前也是唯一能快速通過漢水,進援到襄州城及淅川的援兵精銳。

  只要樓船軍水師敢殺入漢水,將梁軍沿漢水的封鎖撕開,不僅能增援襄州城、淅川城,還能將位於漢水兩岸的梁軍割裂開來!

  當然,想要天祐帝下決心派樓船軍水師精銳先行,不是易事。

  首先需要讓天祐帝相信樓船軍水師一路北進,能在淅川獲得立足點。

  要不然樓船軍從漢水口孤師北進,一路要闖過重重封鎖,損失必然不少,而丹江上游得不到立足點,在狹窄的江河之中,大型戰船極容易被火攻摧毀。

  樓船軍孤師北進,實是要冒全師覆滅的風險。

  大楚立足江淮,對水師精銳的依賴極重。

  即便將勝捷傳到天祐帝手裡,天祐帝會不會派樓船軍水師孤軍北進,韓謙也是一點都沒有把握,或許還是要看楊元溥這個兒子,在天祐帝心裡到底有沒有足夠的份量,讓樓船軍水師去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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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08:3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非戰之過

  韓元齊與許州節度使韓建雖然是叔侄輩份,但早年就跟著梁帝南征北戰,建立赫赫戰功,才有資格成為一軍之都統制。

  他此時也年逾四旬,黑瘦的臉彷彿冷竣的岩石,唇上留有濃密的髭鬚,兩眼紅赤,難以相信他帳前最精銳的六千甲兵,就這樣被打得支離破碎,最終剩不到千人撤回來?

  加上東城、南城的戰鬥,今日一戰,便損失六千精銳兵力。

  損失之慘重,叫韓元齊心痛得肝腸欲斷。

  雖然梁軍在淅川聚集四萬多兵馬,但戰力也是有強有弱,有禁軍精銳,也有從州縣徵調的地方兵備。

  特別是這種攻城戰,守軍作戰意志比較堅定,通常都是用地方徵調上來的兵馬輪番上陣,消耗守軍的兵馬及意志,因此之前半個月,損失四千多兵馬,韓元齊是一點都沒有心痛,只是將其視為荊襄戰事的正常消耗。

  戰事拖延了半個月,楚軍從金陵調集的援兵,除了一萬前鋒隨兩萬樓船軍水師已經抵達漢水河口,在荊州東部登岸外,十二萬主力也分別抵達黃州、鄂州。

  韓元齊自以為已經將守軍及淅川城的守備工事都摸清楚了,輪番攻城也足夠疲憊守軍了。

  而此時再拖延下去,不立即攻下淅川城,將會嚴重影響到梁軍在荊襄地區的作戰節奏跟部署。

  其中不用多說,僅他帳前五萬兵馬被牽制在內鄉、淅川一線,就使得在襄州、郢州、平州一線的梁軍承受極大的壓力。

  昨日看到淅川城北牆有大面積垮塌的跡象,韓元齊就將嫡系精銳趁夜調派到北面,特別是今天看到淅川北城牆坍塌出這麼大的缺口,誰都會覺得這是一鼓作氣拿下淅川的良機。

  誰能想像守軍會設在這麼大的一個圈套,等著他將最精銳的戰卒送進死亡陷阱之中,供他們無情且血腥的吞噬?

  楚軍竟然能造射程遠達六百步、一次能投擲五六百斤石彈的投石機?

  更恐怖的是楚軍能造如此厲害的投石機,竟然憋到這一刻才用,以致供他所指揮的一萬五千禁軍精銳,今天一下子就損失了四成!

  韓元齊心痛得胸口都隱隱的抽搐,他自詡用兵穩健,誰能想到會栽這麼大的跟頭?

  而叫他更為痛苦的,接下來的戰事要怎麼打?

  雖然守軍這些天所累積的傷亡不小,但今日一戰,明顯叫守軍士氣激昂起來。

  相比較之下,他們多少有些心寒膽顫,特別是看著一具具殘缺的屍骸,被楚軍從城牆拋下來,將卒士氣普遍低迷,短時間內強攻淅川城,只能導致更慘重的傷亡,卻難以拔城而下。

  韓元齊在軍帳苦苦坐了一夜,聽得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徑直從東邊馳入營寨。

  韓元齊以為是雍王派來的信使,坐在大帳內沒有動,過了片晌,待聽到帳外侍衛口呼「殿下」,才意識到殿下親自趕到淅川來了,惶然起身,便見朱裕親手揭開簾子,大步走進來。

  「殿下,元齊有愧所托,沒能識破楚賊示弱之計,以致昨天慘重損失。」韓元齊羞愧難當,都不敢與朱裕澹然明亮的眼神相視。

  「此事不怨你,」朱裕不顧一夜奔走兩百里的疲憊,走到中央長案後坐下,並沒有問責韓元齊的意思,問道,「可有查明楚賊所用何種戰械,能將石彈擲射六百步外?」

  「楚賊前兩天將十六架投石機,置於鎮將府南側,我軍迫近偵察,也沒有看出有何異常,但昨日楚賊用這十六架投石機時,四周用布幔遮住,元齊沒能看出蹊蹺,」見雍王沒有責罪,韓元齊更是羞愧,說道,「或許是溧陽侯楊恩進入淅川城後造出新的戰械!」

  「不會是楊恩,要不是楚軍早就將這樣的戰械投入戰場了,不會等到今天的淅川戰場之上。」朱裕搖了搖頭,說道。

  韓元齊想想也是,痛苦的說道:「那便是韓謙,楚賊放置這十六架投石機的場地狹窄,韓謙用敘州刑徒所編兵馬,就駐紮在鎮將府南翼,而這些戰械啟用時,僅有少量敘州刑徒在那附近,以致四周豎起布幔時,我沒能及時予以重視——甚至待數千兒郎白白無謂的死亡,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心裡有愧啊!」

  「守軍能造如此利器,竟然能拖延到這一刻才用,用計之狠、之險,可以說完全是火中取栗,即便換成我,也不能防住,你無須思慮太多,」朱裕寬慰韓元齊,又沉吟片晌,說道,「今日大軍休頓一天,明日照既定的節奏,繼續攻城。」

  韓元齊實在不知道在城北陣地都被殺潰的情形下,明天繼續攻城能不能有兩三分的勝算,但還是咬牙說道:「明天元齊親自率精銳登城,定為殿下拿下淅川。」

  「我不是叫你去送死,」朱裕看了韓元齊一眼,說道,「守軍或會將戰械移到城牆下,但到時候不管傷亡多少,你都要護送匠師登城,將楚軍所用戰械的形貌摸索清楚,要不然接下來的仗,沒辦法打。」

  「……」韓元齊這才明白殿下令他明日繼續攻城是為何故,暗感還是殿下頭腦清醒,也確實應該如此,要不然接下來的仗,他還真不知道要怎麼打。

  即便他們再花費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去造十多架巨型投石機,與楚軍對轟,但楚軍的戰械藏在城牆內側,有城牆抵擋,他們的投石機陣地卻要暴露在外,到時候不知道傷亡有多慘烈,才能堅持到將淅川城攻下。

  「淅川河以西的山寨,有沒有什麼動靜?」朱裕又問道。

  「從昨夜起,是又有不少人馬往淅川城對岸的山嶺集結。」韓元齊說道。

  「戰前以為這些山寨勢力,不會為楚軍所用,為免打草驚蛇,便沒有下力氣,實是我們最大的失誤。」朱裕眉頭皺緊,頗為遺憾的說道。

  韓元齊猶豫片晌,最終還是壓低聲音問道:「殿下,元齊中了守軍的圈套,在此間拖延浪費太久,這一仗我們到底還有多少勝算?」

  「……」朱裕沒有責怪韓元齊這話問得孟浪,也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情不自禁往東南方向皺眉望去。

  韓元齊這時候也明白過來,他們這一仗有多大的勝算,實取決於楚帝率援兵推進的速度。

  …………

  …………

  配重式投石機雖然並非當世已有的戰械,但也沒有特別高深莫測的技術含量。

  對楊恩這一級數的人來說,多看幾眼,大概便能仿製出來,甚至現有的牽引式投石機,將拉索解去,換上能填數千斤乃至上萬斤重砂石的吊箱,便能進行簡單的改造。

  韓謙第一次將配重式投石機投入使用時,四周遮起布幔,也是希望儘可能阻止梁軍看出其中的關竅進行仿製,至少希望在這一次的戰事結束之前,配重式投石機還能成為左司所掌控的獨家法門。

  不過,次日看到梁軍重新將十數架投石機推到東城外的前陣,韓謙便知道他的這個願望無法落實。

  梁軍主將果真是難以對付啊!

  東城牆已經脆弱得無法再承受投石機持續數日的轟砸。

  一旦東城牆整體垮塌,而梁軍又有足夠的戒備,韓謙也不可能指望憑藉十幾架二十架配重式投石機,將洪流般的梁軍封堵在淅川城外。

  韓謙只能將配重式投石機推到東城牆之後,迫使梁軍現有的投石機難以在城前立足。

  數百梁軍簇擁著登城車、雲樓、巢車,悍不畏死的從正面衝鋒上來,李知誥指揮兵馬,箭石齊下,卻沒有辦法將這伙梁軍完全殲滅於城下。

  事實上東城牆加上密集的兵棚都不足三丈高,而即便是配重式投石機要輕便一些,卻也要高過四丈,梁軍只需要藉著比城牆更高的巢車靠近過來,便能將投石機的主要結構都看在眼底。

  只不過梁軍並沒有就此滿足,他們顯然擔心左司所造的投石機,底座還藏有什麼奧秘,對東城牆發動三次強行,三次被擊退,喪失數百條悍卒的性命,才稍停下來。

  這時候梁軍很顯然已經確認配重式投石機不過如此,但確實是不過如此。

  韓謙此時便等不得山寨兵馬在東岸集結後再從伏牛山深處繞道過來增援,那樣的話,時間太長,還有可能被梁軍攔截在伏牛山深處,沒有辦法直接增援淅川城。

  韓謙只能派人潛往荊子口,找到楊欽、馮宣,命令他們準備用船隊強行闖過梁軍水師在淅川河的封鎖,不管犧牲多大,也要將這幾天新集結起來的山寨兵馬送入淅川城。

  梁帝崛起於汴洛之間,也用舟師抗衡諸雄,才掙下如今的基業,即便不如大楚樓船軍這樣的精銳水師,但也有像周師成等一批傑出的水師將領踴現出來。

  從許州過來,沒有水路相通,周師成只能將所部戰船棄在許州,率麾下兩千多水營將卒、艄工,隨大軍南下,進入襄州,從平郢等地蒐集民船以及少量俘獲自襄州水營的戰船,重新組建水師船隊。

  周師成原以為在金陵精銳水師過來之前,他們這時在丹江、淅川河之中還是足夠強大的,但看到敘州船幫的船陣從河口殺入淅川河時,才意識到在他們過來時,就是倉皇逃往丹江上游的那支水營戰力其實不容小窺,至少並非不堪一擊。

  韓謙站在西城牆之上,神色凝重的拿望鏡望向河口方向,眺望那邊河面上正發生的戰事。

  敘州船幫逃入丹江上游避開梁軍水師主力時,已經將郢州的運糧船隊吞併過去,則擁有大小船隻四十餘艘以及三百名武裝護衛。

  船幫要將兩千多新集結於淅川河西岸山嶺間的山寨募兵,一次運抵東岸的淅川城是能做到的,但問題在於要如何撕開梁軍水營的封鎖。

  有時候犧牲是必要的,而這次犧牲掉的便是韓謙在敘州花費極大心血新造的兩艘快速戰帆船。

  在梁軍水營上百艘大小戰船結成的船陣,從左右兩翼包抄上來時,兩艘快速帆船便將風帆角度調整最佳迎風面。

  這一天的東南風也是刮得正烈,吹動波浪湧動,如碧玉山巒。

  兩艘快速帆船彷彿離弦之箭一般,直接破浪殺入梁軍水營的船陣之中,發動自殺式的攻勢,利用船體堅固巨大的優勢,在梁軍水營的船陣之中橫衝直撞,當即將梁軍水營七八艘戰船撞得支離碎破,上百兵卒落入水中……

  單純憑憑兩艘快速帆船,還是無法徹底逆轉雙方在淅川河上戰船數量及水軍戰卒的巨大差異。

  更何況敘州新造的兩艘快速帆船,只是照運輸船標準建造,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戰船。

  兩艘快速帆船,速度極快,長梭船的尖底船體破浪而行時,顯得迅猛無比,叫梁軍倉促間無法接船攻擊,但也是在接觸的瞬時,密集的射出一排排火箭,擲出數以十計的火油罐。

  兩艘快速帆船很快就被引燃,變成兩團在河面上熊熊燃燒的火團。

  不過這時候攪亂梁軍船陣的目的已經達成。

  真正運送山寨募兵的船隊,在六艘槳帆戰船的護送下,衝開梁軍零亂戰船的攔截,全速往淅川城西城外的碼頭行駛過來。

  二十多里水道的追逐,敘州船幫幾乎所有的戰船都損毀殆盡,半數將卒落水都沒有救回來,卻在淅川城攻防戰持續到第二十一天的時間,成功將兩千多山寨募兵以及柴建率領從荊子口抽調出來的五百多精銳,送入淅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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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解圍

  雖然梁軍窺破新式投石機旋風炮的秘密,並以最快的速度改造出兩架旋風炮投入使用,但並非能立時就盡得其中的精髓。

  而淅川城得到幾天難得的喘息之機,不僅從西岸再次徵募大量的山寨精銳運入城中參與防守,也對岌岌可危的城牆進行緊急加固。

  之後雙方在城牆內外各置旋風炮進行對轟,短時間內依舊是守軍佔據明顯的優勢。

  梁軍不僅前陣所用的輔兵民夫傷亡極大,改造的新式投石機旋風炮由於沒有城牆的遮護,也是一架架的被砸毀,只能不斷造出新的旋風炮,投入戰場進行對轟。

  當然,守軍最為主要的工作,就是加固城牆,或者在城牆被砸開缺口時,拚死將梁軍封堵在缺口之後,驅使民夫冒著梁軍的箭矢石彈,以最快的速度填補缺口。

  韓謙在城牆內側,同時還修築一堵堵丁字矮牆,加固城牆的脆弱部分。

  淅川城下,攻守雙方重新變成曠日持久的消耗戰。

  梁軍從樊襄調來大量的床子弩,韓謙也造出更多的蠍子弩擺上城頭。

  城中儲備木料極多,韓謙與楊恩也打造巢車、樓車,打造三四丈長的鉤鑲槍、長矛,待梁軍沖上城牆,方便更多的將卒從內側輔助城牆守軍打擊梁軍。

  在防禦梁軍從南東北三面的攻防之時,韓謙還建議防禦西城的郭亮所部,將十多架旋風炮推出西城,在臨近河岸碼頭處建造投石機陣地,用於封鎖西面寬不足三百步的淅川河河道,迫使梁軍水營的戰船不敢進入這一區域,方便西岸的山寨募兵,得以直接洇渡淅川河,源源不斷的進入淅川城。

  梁軍這時候則要強頂住守軍位於西南角與西北角城牆的夾擊,沿著河岸,才能殺入西城外的空地,進攻守軍位於城外的投石機陣地,重新恢復其水營對淅川河的封鎖。

  一直到三月底,之前都還在努力封鎖淅川河的梁軍數十艘殘船,突然往南撤退。

  雖然斥候前日已經冒死突破梁軍的封鎖,將樓船軍水師數日前奮勇斬斷梁軍於襄州城、樊城之間的鐵索浮橋,進入漢水上游,但看到這一幕,韓謙繃緊三月的神經才真正的鬆懈下來。

  很快梁軍從淅川城外的前哨陣城,往內鄉城方向退去,被血肉侵染的城頭上,這時候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咆哮,但韓謙看到城下屍骸橫陳,一時間卻竟感覺悵然若失。

  沈漾等人則是激動得老淚縱橫,他們都難以想像,如此慘烈的消耗戰再多持續三四天,他們還有幾分可能守住淅川城,踉蹌著跑往鎮將府,給三皇子傳報援兵將至、梁軍撤圍而去的喜訊。

  ************************

  信昌侯李普率龍雀軍第二都五千餘將卒,隨樓船將軍、鎮遠侯楊澗所率的樓船軍水師精銳,接連斬斷梁軍在郢州、樊城的鐵索浮橋封鎖,多次受到梁軍水營的火船陣偷襲,傷亡也是慘重。

  出發時的六十多艘大型戰船,抵達淅川河口時,已經剩不到半數。

  龍雀軍第二都以及樓船軍水師精銳,這一路或隨船毀溺水,或被火攻燒死,出發時兩萬兵馬,此時也剩不到一萬五千人。

  要是他們好不容易殺到丹江上游,荊子口及淅川卻已經失陷,信昌侯李普都難以想像他們再從頭殺回到漢水下游,跟金陵援兵主力會合時,最後能夠有幾人活下來。

  遠遠看到代表三皇子楊元溥的龍雀將軍大旗還高高懸掛在殘城鎮將府的上空,信昌侯李普也是徹底的鬆了一口氣。

  在鄂州熱血沖頭,主動要求跟隨樓船軍水師北進增援淅川的馮翊、孔熙榮,見過一路的凶險,腸子都快悔青了。

  待戰舶停靠上碼頭,看到韓謙身穿一襲青袍站在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但意氣飛揚的三皇子身後,他們也是激動得熱淚盈眶、手舞足蹈。

  「你們竟然支撐住了!我們從江夏出發時,可是將腦袋別在腰帶上了啊,心想著要是不過來,我們太不仗義了,要是我們趕過來,你們卻沒能將淅川城守住,我們也就要交待這裡了!你們竟然真就將淅川城守住了!」

  沈漾、沈鶴、楊恩、陳德、柴建等人陪同三皇子楊元溥去迎接鎮遠侯楊澗、信昌侯李普,韓謙落在後面,不想去湊這個熱鬧——馮翊、孔熙榮資歷淺,也沒有資格湊到最前面,走到韓謙身邊來,馮翊那張碎嘴,激動得喋喋不休的說個沒完。

  韓謙只是微微一笑。

  陪同鎮遠侯、信昌侯等人進城的三皇子,這時候招呼他過去:「這位便是韓謙。此次能守住淅川,韓謙當列首功!」

  韓謙走上前去,給鎮遠侯楊澗及信昌侯李普揖手行禮,淡然說道:「韓謙見過鎮遠侯、信昌侯。殿下所言,二位侯爺可不要當真,韓謙也是幾個撞大運,出了幾個餿主意碰巧都能管點用而已……」

  「我的話怎麼就不能當真了?」楊元溥笑著問道。

  韓謙說道:「要論功勞,殿下以萬金之軀,不畏臨敵之危,守禦山河,坐鎮淅川激勵士氣,當論首功;其次乃是李都將、鄭都將、郭都將、周司馬、柴都將率將卒用命,再其次,沈大人、楊侯、沈少監為殿下出謀劃策,穩定軍心,也是不可或缺的大功。一一論下來,韓謙的功勞實在是有些不足掛齒了,也就錦上添花而已……」

  鎮遠侯楊澗也是宗室中人,與天祐帝的關係,要比楊恩更近一些,也是天祐帝最為信賴的宗室大將,一直以來都是大楚的水師統領。

  不過,跟朝中很大大臣一樣,楊澗也並無意牽涉到爭嫡之事裡。

  即便三皇子大婚,楊澗也只是派家人送上賀禮,他本人以及其子都沒有露面,韓謙以前都沒有機會見過楊澗。

  楊澗這時候正陪同三皇子穿過西城門,西城門幾乎受到什麼攻擊,自然完整,也就西城外的投石機陣地攻奪激烈,留下一灘灘血跡,不過在久歷戰事的楊澗眼裡,也實在尋常。

  等楊澗、李普他們走過西城門,往四周望去,這才為淅川過去兩個月攻防戰的慘烈真正的有觸目驚心之感。

  殘缺坍塌的城牆,大片大片被鮮血染成醬紫色。

  城牆上一道道新舊間雜的痕跡,也不知道被打開多少缺口,又重新被填補上。

  甚至還能看到不計其數的殘肢斷臂鑲嵌在城牆裡,這顯然是雙方激戰時搶修城牆,有好些屍骸都沒有來得及從砂石木料中清理掉,直接埋入城牆之中了。

  在抵達淅川城之前,楊澗心裡覺得三皇子、沈漾等人遞過來的信函多有虛誇其辭,他怎麼都不相信龍雀軍能在那麼激烈的攻防戰中支撐下來,能在數倍梁軍精銳面前守住淅川這麼一座殘破城池。

  這一刻,他站在西城門下,卻是愣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這才認真的打量了韓謙幾眼,說道:

  「王相離開金陵時,我與他喝過一席酒,聽王相評點朝野人物,說你父親治理地方有大才,但王相當時顯然是沒有見到你啊!」

  韓謙聽楊澗的語氣有些寡淡,心想他未必是真心讚賞自己,再看到他的神色更多是僥倖後的放鬆。

  韓謙直當作看不出來,還禮道:「楊侯謬讚了!」

  楊澗這時候微微吐了一口氣,神色振作起來,繼續陪同三皇子、李普等人往殘城裡走去。

  不管之前韓謙與三皇子有多劍走偏鋒,勝得有多僥倖,但楊澗都得承認龍雀軍畢竟守住了淅川城,為成逆轉荊襄戰局最為關鍵的轉折點。

  而樓船軍水軍也冒險打通梁軍的封鎖,與淅川守軍成功會師,梁軍這時候除非在極短的時間內強行攻下襄州城,要不然的話,就只有灰溜溜的撤退一途可走。

  大楚這幾年在西翼重點經營襄州城,又有杜崇韜率兩萬多精銳駐守,楊澗相信杜崇韜再無能,守住襄州城的時間,怎麼也要比三皇子守淅川城長一些。

  要是在這樣的形勢下,梁軍還敢再在荊襄地區多滯留兩三個月,楊澗都有信心陛下有能力將這次南下的梁軍主力都吃掉!

  「張平張大人呢?」信昌侯李普往鎮將府方向走去時,心緒才平復下來,突然間才意識到沒有看到侯府監丞張平的身影,疑惑的問道。

  其他人不見,李普能忍耐住不問,畢竟這麼慘烈的戰事,誰都有可能發生意外,但張平身為侯府監丞,平時只需要守在三皇子身邊,應該不需要到第一線衝鋒陷陣。

  此時沒有看到張平,信昌侯李普頗為疑惑。

  「戰時,殿下不顧凶險,冒著敵軍箭石,臨城視軍、激勵士氣。張平張大人為救殿下,左肩被落石砸得粉碎,此時還沒有醒過來。」柴建站在一旁說道。

  李普隨鎮遠侯楊澗登岸,見三皇子待他沒有預想中那麼冷淡,還以為三皇子為援軍及時趕到心懷感切,沒有想到卻是張平在城頭冒死相救,化解了三皇子對他們的一些隔閡。

  李普這時候臉色則更是柔和許多,伸手輕撫李知誥的肩頭而行,彷彿心裡對李知誥當日所為絕無芥蒂。

  韓謙神色微微一黯,落後半步,與興高采烈的眾人稍稍拉開些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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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

  因為投石機需要大量的磚石料充當石彈,淅川城內差不多像樣的屋舍都已經被拆光,僅有鎮將府勉強保留下來,諸多將卒都住進低矮的窩棚裡。

  後期梁軍所造的投石機,甚至能將散碎的石彈投擲到城中來,窩棚雖然矮小、擁擠不堪,卻反而能提供更好的防護。

  圍城的梁軍往內鄉城方向撤去,守軍也無力追擊,在鎮將府附近搭建稍為寬敞的大帳,供軍中主要將領居住。

  雖說料定梁軍勢如強弩之末,但梁軍一天不從荊襄地區撤出去,戰事就一天沒有結束,誰都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龍雀軍第二都將卒便第一時間登岸,趁夜進入淅川城裡。

  樓船軍水營將卒,僅僅是一部分傷病,移入城裡,其他人隨船移入淅川城北面的一座湖泊之中,將進出淅川河的湖口封住,防備著梁軍的水營有可能突襲過來。

  大楚「都」一級正常的最大軍事編製為兩千五百兵卒,為這次增援荊襄,信昌侯李普所負責節制的第二都,從屯營軍府大幅徵調受訓丁壯,最後出發兵力一度增加到近六千人。

  在進入漢水後一路往北突進,龍雀軍第二都損失也相當慘重,目前還有四千六百餘卒。

  到淅川城後,信昌侯李普對龍雀軍第二都的統制權,就順理成章的移交到三皇子楊元溥手裡。

  楊元溥在第二都的將卒進城後,也是第一時間將其縮減到正常規模,將多出來的兩千多兵卒補充到傷亡最慘重、近乎被要打散架的李知誥部、郭亮部。

  鄭暉所部是屬於黃州的地方州兵,目前僅僅是受三皇子楊元溥的節制,並不屬於受到三皇子楊元溥直接統轄的龍雀軍體系;而周憚所率領的山寨募兵,何去何從還要等要戰後再議——這兩部除了調給充足的補給外,其他都保持現狀不變。

  除了楊澗所統領的樓船軍水營一萬餘精銳將卒外,淅川城內的守軍再度恢復小一萬,眾人也不怕梁軍在沒有攻陷襄州城,以及郢州、平州方向面臨金陵援兵主力強力的進逼局勢下,還敢再來強攻淅川城。

  在給鎮遠侯楊澗、信昌侯李普的洗塵宴上,三皇子楊元溥、韓謙、沈漾都破例喝了酒。

  在帶著微醺的醉意,陪三皇子巡過城後,韓謙便帶著奚荏回到敘州營的駐地。

  這些天韓謙一直住在敘州營的營區。

  雖然他對外聲稱唯與將卒同甘共苦方能激勵士氣,但他內心知道自己早初所想無非是怕哪一天梁軍半夜突進城來,他與敘州營的將卒在一起,活著成功突圍的概率要大一些。

  回到大帳裡,韓謙習慣性的將佩刀從腰間摘下來,拔出來看是不是完好無缺,才掛到臥榻前的柱子上;今天也是難得的讓奚荏幫他將沉重的鎧甲解下來,打算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奚荏幫著韓謙將背甲解開來,照秩序擺放在臥榻前的長案前,以便遇到險情,能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見韓謙眉頭微微擰著,並沒有大圍得解的欣喜,說道:「楊澗似乎也並不很欣賞公子所立的大功啊?」

  「因為他是真正不多的聰明人啊,應該猜到我一開始所用便是劍走偏鋒的險策!」韓謙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所謂用兵,以正合、以奇勝。楊澗也好,沈漾也好,甚至楊恩,他們都是受正統兵家思想的灌輸,沒有誰會將勝利的希望,寄託在一開始就劍走偏鋒的險計之上!或許,他們將來都未必會擁戴一個會劍走偏鋒的君主!」

  「公子為守住淅川,立下大功,龍雀軍之崛起再也不是誰能遏制,難道這都不能彌補與沈漾、楊恩等人的間隙,使他們盡心共同輔佐三皇子?」奚荏困惑的問道。

  「道不同,不與為謀,你難道沒有聽過這句話?」韓謙淡然一笑,說道。

  「只是今日梁軍撤去,公子似乎也太意興闌珊了些吧?」奚荏不解的問道。

  「我有嗎?」韓謙哂然一笑,說道,「或許是看到血戰無需再持續下去,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吧?」

  韓謙當然清楚他此時心裡並沒有守住淅川城、大圍得解的興奮跟激動,恰如奚荏所說,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意興闌珊。

  也在這一刻,在見過淅川城有如絞肉機一般的血腥戰事後,韓謙多多少少能體會父親講述他在楚州任職時,遇到那對夫婦烹子謝恩後又自縊身亡之事的心境了。

  在這一刻,韓謙甚至都懷疑他當初要不是劍走偏鋒,定下迎三皇子西進守淅川的策略,而是及時知會杜崇韜,局勢發展會不會更好一些?

  奚荏並不知道韓謙近兩年內心深處到底背負著怎樣的心理重壓,也不知道經歷淅川血戰,整天看著血肉橫飛,對韓謙內心有著怎麼的觸動。

  「大人?」

  田城在大帳外喊道。

  「什麼事情?」韓謙問道。

  「范大黑他怕是撐不下去,剛剛醒過來說是想見大人一面。」田城說道。

  韓謙衣甲也沒有穿,就在短褂外披了件袍衫,侍與田城、奚荏疾步趕到醫營大帳,揭開簾子走進來,韓謙就見林海崢有些發呆的站在病床前,范大黑歪頭躺在那裡,血沫還在不斷從嘴角流下來,但已經氣絕身亡。

  韓謙怔然站在床榻前,看著范大黑失去神采的面龐,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那日是他建議三皇子登城視察,激勵士氣,卻不想梁軍早有準備,甚至將十數架投石機都預先進行過校準,在他與三皇子從登城道踏入東城牆,數以百計的散碎石彈便覆蓋而來。

  張平替三皇子擋了一塊落石,左肩骨被砸碎,而范大黑用身體替他擋住一塊落石,背部則被砸塌下去,之後就一直陷入昏迷,直到此時氣絕身亡,他甚至都沒有機會跟范大黑說上一句道歉的話。

  良久,韓謙才與林海崢說道:「你去找鄭通,看匠戶營有無良木,為大黑打造一副棺木,然後派人去敘州找范爺,看將大黑安葬何處。」

  這時候不知道何處傳來吹壎之音,音色低沉而悲壯,是為戰死的同僚吹響輓歌,韓謙走出營帳,夜空下明月高懸,四週一絲烏雲皆無,遠遠能看到北城牆有一個身影坐在垛牆上,吹奏陶壎。

  以往這是嚴禁之事,但今夜卻沒有將校過去喝斥,今日值守牆頭的諸多將卒皆抱著刀弓或站或依牆角而坐,靜聽這低沉的壎音。

  韓謙回到大帳,也沒得休息,丹江沿線的斥候陸續傳來消息,之前為避樓船軍精銳,逃入丹江上游的梁軍水營,此時正趁夜越過淅川河口,往丹江下游而去。

  「我知道了,派人盯住鐵鱷嶺、滄浪城一線的梁軍動向,有所異動,隨時來報。」韓謙跟高紹說道。

  目前韓謙使田城在奚昌、郭奴兒等人的輔佐下,具體統領敘州營;楊欽、馮宣他們不僅失去戰船,船幫及四姓船隊的運輸船也在將山寨募兵送入淅川城後,被追擊過來的梁軍水營摧毀,船幫武裝護衛以及艄工,甚至四姓子弟,也都編入敘州營參與守城;高紹與趙無忌負責外圍的偵察、斥候之事。

  見高紹離開後,韓謙伸展懶腰就要躺到床上休息,似乎並不覺得斥候傳回來這一情報有多關鍵,奚荏疑惑的問道:「梁軍水營要逃回襄州城,此時不應該通知鎮遠侯派樓船軍精銳追擊殲滅嗎?」

  「誰知道梁軍有沒有在半道安排下什麼陷阱,這一仗能將梁軍逼退,已經是大功,好不容易能安穩的睡一覺,沒事去折騰有的沒的幹嘛,難不成還奢望這次能重創梁軍主力?」韓謙意興闌珊的問道。

  「要能趁勝重創梁軍水營,不是有機會將一部分梁軍精銳,特別是玄甲都,封鎖在漢水南岸不得北歸嗎?」奚荏盯住韓謙的眼瞳,不解的問道,難以想像之前劍走偏鋒的韓謙,竟然會放棄這麼大的一個機會,都不知道他怎麼就轉了性子?

  「睡覺!你不出去,難不成想陪我睡?」韓謙撐開被子,問道。

  奚荏美眸橫了韓謙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

  …………

  鐵鱷嶺北麓,早前李知誥率部堅守的殘寨,此時成為梁軍控制丹江水道的一處據點。

  鐵索浮橋的鐵索被楚軍用巨斧砍斷,半截鐵索沉入江底,而用來支撐橋板的浮舟也被沖散,或沉,或擱淺在江灘上。

  還有一些浮舟載滿薪材,想著楚軍戰船闖過來,引火燒船,但楚軍水師防範火攻的經驗豐富,僅犧牲掉少量的戰船,便將火船隔絕開來。

  到處可見燒殘破裂的船板,要嘛被浪頭打到江灘上,要嘛或浮或沉往下游漂蕩而去。

  負責主持淅川一線戰事的韓元齊,這一刻像一頭被飢餓折磨許久的獵豹,蹲在鐵鱷嶺北麓主峰之巔,赤紅的眼瞳盯著北面的江水,透射出飢渴而凶戾的精芒。

  潾潾波光彷彿黑色的水面下藏著億萬銀幣。

  周師成率梁軍水營已經往下游逃去兩個時辰了,但北側的江面依舊毫無動靜。

  此時晨曦漸漸清亮起來,韓元齊心裡即便再焦躁、再不甘心,忍不住長嘆一口氣,跟身後楊雄說道:「早知道此計不售,敵船往北闖去,就應該點燃這些柴船圍燒過去!」

  北麓柳條溪兩岸修建了三座寨子,將一片水泊圍在當空,恰到好處的能擋住外圍斥候的視野,這一刻這座十數畝大小的水泊裡,停著上百艘載滿薪柴、澆上膏油的小船,是打算他們假裝倉皇南逃的水營能將楚軍水師的戰船引下來之後,然後趁其不備,在鐵鱷嶺北麓最為狹窄的丹江水道內,突襲之。

  奈何到這時楚軍都沒有中計的跡象。

  楊雄知道韓元齊內心有太多的不甘,但之前楚軍水師往北突進時,有著足夠的警惕跟防備,這百餘艘澆油柴船點燃殺出,又能發揮什麼作用?

  即便是能燒燬對方十艘八艘戰船,能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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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再見馬循

  「梁軍水營已至滄浪城,左司斥候竟然事前都沒有覺察?」

  李沖沒想到會因為左司斥候的失誤,致使龍雀軍錯失再立奇功的機會,聲音忍不住尖銳的質問道。

  「是韓謙大意了,」韓謙沒有理會李沖質問,看向三皇子及楊澗、沈漾等人,說道,「我昨日只顧安排斥候,盯著撤入內鄉的梁軍動向,怕韓元齊殺一個回馬槍,其他方向,卻還是大意了。這是我的疏忽,請殿下責罰。」

  楚軍將卒疲憊,而梁軍過去一個月,除了在淅川城跟他們打得激烈之外,其他方向都沒有爆發大的戰事,甚至可以說是以逸待勞。

  韓謙並不覺得昨夜是趁勝追擊的良機,但他自己向來劍走偏鋒,總是踩著鋼絲繩火中取栗,也不便解釋太多,此時便直接將疏忽的責任擔下來。

  沈漾、鎮遠侯楊澗不動聲色。

  他們一生經歷無數風浪,知道劍走偏鋒,終非長久之計,總有一日會玩火自焚,因而並不覺得真錯失了什麼機會,而這次能迫使梁軍撤兵,收復荊襄,已是大捷,並沒有奢望能如此倉促、各方面都不夠成熟的條件下,真能夠重創梁軍。

  信昌侯李普以及柴建等人臉色陰晴不定,心裡自然也是不滿左司這次的失誤,但覺得韓謙即便偶爾錯漏,至少在這時候還削弱不少三皇子對他的信任,多言無益。

  楊元溥此時正意氣風發,對沒能再立奇功多少有些惋惜,但也僅僅如此而已。

  接下來討論戰事,大家都覺得還能先穩固西線戰事為先,待迫使強攻荊子口的梁軍撤去,西線形勢徹底緩解下來,便能出兵收復鐵鱷嶺、滄浪城一線,之後從西翼居丹江、漢水上游之勢,以窺襄州,荊襄的攻防之勢,就將再度逆轉過來。

  不過,未待樓船軍水師的戰船穿越狹窄的丹江上游水道抵達荊子口,梁國關中兵馬也便撤圍而去。

  梁國控制關中地區不久,其關中兵馬與楚之隨郢等州兵一樣,對梁國的歸附心還不夠堅定,戰鬥意志不堅,周數、高承源所守的荊子口,看似戰略地位要比淅川更強,但戰事之激烈以及傷亡情況都遠不如淅川攻防來得慘烈。

  位於漢水南岸,圍困襄州城的梁軍趕在樓船軍水師再度出丹江之前,就迅速渡河撤到樊城,之後十天,梁軍便從兩翼往樊城以南的南陽盆地之內收縮,金陵援兵在天祐帝的親率之後收復郢州、隨州、平州、棗陽等地。

  四月底,梁軍撤退到方城以北的舞陽,杜崇韜也率左武衛軍收複方城,雙方開始在桐柏山西麓與伏牛山東麓之間的缺口修築城寨,防範對方的進攻。

  梁楚兩國前後持續半年之後的冬勢攻勢,到這時候便算是平息下來。

  梁軍此戰,雖然沒有完成侵奪荊襄的戰略目標,但破襲隨郢平襄四州,撤退前將所有的城池都縱火燒燬,擄走近十萬精壯民夫及戰俘,殲滅楚國禁軍及地方州兵逾五萬人,梁軍自身損失才兩萬餘人。

  此戰過後,梁軍還成功佔領控制桐柏北麓、淮河上游地區的蔡州全境。

  這一仗對梁軍而言,收穫可以說是頗豐。

  而對楚軍,好不容易休養生息數年的荊襄地區,生產又遭受到沉重的打擊,除了龍雀軍及左武衛軍都受到重創外,四州以及增援鄧襄的州縣兵備都慘遭重創。

  唯一的亮點,或許就是三皇子楊元溥以惜萬金之軀坐鎮淅川,指揮將卒奮勇作戰,重創梁軍吞噬荊襄的野心。

  相比較之下,杜崇韜雖然守住襄州城,但在襄州城外圍與梁軍的幾場仗都打得相當勉強,比起龍雀軍的戰績真是要遜色多了。

  而沒能提前覺察出梁軍聲東擊西的戰略意圖,杜崇韜是要承擔極大責任的。

  要是當初杜崇韜不那麼消極避戰,能在方城、宛城、新野跟梁軍打幾場硬仗,不輕易將南陽盆地放棄掉,是不難察覺到梁軍的意圖的。

  …………

  …………

  「方城以南、樊城以北,沃土萬頃,當多設屯營軍府,遷流民、刑囚充塞之進行耕戰教訓,才能國庫盈實、軍資用足,亦有可用之兵守禦邊疆,進而限制梁軍南下的野心,迫使梁軍在許州、蔡州屯以重兵,消耗其國庫糧秣……」

  四月底,天祐帝率諸侍衛親軍進駐襄州城,南陽盆地內部的梁軍也都撤了出去,李知誥、柴建等人繼續率部留駐內鄉、淅川等城,韓謙、沈漾、信昌侯李普、內侍省少監沈鶴以及李沖等人陪同三皇子楊元溥從位於南陽盆地西部邊緣的內鄉城出發,一路南下趕往襄州城面聖。

  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看著殘道兩翼的荒野草長鶯飛、野花燦爛,韓謙跟三皇子楊元溥敘說鄧襄的經營之策。

  這也是三皇子楊元溥面聖時,極可能會面臨問詢的功課。

  韓謙也不指望三皇子所說的建議都會被採納,但在天祐帝跟前,三皇子要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才是最重要的。

  這一次的戰事算是平息,但荊襄的戰略地位,則徹底的突顯出來了。

  以往大楚在荊襄地區的統治基礎薄弱以及邊兵防禦力量不足等等問題,都應該會受到重視。

  韓謙也猜測這大概是擺在天祐帝眼前最為迫切想解決的問題。

  當然,除了荊襄地區的整治以及鄧襄防線的建設等大而化之的問題外,三皇子兼領均州,有關均州的治理以及周憚等山寨將領的使用以及寨民逃戶的安置,則更是三皇子要在天祐帝跟前詳盡解答的。

  關中兵馬的懈怠,也是梁軍這次戰略意圖受挫敗的一個關鍵原因,梁帝倘若不蠢,後續必會加強對關中地區的控制跟整治,那荊襄地區除了伏牛山、桐柏山一線的防務外,在秦嶺東麓的防務也將變得極其重要。

  這也恰是均州所面臨的軍事重任。

  這次能守住淅川,山寨勢力是立了大功的。

  至少就當下而言,對山寨勢力進行整合,並進行加強,則是必要的,因此在均州之下設屯營軍府,還是需要以山寨勢力的基礎上進行,才能有速成的希望。

  雖然後續對均州的統治,更多建立在周憚等山寨將領的忠心之上,這只能算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臨時性策略。

  不過,這並不是韓謙對荊襄地區所存在的問題,缺乏系統性的思考。

  大楚在金陵建都,諸制皆仿照前朝,但天祐帝率江淮精銳在金陵建立楚國,所面臨的諸多複雜現實情況,跟前朝有著很大的不同,自然也就產生很多系統性的問題跟弊端。

  在金陵以及在敘州,就這些問題,韓謙跟父親韓道勳也有過充分的討論。

  事實上他父親韓道勳正因為對這些問題研究認識很深,才堅定認為必需進行大手術,對楚國所統治之疆域進行深刻而廣泛的改制,才有可能克服這些弊端。

  然而韓謙卻又知道,真想要在短時間內將現存的弊端克服掉,改制觸動現有勢力的利益太廣泛、太深刻,首倡改制者必會遭到這些勢力的兇猛反撲。

  韓謙之前不希望父親淪為改制的犧牲品,他想方設法促成他父親出仕邊州,而此時他也不可能向三皇子建議那些較為激進的策略,一切都以暫時穩固住鄧襄當前的局勢為要,至於會有什麼隱患,那是以後所考慮的事情。

  韓謙他們是從內鄉城走陸路南下,從殘破的樊城南側江灘,渡過漢水,進入襄州城。

  他們剛進城,沈鶴便陪同三皇子直接去見天祐帝,韓謙、沈漾以及信昌侯府李普則與戰後所剩不到兩百人的侍衛營少年將勇,則往錦興坊而去。

  沈鶴乃是內侍省少監,此時自然要回到天祐帝身邊伺候,三皇子回到天祐帝身邊敘父子之情,沈漾、信昌侯李普等人在接到召見之前,都要先到錦興坊侍命。

  至於韓謙,此時還沒有接受召見的資格。

  韓謙倒也沒有唸著這事,看著大軍進入,使得襄州城變得擁擠不堪,卻有異樣的生機勃勃之感,韓謙很享受此時的感覺。

  在將到錦興坊時,一隊人馬簇擁著潭州節使度世子馬循等人經過。

  看馬循衣甲鮮亮,神色從容,韓謙頗為意外,聽到信昌侯李普也遲疑的問向身旁的沈漾:「難不成陛下已經寬恕了這廝棄城戰敗的罪責?」

  看著馬循相隔數十步,朝這邊揖手而禮,韓謙心想信昌侯李普的猜測或許是真的。

  沈漾這一刻直接別過頭去,以示對馬循這等的厭惡跟不屑。

  信昌侯李普只是面無表情,雖然他沒有必要得罪潭州,卻也沒有必要討好馬循。

  韓謙則還是要考慮敘州所面臨的現實問題,朝馬循拱拱手,算是還禮。

  馬循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不會跑過來自找沒趣,怨恨的瞥了沈漾一眼,便灰溜溜的帶著隨從走了。

  待馬循離開後,韓謙見沈漾還是一副憤恨不平的樣子,說道:「陛下沒有抓住這次機會治馬循棄城潰敗之罪,或許是對潭州有什麼索求吧?」

  「馬循棄城潰敗,上萬將卒陣亡不說,致使隨郢兩地近乎毫無抵擋便為梁軍攻陷,此罪不治,法術不顯,只會叫將卒寒心,這是潭州給出太多的條件,都彌補不回來的。」沈漾當然能猜到馬循為何能在襄州城衣甲鮮亮的穿街過巷,但他依舊冷梆梆的說道,也不掩飾他對整件事的不滿。

  換作以往,韓謙或許會覺得沈漾太固執,但想到淅川城血淋淋的屍骸,也是沉默不語。

  事實上,馬循真要敢打硬仗,甚至聽從杜崇韜的命令,率部往漢水邊突圍,將上萬兵馬渡過漢水,撤到襄州城東南部的宜城或南部的石門嶺,不至於在大洪山北麓慘遭殲滅,整個荊襄地區的形勢,都不至於像之後發展得那麼危厄,他們守淅川城不至於那麼艱苦跟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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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皆是君恩

  韓謙他們進錦興坊安頓下來不久,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到襄州城後再次相遇的監軍使郭榮等人,便被召到充當臨時行官的防禦使府覲見天祐帝去了。

  甚至連李沖都隨信昌侯李普面聖,但韓謙不在受召見的名單裡之內。

  「大人竟然不在召見名單之內?」

  「怎麼可能,鄧襄諸軍都打成那雞兒樣,馬循都他娘安然無恙,朝廷還不得將大人的功績抬出來裝點一下門面?」

  「就是啊,沒有大人,咱大楚此時怕是已經將荊襄都給丟了,不說立馬封侯了,怎麼可能連召見都沒召見?

  田城留在淅川看守敘州營殘部,高紹、林海崢、奚昌、楊欽、馮宣等隨韓謙南下的眾人,多少有些憤憤不平。

  韓謙雖然官職低微,僅僅是侍衛營副指揮,但最終能守住淅川城以及擊退梁軍,高紹等嫡系是清楚韓謙發揮多大的作用,立了多大的功勞。

  即便提前發現雍王梁裕之事不便宣之於口,但築滄浪城,助李知誥在鐵鱷嶺擊退梁軍的突襲,扣押郢州運糧船隊,護送三皇子趕往淅川斬殺逃將夏振、穩定軍心,在戰前就在西線儲備大量的糧秣物資,甚至大量的物資皆是敘州船幫所墊,示敵以弱,造新式投石機、布下口袋陣重創梁軍激勵士氣,乃及前後聯絡、拉攏山寨勢力,皆是韓謙親力親為。

  要沒有韓謙,只怕襄州城這時候已經失陷,金陵援軍只能憑藉荊州城,與梁軍陷入無休止的拉鋸戰中。

  可以說韓謙保證大楚的荊襄。

  即便退一萬步,韓謙官職是跟沈漾等人不好相提並論,但李沖這廝都有機會去面聖,韓謙竟然不在召見名單之列,左司的部屬如何能心平氣和?

  「嘀咕什麼,該幹嘛幹嘛去,還能少得了你們的賞賜?」聽高紹、楊欽等人在私底下大聲嘀咕這事,韓謙沒好脾氣的訓斥,將他們從前院趕出去。

  「怎麼,你心裡真就沒有一絲怨氣,還是你太小心謹慎,不敢表現出一絲的怨氣?」韓謙轉回頭,卻不知何時姚惜水從院牆另一側探出頭來,對著他冷嘲熱諷。

  淅川的條件畢竟簡陋,戰事稍平復,姚惜水便先護送為救三皇子受重創的張平回襄州城救治。

  韓謙前兩天在淅川剛得到消息,張平雖然左肩以下是徹底廢了,但在天祐帝隨行御醫的救治下,命倒是保住了。

  韓謙沒想到姚惜水、張平提前回到襄州城,竟然還住在他隔壁的院子裡。

  「姚姑娘覺得我應該有怨氣嗎?」韓謙笑著問道。

  靠牆有架木梯,韓謙爬上去,看見姚惜水同樣站在隔壁院子裡的一架木梯上,而張平躺在院子裡曬著太陽,左臂雖然沒有截去,但軟沓沓的擱在扶手上,以當世的醫療水平,這條胳膊算是徹底廢了。

  院子裡除了姚惜水兩名貼身丫鬟外,還有兩名十五六歲的青衣小宦。

  韓謙之前沒有在張平及姚惜水身邊見過,應該是剛剛才到襄州城來,但既然身為宦官,在襄州城公開出沒,想來必是這次隨天祐帝西征的內侍省內宦,這時候被派過來服侍受傷的張平。

  韓謙眉頭微微一蹙,看著隔牆相望的姚惜水,繼續笑道:

  「想想看,要不是韓謙苦心謀劃,姚姑娘、張大人你們這些年的辛苦都已成泡影了,但到這時卻也未見姚姑娘、張大人心懷感激,姚姑娘說我該不該心有怨氣?」

  見姚惜水秋水美眸一橫,韓謙又笑道,「所以說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等做臣子的,慎言慎行也是應當,十分忌諱有一些功績,就得意忘形啊!姚姑娘,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見韓謙毫無忌憚說天祐帝刻薄寡恩,也諷刺他們忘恩負義,姚惜水心想怎麼沒事去惹這喪門星,但見韓謙說過這話,眼睛卻往養父張平身邊的那兩名青衣小宦打量,暗感這廝還真是狡猾,說這話更是意在試探吉祥、如意兩人的反應吧?

  「世妃擔心侍衛營所收儘是流民子弟,都笨手笨腳的,不知道照料殿下的起居,這次特別將身邊兩名小宦派過來照料殿下,」姚惜水微微一笑,招呼那兩名青衣小宦,說道,「吉祥、如意,你們過來見一見韓大人。」

  韓謙微微一嘆,他對宮中事務不甚瞭解,不清楚晚紅樓在宮中滲透到底有多深,更不清楚世妃跟晚紅樓的牽涉有多深,興許他在三皇子身上的努力,最終會因為世妃的存在而變成一場空。

  「吉祥、如意見過韓大人,剛才要不是聽貴屬在那裡說一大通牢騷言,還真不知道韓大人的功勞如此顯赫呢!」兩名青衣小宦上前行禮,說話的語氣綿裡藏針,也不知道被閹割了多久,便如此陰陽怪氣。

  「好說,好說。」韓謙似完全沒有聽出這兩人陰陽怪氣的話意,又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只是拱拱手一笑,看了臉色還有些蒼白的張平一眼,便縮回自己院子裡。

  「兩個狗奴才,什麼情況都不知道,就自以為要耍威風?」張平卻不客氣的瞪了兩名青衣小宦一眼喝斥道,打發他們回後院去,不要留在礙手礙眼。

  「師叔是說我們不應該招惹韓謙?」姚惜水疑惑的問道。

  「龍雀軍經此一戰,連同殿下皆聲威大振,即便陛下不會立時有廢嫡之心,我們接下來與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矛盾,也會比以往十倍、百倍尖銳起來,我們與韓謙相爭,有什麼好處?」張平壓低聲音問道。

  「養虎已成患,怕是他日會成大患啊!」姚惜水說道。

  「你是說韓謙會放不下我們曾下手毒殺他的舊事?」張平問道。

  「……」姚惜水沒有作聲。

  「且不管他心底有沒有放下這事,但他在慫恿知誥強行解散侍衛營後,還能跟沒事人似的找我們合作,便是要勝我們一籌。」張平嘆了一口氣說道。

  …………

  …………

  戰事剛剛平息,襄州城陋簡,臨時充當行營的防禦使府後宅,此時除了燈盞、侍衛更密集一些,跟尋常大戶人家並沒有多少區別。

  大殿裡火燭燒得嗶嗶直響,信昌侯李普、李沖父子、沈漾以及郭榮等人都已經退下,禁從侍衛也都退到大殿後,不妨礙陛下跟三皇子敘父子之情。

  沈鶴心想他身為內侍省少監,作為從淮南起事時就在陛下身邊,伺候二十多年的老人,大概是此時襄州城裡唯一有資格聽這對父子倆說體己話的人了吧?

  沈鶴並不會因此就沾沾自喜,甚至越發恭敬的站在一旁伺候,但時刻注意著讓自己不要有什麼存在感。

  不過,三皇子似乎還沒有適應那種「目中無人」的感覺,不時會下意識朝他看過來。

  「郭亮性情傲直,高承源老成持重,周數武勇過人,但李知誥更擅謀略。鄭暉雖為武將,卻有文略;周憚雖為山寨出身,但才學兵略皆不差。除此之外,柴建、李沖、周元乃至張潛等人皆各有擅長。孩兒覺得用好這幾人,龍雀軍及均州皆能治,孩兒便能為父皇分憂……」

  三皇子在燈下說話的神色略有些緊張,但在沈鶴看來,還屬正常,即便是太子楊元渥那麼大人的了,在陛下的盯視下,還會感到渾身不自在呢。

  想到這裡,沈鶴又禁不住往東南看去,但他生生剋制住,生怕他所要的「不存在感」,被無意識的小動作給破壞掉。

  說實話,陛下最初決定御駕親征、留太子楊元渥在金陵監國時,沈鶴內心還是有些小擔心的,但荊襄形勢如此順利的穩定下來,金陵那邊真是不用擔心會有什麼隱憂了。

  當然,看陛下在燈下臉色平靜,沈鶴也猜不透他對三皇子的這番話到底滿不滿意。

  「我未懲馬循失城之罪,溥兒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聽陛下抬起頭來猛然問三皇子這個問題,沈鶴一驚,暗感沈漾他們應該也是進城之後才知道這事,大概不能提前給三皇子備好答案。

  「馬循棄城大潰,致上萬將卒慘死,即便是剮其身也難償其罪,但真要治其罪,則潭州難穩,實大弊也。此時荊襄糜爛,整頓兵備不知道靡費幾何,潭州再亂,我大楚國政必將更加窘迫。而梁軍悍然南下,蜀國自始至終都隔岸觀火,可見其心機並不單純,潭州若亂,難言蜀國會不會趁火打劫。不過,孩兒覺得即便恕其罪,也不能輕恕,應該叫潭州有所表示,以為贖罪!棗陽兵敗,潭州喪失五千精銳,我想父皇對潭州有所求,潭州應該也不會拒絕吧?」

  沈鶴坐在燈光無法直接照射的陰影處,聽到三皇子所應的這番話,也是暗暗稱奇。

  「看來韓謙教導你,還真是比沈漾那老頑固更強啊!我這兩天原本就想著遣使去潭州找馬寅問守荊襄之策,我雖然沒有治馬循的罪,但馬循何時能回潭州,還是要看馬寅所獻之策,合不合我的心意了。照溥兒所見,為父似乎直接跟潭州將條件挑明了說,更好?」

  沈鶴這時候情不自禁朝三皇子看去,不知道他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荊襄糜爛,朝廷從距離最近、又有江湖便利的潭州徵調錢糧、遷民實邊,都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之事。孩兒還記得去年夏秋潭州奏三州水患澇害,致兩萬餘戶民眾流離失所,需要賑濟,以此抵賴掉這幾年應輸往戶部的錢糧。父皇當時沒有跟潭州計較,也是以生民為念,孩兒想父皇這次令潭州將兩萬餘戶災民遷到鄧襄安置,以分潭州之憂,相信潭州應該沒有什麼話說。」

  沈鶴暗暗驚奇,沒想到三皇子竟然能想到這出釜底抽薪之計。

  「溥兒你這個建議不錯,待我想一想,看有沒有紕漏,你先回去休息吧!」

  沈鶴站起來待到送三皇子離開,卻見三皇子遲疑了一會兒沒有立時起身告退,心里奇怪他還有什麼話要跟陛下說。

  「怎麼,溥兒你有話要跟為父說?」

  「能守淅川,孩兒帳前韓謙實立大功?」

  「溥兒你是不是覺得為父今日竟然沒有召見韓謙,有些賞罰不明?」

  「孩兒覺得父皇做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孩兒愚鈍,一時沒能明白。」

  「韓謙早就能造蠍子弩、旋風炮等軍國利器,卻沒有獻上來助朝廷克敵,而用在搏奇功之上,為父沒有砍下他的腦袋,便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恩賞。再說了,韓謙才二十歲,即便要賞,多賞田宅美姬便是,要不然,溥兒總有一天便會明白,那些賞無可賞的臣子要比敵國還要危險。」

  沈鶴心裡一驚,這才明白陛下這次有意沒有召見韓謙,實是對韓謙的一次告誡。當然他對陛下這話深以為是,心想韓謙此子年紀輕輕,心機就如此之深,此時就封侯賞爵,以後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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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偶遇

  沒有受到召見,韓謙心裡也難免有些失落,但他更在意的還是左司這次所墊付進去的軍資錢糧以及敘州船幫為輔助守禦淅川所被摧毀的船隻,什麼時候能得到補償。

  將卒傷亡有撫卹,以及軍功都不用韓謙操心,龍雀軍的這些事主要是素來公正的沈漾在主持,也不可能虧了韓謙這邊,但左司這次除了墊付逾三千萬錢的軍資,相當於是臨江錢鋪所借貸的巨資,都被他揮霍一空。

  而敘州船幫及四姓船隊,共計有四艘兩千石船、十二艘千石船以及其他吞併郢州運糧船隊的四十餘艘中小型船隻被摧毀。

  這些事不優先處理,不僅敘州船幫及四姓船隊就徹底癱瘓下來,匠坊、貨棧、錢鋪都陷入停滯。

  臨江錢鋪的擠兌風潮,雖然因為沈鶴出面幫著調停,暫時沒有人敢上門鬧事,但之後能收攬上來的貸資大減,只能勉強維持利錢的支付。

  一旦利錢都難以為繼時,臨江錢鋪便會再次遭受重創。

  雖說韓謙從來都是將左司的帳目單獨核算,身邊有兩名書辦專門負責這事,但韓謙無法越過龍雀軍及臨江侯府直接去找度支使司結算,在淅川、內鄉城駐守時,他只能整天盯住沈漾,希望能從支給龍雀軍的軍資裡挪出更多的錢糧應急。

  荊襄被打糜爛、諸多城池亟需重建不說,此時還有逾十八萬兵馬駐紮在鄧州、均州、襄州、郢州等地,此外,杜崇韜又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在方城口修築銜接桐柏山西麓與伏牛山東麓山嶺的連寨,所需的錢糧簡單就是一個無底洞,正吞噬著大楚原本就極緊張的國庫。

  即便天祐帝三申五令,嚴禁度支使司扣押龍雀軍的錢糧,但韓謙最初開給山寨募兵的募資太高了,而此戰前後總計徵募逾六千山寨募兵以及同等數量的精壯民夫。

  龍雀軍立此大功,即便想要虛報一部分軍資,隨軍西征的度支使周相龍也絕對不會不識相跑到天祐帝跟前告狀,但軍資實在太緊張,他得先保證所有的將卒都能吃飽飯,不餓著肚子,龍雀軍這邊也只能照口糧供應。

  不管沈漾怎麼催促,龍雀軍除了口糧外,其他的部分,周相龍也是千方百計的抵賴拖欠不給。

  沈漾看到韓謙剛到襄州城就催促他去找周相龍催辦錢糧,也是煩得很,便要他直接到度支使司的臨時駐轅去,著他代表龍雀軍去討債。

  韓謙跟沈漾不一樣,自然沒有資格直接去見與戶部尚書、鹽鐵轉運使並尊的周相龍,猜測度支使司這次隨征的官員,也未必會將他韓謙當一根蔥,但想到他在襄州城也沒有其他事做,跑到度支使司的臨時駐轅走動一下、梳理關係也是好的。

  到襄州城的第二天,韓謙一早便帶著奚荏到度支使司在襄州城的臨時駐轅那裡走動,但耗了半天,也沒有見到能說上話的官員,只能鬱悶無比的帶著女扮男裝、小廝模樣的奚荏走出來。

  剛走出來,韓謙便看到馮翊、孔熙榮興高采烈的騎馬從東城方向回來,想到馮翊在度支使司的門路比他要熟,笑著迎過去問道:「你們兩個傢伙,春風滿面的,遇到什麼好事啊,還是又禍害了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

  「陛下剛剛將新一批罪臣妻女貶入妓營,我們作為臣子的,當然是時刻都要替陛下效力,我與熙榮剛剛去妓營狠狠的懲戒了一番這些罪臣妻女!」馮翊擠眉弄眼的說道,「你還不說,真有幾個姿色不錯的,我跟熙榮都排了半個時辰的隊,但真是值得……」

  梁軍攻入襄州、平州時,還遇到一些抵抗,但陷郁、郢兩州,當地的官員十之八九在梁軍強大的軍事壓力面前,都選擇投降。

  隨、郢兩州的官員又多從地方豪族選人擔任,天祐帝一直以來都找不到機會打壓地方勢力,這次大軍壓境,收復隨、郢等地後,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這麼好的清洗機會。

  隨、郢兩州十一縣帶品秩的官員有兩百多,除了守城戰死或者隨梁軍北逃的,差不多一百人以及差不多將近千名胥史,在過去一個月裡被斬首,其妻女年老色蓑者與男丁一起,都被貶入苦役營充為官奴婢;年輕稍有姿色者,則貶入妓營供官兵享樂。

  韓謙也不管奚荏在身後臉色會有多難看,他想馮翊幫著到度支使司跑動,當下笑著說:「睢你們兩臭小子,也真是沒有出息,妓營能有什麼絕色?」

  「滋味不一樣啊!」馮翊涎臉笑問道,「改天一起去嘗嘗鮮,你就知道了。」

  「好,改天一起去漲漲見識。」韓謙不動聲色的笑道。

  「要沒有其他事情,奴婢先回去了!」奚荏冷臉說道,也沒等韓謙答應就徑直回錦興坊而去,經過韓謙身邊,還「無意」踩了他一腳。

  奚荏所穿絲履看似輕便之極,但腳掌邊緣暗藏一圈精鐵,韓謙腳趾被狠狠的踩了一下,痛得臉皮直抽搐。

  韓謙痛極想將奚荏拽回來教訓一頓,但又怕她當街跟自己動手打起來更丟臉面,最後只能氣急敗壞的罵道:「這賤婢真是反天了,待我回去好好收拾。」

  「聽說奚夫人跟其母也是官奴婢,聽我們說這事難免有些小脾氣,」馮翊倒是很寬宏大量,猥瑣的笑道,「妓營就有好些對母女,這裡面的種種樂趣,你便是去晚紅樓也享受不到的。」

  「咳!」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陣不爽的咳嗽聲提醒他們讓路。

  韓謙轉回身,卻見是楚州防禦使府掌書記王文謙從度支使司的臨時駐轅裡走出來,而王文謙身邊那個風度翩翩的白淨書生,不是王珺又是何人?

  「韓謙見過王大人。」韓謙也不知道王文謙此時竟然在襄州,心想他應該負責統籌從楚州徵調的援軍跟錢糧。

  王珺粉嫩的臉有些紅,眼神閃躲開,盯著自己的鞋尖,大概是沒想到韓謙與馮翊等人竟然能堂而皇之議論那樣的淫|言誨語。

  王文謙則十分客氣的揖禮道:「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韓大人這次所立大勞,真是叫天下人都刮目相看啊!」

  「王大人客氣了,韓某些微功勞,不過是運氣稍好一些罷了,實不足掛齒。」韓謙笑道,王文謙是十足的笑面虎,他可真不敢享受王文謙的客氣,而且他到襄州城並沒有受到陛下的召見,相信王文謙不可能不知道。

  王文謙也就客氣幾句,就要與韓謙他們分道揚鑣,帶著其女王珺往左街走去。

  不過沒有走幾步,王珺輕輕拽了她父親衣襟一下,王文謙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停下腳步。

  韓謙疑惑的看著這一切,看到王珺轉身朝他走過來,揖禮問道:「不知道王大公子有什麼事情指教?」

  聽韓謙將「王大公子」四個字的音咬得特別重,王珺紅著臉,裝模作樣的給韓謙還禮:「王珺有一事相求韓大人。」

  韓謙微微一怔,想不出有什麼事是王文謙辦不成的,需要王珺直接求他?

  「好說好說,王大公子請說,只要是韓某人能做的,定萬死不辭。」韓謙打了個哈哈說道。

  「我與父親能去貴府上做客?」王珺卻不直接提有何事相求,而是請求跟韓謙回去做客。

  韓謙眉頭微蹙。

  王文謙臉色也是有些僵,最後還是在其女王珺充滿哀求眼神的凝望下,才心軟拱手朝韓謙說道:「我與珺兒到襄州城也有幾天,這幾天公務繁雜,倒也沒有機會拜訪故人之子,既然能在他鄉相遇,韓大人可不吝一席酒?」

  「王大人說笑了,我怎麼會捨得一席酒?」韓謙笑道。

  王文謙原本想擠出一個笑臉,待聽清楚韓謙的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知道韓謙猶記恨他當初的挑唆相害之事。

  當然他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拂袖而走,沉吟道:「韓大人要是不想在度支使司碰太多的壁,大概就不會吝嗇一席酒了。」

  「聽王大人這麼說,小侄倒是想起宅子裡確實還有幾罈酒存著沒喝。」韓謙臉色轉變起來也快,當即就延手請王文謙父女以及馮翊、孔熙榮隨他一起回錦興坊。

  錦興坊與度支使司的臨時駐轅就隔一條街,轉過拐角便是。

  韓謙領著王文謙父女及馮翊、孔熙榮走進他位於錦興坊裡角的院子裡,看到林海崢、馮宣、楊欽等人正興高采烈的說著什麼事,沒看到氣鼓鼓甩開他走人的奚荏躲哪裡去了。

  韓謙到襄州城還想著多享受幾天的悠閒生活,這時候還不想跟王文謙這樣的人物勾心鬥角,請大家到中院堂屋坐下,就直截了當的問王珺:「馮翊、熙榮與我都不是外人,王大公子有什麼事情指教,現在可以說了吧?」

  「隨州司功參軍顧誠曾在楚州任獄椽,韓大人的父親或許還認得,其女顧媚與王珺自幼便相識。顧大人沒有為國效忠,在陛下收復隨州城時,夫婦二人便畏罪自殺,留下孤女顧媚被收監,王珺昨天聽說顧媚被陛下賜給三皇子了。」王珺似乎也知道韓謙計謀過人,沒有跟他玩心眼,在父親面前,也是大著膽子直截了當的跟韓謙交涉。

  韓謙微微一怔,沒想到王珺求他的事,是要從三皇子身邊撈人,但又是疑惑看向王文謙,暗感王文謙跟沈漾關係頗熟,真要撈人,王文謙應該直接去求沈漾。

  韓謙心想沈漾在這種事上能幫忙絕對不會刁難王家父女,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想到不惜代價求到他頭上來?

  「王珺午時找過沈漾先生,沈漾先生說人已經叫三殿下送到韓大人府上了。」王珺冰雪聰明,直接解釋道。

  韓謙今天都耗在度支使司衙門那裡,還不知道院子裡又添了人,疑惑的看向守在院子裡的林海崢、楊欽、馮宣他們。

  楊欽、馮宣手裡的船隻俱毀,整天無所事事,便都在韓謙身邊臨時打雜。

  「殿下午時遣人送過來四個女孩子,說是賜給大人的奴婢,此時都關押在後院,不知道有沒有叫顧媚的。」楊欽說道。

  「將她們帶出來,讓我看看,總得看過成色,我才好跟王大公子開價!」韓謙揮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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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籌碼

  待楊欽跑到後院,通知奚荏將三皇子賞賜過來那個叫顧媚的女孩子帶出來,馮翊眼睛都看直了,嚷嚷道:「殿下真是偏心啊!」

  韓謙瞥眼看著這個叫顧媚的女孩子,雖然這段時間驚懼之餘,小臉蒼白而憔悴,卻另有一種雨打芙蓉的楚楚豔美,年紀也僅有十七八歲的樣子,真不愧是專門留下來賞賜皇子、大將的極品奴婢,跟那些直接貶入妓營供將卒淫樂的,確實是有天壤之別。

  顧媚看到王文謙、王珺父女,似乎也知道王家父女二人會搭救她,這時候只是一臉哀傷欲絕的看過來,似乎還沒有從父母自縊雙亡的悲痛脫離出來。

  韓謙這時候眉頭則是微微一蹙,再看王文謙眼瞳裡有一絲不明顯的惻隱之意,心裡覺得疑惑,壓低聲音看向還不怎麼會掩飾的王珺,問道:「王家與顧媚的關係,怕不止王公子說的這麼簡單吧?王公子這時候誆騙我,待他日我打聽出來,我隨時都會賴帳的!」

  天祐帝這次決意藉機清洗隨郢兩州的投降官員,沒有人誰敢公然勸諫反對,但背後只要是沾親帶故的,只要力所能及都會盡力營救。

  通常來說,也沒有誰會將這事捅出去,畢竟即便是有人相營救,也會付出相應的代價,這也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王珺自知不是韓謙的敵手,有些慌亂跟不確定的看向父親。

  「媚兒乃王某人表外甥女,韓大人有什麼要求請直說。」王文謙直接吐露實情道。

  「王大人一副篤定吃下小侄的樣子,就不怕小侄要求與王大人再敘翁婿之情啊?」韓謙笑著問道。

  王文謙這麼好的涵養,也叫韓謙這話氣得手抖了一下。

  王珺雖然也氣惱韓謙的無賴之言,卻是哀求的拉住父親的衣襟。

  王文謙這才沒有直接拂袖而去,瞥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看好戲的馮翊、孔熙榮,便對韓謙說道:「韓大人截郢州糧船,後隨糧船前往淅川,趁夏振大意殺之,才立下如今的大功。楚州運往襄州的糧船,明天就到襄州城,相信大膽妄為的韓大人,也不會介意打劫一下!」

  照正常的手續,目前從楚州運入襄州的錢糧,得由度支使司的官員接收清點後,再統一分撥到諸軍及州縣。

  當然了,很多時候這個過程只是履行幾道手續就能完成劃轉,並不需要度支使司實際接收。

  此時也只需要王文謙那邊願意配合,龍雀軍就可以直接將從楚州徵調的錢糧截下來,然後拿帳目到度支使司核銷便是。

  馮翊、孔熙榮在旁邊聽了也是會意一笑,心想如今三皇子炙手可熱,他們作為三皇子身邊的嫡系,有一點點踰矩的地方,度支使周相龍還能跑到天祐帝跟前告狀去嗎?

  楊欽、馮宣等人在旁邊伺候,聽著也是意動,心想這麼一來,大人這些天所頭痛的問題就迎刃而解,左司及船幫就又能正常運轉了。

  韓謙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打了個哈哈,笑道:「王大人這時候還如此高看韓謙,真不知該怎麼說王大人才好啊。不過,韓謙天性膽小,從來都視國法如雷池,哪裡敢踰越半步啊?王大人莫要下套害韓謙。」

  「韓大人說笑了。」王文謙有些僵硬的笑了笑說道。

  「王公子心思到底單純,我看她真是急切著想救這個顧媚。可惜啊,王大人這麼聰明,似乎早就料定我心存怨氣,又膽大妄為,湊巧與我偶遇,又擺出一副任我等宰割的樣子,我實在怕王大人挖了坑等我跳進去啊!」韓謙笑道。

  「韓大人多疑了。」王文謙收斂笑容問道。

  「韓某人看顧媚也實在喜歡,會與馮翊、熙榮一起好好待她的,請王大人、王公子勿念。」韓謙又打量楚楚可憐站在堂下的顧媚幾眼,哈哈笑道,站起來便要將王文謙、王珺父女請出去。

  馮翊搓著手,心想韓謙總算是上道了。

  「王某人絕無相欺之意。」看韓謙放浪猥瑣的笑起來,王文謙不知道這廝心狠手辣起來,不會怎麼折騰顧媚,這一刻才真正正色跟韓謙說道。

  「王大人開出這麼大的籌碼,卻又一定說這不是釣韓某上當的餌,那顧媚的價值,王大人便沒有說透啊,」韓謙沒有再理會王文謙,而是看向王珺,問道,「王公子,你父親實在是頭老狐狸啊,這麼重要的一隻籌碼都不幸落在我的手裡了,竟然還妄想著坑我一把。唉,我這人玩心機,真是玩不過他,王公子,還是我們坐下來好好聊一聊人生吧?」

  王珺又是羞澀又是詫異,都不知道她跟父親哪裡露出破綻了?

  「韓大人真是聰明人,王某知道時間太過倉促,是不該妄圖相欺的。王某職權範圍之內,能一次支取一千餅黃金,但媚兒現在就要隨我父女二人離開。」王文謙不肯說顧媚到時候有什麼價值,但直接將他的價碼開出來。

  「左司要補窟窿,需要三千餅黃金,另外兩千餅金子,可以算左司借楚州的,只要等到度支使司核銷龍雀軍的帳目,左司便會第一時間歸還王大人這筆借錢!」韓謙也不問顧媚到底有什麼價值,直接跟王文謙討價還價說道,「而且今天這事既然是沈漾先生牽頭搞出來的,只要沈漾先生願意過來作保,王大人這時就可以將人領走!」

  說到這裡,韓謙側過頭,跟林海崢說道:「林海崢,你去將沈大人請過來。」

  「韓大人既然都猜到了,為何還要去為難沈大人?」王文謙說道。

  「你猜到什麼?」馮翊摸不著頭腦的問韓謙。

  「我最初還想著顧媚,咱們兄弟幾個一起玩弄呢,如今看來,我要真敢這麼做,怕會死無葬身之地啊!」韓謙笑道,朝奚荏揮揮手,說道,「你去拿紙筆來,方便王大人寫下三千餅金子的欠條。沒有欠條,要是讓王大人現在就將人領走,日後也實在不方便討債啊。」

  聽韓謙直接不提另兩千餅金子算左司欠債的事,王文謙臉皮都禁不住跳了一下。

  韓謙繼續說道:「對了,王大人的掌書記印應該帶在身上吧,王大人的私印可值不了這麼多錢!」

  王文謙輕嘆一聲,待奚荏拿來紙筆,便爽利的寫下欠條,又蓋上印戳交給韓謙,說道:「現在可以吧。」

  「王公子什麼時候想喝酒,可以過來找我,但你父親便算了,算計來算計去,實在太累。」韓謙將王文謙寫下的欠條收入囊中,站起來恭送他們帶著顧媚離開。

  「這個顧媚是二皇子的人?」奚荏待王文謙帶著人離開後,才忍不住問道。

  「也就二皇子的女人,才值這個價啊!」韓謙笑道。

  「沈漾知道這事,也願意跟王文謙配合著坑你?」奚荏說道。

  「沈先生當然知道這事,又或者王文謙第一時間就去求沈先生了。沈先生他是不願意在顧媚身上做什麼文章的,卻知道我一旦清楚顧媚的價值,絕對不會輕易放人的,所以今天才踢我去找度支使司的官員碰壁,是想我不至於跟王文謙開價太狠,可惜王文謙辜負了他的好心跟信任……」韓謙說道。

  「這麼說王文謙開始建議公子截糧,是包藏禍心的?」奚荏問道。

  「陛下連李沖都召見了,都沒有召見我,便是對我用險搏取奇功的心機算計不滿。我這時候不誠惶誠恐的坐在宅子裡反思己過,卻還膽大妄為去截錢糧,不是太不知好歹了?王文謙設下這個圈套,無非是認定我此時心存怨氣,但被我點破之後,他便知又小看了我,要不然他也不至於不敢見沈先生,」韓謙說到這裡,又朝楊欽、馮宣、林海崢等人說道,「你們倘若想恃功驕縱,首先要先想想人心險惡,不然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是。」楊欽、馮宣、林海崢守到這時候,聽韓謙說透了,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滿臉羞愧的稱是。

  「你真爽啊,輕輕鬆鬆就有三千餅金子入囊中!」馮翊自然也沒有膽敢對信王的女人有什麼覬覦之心,他對韓謙與王文謙之間那麼深的算計也不感興趣,但還是很羨慕韓謙從王文謙手裡敲下三千餅金子。

  「你以為我真敢將這三千餅金子裝入自己的囊中啊,那不就是跟出手截楚州往援的軍糧同樣不知所謂了?」韓謙苦笑道,「這筆錢財怎麼算也是殿下的,我暫時拿過來也是先抹平左司墊付的軍資而已。」

  韓謙又跟林海崢說道:「大黑戰死沙場,之前我沒有及時促成他的婚事,是為憾事。殿下賜我還有三個女孩子,你要是願意,便挑一個當媳婦去。不過,既然娶人家為妻,不管出身卑微賤,但禮數不能缺。」

  林海崢還有些矜持,楊欽伸手敲了他一記腦殼,說道:「還不跪下來謝恩?」

  「謝大人。」林海崢撲通跪下來叩謝。

  「你有看中哪個女孩子沒有?」韓謙問道。

  林海崢扭扭捏捏、矜持不語,楊欽便替他說道:「那個叫芸娘的女孩子不錯,我看配得上林海崢。」

  韓謙看林海崢神色頗為意動,便說道:「你找沈漾先生,再討一間院子,讓這個叫芸娘的女孩子住進去——三媒六聘之禮,你請奚夫人幫你們張羅。另外,三個女孩子,要是還有家人被貶為官奴婢,你們此時以我的名義一併去贖買回來!」

  「快將芸娘喊出來,叫我們也看看林海崢這渾貨到底撞了怎樣的桃花運。」馮翊起鬨的說道。

  韓謙抓住馮翊的胳膊,不讓他在這裡胡鬧,說道:「我們去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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