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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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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5 00:5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章 圖窮

  天色漸昏,朔風吹拂,午時被踩踏泥亭的道路,在氣溫降下來,又陸續有凍上的跡象。

  大街上穿著襖衣的百姓,川流不息。

  臘八節過去,年節將近,不管權貴富庶,還是清寒貧戶,心底對年節都還在期盼的,大街小巷都是添置年貨的百姓,即便距離城門關閉的時間就剩半個多時辰,此時還有不少車馬緊趕著入城來。

  小戶人家為辦置年貨,即便趕不及出城,年關時節在城裡找客棧住一宿,也算不上奢侈無度,甚至還會大方拿出幾個銅子,賞賜給街邊的乞丐。

  馮繚陪同韓文煥坐在寬敞、華麗的馬車裡,揭開車簾子看大街上一片盛世繁華,完全沒有半點兇殺獠牙畢露的跡象,彷彿一切的危機都只是他們的幻象。

  離開韓家大宅沒多遠,從一條街巷裡走出數人,馮繚遠遠看見是姜獲,趕忙制止韓家部曲阻攔,讓姜獲進車裡來說話。

  「信昌侯他們出城了?」馮繚問道。

  姜獲適應過車廂裡昏暗的光線,見是韓老太爺坐在馬車裡,行過禮,才嘆氣跟馮繚說道:「侯爺決意出城,直接去桃塢集避禍,只同意讓來不及出城的將領眷屬,往蘭亭巷集結……另外,楚州館的人馬都已經出城了,他們在大集鄉碼頭清晨就在備好兩艘快船,從午前就陸陸續續的將一些重要物資運出城去。」

  在金陵眾人裡,馮繚算是最清楚內情的。

  當初在潭州裡,馮繚就擔心楚州會在沈鶴之死上做文章——沈鶴不管是不是中毒身亡,但他的身份太敏感、太關鍵了,楚州都會抓住難得的機會大做文章。

  這或許是楚州唯一的機會,要不然的話,新帝或為太子,或落入三皇子的囊中,都不會有楚州的機會。

  當時韓謙說他有緩兵之計拖延一下楚州,也確實是穩住楚州三個多月,為潭王府多爭取了三個月的時間。

  但是,楚州再遲鈍,這時候也該有些反應了。

  所以猜到周摯攔街是楚州人馬藏在幕後動的手腳並不難。

  楚州在金陵城明面的人馬都撤出去了,也就是說,不管怎麼樣,就算安寧宮此時還沒有被驚動,還被蒙在鼓裡,楚州都要將這個驚天窟窿給捅破開!

  「大人清晨入宮,極可能已經驚憂到安寧宮,影雀組可有什麼消息傳回來?」馮繚問道。

  姜獲一直都不知道馮繚很早就潛伏到金陵來了,見馮繚連專門潛伏在暗處收買線人盯住牛府、東宮、職方司等要害動靜的影雀組都清楚,想必韓謙真是將縉雲樓一切都說給馮繚知曉了。

  「影雀組向來都潛伏在最深處,但就在剛才,我見勸不動侯爺,回了一趟縉雲樓,已經六道影雀密信送過來,」既然三皇子及韓謙在密令都明示諸事要與馮繚商議,姜獲這時候也直接將六道密信都出示給馮繚看,「崇禮門的守將都換了,鐘毓禮想攜秘詔出宮怕是難了;樞密院、武德司也在他們的控制之下了!」

  兵部虛置,六品以上的武官調任以及禁軍兵馬的調遣之權主要集中在樞密院;侍衛親軍的調動權在武德司。

  安寧宮未必能徹底控制住這兩個衙門,但只要阻止令函發出去,誰都不要想能合法的調動金陵城內的禁軍、侍衛親軍。

  安寧宮先凍結住城內其他大股兵馬的調動,控制住宮城的進出,便將主動權抓在手裡,現在天祐帝到底是怎樣一個狀況,在崇文殿之外的所有人都不清楚,又有幾人敢輕舉妄動?

  馮繚心裡微微一嘆,繼續閱看密信,又遞給韓文煥,問道:「老大人覺得危局還有挽回的可能嗎?」

  韓文煥嘆道:「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道勳應該知道這個道理!」

  「還勞煩姜老大人先帶人去蘭亭巷,我陪老大人去京兆府衙門。」馮繚說道。

  姜獲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什麼,下車後便帶著人手往蘭亭巷趕去。

  縉雲樓潛伏在暗處的密諜、眼線不會驚動,但潭州府現有的府衛以及縉雲樓明面上安排在金陵城內的人手也有小兩百精銳,這些人都受姜獲節制。

  再一個,隨著諸家眷屬撤到蘭亭巷,馮繚擔心趙無忌壓不住場面,還得需要姜獲趕回去坐鎮才行。

  趙無忌沒有果斷聽從他的命令,以致失手被趙闊所制,馮繚也沒有辦法埋怨趙無忌什麼——趙無忌說到底才滿十八歲,以武力強行扣押家主,換了誰能一點都不猶豫?

  只是平時都不怎麼出挑的趙闊,表現多少有些令人震驚。

  京兆府衙門不在皇城之內,而在原光德坊東南隅所改的光德巷之內。

  大楚開國之後,京兆府衙門之後沒有建官邸,幾任京兆尹都是走班。馮繚以往潛藏在暗處,還沒有機會走進過京兆府衙門,看著韓家部曲將馬車栓停在衙門前的拴馬石柱上,似乎都能嗅到滿城血腥氣都凝聚過來。

  馮繚剛要攙韓文煥進大門,聽見馬蹄聲「嗒嗒」從遠處傳來,轉身見趙闊帶著兩人一臉鐵青的策馬往這邊趕過來。

  趙闊掃了馮繚一眼,見馮繚此時能脫困也毫無意外,朝韓文煥行禮道:「趙闊見過太公。」

  「你剛去哪裡?」馮繚眼神凌厲的盯住趙闊的臉,問道。

  趙闊自然不需要理會馮繚,但見韓文煥眼裡流露出相詢之意,說道:「大人差我去勸王文謙留在金陵,王文謙終究是不信大人會擁立信王,已乘船離去!」

  「古之大儒,都言重義輕利,但朝堂之上,一個個冠冕堂皇的人物,勾心鬥角這麼多年,有幾個人不是重利輕義?」韓文煥輕嘆一聲,示意他們先進去再說。

  …………

  …………

  天色將昏未昏,崇文殿內卻已是大燭高燒,散發出一絲甜膩的氣息,但對久居崇文殿內的人,習慣之後,則已經完全感覺不出來的了。

  「大廈將傾,那個賊貨嗅到一絲風聲,就逃出城去了,哪裡有半點顧及陛下的安危?而陛下你卻還千方百計的想著將皇位,將大楚的國祚,傳給那個賊貨所生的賤種!陛下你有沒有想過,這大楚江山,是誰跟你一起辛辛苦苦打下來的?你還記得你一無所有之時,在軍中靠一身蠻力,拚死拚活僅掙得一個指揮的頭銜,是誰不計較榮辱,不計世人譏笑的眼光,拋卻王侯之女的尊貴身份,屈尊嫁給你?又是誰含辛茹苦的替你整治家業,安頓後方,甚至替你守禦城池,幫你撫卹將校,激勵他們效命於你?是誰勸她的親弟弟放棄割據一方的權柄,效命於你,成就你的霸主基業?又是誰在風雪夜發誓今生只疼愛我一個人,是誰發誓要與我共享天下,絕不納其他蕩婦淫貨為妾?陛下你當了皇帝,覺得哀家年老色衰,想三宮六院,哀家也忍你了;陛下你明知道那個賤貨來歷不明,你也留連忘返,哀家也忍你了。渥兒有哪點不好,有哪點比那個賤種差了,有哪點比那個賤種來歷不明了,陛下你竟然要廢了渥兒,立那個賤種為儲,將哀家與你一起掙下的江山,交到那個賤種手裡,卻完全不顧那個賤種登基之後,會怎麼對付哀家嗎?」

  一個尖刻滿含怨氣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傳蕩著。

  鐘毓禮滿身是血的趴在冰冷的磨石地上,他的手筋、腳筋已經被挑斷,傷口直接暴露出來,血還是往外流淌;鐘毓禮張開嘴,血沫直溢,就見他的舌頭也被割去半截,只能啞啞而叫,眼神再是怨毒,卻不抵半點用。

  「你覺得我不像以往百依百順了,你覺得這宮裡用廣陵的老人太多,便將鐘毓禮這條老狗找過來,招攬老卒想要對付哀家了,陛下你有沒有想法,這江山可是哀家跟你一起打下來的啊,在你四處征戰之時,哀家可也是領過兵,守過城池的啊!他們就一點都不顧念哀家往日對他們的恩情?」

  徐後塗滿厚粉的臉,這一刻猙獰而扭曲,充滿著騰騰殺氣,像看死魚似的,盯住半身不遂、癱坐在龍椅上的天祐帝。

  她的眼神凌厲像是刀子一般,想要從天祐帝身上活生生的割下肉來,才解這些年壓抑在心頭沒能宣洩出來的怨毒。

  趙明廷、陳行墨跪在地上,背脊生寒。

  他們伺候徐後多年,知道徐後諸事會留後手,但沒有想到內府局被鐘毓禮視為親信的六名典事裡,有兩人,也恰恰最受鐘毓禮信任的兩人,也是今日陪同鐘毓禮到京兆府與韓道勳密查沈鶴身死真相的兩人,竟然是徐後的人。

  牛耕儒坐在一旁的錦榻之上,也是坐立不安,他更沒有想到從天祐帝在淮南軍任營指揮使時,就一直提拔、重用天祐帝,在天祐帝擔任准南節使度之後,還繼續留在淮南任監軍,輔佐天祐帝的溫暮橋,這一刻如老鴉一般,老眼半眯、一聲不吭的站在徐後的身後。

  「你也不想想當年你什麼都不是,溫大人憑什麼賞識你、提拔你?陛下你當年被孫儒打得跟敗家犬似的,就剩數百兵卒逃回楚州,溫大人又憑什麼像一條忠誠的老狗似的,拿出全部家當助你重新招攬部曲?你這一切得來太容易,就真以為自己是天命所歸,就真以為所有人都該是欠你的,所有人都該得對你百依百順,所有人都得任著你出爾反爾?就算渥兒荒嬉無能,就算我弟弟真有謀反之心,陛下你心裡想想,這大楚的江山即便真是換我徐家來坐,是不是也算是兌現陛下你當初對哀家的承諾?」

  天祐帝張了張口,但中毒已深的他,舌根麻痺,已經不能清晰的吐出半個字來,只能勉強顫巍巍的抬起手。

  「拿筆墨伺候陛下。」徐後彷彿一頭雄鷹高踞崇文殿之中,示意侍立左右的兩名內府局典事,將筆墨拿給天祐帝,看這條老狗臨死之時,還有什麼遺言留下來。

  一人遞上醮過墨的筆,一人托著宣紙湊到跟前,就見天祐帝拼盡全力,歪歪扭扭的寫出數字:

  「朕可擬詔,但你要立誓,大楚江山僅可傳楊氏一族!」

  「陛下你忘了,即便沒有陛下你親筆所書,但有溫大人、牛大人二位大臣代為擬詔,朝臣誰敢質疑?」徐後不屑一顧的說道。

  天祐帝又歪歪扭扭的寫道:「韓道勳不會信,你們也鬥不過韓道勳!你們誰能在四年之前就布下敘州之謀輔佐三兒?溫暮橋有問題,韓道勳就暗示過朕,可恨朕未能信他!」

  老眼微眯的溫暮橋這一刻也是驟然睜開眼。

  牛耕儒與跪在龍椅之旁的趙明廷也是暗暗心驚:

  是啊,誰能想到當年韓道勳在廷上諫驅飢民,竟然是為三皇子謀龍雀軍的兵權,誰又能想到韓道勳外放敘州這一偏隅之地,後續竟然會導致三皇子統兵削藩等一系列的變化?

  韓道勳太強了,這人非除掉不可,絕不能讓他出城去!

  眾人相疑之際,誰都沒有注意天祐帝黯然無光的眼瞳裡藏著最後一絲尚算凌厲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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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6 19:54: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一章 奉詔

  「安寧宮聯合太子及牛耕儒,已經將崇禮門控制起來了,不會有什麼秘詔能出崇文殿了!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馮繚站在京兆府的內堂之上,苦苦勸說道,「大人倘若想少死些人,此時保住有用之身,撤到桃塢集,或能與信昌侯李普共掌兵權……」

  雖然多次外遷,但潭州護軍府在桃塢集屯營以及長春宮的莊院,猶掌管著八千餘兵戶。

  這些兵戶裡,雖然有六千餘健勇編入現役,此時還駐紮在潭州等地,也是韓謙建議三皇子以輪戍名義要撤回金陵的那部分人馬,但這部人馬的調動需要時間,短時間難以趕回來應急。

  不過,緊急之時將桃塢集屯營軍府及長春宮所有的兵戶、屯戶都撤入秋湖山別院,還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抽調五千多丁壯編入現役。

  信昌侯李普趕著第一時間出城,除了畏死逃命外,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兵戶都撤入秋湖山別院,將這些可用的丁壯組織起來。

  這些丁壯絕大多數人接受過多次輪訓,甚至有一半以上的人參加過荊襄及削藩戰事,秋湖山這幾年都要修築堅固的城壘外,也有大量的兵甲戰械儲備,真要能在第一時間將這些人手組織起來,戰鬥力不會比禁軍、侍衛親軍稍弱。

  三皇子不在,信昌侯李普當然是這部兵馬的主將,但韓道勳這時候撤出城去,得姜獲等人支持,再以韓道勳與韓謙父子在軍中的聲望,是有資格與信昌侯李普共同掌握這支兵馬的。

  這樣的話,至少能限制信昌侯李普掌握這支兵馬,將金陵城內的形勢攪得更混亂。

  「你們出城去與信昌侯會合,爭取最短的時間內,將這部兵馬拉出來。我現在就去見溫大人,溫大人乃是樞密副使,聲望不在牛耕儒之下,而其子溫博掌握左武衛軍,只要溫家父子能調動左武衛軍守住崇信門,與鎮遠侯楊澗所控制樓船軍水師大營互為犄角,叛軍就難以猝然間控制金陵全城,到時候你們率兵馬過來增援,支撐到信王率楚州兵馬趕來,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韓道勳說道。

  韓道勳看過縉雲樓密探傳遞過來的最新消息,知道鐘毓禮持秘詔出宮跟他會合的可能性極低,但他並不想出城,而是要馮繚護送他老父親先去蘭亭巷,跟蘭亭巷集結的眾人會合後想辦法出城。

  那樣的話,三皇子一系在東城外還能集結六七千人的戰力。

  這麼一來,即便其他的禁軍、侍衛親軍受矯詔誘騙倒向安寧宮,他們也能確保金陵不完全落入叛軍的手裡。

  到時候只要堅守到楚州兵馬趕到,還是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鎮壓叛變,使金陵少受戰火摧殘。

  「溫暮橋與溫博父子,恐怕是不足信了,大人去找溫暮橋,很可能會自投羅網。」馮繚說道。

  「溫暮橋也不足信?」韓文煥昏花的老眼這裡也猛然睜開,溫暮橋乃是天祐帝崛起江淮最早的支持者與追隨者,與牛耕儒一起主持樞密院,他不知道馮繚怎麼就斷定溫家父子不足信了。

  「安寧宮及太子東宮午後為篡位做了很多的安排,但沒有一件是針對左武衛軍的。我懷疑即便溫家父子沒有問題,安寧宮也必然在溫家父子身邊安排了後手,確保能在第一時間除掉他們,」馮繚說道,「事實上這也是少主最擔心的地方所在,安寧宮那位與陛下相處的時間太長了,長到讓人根本不知道陛下所信任的人裡,有沒有是忠於安寧宮的奸細;內府局也不例外。沈鶴中毒身亡的消息,當時已經沒有絕對可靠的渠道,密奏陛下知曉!」

  「……」韓老山等人面面相覷,心裡都想,難道金城陵裡已經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了?

  「我馮家對陛下可謂是忠心耿耿,卻遭受橫來飛禍,差點滅族,試想朝中將臣裡還能剩幾人對陛下忠心耿耿?」馮繚感慨道。

  韓文煥嘆了一口氣,他不得不承認馮繚所言不假,要不是他韓家捲入爭嫡極深,他也不會去管天祐帝的死活。

  「鎮遠侯楊澗呢?」韓道勳平靜的問道。

  「最新情報顯示楊澗剛派人將家小接出城,應該是察覺到宮裡的異常,目前看來跟安寧宮沒有勾結,但不要說樓船軍登岸沒有多少戰鬥力了,以楊澗的秉性,沒有秘詔,甚至說沒有陛下的面諭,他可能最終會選擇觀望。」馮繚說道。

  鎮遠侯楊澗是楊氏宗親,又是天祐帝一手提撥起來的嫡系不假,但不意味著在大勢已失、難挽狂瀾之時,楊澗不會識時務為俊傑、做出新的選擇。

  「吳俊、寇師雄等將呢?」韓道勳問道。

  馮繚潛伏金陵兩個月一直都在為最壞的情形做準備,對駐守京中的禁軍及侍衛親軍諸將都進行深入的研究,不得不給韓道勳潑冷水道:「少主說過,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朝中更多人都盼望最為難熬的幾天趕緊過去,該拜新帝趕緊拜新帝吧?」

  「那謙兒是否說過,迫不得已之時,太子繼位或許是大楚社稷受傷害最小的一種選擇?」韓道勳盯住馮繚,問道。

  馮繚低下頭,避開韓道勳直指人心的眼神。

  「馮繚,你回答我的問題。」韓道勳厲聲問道。

  韓文煥坐在太師椅,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盯住馮繚。

  馮繚的回答很關鍵,因為韓謙內心的真實意圖,目前只有馮繚最為清楚。

  倘若韓謙也以為太子繼位是迫不得之下的一個務實選擇,那韓謙便有可能會去勸三皇子選擇隱忍,甚至勸三皇子也擁立太子登基。

  這麼一來,信王在楚州受到孤立,極可能就會放棄舉兵。

  這將能使得大楚皇位能夠順利的傳續下去,將大楚的問題拖到徐後亡故之後再解決,而不至於立時四分五裂,使江淮大地陷入腥風血雨之中。

  徐後年齡也不小了。

  「我也問過少主這個問題,但少主說太子病體孱弱,非長壽之相,而徐後、信王皆不足以信賴。」馮繚抬起頭來說道。

  韓文煥疑惑起來,都懷疑馮繚心懷怨恨有意隱瞞,沒有吐露實情,不明白韓謙怎麼就認定暫時的隱忍並非務實的選擇了?

  誰坐那把龍椅,真是重要嗎?

  這時候家兵領了一人進來。

  看到這人,韓老山、趙闊等人都禁不住又驚又喜。

  韓道勳眼瞳裡閃過一絲疑色,問來人道:「周典事,你怎麼出宮來了,鐘大人可有將諸事真相稟於陛下知曉?」

  來人從懷裡取出一幅貼身所藏的黃綾,遞給韓道勳,說道:「我正是為此事而來,這是陛下的手詔——陛下要韓大人持此手詔,立即去見溫大人依詔行事!」

  「即便安寧宮所有猶豫,但陛下絕不可能有擬詔的機會!」馮繚狐疑的盯住來人,懷疑此人已經被安寧宮收買,此時持偽詔誘騙韓道勳入彀,質問道,「你是何人?」

  「韓大人自然知道我是何人。」來人年歲不少,頭髮已經有些斑白,面對馮繚的質疑,卻是鎮定以對。

  「他是鐘毓禮大人手下的內府局典事周斌周大人,午前就是他與趙闊一起去驗看沈鶴的屍骨。」韓老山在一旁替馮繚解釋道。

  「是陛下的手跡不假……」韓文煥雖然致仕多年,但對天祐帝的手跡還能辨認出來,但他們剛才已經斷定鐘毓禮不可能難有出宮的機會,他手下典事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攜詔出宮來?

  而他們也判斷溫暮橋、溫博父子可能已經出了問題,手詔卻又明確要韓道持詔去見溫暮橋?

  「趙闊,你先領周典事下去歇息。」韓道勳吩咐趙闊說道。

  趙闊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陪同周斌先退出內堂。

  「大人,即便是陛下的手跡,也必然是陛下受脅迫所擬的偽詔。」馮繚他更相信縉雲樓所蒐集的情報,周斌攜來的這份手詔疑點太多,他只能如此猜測。

  「陛下是何等人物,豈會受人脅迫?或許陛下也覺得太子繼位,是當下迫不得已的務實選擇吧!」韓道勳抬頭望向屋外的庭院,看向父親韓文煥,問道,「父親,你覺得呢?」

  韓文煥唉聲說道:「前朝太宗受封秦王時,於玄武門誅太子、齊王,高祖立其為儲君,也算是迫不得已的務實選擇吧?」

  「不管怎麼說,大人絕不可奉詔!」馮繚驚心說道,「倘若大人推測不假,陛下不得以選擇太子繼位,那大人在陛下的眼裡,就是要先除去的禍根!這手詔是誘大人入彀的陷阱。」

  「不奉詔,便是抗命,城門已閉,所有聚集蘭亭巷的眷屬家小便皆成亂黨、難以脫身,他們動手也不會有一絲猶豫,」韓道勳哂然一笑,說道,「而即便陛下已做決定,前往見溫暮橋是陷阱,以我一身換金陵戰劫消彌,也是大幸,總不能世間皆是顧惜己身的聰明人吧……」

  馮繚慚愧低下頭;趙闊這時候剛將周斌安頓在外面的僚房裡,將跨入門檻時聽到韓道勳這話,神色也是一滯。

  看到父親韓文煥有話要說,韓道勳說道:「父親你知道我畢生心志,不要勸說我;溫暮橋那邊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走一趟。」

  「你此去無疑是與虎謀皮!」韓文煥顫巍巍說道。

  「與虎謀皮又能如何?梁軍虎視耿耿,眼下也只能寄望諸方心裡還能存一絲顧忌了。」韓道勳說道。

  韓道勳吩咐韓老山說道:「你準備筆墨,我寫一封信,你與趙闊一起交給謙兒,到時候你們都去蘭亭巷,我隨周典事去見溫大人即可。」

  「老爺,不能奉詔啊……」韓老山帶著哭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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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迂腐

  「老三呢?」

  看到趙闊、韓老山等部曲都隨父親、馮繚他們趕到蘭亭巷,卻獨獨沒有看到老三韓道勳的蹤影,韓道銘不知道京兆府衙門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震驚的問道。

  「內府局典事周斌持陛下手詔,要大人去見溫暮橋,我們懷疑陛下已受安寧宮控制,溫暮橋也不值得信任,大人還是堅持獨自與周斌去見溫暮橋!」馮繚說道。

  「老三怎麼那麼迂腐?宮城諸門的守將,都已經換上安寧宮的人,目前樞密院正發出新調令,撤換皇城的守將!石延道那頭老狐狸嗅覺最靈敏,午後就找藉口離開政事堂,回府就下令關閉府邸大門,禁人出入,胡華章、石崇海等人反應要慢一些,但此時也已經各自回府召集家兵、緊守門戶……」

  韓道銘雖然第一時間被馮繚說服,帶著家人退到蘭亭巷,但他身為吏部侍郎,也有他的信息來源。

  更何況六部衙門都在皇城之內,皇城諸門防禦以及臨近樞密院及政事堂的宮城諸門的守衛發生異常變動以及宰相石延首及六部尚書等大臣們將晚時一系列的異常反應,韓道銘安排人去打聽,還是能以最快的速度進行確認。

  而此時職方館聚過來盯住蘭亭巷的密探也越來越多,在諸多巷子口藏頭露尾,韓道勳都擔心天黑之後,就極可能會大軍過來強攻蘭亭巷。

  到這時候韓道銘也能確認皇宮已經落入安寧宮的控制之下,雖然他們不知道陛下的真實狀況,但周斌能輕易攜詔出宮,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韓道銘沒有想到老三會這麼蠢、這麼迂腐!

  馮繚等人眉頭跳了跳,忍住沒吭聲。

  「韓大人如此用險,是否覺得陛下在宮裡已經做出決定,要傳位太子?」溧陽侯楊恩與鄭暢從焦慮不安的人群裡走出來,問馮繚。

  「楊侯爺?」馮繚記得他沒有安排人去接溧陽侯楊恩,暗感他或許當時是正跟大理寺少卿鄭暢在一起,才被趙無忌一起接到蘭亭巷來的吧。

  「我家大人是如此猜測,但到底是不是,誰都不知道宮裡此時的實際情況。」馮繚說道。

  皇宮完全被安寧宮控制住,沒有消息能傳出來,就彷彿是一隻黑箱,令人難以揣測宮裡具體的情形。

  「韓大人隨周斌去了溫暮橋府上,還是去了皇城裡?」楊恩問道。

  「去了溫府。」馮繚說道。

  「驢蛋,牽馬過來,我們去見溫暮橋!」楊恩說道。

  「楊侯爺……」韓道銘震驚喊道,他想要勸阻楊恩莫要意氣用事。

  「大楚好歹暫時還算是咱楊家的,我楊恩可沒有臉陪你們逃出城去呀,」楊恩哂然一笑,回頭見今天隨他出門的家兵畏畏縮縮躺在後面沒有動靜,罵道,「怕死的驢貨,你牽馬過來,我一個人去見溫暮橋。」

  馮繚待要勸楊恩,暗中叫韓文煥拉了一下衣襟。

  他瞬時明白過來,倘若溫暮橋真有問題,大人與楊恩同時落入他們的彀中,他們想要名正言順的讓太子繼位,也不會毫無顧忌的大開殺戒。

  也許他們先退到桃塢集去待命,留大人與楊恩跟安寧宮及溫暮橋、牛耕儒等人周旋,說不定最終能拿出一個大家都能妥協接受的方案出來。

  大人不就是奔著這一絲渺茫的希望,才毅然前去見溫暮橋的嗎?

  現在讓溧陽侯楊恩再過去,多少能增添些勝算吧?

  …………

  …………

  「不好,徐安瀾帶了一隊人馬,趕去了東華門!」

  楊恩孤身一人騎馬剛離開蘭亭巷,韓鈞、韓端倉促趕到前院來,慌然說道。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金陵城九門照律都已經關閉起來,但他們持有京兆府的關防令符,只要守值城門的將校願意故作糊塗,或者願意賣三皇子這邊一個人情,看到京兆府的令符是可以打開城門放行了。

  徐安瀾作為徐氏的嫡系子弟,作為太子東宮的兵曹參軍、親事府典軍,作為太子親衛的統領,他親自率領一隊人馬趕去東華門,必然是要接掌東華門的守禦,必然是要第一時間切斷蘭亭巷與桃塢集的最近聯絡通道。

  而控制石塘河出城水道的東華門水關,也是隸屬於東華門駐軍的守衛體系之內。

  此時聚集到蘭亭巷來的諸家及將校眷屬家小,總計有九百餘人,其中主要還是婦孺;集結起來勉強能戰的府衛家兵,也就一千二百人。

  這種情況下,大隊人馬要是穿街過巷出城,其速度遲緩、亂糟糟一團是不難想像的,叛軍隨便派一隊人馬盯過來,就能令他們寸步難行,輕易就能將他們打得潰不成軍。

  利用石塘河碼頭停泊的兩艘快速戰帆船以及其他貨船,裝載諸家眷屬出城,是最現實的選擇。

  鎮遠侯楊澗午後也派人將家小接到樓船軍水師駐營去了,有可能是鎮遠侯楊澗得到提醒,也有可能是楊澗覺察到異常,不管鎮遠侯楊澗有沒有膽量為天祐帝一搏,但此時能肯定鎮遠侯楊澗此時沒有跟安寧宮有勾結。

  也就意味著叛軍此時在城裡所直接掌握水營戰力極為有限。

  九百多婦孺躲到船艙裡不會產生什麼干擾,有一千兩百多戰力登船,再集結貨棧的兩百多船伕水手,經水道出城去桃塢集,是最安全也是最便捷的選擇。

  現在東華門水關已經叛軍控制住,除了東華門水關外,金陵城還有另外兩處水關能夠走水道出城。

  韓鈞、韓端也顧不得三叔韓道勳為何沒有隨老爺子他們回來,也顧不得問溧陽侯孤身騎馬跑去哪裡,只想著老爺子與父親、鄭暢趕緊決定他們現在就乘船出城。

  再拖延下去,等叛軍控制住另外兩處水關,他們就將成甕中之鱉!

  「怎麼樣,我們走北勝門出城?」鄭暢這時候才將諸多事理順過來,內心驚惶還沒有徹底平復下來,多少有些進退失據,但眼前在蘭亭巷能拿主意的也就他與韓道銘與韓家老爺子韓文煥了。

  「北勝門水關守將是禁軍都虞侯顧煥玉,其父顧廷曾與我老夫共事多年,顧煥玉應該會賣老父一個面子。」韓文煥說道。

  「走北勝門要經過受左武衛軍控制的桃華橋!溫暮橋、溫博父子要是已被安寧宮策反,他們多半急於向新主人表忠心,而悍然在桃華橋附近伏擊我們!」馮繚說道,「倘若禁軍諸將都不能信,少主是主張我們直接撞開東華門水關出城!」

  「撞開東華門水關出城?你以為敘州所造的戰船,能比深嵌入石城的水關鐵柵門,還要堅固?」韓鈞難以置信的質問道。

  「這是金陵水道圖,走北勝門,有四五處狹窄水道,極易受伏擊,而船從城裡穿行,速度快不了,最快也需要兩個時辰,才能從蘭亭巷趕到北勝門水關,這麼長的時間,足夠安寧宮從容不迫的寫好撤換守將的詔令,將顧煥玉撤換掉!」馮繚讓一名奚氏少年將金陵水道圖拿出來,鋪給韓道銘、鄭暢及老爺子韓文煥看。

  雖然韓家主要部曲及潭王府衛及縉雲樓的精銳斥候在姜獲的統領下,都由他馮繚指揮,但這部分人僅有三百多精銳。

  除此之外,諸家的家兵部曲,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只會聽從官銜最高、聲望最重的韓老太爺、鄭暢及韓道銘的命令行事。

  走哪條水道出城,馮繚首先還是要先說服韓老太爺、韓道銘及鄭暢。

  「但也比妄圖撞開東華門水關,要現實一些吧?」韓鈞說道。

  「少主留在金陵待命的黔陽號戰帆船,除了船首所裝數千斤重的鐵犁撞角外,整艘戰艦的艦艏部位,用兩三萬斤的精鋼構件從內部加固過來——雖說東華門水關的鐵柵門粗如手臂,但所用是劣鐵,浸入水中數年沒有更換,此時已經鏽跡斑斑,雖然之前無法嘗試,但應有一定的把握撞開!」趙無忌甕聲說道。

  趙無忌此時很是沮喪。

  韓謙為這刻制定好種種預案,但就是他太猶豫,以致為趙闊所制,沒有第一時間將家主扣押下來。

  「你們去看戰船能不能承受劇烈撞擊!」韓文煥年紀太大,經歷今天的折騰,身體已經感受不適,韓道銘與鄭暢商議片晌,便要韓鈞、韓端隨趙無忌先去看那艘戰帆船的情況。

  要是韓謙提前安排留在蘭亭巷待命的這艘戰帆船,恰如趙無忌所說的這般厲害,卻是值得冒險雲撞開東華門水關。

  畢竟叛軍也絕對想不到他們會直接驅船去撞東華門水關的鐵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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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秋湖山

  從東華門水關闖出來,石塘河的水道便開闊起來,兩岸楊柳樹在稀微的星光下依稀可見。

  船工水手重新將過水關涵洞時折倒的桅杆重新豎起來,七手八腳的重新掛起船帆,加快往沿河東進的速度。

  雖然一部敵騎從東華門追出來,馬蹄聲像是雷霆在暗夜裡震動,但出東華門後一直到赤山湖,他們先派出去的斥候看到沿途都很乾淨,沒有武裝戰船出沒,眾人也不怕騎兵能躍過七八丈寬的水面,縱跳上船廝殺。

  為防止叛軍騎兵持弓射箭,有女牆、戰棚遮閉的兩側戰帆船靠南岸而行,掩護四艘缺少防護的商船。

  眾人站在船尾,眺望西面數百步遠的水關城頭,這時候不斷有更多的兵卒登上去,兵甲弓戟在成百上千的火把映照下閃爍著凌厲的寒芒,令人心顫。

  眾人也是暗感僥倖,幸虧在叛軍增兵之前撞斷鐵柵門,從水關衝出城來;也虧得東華門原有的守軍對倉促間持樞密院密令接管東華門守衛的徐安瀾心存遲疑,並不十分信任,沒有斷然利用水關城頭現有的防禦設施進攻他們。

  要不然的話,即便能殺出城來,也免不了會有傷亡。

  被當作破障前鋒的黔陽號,撞開徐安瀾緊急調來鑿沉的幾艘烏篷船,撞開水關的鐵柵門,那鐵犁似的巨型撞角脫落,沉入水底,船艏部位的大量厚木板都撞崩裂、掉落,暴露出來的精鐵構件也被撞得嚴重變形,戰船的第一、第二槽艙都被河水湧進來。

  不過,黔陽號共分十二道水密槽艙,目前只是速度放緩,並不影響繼續前行。

  敵騎並沒有追出多遠,緊貼著河岸稀稀落落射了一通箭,看到並無什麼效果,便往東華門方向撤了回去——對安寧宮而言,當務之急還是第一時間掌控住金陵城內的局勢。

  摸黑夜航,一個半時辰後才到龍華埠。

  從荊襄戰事之後,龍華埠就工入桃塢集屯營軍府,船到龍華埠,就算是進入桃塢集屯宮的地界。

  這時候能看到一隊人馬從西北方向稀稀疏疏的會聚過來,看這些人拖兒攜女,隔著十數丈的水面喊話,確認是接到信昌侯李普及小王妃命令後,從長春宮莊院方向撤過來的莊戶。

  他們這批人差不多是最後一撥,之前有一千五六百戶莊戶,已經進入桃塢集屯營軍府。

  不過眾人抵達龍華埠還不算完事,並不能鬆懈下來。

  桃塢集屯營軍府佔地極廣,南臨赤山湖、背依寶華山,擁有耕地便達二十餘萬畝,從最西側的龍華埠到最東側的靜山庵,地形狹窄長達三十餘里。

  屯營軍府的治所在秋湖山別院的南面,所有的莊戶、屯戶都要撤到秋湖山進行集結、整編。

  數艘船繼續往前航行數里,便進入赤山湖。

  半個時辰之後,抵達桃塢集屯營碼頭,馮繚與姜獲陪同韓道銘、韓文煥、韓道昌、鄭暢等人登岸,先往軍府治所去見早一步出城撤過來的信昌侯李普以及世妃、小王妃李瑤。

  軍府治所實是一座東西長約七百步、南北寬約三百餘步的城壘,可準確的可以說是一座治城,又恰到好處的封出秋湖山別院出山的溪谷。

  軍府治城規模不大,僅能容納三五千人,但穿過去則是秋湖山別院及匠坊所在,一直往寶華山深處延伸,二十里外的煤場也算是秋湖山的範圍。

  秋湖山四周的山脊隘口,據險建有九座堅固的哨院關隘,與軍府治城共同形成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

  軍府的兵戶從龍雀軍初建、控制疫源開始,都處於嚴格的軍事管理之下。

  信昌侯李普趕過來,在天黑之前,就將分散於軍府之外二十四座屯寨的近七千餘兵戶、逾四萬男女老少,都撤到軍府背後的秋湖山別院裡安置下來。

  雖然秋湖山別院裡還亂糟糟一團,但至少不用擔心會被叛軍騎兵突殺進來,殺得男女老少措手及防、鬼哭狼嚎。

  此外,六千丁壯也在治城內組織起來,分放兵甲戰械,也分出一隊隊甲卒去守四周的哨院閃隘,這時候還分出小股人馬出治城,用車馬將分散的糧穀等物資,從大大小小小的屯寨收攏過來。

  馮繚他們趕過來,軍府治城已經熬過最混亂的兩三個時辰,這時候恢復一些森嚴的秩序,也將左右的局勢掌控下來。

  如此高效的集結速度,也是令人瞠目結舌。

  此時有十數騎兵在赤山湖北岸遊蕩,不要問就知道是職方司派出來的探子,但他們沒有敢逼近守備森嚴的治城,也沒有敢騷擾繼續往治城方面撤入的小股莊戶。

  畢竟在得到正式的命令之前,底下的基層武官是不敢擅開殺戒的,更不要說強攻防守嚴密的軍府治城了。

  很顯然,安寧宮那邊完全沒有意識到桃塢集屯營軍府這邊整備兵馬的速度會這麼快吧?

  要不然的話,換作誰都會第一時間派精銳騎兵將這邊給踏平掉,不會令其變成一顆頑固的釘子紮在自己肘腋之下。

  馮繚早就看過桃塢集屯營軍府詳細的資料,但他受韓謙指派再回到金陵時,軍府治城、匠坊等都完全受信昌侯府一系的人馬管治。

  之前用來安置秘曹左司兵房、察子房的場所,由於完全併入縉雲樓,則從秋湖山這邊撤消掉了,馮繚也就一直沒有機會進入秋湖山內部一窺其秘。

  然而這一切的體系,都是以《疫水疏》為指導原則,由韓謙與沈漾二人在桃塢集共同推動完成,但信昌侯府之所以能摘走桃子,也是由於當初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為這一體系的建立提供了絕大多數的資源——屯營軍府的基層小吏,也主要是信昌侯府一系的人。

  韓道勳、韓道昌他們在路上,也一直都在擔心他們撤到秋湖山,安寧宮隨後會派兵追殺過來,而他們又沒有兵馬可以依賴。

  在看到治城城牆之上兵甲整飭、刀戟凜冽,才算是稍稍放寬心,至少今夜可以不用作喪家之犬,繼續倉皇逃命了。

  眾人拜見過世妃,便在治城公廳裡分列而坐。

  「韓大人奉詔去見溫暮橋了?」信昌侯李普聽馮繚、姜獲說過城裡的最新動態,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這一刻都能擰出一把水來。

  姚惜水與黑紗夫人站在世妃身後,她們不方便在這樣的場合直接指手劃腳說出來。

  即便是世妃此時也要表現出一副不恥下問、諸事由大臣議決的姿態,但信昌侯此時的反應,姚惜水心裡清楚這是為什麼。

  天祐帝被控制之下,選擇傳位太子,對他們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更何況韓道勳竟然真的奉詔去見溫暮橋了。

  要是韓道勳、溫暮橋以及隨後趕去的溧陽侯楊恩等人,最終都決定奉詔,召集朝臣擁立太子登位,那他們算什麼?

  他們要怎麼做?

  姚惜水注意到世妃抓住太師椅扶手的手青筋暴露,能從側面看到她眼眸裡深深的恐懼跟怨毒。

  此時誰都不能忽視韓道勳、韓謙父子在三皇子心目裡的地位了。

  就算三皇子不再信任韓道勳、韓謙父子,但韓道勳、韓謙決定放棄三皇子,與安寧宮妥協,改擁立太子以換取顯赫權勢,對潭州將是極其慘重的打擊!

  「消息既然無誤,李侯爺,現在該做決定了,該有捨棄了!」世妃王夫人這一刻終於開口說道。

  馮繚心裡一驚:

  現在軍府治城裡裡外外都是信昌侯府的嫡系,最終的決定權自然是在信昌侯李普的手裡,但世妃開口說「消息無誤」是怎麼回事?

  難道信昌侯、世妃他們之前就已經有聽到消息說大人奉詔去見溫暮橋了,只是等他們過來進行最後的確認?

  「韓老太爺年歲己大,精力或有不濟,馮繚,你與姜老大人伺候韓老太爺下去休息吧?」信昌侯李普臉色陰沉的要馮繚、姜獲攙扶韓老太爺先離開。

  馮繚滿心狐疑,他隱約能猜到信昌侯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但他連官身都沒有,信昌侯李普要將他從公廳大堂驅逐出去,他也沒有藉口硬賴在堂前不走。

  姜獲雖然還掌握著潭王府衛及縉雲樓的斥候,但他與馮繚、趙無忌所率領的人合在一起,也就三百精銳,又沒有明確跟信昌侯李普、韓道勳、鄭暢分庭抗禮的官身跟聲望。

  更何況世妃王夫人還在場。

  在講究孝道的當世,即便是三皇子也不能隨便忤逆世妃王夫人。

  他們此刻在秋湖山就變得無關緊要,除了聽命行事外,已沒有什麼話語權。

  「走吧!馮繚你扶我下去休息!」韓文煥卻沒有什麼遲疑,聲音越發蒼老的吩咐馮繚道。

  馮繚與姜獲百般不願,也只能先扶韓文煥出去。

  趙闊、韓老山、趙無忌、韓鈞、韓端等人安排好府衛部曲,這時候都守在外面的院子裡,沒想到大堂裡還有議事,馮繚、姜獲二人竟然先扶老爺子先出去。

  「祖父怎麼就先出來,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韓鈞問道,他想進去問個究竟,但又有些猶豫。

  「我已經老得不管用了,坐也坐不住了,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出不了什麼主意。」韓文煥顫巍巍的拄著枴杖,嘆氣說道。

  「太公是已經知道他們會做怎樣的決定?」馮繚之前遲疑,是不確定韓文煥的態度,還想著先出來跟韓文煥商議,沒想到韓文煥實際上已經想明白留在大堂裡的這些人會做怎樣的決定。

  「道勳有自己的選擇、堅持,在他眼裡社稷黎民比宗族,甚至比那個位子最終由誰去坐更重要,但這只是他最後的掙扎、堅持,只是困獸猶鬥,而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這般!」韓文煥渾濁的老眼望著暗沉的夜空,沙啞的說道。

  韓老山、趙老忌怔立當場,隱隱約約,猜不透老太爺與馮繚語氣沉重在說什麼。

  「少主是不會接受的!」馮繚說道。

  「謙兒應該能理解這樣的決定吧?」韓文煥疑惑的說道。

  「馮繚已無能為力去改變世妃、信昌侯與大老爺他們徹底放棄大人的決定,但世間沒有人能看透少主。」馮繚陰沉的說道。

  「什麼?世妃他們要放棄大人?他們要怎麼放棄大人?」韓老山心裡又是震驚又是困惑茫然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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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合流

  趙闊手握佩刀,大步往廊下走去,要衝進大堂,卻被廊前的數名侍衛橫刀攔住。

  這時候大堂的門扉未閉,趙闊的眼瞳陰沉的盯住大燭高燒的大堂裡。

  韓道銘、韓道昌二人站在信昌侯李普的下首,看到趙闊要闖進來,沉聲喝道:「趙闊,你要幹什麼?」

  趙闊將佩刀推到身後,說道:「要不是大人奉詔去見溫暮橋,我們沒那麼容易闖過東華門水關,請大老爺、二老爺三思而行。」

  「你想說什麼?」韓道銘臉色陰沉下來。

  趙闊繼續說道:「王文謙與信王可以頒布檄文,邀天下人共向安寧宮那妖婆討罪伐逆,信昌侯李侯爺與世妃可以頒布檄文,邀天下人向安寧宮那妖婆討罪伐逆,但大老爺、二老爺,你們要是參與這事,少主決定不會饒不了你們!」

  「混蛋,這等大事,輪得到你這個奴才胡說八道?」韓道銘見趙闊敢拿韓謙來威脅他們,氣得額頭青筋直跳,吩咐守在外面庭院裡的韓族家兵,喝道,「快將這放肆的奴才轟出去,真是丟我們韓家的人!」

  「不用勞煩你們!」趙闊眼睛盯住韓鈞身邊的幾個家兵,不怒自威,叫這麼人不敢真上前揪住他將他拖出去。

  「我們也是無奈,請趙爺理解。」幾個家兵抱歉的說道,伸手請他自己走出去。

  「請恕趙闊不能伺候老太爺跟前,」趙闊朝韓文煥拱拱手,又朝趙無忌說道,「趙無忌,你率奚氏少年隨我走!」

  「檄文?」韓老山的思緒還在停留在趙闊對堂內之人的斥責上,彷彿被雷擊一般,震立當場。

  他這時候也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了。

  信昌侯他們要做的,實際上就是不管陛下是不是被迫接受現實,是不是決定傳位太子,他們都會代表三皇子潭王傳檄天下,向天下宣告安寧宮及太子叛逆謀反、囚禁、加害陛下之事,切斷掉最後一線與安寧宮及太子進行斡旋、妥協的可能!

  這也相當於斬斷韓道勳最後一線生機。

  只是這時候趙闊拉著趙無忌要去哪裡?

  馮繚眼神陰沉的看了趙闊好一會兒,最後還是跟姜獲說道:「姜老大人,沒有你手裡的那枚縉雲戒,無忌他們潛入城裡無法聯絡影雀。」

  姜獲輕嘆一口氣,將手裡一枚鐵戒指摘下來遞給趙無忌,又附耳將幾個關鍵人名說給他聽。

  韓鈞、韓端這時候明白過來,趙闊與趙無忌要帶著人潛入金陵城,伺機營救三叔,他們可以將趙闊他們轟出去,不讓這兩人在這裡放肆,卻也不能阻攔這兩人帶著人潛進城去。

  再說趙闊放肆的話雖然令他們憤怒,但也勾起他們內心深處的恐懼,心裡自我安慰道,要是趙闊、趙無忌真能將三叔救出城來,對韓謙也是有交待。

  趙闊、趙無忌帶著人離去,馮繚也只能扶韓文煥先退下去。

  到這一步,接下來他能再做的事情已經很有限了,趙闊、趙無忌他們離開後,也不會有多少人會聽他指手劃腳,他只能看著最慘烈一幕徐徐拉開序幕。

  有時候局勢看上去總有一線生機,值得去搏一把,但轉眼看生機又被一群人活生生的葬送掉。

  韓謙是否早就看透這些事、這些人,才一開始就照最壞的情形打算?

  只是韓道勳總是不甘心吧?

  馮家致禍,馮繚心裡一直都有怨恨,巴不得楊家父子兄弟自相殘殺,而此刻眼看著亂局將成,他心裡卻又沒有半點的爽快。

  馮繚看了一眼暗沉的星空,也不知道這暗沉如墨的夜還要過多久才能揭去。

  韓鈞、韓端兩人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先退下去,將走未走時,就見有一名侍衛從公廳大堂裡走過來,說道:「娘娘、侯爺請二位公子進大堂議事。」

  馮繚回頭看了韓鈞、韓端兩人一眼,心裡只是一笑,看向韓文煥低聲說道:「信昌侯以為將大老爺、二老爺都拉上他們的戰船,跟他們站到一起,能有什麼用?」

  「我老了,誰會聽我這個行將朽木之人的話?」韓文煥囔囔自語似的低聲說道,顫巍巍的往外走去。

  馮繚回頭看到大堂之內韓道銘那張枯瘦之臉,被燭燈照得格外-陰翳,眼角微微一跳,也終不再多說什麼。

  …………

  …………

  韓鈞、韓端被世妃、信昌侯李普留下來議事,這叫他們被折磨了大半天、痛苦得直想呻吟的心臟,如同注入一劑強心針,整個人都振奮起來。

  待庭院裡閒雜人等都清空中,信昌侯李普朝隔壁側廂房裡喊道:「殷知事,請出來吧?」

  韓鈞這才看到楚州館知事殷鵬身穿一襲布袍,揭開簾子走進公廳,馮繚、趙闊明明說此人已經隨王文謙渡江到北岸去,沒想到他此刻竟然在秋湖山。

  「娘娘、李侯爺,殷鵬所傳來的消息沒有詐你們吧?」殷鵬揖了一禮,問道,「娘娘、李侯爺此時該有決斷了吧?」

  王文謙與殷鵬午後也只是將明面上的楚州人馬撤出城去,以便金陵大亂時會受到迫害,但這些年潛伏下來的暗間秘探都還留在城裡盯著最關鍵的幾條線。

  安寧宮午後控制崇禮門,卻沒有對溫暮橋、溫博父子能控制的左武衛軍作針對性的部署,以及信昌侯府眾人護送世妃、小王妃出城,以及馮繚隨同韓文煥到京兆府衙門見韓道勳,但韓道勳最後隨內府局典事周斌去見溫暮橋,而馮繚、趙闊護送韓文煥退到蘭亭巷等事,都通過秘密渠道,第一時間傳到王文謙的那裡。

  這諸多消息會聚到一起,只能說明一種可能,那就是天祐帝已經被安寧宮控制住,溫暮橋以及韓道勳等人可能在迫不得已之下,選擇跟安寧宮進行妥協。

  然而這絕不是楚州能夠接受的結果!

  雖然王文謙當時還不知道信昌侯李普已經悄然潛回金陵,但世妃、潭王妃都撤到秋湖山,桃塢集屯營軍府也以令人難象的速度在快速動員。

  殷鵬等人覺得這事有兩種可能,一是韓道勳要求秋湖山這邊做好準備,以便能跟安寧宮那邊爭取更好的妥協條件,另一個則是韓道勳與三皇子一系的其他人物產生分歧。

  不過,王文謙對韓道勳以及三皇子一系的其他重要人物有很深的研究,除非沈漾已經潛回金陵,與韓道勳暗中配合,要不然只有第二種可能。

  殷鵬緊急趕到秋湖山來,代表王文謙遊說三皇子一系在金陵的人馬,與楚州一起傳檄天下向安寧宮討逆伐罪;而且一定要搶在第一時間頒布檄文,效果才最好。

  韓道銘、韓道昌乃至鄭暢都是人精一般的人物,看到代表王文謙、代表楚州的殷鵬出現在秋湖山,也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何況趙闊之前都已經將一切都挑明了。

  信昌侯李普看向韓道銘、韓道昌,問道:「安寧宮囚禁陛下,控制宮禁,欲篡大楚國祚,二位當如何決之?」

  「娘娘在此,一切唯娘娘馬首是瞻。」韓道銘沉聲說道。

  韓道昌沒有官身,便索性坐在一旁不吭聲。

  「鄭大人呢?」信昌侯李普看向鄭暢,問他意見。

  目前鄭氏在三皇子身邊,以左龍雀軍都指揮使鄭暉權柄最重,但鄭暉此時在潭州,此時唯有鄭暢能代表鄭氏。

  韓道勳代表韓家、鄭暢代表鄭氏,再加上他信昌侯府與世妃共同做出決定,也就輪不到韓謙再跳出來指手劃腳斥責他獨斷專行的。

  「王文謙王大人他人在哪裡?」鄭暢盯住殷鵬問道。

  「我家大人他已經去了堂邑。」殷鵬說道。

  「王文謙王大人他不在這裡,難謀大事啊!」鄭暢打了個哈哈,看向信昌侯李普說道,「李侯爺,你覺得呢?」

  信昌侯李普轉念便想明白鄭暢是什麼意思。

  他們倘若這麼急著傳檄討逆,信王那邊要是反悔,反過來去跟安寧宮那邊媾和呢?

  那樣的話,他們豈非被架到火爐上去了?

  殷鵬留下來充當人質,顯然是不夠格的。

  只是王文謙此時已經去了江北岸的堂邑縣,此時派人渡江去請王文謙過來,黑燈瞎火的,即便能第一時間找到王文謙,一來一去,也至少要等到明日午時才有可能將王文謙接過來。

  要是安寧宮今夜就逼迫天祐帝下傳位詔書,又第一時間頒傳往附近的州縣,豈非他們就失去先機?

  溫暮橋、溫博父子極可能已經站到安寧宮那邊去了,他們就能決定很多朝臣的選擇,此刻到明日午時這五六個時辰實在是太關鍵的。

  信昌侯李普猶豫起來,不知道給殷鵬施壓合不合適,但他又不能無視鄭暢的意見。

  「安寧宮那個賤貨,積怨多年,一朝發洩出來,就不會再隱忍,檄文必然趕在天明之前廣發出去。」世妃王夫人這時候再也坐不住,催促李普、鄭暢、韓道銘早做決斷。

  「世妃稍安勿躁,王文謙如此聰明的人物,情勢如此危急,要是只敢躲到江北的堂邑縣去,那我們就真沒有必要跟楚州謀事了。」鄭暢朝世妃王夫人行禮說道。

  「王大人是否就在左右?」信昌侯李普盯著殷鵬問道。

  殷鵬見瞞不過老辣的鄭暢,也知道時機拖延不得,直接說道:「我這便派人去通知我家大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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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駕崩

  待接到信報,趙明廷出東華門趕到桃塢集,看到燈火通明的軍府治城之上,兵甲整飭,也是嚇了一跳。

  當世禁軍及侍衛親軍,主要都是結合部兵制與府兵制,劃出特定的土地屯養兵戶,然而從這些兵戶裡徵調勇卒,編入現役的禁軍及侍衛親軍,在州營等地方兵的配合下,進行主要城池及防線進行攻伐守禦。

  兵戶雖然是終身制的,兄終兄弟、父子相承,但要除了耕種田地外,還要自行籌備兵甲騾馬,負擔極重,因此不可能將所有兵戶裡的丁壯勞動力都編入現役。

  那樣的話,整個軍制休系就會立即崩潰掉。

  兵戶以輪訓、輪戍編入現役,平均每年的在役期在三到四個月左右,也就是說同一時間會將三到四分之一的在籍健勇編入軍中。

  龍雀軍承擔對潭州的削藩作戰,一度徵調逾一半的健勇編入營伍,雖然當初的考慮是為了保證對潭州進行削藩的突然性,但也被視為對龍雀軍所屬的兵戶壓榨過度。

  好在戰事進行順利,戰果著作且封賞極厚,沒有滋生怨氣。

  而更極端的情況下,也會將絕大部分或全部的兵戶丁壯動員,都編入現役營伍。

  不過,動員編伍是需要時間,當世通訊手段有限,兵戶又需要分散出去近田而居,一層層軍令簽發下去,通知大小屯寨,將分散的人員一層層收攏上來,完成兵甲發放、營伍的編整,到指定的地點進行集合。

  即便以屯營軍府為單位進行內部集結,通常也都需要三五天的時間。

  而桃塢集這邊,僅僅用了三個時辰。

  而且這三個時辰,不僅近六千將卒集結完畢,甚至還完成對治城及周邊哨院關隘的佈防,還將四萬多婦孺老小都收攏進秋湖山別院。

  要不是趙明廷一直都安排人盯著這邊,他都深深懷疑三皇子一系早就有所準備。

  趙明廷眉頭暗蹙,頓時便覺得很是棘手起來。

  在任何一場政治驚變裡,大多數人都是騎牆觀望者,這一次的金陵城內外也不例外。

  安寧宮原計畫是在牛耕儒、溫暮橋兩位樞密大臣的支持先控制宮城、皇城,控制住樞密院、政事堂,再將九門城防接管過來,這時候就差不多能能將金陵城內外的這些騎牆派、觀望者咸服;繼而傳詔州縣,整肅金陵兵馬,便能對張蟓、楊致堂、杜崇韜等駐外、但家小眷屬都留在金陵城裡的大將施壓,迫使他們表態效忠於朝廷,到最後一步才會對擁有精銳、駐守藩鎮的二皇子、三皇子動手。

  現在剛進行第二步,連九門城防還沒有完全接管過來,鎮遠侯楊澗、誠意伯寇師雄等人都在城外關閉大營,拒接沒有天祐帝親筆簽書的敕書,這時候卻叫忠於三皇子的這部龍雀軍兵馬完成集結,成功卡在東城外的寶華山南麓以窺視東華門,這只會叫一些騎牆的派態度變得曖昧模糊起來。

  至少在他們動用嫡系力量,將秋湖山踏平之前,會有相當一部分人或許因此選擇觀望,而不是立刻對安寧宮及太子表示效忠。

  也就是說他們想要不用兵戈就順利跨過第三步,已經變得不可能。

  雖然目前除了寇師雄與楊澗兩部外,其他的禁軍及侍衛親軍都沒有表現出太強烈的抵抗情緒,但此時他們要敢調動這些兵馬進攻秋湖山,這些兵馬不嘩變投附過去,作戰也會極其懈怠,從而將形勢往更不利他們的方向扭轉。

  只是徐明珍暗調往巢州受徐渚節制的一萬精銳,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時才能渡江進入金陵;目前他們直接掌控三萬兵馬,要防備楊澗、寇師雄兩部異動,又要守九門及皇城,震懾住其他勢力,暫時也分不出佔絕對優勢的兵馬進攻秋湖山。

  難不成真要接受韓道勳的建議,跟二皇子信王、三皇子潭王進行一定程度的妥協?

  趙明廷暗暗頭痛,但這麼大的事情輪不到他置喙,他只是負責將這些情報蒐集起來,呈現到徐后及太子、牛耕儒、溫暮橋的案前,以供他們做最後的決策。

  趙明廷剛派數人回城將最新的情報告之牛耕儒,這時候東面的天空露出一抹魚肚白,天地間彷彿沉浸在青澈的深水之中,有絲微的光亮將暗沉得令人感覺要窒息的夜色撬開一條縫隙。

  突然間桃塢治城南面的正門轟然打開,數十匹騎士不要命的策馬馳出。

  「他們要幹什麼?」趙明廷喃喃自語,但他在困惑裡也沒有沉浸多久,吩咐部下,說道:「活捉一人,看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一炷香後,數名職方司的密諜活捉一名剛出桃塢治城的騎士回來,將一封帛書遞給趙明廷。

  展開帛書,看頁首赫然書寫《討逆後徐氏檄》數字,趙明廷大叫道:「不好,我們中了韓道勳那狗賊的緩兵之計,快準備馬匹,隨我進城!」

  …………

  …………

  「呲!信昌侯這個無用的貨色潛回金陵,你們竟然毫無覺察?」

  誰都沒有想到徐后怒火燃燒,竟然能將「討逆」帛書撕成兩半,趙明廷心驚膽顫的看著這一幕,沒想到徐后看似枯瘦的身體,竟有著不弱男子一般的氣力。

  討逆檄書除了痛斥安寧宮作亂、擅殺大臣、欲害皇子、囚禁天祐帝圖謀篡位等事之外,還挑明世妃王夫人、信昌侯李普、楚州防禦使府掌書記王文謙、吏部侍郎韓道銘、大理寺少卿等人就在秋湖山代表二皇子、三皇子召集起事,號召勤王義兵往寶華南麓集結,共討安寧宮及太子的逆行。

  也是看到討逆檄書,趙明廷才確知信昌侯李普已經潛回金陵。

  雖然在徐后眼裡,信昌侯是個沒用的貨色,但信昌侯李普此時潛回金陵,卻像一根毒刺般刺在他們的喉嚨裡,嚥不下吐不出,極其難受。

  說起來信昌侯李普刻意掩飾行蹤,行動又快,即便職方司在潭州潛伏的密探已有所覺察,但由於傳遞消息的不便,他們在金陵不能及時發現,也是常情。

  只是趙明廷這時候可不敢替自己辯解。

  「此時可有偽檄傳入城中?」待徐后怒氣沒那麼盛,牛耕儒才開口問趙明廷道。

  「我們截獲偽檄便策馬趕回宮裡,暫時城裡還沒有其他發現,但恐難阻之。」趙明廷跪伏著回答道。

  現在二皇子、三皇子狼狽為奸,為扳倒他們,竟然這麼快就攜手起來,這是他們所措手不及的。

  龍雀軍及楚州目前也只是將明面上有干係的嫡系人馬撤了出去,但他們此外必然還在金陵城內還暗藏大量的密諜暗探,職方司都沒有可能逐一排查清楚。

  這時候只要有一封檄文秘密送入城中,可能天明之前就會有成百上午封檄文傳抄出去。

  即便入夜後對城內全面執行宵禁,但也不可能完全禁絕偽檄的傳播;更不要說信昌侯等人已經第一時間將偽檄發往附近的州縣了。

  他們失了先手,即便他們趕在午前頒布傳位詔書,也無法在市井禁絕他們謀害陛下矯詔篡位的猜測與傳言。

  而得位不正,看上去金陵城也就人心惶惶一些,不會脫離他們的控制,但在接下來爭取對地方州縣的控制權時,他們就會變得相當的被動。

  這恰恰是最致命的。

  一方面三皇子據湖南,勢力能往荊襄、江贛等地延伸,二皇子據楚州,勢力能往楊泰擴張,而三方真要打成僵持不下的拉鋸戰,江北的荊襄、淮南、揚泰等地,恐怕就都要落入虎視眈眈的梁軍之手了。

  整件事說起來,還是他們在金陵能直接調用的嫡系力量太少、準備還不夠充分,難以第一時間將控制住全城,同時也沒有預料信昌侯李普這些人在秋湖山的動作會這麼快,更沒有想到王文謙與信昌侯李普在這一刻竟然能勾結起來。

  「徐渚什麼時候能過來?」徐后枯瘦似雞爪的手抓住撕成兩半的帛書,極力壓抑心裡的怒火,問趙明廷道。

  「今夜渡江的話,一萬人馬最快也要到明天午後才能在採石完成集結;即便馬不停蹄,中間都不事休息,趕到金陵城,最快也要到後天清晨。」趙明廷說道。

  樓船軍水師大營就在金陵城北,左右開闊的江面都在其掌控之下,鎮遠侯楊澗態度未明之前,他們怎麼都不敢在樓船軍水師戰船的眼鼻子底下組織舟船運送兵馬渡江。

  在謀事之前,他們主要是在當涂縣城北側的採石磯左右暗中準備舟船,以便在緊要時,方便第一時間將巢州兵馬使徐渚率領巢州精銳運送過江。

  一切都順利的話,徐渚所部開拔到金陵,也是後天了。

  東宮府衛以及左武衛軍要在如此混亂的局勢下,對所屬屯營兵戶作進一步動員擴編,想要多擴充兩三萬兵馬,最快也需要在後天才能完成集結。

  目前楊澗、寇師雄手握兩萬精銳都閉營不出,金陵駐軍裡另五萬禁軍、侍衛親軍,表面上還繼續承認樞密院簽發的令函有效,但軍心不穩,不能委以重任,更不要說倉促間調派過去強攻秋湖山了。

  牛耕儒多少也是覺得有些棘手。

  這時候一名老宦走進來,倉皇之下,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個狗吃屎。

  「慌什麼慌?御寶找到了?」徐后心裡怒歸怒,但還是容不得別人在她面前慌慌張張的樣子,厲聲斥問老宦。

  皇帝聖旨,有詔、有赦、有誥,根據需要會用到不同的御璽印章。

  崇文殿日常簽發命令都用赦書,牛耕儒他們已經拿到六枚赦書專用御印,能代擬頒布普通的聖旨;唯有詔書所需的皇帝御寶,平時用不上,這會兒翻遍崇文殿,將掌璽及侍詔的中書舍人抓起來挎問了大半夜,竟然都還沒有找到。

  此時再找人照著舊詔刻制御寶,傳位詔書又要拖延一兩天才能擬好頒布下去,真是火燒眉頭。

  看到老宦慌不迭的走進來,還以為崇文殿裡有什麼發現呢。

  老宦不是過來通知御寶下落的,而是帶著哭腔喊道:

  「陛下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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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婦孺

  趙明廷慌然間隨徐后、牛耕儒等人趕到前殿。

  太子楊元渥與溫暮橋、內侍省少監陳行墨等人親自盯在這裡。

  看到徐后等人趕過來,楊元渥多少有些慌然的迎出來說道:「母后,父皇他駕崩了!」

  「慌什麼?那老賊死了,你不正好名正言順的繼承大位?」徐后微蹙眉頭,盯著不知所措的太子楊元渥說道,徑直往寢殿走去。

  趙明廷見溫暮橋朝牛耕儒擠擠眉頭,心想以溫暮橋的老辣,大概也暗感此時的局勢要比他們所預料的複雜得多,十分的棘手,稍稍處理不好,大好形勢就會傾然崩潰吧?

  趙明廷跟著走進去,只見裡側寢殿的錦榻之上,陛下平躺在那裡,臉色灰敗,黃綢繡龍被上有一片咯出來的黑血,看不到有一些呼吸的起伏,深陷下去的眼窩緊閉著,應該是死了,只是嘴角微微翹起,怎麼看都像是一抹詭異的笑,令趙明廷不寒而慄,實在猜不到陛下在即死之時,心裡在想什麼事情。

  徐后枯瘦的身子,站在龍榻之前,彷彿雕塑般一動不動。

  趙明廷與牛耕儒、溫暮橋及太子楊元渥及陳行墨等人,站在徐后身後,看到徐后臉頰後側的皮肉在輕輕抽搐著,也不知道她是否正為陛下死後臉上這詭異的笑而憤怒不已。

  他們也不敢走上前去試陛下是不是氣息真就徹底斷絕了。

  良久,徐后才轉回身來,咬牙切齒的猙獰說道:「傳我懿旨,便說奸妃王夫人,暗通信昌侯李普,醜事敗露狗急跳牆,與信昌侯李普內外勾結加害陛下私逃出宮……」

  牛耕儒與溫暮橋對望一眼,心想對方搶先傳檄天下,他們也只能針縫相對,將水繼續攪渾掉混淆視聽。

  「溫大人,你親自去見楊恩,說老賊已經駕崩,問他想不想看到金陵城內的楊氏子弟一個個都人頭落地。他要是不想,哀家也不強迫他做什麼,只要他給哀家乖乖滾回府裡待著喝酒吟詩,不要跳出來給我們添亂就可以了,」徐后說道,「牛大人,你再派去將石延道、楊泰召進宮來。他們要是願意輔佐渥兒,幫著籌備登基大典,六部以後還繼續由石延道統領,宗室之事,還繼續由楊泰掌握。他們要是不願意,將他們的妻妾,將他們的子侄、孫輩都抓起來,當著他們面,一個個的殺,殺到他們願意低頭為止——趙明廷,你護送我出城去見鎮遠侯楊澗!」

  「……」溫暮橋、牛耕儒皆是大驚,勸道,「楊澗午後便接家小出城,就算他與韓道勳、李普、王文謙沒有勾結,他關閉大營已經表明態度……」

  「他能幹什麼,將哀家這麼一個行將入土的老太婆殺死嗎?」徐后渾濁的老眼這時候驟然凌厲起來,盯住溫暮橋、牛耕儒說道,「我們倘若早能想到是今天這個局面,早就在沈鶴毒發身亡時就應該動手,而不是又拖延了三四個月,讓那個賤種在潭州多出三四個月的時間做準備……」

  溫暮橋、牛耕儒不敢反駁。

  事後想來,他們拖延三四個月卻是極其失策的,以致很多事情都不在他們的掌控之下,但要不是情非得已,誰會弒君篡位,而自古以來,弒君篡位者又能有幾個得好下場的?

  溫暮橋與朱耕儒面面相覷,細想下來,這時候能不能第一時間將鎮遠侯楊澗爭取過來,確實是決定未來大楚局勢走向的關鍵勝負手。

  楊澗掌控大楚最強大的水師,他的選擇,將直接決定金陵城接下來的局勢發展。

  即便徐渚率部過來,也沒有把握能在短時間內強攻下秋湖山,對峙有可能會拖延十天半個月。

  這時候,楊澗率樓船軍去助那邊,楚州兵馬能隨時以最快的時間渡江與秋湖山的賊兵會合,而三皇子的龍雀軍也能毫無顧忌的沿江而下,可能都不需要十天,數萬大軍就能開拔到金陵城。

  相比較之下,壽州兵馬想要大規模渡江,就會變得極其困難。

  將楊澗爭取過來,形勢就會逆轉過來,助他們徹底掌控住金陵城,而楚州兵馬想渡江會變得困難,龍雀軍也不敢肆無忌憚的沿江而下。

  中下游寬達十數里到數十里不等的長江,是金陵城所依的天險,即便形勢惡劣之極,也能確保梁軍短時間內難以進攻長江南岸的州縣。

  「只是……」溫暮橋、牛耕儒還是覺得徐后親自出城,太過凶險,說道,「或許我們出城走一趟?」

  「只是什麼?」徐后眼神凌厲的看向諸人,說道,「你們去,不可能得到楊澗的信任,哀家不能上陣殺敵,倘若再不拋頭露面,那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了。渥兒登基後,哀家與諸大臣立汾兒為太子,這大楚江山還是姓楊家的,哀家過去,就是要給他這個保證,難不成楊澗真就希望楊家亡宗滅族?」

  「韓道勳要如何處置?」牛耕儒問道。

  「派人去見他,他要是願意寫伏罪書,聲討慈壽宮那賤貨,便暫時留下他的性命——不過,相信他是不怕死的,那便順手再帶一杯鴆酒過來送給他,」徐后那張塗著鉛粉顯得僵硬的老臉,這時候眼皮子微微抽搐了兩下,渾濁的老眼透露出怨毒及冷酷無情,卻以極其平靜的口氣說道,「他再神鬼奇謀,不能為哀家所用,留下來也只能是禍根!」

  聽著徐后陰冷的語氣,太子楊元渥、牛耕儒、溫暮橋、趙明廷等人都感到體內有股寒意竄出來,卻不知道,這寒意是為徐后話裡的怨毒而生,還是為韓道勳算無遺策的神鬼奇謀而生……

  …………

  …………

  內侍省位於秋陽宮東側的班院,是用來處置宮裡那些不守規矩的宦官、宮女的。

  除了關押犯事的宦官、宮女並進行處刑外,大楚開國十六年以來,在這座班院裡被直接杖斃的宦官、宮女,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血腥滲透到鋪地的磚縫之中,日積月累,內府局典事周斌每回走進班院,便能感受到有一股難言的污穢之氣瀰漫出來,情不自禁會感到一股寒意籠罩心頭,叫人直想逃跑;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這麼一處地方,要不是誰犯了事送過來關押或用刑,平時也就兩名掌班帶著司房等十數個青衣小宦看守,甚是清閒,畢竟宮裡管束嚴厲,並不是每天都會有人不敢開眼犯事。

  今日這裡卻守備森嚴,除了之前的掌班、司房外,班院內外站滿從安寧宮及東宮調過來的宿衛甲卒;二十多間囚室裡,今天也是人滿為患,大大小小四百多不被安寧宮信任的宦臣,午後陸續都被關押進來,將每一間狹小的囚室都塞得滿滿當當。

  老態龍鍾的內侍省監章新春,此刻就坐在班院的院子裡,大腿上蓋著一張小棉被,初升的太陽朝暉照在他的身上,天氣沒有凌晨時那麼寒冷,他微微打著鼾,但在周斌走進班院的那一瞬間,彷彿病貓般的章新春驀然睜開眼望過來,眼眸裡閃過一絲凌厲的精芒,彷彿一頭隨時會猛撲過來的餓獸。

  周斌知道章新春才是徐后身邊真正厲害的人物,只是這兩年太老了,像是掉光牙的猛獸。

  周斌也不知道年近八旬、老得都走不動路的章新春,為何能給他以如此強烈的壓迫感,眼神裡透漏出一樣似乎能隨時將人撕成碎成的威嚴跟凌厲。

  章新春伺候過徐氏三代家主。

  廣陵節度使府併入淮南時,天祐帝當時還沒有在內府私用宦官的習慣,後來是章新春率領廣陵節度使府私下所豢養的宦官,輔佐徐后將淮南節府使府的內府支撐起來。

  章新春可以說是安寧宮除徐后之外,最為核心的主心骨。

  章新春這幾年體弱多病、老態龍鍾,身體也差不多被無情的歲月榨乾掉,彷彿隨時都會一頭栽地死去,但恰恰就是能熬住不死。

  章新春平時除了偶爾到安寧宮那邊報個道,早就不怎麼去過問宮裡的事務,但天祐帝始終沒有辦法叫章新春卸下內侍省監一職,安心養老去。

  宮變後,章新春也沒有精力東奔西跑,他將伺候徐后及太子身邊的機會交給他帶出來幾個如今也是身居內常侍高位的徒弟,他本人則留在這座關押人犯的班院這邊親自坐鎮。

  周斌也知道看守此地的重要性。

  他們可以將宮裡的宿衛都撤換一批,卻沒有辦法將八千多宮裡的宮女、太監都換掉。

  絕大多數的低級宦官、宮女都隨波逐流,平時都處於中高級宦臣的絕對統領下。

  因此午後被集中關押在班院四百多有官身的中高級宦臣,要是有一人為天祐帝鳴不平,逃出去便有可能攪出些波浪來。

  將所有不可靠的中高級宦臣嚴密關押起來,是保證皇宮裡不發生一絲意外的關鍵;章新春沒有精力到處跑動,就親自看守在這裡。

  「周常侍,」章新春睜開眼,站在那裡朝周斌拱拱手,算是見禮,看到周斌身後兩名青衣小宦所持托盤裡放著酒壺、酒杯,懶洋洋的站起來,說道,「你過來送韓道勳上路啊?」

  「奉皇后口諭過來辦事。章大人勸說之下,韓道勳可願意為新帝所用?」周斌問道。

  「……」章新春微微一笑,也不說他有沒有去勸過韓道勳,說道,「這天下哪有如此算無遺策、神鬼奇謀之人?照我這個老糊塗看啊,你們多半是自己嚇自己,不過呢,能儘早除掉,也省得夜長夢多——他關押在左上首那間房,周常侍你自己帶著人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章新春如此說,周斌示意身後小宦持酒跟他過去。

  章新春猶豫了一會兒,跟周斌說道:「周常街,你先等上一等,韓道勳也算是一號人物,就這樣將他悄無聲息的鴆殺於宮中,似乎都沒能將他的作用發揮出來——你先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去就來。」

  周斌微微一怔,不知道章新春又想玩什麼花樣,難道要將韓道勳拖出去斬於市?

  周斌謹守身份,站在那裡說道:「一切都聽章大人吩咐。」他示意身後小宦手持酒壺站在院子裡,等章新春跑去崇文殿去見徐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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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朔風

  清晨時天色還朗朗放晴,但到午時,天色就陰霾下來,烏雲湧聚,朔風怒嘯,捲動長街枯葉飛旋。

  彷彿這蒼天在這一刻都要昭示世人,這天已然變了。

  經御街連通南城門的皇城南大門崇安門,昨日丑時關閉,一夜過去都無動靜,今日一直到午時才倏然打開,就見數百衣甲鮮明的宿衛騎兵,押著兩輛囚車緩緩魚貫馳出皇城。

  十數青衣宦役趕在這部兵馬的前面,正飛快的沿街張貼告示。

  「這是要將哪個當官的拖到東市去斬首啊?」御街前張貼的一張告示前,擠滿著看熱鬧的人群。

  不要說皇城及九門昨日局勢緊張的進行過全面換防了,即便今日街頭巷尾都是天祐帝被皇后及太子囚禁的消息流傳,對反應遲鈍、從來只能被動接受一切命運的普通老百姓來說,心驚之餘、無計可施,更多也是惘然後的淡漠。

  此時看到有官員直接從皇城裡押往東市用刑,反倒激起他們冷漠麻木內心深處天生愛看熱鬧的心性。

  好些人不顧外面的兵荒馬亂,頂著陰冽的寒風,推門出戶湧上街頭,慫恿讀過書能識字的後生,將張貼告示裡的內容讀給大家聽。

  「嘿,這時揪往東市用刑的,還真是一位大人物,當初便是這狗官嫌城外的飢民礙眼,想著都趕走,沒想到這狗官今日竟然害死陛下!」

  「怎麼回事,陛下駕崩了?我清晨出門,不是聽說陛下被皇后及太子……」

  「李大膽,你聽到是什麼狗屁消息,敢在這裡胡說八道?告示可是清清楚楚寫明白陛下被京兆尹韓道勳與慈壽宮王夫人以及內常侍鐘毓禮以及信昌侯李普等人合謀害死——我將告示讀給你聽聽……」

  「……陛下擢京兆尹韓道勳於微末,然韓道勳罔顧帝恩,性情涼薄,不思效忠陛下,與其子教唆三皇子楊元溥擁兵自重,又勾結慈壽宮賊妃王嬋兒、信昌侯李普、內府局令、內常待鐘毓禮等賊,於臘月十二日潛入崇文殿,以枕窒之,加害陛下——這告示之上,可是將韓道勳這狗官的罪行說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啊……」

  「啊,以枕窒之,什麼意思?」

  「你這個蠢貨,不學無術,就是枕頭摁住嘴鼻往死裡悶住。」

  「那真是夠膽大妄為的啊,這是要將他們斬首示眾?」

  「斬首示眾那是便宜他們了……皇后懿旨,要將韓道勳、鐘毓禮二人車裂於東市,以此昭告天下,以儆傚尤——車裂,那是五馬分屍嘍……」

  …………

  …………

  「楊泰,你是個老蠢貨啊。韓道勳為國為民、忠心耿耿,他要不是為挽狂瀾,為消彌戰禍,為避免宗室子弟自相殘殺,為金陵、為江淮大地億萬生民,何苦自投羅網?姓徐的已經瘋了,但我們不能讓韓道勳死得這麼慘啊!我們坐視不理,天誅地滅啊!」

  楊恩披頭散髮,被數人揪坐在宗正府官邸大堂的太師椅上,掙扎得已無氣力,但猶拿手指著宗正卿楊泰的鼻子破口大罵,喉嚨咆哮出來的怒吼聲都嘶啞不堪。

  「楊恩啊,徐后好不容易繞你一條性命,你又何苦如此作賤自己?你聽我一句勸,這兩天就在我府上好生待著,你要罵,我聽你罵,你要打,我任你打,行不行?」

  贏國公楊泰年逾七旬,此時已經是白髮蒼蒼,他是天祐帝與溧陽侯楊恩共同的堂叔,他的父親與天祐帝及楊恩的祖父是嫡親兄弟,可以說是楊氏宗室碩果僅存的上一輩人物,一直以來也是他出任宗正卿,主持宗室事務。

  陛下雖然死得蹊蹺,但作為務實的人,他已經沒有興趣探究崇文殿之內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只知道保護楊氏宗室,確保大楚皇位不旁落他姓之手,是楊泰最大的職責。

  不管楊恩怎麼破口大罵,楊泰只是穩坐在太師椅上,同時令家人將楊恩揪住,不叫他能衝出府去胡言亂語。

  「你這老蠢貨,沒有膽子去求姓徐的留韓道勳一條性命,放開我。」楊恩都快要氣瘋得,怒吼道。

  「你勢單力薄,孤身去闖宮,又能有何作為?」楊泰苦勸道。

  「天下皆是你這樣的貪生怕死狗賊據之,才使奸人當道,惡貫滿盈。我楊恩是勢單力薄,是自不量力,是小小蜉蝣想撼巨樹,但我楊恩還能一死以證朗朗乾坤之下,並非皆是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狗賊。我想那姓徐的,也不會介意多斬我一顆人頭!」楊恩怒吼道。

  「你便是想尋死也沒有用,韓道勳為三皇子謀得龍雀軍,又謀得潭州,徐后恨之入骨,除非韓道勳此時屈服,願為徐后所用,要不然的話,徐后怎麼可能會留他的性命?」任楊恩怎麼吼叫,楊泰卻是巋然不動,拿椅子坐在門前,叫人將楊恩死死摁住。

  「韓道勳謀龍雀軍、謀潭州,誰說的?」楊恩質問道。

  「難道不是嗎?」楊泰反問道。

  「因為這個,姓徐的非要殺他?」楊恩額頭青筋抽搐似的跳動,怒斥說道,「姓徐的應該要忌憚的是其子韓謙,而非韓道勳——留下韓道勳的性命,彼此才有緩和的餘地,姓徐的要殺韓道勳,她將死無葬身之地!你這老蠢貨,今天助紂為虐,他日也會不得好死啊!」

  楊泰哪裡會信楊恩?

  韓謙才多大年紀,即便善用奇謀,此時名聲鵲起、嶄露頭角,那也是家學淵源,最終還是得歸到韓道勳頭上——韓道勳只要活著,才真正是令安寧宮及太子坐立不寧、寢食難安。

  這麼一個人物自投羅網,安寧宮怎麼可能心慈手軟,怎麼可能不怕他一朝逃脫出去,再給他們帶去無窮無盡的麻煩?

  短短一天時間裡發生那麼多的事情,天都被捅穿一個大窟窿,楊泰也是精疲力竭,令家人拿來繩索將楊恩捆綁起來,省得一不小心叫他逃出府去,捋著白鬚說道:「我都這把年紀了,半截入土,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你還得給我為楊氏宗室好好活下去!」

  「金陵要是都殺得血流成河,你個老蠢貨,還怎麼為楊氏宗室籌謀?」楊恩欲哭無淚,他就不明白為何沒有一人能信他的話?

  「楊澗已經將家小送回城裡來了,只要能鎮得住老二、老三按兵不動,老夫拼掉一條命,也要求徐后實封老二、老三坐鎮楚、潭二地,共享天下,共禦蜀梁!」楊泰說道。

  楊恩雙手被捆綁起來,急得直跺地,眼瞳赤紅,眼睛都是血絲的憤恨罵道:「韓道勳自投羅網,為的是哪般?你們一個個都蠢不可及啊!你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楊恩絕望的閉上眼睛,彷彿一條血河橫亙於眼前:現在雙方都撕破臉了,楊泰這老蠢貨竟然不知道韓道勳身死則代表著最後一絲消彌戰禍也隨之湮滅。

  …………

  …………

  趙闊、趙無忌帶著數名奚氏少年,清晨時趕到城下,但九城守將都換成安寧宮及太子一系的人,天亮之後,城門也是緊閉,嚴禁人員進出。

  好在天氣雖寒,但溪河僅僅結了薄冰,波浪大一些的河流,都沒有被河冰封死。

  他們摸到北勝門水關,趁著守軍不備,午時才強忍住刺骨的寒冷,成功潛水從北勝門水關的鐵柵縫隙裡穿過,洇渡入城,進入北勝關附近秘密的安全屋。

  城裡到處都是巡街的甲卒,有人敢三兩結群徘徊,極可能會遭到攔截、盤問。

  趙闊、趙無忌計畫是先派人聯絡影雀、打探消息,待靜伏數日,或待城內守兵鬆懈下來,他們再找機會營救身陷囹圄的韓道勳。

  北風怒嘯,不知何時鉛色蒼穹颳起鵝毛大雪,院子裡不須片刻便積了一層淺淺的白。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兩人,不到半炷香的時候,便披雪而歸,神色惶然的各帶回一張從街巷裡冒死揭下來的告示。

  看告示所寫,趙闊、趙無忌二人也是如遭晴天霹靂,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安寧宮會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殺家主,還押到東市當世用最殘酷暴戾、五馬分屍的車裂之刑?

  他們再也顧不得小心掩藏行蹤,也顧不得再召集更多的人手,匆匆換了一身衣衫,扮成平民,將刀弩藏在柴車裡,冒雪往東市趕去。

  然而待他們趕到東市,什麼都遲了。

  滿街觀者為剛才的行刑既感到一絲畏懼,又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獵奇跟興奮。

  「虧得陛下待他恩重如山,這狗官竟然勾結奸人謀害陛下,真是要用車裂之刑才解其恨——你們另說,大內侍衛用拿繩索套住那狗官的腋下、胯部,驅馬拉扯,這狗官竟然不哀聲嚎叫,總究是少了那麼一層意思……」

  「肚腸都流了一地,還要什麼意思?」

  「話也不能像你們這麼說,且不說韓道勳在楚州、在敘州,素有愛民清名,他出任京兆尹時間雖短,但已經有好幾個世家公子因為囂張跋扈被他揪到衙門用刑,叫城裡的世道多多少少清淨了一些,真是難以想像他會謀害陛下……」

  「你怕是忘了,數年前是哪個狗官在朝堂之上,建議朝廷將城外飢民驅趕出去,以淨耳目?這狗官今日受五馬分屍之刑,實在是活該!」

  「韓家父子助三皇子平滅潭州叛亂,總該是大大的功績吧,要不是如此皇上又怎麼可能調他出任京兆尹這樣的要職?」

  「你們懂什麼,都說大奸似忠、大偽似真,要不是陛下被這狗官的假面目矇騙住,又怎麼會輕易被這狗官跟那個奸賊殘害?可惜宮裡的侍衛,一下子就將這狗官的身子扯斷成兩截,四五個月前對叛首馬寅父子行刑時,可是足足折磨了他們一天,最後才將他們的身子拉斷掉!可惜了可惜了,今天沒有看到精彩的部分!」

  趙無忌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從柴車裡抽出刀戟來,將這滿街胡言亂語的賤民剁成肉醬,告訴他們,家主便是不忍看到他們陷入戰禍亂離之苦,才不惜己身,自投羅網去跟奸后斡旋的!

  「……」趙闊抓住趙無忌衝動的肩頭示意他不要跟這些愚民一般見識,待穿過人群,從一條人少的巷子口看到四截面目全非的屍骸,趙闊都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狠狠的將手砸在泥牆,一聲悶響下,牆體夯泥剝落,頓時間右手血肉模糊,只是心裡的痛楚跟激怒,已經叫他感受不到半點的疼痛。

  大雪飄蕩而下,那幾個宿衛騎兵,還各拖著半截屍骸繞著偌大的東市遊街,還在流趟的血跡,融入雪中,趙無忌與手下少年熱血沖頭,走回到柴車附近,便要將刀戟抽出來,衝過去將家主的屍骸搶出來。

  「站住!」趙闊沉聲喝住趙無忌,喝斥他們將兵刃藏回柴車,強抑內心的悲痛,壓低聲音說道,「趙無忌,你即刻帶人趕去蜀都,給少主報信,一定要在官方驛傳之前,將家主亡故之事報於少主知曉,我留在這裡侍機收殮家主的屍身。」

  「家主今天五十歲壽誕啊!我等難道還要吝惜性命,坐看這些畜牲糟踐家主的屍身?」趙無忌握住弓柄的手,在顫抖著,稚氣剛脫的眼瞳,被淚水矇住。

  「要是蜀國先知道家主被誣陷的消息,你怎麼知道他們就一定不會扣留少主,與賊后交易?」趙闊抓住趙無忌的手腕,怒目而視,要他先冷靜下來。

  趙無忌頹然將長弓藏回柴車,他悲憤之餘所存的一絲理智,知道趙闊說的沒錯,大楚已經分崩離析,誰也不確定消息傳到蜀國,蜀人就一定會選擇跟三皇子合作,而不留難此時正出使蜀國迎親的少主!

  他心裡再悲憤,也要先將消息傳到少主耳中。

  天地大雪,朔風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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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噩耗

  「……」

  韓謙從睡夢裡兀然驚醒,擁被而坐,好一會兒才穩下心神,恍然回想這一場噩夢,褻褂子已經是被汗水浸濕。

  「又做噩夢了?」睡在外廂房的奚荏聽到動靜,披上衣衫,推門走進來,藉著闇弱的燭光,看到韓謙擁被而坐,神情有些恍惚,關切的問道。

  「嗯。」韓謙點點頭,也不否認,看窗外透著微微清亮,天色將亮,他此時也再沒有睡意,便披衣起床,拿火石將案前的兩隻殘燭點燃,臥房裡亮堂起來。

  此時已經是天祐十七年元月七日,十天前韓謙與副使郭榮接受到蜀主王建的召見,雙方這時候最終談妥兩國撤軍、互市、互設國館、派駐官吏等事。

  蜀主王建也擬旨昭告蜀國軍民與楚國盟姻之事。

  雖然韓謙歸心似箭,但蜀主王建為了體現父女情深,僅答應過了上燈節之後,便安排清陽郡王正式動身,隨韓謙返回楚國與三皇子楊元溥完婚。

  而在此之前,長鄉侯王邕也照著既定的計畫上書蜀主王建,建言將從硤州撤下來的兵馬,調到渝州南部,聯合楚國思州刺史楊行逢夾攻黔陽兩岸的婺僚人山寨,經略巴南,斬斷川南僚人的私鹽來源。

  蜀主王建起初並未理會長鄉侯王邕的奏文,扣留在宮裡,也不使政事堂及相關院司討論。

  年前,世子清江侯王弘翼一系的禮部侍郎王宴章上奏表,請蜀主王建稱帝,遭受到蜀主王建的怒斥,都沒有准許王宴章留在蜀都過年節,就直接貶往戎州充任司馬。

  正月初一,蜀主王建在宮裡大宴朝臣,韓謙也被邀請過來。

  在宴席上,蜀主王建才正式將長鄉侯王邕進獻的《諫經略巴南疏》拿出來,著群臣討論。

  樞密副使、右衛武將軍戚倫等人皆支持經略巴南之議,蜀主王建當即在宴席宣佈加封長鄉侯王邕兼領渝州刺史。

  長鄉侯王邕卻是沒有等到過上燈節,昨日便已經帶著扈隨從蜀都動身,乘官船前往渝州赴任,負責對巴南地區的經營。

  到這一步,韓謙使蜀的目標可以說是全部達成,現在就等過了上燈節,就護送清陽郡主踏上返程。

  只是離啟程的時間越近,韓謙內心的不安感越強,只可惜前兩天金陵傳過來的信報,所述都還是十二月初金陵的形勢。

  就十二月初而言,金陵城裡還是一片風平浪靜。

  當時趙無忌見過三皇子後,帶著五十餘韓家部曲剛趕到金陵跟馮繚見面,金陵城內似乎也沒有人意識到沈鶴病疫、陳行墨取而代之的異常。

  年關的氣氛日漸濃郁,今年成功平滅潭州的叛亂,不少州縣已經提前進賀表。

  他父親每天天不亮就跑去京兆府衙門署理公務,連著處理好幾起前任不敢動手的幾起案子,當天老爺子韓文煥還特間趕到蘭亭巷坐了坐,要他父親第二天夜裡到大宅吃飯;第二天是二伯韓道昌的散生辰。

  趙無忌與馮繚見面後,便將他的信交給馮繚,馮繚注意到王文謙與王珺父女這幾日從楚州回到金陵,但暫時沒有看到楚州方面有其他的異常……

  就這麼一封信報,金陵城內似乎一切都風平浪靜,卻沒有辦法叫韓謙安心。

  楚州方面不可能注意不到沈鶴病疫的異常,要是他在金陵,必然會調動更多的人手盯住楚州館知事殷鵬以及楚州掌書記王文謙等人的一舉一動,往巢州、楚州多派偵察力量。

  不過,馮繚此時沒有正式的官身,除非緊急之時能從權外,通常情況下,韓謙不管心裡多想,也沒有辦法正式授予馮繚統領縉雲樓的權力。

  在趙無忌率領家兵部曲趕到金陵之前,馮繚能用的人手有限,能做的事情也就很有限,韓謙現在就指望趙無忌帶著人趕回去,還不算太遲。

  「你在擔心什麼?」奚荏看到韓謙眉頭皺結起來,心裡忍不住有一股要將他眉頭展開的衝動,心裡也為自己湧出的這種想法驚訝,關切的問道。

  「楚州再遲鈍,趙無忌帶著人趕回去,他們多半也該有些動靜了,不知道馮繚他們能不能應付這樣的局面,」韓謙說道,「現在都過去一個月了,這一個月內金陵發生什麼事情,什麼消息都不知道,我多少也有些坐不住啊!」

  「趙無忌一個月前都帶著人手趕回去跟馮繚會合了,而半個月前,龍雀軍五千精銳也應該以輪戍的名義已經趕回到金陵了,那時候在秋湖山能集結一萬兩三千精銳。我想楚州到那時候即便想掀風攪雨,多半也會顧忌為我們做嫁衣,而選擇按兵不動!」奚荏寬慰韓謙說道,「再有六七天,過了上燈節,我們就動身啟程,到時候沿江而下,僅需要半個月就能抵達岳陽,到時候金陵形勢即便有什麼變化,也應該無懼了吧?」

  韓謙內心也巴望在五千龍雀軍精銳抵達金陵之前,形勢還能維持下去,洗漱後將馮翊、奚發兒、孔熙榮喊過來,帶著人出城,趕往隨行人馬在城外的臨時駐營。

  再憂心忡忡,韓謙在蜀地也鞭長莫及,他還得表現得一切都在把握中的樣子,以便蜀主王建對金陵的形勢產生憂慮。

  這次出使蜀國,從敘州出發,包括部曲家兵以及水營將卒、船工在內,就有四百多人隨行,再加上從岳陽借用的戰船隨行人馬,總計有近七百人組成龐大的迎親使團。

  蜀國再尊重韓謙迎親使的地位,也不可能讓韓謙將七百人都帶進蜀都城。

  最終僅有奚發兒、孔熙榮、馮翊等數十人隨韓謙、郭榮住進錦華樓南苑,其他人由楊欽、周處統領入駐到蜀軍給安排的臨時軍營裡。

  臨時駐營乃是蜀軍所轄的一座官莊,位於蜀都南城門十數里外。

  韓謙在馮翊、孔熙榮、奚發兒所率諸侍衛的簇擁下,清晨騎馬出城,剛出南城門沒有多久,便遠遠看到郭卻帶著數人,護送一輛馬車迎過來。

  「是誰在車裡?」韓謙勒住馬,待郭卻他們護送馬車走到近前,遲疑的開口問道。

  「是趙無忌、何柳鋒二人從金陵趕回,他們到城外官莊,氣力已歇,楊都將吩咐我等用馬車護送他們進城見大人,沒想到大人這時候出城來!」郭卻說道。

  眾人皆是一臉震驚。

  何柳鋒乃秦嶺靖雲寨寨兵出身,其父母早亡,自幼混跡於山野間,練出一副好腳力,荊襄戰事期間就被韓謙選為左司斥候,是這次隨趙無忌趕往金陵增援的五十部曲之一。

  何柳鋒與趙無忌此時應在金陵聽候馮繚的調遣,在家主韓道勳身邊護衛周全,他們此時竟然趕回到蜀都來!

  金陵已然發生大變?

  除此之外,叫眾人作何想?

  而這一刻韓謙更是如遭晴天霹靂,失魂落魄的坐在馬背上,臉色蒼白,一時間怔然失語。

  孔熙榮、奚發兒上前揭開車簾子,卻見趙無忌、何柳鋒二人皆衣襯襤褸、面黃肌瘦,或許是近一個月數千里的奔波耗盡他們最後一絲精力,他們這時候在馬車裡竟然已經昏睡過去,發出呼嚕聲,都沒有察覺到他們已經被帶到韓謙跟前。

  「我們先去官莊,與楊都將、周處會合!」見奚發兒跳上車要將趙無忌、何柳鋒二人喚醒問話,奚荏阻止道,要眾人先護送韓謙去臨時駐營先跟楊欽、周處會合再說。

  他們此時在蜀都城外的官道上,人多眼雜。

  不管怎麼說,金陵驚變的消息在此時絕不能叫蜀人知曉,要不然還不知道蜀國態度會不會突然發生轉變!

  …………

  …………

  「……家主死得好慘!無忌無能,不能護全家主!」

  韓道勳受刑的當夜,趙無忌便與何柳鋒等人潛出金陵。

  然而從金陵經採石、池州到江州,這一路都是太子一系的官員擔任主官,特別是巢州兵馬在主將徐渚的率領下,經採石渡江,正火速往金陵城開撥,趙無忌他們不敢暴露行蹤,只能晝伏夜出;待到鄂州地界之後,才換快馬趕到岳陽,除了派人分別去潭州、敘州報信外,他與何柳鋒二人馬不停蹄,渡江後經荊州潛入硤州境內。

  硤州屬於蜀國地界,擔心消息提前走漏後,會使蜀主王建改變態度對韓謙他們不利,趙無忌、何柳鋒二人又喬裝打扮匿蹤潛行。

  過硤州後,當時也沒有商船逆流過巫山長峽,他們是在冰天雪地裡翻山越嶺,用雙腳一路硬走到夔州,才與縉雲樓在蜀地潛伏的暗線聯繫上,之後再換馬而行,趕到蜀都城。

  此時距離韓道勳在金陵受刑,已經是整整過去二十八天。

  「五馬分屍!車裂!」

  趙無忌、何柳鋒趕過來,只說金陵發生劇變,楊欽也是到這時才知道韓道勳在金陵竟然是受五馬分屍之刑而死,拍案而起,目眥欲裂。

  楊欽在敘州待的時間最久,也是他對生性孤直的韓道勳瞭解最深。

  最初黔陽等地短時間湧入那麼多的流民,卻沒有一人因飢寒而死,皆是韓道勳夙夜操勞,楊欽將這一切皆看在眼裡。

  韓道勳毅然受調赴任金陵,難道真是貪京兆尹的權柄嗎?

  難道不是意識到金陵岌岌可危,接到聖旨才一天都不停留毅然赴京?

  又或者難道韓道勳事前真不知道他勢單力微,孤身赴京極可能身陷其中而難有作為嗎?

  楊欽也擔憂韓道勳赴京的命運可能坎坷,甚至逃不過一死,但他的心底絕不願意接受韓道勳死得如此慘烈!

  楊欽衝動之下,待要上前追問趙無忌、何柳鋒金陵大亂的詳情,聽到奚發兒、郭卻在身後大呼:

  「大人,大人!」

  楊欽轉回頭,卻見坐在大堂之上的韓謙,這一刻張嘴吐了一口血,身子便僵硬的往一旁歪去,竟然生生暈厥過去,而臉上滿是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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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夜營

  夜裡,下起溫潤的細雨。

  蜀地四面高地,吹水成冰的寒流刮不進來,常年皆氣候溫潤,年前一場大雪已經是十數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年節過後,蜀人便最先感受到春季的溫潤氣息。

  深夜人靜,蜀都南城門外的官莊籠罩在綿綿細雨之中。

  官莊外乃是兩座蜀軍監視楚使兵的哨樓,數名蜀兵守在哨樓裡看著官莊裡數盞氣死風燈高懸,僅見兩隊兵卒披著蓑衣,在雨下巡視營地,一切都如往常,並沒有因為迎親使韓謙連夜留宿在官莊內,就有所變化。

  現在兩國已經正式結盟,迎親使再有數日便會護送清陽郡主回楚完婚,負責盯防楚使營地的蜀兵也覺得百無聊賴,卻不知道在屋舍之內,七百多楚卒皆執兵披甲,不敢有一絲的懈怠。

  數匹快馬踐踏著稍稍積水的馳道,踏碎寂靜的夜色,驚醒官莊外哨塔上的蜀兵,也驚動官莊轅門內暗付的楚卒。

  「副使郭榮郭大人在此,請問韓大人可在營中?」

  郭榮勒住馬,他身後一名小宦尖著聲音朝緊閉的轅門裡叫喊道。

  「我家大人在營中,此時夜色已深,郭大人有什麼差遣?」奚發兒借木梯,人從轅門上方探出頭來,手握緊腰間的佩刀,極力按住手頭的怒氣,儘可能放淡語氣的應付郭榮這幾個與安寧宮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的死太監。

  「韓大人兩日未歸,可是有什麼事情發生?郭大人放心不下,特地過來問候一聲。」小宦尖著嗓子跟奚發兒回答道。

  「沒什麼事情,我家大人就是想著馬上要離開蜀地,想著在城外多散散天。我家大人已經睡下了,請郭大人放心回去吧。」奚發兒強抑住內心殺人的衝動,說道。

  「我是郭榮,奚發兒,你打開轅門,放我進去見韓謙一面。」郭榮哪裡那麼容易被奚發兒三言兩語打發走,驅馬走到轅門前,讓裡面的人拿燈照清楚他的臉,堅持要奚發兒打開轅門,放他進營見韓謙一面。

  使蜀這麼多天,韓謙不時會出城,但為免蜀人猜忌,從來都是當天來去,絕不會在城外宿夜,而這一次出城,韓謙連著兩夜未歸,也沒有露面,僅僅是派了一人回城,跟他及蜀國鴻臚寺的官員報備一聲,他怎麼會相信韓謙僅僅是滯留城外散心?

  「郭大人,你知道我家大人脾氣不好,睡下之後不會願意看到有人無事驚擾他,還請郭大人不要讓我們為難。」奚發兒拒絕道。

  郭榮臉色陰陽不定的盯著緊閉轅門上方露出來的幾張臉,藉著燈火能看出韓謙身邊的這些人,臉色皆是不善,甚至都有人將上弦的弩箭對著他,似乎極力克制著才沒有將弩箭射出。

  韓謙遇刺或是生了什麼急病?

  郭榮不認為安寧宮的刺客會捨近求生,潛到蜀地來刺殺韓謙,但倘若不是如此,韓謙手下人看他的眼神,為何如此不善?

  莫非是徐后在金陵已經發動宮變,甚至還第一時間扣押赴京出任京兆尹的韓道勳,而這一刻韓謙已經通過他手下的情報網,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這是郭榮唯一能想到的可能,雖然距離真相不想,但他也萬萬沒有想到韓道勳在金陵已經受車裂之刑五馬分屍而死……

  …………

  …………

  官莊內被其他建築包圍的大宅裡,更是秣兵礪馬、氣氛沉鬱,廊前院後皆是甲卒守侍,阻止一切閒雜人等靠近。

  奚荏走進院中,透過門窗看著燈影流洩,不時傳出一聲桌椅被劈裂的沉悶聲響,她推開門,見韓謙披頭散髮的手持一把崩開無數缺口的精鋼直脊刀,站在一張被劈斷開的長案前。

  才短短兩天時間,韓謙的眼窩便深陷下去,披頭散髮彷彿如瘋狗一般站在屋中,眼瞳赤紅,想要將眼前的一切都劈開、斬毀,撕成粉碎。

  奚荏走過去,要將刀從韓謙手裡奪過去,然而這刀便像鐵鑄一把,被韓謙死死握在手裡,紋絲不動,她苦勸道:

  「你再這樣為難自己,怕是未等回到楚地,身體便先扛不住了,老大人的仇,你如何去報?」

  「我心裡恨這天這地,為何待我父親如此不公?恨我自己如此無能,叫老人家在五十生辰之日受五馬分屍之刑慘死,我心裡恨意消不掉啊!」

  韓謙發狂的怒吼著,發狠伸手將刀直刺。

  看著直脊竟然直接刺入牆壁之中,奚荏心裡也是暗驚,心想韓謙心裡的恨意是何等的熾烈,才能將這一刀刺出如此之狠、之快,才刺入夯土牆而沒有在入牆之前崩斷掉?

  「老大人奉詔見溫暮橋,也早就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也是抱著必死之志,為生民爭一線生機。此仇要報,但老大人絕不願看到你如此糟踐自己啊!」奚荏心疼的勸道,見韓謙兩鬢短短兩天,竟然生出些許白髮來。

  見韓謙站在窗前,一言不發,奚荏示意侍衛將屋裡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都搬出去,再走到韓謙身後,看到窗檯上那封字跡糊作一團的書函,看到窗檯上殘積的燭淚,也不知道過去兩天兩夜,韓謙盯著這封字跡糊作一團的書函看了多久,心疼的用身子將他緊緊抱住。

  這是韓道勳奉詔去見溫暮橋之前,在京兆府衙門後堂寫下來留給韓謙的書函。

  只是趙無忌、何柳鋒一路艱苦跋涉,雖然將書函用油布認真包裹起來,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在忍受嚴寒洇渡河流時,被河水滲透進去,使得書函上的字跡糊作一團,已經辨認不出幾個字來。

  這是韓道勳生前留給韓謙最後一封書函,卻是如此,以致韓謙到最後都不知道他父親奉詔之時是抱以怎樣的心情。

  奚荏能體會到韓謙那種極力想多辨認出一字的心情。

  趙無忌他們也是內疚無比,卻也難以挽回;只是旁人也不會去責怪他們,畢竟他與何柳鋒這一路吃了太多的苦,才趕在蜀人知悉此事之前,將消息提前傳到他們耳中。

  「我五年前做過一夢,夢見我父親生性孤直,一生皆為生民請命,終有一天觸怒滿朝權貴,觸怒天祐帝,而被天祐帝杖斃廷前,我也受其牽累,車裂於市——這夢境是那樣的真實,以致我過去五年,皆為逃避車裂的命運而苦苦算計,但任我百般算計,卻怎麼都沒有想到五馬分屍的命運,會落到我父親的頭上!你知道我這幾天不時從噩夢中驚醒,你知道我做的是什麼噩夢嗎?我這幾天便是夢見我父親在京中受車裂之刑慘列啊!」

  韓謙手背青筋暴露的抓住窗檯,恨不得將劈有道道刀痕的窗櫺抓裂開,忍不住淚水流下臉頰,

  「我父親在楚州任推官,數年沒有一例冤獄。我父親出知高郵時,時逢兵禍洗掠,又遇大災,十戶九飢,街巷河港皆是嗷嗷待哺的飢民,楚州綱糧從高郵過境,我父親請押綱官停船卸糧以賑饑民。眾人阻之,說這是死罪,我父親說死他一人而活生民十萬,可矣!押糧官不從,我父親執刀上船縛之,消彌民亂。朝廷調我父親入京充職宏文館,不過一清閒官爾,信王以楚州刺史之位秘留之,我父親拒之,言信王性烈勢強,非朝廷之福。為行瞞天過海之策以拯金陵數萬飢民,我父親不顧半生清謄,廷前諫驅飢民。而這一次,我父親也是猜到金陵危局而毅然赴任,只為一絲有消彌戰禍的可能而苦苦奔波、左右求索。只是這世道如牢,他沒能將南牆撞破,心裡已經是淒苦無比,最終竟受五馬分屍慘刑,你叫我如何不恨!」

  奚荏黯然,她這幾年在韓謙身邊,只看得到韓謙身上頻施奇謀的光芒,便覺得老大人在敘州多少有些黯淡無光,卻沒有細想過,韓謙所行之事是那麼的凶險,便以引誘數萬流民湧入敘州這事來說,稍有差池,便會滋生不可控制的民亂,這一切要是沒有老大人在敘州坐鎮,夙夜操勞的恤民愛民,斷不可能使敘州在削藩之前,有那麼穩固的基礎。

  韓謙閉起眼睛,任眼窩裡的淚水落下,又說道:「我心裡悔恨啊,要是在敘州時不加隱瞞,早早將這死局告訴父親,也不至於叫他老人家死得如此之慘!」

  這時候周處走進來,看到屋裡七零八落以及韓謙面目如鬼的模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又朝院子裡走去。

  「怎麼了?」奚荏問道。

  「副使郭榮出城趕過來想見大人,在轅門外守了好一會兒,奚發、孔熙榮他們堵著不讓他進來,我過來問大人知不知情……」周處訥然說道。

  周處於武陵城攻陷時被俘降,才歸附到韓謙身邊任事。

  韓道勳的死,他雖然也覺得冤極,卻沒有楊欽、奚發兒他們那樣的悲憤,此時更擔心將郭榮蠻橫的阻攔在營門外,有可能會叫蜀人窺破什麼。

  他剛才去見楊欽,見楊欽也是一副想將郭榮抓進大營殺掉的狠勁,嚇了一大跳,趕緊跑到這邊看情況。

  「啊,」奚荏微微一驚,知道周處過來知會一聲是對的,苦道,「一個個都不叫人省心,你去放郭榮進來!」

  周處剛走出去,奚荏見韓謙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之色,心想孔熙榮他們滿心悲憤、怨恨,多半不會聽得見周處的話,喊他道:「我陪你一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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