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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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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6 21:27:1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章 郭榮

  轅門打開,郭榮剛將馬交給身後的侍宦,就見奚發兒、孔熙榮帶著人,迫不及待的將轅門關上,又有十數名甲卒如狼似虎般從暗影裡竄出來,喝問道:「你們想幹什麼,難不成你們敢殺了本官不成?」

  奚發兒、孔熙榮卻不管他,左右甲卒一擁而上,將郭榮及隨行的侍宦四人摁倒在濕濘的泥地裡,見他們還敢掙扎,便摀住他們的嘴,拿刀柄兜頭兜腦的狠砸下去,砸得郭榮眼冒金星,口鼻卻被捂得嚴嚴實實,直欲悶死過去。

  「你們瘋了,快放開郭榮!」奚荏抽出短劍,連著劍鞘兜頭兜臉的狠狠抽打過去,將奚發兒、孔熙榮等人趕開,怒斥道,「如何處置他,自有韓謙說得算,輪得到你們在這裡放肆?」

  將悲憤難抑的人趕開,奚荏使周處帶著郭榮隨她去大宅。

  郭榮眼角被打裂,刺咧咧的痛,差一點眼珠子都被打爆掉,但看孔熙榮等人目眥欲裂,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樣子,他再遲鈍也猜到安寧宮在金陵已經發動宮變,而韓道勳的命運則比他之前猜測的還要嚴重,可能已經喪命安寧宮之手了!

  郭榮跟在奚荏、周處身邊往莊子裡走去,不作聲說什麼。

  他此時又能說什麼?

  將郭榮帶到一間空房子裡,奚荏怕有人又來找他出氣,便令周處親自守在廊前,阻止別人靠近,她隨後便離開去見韓謙。

  奚荏離開之後,便沒有出現,郭榮在空房子裡坐立不安。

  不時有人試圖闖進來,雖然都被周處強硬的阻攔住,但韓謙沒有出現,他懸著的心總是沒辦法落下來,更無從知道金陵到底發生了怎樣的劇變。

  安寧宮已經徹底掌握住金陵的局面了嗎?

  楚州、潭州的反應是什麼?

  在空房子裡苦苦熬了一夜,待晨曦從窗外射進來時,郭榮才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靠近。

  他推開門,看到周處抱刀坐在廊前,韓謙在一眾人的簇擁下走院子裡。

  韓謙陰戾的臉,在晨曦之下滿是猙獰,令郭榮觸目驚心,沒想到才短短三天不見,韓謙深陷的眼窩,佈滿血絲的眼瞳,蓬亂的鬚髮、削瘦的臉頰、雜白的鬢髮以及狠戾猙獰的神色,全無往日淡定儒雅的風範,直如換了個人一般。

  看韓謙在甲衣之外披了一件麻衣,郭榮也確知韓道勳在金陵已經被安寧宮加害了。

  「金陵劇變,非郭某所願,人死不能復生,還望韓大人以大局為重!」郭榮強作鎮靜說道。

  「什麼是狗屁大局,什麼人死不能復生?」韓謙抬腳就將郭榮踹出一丈遠,猙獰怒吼道,「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我父親被那狗后徐惠拖到東市五馬分屍!試問我父親何等赤膽忠誠,夙夜操勞,一念只為民生,卻落得如此慘烈下場,你這閹賊可有問問這賊老天為什麼不睜開它的狗眼,為什麼不以大局為重?」

  郭榮被韓謙踹了這一腳,直痛得肝腸欲斷,差點一腳就被韓謙踢死當場,然而更令他震驚的是韓謙怒吼出來的話。

  韓道勳受五馬分屍之刑而死!

  天啊!

  郭榮彷彿如遭雷劈,難以想像安寧宮發動宮變後,竟然以如此酷刑處死韓道勳?

  帝后徐惠瘋了嗎?

  內侍監章新春瘋了嗎?

  崇文殿陳行墨瘋了嗎?

  牛耕儒瘋了嗎?

  即便一定要處死韓道勳,以掃清篡位的障礙,韓道勳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賜綾賜鴆殺之,為何要施以如此暴刑?難道是嫌韓謙心裡的恨意不夠深,不夠激烈,不夠焚山沸海?

  難道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將要跟怎麼一個人物結成挫骨揚灰都不能解其恨的死仇嗎?難道他們就完全沒有意識到,將一個被韓道勳壓制住野心跟狠毒卻有著神鬼之謀的人變成一頭心裡充滿恨意、一念想著復仇的惡魔,有多恐怖嗎?

  「韓敘州任楚州推官,推決冤獄,公正不阿,數年無一錯例、無一漏網,被州人謄為青天;知高郵冒死截綱糧,拯飢民以解民亂之危,乃大楚直臣;為拯金陵飢民,不惜自毀清謄,乃大仁,」郭榮依牆而坐,「韓敘州大直大仁,一心直念社稷之危,以解民苦為念,卻受五馬分屍之刑而死,乃千古奇冤。郭榮愧為安寧宮一黨,韓大人誅我,郭榮絕無半句怨言,但在韓大人動手之前,郭榮有一下策,請韓大人一句。蜀主王建一旦得知金陵劇變的消息,即便不會立即與安寧宮媾和,也多半會扣押韓大人,推延婚期,或觀望形勢,或要求潭州讓出更多的代價,請韓大人殺死郭榮之後,立即遠遁回楚,切莫有半點遲疑!」

  韓謙手臂青筋暴露把住腰間的佩刀,就站在門檻外虎目眈眈盯住屋裡的郭榮。

  「郭榮雖是安寧宮一系,卻老大人相知甚深,殺他非老大人所願見。」楊欽此時也恢復些理智,也清楚郭榮所說不假,他們此時身在蜀地,僅有七百多兵馬,一旦蜀主王建興起扣押他們的心思,他們無法離開蜀地,就談不上為老大人報仇雪恨,更談不上插手大楚當前的亂局,說不定真就讓安寧宮的圖謀得逞。

  奚荏輕輕握住韓謙緊握佩刀的手,讓他殺氣騰騰的心緒稍稍鬆懈下來。

  「郭榮說得頗為在理。」馮翊也說道。

  雖然郭榮乃是安寧宮的人,但說實話這幾年他被安插在三皇子身邊,跟他們接觸也是極密切,馮翊至少能肯定郭榮並不是一個令人厭恨的人。

  韓謙要報仇雪恨,卻不意味著要將跟安寧宮有聯繫的人都斬草除根掉。

  郭榮繼續說道:「我剛才所說是下策,上策乃是韓大人即便以父死守孝為名,離開蜀都,我留下來與蜀人周旋,三五個月後,韓大人助三皇子穩住西線的形勢,郭榮應該便能護送清陽郡主回楚地,與三皇子完婚。」

  這也是楊欽、周處及奚荏三人的主張。

  世妃、信昌侯李普等人實在可恨,他們擅自與楚州合謀傳檄天下,應該能預料到這會激怒安寧宮殺老大人卻毫無顧忌,恰恰是如此,他們更要以最快的速度逃離蜀地,回到潭州。

  一旦蜀主王建知道金陵劇變的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如郭榮所料,蜀主王建即便不會將他們交出去與安寧宮媾和,也會將他們扣押下來觀望局勢的發展,或者借此向潭州要挾更多的條件。

  時間拖延下來,一是三皇子就有可能會被世妃、信昌侯李普這些人完全控制住,沈漾過於孤直,是無法跟這幾人勾心鬥角的,二是這些人掌握潭州及龍雀軍的軍政大權,卻又沒有足夠的正面能力跟楚州、跟安寧宮角力,就有可能導致前期辛辛苦苦經營出來的潭州大好形勢一敗塗地。

  再一個,韓道勳身死,倘若他們被囚在蜀都,敘州群龍無首,田城、趙庭兒未必就能服眾,倘若世妃、信昌侯李普這些人想要削除韓家父子在敘州影響力,強行徵調田城率州營出敘州,敘州就有可能旁落他人之手。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必須第一時間離開蜀地返回楚國。

  至於郭榮說他留下來與蜀人周旋,或許只是為了韓謙此時不殺他吧?

  不過,他們逃離蜀地,為了不與蜀國徹底斷絕關係,要為後續的聯姻保留一線可能,足夠需要一個重量級人物留下來與蜀國周旋,也確實沒有比郭榮更合適的人選。

  只是郭榮出身安寧宮,他會為三皇子及潭州的利益,與蜀國周旋嗎?

  誰又能確定他們離開,郭榮留在蜀都城,會不會轉身就代表安寧宮與蜀國媾和,勸蜀主王建出兵從西面牽制潭州?

  「事不宜遲,我們此時就起營離開蜀都,有些人來不及撤走,或許有可能會被扣押,但想必蜀主王建不會像安寧宮那群瘋狗般殺人洩恨!」馮翊說道。

  「郭榮不足信,我們將他一起帶走,只要大人輔佐三皇子得勢,聯姻之事自然不會落空。」楊欽建議道,他不建議殺死郭榮,但也不主張冒險讓郭榮留下來。

  韓謙鬆開腰間的佩刀,站到窗前,推開木窗,看著細雨落到草簷,倏然聲碎。

  周處上前將郭榮從地上攙扶起來。

  郭榮整理衣衫,靜待韓謙做出決斷。

  「孔熙榮扮成我的模樣,與奚荏一起陪郭大人回城,明日派人傳信鴻臚寺卿韋群及清陽郡主,便說我得了急病,手足僵硬,臥床難起、性命堪憂,」韓謙說道,「從蜀宮到錦華樓要經過南華巷,奚發兒、郭卻你們在清陽郡主出宮前趕到南華巷安全屋,在清陽郡主經過時將其悄然劫下。之後護送清陽郡主出城到玉浦驛與我會合,待清陽郡主出城後,孔熙榮你們再從錦華城南苑撤出,在此期間,郭榮有一絲異常,誅之!」

  聽了韓謙這話,郭榮暗暗心驚:劫清陽郡主回楚,強行完成既定行程中的聯姻?南華巷安全屋是怎麼回事?難道韓謙早就預料到金陵隨時有可能發生劇變,所以在蜀都也提前做好一切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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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0:24: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一章 劫持

  清陽郡主年後就一直住在宮裡,與從小養她長大的戚夫人、與蜀主王建共敘天倫,然後就等著過了上燈節便在韓謙所率迎親使團的護衛下,動身前往潭州跟大楚三皇子楊元溥完婚。

  這幾日在宮裡,並不意味清陽郡主就無所事事。

  琳瑯滿目的嫁妝要籌備、清點,再有兩天便要運出宮庫提前裝船。

  華美富麗的嫁衣也要抓緊時間完成最後的繡花、裁剪。

  雖然宮裡有織繡局,有著蜀地最好的繡工,但清陽郡主不喜歡宮中麼麼們的審美。身為女子,一世只能有一次大婚,嫁衣之事她怎麼可能不管不問?

  而更為重要的,便陪侍她嫁入楚國的宮官與侍女的選擇。

  雖然清陽從小到大,身邊便有一群宮官、宮女照顧,也基本能確定他們是可靠的,身上沒有什麼可疑的或亂七八糟的牽扯,但在蜀都這些人是可靠的,不意味著強行令他們背井離鄉,隨她嫁到楚國,一輩子與新人離散,沒有團聚的可能,他們心裡就沒有半點怨言?

  而此去楚國,她身後隨後一個與大楚敵我曖昧不明的故國外,她身邊要沒有一兩個可恃之人,嫁給楊元溥猶如羊如狼群,處境堪憂。

  潭王妃李瑤雖然也與神陵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不僅不意味著李瑤以及背後的信昌侯府會念及舊情,甚至還因為她的爭寵而極力打壓她;更何況楊元溥一旦登基為帝,三宮六院都要選大臣家的女兒填入,一個個都將她的勁敵。

  到時候她孑然一身,身邊沒有一兩個能出謀劃策的人怎麼能行?

  雖然哥哥最終選擇採納韓謙的獻策,並成功出任渝州刺史,承擔經略巴南的事務,但清陽總覺得韓謙這人並不值得信任。

  只是除了韓謙,楚三皇子楊元溥身邊的親信將臣裡,她又有誰能引為強援?

  清陽內心愁結的坐在窗前,看著綿綿細雨落在屋簷上。

  這時候侍候左右的麼麼走進來稟告道:「長鄉侯府剛剛派人進宮裡來,說是迎親使韓謙得了急病,在錦華樓南苑臥床不起,或要延請陛下遲幾日再護送郡主運身回楚國完婚!」

  清陽一驚,站起來說道:「我去跟夫人說一聲,這便去長鄉侯府。」

  雖然內心深處認定韓謙是性情陰戾、不足以信賴的那一類人,但就眼下而言,倘若沒有韓謙,她就將成為徹底困於潭王府內府或楚宮裡的籠中鳥。

  當世雖然沒有男女大防的苛刻禮數,但清陽也不能直接就去錦華樓南苑探視韓謙,想著先回長鄉侯府,也有其他事情要跟梁婉見一面商議主意。

  這些年,在蜀主王建的治理下,蜀都城雖然談不上夜不閉戶,但盜匪橫行街巷的事情已經基本禁絕。

  清陽郡主倉促間出宮,也就五六人簇擁著一輛華麗的馬車穿街過巷,不可能什麼儀仗,也不可能有成百上千的侍衛簇擁保護。

  即便梁國斥候要破壞楚蜀的聯姻,也不可能通過刺殺清陽郡主這種手段來實現。那樣的話,只會叫梁蜀的關係徹底的破裂,而將蜀國徹底推向楚國這一邊。

  經過南華巷時,就看到一名衣襯破舊的老漢,牽驢趕著一輛運柴炭進城販賣的炭車從巷子那頭拐進來。

  也許是炭車太過老舊,也放進柴炭裝得太滿,拐進巷子沒走出七八丈遠,便聽得吱呀一響,木輪垮裂,炭車傾倒下來,黑漆漆的木炭頓時洩了一地,頓時與垮倒的車體將五六尺寬的窄巷子堵得嚴嚴實實。

  老驢也被驟然系胸的繩帶勒倒在地,騷動著蹄子嗷嗷鳴叫。

  清陽感覺到馬車停頓下來,揭開簾子一股寒風竄進來,看到巷口的情形,秀眉微蹙,待要讓御者牽馬繞道,看到左右有幾名乞丐托著破碗擁過來,待她覺察異常待要尖叫時,幾名乞丐以及從後面跟上來的菜販子,已經是一擁而上,將簇擁馬車而行的幾名宮侍制住。

  「你們膽敢劫我,不怕誅滅九族?」清陽厲聲叫道,但沒有等她將懷裡所藏的妝刀拔出,一道身影奇快無比的縱上馬車,展開一大塊黑色厚布,朝她兜頭兜腦的包裹過來。

  清陽接著就感覺自己的雙手被似鐵鉗鉗住似的掙扎不得,她厲聲尖叫,但聲音被悶在黑色厚布及車廂之內也傳不出去,很快有只鐵鉗似的手將她的嘴巴撬開,用一根繩子橫綁過來,勒進她被迫張開的嘴裡,叫她再也發出聲來;同時又聽到有聲音吩咐他人偽裝成宮侍牽著馬車從南華巷繞出去。

  清陽還想著待馬車從南華巷出去再製造響動,卻不想下一刻就被強拽馬車,與其他幾名宮侍、麼麼一起被拖到側面的一棟宅院裡,她這時候才意識對方於南華巷劫她是蓄謀已久,這棟宅院位於她從宮中前往長鄉侯府的必經之路上,也應該早就暗中備好。

  進入院子之中,她就與那幾名宮宦、麼麼分開,被人推著穿堂過戶,憑直覺能知道是從這棟宅院的另一側,被塞入一輛滿是腥臭味的車裡,手足被另外的繩索固定在車身上。

  她這時候不要說掙脫了,連製造出一些響動都不可能。

  馬車在蜀都城密如蛛網的街巷間穿走,清陽很快就辨認不得方向,不知道自己從哪個城門被運出城去,直到聽見潺潺的流水聲馬車才停下來。

  她被從馬車拖下來,蒙臉的黑布才被揭開,赫然看到稱在錦華樓南苑急病染身、臥床不起的韓謙,此時正站在河畔,在眾人簇擁下,正凝目眺望浩蕩遠去的河水。

  才短短數日未見,此時的韓謙鬚髮蓬亂,臉頰、下頷有幾天沒有刮過,長滿密密的鬍茬子,整個顯得粗獷、潦倒,臉頰削瘦、眼窩子也陷了下去,彷彿這幾天真生過一場大病。

  偶爾瞥過一眼來,眼神卻又是那樣的陰戾,有一種令不寒而慄的怨毒深藏其中。

  楊欽見清陽郡主被奚發兒、郭卻鬆開綁,竟然沒有大吵大鬧,頗為奇怪的說道:「郡主似乎很平靜啊?」

  「你們費那麼大的手腳,不想我發出異動,卻沒有一棍子將我打暈,想必是不敢傷害我分毫,那本郡主還能有什麼好擔憂的?」清陽揉了揉被勒得發麻紅腫的手腕,壓抑住心裡的怒恨,儘可能以淡然的語氣說道,「為什麼要綁我出城,現在可以告訴我原因吧?」

  楊欽、周處等人看清陽郡主此刻竟然能如此鎮靜,也是暗暗震驚。

  韓謙沒有動,也沒有作聲。

  楊欽說道:

  「金陵發生劇變,陛下被害,奸後徐惠篡謀擁立太子登位,卻誣衊世妃與信昌侯勾結謀害陛下,殿下也難善其身。我家大人擔心郡主與殿下的婚事會有變故,只能以這種方式請郡主隨我們先回大楚與殿下完婚,還請郡主體諒我們的苦衷。」

  清陽內心湧動著要將眼前這些人撕成碎片的滔天怒恨,但更令她難以忍受的,是韓謙到這時連正眼都沒有瞧自己一下,似乎郭卻、奚發兒抓了一隻無關痛癢的小貓小狗過來。

  清陽咬牙切齒的問道:

  「我要是不能體諒呢?」

  韓謙依舊像雕像一般,眺望浩蕩遠去的河水,完全不為清陽的話所動,彷彿清陽的怨恨之語,在耳畔不及午後一縷濕溫潤的河風。

  楊欽示意郭卻將剛剛解下來的黑布、繩索拿上前,讓清陽郡主認清楚眼前殘酷的形勢與事實。

  他們當然希望清陽郡主能有一個合作的姿態,要不然只能將清陽郡主一路綁回大楚了。

  清陽恨不得撲上去,在韓謙這狗賊臉上抓幾道印出來,但眼下她只能咄咄逼人的質問楊欽:

  「我未到長鄉侯府,很快就會有人告到宮裡,到時候又確認迎親使不告而別,你們以為真能在千里蜀地逃得脫隱龍司精騎的追捕嗎?而你們留下來掩護行蹤的人馬,又豈能逃得了大蜀的極刑嗎?」

  楊欽說道:

  「都說女大不由爺,我們只能請郡主留下一封書信,聲明乃是郡主得知金陵發生劇變的消息後,生怕蜀主反悔婚事,自願與我們合謀逃出蜀都。我想蜀主一定會有感於郡主與殿下情真意切的感情,而寬恕我們這些人的不敬之罪。」

  「我要是不寫呢?」清陽郡主說道。

  楊欽說道:

  「信我們已經寫好了,字跡與郡主少說有七八分相肖,現在只需要借用郡主的一件貼身喜愛之物以示證明便行;而郡主身邊的人,大概都不敢承擔丟失郡主的滅族大罪,也會證明一切都是郡主主謀,一切皆是郡主自願吧!」

  清陽沒有想到一切都在韓謙他們的謀算之中,竟令她死活都掙扎不得,這時候也不掩飾心頭的恨意,怨毒的問道,「你們就不怕我日後記恨此事?」

  楊欽說道:「我們所做之事,一切皆是為殿下著想。郡主此時在氣頭上,但與殿下感情甚篤,日後便能明白我家大人忠心耿耿,實屬難得。」

  清陽心頭怒罵,她與楊元溥有個屁感情,她知道不能指望韓謙這狗賊,將她原原本本的放回去,但她又豈甘願就這樣被韓謙這狗賊綁回來楚國去?

  清陽趁楊欽不備,突然伸手抄向身邊的一名護衛,將他腰間的佩刀搶下來,就要橫刀自刎,卻不防郭卻、奚發兒手腳更快,從後面將她手裡的佩刀敲落掉,又死死將她的雙手反剪到身後,阻止她自殘。

  楊欽、周處臉色驚變,沒想到清陽郡主性子如此烈,不要說清陽郡主今天死在這裡,哪怕是自殘,缺了一根小手指,他們回到潭州也難交待啊。

  清陽傲然說道:「我落在你們手裡,是無法掙扎,但我一心想死,你們能奈何我?看你們回到大楚如何跟你們的主子交待?」

  韓謙這才轉過身來,看了清陽一眼。

  這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一眼,那樣的冷,似藏著一點殺機,令清陽心驚不已,彷彿自己在這狗賊眼裡就是一具死屍,不知道金陵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叫這狗賊心性大變。

  韓謙從懷裡取出一本書,走到河邊浸濕,然後再走到清陽跟前,一頁頁撕下浸濕的宣紙書頁,蒙到她的臉上,將她的口鼻糊住,殘酷無情的盯住清陽一點點漲紅、漲得發紫的臉,一字一頓的說道:

  「我要做的,只是叫蜀主王建以及長鄉侯王邕以為你跟我們離開蜀國了,但真要將你帶上只是累贅,不知道要為你多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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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劫持(二)

  濕紙揭去,清陽就像一頭溺水的小獸,劇烈的喘著氣,呼吸著以為再也無緣相遇的空氣,俏臉漲得紅紫,胸膊起伏著,從沒有一刻令她感覺自己是那樣的脆弱,脆弱得就像別人手指尖的泡沫,輕輕一彈便會碎掉。

  清陽這一刻也終於認清楚形勢,將怨恨深埋在心底,但她心裡猶不想低下高貴的頭顱,見河邊停了一艘船,傲然而立,整理略有些凌亂裙衫,便要舉步往船頭走去。

  「這艘船是用來迷惑追兵的,還要辛苦郡主與我等想其他辦法逃出蜀地!」楊欽在一旁提醒道。

  長鄉侯王邕四天前就已經離開蜀都前往渝州赴任,金陵劇變的消息此時極可能已經傳到渝州,長鄉侯王邕隨時會知道這事。

  韓謙不僅擔心蜀主王建會反悔婚事,甚至擔心長鄉侯王邕得知此事後,態度也會變得模凌兩可,臨時起意將他們扣押下來觀望形勢的發展。

  再一個,迎親使團六七百人一起南逃,走陸路沒有足夠多的快馬,行速遲緩,而乘船先沿沱江南下往滬州,再經滬州入長江,速度再快,也要在四天四夜後才有可能進入巫山長峽。

  而事實上,清陽郡主失蹤,蜀宮與長鄉侯府再遲鈍,入夜之前也必然會覺察,到時候僅需要派出快騎,通知沿線州縣派兵攔截,他們甚至有可能到不了瀘州,就會被截住。

  迎親使團六七百人,大多數人的任務只是迷惑蜀軍的追擊方面,其他人也要化整為零,分散逃往川東,再想辦法翻越群山峻嶺,逃回大楚。

  而只要成功將清陽郡主送到潭州,叫蜀主王建這個便宜岳父以及長鄉侯王邕這個便宜舅子的身份坐實了,即便有一部分人為蜀軍捉捕,事後也可以派人接回去,不虞會遭受殘害。

  …………

  …………

  「什麼?清陽出宮被人劫走了,迎親使韓謙也杳然無蹤?」長鄉侯王邕這一刻也難以保持風流倜儻的儒雅風範,寬大的袖袍將身前案上的硯墨筆架帶落一地,嘩啦啦一陣亂響,他顧不上收拾一地的狼籍,難以置信的盯住報信的信使,質問道,「難不成清陽與韓謙還能上天入地不成,隱龍司的探馬斥候,都吃屎了?迎親使團都跑空了,一個都不剩!」

  「楚國迎親副使郭榮還留在錦華樓南苑,手持郡主的信物及書函,郡主在信裡說她得知金陵劇變,擔憂皇上會反悔她與大楚三皇子的婚事,遂逃出宮,求迎親使韓謙護送她逃出都城!」信使說道。

  「胡鬧,這信怎麼可能是清陽寫的?假的,清陽是被韓謙劫走了,清陽不可能寫下這樣的書信!」長鄉侯王邕憤怒的咆哮道,怎麼都沒有想到清陽會在國都被劫走。

  長鄉侯王邕昨日,也是元月十二日才到渝州城就任刺史一職,甚至昨夜才來得及召見長史、司馬、主薄、兵馬使等主要將臣,蜀軍潛入楚地的探馬便將天祐帝駕崩、韓道勳受車裂之刑而死的消息,遞到他的案頭。

  而今天,也是原定計畫中清陽郡主隨迎親使韓謙、郭榮從蜀都動身返回大楚的上燈節,他剛將信使派往蜀都通報金陵的消息不過三個時辰,蜀都快馬趕來的信使,卻告訴他清陽郡主在迎親使韓謙的護送私奔楚國了?

  長鄉侯王邕的腦子被屎糊住了,才相信清陽對楊元溥的感情真摯深厚到私奔的地步?擺在眼前的事實,很明顯就是韓謙提前一步知道金陵發生劇變的消息,擔心會被扣押下來,不僅僅他自己不告而逃,還將以急病為藉口,將清陽誘出宮後劫走。

  堂堂的一國郡主,在自家的都城竟然被如此悄無聲息的劫走,都兩天過去,還沒有找到韓謙等人的行蹤,長鄉侯王邕氣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事情的真假有時候並不是最重要的,信使自然不好評判什麼,只是將國都當下的情形及反應據實相告:

  「國主已下令將郭榮及其他滯留都中的楚使團人馬都扣押下獄,只是大楚迎親使團還有近七百人,分作十數路,沿水陸兩路分散往川東、川南逃竄,國主震怒,派出隱龍司兩千偵騎沿路追趕,也勒令沿路州縣,出兵截拿楚使,暫時還沒有追到到郡主的蹤跡……」

  長鄉侯王邕沉吟片晌,也不確定父王是早就猜到清陽被劫持而震怒,還是誤以為清陽私奔楚國而震怒,吩咐廊前的扈衛,說道:「去將曹干給我請過來。」

  金陵發生劇變,楚天祐帝駕崩,太子楊元溥繼位,楚國形勢驟然間變得撲朔迷離起來,誰也不清楚後續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就眼前的形勢,對楚潭州楊元溥極其不利。

  甚至更進一步,他們此時已經不應該去考慮楚國誰能獲得最終的勝利,而是要考慮梁軍趁楚國內亂,會用多久時間能將長江以北的荊襄、淮南、徐楚等地奪下來。

  要是楚國盡失長江以北的地盤,內部又打得一片糜爛,他們還要繼續跟楚潭王楊元溥聯姻,不是腦子被屎糊住了嗎?

  當然,也不排除楚潭王楊元溥與楚信王楊元演聯手,能以最快的速度攻陷金陵,然而兩人分贓,各據大楚一隅,都依舊保存不弱於蜀國的實力,那聯姻還是要進行下去。

  也就是不管怎麼說,不管清陽留下的書信是真是假,現在都要將韓謙他們扣押下來,將清陽截下來觀望形勢。

  待司法參軍曹干趕來,長鄉侯王邕將情況簡單的跟他複述了一遍,說道:「州衙有多少探馬都給我放出去,追躡楚使潛逃人馬的行蹤,要是有誰發現韓謙與郡主的下落,與韓謙說,他願來渝州,本侯此生必以師禮待之。」

  「……要是韓謙不願來渝州呢?」

  司法參軍曹干是個面容削瘦的中年人,四旬年紀,臉頰上留有兩道淡淡的刀疤,眼窩深陷,眼神陰戾,乃是不多隨長鄉侯王邕到渝州赴任的嫡系。

  左清江軍計畫要從硤州撤出五千餘兵馬,負責對巴南地區的經略,只是長鄉侯王邕不希望能一下子干涉左清江軍將校的任命,還是韓謙建議他將獄訟等事抓在手裡,便有機會整合渝州地方上的世族勢力。

  州衙司法公廳養有一批探子,司法參軍曹幹也另帶著一批人馬隨長鄉侯王邕到渝州赴任,雖然僅有不到百人,但都是神陵司老人這些人精心帶出來的弟子,比隱龍司的精英更擅長偵察追蹤之事。

  蜀地被崇山峻嶺包圍住,韓謙要第一時間趕回潭州,能走的通道極其有限,而且清陽郡主必然也會想方設法給他們留下痕跡,以供他們追蹤。

  曹干並不覺得他們會追不上韓謙,而是追上韓謙及清陽郡主之後要如何處置。

  韓謙及他手下,要是不願意束手就擒,真要動手的話,後果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韓謙要是不願來渝州,甚至都不能將他綁來渝州的話,也不能讓他有機會到其他地方去!」長鄉侯王邕這一刻俊朗的臉現出一絲猙獰,說道,「不過,在追到韓謙的行蹤之前,不得擅開殺戒!」

  「我知道了。」曹干知道侯爺在忌憚什麼,點頭答道。

  雖然韓道勳已經被五馬分屍,但得韓道勳家學真傳的韓謙,也顯然不是什麼容易對付的小角色。

  就算不考慮清陽郡主此時落在對方的手裡,就算不考慮楚潭王楊元溥還是有可能得勢,他們此時大開殺戒,也要顧忌韓謙這個狠角色事後的報復。

  在形勢未明之前,彼此能不傷和氣,還是儘可能不傷和氣為好,省得以後大家都難堪,但人一定要千方百計的截下來,只有這樣,主動權才會被他們抓在手裡。

  …………

  …………

  渝州城外,江水寥闊,一艘烏篷漁舟停在江面上,兩人坐在船頭垂釣江中。

  這時候一艘撒網撈魚的漁舟經過,停了下來,彷彿漁村裡的鄰舍在江心相遇,靠近船問候一聲。

  「長鄉侯前後從渝州城派出兩批探馬,都沿黔江往外圍搜索過去,應該料到我們會走黔江南下,然後從武陵山南麓回敘州,但沒有意識到我們還停留在這裡。而長鄉侯也下了命令,要看到大人的人之後,才許手下大開殺戒,看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敬畏大人您呢!」楊欽披著蓑衣,赤足露出滿是龜裂的腳,看上去跟江上的漁夫沒有什麼區別,蹲在船頭,跟坐在另一艘漁舟上的韓謙匯報導。

  「……」清陽百無聊賴的坐在烏篷船艙裡,看著漁舟外的浩蕩江水,心想隱龍司與渝州的探馬斥候怎麼就那麼蠢,被牽著鼻子一個勁往外圍搜索,怎麼就沒有意識到韓謙這個狗賊實在一直留在內側,甚至就貼著他們的搜索圈,一點點的往外圍挪動?

  「長鄉侯的《諫經略巴南疏》,抄件已經送到那幾個婺僚頭領手裡,幾家婺僚寨子都願意護送大人回敘州,但我覺得大人的行蹤,還是不能叫這幾家婺僚寨子掌握,」楊欽說道,「我們另外組織三支販運私鹽的隊伍,只要確認長鄉侯與曹干沒有別的動作,大人您與奚夫人、清陽郡主明早就混入私鹽隊伍南下!」

  清陽心裡大叫韓謙這狗賊無恥之極,《諫經略巴南疏》可以說絕大部分都是出自這狗賊的手筆,大哥寫就後甚至拿去叫這狗賊潤筆,沒想到這狗賊轉頭將抄件送入巴南婺僚人手裡,以挑起巴南婺僚人對渝州的仇恨!

  不過離開蜀都之時那瀕死的體險,叫清陽此刻不得不小心翼翼蟄伏著,她很清楚,自己真要有什麼輕舉妄動,這狗賊絕對會殘酷無情的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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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0:24: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三章 梁國劇變

  韓謙最終與奚荏、楊欽、趙無忌、孔熙榮、馮翊等人,扮成販運私鹽的小隊,帶著清陽郡主,從婺僚人的地盤,沿黔江南下,然後從位於思州境內裡的武陵山南麓小道,一路跋山涉水,翻越崎嶇的山嶺,飽嘗風霜艱苦,終於在二月初四,順利抵達龍牙城。

  此時的敘州,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看著老龍峽從崖頭披掛下來的幾叢迎春花,韓謙百感交集。

  五年前的離奇夢境,似叫他體內融入完全不同於這個時代的靈魂碎片,也在一定程度上令他疏離於世。

  父親的慘死,叫他痛不欲死的同時,更叫他有一種心無處安落的茫然,這一刻看到老龍峽崖頭披掛下來的幾叢迎春花開得正豔,叫韓謙感受到一種回家的感覺,令他動容。

  見韓謙鬚髮蓬亂,亂糟糟的絡腮鬍茬子留有寸許,眼窩深陷下去,臉頰削瘦近乎脫形,蓬亂的長髮間染霜白,衣衫也是襤褸不堪,形容枯槁,彷彿乞兒,趙庭兒腆著已有數月身孕的肚子,淚水便情不自禁流了下來。

  「你有身孕之事,怎麼未跟我說?」韓謙牽住趙庭兒的手問道。

  「起初庭兒都不確認,待顯懷時,爹爹已去金陵,庭兒不願你為這事分心,便沒有急著在信裡說這事,誰曾想金陵隨後又發生這樣的驚天巨變?」趙庭兒抹著臉上的淚痕說道,「馮繚、老山叔,已將爹爹的屍身收殮好,護送到龍牙城。」

  韓謙閉目站在老龍峽前好一會兒,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便拄著藜杖往龍牙城走去。

  黔江及武陵山南麓小道的險僻,清陽走過一趟,是深有體會。

  即便一路上她時時有人扶持,也是吃盡辛苦,但更令她內心不爽的是韓謙性情變得冷冽陰戾,對她也是毫無理睬,因而她被迫一路坎坷被劫持到敘州,並不知道金陵到底發生怎樣的劇變。

  此時聽趙庭兒的話,再看出老龍峽迎接韓謙的田城、趙啟、馮彰、林海崢、季希堯、陳濟堂與留在龍牙城負責監視辰敘等州縣動靜的郭奴兒,以及從金陵千辛萬苦護送韓道勳棺木到龍牙城的馮繚、韓老山等人,皆身披孝衣,她也是心裡震驚:韓道勳死了?

  只是她沒有機會詢問詳情,便叫奚荏安排人先用馬車護送她去龍牙城,單獨先軟禁到別院之中。

  …………

  …………

  韓道勳受五馬分屍之刑慘死的消息,早已經傳到敘州,敘州也沉浸在悲憤的氣氛之中。

  一路潛蹤匿行,不欲引起任何勢力的關注,韓謙他們喬裝打扮,以私鹽販子的身份行走山野,回到龍牙城才重新穿起孝衣。

  韓道勳的棺木半個月便護送到龍牙城,但趙庭兒堅信韓謙從蜀地脫身後,會第一時間趕回敘州,黑檀大棺還擺放在靈堂之上。

  四周布幡環繞,香燭葷繞。

  韓謙跪前棺前,一時間心痛如絞,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本該是自己去承擔的五馬分屍的慘烈命運,會降臨到父親的頭上。

  「十二月二十二日,蔡州節度使左牙都指揮使韓元齊率部謀逆,誅節度使韓建,奪蔡州兵權,據蔡州、汝州南部、光州北部,傳檄天下,斥梁帝殘暴不仁、賞罰不公,自封蔡王。其時雍王朱裕在關中偽稱蜀軍從梁州出兵欲攻陳倉,無力分兵伐韓元齊,梁帝不得已使博王朱珪及樞密副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馮廷鍔率八萬禁軍馬兵步南討韓元齊。雍王朱裕於元月十二日率兩萬玄甲都精騎出潼關,沿河西進,趁汴京防務空虛,十五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入汴京,囚梁帝於秋陽宮,篡位登基……」

  除了田城、馮繚等人在龍牙城外,三皇子與沈漾、鄭暉等人,也預料到韓謙離開蜀地之後,有可能會先回敘州,特地令高紹、姜獲二人趕來敘州等候韓謙的消息。

  見韓謙似雕像般一動不動跪在棺前,姜獲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是否在時局之上,當下也只能硬著頭皮介紹梁楚兩國當前的形勢。

  也是到這時候,楊欽他們才知道天祐十六年底前後,不僅僅大楚,梁國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劇變。

  十一月初得知韓道勳接旨赴任金陵之後,韓謙便進一步將私下所掌握的探馬斥候,主要集中於壽州、楚州、金陵等地,盯住壽州節度使、安寧宮、東宮及楚州信王等方向的動靜。

  而他們元月七日於蜀都得知道韓道勳受五馬分屍之刑慘死,十一日狼狽南逃,當時在潛伏於蜀地的密諜暗探,也都全力盯住南逃路上蜀軍及蜀治州縣的動靜,以致梁國境內發生這麼大的劇變,韓謙一路上都毫無察覺。

  楊欽、奚荏他們站在靈堂前,聽姜獲講述這兩個月來梁楚兩國天翻地覆的動盪,也是心驚肉跳。

  見韓謙無動於衷,姜獲繼續說及金陵當前的形勢:

  「宗正卿楊恩、侍中石延道以及鎮遠侯楊澗等人擁立太子以及昭武將軍、左神衛軍都指揮使寇師雄被部將陳橋斬殺的消息傳出後,信昌侯李普與世妃擔心樓船軍水師被安寧宮控制後楚州兵馬無法第一時間渡江,而龍雀軍也沒有辦法以最快速度沿江東進,便棄守桃塢集,率部往東佔領潤州。龍雀軍在桃塢集有逾四萬家小,但行動遲緩,大量婦孺在寶華山東南麓不幸被追兵截住,逾萬人被視為叛軍帶回金陵斬首示眾。而在得知梁國發生劇變之後,信王於元月十八日於楚州集結十萬兵馬南下佔領揚州廣陵府,又分兵渡江,前鋒進入潤州,與信昌侯及世妃會合,拒安寧宮所遣大軍東進。此時殿下與沈漾、鄭暉等將臣在岳陽等韓大人過雲……」

  韓謙揮了揮手,制止姜獲繼續說下去,跪在棺前,也不轉過身子來,說道:「我們已經將清陽郡主帶出蜀國,請姜老大人將她帶去潭州交給殿下吧。今後三年,韓謙解去官職,要留在龍牙城為父親服喪守孝。這些事情,姜老大人說給我聽,也是無用!」

  大楚承續前朝之制,以孝道立國,父守居喪三載,是為丁憂,也是當世最為重要的「凶禮」之一。

  雖說孝於家與忠於國兩事發生矛盾之時,可以奪情起復,但真要先去岳陽見殿下,再由殿下派大臣過來奪情,召韓謙去岳陽嗎?

  不要說真居喪三年了,在當前緊迫情勢下,來去於路途上的時日,又豈是能耽擱得起的?

  再說看韓謙也不像是惺惺作態,倘若殿下派大臣過來,韓謙依舊不願動身,又要怎麼辦?

  姜獲默然無語,卻也不肯真就這樣帶著清陽郡主前往岳陽見潭王。

  馮繚蹲跪到韓謙的身側,說道:

  「賊後加害老大人後,殘屍懸於東市示眾。范錫程人當時在徐州,星夜聞訊趕回金陵,潛入宮中行刺賊後,要為老大人報仇,卻慘遭殺害;我等趁巡街禁軍注意力被吸引過來,乘機搶出老大人的屍身,然後想辦法運出金陵,護送回敘州來。只可惜未能將范爺的屍骸搶回來……」

  韓謙怔怔的跪在那裡,沒想到范錫程也死了,轉身朝金陵方向叩以三下響頭,以謝范錫程對他韓家的忠義。

  馮繚繼續說道:「趙闊身份也已查明,他是梁雍王秘設承天司所豢養的精英秘卒蟄虎,這些年一直潛伏在老大人的身邊。」

  「怎麼可能?荊襄一戰,我等在滄浪築城,趙闊曾偷聽我等談話,知道我們已經猜到梁雍王當時就在宛州(南陽)坐鎮,韓謙當時就擔心他有問題,還特地叫趙無忌潛行其後監視他有無異常。他當時直接返回敘州,並沒有與梁軍通風報信啊?」奚荏難以相信趙闊會是梁國潛伏過來多年的秘諜。

  馮繚說道:「趙闊交待說他當時認為大人即便猜到梁雍王的行蹤,也不可能逆轉荊襄的局勢,也察覺到趙無忌在暗中跟蹤,所以才沒有去宛州通風報信,卻是沒有想到梁軍會在淅川城下吃那麼大的苦頭。」

  奚荏張了張嘴,沒有再說話。

  既然這一切皆是趙闊交待,那定然不會有假,細想下來,大概事前誰都沒有料到龍雀軍有守住淅川的可能。

  「要不要將趙闊帶上來?」馮繚問道。

  韓謙眼角抽搐的跳動了一下,點點頭,要馮繚將趙闊帶上來。

  趙闊被上了枷鎖,面容枯槁,鬚髮蓬亂的被兩名侍衛押進來,看到韓謙跪在韓道勳的棺前,長嘆一聲,也撲通跪在棺前。

  「你有機會潛回故國,為何留下來束手就擒?」韓謙手按住腰間的佩刀,陰戾的盯住趙闊。

  趙闊說道:「渦陽兵災,我父母兄弟皆死於亂兵,我攜年幼小妹乞討苟生,病疫於野,蒼天不應,雍王湯藥侍之,苟全性命,唯有以性命相報才能還此大恩。而老大人夙夜為國為民,卻遭如此慘死,皆是趙闊之禍,趙闊於心深愧,然忠義不能兩全。此外,老大人臨刑前留了一幅血書,交給獄卒秘藏,趙闊尋得後,覺得應該親手交給少主。」

  趙闊從懷裡取出一副從割自袍襟、破指而寫的血書,韓謙展開直見上書數行血字:「楚州舊事,積鬱多年,轅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覺生死事小矣,吾兒勿以為念……」

  韓謙閉目,一行清淚流下,無力的揮了揮手,示意護衛將趙闊押下去。

  片晌後,聽得院子裡一聲悶響,靈堂裡眾人嚇一跳,馮繚跨出門檻,卻見趙闊已經倒在院中,頭顱破開一個大窟窿,血汩汩湧出,旁邊的假山石也是沾染血跡……

  趙闊竟然撞石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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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0:24: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居喪

  韓謙站在門檻前,手持父親所留在血書,看著趙闊橫倒在庭前的屍首,血還在從撞裂的顱骨汩汩湧出,一時間怔立在那裡,過了良久,才滿心悵然的轉身走回靈堂,繼續跪在棺前。

  趙庭兒也進靈堂陪在韓謙的身邊。

  奚荏跟奚發兒說道:「選一副上好的棺木,將趙闊也安葬在龍牙城吧。」

  奚發兒有些遲疑,雖然金陵亂局是王文謙在暗中揭開蓋子,但要不是趙闊從中作梗,馮繚與趙無忌早就奉秘令,將老大人強行帶出金陵了,怎麼都不會慘受五馬分屍之刑。

  何況現在又證實趙闊乃是梁國潛伏老大人身邊多年的密諜,不將他挫骨揚灰已經是客氣了,還要將他厚葬?

  「老大人奉矯詔去見溫幕橋之前,留下一封信函著趙無忌帶到蜀都,雖然信裡絕大部分字跡都被水浸糊了,分辨不清,但有提到要大人善待趙闊。」奚荏說道。

  眾人微微一怔,不知道韓道勳奉矯詔前是猜到趙闊的身份可疑後決定放趙闊一馬,還是純粹擔心韓謙遷怒於趙闊才有此一說?

  韓道勳已魂歸九天,有些疑問或許永遠都不會有所謂的真相吧。

  奚發兒往靈堂裡看了一眼,見韓謙已經面向棺木跪下守靈,他還是帶著人將趙闊的屍身搬出院子,另找棺木收殮安葬。

  這時候長史薛若谷、李唐、秦問、鄭通以及楊再立、向建龍、洗尋樵等人,得知韓謙從蜀地趕回敘州的消息,也都從臨江縣趕到龍牙城來。

  他們過來後先到靈堂前給韓道勳上香,見韓謙無意理會他們,也只能陪田城、高紹、楊欽、奚昌、姜獲等人大眼瞪小眼的坐在東跨院裡乾等著。

  待奚荏攙扶著有孕在身、經不起勞累的趙庭兒,穿過東跨院要去內宅休息,眾人才又過來將她們截住。

  姜獲說道:「大楚動盪,山河破碎,億萬黎庶陷入水火之中,殿下也在岳陽苦苦等著韓大人歸來出謀劃策——韓大人既然已經回到敘州,不能真不問世事啊!」

  「大人今日剛剛回敘州,心緒悲痛,姜老大人或許先護送郡主前往岳陽見殿下,待我夫君將爹爹安葬好、悲痛心緒稍稍緩過來再談其他不遲。」趙庭兒說道。

  姜獲看向薛若谷、田城、高紹等人。

  現在不僅梁楚兩國天翻地覆,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敘州之內情形也比較複雜。

  即便天祐帝遇害駕崩後,太子楊元渥便在金陵篡位登基,但湖南行台所轄八州不會奉偽詔,又由於信昌侯李普與王文謙於秋湖山議盟頒傳討逆檄文時也刻意迴避主次問題,也就是說朝廷暫時是不復存在了。

  韓道勳遭極刑殘死,敘州刺史空缺,理論上就應該是長史薛若谷、司馬田城分執軍政事務;而韓道勳赴任金陵之時,也是如此安排的。

  長史薛若谷不是韓家的私臣,他心裡也沒有向韓家效忠的意願;當初他懷疑韓家父子有割據敘州的野心,甚至不惜要與之決裂。

  即便韓道勳受極刑慘死,薛若谷感到異常悲痛,也是為韓道勳所承受的冤屈悲憤不平;基於此,他心裡也只是覺得安寧宮所行乃逆道。

  天祐帝駕崩,金陵落入寇手,但湖南行台及三皇子潭王還在,他此時更希望湖南尚書行台能統領龍雀軍及八州兵馬平滅叛亂,平息大楚的動亂。

  秦問、李唐、鄭通等人也是這樣的態度。

  然而趙啟、陳濟堂、季希堯、馮繚、馮翊、孔熙榮以及林宗靖、趙無忌、郭奴兒、郭卻、何柳鋒等人原本就是韓家的家兵部曲,他們只會唯韓謙馬首是瞻,這個自不用說,而田城、高紹、楊欽、奚昌乃至馮璋、高保等在州營及州營任職的將吏,這一刻都為韓道勳穿起孝衣,也是表明他們自視為韓氏家臣、奉韓道勳為家主、韓謙為少主的立場跟態度。

  此外,楊再立、向建龍、洗尋樵等人則是殘留下來的地方大姓勢力代表。

  目前敘州算怎麼一個狀態,其實還沒有釐清楚,更不要說後續敘州將以何種方式參與到湖南行台於西線所主導的平叛滅亂戰事之中,但這一切也都需要韓謙到岳陽後跟潭王及沈漾等人商議。

  只是韓謙回到龍牙城後,守靈棺前寡言寡語,不要說談論了,即便是眾人介紹梁楚形勢都無心細聽,姜獲也不知道他將清陽郡主護送去岳陽,能拿什麼話回稟潭王殿下滿心的期待,真要說韓謙喪命悲痛,無心世事?

  「姜老大人此時或許還是先去安撫郡主為好。」奚荏見姜獲進退兩難的樣子,說道。

  「安撫郡主?」清陽郡主既然已經踏入楚地,此時自然是交由姜獲負責,但姜獲不知道有清陽郡主那邊有什麼火燒眉毛的事情,需要他第一時間去安撫。

  奚荏這時候才有空將他們劫持清陽郡主,從蜀軍數千偵騎的搜捕網下逃離蜀地的事情說給眾人知道。

  眾人也是汗然,沒想到清陽郡主竟然是被韓謙劫持回大楚的。

  而為了掩護韓謙的行蹤,郭榮、周處以及一大批人馬還被扣留在蜀國,真是一團亂麻。

  然而眾人想想也是,清陽郡主這邊也確實需要先安撫,除了清陽郡主乃是龍雀軍與蜀國、與長鄉侯王邕聯繫的紐帶,也是潭王的准側妃,總不能真等護送她到岳陽,再看著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吧?

  姜獲有些猶豫,他一個老太監,還在韓謙手下聽用,清陽郡主真能聽他的話?

  「請薛大人陪姜老大人一起去見郡主吧?」奚荏朝薛若谷斂身施禮道。

  長鄉侯王邕、清陽郡主乃是神陵司在蜀地的傳人,他們之前對韓道勳、韓謙父子一直都有關注,想必也應該知道薛若谷、李唐、秦問等人是忠於大楚朝廷的,不是韓謙的嫡系親信,相信清陽郡主更願意跟他們接觸,聽他們的勸。

  至於其他人嘛,去見清陽郡主,只是火上澆油。

  …………

  …………

  韓道勳受五馬分屍之刑慘死?!

  清陽還是住進龍牙城的別院,從分派過來侍候的僕婦、侍女那裡得知韓道勳身死金陵的具體內情,內心久久難以平復。

  而這時,清陽內心充滿更多的疑問跟困惑:

  有著神鬼之謀的韓道勳,奉詔去見溫暮橋,怎麼可能沒有辨認出是偽詔,又怎麼可能沒有給自己安排後路?

  而明知韓道勳被安寧宮扣押起來,信昌侯李普他們怎麼就在秋湖山頒傳討逆檄文,這不是迫使安寧宮對韓道勳下毒手嗎?

  韓道勳身為楊元溥身後最為核心的謀主,對秋湖山的掌控力,就這麼弱?

  信昌侯李普與王文謙合謀時,當時在秋湖山就沒有其他強勢人物阻止他們頒傳檄文?

  聽到腳步聲響,清陽斂起困惑的神色,冷著臉坐在窗前。

  「姜獲、薛若谷求見郡主!」

  姜獲、薛若谷站在院子裡喊道。

  韓謙這狗賊真不理世事了?清陽沒想到僅姜獲、薛若谷二人過來,心裡一怔。

  姜獲雖然是縉雲樓的掌案之一,在韓謙手下任事,但他是三皇子的嫡系親信,這是早初在潭州時就已經明確的,而薛若谷在敘州任主薄、長史等職,頗有氣節,不阿權貴,也不是韓道勳、韓謙隨意呼來喚去的狗,清陽心裡也是清楚的。

  清陽恨不得在韓謙狗賊身上戳兩剪子解恨,但考慮到自己此時的處境,自然是要將姜獲、薛若谷,與韓謙及其嫡系區別開來對待。

  清陽遲疑片晌,推門站在廊前,妙目霜冷,盯著姜獲、薛若谷二人,說道:「我原本上燈節便要起程赴楚,名正言順嫁入大楚,但就差三天,韓謙便擅自將我劫走,使我沒名沒分踏入楚地,而故國皆以為我為奸人所害。我沒有面目去見殿下,也沒有面目再回故國,請二位大人回岳陽,跟殿下說一聲,清陽此生便擇一下苦庵,油燈木魚以度殘生,望殿下勿念。」

  姜獲、薛若谷面面相覷,韓謙不理世事,要留在這裡居喪三年,而眼前這主子也鬧著要油燈木魚為伴以渡殘生,難不成他們還真要將眼前這主子強綁起來,押去岳陽?

  「韓大人是魯莽了一些,但也是喪父悲痛、思歸心切,懇請郡主多多擔待。蜀主及長鄉侯倘若對這事有所疑惑,我等見過殿下後,必會請殿下再派大臣,前往渝州、蜀都見蜀主及長鄉侯,面稟此事,」姜獲說道,「此時事態緊迫,我等也無法在敘州滯留太久,還請郡主梳洗過,先隨我們去岳陽。殿下對郡主也是百般思念,茶飯不思。」

  清陽哪裡肯輕易饒過韓謙,臉如寒霜的問道:「既然想我去岳陽,韓謙為何無膽來見我?難不成他還能躲著不見我?」

  「韓大人要留在這裡為父服喪守孝,或許不能隨我們一起去岳陽見殿下。」姜獲苦澀說道。

  清陽微微一怔,這狗賊倉皇逃出蜀國,真要留在敘州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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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0:2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五章 楚州舊事

  清陽也沒有想到,韓謙這狗賊千方百計的將她劫持逃出蜀國,竟然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留在敘州服喪。

  以丁憂之制,服喪三年,三年後不是連黃瓜菜都要涼透了?

  清陽恨不得闖去靈堂,揪住韓謙這狗賊的衣襟,掰開他的腦子,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清陽不管心裡有多痛恨韓謙,但她現在既然已經不能返回蜀國,她心裡也清楚,潭王楊元溥的起起落落,將直接決定著她未來的命運。

  潭王楊元溥兵敗被殺,她或許能因為絕世容顏得免一死,但最終還是會淪為男人的玩物,將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蜀國郡主,也不會是萬人之上的潭王妃,更不要說有朝一日能成為大楚國母。

  潭王楊元溥能保持當前的權勢與地盤,甚至更進一步,成為大楚這場亂局的最終勝利者嗎?

  在清陽的心目裡,韓謙乃陰狠之輩,擅用險計,非堂堂陽謀,不及他父親韓道勳,但也不得不承認荊襄、削藩諸戰,韓謙的功績,要在楊元溥身邊的其他人之上。

  而此時梁楚二國都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情形複雜危急,也是最需要韓謙這等有急智、敢搏險之人,替楊元溥出謀劃策,才有可能抓住更多、更微妙、更不起眼的機遇。

  而另一方面,敘州雖然地處一隅,但在湖南八州之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敘州傾其力,支持楊元溥奪帝,楊元溥便能多一分勝算。

  雖然她已經身在楚國了,但父王會不會承認她與潭王楊元溥的婚事,進而支持楊元溥爭奪楚帝之位,這還是未知數,清陽相信韓謙在其中還是能發揮一些作用的,至少大哥對韓謙還是頗為信服的。

  要是韓謙居喪避世的消息傳回蜀國,大哥與景瓊文會不會認為潭王楊元溥的勝算不高,從而放棄爭取父王同意支持潭王楊元溥的努力?

  不能讓這狗賊真在敘州居喪三年,什麼事情都不干!

  清陽抑住心裡怨恨,將前後的利害關係想清楚,便知道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講,潭王楊元溥此時缺不得韓謙,而她真要就這麼名不正言不順的隨姜獲、薛若谷去岳陽,跟潭王楊元溥完婚,豈非一輩子都要被信昌侯府的那個小賊貨踩在腳底下?

  只是韓謙這狗賊,不過來跟她叩頭認罪,難不成自己反倒要過去勸他奪情,以國事為重,以大楚社稷為重?

  清陽想到這裡,感覺腦門都在突突的抽搐著,憋在心口的氣怎麼都理順不過來。

  「韓大人或許真是喪父悲痛、思歸心切,我也不跟他治什麼氣了,你們都退下吧。」清陽過了許久,才將心口的惡氣嚥下去,慵懶的丟下一句話,便先回房梳洗小憩去了。

  姜獲、薛若谷對望一眼,他們都能聽得出清陽郡主這口氣算是鬆動了,他們也不想逼迫太急,先告退回到主宅的東跨院。

  趙無忌、郭卻、馮翊、孔熙榮等人一路奔波,也都先下去休息。

  楊再立、向建龍、洗尋樵乃至馮璋、高保等人,暫時還算不得最為親近的嫡系,見過韓謙之後,也都先暫時離開龍牙城。

  陳濟堂、季希堯、趙啟、林宗靖等人手裡也都各有一攤事,不可能守在靈堂前,守在韓謙的身邊。

  姜獲、薛若谷見過清陽郡主後,再回到主宅東跨院,這邊就剩下最主要的田城、楊欽、高紹、馮繚、奚昌等人大眼瞪小眼守在那裡。

  「郡主怎麼說,心裡還怨恨大人將她請來大楚?」馮繚朝姜獲、薛若谷拱拱手問道。

  「郡主卻是能體諒韓大人喪父悲痛、思歸心切,沒有將這事放心裡去,」姜獲擇著話說道,「卻不知韓大人何時能從悲痛中稍稍走出來。」

  韓謙雖然現在袖手不管事,但姜獲能猜到馮繚、田城、楊欽等人在擔心什麼。

  他們千辛萬苦將清陽郡主帶回大楚,再不濟也不會希望帶一個仇敵回來。

  姜獲前前後後經歷了金陵亂局發起的全過程,在世妃與信昌侯李普他們決定東佔潤州之時,他才潛回到岳陽和潭王會合。

  他心裡最清楚金陵亂局揭起的原由,以及韓道勳奉詔赴會被扣押與信昌侯李普有關的諸多細節。

  雖然安寧宮是殘害韓道勳的罪魁禍首,但世妃及信昌侯李普與楚州合謀,完全無視韓道勳當時已經被扣押,甚至拉攏韓道銘、韓道昌,也決意要搶先頒傳討逆檄文,無疑是促成安寧宮對韓道勳下毒手的一個關鍵因素。

  這件事不僅是韓族內部很難邁過去的一個疙瘩,也將是橫亙在潭王一系內部的一道檻。

  或許韓道勳死得沒那麼慘烈,這個問題還不嚴重,但韓道勳受五馬分屍之刑慘死的消息傳到秋湖山,姜獲此時還能記得韓道銘及信昌侯李普等人臉色慘白的情形。

  所以這道檻,姜獲相信不僅橫亙在韓謙的心裡,橫亙在敘州一干人的心裡,也橫亙在世妃、信昌侯李普以及韓道銘、韓道昌乃至鄭暉等人的心裡揮之不去。

  韓謙說要留在敘州服喪,姜獲便懷疑韓謙除了悲痛其父慘死之外,大概便是梗於此事。

  不管怎麼說,世妃是潭王的娘親;潭王倘若有朝一日登基,世妃便是太后,而且還是有信昌侯李普等一干實權派重臣支持的太后。

  韓道勳的慘死,將一切都攪得複雜無比,姜獲心裡苦澀,卻也只能頭疼於此,暗感無計能施,心想著是不是先派人回岳陽報信,看沈漾、鄭暉等人有沒有妙法,能勸韓謙奪情,放棄留在敘州服喪的念頭。

  「韓伯,」馮繚看到經歷此劫蒼老許多的韓老山路過,招手喊他過來,問道,「老大人給大人所留血書,提及楚州舊事,到底是說什麼,韓伯可是知道。」

  姜獲、薛若谷以及田城、楊欽、高紹也都關切的看過來。

  韓道勳受刑之前,破指留下這封血書,趙闊在決意自盡前又千方百計送到敘州來,一方面是韓道勳受刑前心境最真實的寫照,另一方面也是韓道勳給韓謙所留最後遺言,只是他們都不知道到底韓道勳當年在楚州遭受怎樣的舊事,令他積鬱多年,以致在五馬分屍這樣的暴刑之前,有一種看淡生死的無畏淡然。

  「老范都死了,趙闊又觸石而亡,這件舊事再不提,怕是都沒有人能記得了,」韓老山淒然說道,「還是老爺早年在楚州做推官時,楚州遇敵圍城,老爺當時在城外,為免被敵兵搜索,避禍一戶農家陋室之中。老爺早年也有恩這戶農家夫婦,農家夫婦記著老爺的恩情,想借這機會厚待老爺,但家中實在沒有餘糧,便烹子為食。老爺當年鐵面無私,知其事回城便著范錫程回去捉拿這農家夫婦回衙門審問,但范錫程趕到時,這農家夫婦早已在家中懸樑而死。我倒沒想到這事會多年以來都梗於老爺心頭,受酷刑前竟然都只念掛這事……」

  姜獲、薛若谷、田城、楊欽、馮繚、高紹等人皆是一震,心裡卻又莫名的更覺悲涼,相顧無言……

  …………

  …………

  在蜀都知道父親受暴刑慘死,韓謙心裡除了滿是悲痛、仇恨之外,還有難以擺脫命運的驚懼,要將他整個理智情感都吞噬、毀滅一空,以致性情一時間也變得偏執、狠戾。

  而這一刻,他心裡又滿是悲涼,其他偏執的情緒,也被沖淡掉沒有那麼強烈。

  孔熙榮等人輪流守在靈堂之外,韓謙跪坐在棺前,血書三十一字似字字刻入他的心間:

  楚州舊事,積鬱多年,轅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覺生死事小矣,吾兒勿以為念……

  韓謙捫心自問:父親臨刑前,當真視死為一種無力掙扎、對世道絕望之後的解脫嗎?

  這時候韓老山走進來,說及墳墓選址及殮葬等事。

  韓謙說道:「我父親生前唯望天下晏然,黎庶百姓能安居樂業,那將墓地選在龍牙山南麓吧,讓父親能看著沅水長碧……」

  「……」韓老山就怕韓謙也悲痛過度,積鬱成病,見他關心殮葬之事,心想哪怕是有事情能岔開他的心思也是好的,便順著竹竿往上爬,說道,「我看找來那位堪輿,水平未必能有多高,少主還是親自走一趟,為老爺選定墓址為好。」

  韓謙也是想找些事岔開心神,以免在這悲涼的情緒裡陷入太深,難以自拔,點頭答應親自到龍牙山南麓重新挑選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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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弒

  進入二月,江南多多少少有著草長鶯飛的氣氛,但在汴京城內卻還是春寒料峭、草葉枯黃,一陣寒風吹過來,樹梢頭還有熬過寒冬的黃葉飄落下來,更顯得蕭條。

  千餘黑甲悍卒列陣於秋陽宮東側的夾道兩頭,與高近兩丈的厚重高牆,彷彿令人絕望的鐵獄,將數百侍宦、宮女圍困在當中。

  夜色清寒,鉛色夜空傳來一聲老梟的嘯叫,叫數百侍宦、宮女直覺心頭都有寒意滲出來,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兩側的甲卒,臉都遮擋在面甲之下,只有冰冷無情的眼睛露出來,斜指蒼穹的戟矛,在嗶嗶剝剝燃燒著的火把映照下,散發出冷冽的寒芒,也透漏出來對血肉極度飢渴的殺氣。

  厚重宮牆之內,燃燒著的高大龍燭,將大殿照得通明如晝。

  陳昆在鎧甲外披了一身素色的袍子以御夜寒,他站在大殿的廊前,看著開闊的殿前廣場。

  而近年來日益蒼老、老臉彷彿枯樹皮一般的雷九淵,靜寂無聲的站在大殿之中,似昏昏欲睡,龍椅高高在上,此時卻空無一人,西廂殿裡卻有細碎而劇烈的掙扎聲傳出來,但似乎也絲毫不能引起他的半點興趣。

  越過厚重的錦幔,西廂殿裡沒有一個宮宦侍候,手持巨弓的雍王,臉在巨燭的映照下,是那麼陰戾、猙獰、扭曲。

  梁帝的脖子被鹿筋弓弦勒住、反扭,他早年那力拉奔馬的神力,早就已經從他哀老的身體裡流逝一空,雙足在徒勞的抽搐著、掙扎著,昏濁的虎目怒睜著,極力想扭過頭來,想看一眼親手送他上西天的二兒子,為一個隨手便能得到的女人,不惜弒君弒父的二兒子此時是怎樣的猙獰,但真到他徹底嚥氣的那一刻,雍王始終是像堅硬而冰冷的磐石,站在他身後,只有影子像一座山似的壓在他的頭頂。

  西廂殿動靜停息後,雷九淵又等了許久,都未見雍王出來,他才稍稍理了理袍衫,跨步走進西廂殿,看到梁帝早已經斷氣,脖子都差點被巨弓勒斷,然而雍王猶渾身緊繃著扭握著巨弓,彷彿稍一鬆口,死者便會復生,站起來吞噬掉一切。

  「陛下,太上皇駕崩了!」雷九淵聲音沙啞的提醒道。

  這一刻朱裕才驚覺過來,將手裡的巨弓丟掉,似溺水般癱坐在地,又彷彿從一場噩夢裡驚醒,劇烈的喘息著,感覺內心深處似有什麼被一點點的吞噬掉。

  雷九淵將這張陪伴梁帝半生、於戰場之上不知道射殺多少強敵的雕翎弓撿起來,重新懸掛在雕有龍獸的大柱上,他還打望了幾眼,稍稍調整了一下傾斜角,看上去這張雕翎弓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柱子似的。

  「秋陽宮的侍宦、宮女,都帶到東面的夾道里,陛下要如何處置?」雷九淵問道。

  朱裕從地上爬起來,坐在龍榻前的踏板上,陰沉的臉扭曲的抽搐了一下,隨後便挺直腰脊,眼瞳裡閃過一線寒芒,眼瞳望著殿外深沉的夜色,猙獰的揮手說道:「允他們殉葬!」

  「微臣領旨!」雷九淵長揖,便走出西廂殿。

  雷九淵重新回到大殿,對守在廊前的陳昆說道:

  「太上皇駕崩了,舉國哀喪!秋陽宮宦臣、宮女,悲痛難抑,要為太上皇殉葬,陛下允之!」

  陳昆抑制住探頭往西廂殿張望的衝動,直接走下殿前長廊,穿過殿前廣場,示意守在宮門前的侍衛,推開厚重的宮門,對守在宮門外等候命令的校尉說道:「太上皇駕崩,舉國哀喪,陛下許秋陽宮侍宦、宮女殉葬!」

  校尉揖手奉令,拔出腰間的佩刀,向夜空斜射,傳令道:「弓箭手出列,射箭!」

  數百披甲箭士,走到夾道兩頭的列陣甲卒之後,拉開長弓斜指夜空,將一支支鋒利而無情的鐵翎箭,往兩道宮牆夾峙的甬道拋射過去,射向那些手無寸鐵的侍宦、宮女。

  一支支利箭入體的悶響,在夜色下是那樣的清楚,而數百人慘厲的哀嚎,彷彿陰霾的雨雲一般,籠罩著春寒料峭的大梁皇宮。

  成千上萬支利箭射出,靜待一炷香後,哀嚎呻吟漸息,又有百餘甲卒分作數隊進入甬道,將那些傷而未死或借死屍掩藏的侍宦、宮女找出來,確保秋陽宮的每一個人都殉葬於今夜,然後用數十輛馬車,將屍首運出皇城,先送往已經修得差不多的余山皇陵。

  十數輛水車停在甬道的兩側,從其他班院調來的低級侍宦提著水桶,沖洗血跡。

  待到清晨,宮城南門打開時,秋陽宮東側的甬道潔淨如新,彷彿昨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彷彿在秋陽宮裡所發生種種醜事,也徹底被沖洗一淨。

  這時候十數名宮使攜旨出宮,傳報宗室、大臣,禪位僅二十天的大梁太上皇昨夜暴病而亡之事。

  太上皇遺詔一切從儉,也未召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過來瞻仰太上的遺寶,便直接進行大殮,裝入大棺,移送到乾陽宮停靈。

  新帝勒令宗室公侯及皇子皇孫、公主妃嬪皆各自回家進行齋戒,六部九寺等院司大臣則集體到衙署官邸住宿齋戒,禁止歸家。

  而沒有正式官缺的散閒官員,則齊集於午潮門齋戒,文武官員不准作樂,禁止喪服嫁娶,軍民皆要摘冠纓、服素縞,不准屠宰、不准祈祭。

  除秋陽宮六百七十二名宮侍殉葬之外,新帝特許內侍省監、少監、內常侍等內朝大宦十七人自盡隨葬,永世服侍高祖左右……

  …………

  …………

  大梁皇城裡所發生的一切,對守在汴京南城門下的普通將卒而言,遙遠得就彷彿是另外一個國度的事情。

  沒有人知道雍王為何會突然率兵進京,如此迫不及待的逼陛下禪讓皇位,又沒有人知道禪位才二十天的太上皇,怎麼就在秋陽宮突然暴病駕崩了。

  即便宮裡那些殉葬的內侍、宦臣,到底有幾個人是真想追隨太上皇於地下、永侍左右,南城門下的普通將卒也難以分辨。

  臨近午時,又聽聞吏部尚書、宗正卿、右神武將軍、頌國公這樣的朝廷大臣重將以及周太妃、楊太妃這幾個陪伴太上皇晚年的妃嬪,也都紛紛上書新帝要求隨葬余山皇陵,永世服侍太上皇左右。

  「還真是奇怪了,苟爺你說人活得好好的,怎麼都尋死覓活的都要追隨太上皇而去?」一個尖嘴猴腮的兵卒,歪歪斜斜的抱著一桿白蠟木槍靠著城牆根,跟今日帶領他們當值的小校,探討道。

  小校年紀要大一些,也就三十五六歲,沒有理會那猴腮兵卒的話,聽著馬蹄聲漸近,遠遠看到數騎快馬揚鞭馳來,揚起漫天飛塵,被寒風吹捲,滿天都灰濛濛一片。

  數名騎士皆穿黑甲,為首者寸許長的短髮,黑色鎧甲內所穿乃是出家人的衲衣,怪模怪樣。

  看到對方馳至城門前才陡然收住韁繩,馬鼻子噴著熱氣,差點就要噴到南城門小校的臉上。

  「下來,下來!」守城小校也沒有好脾氣,按住腰間的刀柄,大聲喝斥道。

  看到守城將卒圍過來阻攔,勒令他們接受盤問,為首者才從懷裡掏出一面銅符,上書「承天」二字,城門小校臉色微微一變,趕忙示意身後將卒讓開一條通道,讓來人以最快的速度進城去。

  「他們是誰,如此橫衝直撞?」那個尖嘴小卒盯著數騎馳入城裡,非但不放緩速度,反倒快馬揚鞭在御街之上橫衝直撞,不悅的嘀咕道。

  「這幾位爺都是承天司的,可不是我們能招惹得起的。」小校瞪了那個多舌的小卒一眼,令他不要胡說八道。

  其他將卒皆是一驚,再看那數騎快馬,眼睛裡多多少少有些敬畏之色。

  新帝登基之後,朝廷將臣暫時都沒有挪動位置,各安其職,玄甲都也只是接管皇城及東陽門、正陽門的防務,但最關鍵的一道聖旨,便是下令設立承天司都尉府,使項城侯荊振統之,除掌直駕侍衛,還特令在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之外,承天司專司詔獄之事,還許擁有巡察緝捕、斥候軍情之權。

  也就是說,以後但凡是新帝下旨要捉拿的案犯,皆由承天司處置,承天司也直接向新帝負責。

  「為首那個,是承天司的大檔頭,綽號叫和尚的沈鵬吧?」有些兵卒信息靈通,交換消息說道。

  「他們像是從許州方向趕回來,」那個尖嘴兵卒卻還是不甚安分,看著承天司的探馬直接奔皇城方向而去,抱著精鐵長矛的白蠟木桿子,雙手攏在袖中,靠近小校,說道,「苟爺,聽說咱大梁南面已經亂作一團了吧?」

  「非要將你這張臭嘴縫起來,你才知道閉嘴?」小校不悅的喝斥道。

  韓元齊殺其叔韓建欲霸蔡州,博王朱珪與樞密副使馮廷鍔奉旨率八萬禁軍南下,當時汴京就剩下不到兩萬守軍。

  朱裕率玄甲都精騎晝夜兼程,奔至汴京城下,項城侯荊振率府衛、承天司秘卒八百餘精銳突襲仙津橋,從城內為玄甲都精騎進城打開通道。

  當時朝廷裡絕大多數的大臣以及守軍甚至都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什麼狀況。

  雖然有一部分守軍,接到敕令進行抵抗,但是迅速被玄甲騎精銳殘酷無情的擊潰。

  也有相當多的守軍,懾於朱裕往日的赫赫戰功,同時也是不滿皇上在張後逝世後的性情暴虐、誅殺忠良,選擇歸附新帝。

  南城門值守的這些將卒,便是歸附新帝的舊禁軍將卒。

  他們守禦出入汴京最為主要的南城門,眼裡所見、耳中聽聞的消息,卻是要比城裡的普通小吏都要豐富及時,也很清楚新帝雖然佔據汴京城登基了,但不代表帝位就已經坐穩了。

  一方面是博王朱珪得知新帝突襲汴梁的消息,與樞密副使馮廷鍔率八萬禁軍還在前往進攻蔡州的途中,當即便放棄既定的目標,率八萬精銳往東佔據陳州,此時也已經傳檄天下,聲討新帝囚父篡位。

  除了博王朱珪與馮廷鍔外,除了蔡州韓元齊外,蔡州還有四大節度使各據一方,他們都還在觀望形勢,沒有急於擁立新帝,也不排除他們有人會有更大的野心,蠢蠢欲動選擇自立。

  不管楚蜀晉這三國強敵,僅大梁內部就已經攪得天翻地覆,新帝在汴京城僅有不到四萬兵馬,能不能抵擋住博王朱珪的反撲還是兩說呢。

  眼前這一切,叫略知形勢的守城小校,心頭蒙著一層大難將臨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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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新帝君臣

  大梁皇宮內,剛過午後便顯得陰森冷寂,太上皇駕崩,朝中很多大臣也都告起病假,早朝時大殿之上比登基這些天更顯得稀稀落落。

  在玄甲都的基礎上,擴編左右玄甲軍,作為新帝的侍衛親軍。

  早朝過後,左玄甲軍都指揮使陳昆、承天司都尉荊振、荊振胞弟、右玄甲軍都指揮使荊浩、內府司大臣雷九淵等人被新帝留下來,神色肅穆的坐在大殿內,聽承天司校尉沈鵬單膝跪在御案之前,稟告楚國的最新動向:

  「壽州分兵三萬,進駐巢州、滁州,但徐明珍本人還留在壽州城。楚信王楊元演督軍入廣陵,在廣陵繼續招兵買馬,擇日或渡江進入潤州,與信昌侯李普會合。其西線,楚潭州楊元溥率三萬兵馬抵達岳陽,便按兵不動。杜崇韜則從方城回到襄城,而張蟓率部守荊州,暫時還沒有什麼異動,沒有上表金陵,但同時也拒絕楚潭王楊元溥派使者入境。而楚國洪州、越州等地的楚軍動向,暫時還沒有消息傳回來……另有探馬從蜀國傳回消息,其清陽郡主留信蜀主王建,於元月十一日與楚使韓謙不告而別,此時尚不知去向……」

  「韓謙劫持清陽郡主,或許已去岳陽,與楊元溥會合了。」陳昆皺緊眉頭說道。

  此時梁楚兩國皆發生驚天劇變,看上去他們先一步控制汴京,但論及形勢,卻一點都不比楚國樂觀,畢竟梁國除了內部的憂患外,北面還面臨著糾纏數十年的晉軍威脅。

  倘若叫韓謙輔佐楚潭王楊元溥先一步穩定住楚國的局勢,形勢對他們而言將更加的險惡。

  雖然潛伏在蜀國的密諜,傳回情報說清陽郡主留信蜀主王建,是自願隨韓謙遁往楚地,與楚潭王楊元溥完婚,但熟悉韓謙算計的陳昆,則認定清陽郡主實際應該是被韓謙劫走——當然了,要是清陽郡主真是自願隨韓謙歸楚,情況將對他們更為不利。

  這些事都意味著韓謙在蜀地,應該要比蜀軍的情報系統,更早知道金陵發生劇變的消息;韓謙是不想被蜀主王建扣押,才毅然潛逃回楚國的吧?

  項城侯荊振與其弟荊浩率府衛及承天司秘卒八百精銳,控制仙津橋,是玄甲都精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順利殺入汴京城的關鍵,在逼宮篡位成功後,他們自然也是新帝倚重的親信大將。

  不過,他們兄弟二人,之前一直都留侍汴京,沒有機會隨朱裕參與荊襄戰事,對韓元齊於淅川受挫之痛沒有切膚感受。

  因此,他們的心裡,多多少少覺得陛下與陳昆、雷九淵等人,過度重視韓謙這個人物了。

  朱裕坐在御案之後,臉色陰沉卻不作聲,旁人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也不知道今天早朝那麼多大臣告假,令他心裡不悅,但不管怎麼說,太上皇的「駕崩」,令大梁君臣之間形成一道難以彌合的縫隙。

  「蜀主王建原本可以觀望形勢,甚至更進一步,即便不趁機奪下荊州,也會派人鼓動張蟓、杜崇韜二人割據荊襄——倘若清陽郡主正式與潭王楊元溥完婚,態度或多或少會發生些許微妙的變化吧?」雷九淵聲音沙啞的說道。

  即便不考慮蜀主王建個人的情感,清陽郡主的去留,其實還將左右蜀國內部很多人物的選擇。

  特別是剛剛新任渝州刺史的長鄉侯王邕,他原本應該就是指望其胞妹清陽郡主與楚國的聯姻而壯大聲勢。

  這些都會在蜀國內部促成對楚潭王楊元溥的態度,發生微妙的變化。

  而楚國對楚潭王楊元溥的態度,又將影響到分據荊襄的張蟓、杜崇韜的選擇。

  所以從這點來說,韓謙潛逃歸楚之際,將清陽郡主劫走,可謂是既大膽又絕妙。

  雷九淵這幾年雖然也沒有離開汴京,但韓道勳身邊所潛伏的那名蟄虎,每回有情報傳回來,都會有一份遞到他那裡,韓道勳、韓謙父子這些年來所做的諸多事,雷九淵要比荊振清楚得多,也更清楚的認識到韓謙的威脅有多大。

  相比較而言,荊振剛剛接掌承天司才二十天,而這二十天荊振的主要精力還要放在監視汴京城裡的風吹草動之上,還沒有時間去研究以往所積累的大量資料。

  「楚潭王楊元溥不足恃,沈漾有治政之功,卻不擅謀,韓謙到岳陽後,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一旦他利用清陽郡主與楊元溥完婚之事,迫使蜀主與楊元溥結盟,形勢將對我們極為不利。」陳昆始終堅持清陽郡主離蜀,皆是韓謙一手策劃的陰謀,也猶為感到擔憂。

  牽一髮而動全局,他們權衡韓謙的去向,實際也決定他們在大梁南境的戰略選擇。

  他們此時在汴京僅有四萬兵馬,要震懾附近的州縣不敢有異動,就調不出多少兵馬去征討博王朱珪。

  韓元齊在蔡州雖然有六萬兵馬,但韓建死後,韓建諸多舊部雖然都表示要與韓元齊追隨新帝,但軍心不可能不受動搖,也保不定有將領暗通博王,短時間又難以進行徹底的梳理。

  這種情形下,即便其他四路節度使軍及北面的晉軍暫時都沒有什麼動靜,他們想要乾脆利落的解決掉博王與馮廷鍔所率的八萬叛軍,也是相當的吃力跟凶險。

  而倘若韓謙與楚潭王楊元溥會合之後,得知大梁發生劇變的消息,又豈會輕易叫他們有機會解決掉陳州叛軍?

  而一旦叫博王朱珪在陳州站穩腳步,連橫徐潁等地,那大梁的問題就嚴重了。

  「潛伏於韓道勳身邊的那名蟄虎,有沒有暴露?要是韓謙這人實在重要,可令他伺機行刺,除掉心頭之患。」荊振建議道。

  「那蟄虎離開金陵後,便失去聯絡,即便派人過去聯繫,或許不會從命。」沈鵬擔憂的說道。

  項城侯荊振也是在朱裕登基之後,才出任承天司都尉,執掌承天司的事務,對承天司秘卒及潛伏密諜的情形談不上特別熟悉,但他心裡也知道只要是人,便會有七情六慾,有些密謀潛伏敵境太久,心志再堅定,也容易迷失,不可能真就會像傀儡一般完全聽從承天司的差遣,甚至他們還要擔心這些蟄虎有可能會叛變、反噬,很多事情都遠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韓謙或許不會急著去岳陽。」朱裕這才揚起頭來,說道。

  「陛下,韓謙倉促逃離蜀國,又將清陽郡主劫去楚國,不去岳陽跟楊元溥會合,又會去哪裡?」陳昆不解的問道。

  「韓道勳受極刑慘死,楊元溥之母王嬋兒及李普等人皆有促成,他們忌憚韓謙越深,潭州一系內部裂痕越深——楊元溥及潭州眾人不可能考慮不到這點,韓謙也不可能不會顧忌到這點。李普或許在潤州統兵無法脫身,但他們應該會想辦法護送王嬋兒去岳陽,跟楊元溥會合。到時候韓謙即便在岳陽,楊元溥也就難事事對他言聽計從。而除了韓謙之外,此時賦閒洪州多年的李遇,也是我們不能忽視的一個人物。」朱裕冷冽的說道。

  雷九淵、陳昆皆深以為是的點點頭。

  楚浙東郡王李遇,乃是楊密麾下唯一封王的異姓部將,楊密崛起淮南,吞併廣陵之後,攻取升州(金陵)、潤州,平滅越王董昌等戰,李遇其人功不可沒,也是因為功績太顯,在封浙東郡王之後,便被楊密削奪兵權,使任兵部尚書,很快就令他致仕,回故居洪州賦閒。

  信昌侯李普乃是李遇的胞弟,而荊州刺史張蟓也曾是李遇麾下的大將——即便此時張蟓不可能再聽命於李遇,但也不能否認李遇對張蟓有著旁人不及的影響力。

  浙東郡王李遇雖然置身奪嫡事之外,但此時大楚天翻地覆,他顯然不可能再隱逸山野。

  洪州除了李遇隱居山野之外,還有一個楊氏宗室的重要人物,那就是洪州刺史、豫章郡王楊致堂,楊致堂乃是楊元渥、楊元演、楊元溥三人的堂兄,是天祐帝長兄之子,與鎮元侯楊澗乃是宗室子弟裡唯數不多的重要人物。

  楊致堂與李遇,實是能決定大楚局勢重要轉折的兩個關鍵人物。

  「擬旨,遣使去魏州,擢魏州防禦使秦師雄任樞密使,接到孤人的旨意後即刻動身,赴任汴京,使賀王朱讓接任魏州刺史、魏州防禦使……」朱裕摒棄掉對西南方向的擔憂,著身邊的侍宦侍候筆墨擬旨。

  相比較擔憂韓謙的去向以及楊元溥等在潭州的選擇,他首先要做的還是安定住汴京的局面。

  雷九淵自詡智慮過久,但也深感當前大梁所面臨的局面太過複雜,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僅靠他們數人很難將諸事考慮周詳,不出一絲錯漏,眼下關鍵還是要讓中樞院司運轉起來。

  特別是執掌軍機的樞密院恢復正常,汴京城寵大的體系才會運轉起來,之後才能從容不迫的進行平叛、藩鎮輪調等事。

  秦師雄不僅是四大節度使級的鎮帥之一,是追隨先帝最主要的將帥,是東線抵禦晉軍的核心人物,同時也是秦太妃的胞兄、賀王朱讓的舅舅。

  朱裕率部進入汴京,賀王朱讓在府衛的簇擁下,第一時間逃離汴京,趕往魏州投靠秦師雄。秦師雄與賀王朱讓,是最有可能響應博王朱珪在魏州興兵叛兵的一支兵馬。

  朱裕決意調秦師雄回汴京出任樞密使,執掌汴京軍機,由他的異母弟賀王朱讓接掌魏州的軍政大權,希望籍此化解諸鎮藩帥的擔憂,消除他們的反叛之心,以便他能集中力量消滅博王朱珪與馮廷鍔,但這道聖旨傳到魏州,能不能取得預想中的效果,現在還是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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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相逢

  墓穴最終選在龍牙山南西坡的峪口,那裡臨高,既然望著碧如靚藍的沅江水,也能望見深藏山腹深處的龍牙城。

  韓謙心想他父親的意願也不會希望為喪事勞民傷財,下葬這一天,也僅僅是如十數家兵一起,抬著棺木走小徑登山,安放到墓室之中,甚至都沒有允許田城、楊欽他們護棺前往墓地下葬。

  韓謙要留在山上守墓服喪,便在墓地旁邊搭建了幾間茅屋竹棚,住在山裡;趙無忌、孔熙榮輪流率精銳部曲,侍衛左右,以防宵小會對韓謙不利。

  二月十日,乃是隨韓謙回到敘州的第六日,預計韓謙回敘州才剛剛送到岳陽,清陽也決定隨姜獲先到臨江縣,於沅江灣登船,踏入前往岳陽與潭王楊元溥會合的旅途。

  相比半年多前韓謙奉旨前往蜀國迎親那時,此刻的臨江縣城又繁榮了許多。最初所建的城池不過六七百步見方已經填滿,此時正往城外規模修造新的街巷、屋舍、作坊,沿河通道鋪上煤石燒殘留下來的殘渣,夯實後,雨水天也不會泥濘不堪。

  江堤修成後,臨江縣的地勢要比黔陽城開闊,能利用來耕作、建設作坊的土地,也要比黔陽城外圍多出近一倍。

  削藩戰事之後,敘州開發建設的重心便落在位於沅江大灣口的臨江縣。

  除了臨江縣城外,沿五柳溪、沙河一直到龍牙山的山腳下,不挖修建新的村寨,開挖新的溝渠,以便將更多的土地,改造成豐產的水澆地。

  沅江中下游往來的商船,也越來越多停靠到沙河口的碼頭,每天都有大量的物資在此集散。

  清陽站在船頭,很難想像身後這一片土地在兩三年前還是一片荒灘,僅有三四百戶番民分散居住在簡陋破落的番寨之中。

  清陽抬頭往遠山看去,薄雲籠罩下山色青碧,她臨行時最終還是到靈堂祭拜韓道勳,但韓謙守在棺前連禮都沒有回,她也琢磨不透這狗賊到底是真想在敘州居喪三年,還是惺惺作態,逼迫她讓步。

  然而不管怎麼說,她都不能在敘州久留,還是要隨姜獲盡快去岳陽,也唯有到岳陽後,再派人去蜀國見父王,才能知道父王對她「私奔楚國」之事最終的態度。

  此時梁楚兩國都發生翻天覆地的大亂,父親會不會想到眼下是難得往外擴張的機會?

  清陽這一刻站在船頭,真想跑上山,揪住韓謙這狗賊的衣襟,質問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姜獲也是心裡一嘆,示意船工升帆。

  這時候一艘烏篷船從下遊方向駛過來,一老一少在船頭正眺望江邊的情形。

  烏篷船身狹長,方首扁底,還用大漆寫有「巫口寨」的字樣,是沅江支流最為常見的小船,只是船頭所站的老者穿著一襲灰布長袍,鶴髮皓首,看著有七八十歲,拄著藜杖站在船頭,面容蒼老憔悴,風塵僕僕的樣子,想必是趕了不少遠路,到巫口寨才雇到船過來。

  少者乃是一個妙齡女郎,坐在船頭,穿著淺青色的襦裙,頗為樸素,但容色妍麗,明豔照人。

  清陽自詡容貌過人,兩艘船錯過時,看到這妙齡女子也微微一怔,即便自詡容貌更勝一籌,但暗感這女子也是人間罕有的絕色,更透漏一層難以言喻的恬淡氣質。

  看船尾坐著三名健僕孔武有力,目光炯炯盯著左右的動靜,腰間懸佩利刃,想必是那老者與女齡女子的家兵。

  清陽暗暗奇怪,又是什麼人物出沒於敘州?

  姜獲看到這兩人也是一怔,朝老者揖首問道:「敢問老丈可是王相?」

  「我王積雄閒居山水,早不在相位多年,不知這位是哪個大人,竟然認得王積雄?」老者還禮道。

  「姜獲乃潭王府的小吏,以往在內府局任事,曾遠遠見過王相,沒想到王相到敘州來,都不敢相認。」姜獲說道,他不敢確認是王積雄,實在是此時的王積雄蒼老虛弱得厲害,與數年前相比,真可以說是行將朽木了。

  妙齡女子守在老者身邊,也是斂身施禮,卻也好奇打量起縉雲樓掌案知事姜獲身邊這明豔少女,心裡暗想,莫非她便是有蜀中絕色之謂的清陽郡主?

  姜獲又遲疑的問了一聲,說道:「王相可是來見韓謙的?」

  「韓謙已經回敘州了?」王積雄預料到韓謙回想辦法離開蜀地,但見韓謙此時就在敘州,也是頗為意外,轉而看向清陽郡主,揖禮道,「哪這位應該便是清陽郡主了?王積雄在這廂有禮了。」

  清陽還不清楚金陵巨變的全貌,但與王文謙關係淡漠的老父王積雄此時出現在敘州,也是叫她十分的困惑不解,心想這老傢伙都不知道韓謙已經回敘州,他到敘州難道是為憑弔韓道勳而來?再看王積雄身邊的妙齡女子,聽到韓謙回敘州的消息裡,美眸燦然煥彩,但隨後很快就黯然下來,鎖著哀愁,卻不知道她與韓謙這狗賊是什麼關係。

  清陽心裡困惑歸困惑,還是朝王積雄斂身施禮:「清陽見過王相。」

  「郡主一路跋山涉水入楚,途中也是吃了不少辛苦吧?」王積雄問道。

  清陽雖然知道,與被劫持到大楚相比,她主動私奔大楚,對她以後在潭王府、在大楚的形勢最為有利,但心口的惡氣,卻怎麼都無法消掉。

  不過,王積雄有此一問,清陽也只能咬著後槽牙盈盈笑道:「幸得韓大人一路護持,算不得辛苦。」

  見王積雄身旁那妙齡女子一臉不信,清陽恨不得在這女子臉上抓兩道,恨恨暗想:難不成我現在要哭天喊地跪求回蜀國,你才開心?

  王積雄也不關心清陽郡主這話的真假,在姜獲面前解釋他來敘州的緣由:

  「道勳一心為國為民,卻遭慘刑,清譽還為矯詔所毀,我乃山野一老匹夫,做不了其他事,唯有跋山涉水過來憑弔一番。」

  姜獲知道王積雄致仕後一直隱居潤州鄉野,心想時下兵荒馬亂的,他從潤州趕過來,真可以說是跋山涉水吃盡辛苦了,也難怪如此的憔悴蒼老。

  他遲疑的看了清陽郡主一眼,他心想王積雄親自跑來敘州憑弔,或能改變韓謙的態度。

  另外,潭王府與信王府目前是暫時聯手了,但攻下金陵後,帝位之先還懸而未決,王文謙乃是信王手下第一謀臣,信王率部進佔廣陵城,王文謙便渡江北上出任揚州刺史,王積雄雖然與其子關係不睦,但姜獲怎麼也要防備著王積雄見到韓謙之後,另有其他目的。

  姜獲遲疑的看了清陽郡主一眼。

  清陽雖然不知金陵劇變的全貌,但王積雄、王文謙與信王的關係,她心裡是清楚的,她心裡想著韓謙堅持要留在敘州服喪守孝,惺惺作態之餘,難道就是待價而沽的心思?

  「王相過來憑弔韓老大人,少不得還要請王相去岳陽作客。姜大人,我們或許可以再留兩天,到時候與王相一起動身?」清陽郡主看向姜獲問道。

  「姜獲聽郡主吩咐。」姜獲順坡下驢的說道,當即吩咐船工掉轉船帆,跟隨王積雄的座船後重回河港登岸。

  雖然韓道勳的墓地位於龍牙城與臨江縣之間,但從沙河沒有登山的道路,他們還得換馬車先趕到龍牙城再說。

  王積雄聲望再高,但金陵之禍始肇於王文謙,卻是龍牙城眾人皆知的事實。

  王積雄身體衰老虛弱,攜孫女王珺登門,龍牙城眾人不便將他們拒之門外,態度上也是十分的冷淡,只是安排他們主僕等人到別院暫住,另行派人上山去通知韓謙。

  清陽卻是十分困惑,將姜獲單獨拉到一旁詢問細情。

  「內侍省少監沈鶴去年八月到潭州宣旨時,已經身中不治劇毒,」

  姜獲這兩天看得出清陽郡主確定有留楚的心思,那她與殿下完婚便是遲早的事情,一些事情也便不需要再瞞著她,說起金陵劇變前後的細情,

  「當時韓大人與殿下判斷宮中已為安寧宮所控制,不想打草驚蛇,便隱瞞下這事,韓老大人當時也不知詳情……」

  「韓道勳當時不知此事?」清陽疑惑問道。

  「韓老大人確不知情,韓大人與殿下也是刻意瞞過韓老大人,就怕韓老大人太過牽掛於社稷安危,未必會顧全潭州的利害,」姜獲說道,「待韓老大人調往金陵任京兆尹後,王文謙暗中唆使人攔街朝韓老大人喊冤,揭露此事,韓老大人進宮報信,未曾想打草驚蛇,金陵遂生劇變。之後,王文謙又趕到秋湖山,見太妃與信昌侯,頒傳檄文,又刺激到安寧宮那位主子,終於韓老大人遭此暴刑。所以說,韓老大人的死,多多少少跟王文謙有些瓜葛,也難怪王相過來會不受待見。」

  「韓道勳太蠢,他知悉其事後,為何不從長計較,這麼匆忙就急著進宮打草驚蛇?」清陽評判韓道勳可不會有什麼避諱,下意識覺得韓道勳不顧馮繚、趙無忌的阻攔,有些愚蠢,但看到姜獲臉上露出尷尬之色,轉念問道,「韓道勳是不是早就猜到是王文謙在背後搗鬼,也料定王文謙必然會揭開蓋子,所以當時他只能殊死一搏?」

  「韓老大人已經受刑而死,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卻是沒人知道。或許當時未必就斷定是王文謙,但有攔街之事發生,金陵劇變已然無法逆轉,這也是韓大人及殿下所料定的,只是韓老大人終究是選擇沒有置身事外。」姜獲輕嘆說道。

  「那真是有意思了!」清陽忍不住要笑起來。

  雖然是王文謙到秋湖山說服太妃及信昌侯李普一起頒傳討逆檄文,而他們這麼幹,就已經決定將韓道勳放棄掉,但大家各為其主,韓謙可以怨恨太妃及信昌侯李普對她父親冷酷無情,卻惹不得王文謙智謀善變。

  然而王文謙唆使他人攔韓道勳的街,則是實實在在拿必死之局去算計韓道勳,而且也早料到韓道勳為社稷民生,必然會踏入彀中。

  韓謙不可能想不明白這裡面的蹊蹺,那明日王積雄與其孫女、王文謙之女王珺上山拜祭韓道勳,遇到韓謙就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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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0:2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九章 病逝

  「韓叔叔,我爹爹料得你為國為民,知悉其事必不會袖手旁觀,因而有意用你揭開沈鶴中毒身亡之事,實是用忠良害你,」王珺將三杯酒盅擺於墓碑之前,又將一炷香奉前眉前,喃喃禱告道,「王珺在這裡代我爹侈,向韓叔叔您請罪,但願你九泉之下能願諒我爹爹……」

  說過這些,奉香跪於墳前的王珺又拜了三拜,將香插於墓前。

  清陽奉香時,轉頭看向十數丈開外的竹棚,見韓謙蜷坐在竹榻上,握卷而讀,似乎完全不關注這邊,料得他應該早就看透王文謙在金陵劇變裡所發揮的作用。

  不過,清陽也聽人說韓道勳當初能從楚州調入金陵,是得王積雄的賞識、舉薦,心想韓謙大概也不會將對王文謙的仇恨,遷恨到其父王積雄與其女王珺的身上吧?

  「祭學生韓道勳文——維,天祐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吾居潤州蓑草堂聞汝受刑慘死,震驚悲痛,乃作祭文銜哀致誠,以告在天之靈……」

  王積雄顫巍巍的拄著藜杖,也不讓王珺攙扶,聲音顫抖沙啞的讀完他在潤州為韓道勳所寫的祭文,然後將祭文燒於墓前。

  陪同王積雄登山的趙廷兒、奚荏、韓老山、馮繚等人,更是擔心王積雄如此蒼老虛弱不堪的身子,能不能支撐住走下山。

  待王積雄將祭文燒過後,韓老山忙不迭的趕過去,與王珺將他攙住。

  「你父親比你此時還要年輕時,在我的山堂學過兩年的獄律,我以座師自居,也算不得倚老賣老,我想老朽我也是有資格在你面前坐一坐的。」王積雄顫巍巍的拄著藜杖走到竹棚前,也不管韓謙願不願意,叫王珺攙扶著,艱難的挪坐到棚中的竹榻上,坐到韓謙的對面。

  韓謙握卷讀書的竹棚十分狹窄,進棚子就是一個簡易的竹榻,上置一隻小案,擺滿書卷筆墨,韓謙坐在小案一側,王積雄坐在另一側。

  青陽心想大概不會有人替她拿把椅子過來,但她又不甘心錯過聽王積雄與韓謙會談些什麼,便站在竹棚旁慵懶的舒展了一下身體,說道:「這邊的風景卻是不錯,能觀碧水縈繞……」

  王積雄抬頭看了一眼清陽郡主,也沒有說什麼,看案前有一隻茶壺,拿起茶壺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小泯了一口,昏濁的老眼盯住韓謙的臉,問道:

  「你父親心念社稷民生,為此不惜自毀清譽、身首異處。此時梁楚皆遭巨變,稍有不慎,便是赤地千里、血流漂杵,你大概不會真以為居喪山中,是為守孝吧?」

  「我父親身首異處都撞不破南牆,人力總有盡,物力總有窮,世事如此,即便韓謙不願見千里赤地、血流漂杵,又能奈何之?」韓謙將手中書卷放在案前,說道,「古之漁父時逢亂世,都難免有滄浪之水的喟嘆,韓謙又豈能免俗?」

  王積雄說道:「屈夫子借漁父之名說出『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以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等言,為世儒奉為圭臬,然而屈夫子又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之論。屈夫子不以皓皓之白去蒙世俗之塵埃,最後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才堪為千古楚臣。我想道勳受轅刑之時,胸臆間應該也有『難挽狂瀾、寧赴湘流』的決絕吧!」

  韓謙默然無語,手縮在袍袖之中,緊緊握住父親臨刑時留給他的那幅血書,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王積雄的這話。

  「我從潤州過來,一路穿山渡水,安寧宮與新帝懿旨詔書已經傳遍宣贛諸州,世人受詔旨蠱惑,皆誤以為道勳乃是害國佞臣,識不得道勳不惜自毀清譽為國為民的赤誠。我行將朽木,能為道勳所作的事情,也就是寫一篇祭文,以示其赤誠,」王積雄顫巍巍的站起來,又說道,「當然,道勳受暴刑而死,文謙乃始作俑者,我身為文謙的老父,心裡也是愧然!」

  說到這裡,王積雄也不待韓謙有什麼反應,便示意王珺攙扶他下山去;王珺心情複雜的看了韓謙一眼,檀唇嚅嚅,最終還是無語扶著祖父下山。

  清陽有些懵懂的看向姜獲,王積雄說過這些話,便下山了?

  王積雄是有勸韓謙入世之意,但他真的就一點都不關心最後那帝位由誰去坐?

  韓謙見清陽郡主欲言又止的樣子,朝她拱拱手,說道:「恕韓謙有孝在身,不能送郡主去岳陽……」

  見韓謙下逐客令,清陽美臉微寒,但她琢磨不透韓謙心裡的真實想法,又不想說示弱的軟語,只能悶悶不樂的先下山去。

  清陽與姜獲商議著,計畫次日就請王積雄隨他們一起去岳陽,但等到第二天她醒過來,便有人過來告訴她,王積雄昨夜病倒了,臥床難起。

  清陽趕過去探望,王積雄確實是比昨日更顯得老朽、虛弱,從潤州趕到敘州憑弔韓道勳,又不能走相對舒適的水路,近一個月跋山涉水,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實在是一場艱巨的考驗,差不多將他最後的精力都耗盡了。

  清陽看王積雄如此虛弱的樣子,心裡很是懷疑他能不能活著離開敘州。

  不過,清陽不想再在敘州滯留,探望過王積雄,便直接與姜獲從龍牙城往北,乘車趕到辰陽換船,順沅水一路而下,晝夜不休趕去岳陽,希望這樣能將因王積雄過來而浪費的兩天時間挽留過來。

  清陽心裡也是迫切,希望趕到岳陽後能及早派人去蜀國見父王,將自己嫁入大楚的名份最終確定下來,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無名無份的「私奔」。

  不過,待他們乘船穿過洞庭湖,將要進岳陽時,敘州信使乘快速帆船從後面追過來,這才知道他們離開才兩天,王積雄就在龍牙城闔然病逝了,信使是專程趕到岳陽報喪來了。

  王積雄雖然遺言希望他死後能葬在敘州,但韓謙堅持派船將王積雄的棺木及其孫女王珺送來岳陽,聽從潭王楊元溥的處置。

  最後還是在王珺的苦苦哀求下,韓謙才允許王積雄在敘州照舊俗停葬三天再動身;算著日子,運棺船今日要從敘州出發,但速度還要慢一些,可能要拖上幾天才能到岳陽城。

  …………

  …………

  清陽並不關心王積雄的病逝,也不覺得王積雄的病逝,對大楚當前的形勢有什麼實質性的影響,但她隨姜獲進入岳陽城之時,則有另一個真正的壞消息在等著她。

  除了李知誥率部鎮守邵州防備龜縮到永州的兩部叛軍有可能會異動外以及信昌侯李普率部在潤州與楚州兵馬聯合外,潭王府一系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聚集到岳陽城裡。

  除了沈漾、鄭暉、柴建、張平、高承源、郭亮、周元、李沖等人外,韓道銘、韓道昌他們也並沒有在潤州滯留太多時間,在楚州前鋒兵馬將要渡江之際,他們便在鄭暢的強烈主張下,借助鄭氏從黃州派出的漁船作為掩護,喬裝打扮護送太妃王嬋兒以及小王妃李瑤等人逆流而上。

  差不多在韓謙回到敘州的次日,他們也順利抵達岳陽,與潭王楊元溥會合。

  另外,黃州刺史、鄭氏家主,同時也是帳內軍典軍鄭興玄的父親鄭榆,這次也率領黃州其他一些大族士子及官宦,趕到岳陽來參見潭王,聽候任用。

  不錯,太妃王嬋兒及小王妃李瑤在鄭榆、鄭暢、韓道銘、韓道昌等人的護送下抵達岳陽,對清陽郡主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只是姜獲離開金陵返回岳陽的時間較早,而他在敘州時也根本不知道皇太妃已經離開潤州的消息,也就沒有辦法事前提醒清陽郡主。

  他們進城後,便直接被安排到一座距離鎮將府官邸較遠的偏僻院落裡,甚至連楊元溥的面都沒有見到。

  清陽心肺都差點氣炸了,揪住要告辭離開的姜獲,妙目嚴厲的盯過來問道:

  「你說韓謙是不是早就料到岳陽有此局面,才躲在敘州不出來?」

  「姜獲哪裡能猜到韓大人的心思?」姜獲忍不住長嘆一聲,暗嘆韓謙或許有此猜測,但韓謙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終究是看不透,面對清陽郡主的質問,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是說道,「姜獲回到岳陽,殿下另有差遣,會別派他人照顧郡主的起居。郡主有什麼需求,到時候儘管吩咐下去便是。」

  「殿下派來的人,我能使喚得了嗎?」清陽忍不住喪氣的問道。

  姜獲苦笑一下,他剛剛回岳陽城還沒有搞清楚狀況,心裡想倘若是殿下派人過來伺候清陽郡主,問題還不大,但要是太妃警惕清陽郡主與韓謙已經秘密結盟,堅持要派她的人盯住清陽郡主,甚至無限期拖延她與殿下的婚期,情況對清陽郡主來說,還真不樂觀。

  不過,殿下都沒有辦法違擰太妃的意志,他也更沒有辦法做什麼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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