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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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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1:24: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章 山水之隱

  茅山不比寶華山,更不要說跟荊蜀大地的武陵山、雪峰山、巫山、大巴山等雄奇山嶽相提並論了,但在江淮平原之上,也可以說是峰巒疊嶂、山岩險峻、林洞迂迴、溪澗縱橫交織。

  茅山作為道教上清宗壇的祖山,有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之譽,自漢晉以降到前朝,茅山的道場逐漸發展到巔峰。

  即便之前的升州節度使以及天祐帝都壓制佛道的發展,加上近百年來戰火連綿,但茅山之中還保留宮觀殿閣等道教建築近二百座。

  位於雷平峰紫墟觀就擁有六座道院,只是數十年未得修繕,已經是殘破不堪,一條石徑劈山而出,彷彿一道繩索連著半山腰的道觀與山腳下的山谷。

  山谷裡座落著一座小村寨,十幾戶人家聚寨而居,山上的道觀裡有十幾個年老的道人在棲息修行。

  午後便陸續有大批的婦孺從山外,進入雷平峰山腳下的山谷裡,在山谷裡挨著十數戶民宅安營紮寨。

  今夜天晴,星月皎潔,到午夜時分差不多已有兩三千人擠入雷平峰下佔地不足兩百畝地的山谷。

  道教香火不盛,紫墟觀裡也就十數年老道人守著殘破多年沒有修繕的空曠道院,看著這一幕惶惶難安。

  即便進山的人群,暫時還沒有人登上雷平峰找來紫墟觀,但觀裡的道人怎麼能安下心來呢?

  如今兵荒馬亂的,流民還是流匪,從來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道人們不知道是該緊閉道觀呢,還是該打開大門,或者說派人到山谷裡打探虛實。

  只是打開大門或者派人去打探虛實,又有什麼用?

  道觀裡就十幾個年紀老邁的道士,平時香火不盛,除了山下的村民供奉外,主要就是靠打理觀後的十數畝菜園子養活自己,即便將全部的糧食都拿出來,也未必夠今日擠進山谷裡來的這兩三千人飽餐一頓。

  這時候三道矯健的身影,從西側陡峭的山崖,藉著鉤索等物,很快的爬上雷平峰,身手敏捷,彷彿猿猴一般。

  觀後有一座殘舊的涼亭,居首的那名青年徑直往涼亭走去,看到紫墟觀的觀主雲朴子此時還能悠然自得的與父親弈棋為樂,完全無畏湧進來的那麼多流民隨時有可能將紫墟觀給拆了,心想父親說雲朴子乃是當世不多見的道儒真是不虛,只是觀裡的其他道士這時候心態早就崩了。

  坐在紫墟觀觀主雲朴子面前的是個青矍老者,枯瘦的老臉透出大病在身的青灰色,但眼眸卻是清澈,沒有老年人的渾濁。

  老者看到青年走過來,才放下手裡的棋子,壓抑住咳意,問道:「消息確認過了?」

  「確切是韓謙過來了,三天前就從二叔手裡奪走兵權,將二叔、陳銘升及扈衛囚於延陵埠,對外封鎖住消息。韓謙在龍雀軍兵戶之中影響確實極大,我看二叔府上所養的家兵,也有不少人倒戈相隨,二叔與陳銘升根本就沒有掙扎的餘地,」

  青年有二十五六歲,看上去沒有多麼健壯,但短襟袍衫之下賁起的肌肉,透漏著絕強的力量,是自幼熬煉身體乃有大成的勇將,剛才借繩索攀百丈懸壁也絲毫不覺得吃力,他走到老者面前細稟他今日出山所偵察到的情形,說道,

  「韓謙昨天夜裡,趁著天黑率部出延陵埠,摸到丹陽城附近潛伏下來,凌晨時分出一部人馬偽裝成徵糧兵騙開城門,然後三四千人一鼓作氣攻入城中,僅用半個時辰就差不多控制住丹陽城。韓謙動作極快,守將對延陵沒有防備,估計都沒有摸清楚到底是哪裡來的兵馬強襲丹陽,就被打蒙了,亂糟糟一團倉促逃出丹陽,一直到午時才想到派斥候探馬到延陵埠察探。不過昨日壽州兩萬精銳剛渡江,信王那邊到天黑也沒有動靜,孩兒猜測韓謙就是有利用壽州軍精銳渡江來混水摸魚的想法,但孩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韓謙攻下丹陽城卻不守,最終還是帶著四五萬婦孺逃到茅山來。即使洗掠丹陽城得到百餘車糧食,但也是得不償失,僅能叫這些婦孺多支撐十數日而已,韓謙何苦去惹信王?即便要說是為了報仇血恨,安寧宮與他的仇怨不是更深,他此舉不是反而更有助於安寧宮?」

  「雲朴先生可能猜出韓謙的用意?」老者問紫墟觀的觀主雲朴子。

  「我這些年在山裡讀經唸佛,哪裡還識什麼軍國大勢?王爺可不要拿這種問題來為難老道。」觀主說道。

  「讀經唸佛,你這個老道,修的也是歪門斜道啊,」老者一邊咳嗽,一邊指著觀主笑道,「你要是真不理世事,為何長鄉侯王邕出使金陵,第一時間卻先到紫墟觀來上香?」

  「神陵司早就隨前朝煙消雲散,所剩餘孽所懷不過都是爭權奪勢的心思,與當年據地自雄的武將雄夫有何區別?我一生痴愚,倘若沒有一點自知之明,豈不是比你那二弟還要狼狽?」觀主卻是死活不承認他與俗事有牽絆,說道,「王邕畢竟是王侯身份,又是故人之子,他要登這雷平峰,我還能攔著他不成?話說你不在洪州養著,跑到我紫墟觀來做什麼?你既便要出山,助楊元溥奪下洪州,少不得一個太師、太傅的尊位!」

  老者猛烈的咳嗽了一陣,半天才緩過氣來,也不跟老奸巨滑的觀主爭辯什麼,沮喪說道:「王積雄走到敘州就油盡燈枯,我這身子還能熬幾年?楊致堂沒有防備我,也是看到我行將入土罷了,還談什麼出山?」

  「我看楊致堂比你二弟還不如,即便有野心,到這一刻卻還不敢顯露出來,還選擇騎牆觀望,你真要出山,他有幾個膽子敢攔你?」觀主說道。

  青年見雲朴子對洪州的勢態瞭如指掌,自然知曉他並沒有像他自己所說的那般真老老實實留在這茅山道觀中唸經修行,只是他此時也猜不到父親為何會來金陵以及韓謙意欲何為吧?

  青年卻是不管觀主,直接問老者:「父親,您覺得韓謙是為何意?」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老者沒有直接回答青年的問題,而是袖手而立,望山澗之上的悠悠白雲,吟誦了前朝詩詞大家李商隱的一首詩作,說道,「大楚開國十七載,將臣多如過江之鯽,但說及能為蒼生捨死忘死者,僅韓道勳一人,王積雄也只能算半個。」

  「你當年痛痛快快交出兵權,怎麼不將自己也算半個?楊元演要沒有你留下來的底子,之前一仗可沒有這麼威風啊!」觀主說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再說我當時也只是怕死而已,想多過幾年太平日子,比不得王積雄,更不如韓道勳,」老者說道,「只是沒想到狂瀾終究是不止!」

  「你的意思是說韓道勳家的這小子是為蒼生而來,我怎麼就沒有看出來?」觀主回到正題上問道。

  「如不是這樣,我想不透他為何此時要來趟這渾水。」老者說道。

  「孩兒也是蠢鈍,」青年也想不明白父親為何有這樣的判斷,在旁邊插嘴問道,「世傳韓謙乃心機深沉、陰狠辣毒之輩,父親也曾評判淅川一戰,韓謙乃有欺潭王孺子搏奇功之嫌,難為先帝所寵。而沈鶴毒發身亡之前曾到潭州宣旨,韓謙倘若沒有察覺,便難當『三五人』之譽,要是有察覺,那大楚分崩離析、金陵陷今日之危機,他就難辭其咎。」

  「不錯,我以往是覺得韓謙雖然大才,但有失陰狠,不過人是會變,會成長的,」老者悠悠嘆了一口氣,說道,「因此,我才要抱著病軀跑到金陵來,就是想看一看,面對當前的亂局,韓謙會不會來金陵,又或者先與知誥聯手用兵攻下永州……」

  觀主插嘴問道:「區別在哪裡?以貧道拙見,岳陽當先攻永州,以固根本才是。鄭榆、鄭暢主張屯兵黃鄂兩州,不過是想借勢鞏固他們鄭家在荊襄的勢力,而柴建、李沖附從,則是想分李知誥的勢——你李家內部也不安寧啊,要不然這次也不用這麼狼狽。」

  老者對信昌侯府內部的事情不欲多言,說道:「鄭家及柴建、周元他們是各藏私心,而先取永州或對岳陽有利,但拖延一年半載,金陵形勢崩潰,江淮則分崩離析、赤地千里,血流飄杵。而在江淮徹底打殘之後,大楚根基搖動,將難抵北軍南侵……」

  「何有此論?」換作其他人如此說,觀主只會認為是妄出驚人之言,但觀主知道眼前老者是何等人物,禁不住驚心問道。

  青年也是疑惑不解。

  老者說道:「不算屬縣,僅金陵一城就有六七十萬人口,往年都是從東部的楊泰以及蘇潤湖秀越杭等江南東道諸州調糧,滿足消耗。在金陵事變發生之後,揚泰已為楚州軍徹底控制,並不斷從中徵兵調糧;在江南東道的糧秣,不要說商旅斷絕了,去年年底之前就應該押解進金陵的綱糧,要嘛被楚州截作軍餉,要嘛囤積在各州的大倉裡成為這些人搖擺觀望的籌碼。事實上到今天,江南東道諸州的糧食,差不多有半年都沒有一粒運入金陵,」老者說道,「你前日剛從金陵城回來,也知道金陵城裡的糧價漲到幾何了?」

  「一石十五緡錢,比這兩年最低時漲了三倍,但相比較當年一石糧貴值百緡錢的天價,還有很大的距離,更何況安寧宮此時也在著手想辦法從西面的州縣以及江北調糧過來平抑糧價了。」青年不以為意的說道。

  「金陵以西,荊襄、湖南已經不受控制,下一步甚至會嚴格控制糧食往東輸出;鄱陽湖連年大水,四周諸州山多地少,洪袁江池贛諸州即便沒有觀望的心思,手裡也沒有餘糧,甚至還會隨著岳陽在鄂、黃州不斷增兵,江池等州也會隨之招兵買馬,加劇糧秣的消耗。江北歷來都是多戰之地,十多年來多事,就沒有平息過,安寧宮就算控制著壽州、巢州、滁州,能徵用的糧食也只能先勉強保障他們十數萬兵馬的糧秣補給,但難以兼顧人數眾多的平民,」老者說道,「這些形勢看上去並沒有特別的險惡,但我們要將楚州已有及將有的心思考慮進去啊!」

  「楚州打的心思是想一步步收緊金陵的糧秣供給,最終要他們因斷糧而不戰自潰?」青年震驚問道。

  「靜山庵一戰過後,楚州軍便迫不及待的從你二叔手裡奪走丹陽,又將你二叔他們五萬人驅逐到申浦河一線就糧,便多多少少有這個心思吧。他們走這步棋,除了用你二叔他們手裡的老弱婦孺消耗溧陽、江乘一帶的存糧,又將溧陽以東經湖州過來的商道封住。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有特別的擔憂,畢竟楚州當時應該是做了兩手準備,或許更傾向於速戰速決。不過,梁國大亂,令楚州一年之內無懼北面的壓力,而岳陽那邊調李知誥去守鄂州,鄭家也會重點經營黃州,做出漁翁窺利之勢,只怕叫楚州軍更難下決心速攻金陵……」老者說道。

  「楚州軍怕強攻金陵,傷亡太大,或與安寧宮兩敗俱傷,最終只會叫岳陽漁翁得利?」青年問道。

  老者點點頭,說道:「楚州一旦沒有要速戰速決的意思,他們能有的戰略選擇,就會變得極有限!」

  「隨著越來越多的壽州兵馬從寶華山西麓登岸,江乘等地的平民為避禍,都紛紛逃入金陵城中,而有難民想往東逃入潤州、蘇湖,則會遇到楚州兵馬的攔截、洗掠,他們現在就已經有計畫的將人往金陵城裡趕?」青年突然察覺到他所蒐集的信息,也有一些很明顯的蛛絲馬跡,問道,「父親是說韓謙已經窺破楚州的計畫,襲攻丹陽而不守,就是要破壞他們的計畫?退守茅山,也是確保金陵東南角留出一個不受楚州軍控制的缺口?」

  「應該是如此,」老者說道,「雙方是否有這樣的心思,你且看楚州軍攻不攻茅山以及韓謙守不守茅山,便能驗證了!」

  「想那茅山南北不過二十里,楚州倘若不容韓謙據守茅山為金陵打開一個缺口,韓謙手裡僅三千不到的殘兵、近五萬婦孺,就糧都成問題,要怎麼守茅山?」青年不解的問題。

  「看他編女營,或有以婦孺守茅山、以精銳遊走山外的打算吧?」老者說道。

  「這種打法,他能支撐多久?」青年猶是不解或帶有一絲不屑的問道。

  「知其不可而為之,方為大勇。」老者嘆道。

  青年轉臉看向山澗,顯然對老者的話也不屑一顧,或者說對韓謙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作為不屑一顧,暗道這不是匹夫之勇嗎?

  觀主雲朴子將青年的反應看在眼裡,將一枚棋子拍在棋盤上,跟老者說道:

  「不管怎麼說,韓謙潛到金陵擅奪兵權,大概也非你所指望的良賢之臣。」

  「何為良臣?」老者問道。

  觀主雲朴子微微一笑,不回答老者的問題。

  看到青年對雲朴子的話卻頗有同感的樣子,老者心裡一嘆,心想要是秀兒心裡沒有念想,神陵司所謂的心術不可能發揮作用,但他這輩子歷經無數風浪,知道最難撼變的是人心。

  他此時也懶得跟同樣是一大把年紀的雲朴子在這裡勾心鬥角,將心思轉到棋盤的殘局之上。

  青年跟老者說道:「我看到二叔隨韓謙他們一起進茅山,我要不要去見一見二叔?」

  「你們一個個翅膀都長硬了,我硬要將你們留在身邊,你們心裡多半會生怨氣,再說我這病入膏肓,想攔也攔不住你們兩三年了,」老者拈著一枚棋子,輕嘆一口氣,說道,「你要記住幾點,豫章王楊致堂城府比你想像得要深,不然楊氏宗室那麼多旁系子弟,就他能封郡王以守洪州。你二叔難成大器,你此時去見你二叔或韓謙都行,但不要說我在山間,要是有可能,你還是儘可能助韓謙守茅山,不要與他為敵。」

  「你都說守茅山乃是匹夫之勇了,助韓謙守茅山,不是跟著自尋死路?」青年心裡嘀咕著,但嘴裡還是滿口答應下來。

  …………

  …………

  大茅峰隱雲庵,是茅山深處眾多道庵之一,十數間陳舊庵院隱藏在山深林密之間,數名年老道姑守持,過著清貧如洗的修行生活,然而世間並無道佛拯救世人。

  到午夜之時,隱雲庵所在的山谷裡,也陸續有近兩千老弱婦孺駐進來。

  看到有女營在維持秩序,庵裡的數名道姑心情還算穩定,特別將後廚院借出來給這些人升火做飯。

  「小姐,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還不收拾東西?要是再不走,被外面那些人察覺到小姐的身份,那可就真糟糕了啊!」隱雲庵的西院庵堂裡,兩個腰間佩短刀的丫鬟出去打探消息,身手矯健的回來,看到小姐還坐在窗前悠然自得的握卷而讀,都氣得不行,趕緊上前整理行囊,準備趁夜離開隱雲庵。

  「我們是安分守己的修行之人,他們會為難我們作甚?」小姐放下書卷,抱膝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新綠的山林,有一道溪澗從窗前潺潺而過,山間靜好的心思一點都沒有為庵堂外的喧囂、嘈雜打憂到。

  「小姐都說流民與流匪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他們要是變成流匪,可不就會跟小姐講什麼道理啊。再說小姐長得這麼漂亮,我要是山大王,也會心動將小姐搶回去當壓寨夫人,」年紀稍大一些的丫鬟嘀咕道,「再說了,小姐想看到的都已經看到了,是我們之前看錯韓家公子的情懷了好不好?不過,岳陽都跟楚州打成一團之後,韓家那位攻下丹陽而不守,不知道殿下與老大人會氣成什麼樣呢,小姐不會心裡還想著嫁到敘州去不成?小姐你就不怕韓家那位跟老大人見到面能撕了對方?」

  「再胡說八道,我可真要掐你們的嘴了。」小姐羞道。

  「得,得,我們掐自己的大嘴巴子得了吧?小姐你快看還有什麼東西沒有收拾,要是沒有,我們趕緊動身吧,現在外面還亂糟糟一片,我們還能找到空隙出去,等到明天可能真就走不成了。」大丫鬟說道。

  「可是我還沒有想透他會怎麼守茅山……」小姐托著雪膩的香腮,看著窗外的溪澗,疑惑的說道。

  「但小姐你也不能將自己當成籌碼交出去啊!」大丫鬟急道,「你真不怕將老大人活活氣死啊!」

  這時候一名黑衣人倉皇的走進院子裡來,單膝跪到廊前,說道:「有一隊兵卒徑直往隱雲庵闖來,似乎察覺到這裡乃是我們的一處聯絡點。小姐快藏匿到後山,我們會還能為小姐拖延片晌。」

  黑衣人話音剛落,就聽見後山的竹林裡傳出噗噗的破空之聲,乃是他們安置在竹林深處的機關被觸動,竹林裡的棲鳥隨之被驚飛起來,很快竹林裡的人也不再掩藏行蹤,腳步聲大作朝庵堂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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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0: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一章 秘窟

  翻過一道山脊,在茅山北麓的山谷裡,有一座建有二十多間石屋的莊院,掩映在茂密的樹林裡。驅馬走到近處,看到這些石頭所砌的牆上爬滿青苔、草藤,很有些歲月斑駁的痕跡。

  這裡曾是馮家秘藏財貨的秘庫所在,在財貨取出之後,幾個看守秘庫的聾啞老人早就隨馮家奴婢一併遷入敘州,莊院也就廢棄掉,成為獵戶、藥農或流浪漢在山裡的棲腳地。

  宅子前還能看到篝火殘燼。

  目前桃塢集兵戶殘部主力都已經進駐北麓山坳,忙到後半夜,等兵卒都紮下營來,韓謙與袁國維才帶著一隊親衛趕到這處莊院來。

  信昌侯李普與陳銘升帶著數名扈衛,像是蒼蠅似的騎著數匹瘸馬一路跟著過來,滿心疑惑韓謙沒事做,深更半夜跑到這裡做什麼。

  不管怎麼說,桃塢集兵戶真正的精銳都還留在龍雀軍中,韓謙只要還奉岳陽為主,信昌侯李普作為湖南行台右丞,作為潭王岳父,特別是在李普都已經服軟的情況下,韓謙還真不能拿李普怎麼樣。

  再說讓李普跟在身邊,總要比讓他躲在背後動什麼手腳要好。

  趕到莊院裡,李普才看到韓家家兵子弟出身的郭奴兒,早就帶了一隊人馬在莊院裡的一間石屋裡,正將一筐筐泥土從石屋裡挖出來,堆到院子裡的空地上。

  「日,你當初是不是沒有將我舅家的藏寶從這裡都取出來,還偷偷藏了一部分在這山莊裡?」孔熙榮下馬一瘸一拐的走過來,看到眼前一幕,忍不住要白韓謙一眼。

  聽孔熙榮這麼說,李普也狐疑不定的盯著韓謙。

  馮家定謀逆大罪之後,除了大理寺、御史台會同刑部抄沒馮家族產外,潭王府也暗中抄得馮家大量的珠寶財貨,前後總計有上百十萬緡錢。

  而潭王府主要都是利用這批財貨,經營鄂州,籌備對馬家的削藩戰事。

  這些事情,信昌侯李普當然是清楚的,也知道馮家有最為主要的一處藏寶秘窟就在茅山北麓的山嶺 之中,但當年潭王府這邊查抄暗中馮家秘藏的經手人是韓謙與姜獲、袁國維等人,信昌侯府並沒有人直接參與。

  看到這一幕,李普也情不自禁的想,韓謙確實極有可能瞞過姜獲、袁國維,私藏了大量的財貨,畢竟當時縉雲樓上上下下都是韓謙培養出來的嫡系。

  都說人無橫財不富,人無夜草不肥,要不是如此,李普都難以想像敘州崛起怎麼可能這麼快?

  孔熙榮與韓謙關係親近,乍乎乎的就直接問出來,李普現在可不想惹這殺胚,心裡想著暫時將這筆帳給記下來,看韓謙日後回岳陽要怎麼解釋。

  韓謙瞥了李普一眼,猜到這廝心裡在想什麼,冷聲說道:「李侯爺要是想著日後能在殿下跟前告韓謙的狀,親自進石屋看清楚秘窟裡所藏的財貨,或許更好一些。」

  「哼!」李普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他也不想被韓謙看輕了,昂然站在那裡不動,看四周火把嗶嗶的被山風吹得晃動不休,說道,「你此時最需要兵甲、糧秣,即便私藏不計其數的財貨,又有何用?難不成周邊哪家敢將兵甲、糧秣賣給你?」

  靜山庵一戰,桃塢集兵戶是被徐渚打潰,除了傷亡逾半外,將卒潰逃時為了保命,不得不將大量笨重的兵甲拋棄掉。

  韓謙接手三千殘兵時,當時就剩不到兩千套兵甲的樣子,即便這次強襲丹陽,繳獲一批兵甲,但也僅僅是勉強湊夠三千多套兵甲。

  不過,韓謙此時要編女營及少年兵營補充防衛兵力的不足,兵甲還是缺得厲害。

  更為關鍵的一點,楚州軍很快就會反應過來,到時候即便不強攻茅山,也會派兵盯住左右,杜絕韓謙派兵出山徵糧的可能——可能只需要十天時間,手裡的糧食耗盡,吃飯就會成為大問題。

  茅山是有很多座大大小小的道觀庵堂,也有十數座大大小小的村寨,但人口加起來也就千餘而已,存糧極為,即便他們白天從丹陽城劫來的上百多車糧穀,看上去有二三十萬斤,數量不少,但是分攤到五萬老弱婦孺的人頭,每人僅有五六斤口糧,即便春夏之交能挖野菜、捕撈魚蟹充飢,但又能支撐幾天?

  再者,韓謙襲下丹陽,劫來上千匹戰馬。

  戰馬直接吃生草,易腹洩生瘟病不說,馬食裡不補充大量的豆料,奔跑起來無力,但上千匹戰馬,每天豆料要吃多少?

  所以說,在李普看來,韓謙偷襲丹陽,與楚州徹底撕破臉,處境只會比以往艱難十倍,不會更好過。

  李普此時還賴在這裡不走,無非是想看韓謙無法收拾殘局時被迫拋棄這些老弱婦孺的樣子。

  無能者總是喜歡看別人無能的樣子。

  問李普挑畔般的質問,韓謙卻沒有吭聲,彷彿跟李普多說一句話,就浪費空氣似的。

  見韓謙這般模樣,李普哼了兩聲,捋著間雜花白的長鬚,也是憋了一口氣的站在一旁。

  很快郭奴兒將秘窟重新填滿的泥土清空,這時候才又帶著人搬出一堆堆用油布包裹好的包裹出來,堆到院子裡拆開,則是一堆堆用油脂浸染過的精鐵構件。

  信昌侯李普再無能,在當世將領之中也是要略高過普通水準,僅僅是配不上他此時的高位而已。

  「床子弩!」李普一眼便看出這些油布包裹好的精鐵構件,皆是床子弩或旋風弩的關鍵部件,愣怔的半晌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還以為韓謙在抄查時,私下藏了馮家的財貨,卻沒想到搬出來皆是戰械部件,而且是桃塢集兵戶殘部所緊缺的攻防戰械。

  陳銘升這時候再也按捺不住,隨著搬運油包的兵卒走進寬闊的石屋裡,看到石屋裡側重新挖開來一個偌大的洞口,露出馮家曾經用來私藏財貨的地底秘庫來,黑黢黢的用火把照亮。

  隨著郭奴兒帶人將油布包裹好的戰械部件及一批精良兵甲都搬出來,李普才發現這處莊院秘庫裡,竟然藏有能組裝三十具床子弩、三十架蠍子炮、三百具臂張弩的精鐵部件,以及藏有五百柄斬馬大刀、三百套精鋼鱗甲、數百大盾以及上千捆鐵棱利箭。

  今天三千殘兵打下丹陽城,純粹是用險計,以快打亂,以最快的速度將守軍打蒙掉,將守軍驅逐出城,但凡守軍主將秦冉敢率三五百精銳守住要害,形勢就會極其的危險,即便最後能硬啃下來,傷亡也將難以控制。

  說到底三千殘兵當時僅有士氣可用,真要擺明車馬,列陣而戰,戰鬥力要差楚州軍精銳一截。

  而能有這批兵甲戰械補充進來,三千殘兵才可以說真正擁有與楚州軍正面對戰的實力。

  李普愣怔在那裡,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馮家藏寶秘窟裡,藏的都是這些玩藝兒,也不清楚韓謙到底什麼時候在這裡藏下這些東西?

  馮家被抄家之後,韓謙不是很快就去敘州了嗎,之前忙於削藩戰事,而在削藩戰事結束之後,又很快作為迎親使被派往蜀國了吧?

  看袁國維也是一臉的震驚,李普心知韓謙私藏這些兵甲戰械,並沒有動用縉雲樓的力量,要不然就算他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作為縉雲樓的兩大掌案主事之一,袁國維也不可能不知情。

  「裡面還存在數千袋糧穀!節約點,大概能供四五萬婦孺吃上一個月!」陳銘升附到李普耳側說道,臉色卻沒有絲毫的興奮,有這批藏糧,韓謙至少能在茅山拖上一個半月的時間,他們能在茅山留一個半月看韓謙的笑話或者說下場?

  「李侯爺現在可知這盤棋被你下得有多臭了吧?」袁國維原本也不想惡了李普,但這一刻也忍不住奚落他一句。

  李普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說實話,秋湖山那裡作為預防金陵城裡有變、潭王撤出城據守的主基地,所儲存的糧穀要比這裡多出數倍。還有完整的匠坊在運作。

  要是打開始李普還無法理解韓謙以山為城的精髓——韓謙要對婦孺進行充分的動員,所將採取的主要策略及作戰辦法,從午後就開始作宣傳,李普他們想知道很容易——他這時候再蠢,也多多少少能更看清楚韓謙最初的佈局是什麼。

  他要是能率七千精銳守住秋湖山,將五萬多婦孺很好的保護在寶華山南麓,岳陽只需要派一支精銳輕裝滲透到金陵城南的茅山附近,利用提前藏於茅山的這批兵甲糧秣,或守茅山,或游弋於茅山周圍,都能讓岳陽在這場三方角逐中佔據到相當的主動權。

  甚至當初並不需要與王文謙合作,他們只要能在金陵一側站穩腳,便有資格跟安寧宮談判,迫使安寧宮退步,從而使徐明珍與楚州軍先在江淮之間爭出勝負來——那樣的話,他們也就實在沒有那麼必要迫切斬斷韓道勳的生路!

  韓謙轉過身去,不願再多看李普一眼。

  這也叫李普更是心情複雜,但他心裡並沒有多少愧疚,只是更忌憚韓謙、更忌憚韓謙心裡對他的怨恨。

  這時候施績帶著十數騎上山來,下馬興奮的說道:「大人,你說大茅峰隱雲庵是楚州安插在金陵城外的賊窩子,我帶人摸過去,大人猜我們這次捉到多大的一條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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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0: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大魚

  施績所說的大魚,還是一條美人魚。

  因為怕誤傷到王珺,在確知前後退路都被堵死的情況下,王珺身邊的侍衛放棄抵抗束手就擒,因此施績帶隊,除了兩人誤中機關受傷之外,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將王珺主僕六人擒下。

  也因為擔心王珺被受亂軍侮辱,她身邊的侍衛也是第一時間將其身份相告,沒想到這次搜捕楚州在茅山裡的賊窩子,竟然捉到楚州防禦使府掌書記、揚州刺史王文謙之女這樣的角色,施績自然是不管夜色已深,第一時間將王珺這麼大的一條魚以及僕從五人都押送到韓謙跟前來。

  看到像被棕子般捆紮得結實的王珺主僕數人,韓謙心裡也是驚訝不已,王家大小姐這時候不應該留在岳陽幕埠山為其祖父王積雄守孝,即便擔心岳陽會扣押她,也應該逃去丹徒跟其父王文謙會合,怎麼跑茅山來了?

  信昌侯李普也是困惑不解的盯著容貌清麗的王家大小姐打量,又遲疑不定的打量了韓謙兩眼,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王文謙的女兒。

  很多事情,信昌侯李普到現在總算是都拼湊明白過來了。

  韓謙當初在潭州時就明確知道安寧宮對沈鶴下毒、意欲控制宮禁之事,甚至也早就看出當時天祐帝的性命也在安寧宮的掌握之下,為拖延時機,又為避免天祐帝倉促之間調楚州軍渡江勤王,這才與楊元溥兩人合謀,行瞞天過海之計,欺騙所有人,甚至包括天祐帝在內,讓沈鶴看似得疫病而死。

  只可惜楚州有王文謙。

  最終是王文謙用計迫使韓道勳將這層窗戶紙捅破,繼而在金陵掀起滔天狂瀾。

  後續也是王文謙主動聯絡他們,於秋湖山合謀頒傳討逆檄書,刺激安寧宮車裂韓道勳。

  信昌侯李普相信韓謙欲報殺父之仇,安寧宮之後應該便是王文謙,要不然韓謙不會將王積雄的遺骨逐出敘州,不給一塊安葬之地;他也認定韓謙今日凌晨毫無意義的突襲丹陽,是為洩私憤,但不知道他此時要如何對待王文謙的女兒?

  王珺隨祖父王積雄到敘州弔唁韓道勳,韓謙心裡再恨,也不可能留難王珺,要不然的話,天下人都只會嘲笑他欺負婦孺,但此時韓謙在楚州秘密設於茅山的秘密巢穴裡擒住王珺,似乎沒有必要再留情面。

  韓謙總歸不可能將她送往丹徒,送到王文謙的手裡吧?信昌侯李普心裡暗想。

  「將侍衛關入地牢,另外再選棟乾淨的院子,請王家大小姐及侍婢住進去,嚴加看管起來,待王文謙派人來贖!」韓謙不想在王珺身上浪費太多的腦細胞,吩咐施績將王珺主僕數人分別關押、軟禁起來。

  王珺卻沒有做俘虜的自覺,剛鬆了綁,揉著被繩索勒得紅腫的手腕,看著院子裡剛從秘庫搬出來的戰械部件,訝異的問韓謙:「韓大人在金陵事變之前,便部署了這些?真是可惜,李侯爺與白石先生他們要是有膽量敢獨守秋湖山,不為我爹爹算計,韓伯伯也不會死得那麼慘了。不過也是奇怪啊,你要在秋湖山之外,再設秘密據點,也應該選擇在寶華山的北麓臨江之地擇取,為何要選在茅山?在金陵事變之前,你不可能未卜先知我爹爹會用圍城之策啊……」

  叫王郡這麼盯著,韓謙有一種被眼前這女子看透的渾身不自在。

  他是聽說王珺自幼聰慧過人、博覽群書,王積雄為相時也不避諱說過他的有好些奏書摺子,便是當時才十三四歲的王珺代筆,卻無不中天祐帝的心意。

  韓謙卻是不知道她看到庭院裡堆放的戰械部件,眨眼間便能看到如此關鍵的疑點,而且是他無法說出口的疑點。

  從夢境世界,他看到過既定的歷史進程,而他早前也不確定金陵發生動盪,他是在金陵,還是在異鄉,怎麼可能不盡力多做一些準備?

  所謂狡兔三窟,第二窟沒有放在瀕臨大江的寶華山北麓,而是放在茅山,韓謙主要也是擔心歷史有著極難逆改的強大慣性,照著金陵被圍城的勢態進行部署。

  楚州軍一旦對金陵實行徹底的圍困,就意味著距離金陵、潤州更近又瀕臨長江的寶華山已經完全處於其控制之下,到時候即便在寶華山藏有大量的兵甲錢糧,也很難進去取出來。

  只要江南東道沒有極強的勢力崛起,茅山的戰略地位將遠不如寶華山突顯,從而會被楚州軍或安寧宮及壽州軍忽視。

  這個裡面關鍵點,就是在韓謙很早就在為金陵被徹底圍困後的勢態考慮,但當世即便是三五人之列的智者,也只能在靜山庵一戰之後看一些楚州軍有意圍困金陵的端倪與蛛絲馬跡。

  王珺或許更清楚他父親的謀算,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看出這麼關鍵的疑點,也是令韓謙暗暗心驚。

  韓謙沒有理會王珺的追問,但信昌侯李普臉皮再厚,被王珺這麼一個黃毛丫頭如此數落,也是老臉一紅,恨不得找塊地將自己的老臉埋進去。

  「小姐!」

  王郡與兩名侍女受到優待,此時被解開繩索,但三名侍衛則還被五花大綁的捆放在潮濕的泥地上,其中一人還以為王珺心直口快,無意間洩漏楚州的核心機密,出聲提醒道。

  說實話他們也不知道楚州會用什麼計策拿下金陵城,但平時見慣小姐跟家主鬥智鬥勇,也知道小姐最能明白家主會建議信王做怎樣的選擇,忍不住提醒她在韓謙面前要守口如瓶,不要輕易說漏楚州的機密。

  王珺伸手摀住檀唇,歉意的朝被綁住的侍衛看了一眼,俄爾又自言自語似的解釋說道:「韓大人強襲丹陽,又棄之不守,轉而守茅山,實際上早已經看破我爹爹的計謀,應該不能算是我說漏嘴。」

  這時候信昌侯李普才琢磨出些別樣的意味來,盯著王珺,訝然問道:「你父親要用圍城之策?圍什麼,圍困金陵嗎?」

  「韓謙沒跟你們解釋他為什麼奪丹陽而不守?」王珺還不知道此時的李普其實已經被韓謙奪兵權,只是看到他們心平氣和的站在一起,還以為桃塢集兵戶殘部凌晨時突襲丹陽,是韓謙與他商議後所行之事,頗為訝異的反問道。

  「你莫要問他,李侯爺此時甚至都沒有想明白楚州軍為何要將他趕到延陵一帶就糧,他還幻想著有機會率四五萬老弱婦孺撤往東面的太湖之畔就糧呢!」韓謙冷淡的說道。

  韓謙與王珺將這兩個關鍵點捅破,信昌侯李普再遲鈍,這時候也能想明白王文謙的圍城之策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他呆呆的站在那裡,手腳一片冰涼:

  圍城,就是圍金陵城!

  楚州軍主力渡江南下,但要面對同時渡江南下的壽州軍精銳,擔心與壽州軍惡戰會兩敗俱傷,會便宜了為金陵形勢暗中積極籌備數月的岳陽。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楚州軍不敢倉促決戰,只能集中兵力先與壽州軍精銳於赤山湖南北岸對峙,這時候將他所率領的三千殘兵及四五萬老弱婦孺往茅山、延陵一線驅趕,則能完成他們所需要的、從東面封鎖金陵的部署。

  王文謙如此作為,除了用他不成威脅的四五萬老弱婦孺,消耗江乘、丹陽一帶的存糧,更是要用他們封鎖江南東道糧秣經溧陽、丹陽南部通道進入金陵的通道。

  金陵每年耗糧六七百萬石,十之八九都來自江南東道的魚米豐產諸州。

  完成這一步,楚州軍與壽州軍對峙的時間越長,形勢便會對楚州越為有利。

  楚州軍本身就更擅於野戰,而等到金陵及周邊屬縣缺糧日益嚴重,民眾躁騰,壽州軍在金陵立足的根基浮動,便更難以在野戰中獲勝。

  佔據優勢及主動,楚州卻可以從容不迫的收穫江南東道諸州的歸附與效忠,可以源源不斷從江南東道諸州徵調錢糧與兵源,最終拖延壽州軍最虛弱時一擊斃之。

  說到底他從頭到尾都是王文謙所利用來謀定全局的棋子?

  當然,王文謙如此作為,還有一層用意,就是要激化岳陽與潤湖等州地方勢力的矛盾。

  楚州軍主力渡江南下,五萬兵馬每月要從地方徵糧秣六七萬石,地方勢力心裡多半不敢憎恨楚州,但他們三千殘兵、四五萬老弱婦孺每個月卻也要徵用規模相當的糧穀,向來只敢捏軟柿子的地方勢力會作何想?

  是不是從心理自然就傾向歸附於楚州,而視岳陽為仇寇?

  想到自己從頭到尾都落入王文謙的算計,最後還要一個黃毛丫頭來點破,李普真是恨不得現在就挖個坑,將自己埋進去。

  李普此刻遍體生寒,除了為王文謙的深沉算計外,更令他暗暗心驚的則是身在敘州卻能輕易看穿王文謙算計的韓謙。

  至於韓謙事前在茅山之中暗藏兵甲、糧穀,他反倒沒有王珺想得那麼深,僅僅認為這是性情多疑的韓謙狡兔三窟罷了。

  當然,他心裡還有一點困惑不解,只是沒有臉問出來,就是韓謙奪丹陽而不守,最後卻帶著三千殘兵、近五萬婦孺跑過來守茅山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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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三章 會合

  馮家當年秘藏財貨的這座莊院,位於茅山北麓深處,四周山高谷深,前面的山谷相對開闊,可以進駐稍多的兵馬,又有通道可以前往茅山中麓的大茅峰、雷平峰。

  大茅峰、雷平峰附近的山谷也是四五萬婦孺的主要聚集地,韓謙將主力駐紮在北麓,不懼會被少數的精銳兵馬圍困在北麓山谷之中進退失據,而一旦敵軍派精銳兵馬繞過去進襲中麓、南麓的婦孺,他也能從山中狹道及時分兵過去增援。

  在楚州軍及安寧宮有進一步的反應之前,韓謙便打算利用這座莊院作為他臨時的指揮所整頓兵馬,這樣的話,他們還可以將背後的茅山中麓、南麓作為縱深腹地利用起來,減輕一部分壓力。

  韓謙看夜色已深,直接指定西側的一棟獨院,將王珺及兩名婢女囚禁進來,又叫施績挑選十名能夠信任的健婦,盯住院子裡內外,但他還沒有辦法停下來休息。

  茅山的地形雖然可用,但畢竟不是雪峰山或武陵山這樣的雄奇大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隘可守。

  在最高峰僅百丈高的茅山之中,用三千殘兵庇護住近五萬婦孺的安全,其難度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何況安寧宮及楚州兩支兵勢都要強大二三十倍的敵人就近在咫尺。

  目前安寧宮及壽州軍控制的江乘城,距離茅山北麓僅三十里,而今日被他們打下來後一把大火燒殘的丹陽城,則在茅山北麓東部偏北五十里開外,而楚州軍前鋒所在的靜山庵距離茅山北麓約四十餘里,楚州軍主力所在丹徒城,距離茅山北麓七十餘里,而金陵城距離茅山北麓則約八十里。

  這麼近的距離,韓謙率領三千殘兵、近五萬婦孺可以說就在兩頭惡龍的嘴邊,他們只要有一方猛撲過來,就算不能將韓謙他們立馬撲死,也會叫韓謙他們遍體鱗傷。

  目前除了三千殘兵外,韓謙又從婦孺之中挑選三千名健婦、三千名十二到十五歲的少年組建女營及少年營。

  桃塢集兵戶都是流民出生,多出生江淮之地,迫於戰亂而流離失所,剽悍的民風以及有如煉獄般的苦難歲月,也使得兵戶婦女作風潑辣而勇敢堅毅,並無畏於生死。

  桃塢集兵戶長期以來都是實行半軍事化的管理,將身體強壯、作風潑辣剽悍的健婦挑選出來進行武裝,戰鬥力並不見得就比普通的地方州營將卒稍弱多少。

  僅有三千殘兵不能困守茅山,無論是徵糧,還擴大聲勢,都要分批走出茅山游擊州縣,韓謙必然就需要女營、少年營補充茅山內部守衛力量的不足。

  不管孔熙榮、魏常兩人的一臉委屈,韓謙指定他們負責統領女營與少年營,指定郭奴兒負責斥候偵察之事,由趙無忌、袁國維以及在邵州軍擔任副營指揮使的竇榮各統領八百殘兵,而施績、肖大虎二人指揮編有五百人規模的親衛營。

  雖然將信昌侯府出身的將領以及一部分基層武官,都剔除出去,但韓謙第一批從敘州帶了五十人過來,再加上從兵戶裡選拔出一批有豐富作戰經驗的老卒充當基層武官,袁國維手下還有撤出金陵的二十多名縉雲樓精銳斥候,三千殘兵及女營、少年營的編制算是勉強維持下來。

  韓謙當夜又將暗藏於莊院秘庫的兵甲戰械分放下去,還要抓緊分分秒秒,砍伐竹木,製造竹槍木矛、製造木牆竹柵以及拒馬鹿角,在地勢平坦容易進攻的谷口等地挖掘壕溝……

  沒有以馮繚等人為首的參謀團隊,趙無忌、袁國維、孔熙榮他們又必須利用一切時間盡快熟悉手下的人馬,抓緊時間訓練,涉及到防務、後勤等事的諸多安排,韓謙只能親力親為。

  從李普手裡奪走兵權之後,韓謙就沒有怎麼合過眼,累了也只是和衣靠牆壁或椅榻小憩片刻。

  李普、陳銘升在東側佔據了一棟院落,夜深後甩手住進去歇息,但今夜韓謙也注定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一直到天光放亮,才和衣靠著床榻閉眼養一會兒神。

  只是他感覺剛闔眼沒一會兒,聽著房外腳步聲走動,便又驚醒過來,透過窗戶看太陽已經爬上樹梢頭,沒想到他所以為的一會兒,卻是叫他睡了將近一個時辰。

  見是施績小心翼翼的探頭看進來,一副有事通稟又怕打擾到自己的樣子,韓謙猛然搓了搓臉,問道:「什麼事情?」

  「有一票人馬,大約三百騎兵,自稱是洪州浙東郡王府的府衛,一炷香前抵近小茅峰西麓,要求見大人;信昌侯他與陳銘升先趕去小茅峰了!」施績說道。

  李遇的人?

  韓謙微微一怔,腦子有些木,一時沒想明白浙東郡王府的三百名騎兵府衛怎麼這時候突然跨越千里空間出現在茅山北麓,但李普作為李遇的嫡親弟弟、部將,他與陳銘升趕著去小茅峰,這些人的身份應該是不會有假。

  「這些人確定是要見我,而不是提出要見李普?」韓謙問道。

  「是的,被我們安排在小茅峰的哨崗攔截住,第一時間就指名道姓提出要見大人。」施績非常肯定的說道。

  這時候袁國維走進來,聽施績說及浙東郡王府三百名府衛趕到小茅峰的事情,也是異常困惑的問道:「浙王郡王府不是被楊致堂盯著嗎,怎麼會有府衛到茅山來?是不是調一隊兵馬過來……」

  袁國維擔心郡王府的三百府衛跟李普他們會合,李普有可能動心思奪回兵權,想著調一隊人馬過來以防萬一。

  韓謙眺望南面的諸峰,心裡有些明白過來,搖了搖頭跟袁國維說道:「李遇可能也在茅山之中。」

  「……怎麼得以確定?」袁國維震驚問道。

  袁國維作為早年就追隨天祐帝征戰南北的老卒,自然早就見識過大楚第一名將的風采,只是怎麼都想不到李遇此時就在茅山之中。

  袁國維作為事務性的老吏,負責縉雲樓的日常性工作是能勝任的,即便年近六旬,督陣指揮一營兵馬衝鋒陷陣也沒有問題,但他與姜獲早年沒能成長為大楚的高級將領,他們在大局謀略方面,確實是不及鄭暉、李知誥這一級數的高級將帥,甚至都不如高承源、郭亮、田城等人,更不要說跟韓謙他們相提並論了。

  所以,他這會兒還是完全沒有想明白過來,韓謙怎麼就確定李遇已經離開洪州故居,此時他的人極可能就在茅山之中,而不是郡王府的府衛受命直接過來投效信昌侯李普?

  「施績剛才說了,人家過來直接指名道姓找我,說明他們在茅山附近潛伏不是一天兩天了,大概也是李遇窺破王文謙的圍城之策吧!」韓謙略加解釋說道。

  袁國維想想也是,這些人早就潛伏在附近,不是過來投效李普的,而且也知道韓謙從李普手裡奪走兵權,也沒有兵戎相見,除了浙東郡王李遇有這樣的胸襟,還有誰能做到?

  袁國維又問道:「韓大人覺得李王爺可能藏身哪座道庵之中,我這便領人過去請他來見?」

  「李遇既然不露面,便有他不露面的道理,我們強迫他露面作什麼?」韓謙說道,「我們去見李遇派來的府衛吧……」

  李遇雖然很早就交出兵權,但他受封郡王,回到洪州故居隱居,但郡王府常年編有一營精銳府衛作為李遇私屬的部曲,僅負責拱衛郡王府及李氏一族,不受地方州衙的限制。

  這一營精銳府衛也是李遇致仕隱居這些年精心培養出來的子弟兵,戰鬥力之強,絕非普通的精銳騎兵能衡量。

  韓謙不奢望這支精銳騎兵能聽他的指揮,但只要留在茅山附近協同作戰,就能為他們分擔相當一部分的壓力。

  …………

  …………

  「秀兒、磧兒,你們什麼時候到金陵了?」

  看到侄子李秀以及多年前就丟到洪州寄養的幼子李磧牽馬站在山前,信昌侯李普激動得眼眶裡盈滿熱淚,這幾天他被韓謙這狗賊欺負慘了,想著這幾天的委屈,忍不住顫聲說道,

  「你們要是能早來四五天就好了。」

  陳銘升也是激動異常,心想李秀、李磧等提前五天率領郡王府的三百精銳府衛過來,韓謙敢奪兵權,他們便能當場將他斬成肉醬,但此時似乎也不算太晚,他暗中扯了扯李普的衣袖。

  小茅峰西麓這邊僅三百殘兵,而韓謙身邊也只有百餘親衛,他們完全可以帶著三百府衛闖過來,直接殺到莊院,將韓謙這廝控制起來,重新奪回兵權。

  陳銘升卻沒有注意到李秀面對李普追問時一臉尷尬。

  「我們其實早就過來了,但大伯與秀哥先到金陵,而要我帶著人藏在雞籠山裡,直到昨天夜裡才通知我率府衛到茅山來見父親你。」李磧一臉的委屈,不顧李秀之前的告誡,直接點破伯父李遇就在附近,只是藏在深山裡沒有露面而已。

  信昌侯李普震驚莫名,難以置信的盯住李秀問道:「你父親他也來了,他人在哪裡?」

  李秀一臉尷尬,說道:「父親不讓我說他在哪裡,只是令我與李磧過來,儘可能助韓謙守茅山!」

  信昌侯李普這一刻完全像被人往胸口打了一拳,頹然坐在一旁倒伏的樹樁上。

  要是沒有王珺點破楚州軍的圍城之策,他或許還想不明白大哥李遇為何會做這樣的安排,但這一刻他還想不明白,就太蠢了。

  他大哥就是那種渴望天下能及早止息戰事、還民眾休養的蠢貨,當年那麼輕易的就交出兵權,卻完全沒有助神陵司的意思。

  當年為這事,他與大哥就大吵一番、分道揚鑣,他除了將幼子放在洪州寄養外,就不甚來往,甚至十年間都沒有通過一封書信。

  他大哥應該也是窺破楚州軍的圍城之策,不忍看圍城之下金陵百萬民眾死傷太慘,才令李秀率府衛過來助韓謙,而不是投效他而來。

  說到底他大哥始終就沒有將他放在心裡。

  這一刻信昌侯李普心裡既是沮喪又是惱恨,不過他看到磧兒一臉的委屈以及李秀頗為居難的樣子,他心頭又燃起一線火苗……

  是啊,他大哥胸襟寬廣、高風亮潔,但不意味著李家成長起來的小輩對世俗權勢、對建功立業沒有渴望跟野心,他大哥病情漸重,難不成還能永遠壓制住李秀及其他李家健兒追求功名利祿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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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 將門子弟

  一串火苗在胸臆間燃燒著,也將信昌侯李普的沮喪燒得一乾二淨,但他也知道此時無法取代大哥在李秀等李家健兒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便是他的幼子自小得大哥教導,此時也不會聽從他輕易違擰他大哥的意志。

  不過,他有的是時間,大哥的身體應該撐不過多久了。

  時間有時候真是一個好東西,誰能想到天祐帝會死在婦孺之手,甚至都沒有掙扎的餘地?

  想到這裡,信昌侯李普振作起來,跟李秀說道:「你父親的心思,我能明白,但韓謙已經徹底將楚州軍激怒,與安寧宮又水火不容,茅山恐怕不是那麼好守啊!」

  「父親也是這麼說,只是要我們盡力而為之。」李秀說道,將亮銀長槍拆成兩截,裝進馬背上的皮囊裡。

  「我們或可勸韓謙率部東撤?」李普斟酌說道。

  大哥就藏身左右,他並不指望李秀率領府衛會聽他的話行事,凡事便要退而求其次。

  他相信只要李秀跟韓謙見過面之後,願意與他一起對韓謙施壓,相信韓謙未必還會死腦筋守茅山。

  他完全看不到守茅山有絲毫成功的可能,退到南面的宣州,或退到太湖之濱,對楚州軍及安寧宮一樣有牽制作用,但他們的處境將更安全一些。

  李秀說道:「我也問過父親,父親說不管是襲丹陽之前,還是之後,四五萬老弱婦孺撤去宣州或去太湖之濱,都不現實……」

  「老王爺為什麼這麼說?」陳銘升忍不住問道。

  「主要還是韓謙手裡的兵力太少,四五萬老弱婦孺每日所需要的糧穀卻又極多,」李秀解釋道,「兵力太少,即便沒有敵兵威脅,韓謙率部都只能在狹窄的區域集中就糧,而所需要的糧穀極多,就意味著從狹窄的地域要征超量的糧食,必然會引起地方強烈的反彈、抵抗,最後很快就會激化與地方勢力的矛盾而大打出手。」

  李普這點道理還是能想明白的。

  兵力太少,需要庇護的老弱婦孺又太多,意味只能控制在極有限的區域進行活動。

  假設他們能控制一個縣的地域,不算其他物資,每個月都要從這個縣徵調三四萬石的糧穀,半年需要二十萬石糧穀,一年需要四十多萬石糧穀,這不是逼得這個縣從鄉豪到普通民眾都沒有活路,跳出來跟他們廝殺嗎?

  老弱婦孺太多了,所需要的糧食太多了,太累贅了。

  延陵埠作為水陸碼頭、通衢之地,還算是存糧極多的地方,有很多糧鋪貨棧存有較多的糧穀,但他們進駐兩個月還是將延陵埠上的存糧收刮一空。

  要是將老弱婦孺拋棄掉,僅保留三千殘兵,在太湖之濱就糧,怎麼可能會成問題?

  而三千兵馬,又繳獲一千四五百匹戰馬,機動能力增強,完全可以能打則打,不能打則退,但帶上四五萬老弱婦孺行動速度就遲緩了。

  從延陵撤到茅山來,僅二十里地的路程,近五萬婦孺也斷斷續續的都用了一整天的時間。

  「話是這麼說,但這麼多老弱婦都孺留在茅山,後續也要從周邊的村寨徵糧,不是一樣要激化與地方的矛盾?」陳銘升問道。

  韓謙即便事前有部署,但他們目前手裡的存糧也只勉強夠消耗一個月而已。

  「我也是這麼問父親的,父親說韓謙或能掙扎出一線生機吧!再個,守山比守城有更多的便捷,少量兵馬能活動區域會更廣一些……」李秀說道。

  「既然你父親打定主意如此,我手下還有百餘精銳可用,便與你們合作一隊,看韓謙如何折騰出一線生機出來!」李普說道。

  「如此甚好。」李秀說道。

  他雖然不會違擰父親的意志,但也看不得二叔被韓謙如此欺負,他們合兵一起是最好的選擇,反正他們這次三百餘人帶了四百多匹戰馬出來,可以勻一部分給二叔他們;要是形勢真不可逆轉,他們總得護送二叔他們一起殺出重圍。

  …………

  …………

  韓謙與袁國維就帶著十數扈衛趕到小茅峰西麓,與李秀、李磧見面。

  李遇作為大楚開國第一名將,雖然致仕歸隱洪州多年,但在朝中的影響力始終都在,而他作為信昌侯李普的嫡親兄長,韓謙不可能不關注李遇及浙東郡王府其他人物的動向。

  李遇生有五子,兩子未成年便夭折,一子戰死沙場,長子李長風封臨晉侯,曾擔任都指揮使的高級將職,正值壯年時便隨李遇致仕。

  李長風此時年紀還未滿五旬,看樣子他應該並沒有出山,而是被李遇留在洪州主持家業。

  李遇致仕時,他的幼子李秀年僅十六歲,在軍中便以武勇著稱,罕遇敵手,談論兵陣曾得天祐帝讚譽,只是年紀很少時便被迫隨李遇隱居山野,沒有什麼顯赫的戰績傳世,他在洪州平時除了苦讀書卷外,便是統領、訓練郡王府的府衛部曲。

  李磧則是李普幼子,李沖的弟弟。

  李遇選擇致仕歸鄉隱居時,信昌侯李普並不甘心歸於平淡,以兵部侍郎留任京中,暗中為神陵司籌謀,還將長女婿柴建、長子李沖等人放到州縣歷練,但將幼子李磧送回洪州寄養。

  這些年李磧一直都在洪州度過,甚至都沒有回金陵與父兄李普、李沖等人團聚過。

  韓謙當然知道李普如此安排,就是防止他們暗中所籌劃的陰謀敗露、被天祐帝一窩端時,他這一脈還能在洪州留下一根血脈獨苗,不至於滅門。

  李磧自小在李遇膝前長大,此時年紀年僅十九歲,據調查來的情報顯示,他在李遇指導下,除了熟悉兵書,精擅排兵佈陣等外,也是李氏出身的罕有騎將。

  李遇雖然出身貧寒,但作為大楚第一名將,隨天祐帝南北征戰半生,也為李氏一族積攢下極深厚的底蘊,堪稱江淮第一將門。

  韓謙看李磧瘦瘦弱弱,站在人前人後還有幾分羞澀,難以想像李長風等楚州曾經著名的勇將,步戰馬戰都不是他的對手。

  看到韓謙在戰甲之外還穿著為其父韓道勳守孝的白袍孝衣,竟然敢僅帶這麼點人手到小茅峰西麓過來相見,李秀也是暗暗佩服他的膽氣,心想他估計也猜到父親就在附近,當下便徑直將他們的來意相告,說道:「我們與二叔會合後,會暫時駐紮在西面的小坡崗上,韓大人有什麼事情,但凡派人過來相告一聲便是。」

  韓謙看西面的坡崗,有一座二三十戶人家的村寨,四周地勢開闊,四百多精銳騎兵在那裡紮營,跟北麓的主營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而遇事進退也便捷。

  對信昌侯李普要與陳銘升率扈衛出去,跟李秀會合到一起,駐紮在附近,韓謙沒有意見,也約定等李秀他們駐紮下來後,他這邊照四百人、四百匹馬供給糧秣馬料。

  看著信昌侯李普帶百餘扈衛,與李秀及郡王府府衛會合往西邊的坡崗馳去,袁國維頗為憂慮的說道:「李秀其人,未必有老王爺的胸襟啊!」

  袁國維大局謀略不及高級將領,但這輩子廝混,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

  「……」韓謙微微一笑,卻是略帶苦澀。

  曾幾何時他就特別不理解父親在政治上的抱負,長久以來甚至都深深擔憂父親會為過於激進而草率的政治抱負所牽累,甚至在金陵事變前期,他所做的選擇,都可以說是在一定程度上跟他父親背道而馳的。

  李秀正值建立功名、熱血衝動的年紀,卻被迫隨其父李遇歸隱山野,心裡沒有一點怨意?

  韓謙心想他曾幾何時,跟李秀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也因此他對李秀眼裡流露的不屑以及一展抱負的躍躍欲試與野心,實在是太瞭解了。

  在李普的鼓動及唆使之下,李秀、李磧這些李家年輕一代的傑出子弟,日後或許會成為他要克服的麻煩,但眼下有這麼一支精銳騎兵能協同作戰,多多少少是能分攤一部分壓力的。

  韓謙目前最關切的還是楚州軍的動向,說及這點,大概沒有誰比王家大小姐更清楚的。

  想到這裡,韓謙安排過一些事情後,便舉步往囚禁王珺的院子走去。

  王珺身邊的兩名侍婢看到韓謙走過來,眼眸裡充滿警惕,卻無法阻止韓謙直接登堂入室。

  韓謙推開門,看到王珺坐在窗前,天氣晴朗,透過窗戶能看到小茅峰西麓的情形。

  「李王爺也到茅山來了?」王珺看到韓謙推門進來,好奇的問道。

  茅山範圍要比寶華山少許,北麓東西寬僅七八十里,王郡坐在窗前,小茅峰西麓就在兩千步開外,韓謙心想她應該能看到郡王府騎兵府衛接近以及信昌侯李普與之會合的情形。

  以王珺的聰慧,猜到這點並不難。

  韓謙看到几案上擺放著一隻粗陶茶壺以及一張麥餅,摸了摸茶壺,水還是溫熱的,便坐在竹榻上,拿了一隻缺邊的粗陶碗倒上水,又直接將麥餅拿過來,手撕著吃起來。

  見王珺盯著他的手看,韓謙才想到這可能是她的早糧,撕了半張麥餅給她。

  王珺接過半張麥餅,整理好裙衫,規規整整的坐在几案另一側的竹榻上,纖纖玉手撕著麥餅更小口的吃著充飢。

  「我打下丹陽,一把火燒燬而不守,你父親會有什麼反應?」韓謙問道。

  「楚州軍要有什麼反應,便落入你的彀中,我父親多半會勸殿下派兵進駐丹陽殘城,然後聯絡地方結寨自守,對茅山這邊坐視不理,但殿下會不會聽我父親的,我就不清楚了。」王珺低頭看著繡花鞋,低聲說道。

  韓謙吃過麥餅,將掉在袍襟上的碎屑也捻起來吃掉,不敢浪費一丁點的糧食,這時候施績跑過來說張平、林海崢、馮宣、馮翊等人趕到茅山,韓謙拍拍手,走出院子去見張平、林海崢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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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赤山軍

  張平、林海崢、馮宣、馮翊甚至連護衛都沒有帶,僅僅在十數船工、水手的護送下,僅用三天時間乘一艘中型快帆船,便日夜兼程闖過江州、池州兩地水營的封鎖,到採石附近棄船登岸,然後用一天兩夜的時間,從採石直接從宣州北部徒步,趕來茅山。

  從岳陽到採石,長江水道實測長逾一千五百里,即便是進入夏季後,江水漫漲,水勢遼闊,三天三夜便能走完全程,也是可以說在當世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記錄。

  要知道早年舊式帆船不敢夜航,這段水路走上半個月都要算是快的,用新式快帆船載貨從岳陽順流抵達採石,通常需要六天左右的時間。

  張平他們能闖過封鎖,除了一艘中型快帆船目標小,不怎麼引起注意外,速度也是一個極重要的因素。

  雖然排槳戰船極致能達到半個時辰行三十餘里的速度,是要比快帆船更快,但時間難以維持多長,更關鍵的是江池兩營的兵馬看到有一兩艘快帆船徑直闖過來,調不調排槳船使出吃奶的力量追趕還不一定呢,更不要說還不一定能追得上。

  得知岳陽來人,李普與李秀也第一時間從小茅峰西面的坡崗趕到北麓莊園來。

  看到行尚書省委命韓謙出任招討使、利用桃塢集兵戶殘部新編一軍出任都指揮使、行營都總管的告身,信昌侯李普內心裡滿是苦澀。

  李普能夠想到韓謙潛入金陵奪他兵權的同時,便著馮翊、林海崢等人在岳陽見潭州楊元溥捅破這事,時間應該是拿捏到極好。

  且不管楊元溥及岳陽眾人內心裡如何看待這事、如何看待韓謙擅奪兵權的行徑,至少在表面上,韓謙作為招討使,在金陵全權代表岳陽行台的名份是確定下來了。

  張平、馮翊他們所帶來行台對他最新的令函,是要求他返回岳陽另有任用,雖然他可以派人到岳陽說項,要求繼續留在金陵,但韓謙的名份正式確定下來,他留下來就得接受韓謙的節制。

  即便是名義上,他真就甘願受韓謙節制嗎,甘願信昌侯府曾經伸出一根小手腳就能捏死的小角色正式騎到他脖子上拉屎撒尿嗎?

  但是,他能夠不留下來,就直接灰溜溜逃回岳陽嗎?

  那樣的話,除了他的顏面難存外,李秀、李磧留在率郡王府三百精銳府衛留在金陵,他不僅不能施加影響,又豈知韓謙會不會存什麼歹毒心思?

  韓謙卻沒有心思去管李普內心的掙扎,心想張平、林海崢、馮宣、馮翊等過來,至少在楚州軍有異動之前,有張平、林海崢他們分擔軍務,他多多少少能補上一覺,接下來他又問及離開敘州半個多月來,岳陽及荊州乃至東川的形勢變化。

  「楊家率先出兵,出其不意攻下婺源人在思州東北面夾黔江而立的兩座寨子,渝州那邊雖然沒有傳來消息,相信這幾天也應該對竊居黔江兩岸土地二三百年的婺源人出手,」林海崢說道,「我們離開岳陽時,李知誥已經率扈衛到岳陽述職,周通、郝子俠也都率部在衡州登船,最快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入駐鄂州了。柴大人到九峰城接掌南部防線也快有十天了吧,周憚將軍改任衡州刺史……」

  李普在場,林海崢也是頗為客氣的稱呼柴建。

  周憚作為山寨出身的將領,調到衡州任刺史,除了身邊百餘部曲相隨,在地方上沒有半點根基,那也只能是刺史,而李知誥又與嫡系的周通、郝子俠兩都兵馬調往鄂州,那留在九峰嶺、獅子嶺、五指嶺以及邵州的兵馬,柴建便就能輕而易舉的掌控住了。

  以信昌侯府及晚紅樓這夥人的秉性,在金陵亂局明朗之前,他們是不敢對撤守永州的叛軍輕易妄動的,接下來多半會將心思放在經營衡州、邵州之上,只要趙勝、羅嘉兩路叛軍沒有什麼異動,他短時間內卻不用擔心那邊會出什麼漏子。

  韓謙看李普游離不定的樣子,心想他多半還是想留下來的,說道:「我在茅山兵微將寡,李侯爺要是能與李小將軍留下來助陣,五萬婦孺或能更多一線生機——要是李侯爺願意,我上書岳陽,請殿下及諸位大臣,受李侯爺宣慰聯絡之權……」

  面對韓謙的挽留,李普心裡自然是又驚又疑,但心想他與李秀率四百多精銳騎兵駐紮在小茅峰西側的坡崗,進退兩便,不怕韓謙心思歹毒能害到他,便順水推舟說道:「倘若不能將五萬婦孺帶回岳陽,我心難安,我這便寫一封書信派人送到殿下跟前,請求能留下來或能盡一分力。」

  說到這裡,見接下來韓謙要給張平等人介紹金陵當前的形勢,李普既不想看韓謙煊炫奇襲丹陽的功績,更不可想張平等人在知道韓謙事前在茅山的部署之後,惋惜他們之前不敢守秋湖山,當下便不再磨蹭什麼,與李秀先回西面的小茅峰。

  看到李普與李家子弟先離開,袁國維忍不住疑惑的問韓謙:「為何不讓李侯爺回岳陽去?」

  袁國維心裡很清楚,李普留下來僅僅是想看韓謙的難堪,甚至他都擔心李普有機會可能會從背後捅他們一刀以報奪兵之恨,這時候很是不解韓謙剛才為何要出聲挽留李普下來。

  韓謙聳聳肩,張平雖然頗為務實,甚至比李普等更精明幹練,但他畢竟是神陵司的故人,有些話也不方便說得太不留情面。

  在他看來,與其放李普回岳陽,寧可將李普留在眼鼻子底盯著。

  再說者,李普留下來,柴建在邵州就不會對敘州搞太大的小動作。

  除了雪峰山驛道拓寬、布鐵等貨物銷售湖南諸州等事能順利進行外,韓謙第二、第三批也敢放心從敘州抽調更多的精銳,特別經過多年培養、左司子弟出身的武官到金陵來。

  留李普在身邊是有一定的風險,但也要看到其中的好處。

  韓謙岔開話題,說起他從李普手裡奪過兵權之後五天以來所發生的種種事,這時候也將他所推斷的楚州軍有可能會選擇圍困金陵一事,說給張平、馮宣、林海崢、馮翊他們知道。

  「楚州軍意在圍城?這或許恰是王文謙的風格,韓大人是何時推測出楚州軍有可能會選用這樣的毒策?」張平震驚片晌,才喃喃自問。

  韓謙語氣寡淡的說道:「殿下在組建五牙軍水師之後,又決意調李知誥守鄂州,我便想楚州軍或許會儘可能避免與壽州軍精銳倉促決戰吧……」

  張平感慨的嘆了一口氣,岳陽調李知誥守鄂州,除了楚州軍靜山庵大捷令人心驚外,鄭家、信昌侯府及太妃,甚至殿下自己都各有算計,但在楚州眾人眼裡,則更像是岳陽就等著楚州軍與壽州軍打得兩敗俱傷,以便舉軍沿江東進來奪漁翁之利。

  大楚分崩離析,但諸多勢力卻又有著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糾纏,任何一方所要面對、思量都遠不止眼前一股敵軍的反應。

  接下來,韓謙又說了茅山當前所面臨的一些情況。

  除了軍將秦冉率殘部重新進駐到被一把大火燒殘的丹陽城,除了往茅山北麓外圍放了很多斥候探馬監視之外,目前楚州軍靜默了一天一夜,並沒有新的動向,極可能如何針對茅山這邊進行打擊報復,其內部也產生激烈的分歧。

  這或許少說能給他們多帶來幾天的喘息之機。

  當然,張平他們雖說是到茅山跟韓謙會合,接下來要怎麼辦,也都是一摸黑,都眼巴巴的看著韓謙,能指出更清晰的方向來。

  韓謙搓搓手說道:「我這幾天真是累壞了,現在殿下委我出任招討使、行營都總管,關鍵是你們過來,能替我分擔軍務……」

  女營與少年營不能算入正式的編制,僅有三千兵馬僅能編為一都兵馬,韓謙便使林海崢出任都將(都虞侯),趙無忌為副都將兼第一營指揮使;袁國維到底是年近六旬,筋骨已老,這些年在內府局任吏,也更勝任參贊軍務、總哨官一類的職事,將第二營指揮使一職讓給馮宣;第三營指揮使還是則由從守淅川就立下卓著戰功的竇榮出任。

  孔熙榮需要養傷,也繼續與魏常負責女營與少年營的事務。

  張平這次過來也帶著一個頗令韓謙期待的消息,那就是潭州、岳陽、邵州等地的龍雀軍駐兵,在他們動身之計,總計有近一百五十名出身桃塢集兵戶的龍雀軍精銳老卒,私自脫離營伍逃來金陵。

  桃塢集兵戶出身的將卒,目前有五千餘人編入左右龍雀軍,這近一百五十名私逃者,實際上跟肖大虎、施績、竇榮、魏常四人一樣,都是當世願為、敢為保護親人家小有擔當、有作為的血性男兒。

  韓謙他們乘船東進,速度極快,那些私逃者,除了肖大虎、竇榮二人作為武官有機會盜馬逃回,自身又武勇、腳力過人外,大多數人可能還要過三五天或十天八天才能陸續潛回金陵。

  岳陽也明確這些人只要願意為韓謙所用,編入新軍,都直接赫免他們的私逃之罪。

  這些預計能為韓謙帶來一批極珍貴且對家人忠誠、能用的基層武官。

  當然,這需要韓謙拼盡全力庇護近五萬婦孺。

  臨了張平又說道:「韓大人身為招討使有討逆靖難之權,但靖難軍從來都不是正式的編制旗號。我們從岳陽出發太倉促,殿下籤發令函也只是許韓大人編桃塢集兵戶殘部為一軍,但編制旗號還未定,還需韓大人來決定。」

  「桃塢集兵戶圍聚赤山湖畔,便以赤山軍為號吧……」韓謙說道。

  前朝晚期以來,藩鎮林立,軍鎮旗號名目極為繁多,韓謙這時候累極,可沒有精力去想一個與眾不同、威勢赫赫的旗號來,先按以赤山軍這個旗號湊合著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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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 應對

  靜山庵乃是寶華山東南麓一個集埠的名字,早年建有一座庵堂,遂以得名,位於潤州城通往金的水陸交衢,與龍華埠、延陵埠一樣,都是金陵外圍商旅雲集、人丁居住密集的大鎮。

  安寧宮的嫡系大將、諸軍行營副都指揮使徐渚,就是在靜山庵西側十里開外的一座矮坡之側,被信王楊元演斬殺馬下。

  三萬多南衙禁軍哭爹喊娘,被殺得丟盔棄甲、一地殘屍、血流漂杵。

  到這時候,靜山庵鎮埠外野草漫長的荒棄田地裡,還不時能撿到被砍斷下來、已經腐爛不堪的斷指斷手斷腳。

  柵牆綿延數里,連通溝渠所形成的壕溝,將偌大的鎮埠都包裹裡面,靜山庵在這兩個月已經變成巨大的營城。

  一座座高大堅固的箭塔望樓修築起來,一堵堵夯土厚牆縱橫交錯。

  營城雖然沒有正規的堅厚城牆,但通過柵牆、壕溝以及大量的拒馬、鹿角等礙障物,也構建出相對可靠的防禦體系,楚州軍前鋒精銳,便是依賴於此,與駐守秋湖山及江乘城的南衙禁軍及壽州軍對峙。

  即便徐渚所率領的這部分南衙禁軍遭受重創,安寧宮所控制的南衙禁軍、樓船軍、宿衛軍以及壽州軍加在一起,猶有十六萬兵馬。

  特別是壽州軍,在徐明珍的統率下,長年在淮西地區堅持與梁軍作戰,戰鬥力之強並不在楚州軍之下,遠非新組建後軍心不穩的南衙禁軍所能相比。

  長江北岸、洪澤浦以東的楚、揚諸州,作為楚州的根基之地,需要駐以足夠多的精銳兵馬,防備徐明珍舉兵直接抄襲他們的後路,因而楚州這段時間招兵買馬,將總兵力擴充到十二萬,但目前也只能調五萬精銳渡江。

  在南岸,楚州軍在兵力上依舊是處以很大的劣勢,更何況安寧宮還在不斷的從壽州抽調精銳,加強金陵城東面的防禦與兵勢。

  楚州軍目前已經渡江的五萬兵馬,信王楊元演親自率領三萬精銳作為前鋒,就在靜山庵,緊盯著僅二十里外秋湖山的南衙禁軍殘部及南下進駐到龍華埠以及江乘城的壽州軍一舉一動。

  其他渡江的楚州軍精銳,則主要駐紮在丹徒、北固山京口城一線。

  靜山庵大捷,雖然極大震懾住金陵以東的州縣,但由於兵力還處於劣勢,楚州軍此時在長江南岸所主要直接控制的地域,還僅限於距離丹徒較近的、位於潤州境內的城池。

  稍遠一些的州縣,則主要以糧草,換取跟楚州軍和平共處。

  而更遠一些、楚州軍暫時鞭長莫及的湖秀杭越等州,它們騎牆觀望的,也不忘抓緊時間招兵買兵擴充州營,以便將來不得不做出選擇時,手裡能握住更多的籌碼,甚至這幾州也不乏野心家在暗中籌劃著什麼。

  故而就整體形勢而言,楚州還遠未必到能笑出聲來的時候。

  就在這種勢態下,桃塢集兵戶殘部悍然襲奪丹陽,之後又一把火燒殘,楚州軍的普通將領自然是怒火中燒,惱恨到極點,恨不得立刻集結兵馬,將桃塢集兵戶殘部撕成粉碎,但真正識得大勢的將領卻深感有如腰眼有害處被狠狠的紮了一針,看上去出血不多,卻痛徹心扉。

  王文謙昨日午前還在北固山,視看那邊的水營大寨建設情況,得知丹陽遇襲這事時,一時摸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前日渡江的壽州軍有精銳兵馬,繞過他們的偵察網偷襲的丹陽。

  當時誰能猜到是韓謙潛到金陵,從信昌侯李普手裡奪走兵權呢?

  即便秦冉這邊很快摸清楚是桃塢集兵戶殘部對他下的手,但王文謙與其他楚州將領,當時則更多擔心岳陽有可能在靜山庵大捷之後,畏懼楚州軍的強悍,而暗中與安寧宮勾結起來。

  當時楚軍州在靜山庵的兵馬,風聲鶴唳,比起立即組織兵馬反擊報復,更擔心進駐到龍華埠及秋湖山一些的南衙禁軍及壽州軍精銳會有什麼異動。

  王文謙也是第一時間急忙趕到京口、丹徒等地,檢查防務上有無漏洞,避免被安寧宮的兵馬所趁。

  等到今天凌晨,王文謙趕到靜山庵與信王楊元演會合後,他們的斥候才在茅山附近捉住幾名桃塢集兵戶家小,嚴加審問知道是韓謙四天前秘密抵達金陵,取代信昌侯李普,掌握了桃塢集兵戶殘部的指揮權。

  這時候總算是在認岳陽與安寧宮並無勾結,除了韓謙與安寧宮血海深仇不可能化解之外,在寶華山南麓及江乘城的南衙禁軍、壽州軍,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對韓謙襲奪丹陽城一事做出任何的應有反應。

  即便如此,要如何應對丹陽城遇襲一事,聚集到靜山庵的楚州諸將猶存在極大的爭議。

  張平、林海崢等人踏入茅山跟韓謙會合的那一刻,信王楊元演在靜山庵的臨時駐藩裡,倘大的廳堂裡也分兩列坐滿十數將吏,皆是楚州軍隨信王楊元演渡江的核心人物,商議如何應對丹陽遇襲一事。

  楚州軍列卒的核心將吏,有都指揮使一級的大將饒耿、粟行舟、趙臻等人,有以王文謙、阮延等掌書記、中門使一級的輔臣佐吏。

  饒耿、粟行舟等統兵大將,思維較為直接,同時他們意志強悍,丹陽遇襲,這時又明確岳陽與安寧宮沒有勾結,韓謙手下僅有三千殘兵弱旅,他們自然極力主張立即調兵遣將,予以堅定的還擊,消除南面的隱患。

  王文謙以及中門使阮延卻有著更深的擔憂。

  調兵遣將、以牙還牙,能一舉將韓謙手下三千殘兵弱旅擊潰殲滅,固然是好,但問題是韓謙助潭王楊元溥守淅川,才是三年前的事情,在敘州組織兵馬助楊元溥滅馬家,更才是去年、前年的事情。

  桃塢集三千殘兵,在信昌侯李普手下是士氣低迷、軍心渙散,弱到不堪一擊,但他們昨日在韓謙的統領下,悍然敢襲有楚州軍精銳駐守的丹陽城,又以極小的代價一舉攻下,他們的士氣還低迷、軍心還渙散嗎?

  他們是要調派多少兵將過去,才有把握一舉攻陷茅山?

  雖然之前岳陽跟安寧宮沒有勾結,駐守秋湖山及江乘的南衙禁軍及壽州,對丹陽城被襲毀一事全無反應,但等他們調兵遣將去進攻茅山之時,安寧宮還會繼續保持沉默,還會全無反應?

  韓謙悍然舉兵襲毀丹陽,極可能改變了金陵周圍的勢態,他們必需要從更深的層次、更大的局面考慮應對之策。

  討論了半天,特別是午後接報有一支三四百人規模的精銳騎兵,夜間從宣州北部的雞籠山出發,清晨時趕到茅山西麓跟韓謙會合,楚州諸將才最終放下立時組織兵馬強攻茅山反擊報復的念想,決定暫時按兵不動,先看幾天後續勢態會如何發展才說。

  諸將吏散去,信王楊元演單獨將王文謙留下來說話。

  楊元演身材高大,身姿雄武,唇上留有濃密的短髭,與年輕時的天祐帝極為相肖,眼窩子頗深,會叫他的相貌看上去有些陰戾,坐在長案後,接過侍妃顧媚遞過來的茶盞,看向王文謙說道:

  「岳陽應該是窺破先生的圍城之策,才派韓謙過來……」

  除了要對安寧宮封鎖消息,圍城、將數十萬平民驅趕進金陵城,以消耗金陵的存糧,繼而激起民變,擾亂安寧宮的防禦,都有失陰毒。

  因此不管在什麼時候,圍城之策都不是能公開討論的話題,目前也只能是以閒棋冷子進行部署。

  無論是楊元演,亦或是王文謙,都不會覺得韓謙此舉是想解金陵百姓危困,畢竟站在岳陽的角度,在靜山庵一役之後看出楚州軍的強大後,他們不會坐看楚州輕易攻下金陵,佔據整個江淮地區,他們甚至還指望楚州與安寧宮殺個兩敗俱傷,以便岳陽最終能得漁翁之利。

  至於韓謙是不是岳陽派過來破壞他們的圍城之策,王文謙則是心存疑惑的,說道:「探馬潛入茅山,捉住幾個無關緊要的婦孺,審訊得知韓謙從李普手裡取走兵權時並不和睦。韓謙襲毀丹陽後,沒有率部往南或往東面的太湖之濱逃撤,反而像釘子似的紮在茅山,有太多令人看不透的地方,只是目前消息還太少,還需要進一步的確認,才能搞清楚他的真正意圖。」

  「但事情不能等你將所有的疑問都摸清楚之後再去處置,那樣的話,黃花菜都要涼了。」楊元演臉色冷俊的說道。

  「是的,殿下。」王文謙說道。

  「你以為要如何應對這事?」楊元演問道。

  王文謙沉吟片晌,將這一天以來的思路又稍加整理,建議道:「殿下應當派兵接管金壇、溧陽兩城,緊守城池,另派三千精銳騎兵游弋於丹陽、金壇、溧陽之間,有作戰機會則尋殲韓謙所部;沒有機會,斷不可輕易強攻茅山,以免為韓謙所趁。」

  楊元演點點頭,說道:「不錯,不管是不是岳陽窺破我們的圍城之策才派韓謙過來,我們順勢派兵直接控制住茅山東面的金、溧二城都有極大的好處。一方面,我們現在應該要進一步切斷金陵與江南東道諸州縣的聯絡,有韓謙據茅山作為緩衝,不用擔心安寧宮會派大股兵馬繞過去強襲,我們在丹陽、金壇、溧陽三城各派一兩千披甲步卒防守便足夠了,但需要小心防備,不能讓丹陽襲奪之事再次發生了;這麼做還能迫使韓謙手下四五萬老弱婦孺只能往茅山以西籌糧。這麼一來,先生的圍城之策便依舊毫無破綻,同時我們也該籍此對蘇湖兩州諸縣施加一些壓力了。」

  「在微臣看來,韓道勳是有大才,卻還是要比韓謙容易對付一些,殿下斷不可對韓謙掉以輕心。」王文謙說道。

  「這個我省得,我想著趁眼下這個機會南線單獨設一座行營統管軍政事務,駐所就放在金壇好了,趙臻沉穩有度,也極有智謀,我便派他去當行營都總管,統兵過去坐鎮。除了趙臻所部六千馬步軍外,他可在地方再征四五千兵馬,封鎖茅山以東地域、兼顧籌集糧草兵馬應該綽綽有餘了——殷鵬對韓謙的情況比較熟悉,你將殷鵬派給趙臻作軍司馬。」楊元演說道。

  「殿下能考慮如此周詳,南線應無礙。」王文謙說道。

  「我準備讓阮延去丹徒督管後陣,你還是留在我的身邊謀劃,接下來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我怕我思慮有不周的地方。」楊元演說道。

  「是。」王文謙應道。

  「秦冉大意失城,致丹陽被毀,軍心浮動,你覺得應該怎麼處置?」楊元演又語調平靜的問道。

  「失城之罪應罰,如何處置,殿下度之。」王文謙說道。

  「那將他召回大營來,許他率部衝陣,三次不死便赦免他的失城之罪。」楊元演說道。

  「殿下英明。」王文謙說道。

  王文謙知道信王處置失職部將歷來嚴苛,沒有求情的餘地,他要是幫秦冉求情,除了加劇殿下猜測他們私下有什麼勾當外,更有可能會加重對秦冉的處罰。

  …………

  …………

  與信王楊元演告辭,王文謙回到他在靜山庵臨時落腳的院子,派扈衛去尋殷鵬,半炷香後便見殷鵬神色擔憂的走回來。

  王文謙的心猛然一沉,示意左右都退下去,問殷鵬:「還是沒有珺兒的消息?」

  「如今茅山內外都滿是桃塢集出去的老弱婦孺,從外圍捉幾個分散的婦孺回來容易,但我們的人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潛往隱雲庵找到小姐,」殷鵬心裡愧疚,說道,「我早應該將小姐接去丹徒的。」

  「珺兒會保護好自己,再說韓謙等亂兵不會知道隱雲庵乃是我們的一處秘密聯絡點,珺兒或許僅僅是身陷茅山之中,」王文謙說道,「待茅山深處守備不那麼嚴密,珺兒會自己想辦法出來的。」

  當然,王文謙雖然這麼說,但他內心更清楚,這極可能就是自我安慰而已。

  從目前得到的情報,韓謙率殘部撤入茅山,兵甲有所更換,而且並不是襲下丹陽繳獲所得——秦冉率部守丹陽多為輕甲騎兵,沒有那麼多的扎甲、鱗甲,今日他們派斥候探馬,潛入茅山的邊緣,看到茅山之中的將卒,有相當一批人換上扎甲、鱗甲。

  這說明茅山之中,存有一些戰備物資以防不患,這也是王文謙反對倉促組織兵馬進行反擊報復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暫時無法抽調更多的兵力,倉促組織四五千人過去,更有可能會再遭重創,那時場面只會更難看,還不如將五四千人馬派駐金陵、溧陽等城,從東面封鎖住茅山。

  韓謙手下的三千兵馬,與信昌侯李普手下的三千殘部,不是一個概念。

  而信昌侯李普事前就率殘部撤到茅山東面的延陵,並沒有派大股人馬進茅山活動,似乎並不知道茅山之中暗藏戰備物資。

  這裡面是還有很多他暫時沒有摸清楚的疑點,但不管怎麼說,他現在能確定韓謙早就注意到茅山的戰略地位,那就應該早就摸過茅山之中眾多道觀庵堂的情況。

  這時候很難說韓謙就一定沒有注意到隱雲庵的疑點。

  殷鵬看出王文謙眉眼間的憂色,說道:「要不我親自帶一隊人馬潛入茅山,去找小姐?」

  「她隨我父親去敘州,便已是太任性了,家國當前,豈容兒女情長?」王文謙搖了搖頭,壓下心頭的擔憂,跟殷鵬說道,「殿下決意在金壇設立行營,總轄丹陽、金壇、溧陽等城,任趙臻為行營都總管,想你去給趙臻當軍司馬;我也覺得你去比較合適,你畢竟更熟悉韓謙的情況……」

  「韓謙佔據茅山,要是不解決掉,大人的圍城之策,怕是難以實施啊?」殷鵬憂慮的說道。

  照他們原先的計畫,信昌侯李普所率殘部既是他們用來消耗京南存糧、擾動京南地區的工具,也是引誘南衙禁軍或宣州兵馬的誘餌,下一步將驅趕信昌侯李普殘部往西、往採石方向運動——信昌侯李普有棄逃的心思,率殘部往西,往同樣位於長江南岸的採石方向運動甚至都不用他們刻意驅趕。

  信昌侯李普率殘部及四五萬老弱婦孺西進,他們再派少量的精銳騎兵在左右騷擾地方,也就將一步步的在金陵的東面、南面,一直到採石,形成民眾背井離鄉逃亡一空的緩衝帶,割離開金陵與南面宣州、歙州的聯繫,從而最終實現他們將金陵與江南東道諸州縣聯絡切斷的目標。

  現在他們派兵馬進駐金壇、溧陽,是封鎖住韓謙率部東撤到太湖之畔的通道,但茅山往南與宣州的空當,他們要不要直接派兵插進去?

  他們不派兵插進去,金陵與宣州、歙州的聯繫,就始終切不斷。

  殷鵬對韓謙極為熟悉,深知韓謙極難對付,但並不能因為韓謙太厲害,他們就能畏敵不戰的。

  王文謙點點頭,說道:「或許殿下還要先與南衙禁軍、壽州軍在赤山湖畔再打一仗,才能從容不迫的轉回頭,抽調更多的兵力去收拾韓謙;你隨趙臻去南線,短時間內切不可有輕舉妄動,只要令韓謙難以突破東線的封鎖便可……」

  殷鵬點點頭,表示記住這事。

  …………

  …………

  桃塢集屯營軍府設立之後,赤湖山北岸的土地才從江乘縣劃出去,

  如今作為桃塢集軍府核心的秋湖山,與位於赤山湖南岸的江乘城,隔湖相望。

  四月下旬的金陵,已有幾分炎熱。

  趙明廷身穿戰鎧,站在江乘縣城頭,頂著炎炎烈日,眺望南面晴空下的隱隱青山。

  金陵事變之後,趙明廷給徐渚擔任副將,率三萬南衙禁軍沿赤山湖北岸西進,想要徹底剷除龍雀軍在金陵城附近的殘餘,將當時渡江南下尚不足萬人的楚州軍驅逐走。

  那樣的話,他們就能順利的控制整個江南東道、浙東、鄱陽湖及淮西地區。

  只是誰能想到靜山庵一役,他們會敗那麼慘。

  其他殘兵敗將,丟盔棄甲都倉皇往金陵逃撤,趙明廷當時稍稍冷靜一些,先帶嫡系兵馬撤到秋湖山,然後利用秋湖山的防禦體系擋住楚州軍騎兵的幾波強攻,收攏殘兵,成功的將楚州軍的追擊,阻斷在秋湖山以東。

  因為收攏殘兵有功,趙明廷便正式成為南衙禁軍旗下的六大都指揮使之一,先統領萬餘殘兵守秋湖山,待壽州節度副使、徐明珍及徐后的妹婿、壽州軍僅次於徐明珍的大將周軫率部渡江南下,趙明廷將秋湖山讓給周軫入駐,他則率部移駐到赤山湖南面的江乘城來。

  如此一來,依靠樓船軍水師進入赤山湖的戰船巨舶,江乘城與秋湖山互為犄角,將楚州軍遏制在東翼難以西進半步。

  不管怎麼說,趙明廷並不覺得形勢拖延下去,會對他們更有利,但是靜山庵一戰,不僅令軍心浮動,也令金陵城內很多官員心思游離起來,在沒有萬全準備之前,確定又不宜與楚州軍再倉促開戰。

  誰能想到這時候,岳陽在金陵的殘軍,曾一度與楚州聯手頒傳討逆檄文、曾在靜山庵一役中與楚州軍聯手的信昌侯李普,會發兵突襲楚州軍駐守的丹陽城並燒燬?

  不錯,趙明廷此時還不知道韓謙已經從信昌侯李普手裡奪下兵權,他們也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但對茅山的瞭解沒有楚州軍那麼迫切,派出的斥候探馬,僅僅是在丹陽、延陵及茅山的外圍偵察情報。

  說實話,趙明廷以及其他安寧宮的將領,甚至都懷疑這是岳陽與楚州聯合搞出來的苦肉計。

  「督帥,這是從茅山傳往周邊鎮埠的告函。昨日不是信昌侯李普率部打的丹陽城,是潭王府諮議參軍事韓謙已到金陵!」十數騎在夕陽馳奔,揚起漫天飛塵,行到江乘南城樓前,其中一人等不及城門開啟,便直接將他們剛剛收繳來的一封告函綁上石塊拋上城頭,揚聲說道。

  「什麼?」

  聽到部下在城前的喊話,趙明廷都難以置信,他伸手接過拋上城來的告函,卻見韓謙在傳抄散發到週遭鎮埠的告函裡自承受潭王楊元溥及湖南行尚書省委託出任京兆府及江東諸州招討使以伐叛逆,特在茅山組建赤山討逆軍,諭告週遭京兆府及江南東道諸州縣聽其徵用糧賦差役,徵召京兆府諸縣奴婢、官奴婢入營從軍,以軍功賞給勳田,各家皆不得阻攔……

  「這廝要做什麼,他是真得了失心瘋,不怕將天下人都得罪乾淨?」

  贏國公、宗正卿楊泰今天到江乘來勞軍,聽到韓謙在金陵,便大吃一驚,看到告函裡的內容更是嚇了一跳,完全猜不到與安寧宮有血海深仇的韓謙,突然竄到金陵來先襲毀楚州軍手裡的丹陽城,繼而頒傳這樣的告函是要幹什麼。

  趙明廷濃眉緊緊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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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七章 責難

  「敘州偏於一隅,你父子二人清丈田畝,將口賦雜捐攤入田稅,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你們,但你這次變本加厲,要在京兆府徵召奴婢入營,還要授以軍功勛田,你非要將天下世族都得罪乾淨不成?」

  李普見過張平、林海崢等人之後便回小茅峰,主要是不想在韓謙跟張平、林海崢等人介紹金陵形勢時自己顏面難堪,卻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以江東招討使自居,午後抄傳茅山週遭鎮埠的告函,竟然直接要一竿子將馬蜂窩都捅破掉。

  敘州偏於一隅,同時又是半羈縻州,主要官職都是地方土籍大姓世襲,韓謙與其父韓道勳對敘州大姓勢力進行成功的武力打壓後,進行田稅改制、土客合籍等新政,還是在金陵引起極大的爭議,最後還是天祐帝親自下旨明確新政作為殊例僅限於敘州才平息爭議。

  目前韓謙所要做的,則比之前與其父在敘州所行的新政,要惡劣十倍、百倍。

  田稅新制還可以說是意在清理逃戶、梳理稅源,這些年不管哪家勢力只要積極進取的心思,都會做相關的事情,只是程度有深有淺罷了。

  不過,包括家兵部曲在內,奴婢乃是各家皆有的私產,現在韓謙要直接徵召奴婢入營,不是捅最大的馬蜂窩,是什麼?

  即便天祐帝軍威最盛之時,都沒有想過要取締諸家手裡的家兵部曲,僅僅是嚴格限制家兵的賞給。

  即便當初給馮家定謀逆之罪,查抄族產,天祐帝也沒有奪走馮家逾五千口奴婢,而是允許這些奴婢隨馮家遷往敘州落戶。

  不要說京兆府及江南東道大小世家宗族了,岳陽眾人哪家手裡沒有幾十、幾百戶奴婢?

  鄭家在黃州便是蓄奴逾萬的大豪族;削藩戰事期投附過來立下功績的張瀚、高隆、苗勇等人,其族在朗州、潭州也都是擁田千頃、蓄奴上千乃至數千的豪族。

  而即便是韓謙與其父韓道勳再清廉,在金陵事變前,家養奴婢部曲積累加起來高達三百餘戶、兩千餘人。

  這些奴婢部曲與被騙去敘州的左司斥候及子弟,則是韓謙此時統治敘州的基礎。

  岳陽此時正派使者前往荊州、襄州,意在說服張蟓、杜崇韜歸附湖南行台,而張蟓、杜崇韜及手下最為嫡系的核心將吏,有幾個人家族裡沒有蓄養成百上千的奴婢?

  再說他信昌侯府以及浙東郡王府,要是不蓄養奴婢部曲,哪裡能培養出忠心耿耿的數百家兵府衛?

  更不要說三皇子真想入主金陵的話,必然還要獲得江東世家宗族勢力的支持才行。

  李普不知道韓謙吃錯了哪門子藥,竟然敢在這時候去捅這個馬蜂窩?

  哪怕他覺得在三千殘兵在茅山要對付的敵人還不夠多、不夠強?

  於延陵埠被韓謙奪得兵權,李普心裡多少有些交卸重負之感,氣得還沒有現在厲害,他站在廳前,說話時,枯瘦的臉皮子都在微微顫抖著、哆嗦著。

  「前朝安史年間,叛軍圍睢陽,食盡,張巡及諸將不得已烹殺愛妾、僕僮犒賞將士,數百年來世人猶憶其義。我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令李侯爺如此悲憤?」韓謙坐在案前,看著義憤填膺的信昌侯李普,平靜的問道,「難不成李侯爺有更好的計策,能解眼下之困?」

  「那你可知此事傳出去,僅金陵之內將會有多少世家門閥要與你結仇?」李普質問道。

  天祐帝早年率淮南軍渡江,算是較為和平的接手當時還是升州節度使府治所的金陵城。

  自漢末吳都以降近千年積累的世家士族,在金陵城內的根基傳承就沒有徹底斷絕過,加上隨天祐帝入主金陵的新貴們,金陵蓄養奴婢的傳統在大楚開國這十數年以來,也算是臻於極致了。

  算上各家府上及城外田莊、作坊所豢養的奴婢,差不多佔到金陵百萬人口的近六成。

  像馮家在金陵就擁有五千餘奴婢;三皇子楊元溥受封臨江郡王時,一次就得賞賜千戶、六千餘口奴婢。

  見韓謙沉默不語,李普繼續斥道:「此前,你據茅山,多多少少還能從周邊鎮埠徵得糧穀,但從今日之後,不說淮南、淮東、荊襄、江東、江西的世家門閥了,金陵內外大小門閥近千家,皆人人自危,視你為仇寇,都將糾集部曲族兵與你為敵、與岳陽為敵,你要如何應對之,你要岳陽如何應對之?」

  韓謙看著隨李普從小茅峰趕來的李秀、李磧坐在大廳兩側的長案後,皆一副心有慼然的樣子,但他絲毫不覺得意外,李秀、李磧二人拋開與李普的親近關係,他們身為將門宗閥子弟,想要他們將屁股坐在最底層、最卑賤的奴婢這邊,怎麼可能?

  不過,面對李普咄咄逼人的質問,韓謙也沒有精力跟他糾纏下來,霍然立起,目光凌厲的盯住李普,說道:「金陵及江左宗豪,即便那麼騎牆觀望者,最終要嘛歸附於楚州,要嘛投效於安寧宮,沒有一家會效命於岳陽,我傳命徵召江東及金陵奴婢入營,岳陽有什麼為難的?」

  「但荊襄、江西、湖南宗閥世家卻不會這麼想。」李普說道,此時有李秀率四百多絕對忠誠的精銳騎兵站在他的身後,他說話的底氣也足上許多。

  韓謙冷哼道:「我身入金陵,立誓要與身後五萬婦孺共進退,從這一刻起,我身後便是萬丈懸崖,不管前方路途有多艱險,也唯有往前闖出一條生路來。你要畏難,可以退去岳陽,說這一切皆是我擅自妄為,以後一切後果,自有我韓某人一力承擔。」

  韓謙話都說到這份上,信昌侯李普還能說什麼?

  他轉身看在座的諸將,似乎對他的苦口婆心也無動於衷,才省得林海崢、馮宣、趙無忌、郭奴兒等韓謙這些年所培養的嫡系,以及施績、魏常、肖大虎、竇榮新近提拔起來的將領,實際都是出身卑賤。

  信昌侯李普看向張平、袁國維,問道:「張大人、袁大人,你們對這事便沒有半點意見?」

  不要說張平了,李普相信袁國維站在三皇子、站在岳陽的立場之上,也不應該放任韓謙胡作非為。

  這封告函傳出去,不僅會在岳陽內部引起極大的紛爭,更斷絕了岳陽招攬周邊勢力的可能。

  張平清咳一聲,假裝也是這時才知道告函的事情,和稀泥的說道:「或許派人去岳陽,請殿下決之?」

  李普眼睛陰戾的盯住張平,沒想到他竟然不願旗幟分明的直接站出來質疑韓謙的行徑,而是將事情推到岳陽議決,這不是幫著韓謙拖延,叫徵召奴婢入伍之事變成既定的事實嗎?

  李普後悔剛才匆匆離開,都不知道這半天時間裡,韓謙有跟張平說過什麼,或者承諾過什麼。

  當然,張平再是神陵司的故吏,此時他公開身份乃是岳陽派到韓謙身邊的監軍使,李普還不能摁住他的脖子,令他跟韓謙唱對台戲,他再看向袁國維坐在案後一聲都不吭,知道他勢單力微,今日恐怕是不可能叫韓謙收回成命了。

  「韓大人既然一意孤行,我也拿你沒轍,但還是希望你能三思而後行!」李普負氣說道,拱拱手,再次與李秀、李磧一起退出議事大廳。

  走到廊前的院子裡,李普低聲問李秀:「你父親會如何看待這事?」

  「韓謙一意孤行,我父親出面也不可能阻之,或許先派人去岳陽,請殿下嚴令制止,更好一些。」李秀說道。

  李普心想大哥出面都不能制止,只會更損他李家的威勢,只能撇下這事不提。

  張平、袁國維雖然不想旗幟分明的與信昌侯李普站到一起反對韓謙,但不意味著他們心裡沒有憂慮。

  待信昌侯李普負氣而走,張平問韓謙:「此事傳出去,驚擾必定不小,韓大人可有應對之策?」

  「我與李侯爺說過,我立誓與桃塢集婦孺共進退,身後便是萬丈懸崖,沒有退走一寸的可能,」

  韓謙知道張平、袁國維此時沒有站出來反對他,事後回到岳陽必會受到責難,這也顯得他們二人的難得可貴。

  特別是張平還是神陵司的故吏。

  因此,韓謙對張平、袁國維也是更有耐心的解釋道,

  「金陵事變,江淮紛擾,而自楚州軍渡江以來,交戰之地,民眾都已經紛紛避入金陵城中;而茅山以西諸縣,世家宗閥子弟也都避入金陵城,目前已經使得金陵城內人滿為患。而隨著戰火的蔓延,上百萬人丁都避入金陵城,並非難以想像的事情,到這一步,楚州的圍城之策才算是完成。到時候茅山四周,村寨鎮埠皆空,我們想徵糧也無處可征,更不要說妄圖憑藉這點人馬妄圖有什麼作為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金陵城變成一座充滿絕望與死亡氣息的絕城。想要破解楚州的圍城之策,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可能將佔據金陵百萬人丁五六成的奴婢,都從金陵城吸引出來,而不是讓他們像羊群似的,被驅趕到金陵城裡去。」

  「茅山存糧,供給四五萬婦孺也僅勉強能維持月餘,倘若真有成千上萬的奴婢來投,糧食怎麼解決?」袁國維問道。

  「那只能與江東的世家門閥為敵了,」韓謙說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張平想明白韓謙要怎麼做,袁國維稍稍遲鈍一些,追問道:「要如何與江東世閥為敵?」

  「奴婢來投,用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編為營伍,儘可能遣往宣歙湖杭越秀等州就糧!」韓謙說道。

  分散的奴婢,就彷彿溫順的綿羊一般,只會拖家帶口追隨主家逃入金陵城避難,通常來說不會想到掙脫主家的控制,捨近求遠、長途跋涉逃往數百里之外的州縣就糧。

  更不要說楚州軍派兵馬進駐金壇、溧陽等城加強東線的封鎖,更不要說江東諸州縣都在招兵買馬,會嚴格控制流民湧入。

  想不出現大規模饑饉餓殍,韓謙所言或許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唯有組織起來的奴婢,才有可能拖家帶口,通過楚州軍的封鎖,進入太湖沿岸的州縣就糧。

  袁國維、張平,要是出身世族,也不可能入宮為宦,也不可能晚年隱仕於內府局為吏了,他們對貧賤低層,還是心存同情之理,就他們個人的立場,不會激烈站出來反對韓謙,但他們也還有另一層擔憂,問道:「岳陽發函責難,韓大人要如何處之?」

  「哪怕是對轄域內的世家門閥交代,岳陽也必然會發函質詢,但這是岳陽要有的立場,而我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相信殿下也能理解,」韓謙示意林海崢、趙無忌他們都先退下去,照擬定的計畫行事,跟憂心忡忡的張平、袁國維二人說道,「以後的事情,等以後再說吧……」

  這會兒王珺在兩名健婦的看管下,捧著一疊書捲走過來,先站到大廳門外,等林海崢、趙無忌等將領都出去後,才款款走進來,跟韓謙說道:「這是我在隱雲庵所讀的幾卷書……」

  將十二到十五歲的少年都編入少年營後,平日除了操訓、修習刀弓腳拳外,韓謙暫時還用不到他們去承擔茅山內部的防守,還是希望將他們組織起來,抓緊時間讀書識字。

  不管怎麼說,基層武官雖然說對文化水平的要求不高,但除了強過普通人的武勇外,怎麼也要能讀得懂粗淺的書信令函,掌握基本的營伍軍規及操訓之法,能真正成為赤山軍合格的後備力量。

  茅山之中的藏書,多為道家經藏,卻是王珺帶到隱雲庵所讀,還有一些經世致用的書冊,韓謙便要王珺拿過來抄為教本。

  「……」韓謙看著王珺一眼,見她換了一身淺綠色的抹胸襦裙,臉蛋迷人精緻,肌膚白膩似雪,透著瓷器一般的光澤,示意她將書冊放到案前。

  王珺將一疊書放到案前,看到攤開長案上的一封告函,她也是沒有身為俘虜的自覺,歪著頭看了片晌,訝叫道:「想不到你竟然用此妙策,化解我爹爹的圍城之策!」

  張平、袁國維還在為世家門閥的強烈反彈而憂心忡忡,聽王珺這麼說,都詫異的看過來,心裡困惑不已,此策即便能解燃眉之急,但後患無窮,怎麼都不能算妙策吧?

  「妙在何處?」韓謙坐下來,饒有興致的看向王珺問道。

  「你在茅山徵召奴婢入營,我爹爹他們正拙於兵力短缺,在靜山庵、在丹徒大概也無法坐得住多久,便也會被迫行此策吧?」王珺歪頭腦袋,明媚的眼眸,彷彿山間一泓清澈的深泉,看著韓謙說道。

  「……」張平、袁國維愣怔在那裡,突然間發現他們憂慮了半天,竟然還沒有王文謙的女兒看兩眼想得透。

  是啊,他們過於擔憂世家門閥的強烈反對,竟然連極淺的一層都沒有想透。

  楚州軍之所以要用圍城之策,主要還是拙於兵力之不足,擔心強攻會兩敗俱傷,最終使岳陽漁翁得利。

  而韓謙強襲丹陽並毀之,與楚州撕破臉,迫使楚州軍必須要分更多的兵力部署到南線,便已經叫楚州軍渡江的兵力更加捉襟見肘。

  倘若韓謙在茅山徵召奴婢入伍,兵力快速擴充起來,將對楚州軍南線形成更大的壓力,那楚州軍招兵買馬、擴張兵力的需求就會變得更加迫切吧?

  倘若信王楊元演迫於快速擴充兵力的迫切需求,也從所控制的潤州、揚州等地召征奴婢入伍,那天下門閥還會盯著韓謙一個人罵嗎?

  到這時候,岳陽眾人看待韓謙此時徵召奴婢入伍,是不是就成了料敵於先、先敵一步的妙棋了?

  想到韓謙有這層算計在,張平、袁國維憂慮的心思便放寬了不少。

  袁國維忍不住問道:「韓大人為何剛才不跟李侯爺說明這點?」

  「與他這蠢貨費那麼多唇舌作甚?」韓謙笑道。

  張平尷尬的笑笑,暗想韓謙在他面前故意嘲諷李普,或許是希望他能與信昌侯府那些人劃清界線,但這些年不僅僅他個人,他帶出來的弟子也都跟信昌侯恩怨纏繞,哪裡可能想劃清界線就能劃得清的?

  即便他不喜歡李普,也覺得李普的能力不足以領導神陵司江淮一脈,更不要奢望復國雪恨了,但他能站到夫人、姚惜水、吉祥他們的對立面去?

  袁國維也沒有接韓謙的話茬,李普再差勁,也是殿下的岳丈,他忠於殿下,總不能跟著韓謙奚落李普,他看向王珺,岔開話題跟韓謙說道:「王小姐身邊,或許需要增加護衛……」

  王珺有些悶悶不樂的站在一旁。

  韓謙看了王珺一眼,他知道袁國維是擔心王文謙派人潛進來將王珺救走,袁國維即便無意加害王珺,但也擔心如此聰慧的王珺回到其父身邊,會將他們這邊的每一步動作都看得透徹。

  那就不好玩了。

  「我會加派人手護衛王大小姐的安全。」韓謙也不會拂了袁國維的好意,點頭答應道。

  說實話,韓謙事前能想到他先徵召奴婢入伍,楚州軍會迫於壓力追隨,主要還是他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在既定的歷史進程裡,楚州軍會如何圍城,又為何在圍城數月之後功虧一簣。

  很明顯的一點,就是在既定的歷史進程裡,信王楊元演將安寧宮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卻也沒有獲得江東門閥世族的支持。

  那在既定的歷史進程裡,信王楊元演到底在圍攻金陵過程中,在哪點上深深傷害到江東的門閥世族?

  袁國維、張平二人放下心裡的憂慮,也告辭離開議事大廳,照既定的計畫分頭負責手裡的一攤事,王珺卻沒有急著在健婦的看管下離開,見韓謙坐在那裡翻看她捧來的書冊,問道:「可還有用?」

  「這兩冊書可以挑出來給少年營作教本,」韓謙挑兩冊書另放到一邊,抬頭看向王珺明媚如星辰的美眸,問道,「你可要我放你回去?」

  「我此時去丹徒,只會叫我爹爹為難。再者說,山外正值炎炎夏日,山裡還是要蔭涼許多。」王珺搖頭說道。

  「你是不是曉得我會來金陵?」韓謙突然問道。

  王珺卻沒有回答韓謙的問題,請求道:「你將敘州紡棉之法授我可好?」

  「我不是我父親。」韓謙搖頭拒絕道。

  「那我不打憂你了。」王珺略帶黯然的說道,轉身走出議事大廳。

  韓謙站在廊前,看王郡看在山澗前似在眺望什麼,他敲了敲額頭又重新走回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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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八章 溧水城

  溧水城雖然論規模遠不及金陵,三四里進深的城池,放在江東繁盛地只能算是小城,但也是承繼江南千年榮華,粉牆黛瓦,亭台院閣鱗次櫛比,泥巷石街似蛛網在城內四通八達。

  時值盛夏,穿城而過的名仕河畔揚柳青青,鮮花繁茂,也有五六十家酒肆妓寨沿名仕河兩岸而建,每日不知多少胭脂水流入河中,逗得魚蝦爭食。

  一輪皎潔的明圓倒映在蕩漾的河水中,被一艘雙體的畫舫絞碎。

  兵鋒漸進溧水,但不妨礙城裡的公子少爺花天酒地、紙醉金迷。

  這時候原本是出城到山水之間避署的時節,現在城外兵荒馬亂的,哪裡都不夠安全,像晚紅樓這種在金陵城都鼎鼎有名的大館,派館中最頂級歌舞伎及絕色娼妓乘著畫舫到溧水城來撈金,怎麼可不引起轟動?怎麼可能不叫城裡囊中裝滿金銀卻無法發洩旺盛精力跟慾望的年輕公子哥趨之若鶩?

  雙體畫舫是兩艘長七八丈長的船艙之上造四層木質花樓,雕欄畫棟,停在名仕河中,彷彿城壘。

  除了雙體底艙之外,四層花樓,底層乃船工、護衛所居,踏棧木直接踏入二層,是大燭高燒、映照如明的大廳,此刻有一名歌伎正抱著琵琶坐在一角,彷彿清泉濺石下彈如清冽直滲人心的弦音,二三十名登船來尋歡作樂的公子卻沒有心思放在弦音上,不知道誰從城外帶進來的一張告函,引起眾人的注意,就連四周穿著輕薄,露出如玉雪臂、豐腴長腿的花娘,也不能將這些人的心魂再勾過來。

  「我早就說韓家父子必是亂臣賊子,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這是要搞什麼?是要大大小小世家門閥的根都端了嗎?今朝承襲前制,定下良賤尊卑之別,韓家豎子罔顧律法,奪世家僕僮不說,還大言不慚要授以田畝,他這田畝從哪裡得來,還是要奪自諸家?」一個身穿綢衫的瘦臉青年,長得尖嘴猴腮,聲音亢奮而尖銳的在人群裡大聲疾呼,語氣裡充滿了氣憤,捋起袖子,「你們一個個都覺得事不關己,看看,你們躲便能躲得過天外飛來的橫禍?」

  「照我看,各家都應該將家兵部曲糾集起來,莫要等韓家豎子騎到我們頭上來拉屎撒尿悔之晚矣!」有人附和道,恨得此時將年輕力壯的僕僮拉出來,殺入茅山,給覬覦世家奴僕、田地等私產的韓謙顏色看看。

  溧水就緊挨著茅山,韓謙要徵召奴婢入伍,最先受波及、利益受損的便是溧水的世家宗閥。

  花舫裡的這諸多青年,皆是附近的世家門閥子弟,這一刻哪裡還有尋歡作樂的心思?

  他們也渾不覺在大廳的尾端還有一間單獨的小艙室打開與大廳相連的小窗,一雙深邃而憂慮的眼神,從艙室裡凝望過來。

  除了極有限的人外,金陵城內並沒有知道晚紅樓跟前朝神陵司,跟岳陽的聯繫——事實上在三皇子楊元溥才受封臨江郡王時,為了避免晚紅樓與前朝神陵司的牽涉被天祐帝身邊的人窺破秘密,當時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就與晚紅樓進行了切割。

  之後姚惜水等人借助張平,身份得到洗白,成名的紅倌兒拜入官宦膝前為義女,或直接嫁入官宦之家為妾,這在金陵城是習空見慣的事情。

  姚惜水、蘇紅玉等女脫離後,晚紅樓依舊是金陵城內外第一流的尋歡之地。

  金陵事變,信昌侯府的人馬都撤了出去,但晚紅樓潛伏極深,並沒有打草驚蛇,自然是可以繼續潛伏在金陵城的深處,窺視著金陵城的動靜。

  靜山庵慘敗,繼而被逐出丹陽,李普擔心他們要是再遭遇什麼不測,他連個藏身之所都沒有,便將晚紅樓的一艘畫舫調到溧水城待命。

  金陵事變之後,張平對韓道勳的慘死流露悲切之情,同時在商議針對敘州的對策時,也變得沉默寡言,甚至都不主張對三皇子楊元溥進行太深的箝制。

  不管怎麼看,張平都不足以繼續信任下去。

  因此,姚惜水決定單獨行動,沒有張平與林海崢他們同行,但也僅僅比張平他們兩天進入溧水城,與神陵司暗中負責晚紅樓事務的一名主事徐靖接頭,在花舫裡潛伏下來,茅山中人還沒有誰知道她的行蹤。

  當然了,姚惜水也沒有想到她剛回到金陵,一個個關於韓謙令她震驚不已的消息便接踵而來。

  先是韓謙襲毀丹陽城,撕碎與楚州的盟約,繼而率殘部撤守茅山,正式成立赤山討逆軍,與守江乘城的南衙禁軍趙明廷所部以及這兩天進入丹陽、金壇、溧陽三城的楚州軍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茅山東面的金壇、溧陽兩城,一方面作為潤州的屬縣,很多人有子弟、家業都在州城丹徒,同時這兩縣的官吏以及地方世家門閥勢力,也確切為信王及楚州軍在靜山庵一役中所展示的兵威所擇,選擇投效,只不過之前楚州軍還僅僅從這兩縣徵收糧穀,一直都沒有分兵入駐而已。

  在韓謙率赤山軍撤守茅山後,楚州軍即便短時間無意強攻茅山,但分兵進入金壇、溧陽,遏制赤山軍在茅山東翼的活動,則是理所當然的必然之舉。

  從丹陽經金壇到位於界嶺山北麓的溧陽,差不多位於一條直線之上,長約一百二十里餘。

  雖然楚州軍一天時間內派出約六千馬步兵分駐三城,多少顯得有些勢單力薄,但有城池可守,又保持足夠的警惕,韓謙想要複製突襲丹陽城的戰果,卻也不再可能。

  不過,從界嶺山往南、天目山往北,隸屬於宣州的郎溪、懷德兩縣,以及隸屬於湖州的安吉、長興兩縣,楚州軍暫時還無力將戰線拉得太長,暫時還沒有分兵去控制。

  這幾個縣,由於距離丹徒較遠,沒有迫切感受到楚州軍的威脅,名義上還保持著對在金陵登基的新帝的效忠,但官吏及地方鄉豪勢力也是暗中招兵買馬,緊守城寨。

  此時韓謙在茅山可以說是兩面迎敵,姚惜水都不知道他要帶著三千老弱殘兵、近五萬婦孺怎麼這在狹窄的地域裡折騰出更多的花樣來,哪裡想到昨日潛出溧水城外的探子,便帶回韓謙散傳到周邊鎮埠的告函。

  韓謙竟然要徵召諸家奴婢入營!

  在韓謙率部撤守茅山後,近在咫尺的溧水城是如臨大敵,縣兵才五六百人,只能關閉城門坐等南衙禁軍來援,也沒有誰膽大,敢出去打探消息。

  城裡這些公子哥們更是醉生夢死,卻是在告函從茅山散發出來都第三天,才知道這麼回事。

  那個義憤填膺號召諸家聯合起來給赤山軍顏色看的青年,乃是尚氏子弟尚喜,此時在城中任小吏,看他腰間懸掛一柄佩刀,手骨關節粗大,虎口有厚厚的老繭,身姿挺拔,像是有下苦工夫修練過刀弓。

  姚惜水沒有再偷聽大廳裡這些門閥公子的議論,悄悄潛回到底層的艙室,換去寬敞華美的襦裙,眨眼間的工夫便扮成相貌普通的青年男子。

  姚惜將短劍貼身藏好,待到離開畫舫之時,畫舫主事徐靖找過來,看姚惜水這身打扮,驚問道:「你要去哪裡?」

  徐靖乃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韓謙、馮翊要是在此便會認得出他曾是晚紅樓大門口極不起眼的門房。

  「我去茅山見侯爺。不管韓謙要做什麼,侯爺手下有李秀、李磧及郡王府四百精銳騎衛,不能碌碌無為……」姚惜水說道。

  郡王府騎衛乃是李普這些年培養出來的精銳,一個個都熬煉身體,練就一番好身手,論個體戰鬥力之強,絕不會比信王楊元演身邊的銀戟衛卒差多少,何況李秀、李磧兵法乃是李遇所傳。

  這麼一支精銳戰鬥力就在近側,李普不能善用,怎麼能令他們擺脫之前在靜山庵、丹陽城接連受挫所導致的負面影響?

  韓謙敢擅奪兵權,又獨斷專行,說白了就是韓謙立下赫赫戰功,而他們這邊徒有精銳戰力,卻沒有建立足夠震懾人心的戰功,說話聲音也不響,說話也沒有將卒會聽從。

  難道光憑陰謀詭計,就能聽將卒聽命,人心歸附?

  除了他們要有作為,才能拿回主動權外,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姚惜水此時還不便跟徐靖挑明,那就是李秀、李磧二人,應該為她大哥所用。

  「四城緊閉,這麼晚你要潛出去城,太凶險了吧?」徐靖說道。

  「白天孤行於道,更引人矚目。」姚惜水說道,不顧徐靖的勸阻,獨自離船上岸,貼著城牆內側的街巷走了一圈,最後找了一處防守疏漏的地方,身形似壁虎般爬上城頭,潛出城去,掩藏夜色之中……

  …………

  …………

  姚惜水離開之後,諸青年還在花舫之上義憤填膺的議論要如何應對韓謙徵召奴婢入伍這事,尚喜卻變得意興闌珊起來。

  因為尚氏的關係,尚喜在溧水縣領了一份閒差熬資歷,但對年輕氣盛的他來說,卻是一種煎熬。

  他平時喜歡技擊刀弓劍術,好讀兵書,好交遊鄉俠,卻一直苦於沒有一鳴驚人的機會。

  這一刻他聲嘶力竭的呼籲,雖然週遭門閥子弟出身的公子們都表現得很氣憤,但真正說到要諸家的家兵部曲都糾集起來對抗赤山軍時,除了與他素來交好、柳氏的旁系子弟柳子書外,其他人則是干吆喝,顧左右而言他。

  「都是些蠢貨,此時不出兵出力,難不成還指望京中能派兵馬過來,替他們保衛奴婢及田產,不被韓謙那豎子奪走?」尚喜憤憤不平的跟柳子書嘀咕道,「富貴都是險中取,子書,你可願與我出城去?」

  尚喜雖然是史部朗中尚文盛的嫡親侄子,但尚家的家業能分到他頭上多少,更不要指望能蔭襲官職,想得富貴還是要自己去搏;而柳子書作為柳家的旁系子弟,比他更是不如,除了宅子裡有族裡安排一個老奴伺候起居外,身邊都沒有一個小廝當跑腿,但兩人同樣是不甘於平庸。

  在別人眼裡,當前兵荒馬亂的人心惶惶,他們卻感到莫名的興奮。

  當下,兩人再沒有興致再留在晚紅樓花舫裡,跟那些沒骨氣的公子哥們尋歡作樂,離船上岸,帶著尚喜身邊伺候的兩名小廝找了一家臨河的酒肆,留小廝在外,他們走進去喝酒,商議聚集兵勇。

  這處臨河酒肆入夜後也甚是熱鬧,底樓嘈雜不堪,尚喜、柳子書登上二樓找了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剛坐下便聽得窗外窸窣碎語傳入耳中:

  「赤山招討軍發出告函,徵召奴婢入伍,聽說只要人過去,全家老小便算脫離奴籍,待戰後授以口糧田,立了戰功還有更豐厚的賞賜,虎子,你想不想去茅山投軍?」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再說主家待我們不差,還說過兩年幫我相一房媳婦。」

  「你娶妻也是奴婢,生子也是奴婢,你心裡真是甘願子子孫孫,世代都做尚家的奴婢?」

  「那也得找五公子說一聲吧?五公子說不定同意我們隱姓埋名去投軍,將來賺到軍功,再將我們的父母贖買脫籍便是。」

  尚喜眼裡浮出一絲怒氣,沒想到他身邊兩名小廝,沒有安分守己的在外面好好候著,竟然繞到臨河的後街議論起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來,還一心想著背叛主家去投赤山軍?

  真是叫他氣得心肺都顫抖起來。

  尚喜自以為平時待這兩小廝已經算情深恩重,心想他們都心存反意,要去投赤山軍,那些留在城外莊院裡的奴婢,還不知道要折騰出什麼樣子來呢!

  「下樓出城!」尚喜手醮了酒水,在桌上寫下四字,示意柳子書莫要出聲驚動窗外兩個小廝,與他先下樓去。

  尚喜與柳子書下了樓,走出酒肆前的石街大聲呼叫那小廝過來,不悅的質問他們跑哪裡廝混去了。

  小廝是兩名敦實的青年,都二十歲左右的年齡,一個叫尚忠、一個叫尚虎,幾代人都在尚家為奴,這兩人長得極健壯,又粗習拳腳,尚喜好聲勢,才將他們要過來。

  兩名小廝哪裡知道他們的話早被尚喜、柳子書聽入耳裡,那個叫尚虎的青年想要說什麼,被尚忠拉衣袖攔著;尚喜不耐煩的催促他們回宅子牽馬過來,要趁夜出城回家寨。

  待尚忠、尚虎牽來馬匹,尚喜與柳子書走去東城門,跟守門的小校招呼了一聲,趁著星月皎潔,便偷偷溜出城去。

  出城門不遠,尚喜藉故尿急,與柳子書下馬來走到馳道旁解開褲子撒了一泡尿,又跟尚忠、尚虎說道:「你們倆也到路邊解決一下,趕去家寨還要一個多時辰,途中還沒有誰有耐心等你們。」

  尚忠、尚虎不疑有詐,將韁繩交到柳子書手裡,也走到道旁撈起來袍襟,解開繫褲子的草繩。

  尚虎心裡還想著投軍之事要跟五公子說一聲,偏頭朝後看去,卻見尚喜與柳子書兩人已經悄然將刀拔在手裡。

  他心思也是通明,瞬時想到是怎麼回事,只是那一瞬間嚇得僵硬住,直到柳子書持刀朝他捅來,他顧不上提褲子,下意識的伸手抓住刀脊,速度快得驚人,力氣也是極大,叫刀尖才刺入他左腋半分才無法前進一點,朝尚喜求饒道:「五公子,我們想要去投軍賺軍功贖身,絕沒有背叛五公子之意!」

  尚喜那邊已經一刀捅進尚忠的後背,只是尚喜用力過猛,將尚忠捅了一個透心涼,想撥刀卻難。

  尚虎不敢浪費時間與柳子書奪刀,猛然鬆開手,讓柳子書摔了一個四腳朝天,他連爬帶滾跳過道溝,才提起褲子,往大道旁的麥田裡逃去。

  尚喜撿起柳子書掉地上的刀,跳下道溝便去追尚虎,但沒有提防踩到一塊殘磚上,腳下一崴,身子差點沒載倒。

  「夜黑風高,叫一個狗奴婢逃走礙不了什麼事,我們還是先趕往尚家堡,找你二哥商議大事要緊。」柳子書從尚忠身上撥起刀,他知道尚虎這廝氣力極大,擔心他們追出去會有意外,勸尚喜與他先去家寨。

  「呸!」尚喜狠狠的啐了一口,才一瘸一拐的爬回官道,看到尚忠還在微微抽搐著沒有完全斷氣,抓住他的髻發,將刀往他脖子一抹,一道血線噴濺出來,說道,「狗奴婢,也不想想這些年吃誰家的糧食長這一身好肉,竟然敢後腦生反骨。呸,養狗,都比養你們這些賤奴強!」

  兩人將屍首丟在原野,趁著星月皎潔,策馬往尚家堡馳去……

  過去良久,尚虎才摸黑走到路邊,看到尚忠橫屍路側,茫然不知道五公子尚喜為何突然變得如此窮凶極惡,對他們起這麼重的殺心,心裡空落落的在泥埂上坐了好一會兒,才想他與尚忠留在尚家堡的家人,又摸黑沿著官道往尚家堡趕去。

  尚家堡位於東廬山的西北麓,出溧水城往東南要走近三十里。

  天色漸明,朝陽剛從地平線遠端的林梢頭露出半張臉,腳力甚健的尚虎走到尚家堡。

  他藏在麥田的溝壟裡,又驚恐又擔憂,猶豫了好一會兒,心裡想雖然家主尚文盛及少主尚耿在朝中為官,但留在尚家堡主事的二公子尚仲傑知書達理,定能為無故身死的尚忠主持公道,阻止五公子失心瘋的加害他。

  尚虎剛要從藏身的麥田裡走出去,卻看見高大堅固的堡城垛牆口探幾個身影,陸陸續續的將三具血淋淋的屍體掛出來,其中一人恰恰是年近五旬的老爹尚彪,看身上衣衫破碎,暴露出一道道猙獰恐怖的血痕,似被活生生用鞭子抽斷氣。

  「這幾個便是想逃去茅山投軍的奴婢下場!」

  這時候有人從麥田邊的田埂走過來,指著堡牆說道。

  「尚彪那麼老實的一個人,打小伺候二公子都不見一絲差錯,又一把年紀了,他也要逃?」

  「尚彪是老實,但他家小子不安分啊,可不一起挨了三十鐵鞭,沒能扛過去。」

  尚虎捏緊拳腳,指甲深深的掐在肉裡,他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

  …………

  姚惜水卻是在拂曉之前,繞開明暗哨,潛入小茅峰直接找到信昌侯李普。

  李普這兩天還在為張平跟韓謙穿同一條褲子,不願意旗幟分明的跟他站到一起反對韓謙徵召奴婢入伍而生悶氣。

  楚州軍分兵進駐金壇、溧陽兩城之後,主要是限制赤山軍出茅山往東翼活動,壓根就沒有要進攻茅山的痕跡。

  李普與李秀、李磧率四百精銳騎衛守在小茅峰,也無所事事、難有什麼作為。

  他又數次去找到韓謙,力陳利弊,但韓謙卻是不理,只是不斷派出探馬斥候,往茅山以西更遠的鎮埠頒傳告函,宣告赤山軍的存在,號稱奴婢拖家帶口來投。

  「韓謙搞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溧水、平陵的世家門閥都一個個在招兵買馬,固守寨堡,他現在是與世家為敵,不要說再也征不到半點糧穀,說不定會刺激世家門閥糾集兵力過來配合安寧宮的兵馬過來圍剿,」李普恨鐵不成鋼的說道,「最終我們也定然會被他拖累。」

  「韓謙之前敢從侯爺手裡擅奪兵權,迫使岳陽不得不默認此事,我想侯爺即便派人到岳陽告狀,以韓謙跋扈的性子,暫時也必然改變不了什麼,」姚惜水說道,「那以我之見,還不如順勢而為之。」

  「順勢而為之,怎麼順勢而為法?」李普微微一怔,問道。

  「韓謙執意要徵召奴婢入伍,侯爺多番苦勸都無用,那侯爺為大局著想,被迫配合韓謙行事,即便將來惹出什麼麻煩,也應該怨不到侯爺的頭上吧?」姚惜水說道。

  「……」李普皺眉低著頭,琢磨姚惜水話裡的意思。

  「我們便應該照姚姑娘所言行事。韓謙不是要執意徵召奴婢入伍嗎?我們苦勸不得,那遵從其命行事也是迫不得已,是為服從於大局。不過,我們出面將一部分奴婢徵召過來,可以將精壯留在小茅峰以增兵勢,而將其家小婦孺扔給韓謙安置,總比我們守在小茅峰什麼事情都不做要強!」李秀聽父親說過神陵司的舊事,沒想到姚惜水一介女流,見識卻也不差,當即附和他道。

  李秀這番出山,不管他心裡是不是也不看好韓謙守茅山,他都想要能有一番作為,而不是喜歡二叔他這般守在小茅峰什麼事情都不做,只知道發牢騷。

  李秀自然也不贊同韓謙與世家門閥為敵,但問題是現在他們無法叫韓謙改變主意,又不想直接率部撤走,那他們最好的應對之法,不就是順勢而為,也跟著招募一批精壯奴婢擴大兵勢,即便將來難守茅山,他們也能多帶些兵馬跳出來。

  現在他們手裡四百騎衛,雖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但人數太少,經不起損傷,不要說攻城拔寨、衝鋒陷陣,即便是擾襲敵兵都膽顫心驚的。

  要是他們能聚攏三四千精壯奴婢編為營伍,奪下晚紅樓早就有所布局的溧水城而守,也要比現在主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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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2: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九章 問話

  姚惜水與信昌侯李普見面後,並沒有再掩藏行蹤,午後便趕往北垂峰下的馮家秘莊來見張平,在途中趕巧遇到馮宣領著尚虎過來見韓謙。

  尚虎不知道姚惜水是何人,但是姚惜水昨夜藏在暗處看到尚虎跟尚家的五公子尚喜登上畫舫,知道他是尚氏的家奴。

  聽馮宣說尚虎午前趕到茅山來投軍,姚惜水一雙妙目便滿是狐疑的打量地眼前這個神色有些猙獰的青年。

  尚虎昨日還在城裡,今日卻便孤身一人跑來茅山投赤山軍,姚惜水並不知道尚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叫她不起疑心?

  姚惜水心裡暗想,莫非是昨日她離開溧水城之後,尚喜、柳子書商議出來什麼計策,令身邊的尚虎假意來投茅山,然後將赤山軍引入他們的圈套之中?

  當然,尚虎過來投軍,馮宣卻第一時間將他帶到北垂峰莊院來見韓謙,姚惜水卻是能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天祐帝入主金陵開創大楚基業之前,尚氏與蕭柳袁三姓都是升州節度使府境內裡最頂尖的門閥望族。

  雖然天祐帝有意打壓這四姓勢力,尚氏早前除了家主尚文盛在朝中擔任吏部郎中外,再無子弟在朝中擔任重要官職,卻不可忽視尚氏在金陵的根基。

  太子楊元渥繼位,立長子楊汾為太子,有意延請尚文盛出任正三品的太子賓客,以示安寧宮對金陵舊朝門閥勢力的拉攏,只是尚文盛很是滑頭,抱病在宅子裡休養。

  金陵事變時,尚文盛與長子當時人在金陵城裡,之後便難以隨意進出,但尚氏族人除了一部分逃入溧水城避難,更多的則留在尚家堡。

  尚氏在溧水擁有田宅兩千餘頃、僕僮五千餘人,位於茅山南翼東廬山中的尚家堡,乃是尚氏的家寨,雖然規模不及溧水城,但防禦之堅固不會在普通城寨之下。

  尚氏有三百多精銳家兵,在尚文盛次子尚仲傑的統領下留守東廬山,再從奴婢挑選精壯,差不多有上千防兵。

  在金陵以南,尚家堡未必能比有兩三千兵馬駐守的溧水城、平城陵好啃。

  尚家有奴婢來投,馮宣第一時間帶過來見韓謙,姚惜水心想韓謙多半是對尚家堡動了心思吧?

  張平正在北垂峰莊院跟韓謙說事,看到姚惜水走進來,微微愣怔了那麼一小會兒,神色才回復正常。

  「從岳陽趕來金陵,這一路凶險艱辛,便是精壯男子都承受不住,姚姑娘還真是想念緊我啊?」韓謙目光炯炯的盯住姚惜水抹了藥水後皮膚顯得黯淡發黃的臉。

  他對姚惜水的出現卻沒有意外,想當初張平到敘州來傳旨,姚惜水與春十三娘不惜千里迢迢隨行,這一次怎麼少得了她們?

  當然,姚惜水沒有與張平、林海崢他們同行,韓謙猜測除了姚惜水要單獨與晚紅樓潛伏於金陵的人馬接觸外,張平流露出來的政治傾向,與呂輕俠及太妃王嬋兒等人背道而馳,應該是也不甚得她們的信任了吧?

  「義父他們前腳剛走,但太妃實在關切金陵形勢發展,特令我隨後趕過來看一眼,韓大人不用擔心惜水有什麼資格指手劃腳,」姚惜水冷淡的回應韓謙的調笑,繼而又跟張平說道,「我剛剛去小茅峰見過侯爺,侯爺的意思是說韓大人這邊一意孤行要徵召奴婢入伍,他勸說不了,但有什麼一定要他們配合的,他們也會去做——總要先渡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張平疑惑的看了姚惜水一眼,心裡想,但只要李普不袖手而走,總歸不能算是壞事。

  姚惜水即便表示她是代表太妃而來,韓謙也就留她在議事大廳裡,讓馮宣將午時來投軍的尚家奴婢尚虎帶進來問話。

  「尚虎在尚家為奴已有四代,平時在尚文盛的侄子尚喜身邊侍候。昨夜告函之事才傳入溧水城中,尚虎與另一個尚家奴婢在尚喜身邊看到告函,議論起投軍的事情,或許被尚喜聽著,夜裡出城後,尚喜趁他們不備,拔刀殺來,另一個尚家奴婢不幸被殺,尚虎倉皇逃入田野,僥倖活了下來。他清晨走回到尚家堡,想找尚文盛的次子尚仲傑主持公道,卻不想他的父親夜裡被抓起來用刑,活活被打死懸掛在堡城之上,他娘親及弟妹此刻還被尚家關在水牢之中,被用來警告那些心存異志的奴婢。」馮宣簡略的代尚虎說起昨夜的遭受以及孤身來投軍的緣由。

  「異志?」韓謙冷冷一哼,拍著桌子說道,「這些個奴婢不過想著投軍贖身,希望子孫後代不用再世代為奴,在這些門閥子弟眼裡就成了心有異志,就成犯天條了,不惜毒刑挎打致死?」

  在座的林海崢、趙無忌等人出身都低微,他們同情尚虎的遭遇或許是真的,姚惜水心裡卻是不屑,心想韓謙以往對待手下的奴婢部曲,難道就不苛刻了?暗感韓謙他現在需要誘惑奴婢來投,才如此惺惺作態的吧?

  當然了,姚惜水並不相信尚虎的遭遇都是事實,更懷疑這是尚喜、柳子書等人編好的說辭,畢竟尚虎與她前後腳到茅山,也未免太巧合了,只是她這時候不會戳破,而是暗中察言觀色。

  尚虎想到這一天一夜的遭遇,心裡有驚惶有仇恨,但更多是迷茫與困惑,他的臉微微扭曲著,捏著拳頭的手臂青筋暴露。

  韓謙看出眼前這青年眼裡的迷茫跟仇恨,問道:「你是不是心裡充滿不解,你們恭順為奴侍候他們這麼久,僅僅有自己的一點想法,為什麼會遭到這樣的毒手?」

  「……」尚虎迷茫的抬起頭,看著眼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韓謙,同時又為兩人的身份差下意的感到拘謹,張口結舌,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世家門閥,希望你們能世代為奴,好方便他們的子子孫孫哪怕再無能、無懶惰,都能依附在你們身上不斷的吸血,什麼都不用幹便能享受榮華富貴,希望他們的子子孫孫能世代盤剝你們以及你們的子孫。因此,他們最容不得你們心裡冒出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念頭來——這會要他們的老命,所以你們一旦滋生這樣的念頭,他們會變得恐慌,會千方百計的,甚至不惜用最殘酷、殘暴的手段,將你們心裡一切不溫良的念頭都撲滅掉,」韓謙手按住桌子,往前傾過身子,眼瞳裡緊眼著尚虎,說道,「但你們就應該認命嗎?」

  韓謙這番話不僅叫尚虎眼瞳透出熾烈的光芒,也叫坐在一旁的林海崢、馮宣、張平聽了心魂震盪。

  姚惜水暗暗震驚,困惑不已的看著韓謙,不知道他想幹什麼,難道他要給每一個過來投軍的奴婢都灌輸這樣的思想嗎?難道不怕有朝一天會引火燒身嗎?

  韓謙就尚家堡的情況,又問了尚虎一會兒話,便叫人將他送往大茅峰那邊專門收編奴隸入伍的大營去。

  「這個尚虎所說的話未必可信。」姚惜水雖然很樂意看到韓謙栽個跟頭,狠狠的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但此時她們在茅山,跟韓謙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提醒他道。

  「是否可信,袁老大人與郭奴兒他們會有辨別!」韓謙說道。

  韓謙在龍牙山守孝服喪,並沒有一刻不停的去讀特別多的書,更多的還是往深層次思考夢境世界所帶給他的現實借鑑意義,思考他父親平生所矢志不逾的政治抱負以及他父親政治抱負裡最重要的「平民社會思想」,要怎麼才有實現的可能。

  事實上,韓謙在自身處境沒有那麼窘迫之後,不再像一隻被困在籠中、拚命想著掙脫的困獸之後,他也不可避免的更多受著夢境世界的影響,心境也是一次次蛻變著。

  這事實上也有助他更深層次的理解夢境世界裡的一些東西,從而貫徹他的統兵治軍實踐中去。

  當世軍隊,營一級除了營指揮使外,僅設有哨官一個輔職以司偵察斥候之事,但韓謙則在營級還額外設立參軍及參贊軍務等輔職,以期在營一級形成完整的指揮、治理體系。

  這麼做也有一些現實的需求,那就是徵召奴婢往伍,未來需要以營為單位,往東面的太湖沿岸地區以及往南部的浮玉山脈、黟山(黃山)山脈深處轉移。

  所以說尚虎是不是有可疑之處,自有是營一級的指揮使、參軍及參贊軍務等人去負責甄別,不僅他不會過問,林海崢都不能在太過重視。

  不過韓謙的輕描淡寫,在姚惜水看來卻多少有些渾不在意的輕視,她心想自己已經盡過告知義務,不同聲色的問韓謙:「你特將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召過來,莫非想硬啃下尚家堡?尚氏作為溧水第一豪族,前期時金陵四閥之一,硬啃下尚家堡,上萬石米糧應該是有的,有可能會更多,還能直接收編尚家堡的奴婢。」

  韓謙讓姚惜水旁聽他對尚虎的問話,但不會將心裡真正的算計說給她聽。

  此時除了三千殘兵,這三天拖家帶口趕過來投軍的奴婢才兩千餘人,都抽不出四五百精壯,他現在還沒有資格去硬啃尚家堡。

  即便姚惜水一副頗為慫恿他們的樣子,韓謙也無動於衷,而是跟隨後趕到的趙無忌、竇榮以及馮宣、張平、袁國維、林海崢等他們討論接下來從茅山分兵往西面的鎮埠、村寨籌集糧草及徵召奴婢入伍的具體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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