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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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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3 18:25: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百九十章 求去

  「這是都完了?」

  李普一屁股坐在假山涼亭裡,看著北面靜江、靜海門方向火光焰天,怔怔的自問道。

  「國公爺,新津侯、周侍郎以及姑老爺府上的人都跑了一空,似乎都往靜海門那邊去了,臨晉侯府卻沒有什麼動靜,大門緊閉。」這時候有幾名老僕推開荒園的院門,滿頭大汗的跑到假山前,回稟道。

  「我知道了,你們再去臨晉侯府報個信,就說李普我對不住他們,李家徹底的完了,叫他們趕緊收拾東西跑路吧。誰要能幫李家保留幾個命|根子不絕,李普在九泉之下給他磕頭了。」李普聲音沙啞的說道,鏗然撥出腰間的佩刀,便橫到頸前。

  「國公爺!」兩名老僕驚叫道。

  一道刀光劃過,鮮血迸濺而出,李普氣未斷絕,猶死死盯著陷入火海之中的靜海門方向,數息之後,身子才「撲通」一聲往後栽倒,手中追隨他半輩子的寶刃也滑落下來……

  …………

  …………

  「皇長子年少卻聰慧,貴妃王氏賢明有德,皆得陛下寵愛,嘗言年歲稍長,尋賢師教導,必能使大楚山河穩固……」

  非常之時,不存在所謂的「立嫡不立長」,但大皇子與三皇子之間擇其一,總也要一個冠冕堂皇的說辭。

  政事堂的大殿之上,沈漾起了一個頭,楊致堂、楊恩及諸多大臣紛紛上尊辭,擁立皇長子楊彬登基繼位這事便算定下來了。

  「當務之急,還是肅清逆黨,而宮禁之中,長期以來為逆黨掌握、滲透,更是需要徹查,這事便要張大人、姜大人不辭辛勞了……」沈漾又朝張平、姜獲說道。

  「陛下遇刺身亡,我二人無能相護,便是死罪,苟活於世,已愧對先帝,不敢再竊居內廷之位,還請沈相、壽王爺與太后另選賢能。我二人殘生唯願能在先帝及陛下寢陵之前看燈添油……」張平才五旬多年紀,但鬢髮皆已霜白,一袖懸於身前,與身形都有些佝僂的姜獲上前,躬身辭謝道。

  張平、姜獲此時正是以內侍監及少監之職,全面執掌宮禁事務之際,在這一刻竟然求去,眾人面面相覷,沈漾、楊致堂都有些措手不及。

  張平、姜獲到底得誰通風報信救下李瑤,這還是宮變迄今最大的疑點之一,但並不妨礙他二人能得眾人的信任。

  張平說來也是神陵司舊屬,但淅川一戰,他不惜性命替楊元溥擋下落石。

  而姜獲更是得先帝委命效忠楊元溥身側。

  他們二人兢兢業業,這些年功績也厚,即便與韓謙有頗深的交情,但沈漾、楊致堂相信他們還是效忠於大楚的,難以想像他們會在這時只求能為延佑帝守陵,而無意再參與宮禁及朝堂的是是非非?

  楊恩眉頭微皺,見沈漾、楊致堂徵詢的看過來,此時也只是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幾年來我們二人皆受病痛困擾,多次求去,但奈何陛下恩重難辭,一直都沒能成行,這次務必請沈相、壽王爺成全。」張平、姜獲神色堅決的說道。

  張平、姜獲一心求去,延佑帝怕留下薄情寡恩的惡名,一直沒有應允,卻在內廷之中令陳如意、安吉祥等人將張、姜二人架空,也是眾人皆知的秘密。

  只是眾人怎麼都沒有想到張平、姜獲會在此時態度堅決的求去。

  清陽也是愣怔在那裡,也禁不住想,沒有張平、姜獲二人,而皇宮之中六七千侍宦、宮女,既沒有足夠資歷,又沒有令眾人足夠信任的人,誰來主持內廷宮禁事務,誰又來負責一一徹查這麼多侍宦、宮女之中暗藏的逆黨?

  雖說她身邊有一些從蜀國帶過來、值得信任的舊人,但掰著腳趾頭也能明白,沈漾、楊致堂他們絕不可能會任由蜀人全面執掌大楚的內廷。

  當然,作為在座真正掌握內情的數人之一,清陽此時也更能揣測張、姜二人的心思,心想他們或許認定給他們通風報信者,必是棠邑潛伏於呂輕俠身邊的暗樁密間,而他們既不想辜負先帝及陛下的信任,又不想跟棠邑交惡,才在此時堅決求去的吧?

  清陽再看沈漾、楊致堂眉頭深鎖,似有所思,心頭一緊,擔心他們二人回過味來,事情會再有反覆,禁不住有些擔心的朝雲朴子看過去。

  「張大人、姜大人執意要為先帝、陛下守陵,內廷之中再無股肱大臣可恃,」韓道銘坐在楊致堂的下首沉吟著說道,「韓某倒覺得唯今之計,或可暫改內侍省為內侍府衙門,由溧陽侯楊恩出任內侍府大臣,暫時執掌內廷事務,徹查宮變血案,沈相、壽王爺、兩位太后及諸大人,以為意下如何?」

  韓道銘提這樣的建議,眾人都是一怔,也將眾人的心思岔開。

  改宦臣而任宗室老臣執掌內廷宮禁事務,似乎有史以來並無先例,也是大楚律制不合,但細想下來,卻又覺得並無不妥之處。

  這或許是當下應對複雜及混亂之極的內廷局面,最恰當不過的折中辦法,後續甚至還能有效防範宦官擅權及外臣勾結,這也顯得韓家及棠邑於心無虧。

  另一方面,張平、姜獲執意求去,除了楊恩之外,交給誰負責徹查宮變血案,是大家都能放心的?

  沈漾、楊致堂蹙著眉頭見楊恩也微微頷首,不拒絕負責內廷事務,便朝清陽看過去。

  清陽看了黃娥一眼,說道:「我與黃皇后皆是婦道人家,這麼大的事情,悉聽沈相、壽王爺及諸位大臣決議……」

  「這或可為權宜之用,」沈漾沉吟片晌,也覺得韓道銘所言可行,又垂眉看著合於案前的袍袖看了一會兒,朝楊致堂說道,「新帝年紀幼小,倘若十年才能長大成人親政,照舊制當請太后聽政。王氏乃新帝嫡母,理應尊為皇太后,而黃氏乃陛下正宮,或可與王氏並尊臨朝,壽王爺,你覺得如何?」

  沈漾這話才真正叫清陽心裡一驚,摟緊懷裡的彬兒,下意識便要朝雲朴子、韓道銘、秦問三人看去。

  兩太后並尊,這不僅僅意味著黃娥將直接分走她身為新帝生母的威勢以及臨朝聽政的權柄。更為關鍵的黃娥還有一子,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宮廷之中隨後有再次發生帝位易主的血案。

  再說,有黃娥與三皇子楊曄這對替補,沈漾、楊恩、楊致堂等人以後真想要將她們母子二人廢掉換立新帝,也將易如反掌。

  難道說張平、姜獲二人的堅決求去,真叫沈漾起疑心了?

  想到這裡,清陽驚魂未定的心頭,恁的滋生一股怨惱,但沒等她有什麼異動,雲朴子則先朝她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清陽按住心頭的怨惱,也知道她如此地位未穩,不能直接跟沈漾爭執。

  想到這裡,清陽朝韓道銘那邊瞥過一眼,見他似在思忖著什麼,卻也無要站出來反對的意思,她也只能先壓住心頭的不滿,端坐在上首,擺出一副謹聽沈相、壽王指揮大局的樣子。

  當然了,旁人只能看出她與雲朴子之間有互動,卻也不覺得這有什麼。

  雲朴子因何能為崇福觀主、出入宮禁,這在朝堂也是眾所周知的秘密。

  而清陽對沈漾的主張有滿肚子意見,這不奇怪,誰願意與人共享聽政之權?但見她此時能坐得住,沒有直接提出質疑,在眾人看來她還是識大體的。

  楊致堂卻多少顯得有些遲疑,畢竟兩宮並尊,也是以往所未曾有的先例。

  看楊致堂等不少人有所遲疑,沈漾即便不提一些不能說出口的隱憂,這時候也進一步解釋他如此主張的其他緣由。

  除了黃娥作為延佑帝的正宮外,沈漾還主要考慮黃化作為湖南行尚書省宣慰使這幾年對延佑帝可以說是忠心耿耿,而黃家也好,江東世族所盤據的江東也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理應與湖南行尚書省共同成為大楚皇朝的基石。

  即便沈漾這些年一直致力提拔寒庶子弟,但他也得認清楚,只有佔據大楚逾一半疆域、人口占比更是逾四分之三的江東、江西、湖南穩定住,他們才能稍有信心的說大楚大局還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此事除了黃家及江東世族得益之外,並不損壞其他人的利益,也就沒有誰站出來反對。

  而既然並尊黃蛾為太后,而黃娥又生有三皇子楊曄,為防止黃家有什麼不必要的野心發動新的流血宮變,將黃慮及黃氏、江東世家子弟剔除出負責皇城及京畿衛戍的侍衛親軍體系,則必要的措施。

  也無需韓道銘或清陽等人提及,沈漾則直接主張將左武驤軍劃入禁軍體系,改駐池州,以黃慮為都指揮使兼池州刺史,暫時先負責追逆討亂之事,也算是對黃家算得上相當公平的制衡。

  當然,這麼安排還有另一層用意,那就是用左武驤軍拱衛京畿的西翼,壓制棠邑軍可能會有野心,也是不能公然宣之於口的理由。

  對這樣的安排,韓道銘也僅僅眼簾子微微抬了一抬,沒有表現反對;其他人更不會反對。

  黃慮以及幾名親近黃家的官員,也沒有辦法反對這樣的安排;畢竟黃娥能並尊聽政,已經是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所得了。

  …………

  …………

  鑑於今夜侍衛親軍指揮混亂,諸部各自為政的局面,沈漾又與眾人商議,決定改侍衛親軍司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督府,提名杜崇韜任侍衛親軍都督,以郭亮、張瀚為副都督,以薛若谷、秦問等文臣為都監軍使,全面執掌宮禁、皇城及京畿宿值衛戍等事。

  左右武翊軍不設都指揮使,以十名都虞侯為首,直接接受侍衛親軍都督府的調動;後續也將直接在侍衛親軍十都的基礎上對京畿衛戍兵部進行擴編。

  這其實是沈漾很早以來就想做的事情,也與楊恩、楊致堂溝通過,之前沒有這樣的條件,反對聲音太大,這次卻是對侍衛親軍進行更徹底改制的良機。

  黃慮及左武驤軍反正要被剔除出侍衛親軍體系,郭亮、張瀚二人是明升實降,對侍衛親軍的掌握將受到極大的限制,但以他們二人今夜的表現,他們這時候卻沒有底氣站出來反對。

  張瀚思來想去,一個更為穩定的大楚並不會妨害到張氏一族的利益,也便沒有出聲反對。

  一直到天際露出魚肚白,諸事才初步商議完畢。

  清陽也是將彬兒在自己懷裡睡覺,她與黃娥也是整夜都留在政事堂,沒有回宮休息;再說,這時候皇城之內也沒有其他地方,比政事堂能給她們更多的安全感了。

  這時候皇城之內多處大火也漸漸平熄下來,杜崇韜也正式行使侍衛親軍府都督的職權,指派將卒前往接管被叛亂突破的靜江、靜海兩城門防務,很快就接到將卒回稟:「太后受逆賊亂卒挾持,從織造局控制的官船碼頭登船順著長江往東逃竄;在靜海門下,發現臨晉侯的屍首,似被叛軍亂刃所殺……」

  從張平、姜獲護送李瑤現身,眾人心裡當然清楚李長風、李秀兄弟二人從頭到尾都是被呂輕俠蒙在鼓裡的棋子,李秀在尚書省束手就擒,而當時李長風人在崇文殿,他要是不甘心受呂輕俠等人挾持,或試圖反抗、掙脫呂輕俠等人的控制,身首異處實在不是什麼難以想像的事情了。

  陳德、安吉祥等一批內宦將吏與呂輕俠等人一起逃出靜海門,至於他們是生命受到威脅後被迫答應跟呂輕俠合,又或者是暫時還被呂輕俠囚禁起來,又或者說他們早就跟呂輕俠密謀宮變,區別都不太大。

  真正叫人頭痛的還是呂輕俠他們竟然沒有溯江而上逃往襄北,而是順江而下了……

  眾人掰著腳趾頭也能明白,呂輕俠是要去哪裡,是要幹什麼?

  呂輕俠挾太后、陳德、安吉祥等人以及「二皇子」,此時趕往淮東,想也不用想,她們見到信王楊元演後必會反口誣陷他們密謀發動宮變,再請信王楊元演發兵勤王堪亂;又或者說呂輕俠有可能更進一步,直接以太后的名義傳詔天下冊立信王楊元演為帝,他們要怎麼辦?

  之前眾人還有信心調兵遣將,與棠邑一起將襄北軍吃得死死的,但要是襄北與淮東一起舉兵,又用太后及「二皇子」鼓動不明真相的州縣,誰能確保大楚不會再度陷入四分五裂的戰亂之中?

  秦問也暗暗心急,心想呂輕俠真是厲害之極的對手,將太后、二皇子送入淮東,即便楊元溥按兵不動,也能將侍衛親軍、右龍武軍及相當的棠邑軍牽制在東翼不敢輕舉妄動,朝廷後續自然無法集結足夠多的兵力進剿襄北,那李知誥據襄梁等州,就還有騰挪的空間。

  之前侍衛親軍封鎖皇城,楊致堂都無法提前傳令右龍武軍封鎖鰲山島下游的長江水道,而此時再傳令調到右龍武軍的水師戰船,也不可能趕得及在呂輕俠她們在進入邗溝之前攔截下他們,就不知道棠邑是否提前預料到這一幕的發生。

  楊致堂不知道秦問心裡在想什麼,看向沈漾遲疑的問道:

  「派大臣去楚州見信王?」

  宮變的真相已無關緊要,他們之前沒有猜到呂輕俠會往淮東逃,主要也是右龍武軍在南據潤州控制長江下游水道,而棠邑軍據滁巢更兵強馬壯,信王楊元演應該不敢輕易妄動,但呂輕俠就是出乎他們的意料,挾太后、「二皇子」往淮東而去,他們就能肯定楊元演不會受蠱惑搏一把大的?

  「傳旨著右龍武軍及棠邑軍守緊潤州、滁州兩地,之後再遣使去楚州見信王,相信信王不會不明辨是非……」韓道銘悠悠的說道。

  雖然韓謙一再強調要竭盡全力避免大楚陷入內亂、一再強調不能拖延棠邑出兵河淮的時機,韓道銘即便再不主張此時棠邑出兵河淮,但也不會反對韓謙。

  不過,要是形勢注定棠邑要先平定淮東、襄北之亂,這對棠邑、對韓家未必就不是好事。

  「我去楚州。」楊恩有些心力疲憊的說道。

  「我寫一封信函,著人送往楚州,希望信王能明辨是非……」沈漾神色凝重的說道。

  他心裡是曾起過擁立信王的念頭,但皇城之內的形勢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他們不會可能再有其他選擇,而他不允許楊恩輕易涉險。

  信王沒有異動則罷,要是起了心思將楊恩扣押下來,那他在金陵可真要算是獨木難支了。

  這時候有薛若谷走進來,稟報在他及幾名文官的監督下,全城揖捕逆亂同黨的兵馬已經準備就緒,就等諸公一聲令下,他們就能四出皇城,將逆黨還留在城內沒有來得及逃出去的同夥一網打盡。

  當然了,此時能做的也只是先查抄陳德、周元、徐靖、新津侯李知誥、臨晉侯李長風及昌國公等在金陵城裡的府邸。

  即便大家都清楚李長風、李秀兄弟二人被當了槍使,但這時候沒有人願意放棄徹底李長風、李秀及昌國公李普等人在軍中勢力的機會;而廢后李瑤到時候隨便找個地方囚禁起來,或者使其下半輩子為延佑帝守陵便好。

  沈漾正要請兩位太后下詔,拂曉時提前持詔出皇城接管主城及郭城諸要害防務的幾名都虞候將領,這時候派人趕過來稟報李知誥、周元、徐靖、周數、鐘彥虎、陳德、柴建等人的家眷早就從靜海門,與呂輕俠等逆黨會合出城了。

  這些人,要嘛是提前做好宮變失敗的準備,要嘛是呂輕俠在形勢逆轉時,第一時間派人過去進行了通知,而他們擔心事後受到血腥清洗,最終還是選擇著隨呂輕俠一起逃出金陵城。

  不管他們的初衷如何,但從他們逃出金陵城的那一刻,便與逆黨劃上了等號。

  唯有李長風、李秀、李磧等人的家眷,此時還都留在城中。

  或許是李秀授首就擒,亦或是李長風臨死都沒有屈服,他們府上的家小、家兵沒有看到他們的手書,遲疑不決,錯失及時逃出金陵城的機會。

  又或許是李遇生前治家嚴厲,令這些人即便是面臨生死大劫的考驗,猶沒有選擇叛變大楚。

  而先行出皇城的待衛親軍將領,派人趕去昌國公府時,發現昌國公李普已自刎荒園之中,只是被臨晉侯府的家兵搶在他們前一腳將屍首奪走,雙方在巷道裡遇到,還大打一場,侍衛親軍被殺死、殺傷十數人,特請令圍剿臨晉侯府。

  「某願率兵剿之!」黃慮站出來問道。

  李長風身首異處,而侍衛親軍之內出身郡王府的數十名武官也與李秀一起被拘捕,而即便臨晉侯府合併李秀、李磧以及昌國公府還有一兩百精銳家兵,但真要調侍衛親軍精銳清剿,也是須臾之間的事情。

  雖然大楚時局穩定,延佑帝百年之後,皇位也未必一定就會落到他黃家子孫的頭上,但形勢怎麼都要比現在好看,說到底黃慮心裡也是怨恨李秀昨夜為虎作倀。

  而他統領左武驤軍多受李秀制肘,甚至奪梁州的軍功,在李長風、李知誥等人的控制下,他都沒能分一杯羹,心裡怎麼可能沒有怨恨?

  再一個,這時候不將李長風、李秀盯死在叛逆同黨的柱子上,他後續要如何痛快淋漓的將郡王府的殘餘勢力從左武驤軍連根撥除掉?

  沈漾搖了搖頭,說道:「浙東郡王李遇為大楚效忠,其子即便有助紂為虐之嫌,但罪不致夷族……」

  李長風此時已身首異處,李秀已經被扣押起來,即便沈漾也想事後將李家在軍中的勢力及影響力全面清除掉,但終是不忍心殺臨晉侯府一個片甲不留。

  楊恩的態度不用說了,楊致堂、杜崇韜、周炳武等人即便想對浙東郡王府的殘餘勢力進行清算,但這時候誰也不願意直接下辣手,留下惡名。

  但問題在於,臨晉侯李長風身首異處,李普自刎身亡,侯府家兵將李普的屍首搶走,殺死殺傷侍衛親軍十數人後,又閉門反抗,此時不堅決派兵強攻清剿,他們難道會乖乖放下兵械、束手就擒?

  然而呂輕俠此時正挾持太后、「二皇子」趕去淮東,為避免金陵城裡陡生變故、再滋生什麼亂事來,他們也絕對不能容忍臨晉侯府的頑抗對峙拖延下去,必須要果斷乾脆的進行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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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世道

  眾人正深感臨晉侯府的問題棘手之時,韓道昌通稟走進來,與眾人行過禮,便走到韓道銘耳語了幾句。

  眾人都側目看過去。

  現在皇城諸門打開,雖然不是誰都能隨便走動,但在座的眾人與皇城之外通聯消息已經不再受限,卻不知道韓道昌這時候走進政事堂,有什麼事情要傳告韓道銘,又或者說近在咫尺的棠邑已經知悉宮變之事後,有什麼特殊的要求緊急告之韓道銘?

  這麼想,叫眾人禁不住提住一口氣。

  京畿渡江便是棠邑縣,而從棠邑城往東六十里外,便是揚州楊子縣城。

  即便事變發生後皇城諸門便緊閉起來,但理論上淮東與棠邑昨日半夜到凌晨左右,都應該知道京中發生了異動。

  更不要說到拂曉時靜江、海靜門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隔江站在三十餘里外的棠邑城頭,都應該能看到熊熊火光吧?

  而此時呂輕俠等人更是直接乘船往揚州方向逃去,棠邑軍怎麼會可能沒有察覺?

  當然,棠邑此時有察覺,甚至韓謙都有可能已經趕到棠邑城中坐鎮,但眾人也沒有指望棠邑能及時反應過來出兵攔截呂輕俠,兵馬的集結、調動是需要時間的,眾人此時更擔心的是,韓謙會不會這時候提什麼過份、叫眾人難以接受的要求?

  韓道銘聽韓道昌說過話後,似乎沒有看到眾人的反應,只是沉吟片晌,朝清陽行禮說道:「微臣稟太后,臨晉侯李長風秉承其父遺風,不甘受逆賊脅迫控制,於靜海門壯烈犧牲,朝廷當嘉勉其志;而李秀之前也是受逆賊矇蔽,並無心為惡,於政事堂前束手就擒,也沒有鑄成大錯……」

  眾人微微一怔,韓道銘這話,是要代表韓家及棠邑保下李遇的餘脈,不是其他什麼要求?

  與一群隨扈官員坐在政事堂角落裡等候吩咐的韓端,這時候也有些摸不清頭腦——這幾年要不是李長風、李秀、李磧等人反覆跟李知誥、呂輕俠他們勾結在一起,襄北軍這時候怎麼可能會是棠邑的威脅?

  不過,見父親走進政事堂傳話,韓端懷疑即便不是韓謙的意思,也是馮繚剛剛派人找到父親,要大伯這時候替李家求情。

  韓端坐在角落裡,黃慮卻一腦門火,質問韓道銘說道:「昌國公要不是做賊心虛,總不可能無緣無故自刎身亡吧?」

  「昌國公為何自刎自亡,又或者是不是死於賊人之手,再被偽裝成自刎的樣子,此時還不得而知,需要溧陽侯徹查,但李后乃昌國公李普之女,她站出來揭露叛賊的陰謀,是兩位太后與諸公能這麼平息宮變的關鍵,也是江陰侯有目所睹……」韓道銘侃侃說道。

  要保一些人或要殺一些人,都有無數的理由,關鍵還是要看有沒有足夠份量的人願意站出來說話。

  「韓尚書這是要?」清陽有遲疑的問道。

  「微臣覺得先將李秀等將削職為民,暫時使爾等護庇李后居於臨晉侯府,待宮變案徹底查清之後再作其他處置為好——淮東真要聽信饞言,又或者趁機作亂,太后能善待郡王府後人,天下臣民也只會稱太后有賢德能治天下……」韓道銘說道。

  「沈相、壽王,你們覺得呢?」清陽心裡也很是疑惑,看向沈漾、楊致堂問道。

  韓謙對昨日宮變早就有預料,甚至早就做好諸多部署,怎麼還會叫李知誥、周數、周元、柴建等人的家小從城中逃走?

  不過,她這時候還是極聰明的不表達自己的意見,也不直接附從韓道銘的意見,將最終的決定權交給沈漾。

  「韓尚書所言甚是,當請兩位太后聖裁。」楊恩擔心沈漾、楊致堂會拿臨晉候府立威,搶先說道。

  清陽見沈漾、楊致堂都沒有異議,又看了一眼黃娥,見黃娥這時候更聰明的不表態,她便說道:「便依韓尚書所言,暫且先將李秀等將削職為民,使其護庇李后居於臨晉侯府。而在宮變案徹查清楚之前,著侍衛親軍嚴加看守,不得再賊黨所趁!這事也麻煩韓尚書親自走一趟……」

  「微臣遵旨。」韓道銘說道。

  李秀乃是昨日宮變案的關鍵人物之一,這時候要直接將他與其他四五十名郡王府一系武官,以及廢后李瑤這麼重要的人物,都暫時放回到臨晉侯府,還確實需要有一位大臣出面負責才行。

  …………

  …………

  長信宮及明成宮太后璽印,還沒有辦法立刻篆刻出來,但皇帝璽印是現成,召制詔草擬詔書,用皇帝璽印及尚書省大印,韓道銘便帶著一隊侍衛,將李秀等一干人從台獄提出來。

  這時候皇城之內的局勢大體平穩下來,杜崇韜與郭亮、張瀚對左右武翊軍的中下層武官,連夜進行了梳理。

  左武驤軍直接參與宮變逃出靜海門的也僅有一小部分,甚至鐘彥虎都沒有控制其部三千精銳參與叛變,更多的人是慌亂間盲從。

  除了從靜海門叛逃出去的,其他左武驤軍兵卒,包括李秀所部,此時都移到西城郭的一處兵營集結。

  這些兵卒目前連主城都不能進,等著黃慮過來直接率領他們移駐池州。

  黃家及江東世族除了黃化、陳凡等人外,在金陵城內不是沒有重要人物,比如黃化的族弟黃惠祥便是戶部侍郎。

  不過,黃惠祥宮變發生之時,他人不在外廷守值;而宮變發生之後,他與陳景舟等人即便也算是院司高級官員,但沒有進入參政大臣之列,也沒能臨時進入皇城參與決策。

  黃惠祥還是等宮變基本平息後,與陳景舟等其他朝臣一起被召入尚書省,但這時候大局已定。

  好在明成宮、長信宮兩宮太后並尊,黃慮率左武驤軍移駐池州的結果,並非他們所不能接受。

  韓道昌繼續留在尚書省,盯著皇城內的動靜。

  韓端在皇城耗了一天一夜,沒使上什麼勁,整個人卻亢奮異常,這時候也沒有什麼事可做,便侍候跟在伯父韓道銘的身邊,著張瀚手下一名營指揮帶一隊侍衛親軍,押送李秀及李瑤等人趕往臨晉侯府,同時將李長風的屍身也捎上。

  臨晉侯府與昌國公府相距不遠,街頭巷尾的樣子,因此李普自刎荒宅,老僕趕去臨晉侯府報信,李普的屍首才被侯府家兵趕在巡城兵馬之前搶先一步奪走。

  在臨時拘押嫌犯的台獄就給李秀宣讀過詔書,趕到臨晉侯府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韓道銘直接出示令詔,下令臨晉侯府圍得水洩不通的兵將都撤出去,換侍衛親軍都督府指定的營校率領他身後這隊將卒,負責看守臨晉侯府前後宅門,暫時將李秀及臨晉侯府的男女老少都軟禁起來。

  韓道銘在臨晉侯府門下,抬頭看著朱色大門之上的扁額。

  這也是李遇當年在金陵得天祐帝所賜的宅子,但李遇戎馬一生,交卸兵權後就退隱洪州,都沒有住進住這處宅子,卻是李長風入京後延佑帝再將這處宅子相賜,彷彿宿命一般。

  韓道銘這時候示意人給李秀鬆綁,說道:「小李侯爺,除了臨晉侯拚死保住郡王府的清白外,我等也是念及郡王府的舊情,才沒有將事情做絕。侯府之內,可以留一些刀兵守衛防賊,但重甲、硬弓還是都交出來,韓某才能對諸公有個交待,還要請小李侯爺見諒啊。另外,倘若沒有長信宮的懿旨,侯府也不得有人擅自闖出,而臨晉侯及昌國公殯喪之事,如需韓家幫忙,小李侯爺讓守值的將卒到我府上通稟一聲就是……」

  「李秀曉得。」李秀看著往外撤出的人馬正將幾架床子弩一起拖走,再看長兄李長風的屍首草草用一張破蓆子包裹著,備受打擊的他,失魂落魄的朝韓道銘揖禮說道。

  李秀與李瑤進入宅中,侯府裡的家兵護衛很快將一百具重甲及一百多張強弓、硬弩交出,這時候太陽才升上樹梢頭。

  韓道銘在十數護兵的侍衛下,還得趕回尚書省去。

  「張平、姜獲二人,真是不識抬舉,差點就壞了咱家的大計!」左右沒有外人,韓端這時候再也忍不住的跟大伯韓道銘抱怨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他們能護庇李后出現,便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了,焉能有更多的強求?」韓道銘悠悠說道。

  這些年的磨難、波折,韓道銘心間的頑固,已被消磨太多;昨夜的驚心動魄,對他的觸動更大;甚至宮變之初,他還奢想著能直接取而代之,但這時候細想未必真有比眼下更好的選擇了。

  而再細想要沒有當初的果斷,韓家與棠邑倘若還是繼續維持割裂,那韓家被捲入昨夜的喋血宮變,能不能像臨晉侯府這麼幸運,真就難說了。

  如此一想,拋開棠邑的利益不提,韓道銘卻有些佩服張平、姜獲激流勇退的勇氣跟決心。

  韓端還理解不了大伯韓道銘的心境,但大伯都如此說了,他也不在張平、姜獲兩人身上糾纏,又疑惑的問道:「馮繚、郭卻怎麼就放李知誥、周數、柴建等人的家小逃出城去?」

  他當然早知道馮繚、郭卻兩人就在城中,只是夜裡不清楚他們甚至都潛入皇城,就在他們身側罷了。

  韓端認為馮繚、郭卻決意攔截李知誥、周數、柴建等人的家小,絕不可能讓這些人順利逃出去——為應付最惡劣的局面出現,棠邑在金陵暗藏的武備雖然談不上多強,但也足以支撐等到第三鎮師前鋒兵馬抵達金陵城下。

  馮繚剛才派人找過來傳信,要他們在尚書省能幫郡王府說話,避免李家血濺百步,這或許是秉承韓謙的意思,但韓端有些不明白馮繚、郭卻為何對李知誥、周數、柴建等人的家小放開一馬,難道不擔心李知誥他們更肆無忌憚的聯合淮東反叛嗎?

  「將李知誥、周數、柴建等人的家小扣押下來,他們就會乖乖交出兵權,將自己關進囚車,讓人押送到金陵聽候處置嗎?」韓道銘嘆了一口氣,忍不住有些心慈手軟的說道,「李知誥、周數、柴建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殺其家小又有何益?」

  「那呂輕俠去淮東,襄北、淮東兩邊倘若一同舉事,要如何處置?」韓端問道。

  「韓謙應該會派人在鰲山島以東攔截呂輕俠一行人……」韓道銘說道。

  「以放他們去襄北為條件,換他們不去淮東挑事?」韓端問道。

  韓道銘點點頭,說道:「這麼一來,棠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完成對河淮出兵的準備。」

  「李知誥、周數、柴建等人據襄北叛亂,這事要如何解決,他們會不會進攻關中,或聯合趙孟吉、王孝先謀蜀?」韓端問道。

  「李知誥看似坐擁五萬精銳,但最終能攏得住多少,還是未定呢。而他們即便一定會據襄北叛亂,糧秣、人心都是他們首先要解決的難題。到時候朝廷也會調張蟓、黃慮等部兵馬進剿之,他們短時間內難以對淮西造成多大的威脅,倉促間進攻關中或謀蜀,更是取死之道!」韓道銘說道。

  要是單純比拚兵馬規模,棠邑軍當年在壽州軍的兵鋒之前,根本就沒有立足的機會,但最終壽州軍被打得跟狗似的,戰爭或者說克敵致勝的因素,遠遠不是計算或對比兵馬規模就足夠了。

  趙孟吉、王孝先看似在秦鳳擁有七萬大軍,但秦鳳等州地廣人稀,所能籌措的糧食,只勉強能供七萬將卒裹腹,這就直接限制這支大軍的機動或運動作戰的能力。

  而時間拖了逾一年之久,趙孟吉、王孝先所部的人心、士氣、體力上的消耗都是極大,糧草一直緊缺,與秦鳳等州的地方民眾矛盾必然極深,這時候已沒有能力獨自橫穿數百里之遙的陰平險道反撲蜀地。

  在宮變之前,他們倘若聯合李知誥,還可以從李知誥這邊獲得必要的糧草物資補給,恢復一定的戰鬥力,或許能聯手對王邕造成極大的威脅。

  而此時李知誥所部的補給也隨會被掐斷,軍心即將陷入一片混亂,能不能守住根基之地襄北還是兩說。

  再說王邕目前控制蜀地,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而雍州、華州的梁軍目前已經陷入王元逵、田衛業的切割、包圍之中,短時間內李知誥、趙孟吉、王孝先他們想插手,也插不進去。

  這些情況,在馮繚、郭卻這次潛伏金陵後,他們都詳細推演分析,這也是宮變時死保金陵大局的關鍵,即便是擁立三皇子楊曄,也是棠邑能接受的結果——也只有這樣,在入冬之前他們才不擔心西翼會有大的威脅。

  而後續的局勢發展,關鍵還是要看棠邑軍能不能在入冬之前在陳宋等州取得一定的戰果,以及梁帝朱裕能不能在入冬之前成功奪取整個河洛地區。

  要不然的話,河淮局勢確實還是一點都不容樂觀。

  韓端之前沒有參與密議,韓道銘這時候耐著性子跟自己的親侄子韓端解釋。

  當然了,韓端能聽進去多少他也不是特別在意,畢竟在日益強大、體系日益完備的棠邑面前,連韓府已經有些微不足道了;而韓端倘若不能成器,韓家還有成蒙、建吉、維閻、致庸他們撐著。

  …………

  …………

  初升的驕陽,照在渾濁浩蕩的江水之上,隨著距離的拉近,水天之間的數點帆影化作五艘巨艦在朝陽之下熠熠生輝,居首巨艦豎起五根巨桅。

  目前僅有東湖造船場能造五桅巨艦,而目前所造的兩艘五桅巨艦都編入棠邑水軍序列,那眼前浮水而來的攔江戰船歸屬何方還不夠明顯嗎?

  姚惜水白皙的臉猙獰的抽搐了一下。

  這時候遠遠看到一艘小艇,從巨艦之側放下來,划槳而來。

  「呂宮使、姚姑娘,好久不見啊,可容故人登船一敘別情啊……」

  一炷香後,馮翊站在小艇之上,抑著頭拱手問道,相比較小艇,織造局的千石官船還是相當龐大的。

  「韓謙既然早就將我們算計在內,這時候怎麼就沒膽敢過來相見?」姚惜水嘴角抽搐著問道。

  「姚姑娘真想見韓謙啊,那恐怕是只能等我棠邑水軍將你們這十幾艘破船打沉,然後將姚姑娘五花大綁起來,才能見到韓謙啊,」馮翊笑著說道,「呂宮使、姚姑娘,要是不想見故人,那請馮翊打擾了。」

  呂輕俠示意左右放下繩梯,接馮翊上船來,盯著他看,說道:「馮大人,真是好大的膽子;又或者韓謙真就完全不擔心你會死在我們的手裡。」

  「我當然擔心呂宮使狗急跳牆啊,但呂宮使你這挑撥離間的話說得有點不上檔次啊——我這個人嘛,在棠邑文不能治政、武不能治軍,要不想被人瞧輕了,也只能眼前說服呂宮使回頭的奇功能搏啊。」馮翊嘿然一笑,對呂輕俠的挑撥離間毫不在意,他這時候又朝陳德、周元、安吉祥、鐘彥虎、春十三娘等人拱手說道,「諸位大人好久未見啊,有沒有誰願意到東湖做客的啊?常言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諸位隨呂宮使去襄北,也是死路一條,但要是願去東湖做客,馮某其他不能保證,也能保證諸位這輩子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性命無憂啊。」

  陳德、安吉祥臉皮子抽搐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沒有吭聲。

  馮翊如此赤裸裸的挑拔提間,呂輕俠也渾不在意,只是問道:「我們回頭,真能安然通過裕溪河口嗎?」

  「呂宮使應該早就想到一切都落入我們的計中,呂宮使你想以我們的周密安排,李知誥、周數、周元、柴建等人家小能安然逃出金陵城,還覺得我們的誠意還不夠嗎?」

  馮翊哂然笑道,

  「當然了,棠邑大多數將吏還是主張將你們打沉餵魚蝦的,但韓謙急於出兵河淮打蒙兀人一個屎尿齊出,只能延後再挑個日子跟你們有仇算仇、有怨算怨了;再者韓謙也無意禍及妻兒——想必呂宮使這時候不會還樂意看到蒙兀人漁翁得利吧?對了,還有一個人,呂宮使得讓我帶走,要不然趙無忌那個小子執意要殺你們,韓謙都未必能勸得了啊……」

  「趙無忌嗎?」呂輕俠閉目想了一會兒,才重新睜開眼跟姚惜水說道,「將非影帶上來交給馮大人帶走吧……」

  姚惜水眼皮子跳了兩跳,最後還是失魂落魄的示意讓人將葉非影從底艙帶上來。

  葉非影卻沒有受到什麼折磨,又或者姚惜水急於逃命,還沒有來得及對她用刑,只是將她的雙臂打脫臼後捆綁起來。

  呂輕俠讓人將葉非影脫臼的雙臂接好,姚惜水猶是不甘心,臉容猙獰的質問道:「怎麼會是你?難道你不知道你哥當年慘死,即便不是韓謙下的手,也是韓謙教唆楊元溥所為!我這些年待你如姊妹,手把手教你一切,卻不想將一條毒蛇養在身邊,而這些年都不知道被你暗中咬了多少口……」

  「姚姑娘息怒,其實我們從頭到尾都沒能成功策反非影姑娘,而要不是非影最後關頭救下李后一命,姚姑娘真以為亂作一團的侍衛親軍,真能在三萬精銳棠邑軍進攻下,支撐到淮東兵馬或襄北軍渡江嗎?」馮翊哂然笑道,「在這裡也不妨告訴呂宮使、姚姑娘,棠邑的底線在那裡。倘若姚姑娘、呂宮使你們計謀得逞,也只是暫時成功擁立二皇子登基繼位,但棠邑這次不會再跟你們妥協。三萬精銳必會將在兩天時間全面渡過長江進攻京畿,將你們這些亂黨殺一個片甲不留,然後將金陵交給沈漾、楊致堂他們處置,再出兵北伐!呂宮使不會到這時候還以為拿一個身世真假不知的二皇子,真就有資格跟棠邑交易吧?當然說這些,呂宮使未必真能明白啊。」

  被馮翊如此教訓,呂輕俠臉皮子跳了一跳,沒有吭聲;姚惜水猶是虎視耿耿的盯著葉非影,她不理會馮翊的胡說八道,只是怎麼都無法釋懷卻是葉非影致她們功虧一簣!

  又恰恰是葉非影負責長陽院刺殺一事,她們完全沒有料到那個環節會出問題,以致李瑤在尚書省現身時,局勢瞬息間逆轉過去,她們除了挾持太后、陳德、李長風等人倉皇逃往靜江、靜海門,別無他策。

  這叫她如何不恨?

  「當年小姐派人找上我之前,趙無忌先出城追上我與爺爺,塞給我與爺兩塊餅,說世道如虎,人命如蟻,要我跟爺爺去投桃塢集軍府或能避免流離苦命,莫要再糾纏於我哥的命案了,卻也沒有想到小姐後來又著人來尋我跟爺爺,」

  葉非影握著被勒得經腫的手腕,如哭如訴的說道,

  「這些年,我並沒有出賣過小姐與夫人,也一直恨我哥死得太冤,恨老天待我跟爺爺太不公。當初在茅山、在廣德,趙無忌暗中找我說話,我也沒有理會他,但我忍不住還是會想,大楚真要被夫人與小姐搞得四分五裂,這如狼似虎的世道到底要吞噬多少如蟻人命才夠會滿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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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3 18:26: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九十二章 削藩

  聽了葉非影這話,姚惜水心頭彷彿被紮了一根毒刺,直覺眼前一陣陣發黑,哪裡能想到她這些年苦心栽培,竟然抵不過韓謙十多年前兩塊破餅跟一句「世道如虎、人命如蟻」的鬼話?

  哪裡能想她那麼早就輸得一敗塗地?

  「姚姑娘是不是敗得心服口服?」馮翊嘿然問道。

  姚惜水嘴角抽搐,恨不得撥劍將馮翊這破嘴狗賊以及葉非影這賤婢剁成肉渣子。

  見姚惜水都快氣瘋的樣子,馮翊也不敢再刺激她,示意葉非影先登小艇,催促她說道:「你的無忌哥哥大艦等著你,咱們再拖延下去,他要是誤以為呂宮使、姚姑娘不放人,下令進攻那就糟糕了……」

  馮翊又朝呂輕俠拱拱手,說道,「有句話可能呂宮使不愛聽,但韓謙既然吩咐了,我還得要說一句,呂宮使去襄北怎麼折騰,棠邑都可以掙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你們打出腦汁來,棠邑都能坐收漁翁之利,但與異族勾結這事,還要勸呂宮使莫要做,到時候不要怨棠邑親自下場收拾你們……」

  「馮大人不想將『二皇子」帶走?」呂輕俠咬著牙問道。

  「乳臭未乾的小兒,誰會在意?也許只有呂宮使視之為籌碼吧!盡請帶走吧,養得白白胖胖的,不要隨便殺了,說不定以後還能拿他跟棠邑換一條命呢。」馮翊哂然一笑,揮了揮手,瀟灑之極的抓住繩梯,跳上小艇,就是落地有些不穩,差點摔一跤。

  看著小艇往遠處的巨艦船隊而去,看著巨艦之上床子弩在烈陽閃爍的寒光,呂輕俠在這一刻彷彿蒼老了二三十歲,說道:「去郢州……」

  「韓謙真會放我們過裕溪河口?」周元雖然沒有阻止呂輕俠交出葉非影,但這一刻猶是擔心韓謙會不會真放他們一條活路。

  一定要闖,他寧可繼續往東闖,畢竟棠邑水軍在下游攔截的船隊之後,北岸便是揚州的揚子縣,南岸則是右龍武軍駐守的潤州丹徒縣,棠邑水軍戰力再強,也不可能將他們十數艘船都攔截住。

  而從棠邑城往西到舒州東,長江有近四百里水道都在棠邑水軍的控制。

  要是韓謙僅僅是詐他們掉頭,他們十數艘戰船、兩三千人馬,周元再自信也不敢奢望能闖過棠邑水軍四百里的水道封鎖。

  是繼續往東衝破攔截,還是掉頭寄望韓謙大發慈悲、放他們一條活路?

  「他應該會吧?」呂輕俠悵然說道,「倘若韓謙執意出兵河淮,視蒙兀為大敵,那我們今日皆葬身江底,對他就沒有好處……」

  …………

  …………

  回到大艦之上,馮翊才摁著胸口喘著氣叫苦道:「媽媽呀,真是嚇死老子了,呂輕俠這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我真怕她按捺不住,將老子剁成肉餡喂狗啊。」

  韓謙從轉帆掉頭的織造局官船收回視線,笑罵道:「我處處給呂輕俠留一線生機,就是防她狗急跳牆,避免將局面搞得難以收拾,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再說呂輕俠逃得如此狼狽,船上都未必帶了條狗,剁了你也只能喂蝦鱉!」

  「你這個沒良心的!不過,現在放她們挾持太后、『二皇子』逃往襄北,淮東應該沒有任何藉口躁動了吧……」馮翊說道。

  「沒有王文謙相助,淮東到這時候都沒有覺察出金陵城裡的異常吧?要不然的話,這局勢還真未必能這麼順利的平熄下來啊,不知道到最後會殺到哪一步啊!」郭榮萬千感慨道。

  雖然軍情參謀司昨夜花了大力氣,封鎖金陵與揚州之間的水陸通道,但揚州距離京畿太近了,直到確認現在淮東對金陵城內所發生的驚天波瀾都還沒有察覺,大家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說實話,韓謙事前也更擔心還是淮東異動。

  擁立信王楊元演看似沈漾等一干人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畢竟延佑帝一系的老臣都有可能會被踢到一旁去,但從更深層次去想,信王楊元演卻並非是江東、江西、湖南世家宗族不能接受的選擇。

  淮東目前僅維持四萬多常備兵馬,但只要江東、江西、湖南世家宗族媾和到一起,短時間內能擴編十一二萬精銳兵馬,軍事潛力不比棠邑差太多。

  避免金陵亂作一團、屍橫滿城以及攔截呂輕俠宮變失敗後逃往淮東唆使信王楊元演起事,都是韓謙事前重點防備之事。

  現在釘死呂輕俠「勾結蒙兀刺客殺死延佑帝、挾持太后、二皇子逃往襄北」的罪名,信王楊元演心裡有再多的怨恨、躁動,也只能接受金陵已立新帝的事實。

  楊元演這時候還想異動,不僅外部得不到任何的支持,淮東內部也不會再有人支持他冒險。

  「你代我去金陵處置後續事宜,換馮繚跟郭卻他們回東湖。而至於有人問及棠邑戰艦為何能趕在此時攔截逆黨,迫使逆黨往西逃竄,你便跟沈漾他們說,昨日皇城天色未暮便諸門緊閉、兵將調動,子夜又深宮大火不絕,我恰好人在棠邑,清晨看到有官船東逃,倉促調水軍戰船追趕,卻叫賊逆西逃,還要請朝堂諸公恕罪了……」韓謙跟馮翊說道。

  「他們不恕罪又能如何?」馮翊嘿然笑著說道。

  韓謙沒有理會馮翊,這才跟葉非影說道:「葉姑娘……以後是不是要喚你本名趙清影?」

  雖說韓謙將馮繚、郭卻二人派去金陵坐鎮,但他事前並沒有把握能說服葉非影,他真正為應對宮變準備的後招,除雲朴子、秦問等人盯住皇城內廷的一舉一動外,主要還是於金陵逆亂之後,左廣德軍拆散後編入侍衛親軍之中的赤山軍老卒,有相當一部分基層武官這幾年暗中加入赤山會。

  當然,要不是葉非影關鍵時終是沒能忍心下手殺李瑤,宮變可能會更血腥,更不受控制。

  「非影無虧於心,往後還要以非影之名示人。」葉非影說道。

  「那也好,你隨我們先去棠邑吧?」韓謙笑問道。

  「趙無忌他人呢?」葉非影登船後並未看到趙無忌的身影,悵然問道。

  「金陵事畢,趙無忌便要率第三鎮師主力北上進攻譙州,他此時留在巢州整備戰事脫不開身,不像我們能抽身在長江之上閒逛,」韓謙說道,「你要是急著見趙無忌,我安排你登岸騎快馬趕去巢州。」

  船速再快,都不及騎快馬走馳道趕路。

  葉非影揖身行了一禮,這一刻無疑還是想迫不及待的見到趙無忌。

  韓謙笑了笑,示意林宗靖安排小艇、護衛送她直接登岸騎快馬趕往巢州,他們還是要趕去棠邑城。

  棠邑城跟金陵城隔江相望,韓謙還是要在棠邑城坐鎮幾天,直到確認新帝登基之事為各方接受,至少長江以南不會再掀起什麼波瀾,他才能真正脫身北上督戰。

  …………

  …………

  韓謙坐船進入棠邑城,馮翊經過一番折騰,先進金陵城跟他哥馮繚、郭卻見上面,之後又以棠邑制置府進奏使的身份正式進宮,拜見新帝、兩宮太后及沈漾、楊致堂、楊恩等人。

  呂輕俠等叛黨挾持太后、二皇子往淮東逃竄,於鰲山島附近水域為棠邑水軍攔截後往西逃竄——右龍武軍雖然在鰲山島有駐軍,沒有通傳令訊,都沒能反應過來——之後棠邑水軍上百艘戰船從巢湖、滁河水道駛出,封鎖長江水道等一系列以及韓謙臨時進駐棠邑城,並使棠邑水軍戰船往金陵城北側、棠邑附近的長江水面集結等動靜,也鑿實叫皇城之內的將吏,心臟懸在嗓子眼好一陣子。

  馮翊攜立韓謙的奏摺過來,明確表示棠邑遵從諸大臣的協商意見,接受擁立大皇子楊彬登基繼位的結果,整件事算是徹底的塵埃落定。

  這時候傳位、尊太后、治喪、討逆等詔也是依次頒傳下來,遣使四出皇城張貼皇榜詔告天下,並頒傳京畿及諸州縣。

  整個金陵城內的普通民眾,惶惶不安了一天一夜——昨日黃昏未至便皇城諸門四閉、從長陽院起到深夜十數處火頭一度使皇城火光映天、皇宮北面的靜江、靜海兩門廝殺聲傳蕩許久,城中民戶不可能安心,卻到這時候才真正確認大楚又徹底變天了。

  這一次變故掀起太快、又結束太早,一切都主要發生在皇城之內,甚至皇城之內也只是燒燬幾座宮殿、幾處衙司。

  雖說這場混亂中還有上千名將卒、宮侍死於非命中,但跟八九年前持續一年有餘、數十萬軍民死於非命的金陵逆亂相比起來,這場風波又真是小得就跟江面上不起眼的浪花一般,甚至都沒有掀起什麼波瀾就破碎掉了。

  這時候派往楚州報喪傳旨的欽差信使,也才正式登上官船沿江而下……

  …………

  …………

  當然,在欽差御使攜旨出發趕往楚州之前,壽王楊致堂的私人信使張憲趕在入夜之前抵到楚州,詳細跟信王楊元演稟報喋血宮變的詳細過程。

  之所以這麼做,並非楊致堂跟信王楊元演有過命的交情,也不是說楊致堂要在這時候跟信王楊元演搞什麼勾結。

  這還是政事堂諸公協商過的一致決定。

  說到底就是叫信王楊元演提前有個心理準備,不至於等朝廷宣旨御使正式到楚州後,鬧出一場信王暴躁如雷、擅殺朝廷御使、撕毀聖旨的鬧劇來,叫大家臉面都不好看。

  真要是那樣,朝廷到底是要追究淮東抗旨不遵、擅殺欽差的大罪呢,還是忍下這口氣,派人再去勸淮東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滋生是非?

  有時候提前與通聲氣,對雙方的面子還是極有必要的。

  「你們一個個狗眼都瞎了嗎,養著你們這些沒用的傢伙都是吃屎的嗎?」

  待將壽王楊致堂的信使張憲送出大殿,楊元演便怒不可遏的抓起檀案上的茶盅,便朝站在大殿之上陪同張憲一起緊急趕到楚州的揚州刺史趙臻身上砸過去,大聲咆哮著,虎目怒睜,想要將趙臻生生的活剝了。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趙臻也是老將,身在揚州,竟然對金陵城內近在咫尺發生這麼大的變故,竟然毫無察覺!

  他們竟然還是等到楊致堂派人過來,才知道登基八年、年輕力壯的延佑帝已經被呂輕俠勾結蒙兀刺客刺殺身故。

  他們竟然到這時候才知道太后王嬋兒、陳德等人被呂輕俠挾持著溯江西逃!

  而實際上呂輕俠所乘的織造局官船隊,距離邗江口一度不到十五六里,最終卻還是被棠邑的戰船逼迫著往西逃竄。

  他們竟然到這時候才知道沈漾等諸參政大臣,已經跟棠邑取得共識,決議擁立大皇子楊彬為帝,並尊長信宮、明成宮兩太后聽政!

  他們竟然到這時才知道從頭到尾都沒有淮東什麼事。

  要是他們能在昨天夜裡察覺到金陵有發生宮變的可能,即便他這時候沒有爭帝位的心思,但淮東也絕不可能一無所得!

  其他的不說,即便是將朝堂原先撥給襄北軍、每年折合錢糧逾兩百萬緡的軍資,爭取過來,淮東往後的日子就絕對好要過許多,就能將常備兵馬維持在六到八萬人之間,從而無懼棠邑的強勢。

  現在可好,朝廷即便將節約下的軍資,在諸軍、諸藩鎮之間重新分配,也絕對輪不到淮東拿大頭。

  朝廷可能要徵調張蟓所部荊州軍(右武衛軍)以及黃慮的左武驤軍討伐襄北,國帑但凡有餘,必然第一時間增強這兩部。

  其次喋血宮變,釘死是呂輕俠勾結蒙兀刺客逆行倒施,那朝廷必然接下來還要支持棠邑軍北上河淮參戰。

  也就是說,除非淮東也出兵渡江北攻徐泗,才有可能從中分得一杯羹。

  要不然,連屁都吃不到嘴。

  淮東要是不認,又有什麼辦法?沈漾等人已經達成共識,右龍武軍在揚州對面的潤州已經提高警戒,棠邑往東翼集結數十艘戰船,他們即便想動,卻連一個能說服淮東將卒的藉口都沒有。

  楊元演的心肺都快氣炸了,沒想必趙臻在相距金陵僅咫尺的揚州竟然絲毫無察。

  趙臻硬挺挺的站在那裡,任堪滿熱茶的茶盅砸到身上然後滾落在地碎成兩瓣。

  趙臻有他的苦衷。

  叫他治軍或率領兵馬衝鋒陷陣,他不會皺一下眉頭,但他軍政一肩挑,這段時間已經叫他疲憊之極。

  入夏以來,洪澤浦大水瀰漫,揚州境內也是每一個縣都嚴重積澇成災,十數萬災民湧入揚州嗷嗷待哺,世家宗族控制的商賈又囤積居奇,搞得揚州米價比年初騰貴數倍。

  宮變前夜,白沙河潰堤,白沙河東岸上萬民眾為大水所困。

  揚州城拿不出米糧賑災,前日高郵數千流民聚集圍攻境內囤糧的莊院,而這已經是揚州境內入夏之後鬧出的第四起民亂了。

  這種情形下,他要怎麼兼顧隨時盯著金陵的風吹草動。

  再說,王文謙、殷鵬離開揚州之後,諜傳之事也是由楚州這邊直接掌控,消息為什麼沒有及時傳出來,趙臻他還想問一問楚州這邊。

  當然,信王在氣頭上,而王文謙、殷鵬也在大殿裡正襟危立,趙臻只能極力平靜自己的心情,不去爭辯什麼。

  待楊元演發洩過心頭的怨怒後,阮延瞥了對面如老僧坐在案後的王文謙一眼,沉吟著說道:「呂輕俠勾結發動宮變,入夜之前多半是慈壽宮的人手封鎖消息,使我們的眼線不能出金陵城。不過,從昌國公之女現身之後,皇城之內形勢便不在呂輕俠的控制之中,這時候我們的眼線還不能出城傳遞消息,這背後多半是棠邑搞的鬼……」

  棠邑與金陵隔江相望,棠邑以東便是揚州境內,前朝後期新置的揚子縣以及他們為加強沿江防禦、緊挨長江北岸丘山新修的迎鑾塞,距離金陵城東華門外的長春宮,直接距離甚至都不到三十里。

  阮延並不想像信王那般,無謂的斥責趙臻的後知後覺,靜下心來想,實是他們目前的諜傳體系太過粗陋,信道容易被切斷,而昨夜信道被切斷,目前看來更可能是棠邑做了手腳。

  而倘若是如此,就意味著棠邑這些年在京畿潛伏的人手不少,並且在宮變發生之初就第一時間決定,千方百計的拖延淮東知悉宮變的時間,以便棠邑能從宮變之中謀奪更多的利益——很顯然,淮東被鼓在鼓裡,棠邑又第一時間將水步軍集結到京畿北岸,不管誰是宮變最後的勝利者,都會先擇安撫好棠邑,或者儘可能滿足棠邑的胃口。

  楊元演發洩過不可遏制的怨怒之後,氣呼呼的坐下來,聽阮延說這些話,看向王文謙,問道:「事情果真如國相所言?」

  「國相知微識著,棠邑急於攻略河道,確有可能使人封鎖信道,使淮東不得消息。而在皇城之中,不管最後誰能勝出,只要能使淮東無法參與其中,棠邑都將得大利……」王文謙不動聲色的說道。

  「這便是韓謙打的如意算盤?」楊元演漸漸冷靜下來,而越往深裡想,眉頭皺得越緊,問道,「不過,韓謙搞赤山軍時,我聽你說過這個雲朴子當時就在茅山修道,現在又恰好是雲朴子及時帶著長信宮那位及大皇子逃往尚書省,他有沒有可能早就被韓謙收買過去,實是棠邑的暗樁一直潛伏在皇城之中?」

  「殿下洞察,聽殿下這麼說,還真有這個可能,沈漾使兩宮並尊,也或許是有這個擔憂吧!」王文謙說道。

  楊元演問阮延、王文謙,「孤當如何破這個局?」

  阮延瞥了王文謙一眼,說道:「殿下當與朝廷和解……」

  「怎麼和解,總不可能叫孤自削王爵吧?」楊元演又憤恨不平的問道。

  「沈漾、楊致堂等人身在局中,但他們最終還是堅持長信宮、明成宮兩太后並尊,可見他們心裡還是防備長信宮有可能徹底跟韓家及棠邑勾結到一起,使朝廷脫離群臣的掌控,」王文謙硬著頭皮接著阮延的話題,往深裡說道,「延佑帝遇刺新亡,新帝不過是呱呱幼兒,殿下也無需擔憂新帝會對殿下不利,這時候殿下能主動與朝廷和解,便與壽王、溧陽侯一樣有庇護楊氏宗室的誠意,想信沈漾等人,放下對殿下的戒備……」

  「……國相,到底要孤怎麼做?你將話說透,不要再遮遮掩掩,孤不是那種聽不進良言的昏王。」楊元演說道。

  「殿下應自請削藩。」阮延不想讓功勞都叫王文謙搶走,這時候搶著說道。

  「……」楊元演額頭青筋跳了一跳,終是按捺住心頭的惱怒,看著王文謙,問道,「國相所言,是否有道理?」

  王文謙說道:「陛下在世時,對殿下戒心極深,則令朝堂對淮東百般戒備;殿下當時要防備延佑帝有手足相殘之念,也不可能自請削藩,放棄對朝廷的戒備——淮東與朝廷相疑,才使棠邑坐收漁翁之利。誠如國相所言,陛下遇刺新亡,殿下要是能去掉淮東與朝廷的相疑之勢,棠邑則再難坐收漁翁之利……」

  「話是這麼說……」楊元演獨掌淮東經年,道理說得通,但決定又怎麼容易輕下?

  王文謙硬著頭皮,繼續說道:「以今年之災情,淮東怕是相當長的時間裡錢糧都難以自給自足,而將揚泰楚三州治權,還歸朝廷,往後淮東兵馬自當是由朝廷出錢糧養之,對殿下實質上並無大害。而唯有如此,沈漾、楊致堂、楊恩等人才會真正消除對殿下的戒心,視殿下為朝廷之藩屏、視殿下為楊氏宗室之藩屏。這時候殿下才有機會遣兵共伐襄北叛亂,不至於使襄北落入棠邑之手。而之後宮禁之中再生變故,沈漾等人才有可能會想到殿下,而非將淮東隔絕在外,倉促間被棠邑牽著鼻子決定一切啊。殿下甚至可以奏請立三皇子楊曄為皇太弟,除了此舉能拉攏黃家及江東世族外,等沈漾諸人回過味來,也必會贊同殿下的奏請。新帝年幼無子,冊立皇太弟即為大楚儲君,移居東宮——這時候在宮禁之中,才能真正形成長信宮與明成宮並立的局面。」

  「你們先退下吧,讓孤好好想想……」楊元演說道。

  阮延、王文謙以及趙臻、殷鵬諸人站起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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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三章 解套

  悶熱的長街之上,夜色暗沉,殷鵬騎著馬,並行王文謙所坐的車旁,忍不住發牢騷道:

  「大人剛才在大殿之上,怎麼還這麼多話啊;這要是叫棠邑那邊知曉了,還不是叫小姐難做人?」

  「淮東削藩已經是必然之舉,阮延都認識到這點,殿下他只是心有不甘而已;而我今日要是再不說話,叫阮延那老賊擠兌著,將殿下的怨氣都引到我身上,那就更不妙了。」王文謙哂然笑道。

  殷鵬想想也是,即便是要棠邑考慮,但怎麼也得先保全他們自己才是,心想韓謙與小姐能應該能理解他們的處境,而細想張憲過來後所說的諸多宮變細節,說道:「棠邑那邊的反應速度真是快,即便我們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至少短時間內對棠邑的影響不會特別大。有隱患那也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還以為呂輕俠發動宮變在先,棠邑這些年在金陵潛伏的人手應變在後?」王文謙一笑,問道。

  「不是這麼一回事?」殷鵬震驚的問道,「大人以為是小姐與韓謙那邊早有預謀?」

  「呂輕俠發動宮變,皇城之內一片混亂,九門守衛相互戒備,棠邑這些年得在京畿潛伏多少人手,又得是什麼人坐鎮,才能將主動權從呂輕俠及王嬋兒手裡搶過去?」王文謙搖了搖頭,說道,「韓謙請立侯世子之時,便就在等著這一場宮變,主動權實際一直都在韓謙的掌控之中啊!」

  「……」殷鵬難以置信的問道:「怎麼可能?韓謙立庭夫人之子為侯世子,這與呂輕俠沒有什麼直接牽涉,呂輕俠發動宮變,應該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才是啊……」

  「所有人都覺得意外,是因為想不透呂輕俠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出手,但你想想呂輕俠發動宮變成功,會造成怎樣的局面?其他暫時不說,韓謙出兵河淮之事是不是徹底就黃了?」王文謙問道。

  殷鵬抓住韁繩,信馬由韁的陷入沉思。

  王文謙說道:「你想想看,此時,誰最懼棠邑軍精銳北上?」

  「照理來說,徐明珍最懼棠邑軍北上,畢竟棠邑軍北上,第一便是要打徐明珍。而韓謙要是不打徐明珍,河淮始終是滯局,」殷鵬說道,「但徐明珍應該沒有能力影響到呂輕俠?」

  王文謙說道:「除徐明珍之外,真正畏懼棠邑此時全面介入河淮戰事的,實際上蒙兀人。畢竟棠邑軍此時北上,還是有可能破壞掉他們徹底消滅梁帝朱裕的計畫,令梁軍緩過氣來。雖然還有很多的事情,我們並不清楚,但就眼前的形勢看,唯有投附蒙兀的神陵司及北逃士族才有能力及手段,令呂輕俠如此倉促、反常的發動宮變。而此前周元、姚惜水到楚州,明裡暗裡,不就是想慫恿淮東跟他們一起拖住棠邑的後腿嗎?韓謙之前確切也是陷入急於出兵河淮卻不能無視身後之憂的困境之中,而到這一刻,你想想看,是不是形勢完全有利於韓謙出兵河淮了?而放呂輕俠她們從水路西逃,韓謙也應該不想看到李知誥、柴建他們無路可走,最後只能狗急跳牆的去投蒙兀人。要不然的話,難不成韓謙只想到要從下游攔截呂輕俠,卻沒有想到從上游攔截?」

  「……」殷鵬愣怔了半晌無語。

  王文謙說道:「我剛才那些建議,或許未來會促使淮東與朝廷和解,形成共同壓制棠邑的局面,但至少眼下更能叫韓謙無後顧之憂的出兵河淮。至於冊立皇太弟嘛事實上,新帝年僅六歲,十年之內不可能大婚生子,那三皇子楊曄在十年之內,天然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冊不冊立皇太弟,最大的區別只會叫王太后更加深感孤立無依……」

  「大人是說王太后孤立無依,只能在跟淮東和解的世家宗族與棠邑藩鎮之間找平衡?」殷鵬有些醒悟過來,說道,「大人剛才所說的這些話,其實是韓謙、小姐他們是有利的?」

  「我說或者不說,對棠邑或許並沒有什麼區別,沈漾、殿下他們以後也會回過味來,但韓謙與珺兒總不至於會以為我到這時候還看不透他們的佈局,」王文謙微微一笑說道,「當然了,殿下真要能從善如流,對王家還是有些好處的。這件事若了,我便辭去官職,找一處青山綠水辦一家書院了此殘生,你打算何去何從?」

  「……」殷鵬拍了拍腦袋,說道,「我剛才光想著小姐知道今日之事會埋怨大人呢,還沒有想到這一茬呢!大人去官要想辦書院,殷鵬自然是鞍前馬後給大人跑腿。」

  王氏在金陵逆亂後期遷入揚州,只要淮東藩國一日不裁,那他們便一日就是淮東的臣屬子民。

  而待淮東削藩,淮東諸州縣的治權重歸朝堂,州縣官員都得接受金陵的任命,王遠等王氏子弟在淮東以文吏為主,沒有誰在軍中任職,往後即便不去職,也只需要效命於朝廷,而非效命於信王。

  這也就意味著王氏一族實際上從淮東解套了。

  …………

  …………

  楊元溥的棺柩停在崇文殿的大殿之中,四周明燭高燒。

  馮翊走近過來,看著楊元溥的屍身穿著半掩的棺柩之中,脫水似的,青灰色的臉深陷下去,叫人完全想像不出他臨終時之時心裡在想著什麼。

  除了宮宦、女吏以及宗正寺、禮部的官員守在棺柩之旁,還有二三十宗室中人在大殿裡守靈。

  金陵逆亂時,絕大多數的宗室子弟都被脅裹渡江,即便楊恩也是在渡江時逃脫,但更多的人則是在徐明珍投梁後,作為人質送往汴京居住,其中甚至包括杜崇韜的妻子德清郡主楊文麗、幼子杜律以及兩個的女兒。

  杜崇韜調入金陵後,一直沒有得到重用,這也是一個原因。

  還是在梁楚和議之後,除了徐后、楚國公楊汾以及當初直接參與叛亂的宗室子弟繼續留在汴京外,其他被劫持的宗室子弟,包括德清郡主及杜崇韜的三個子女在內,都被送回金陵。

  只不過除了極少數人,大多數宗室子弟回到金陵,被延佑帝厭惡,再也沒有他們當初顯赫的地位與禮遇。

  除了大喪之時需要用宗室子弟守靈外,群臣既然決定改內侍省為內侍府,欲用宗室大臣統御內廷事務,楊恩還得從宗室裡挑選幾個德高望重的助手。

  德清郡主便在此列。

  認真說起來,杜崇韜卻是這次宮變的最大贏家,不僅杜守韜出任侍衛親軍都督,此時率領將卒值守崇文殿、崇陽門的侍衛將領,乃是杜崇韜剛剛提拔起來的長子杜濤以周炳武之子周南二人。

  德清郡主更是大殿之中帶領一群經過初步甄別過後確認可靠的侍宦、宮女佈置大喪之事。

  長信宮、明成宮太后照理也要攜新帝及三皇子在大殿守靈,但經歷兩天一夜的驚魂,人都憔悴、疲憊不堪,還是群臣相勸她們暫時先回宮休息。

  長信宮、明成宮這時都各有兩名參政大臣以及一名宗室老人及若干命婦隨時聽候差遣。

  韓道銘、張潮守長信宮,鄭榆、周炳武守明成宮,四位大臣都六十好幾了,外加一群命婦、宗婦相陪,也就沒有什麼好避諱的,但馮翊這時候顯然是沒有機會去參見兩宮太后了,只能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跑到大殿來參拜楊元溥的遺容。

  這一刻,馮翊也是感慨萬千,回想當年在臨江侯府的點點滴滴、沒心沒肺,不曾想眨眼十二三年便恍然而過,想要吟點什麼,卻又覺得索然無趣。

  馮翊走出大殿,看到秦問從崇陽門那邊匆匆走來,喊住他,走過去問道:

  「秦大人匆忙跑過來,有什麼新鮮事啊?」

  「沈相不在大殿這裡?」秦問走到廊下,探頭往裡看看,自問自答的說道,「沈相不在這裡,那這時人應該在長信宮……」

  秦問轉身欲走時,壓低聲音跟馮翊快速說道:「陛下遇刺時,身邊除了陳如意,還有四名中高級侍宦、兩名女吏,一度被看押起來審訊,呂輕俠逃跑前派人去滅口,但她們行事太倉促了,殺死其中五人,卻有一名宮宦重傷未死,還留了一口氣,之前被送到太醫局搶救。楊侯爺從御史台臨時調了十多刑吏,這時候應該是從他口裡問出一些什麼事情來,這時候派人過來找沈相過去商議事情,應該是有事相告……」

  「剛才我在政事堂看到沈相,這會兒或許真是去長信宮見太后了,」馮翊聳聳肩說道。

  現在大局已定,即便是呂輕俠將所有的秘密都公開,也沒有人會在這時候再節外生枝,棠邑才不擔心這個重創未死的宮宦能吐露出什麼驚天秘聞來。

  再說有些事情,沈漾、楊致堂、楊恩他們往後也會回過味來,但也就那樣了。

  楊元溥確實是呂輕俠下手才死,而這出宮變又確實是呂輕俠挑起,難不成還能怨到棠邑頭上來?

  當然了,秦問趕過來相告,也是希望跟他、韓道銘通個聲氣,有個心理準備。

  秦問跑去長信宮,找到沈漾,又一起趕往太醫局,看到除了楊恩外,御史中丞鄭暢、楊致堂也在這裡楊恩也是堅持不私立宮獄,對宮變之事的徹查,主張御史台全程介入,這也是鄭暢出現在這裡的緣故。

  待問過著手搶救的太醫以及負責審訊的刑吏,沈漾才知道崇文殿這名僥倖留了一口氣沒被滅口的宮宦,搶救了半天,吊回一條命,但也只得斷斷續續的詢問一炷香時間的話,最終還是支撐不住死去了。

  「問出什麼來沒有?」沈漾蹙著眉頭問道。

  「陳如意確實是呂輕俠的人,而崇文殿守值的宮侍、女吏,有近一半都是陳如意得呂輕俠授意安插進來的陛下實是陳如意直接從背後持刃刺死,而在陛下死後,陳如意他們才將一名刺客帶入大殿,偽裝成被眾人聯手反擊殺死的假象。太后受矇蔽,卻沒有直接下令刺殺陛下,而是陛下死後不得不接受呂輕俠的挾持……」鄭暢手裡雖然有審訊實錄,但實錄字句繁複,他挑緊要的跟沈漾述敘了一遍。

  「……」沈漾愣怔了片晌,也不知道陛下最後看到他人生最為信任的寵宦持刀刺來是什麼感受,又或者說陛下都沒有看到誰從背後持刃相刺就已經咽過氣去了?

  「還有什麼事嗎?」沈漾將審訊實錄從鄭暢手裡接過去,隨手翻看著問道。

  鄭暢說道:「還有的事,還請沈相看實錄……」

  在場沒有外人,鄭暢還如此神神叨叨的,秦問猜測那宮宦臨死吐露的秘密應該是韓鈞與太后王嬋兒私通生子之事。

  這事除了呂輕俠、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外,也不可能瞞得過太后王嬋兒身邊伺候的近宦、女吏。

  李知誥的身世之秘,知曉者應該極少,不過,此時呂輕俠正沿長江逃往襄北,這個秘密似乎也不重要的。

  沈漾翻看過審訊實錄,蹙眉許久,才長吐一口氣,將審訊實錄湊到火燭上點燃,扔入銅盆之中,說道:「照諸公於政事堂議定的口徑,重新抄一份實錄,傳送諸公視閱吧……」

  楊致堂、楊恩都沒有表示異議,鄭暢對經手的獄吏說道:「呂輕俠勾結胡族行刺陛下、挾持太后逃奔襄北你便照這個重新抄一份實錄……」

  待兩名刑吏走開,楊致堂禁不住說道:「除開給張平、姜獲二位大人暗中傳信之外,宮裡還有幾處火跡頗為可疑,似乎並非黃家暗中差人所為,沈相當真不徹查下去?」

  沈漾沉默著不說話,楊致堂看楊恩問道:「侯叔,你覺得呢?」

  「大楚終究是僥倖避免一場血腥大亂,沒有再叫數十萬人死於戰亂,難道還不夠嗎?」楊恩反問道。

  楊致堂被楊恩的話問住。

  沈漾長吐一口氣,像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說道:「不查了,太后是明白人,即便有蠱惑的可能,但終究不會不倚重我等對大楚江山社稷忠心耿耿的老臣,其他事情等張憲從楚州回來再說……」

  「大人是說雲朴子有可能是棠邑的人,宮變時清陽郡主是雲朴子有意帶進尚書省的?」秦問這時候也知道張平、姜獲堅決求去,終究是叫沈漾他們起了很深的疑心,這時候為了自己潛伏更深,也只能先將雲朴子交待出去;反正雲朴子地位相對獨立,就算是這時候跟韓府走到一起去,也不會有什麼妨礙。

  沈漾點點頭,表示他確有這樣的猜疑。

  秦問收住嘴,不再多說什麼。

  沈漾著秦問留在太醫局等新版實錄抄寫好確認沒有遺漏,再傳閱諸參政大臣及兩宮太后這涉及到後續討逆及擁立的大義名份,沈漾不敢馬虎,才叫秦問留在這裡盯著。

  楊恩、楊致堂、鄭暢也有太多的事情,相繼離開太醫局,秦問走到殮房看了一眼那名重創身故的宮宦,走到外廂房看兩名御史台的刑吏伏案重新抄寫實錄,再沒有其他人在。

  待審訊實錄抄寫完畢、兩名刑吏簽押用印之後,秦問拿起來便要走,一名刑吏說道:「除實錄所抄寫的內容之外,這名陳如意的嫡系臨死還交待太后與韓府大公子私通生子以及當年隨陳如意在尚家堡殺尚文盛滅口嫁禍韓東虎、蘇烈之事……」

  秦問微微一怔,定睛朝兩名刑吏看去,見他們四旬左右,鬢髮都已有些許霜白。

  「小吏周昌、張德,都曾在縉雲樓任書辦,沒能被陳如意選入縉雲司,這些年一直在御史台任吏;馮大人吩咐有什麼緊急之事,可傳告秦大人。」那名刑吏說道。

  秦問輕拍額頭而笑,拿起實錄走了出去……

  …………

  …………

  位於桐柏山南側的大洪山,乃是淮陽山的餘脈,又名綠林山,東漢劉秀便發跡於此,山勢與桐柏山南北呼應,綿延數百里,橫亙於郢州、隨州境內,乃是從東南方向庇護襄北的屏障。

  郢州治城長壽、隨州治城隨陽,分別位於大洪山的西麓、東北麓,乃是從漢水以東、長江以北挺進襄北的必經之路,而從重要性上來說,控扼漢水東岸的郢州治城長壽要比隨陽更為突出。

  郢州治城長春年久失修,天祐十三年四門城樓又毀於戰火、坍塌,在荊襄戰事過後,州府衙門才拔出錢糧修繕城牆、城樓,差不多拖到延佑四年,郢州城才修繕一新,矗立於大洪山與漢水之間,與漢水西岸的荊門,乃是從南往北沿漢水及兩翼進入襄郢谷地及南陽盆地的門戶要津。

  李知誥得人傳信確切得知養父李普以其身世之秘脅迫呂輕俠發動宮變的消息時,已經是發動宮變的當天,他急得直跳腳也沒有用。

  既然不能封住養父李普的口,又不能阻止呂輕俠發動宮變,李知誥在襄北唯有照最壞的打算進行緊急部署。

  除了將李磧調去守武關,以議事的名義將柴建召到身邊外,李知誥還第一時間緊急更換荊門、長春、隨陽等城的守將,皆換上嫡系親信,並全面封鎖大洪山、武靖等關以及荊門的信道。

  這樣的話,即便宮變失敗,他還有可能暫時控制住消息不會擴散到郢隨諸州,或能爭取到極寶貴的一點應變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內,很難全面調整襄北軍重於西北、而輕於東南的軍事部署,李知誥也只能將少量的嫡系騎兵、馬步軍以及少量的水軍,以最快的速度集結到郢州治城長壽。

  無論是宮變失敗,亦或宮變陷入僵持,他都不至於像籠中困獸般徹底的束手無策。

  七月二十八日午後已經不那麼熾烈的驕陽之下,渾濁的漢水之上十數艘滿目蒼痍的官船,徐徐出現在郢州城頭守軍的視野之內,後方有數十艘追擊的戰船或許看察覺到漢水上游有上百艘水軍戰船峙守在河道里,這時候放棄追擊,紛紛掉頭往漢水下游撤去。

  這一刻郢州城頭沒人歡呼,只是安靜而壓抑的看著十數艘官船在哨船的引領下,往郢州城外的碼頭停靠過來。

  此時距離宮變已經是第九天了,而金陵頒傳的討逆檄文已於五天前傳入黃州、鄂州;這兩州也第一時間傳令諸縣,切斷與襄北諸州的聯絡,集結鄉兵加強諸城寨的守備、封鎖與郢隨兩地的水陸交通。

  李知誥目前只能暫時制止消息進一步往郢州以北的區域擴散,但無法控制消息傳入郢州、隨陽、荊門等與黃州、鄂州、荊州鄰近的城池。

  好在郢州、隨陽、荊門三城的守將,李知誥都及時換上嫡系親信,也調入一部分家小皆在鄧均兩地的將卒駐守,不至於使這三城的形勢在猝然之間陷入慌亂之中,形勢還勉強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然而,沒有人會在這一刻覺得,形勢對襄北是有利的,也沒有誰會覺得朝廷徵調張蟓的右武衛軍與湖南、江西及黃鄂等州兵馬聯合更為兵強馬壯的棠邑軍進剿過來,他們真有能力守住襄郢隨鄧均梁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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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四章 喧賓

  李知誥、柴建心裡當然清楚當前的形勢,對他們說來有多危厄。

  襄北軍除了地方州兵外,以左龍雀軍、左武衛軍以及左龍武軍三鎮禁軍為主,三鎮將卒包括隊率、伍長、什長等基層武官在內,皆從潭、朗、岳、鄧、襄、均等地的屯營軍府徵調。

  三鎮四萬五千正卒,其中差不多有近兩萬六千人皆來自潭州、朗州、岳州三地的屯營軍府;這與當年削藩戰事後期收編大量的潭州降兵、就地編為軍府兵戶有關,這也是一度是禁軍將卒的主要來源,其次才是江西、江東兵。

  一旦宮變失敗的消息擴散出去,這部分將卒心思就將變得極為不穩。

  即便底層武官及將卒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在戰亂中更容易為中高級將領裹挾,但不能指望他們能有多高的戰鬥力及士氣,甚至後續還很難避免會出現大規模的逃亡。

  想當年安寧宮渡江北逃之初,壽州軍兵馬規模一定高達十數萬,但直到洪澤浦一役暗附梁軍用計滅五牙軍水師及右神武軍之前,都沒有能力發動像樣的反攻。

  這裡面除了補給短缺之外,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除牙軍之外,大量的壽州軍將卒家小都被拋棄在長江南岸,軍心士氣受到慘烈的打擊。

  此外,襄北軍中還有約兩千正卒,來自於位於京畿的桃塢集屯營軍府。

  龍雀軍最早的將卒皆從桃塢集軍府徵調,在經歷諸多血戰,桃塢集軍府屯兵犧牲慘重、兵員數量大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龍雀軍拆分成左右龍雀軍,而右龍雀軍目前在鄭暉的統領正進入清源軍節度使的轄地作戰,而後期又有一部分精卒將卒被徵入侍衛親軍的序列,致使桃塢集的軍府兵戶,在襄北軍中的佔比大幅降低。

  這部分將卒人數雖少,卻是戰力最精銳的老卒。

  而宮變之前,無論是他們,還是金陵方面,都曾希望將這部分老卒劃入計畫新編的右武驤軍之中,也就有意集中到李磧麾下,目前皆隨李磧駐守武關。

  一旦宮變失敗、李普自刎身亡以及李長風被亂刃斬殺靜海門的消息傳到武關,他們很難想像李磧還會選擇跟他們站在一起。

  這也意味著李磧所部則有可能會成為他們目前最直接的威脅;當然了,他們目前可以封鎖住武關與荊子口之間狹窄的通道,暫時將李磧隔絕在均州之外。

  他們前日也曾派人趕去荊州求見張蟓,但信使在亂箭之下狼狽逃回來,沒能進入荊州城見到張蟓。

  張蟓沒有直接下令將信使射殺荊州城下,就已經很顧及舊誼了,而眼下的形勢,張蟓根本不可能選擇跟他們站到一起,甚至等朝廷正式令旨傳到,張蟓所部很可能就是進攻襄北的前鋒軍。

  真正能為他們較好掌握的,也就是家小皆在襄北、從襄鄧均三地軍府徵調的將卒了,這部分人馬僅有一萬七千人左右。

  而在當前的形勢下,暫時也不要指望他們能有多高的戰鬥意志。

  更關鍵的還是糧秣等軍資補給。

  以往樞密院每月會有折合高達十五萬緡錢的糧穀、鹽鐵及兵甲等物資輸送過來,加上地方自籌一部分,以供三鎮兵馬駐防及戰事開銷,還算是舒服、滋潤。

  而往後中樞糧秣斷絕,他們又想維持當前的兵馬規模抵擋進剿,即便還能控制住現有的地盤,但缺額要分攤到總人口不足一百萬的諸州縣頭上,就相當於每戶要多繳納四到五石的糧穀,那與地方上的矛盾又將緊繃到何等地步?

  這樣的形勢,有值得他們半點樂觀的地方嗎?

  …………

  …………

  諸家眷屬家小,還要乘官船直接撤入襄城去,僅蘇紅玉、姚惜水、鐘彥虎、周元、春十三娘等少數人帶著百餘甲卒,簇擁著太后王嬋兒、陳德、安吉祥等人登岸進入郢州城,與李知誥、柴建他們見面。

  看到李知誥沉毅而陰翳的面容,剛過不惑之年,雙鬢卻長出不少的霜白頭髮,姚惜水心裡也是羞愧難堪,站在呂輕俠的身旁,說不出一句話來。

  詳細的宮變失敗過程,呂輕俠已經提前派人傳信過來告知了,李知誥手按住腰間的佩刃,站在城門洞前看著倉皇如喪家之犬的眾人,一時間也無話可說,甚至看到四旬年紀、猶豐豔迷人的太后王嬋兒,也無意上前行禮。

  蘇紅玉懷抱幼子走過來,低聲喚道:「夫君。」

  李知誥點點頭,只是冷淡的說道:「一路辛苦了。」

  蘇紅玉見李知誥猶有怨意,卻有苦說不出,她總不能當著一干人的面說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宮變之事,還是在宮變失敗後得人傳信,才狼狽不堪的跟著呂輕俠他們逃出金陵城的吧?

  「爹爹!」剛剛年滿十六歲的李摯以及還未滿十五歲的次子李畋,此時都穿上鎧甲,手執腰刀,上前跟李知誥行禮。

  看兩個身形都快跟他一般高的兒子,但臉上的稚氣卻未盡數脫去,李知誥多少有些後悔沒有早兩年就將他們帶入軍中歷練,以致他們此時眼睛裡都難掩驚惶之色。

  李知誥拍了拍身高的長子李摯的肩膀,輕嘆一聲,說道:「大家一路奔波,都先隨我去衙府歇息吧。」

  柴建看著妻妾及諸子走過來,也只是臉色陰沉的點點頭,沒有心情說什麼寬慰的話。不過,即便是呂輕俠不將他的妻兒帶過來,他也不可能放棄兵權,跑到金陵自投羅網、任人宰割去。

  「周數、柴訓、鄧泰他們呢?」周元窺著李知誥身側諸將,沒想到周數、柴訓及鄧泰等人的身影,問道。

  「周數在隨陽,柴訓、鄧泰他們在梁州。」李知誥說道。

  他當然知道周元在擔心什麼,但他這時候還有可能下令將呂輕俠及太后王嬋兒、「二皇子」等人扣押下來,交給金陵,換個妥靖一方的機會嗎?

  而事實上殘存的晚紅樓勢力在襄北三鎮中高級將領群體之中盤根錯結,實令從來都他無法繞開呂輕俠等人作決斷,這或許就是他們一步步走到今天這下場的根本原因吧?

  …………

  …………

  郢州刺史府年前修繕過,還算開闊,請太后王嬋兒等人請入偏院休息,著嫡系親衛嚴加「守護」,李知誥請呂輕俠、周元等人隨他到衙堂商議後續的對策。

  這時候天色昏暗下來,兩名老卒點燃大燭,嗶嗶剝剝的燃燒著,散發出桐油脂的氣味。

  呂輕俠她們一路逆水西逃,七天走一千七八百里水路,闖過沿江諸州不算多強、卻源源不絕的騷擾、攔截才趕到郢州。

  她們一路上與陸地的聯繫幾乎中斷。

  李知誥這時候也先將這幾天金陵城的形勢變化通報他們:

  「……楊元演三天前便遣世子楊聰及掌書記王文謙金陵獻表擁立新帝,並奏請新帝裁撤淮東藩國,調趙臻部會同右武衛軍征討襄北,金陵方面也初步決定將趙臻所部編為右武驤軍,不日即將乘船西進……」

  「淮東的反應好快!」

  沒想到淮東非但沒有成為牽制京畿及棠邑兵馬的制肘,反倒第一時間自請削藩,並遣精銳戰力直接參與對襄北的進剿,坐在檀案後呂輕俠,聽到這消息也禁不住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來。

  這一消息意味著金陵已經基本掌握江淮的形勢,接下來各州縣上尊表以及張蟓在荊州對金陵表示順從,都會在極快的時間內發生,再之後金陵就將能正式發兵進剿襄北了。

  「淮西有什麼動靜?」周元有些沮喪的問道。

  朝廷能直接調用的兵馬有限,編趙臻所部為右武驤軍,與張蟓的右武衛軍會合,也僅三萬精銳,趙臻、張蟓各懷鬼胎不說,後續即便能從湖南、江西諸州徵調數萬州兵,但至少還需要兩到三個月時間才能完成兵馬集結。

  目前最令人擔憂的還是棠邑軍精銳進攻位於淮陽山與桐柏山之間的武勝、平靖等關,威脅隨州東北翼之餘,並令棠邑水軍協同右武驤軍、右武衛軍沿漢水北進,撕開他們於荊門、郢州的脆弱防線。

  「棠邑在淮西的兵馬及軍需物資,還在不斷的往壽春、鳳台兩地集結,三天前還在鳳台以東的窖山峽成功架設了鐵索浮橋,打通經下蔡進兵譙亳兩州、北援汴京的陸路通道,暫時沒有西移的跡象。」柴建陰沉著臉說道。

  大廳西牆壁就懸掛淮河中上游地區的地形圖,沙潁河兩岸的洪泛區以及窖山浮橋的具體位置也都大體標識出來。

  淮河中游最為狹窄處,是八公山北側的硤石峽,在那裡搭建懸索橋也好、浮橋也好,僅需要二百米,但硤石峽北岸,即西硤石山附近的低窪地區已被洪水淹沒。

  即便搭建懸索鐵橋將東西硤石山連接起來,卻很難通過西硤山以北、寬達三四十里的洪泛區,依舊行不成從南往北進攻的通道。

  唯有繞開洪泛區,往東移六十餘里,在鳳台與臨淮之間的窖山峽建鐵索浮橋,然後才能從窖山峽北岸的丘陵區開闢一道通道,往北直接延伸到譙州腹地。

  窖山峽要比硤石峽寬出一倍不止,當世還沒有能力建這麼長的鐵索懸橋,只能建浮橋,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聯舟搭建抵擋上游洪水沖擊的鐵索浮橋,也絕對是棠邑實力的體現。

  浮橋最大的問題,會攔腰截斷淮河,這將切斷分別淮河上下游的棠邑水軍聯繫,但這也說明棠邑出兵河淮的決心。

  而從窖山渡橋的搭建,也能看出棠邑出兵河淮的戰略選擇,應該會以一路偏師乘舟沿穎水北進,從陳汴驛道的南端登陸,援應固守汴京的梁軍,但陳汴驛道太容易被切斷,也容納不了多少兵馬北進,更不要說接應汴京城中十數萬老弱居多的軍民北撤了,棠邑軍的主力應該還要從窖山直接渡河,從譙州一路往北進攻,從徐明珍的壽州軍手裡奪取譙州、陳州東部、亳州等地區,徹底打通汴京南部與淮西的聯絡。

  這也意味著棠邑將不遺餘力的全面參與河淮戰事。

  這對襄北而言,棠邑主力兵馬暫時不會西移,或許是目前唯一還能令眾人心思沒那麼慌亂的消息了。

  要不然的話,他們除了第一時間放棄隨郢鄧襄四州,將所有的兵馬撤入漢水上游的均梁兩地據險以守,將沒有第二選擇。

  「你打算怎麼做?」呂輕俠看向李知誥問道。

  「放棄平靖、武勝、黃硯三關,將周數所部全部撤到隨陽以西,同時以最快的速度將鄧、均、襄三地的軍府兵戶及家小都遷入梁、金兩州外,大概沒有其他選擇了!」李知誥輕嘆一口氣,說道。

  以有山川之險可守的梁、金兩州為根基之地經營,做好必要時放棄襄、郢、鄧、隨四州的準備,這是李知誥面對當前惡劣局面做出的戰略選擇。

  梁金兩州,目前雖然僅有不到十萬人口,特別是舊金州編籍民戶僅五六千口,蜀國據有金州之時甚至直接廢置金州,但這主要是前朝中後期戰亂所致,梁金兩州在戰亂中人口最少時,甚至僅四五萬口人。

  然而佔據漢水中上游盆地的梁州(漢中郡),農耕條件即便比不上有南陽糧倉之稱的鄧州,卻不比襄郢兩州稍弱;而前朝中期梁金兩州的人丁一度高達四十萬口,足以證明這兩地有著容納更多人丁的農耕基礎。

  去年襲奪梁州之後,李知誥就有意重新恢復金州的建制,並重點往梁州遷移民戶、興修堰堤溝渠、開墾屯田——雖然一年時間在緊張的防務之餘,才新開墾二十餘萬畝軍田,但總算是有一個較好的基礎。

  現在只要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將一萬三千餘戶兵戶遷入梁州,並能從襄、隨、郢、鄧四州掠得下一季的秋糧收成,以保證未來一年時間內不斷糧草,他們就不算將內褲都輸掉。

  周元問道:「會不會太保守、軟弱了?韓謙做好進攻譙亳的準備,徐明珍也絕不可能束手就擒,壽州軍、徐泗軍直接投附朱讓,便是這兩天的事情,河淮一戰,怎麼看棠邑都沒有大獲全勝的機會啊……」

  徐明珍、司馬氏只要直接投附朱讓,三股勢力擰成一股,即便蒙兀精銳騎兵不直接從禹河下游南下,棠邑與東翼的梁軍,也將面對多達十五六萬的敵對兵馬。

  韓謙到時候能勉強攻陷亳州、陳州東部一線,將汴京軍民接應南撤,就已經是極限了;而更大的可能是棠邑軍付出慘重的傷亡之後連這點意圖也無法實現。

  然而,之後,棠邑、淮東在北線還將直接面臨多達十數萬的朱讓兵馬,根本不可能抽出手來,將主力兵馬投到西翼來。

  他們現在可以不挑事,也暫時不跟蒙兀人勾結到一起,避免激怒棠邑,但只要棠邑主力不西移,他們也沒有必要主動將控扼淮陽山西麓山口的平靖、武勝等要隘拱手相讓。

  而唯有平靖、武勝等要隘在手裡,他們後續才有機會奪取黃州,將淮陽山以南、漢水以東、長江以北的漢東河谷收入囊中。

  李知誥只是提出他的主張,卻沒有更多要解釋的意思。

  呂輕俠沉吟片晌,說道:

  「從更長遠的角度及更惡劣的局面考慮,知誥如此建議,或許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不過,眼下最緊急的,我們不可能長期封鎖宮變的消息不傳入襄鄧均及郢隨兩州的腹地,人心之事不可不察!」

  周元蹙著眉頭,附和呂輕俠說道:「是啊,目前看來,江淮之間絕大多數的州縣都還在金陵的掌控之中,甚至隨著淮東的削藩,金陵對江淮的掌控力變得更強,我們還是需要有一個正當的名義,來掌控郢隨襄鄧均梁諸州的民心,更要防止三鎮將卒軍心、士氣在短時間內垮塌掉,更要避免三鎮將卒嘩變以及諸州暴發民亂或使地方宗族鄉豪糾集鄉兵民勇來反抗我們。只有這些都穩住了,我們就還有看河淮局勢反覆的機會!」

  蘇紅玉這幾日與呂輕俠、周元同乘一艘船西逃,知道他們說這些話,還是要想著以最快的速度尊太后以奉二皇子楊林登基稱帝,並傳詔討伐沈漾、楊致堂、韓道銘等勾結異族謀害延佑帝之罪。

  此舉即便不能動搖金陵的根基,目前看來也很難爭取其他州縣的支持,但短時間內他們至少能在郢隨襄鄧均梁諸州維持一個正當名份。

  當然了,蘇紅玉這幾年守著新津侯府教導諸子,不怎麼參與到慈壽宮的事務中去,但她心裡明白,呂輕俠、周元他們急於促成這事,還有一個更根本的目的,那就是唯有尊立太后及「二皇子」之後,她們才能名正言順的通過控制「太后及二皇子」,把持襄北的軍政大權。

  蘇紅玉坐在下首,不便明言,只是怔怔的看著李知誥,不知道他要如何應對呂輕俠、周元的喧賓奪主;再看柴建坐在一旁默不作聲,也不清楚他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心想知誥態度強硬一些,柴建應該會跟知誥站在一起的吧?

  李知誥看了蘇紅玉一眼,說道:「安定人心這事是不宜拖延,但也不必急於今日,眾人先飲宴休息,待明日趕往襄城再議。」

  從郢州乘船北上二百里便到襄城,從前朝中後期以來,襄城一直以來都是荊襄北部的軍事及經濟、文化中心;即便是要尊太后另立新帝,也只能定都襄城。

  目前金陵已傳檄諸州縣討逆,但還正做調兵遣將的前期部署,棠邑軍也沒有西移的跡象,襄北形勢還沒有危急到火燒眉毛的地步,呂輕俠也不想叫李知誥覺得她們有喧賓奪主之嫌,更何況她們還不確定柴建、周數二人的心思,當下便點頭說道:「是要先緩一口氣再從長計議為好。」

  眾人各自歸客舍休息,李知誥將二子李摯、李畋叫到後宅院中,說道:「我再從軍中挑選數百精將給你們,與家兵編為一營親衛,你們二人擔任正副營指揮,可有信心治好兵卒?」

  「孩兒有信心。」李摯、李畋說道。

  李知誥又跟家兵首領張松說道:「棠邑水軍或許暫時不會沿漢水攻來,但漢水猶是朝廷兵馬殺入襄北的主要通道,等明後天議事時,我建議任鐘彥虎為水軍都指揮使,專司從襄城到郢州的漢水防務。雖說梁州到均州的漢水狹淺,行不得大船,但猶需一路水軍維持梁州與襄北的聯絡及水路運輸,到時候我會建議你出任這路水軍的都虞候,但願你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末將絕不辜負侯爺的信任。」張松斬金截鐵的說道。

  「……」李知誥點點頭,說道,「你與李摯、李畋都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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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五章 夜談

  看著張松及二子李摯、李畋退了出去,李知誥才稍稍緩過臉來,問蘇紅玉:「你有什麼話跟我說?」

  「我並不知道她們會如此倉促行事?」蘇紅玉委屈說道。

  「這事不怨你——韓謙請立侯世子,蒙兀人擔心韓謙隨時會出兵河淮,居中挑撥離間、一心想攪渾江淮的局勢,父親他坐不住,中了計脅迫惜水她們謀變,不是你勸說她們就會放棄放手一搏的。換作是我,身處那樣的境況之下,也難以取捨吧?」李知誥輕嘆了一口氣,又覺得對蘇紅玉太過嚴厲了,輕攬過她的肩頭,問道,「你們在過來的途中,有沒有灌江樓的暗樁找你們聯絡?」

  「我們過舒州之後,一路皆有地方水軍糾纏襲擾,與陸地都沒有聯絡,卻是夫人、周元卻是有猜測蒙兀使者或灌江樓可能會主動找你聯絡,只是不知道他們剛才為何能忍住沒有直接問出來。」蘇紅玉說道。

  「這次慘敗,便是中了蒙兀人的圈套,又或者韓謙最初請立侯世子,便有打草驚蛇之意,他們有心想問,也難以啟齒吧?另外,棠邑兵馬攔截你們去淮東,應該警告過類似不得與蒙兀人勾結之類的話吧?」

  「嗯,馮翊當時登船過來見了一面,將葉非影要走了,卻不知道韓謙當時在不在場,馮翊是說過類似的話,」蘇紅玉說道,「你怎麼猜到的?」

  「韓謙一切部署,都是想無後顧之憂出兵河淮,此時絕不會坐看我們跟蒙兀人勾結;而這次棠邑兵馬沒有西移,也是如此,但這一切絕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改變計畫。對棠邑來說,即便在時間上可能會拖延三四個月,但先出兵攻下鄧均兩州,然後從武關道出兵關中,可以說是替代直接出兵河淮的一個選擇。而只要朱裕能奪下河洛、棠邑出兵關中,天下大勢也不能說盡落蒙兀人的掌握之中,」李知誥說道,「大家心裡都想這點,夫人與周元即便此時不願將平靖、武勝等關交出去,全面撤守隨陽,但也知道根基未穩之前不能招惹棠邑——蒙兀人更應該知道派人過來見我沒有用,但他們卻派人去見了周數。不過,我現在只能假裝不知道有這回事,現在也只能指望他們不公開提出來。」

  「對了,張松護送我及摯兒、畋兒他們逃往靜海門之前經過三和巷,看到巷子裡有一堆引火之物,還有數名暗藏兵刃的乞丐被殺死在巷子角落裡。我跟夫人提及這事,夫人猜測這些死者是棠邑的密間想要阻止我們離開金陵城,但夫人的說辭無法解釋這些人是被誰暗中所殺。我細想這些暗藏兵刃的乞丐,可能是灌江樓的刺客想暗中阻止我們離開金陵城,卻被棠邑的密間所殺,」蘇紅玉問道,「畢竟千方百計的想要刺激你投過去或拖扯棠邑後腿的,說到底還是蒙兀人,夫人她這麼說,還是想留著這條退路吧?」

  「你心裡知道這事便好。」李知誥說道。

  「蒙兀人會不會揭開你與惜水的身世?」蘇紅玉又問道。

  「他們會的,但世事紛雜,他們散佈這樣的消息又能有什麼作用?」李知誥苦笑著說道。

  「韓謙有沒有派人過來見你?」蘇紅玉問道。

  「他都做了這麼多,還要派人過來見我,也是看輕我了;再說我再沒有志氣,也不會做胡狗搖尾乞憐,」李知誥傲然一笑,說道,「想必韓謙心裡也明白,我要真有心與蒙兀人勾結,也不會出金陵城這檔子事了。」

  「你要如何處置當前的形勢?」

  李知誥站在油燈前,說道:「棠邑不攻襄北,或也能說動蜀軍不輕舉妄動,但只要張蟓、趙臻集結右武驤軍、右武衛軍及江西、湖南諸州兵殺來,襄郢鄧隨四州也很難守住,我們最終或僅能勉強守梁金均三州以觀河淮形勢變化。當然,他們並不同意我的主張,那這個擔子我不挑便是了,他們願意挑便由他們挑去,我們去梁州。」

  「夫人會同意我們去梁州?」蘇紅玉擔心的問道。

  「我們一定要去梁州,似乎還沒有誰能阻攔,夫人也沒有道理一定要留我在襄城,」李知誥說道,「眼下比較頭痛的,還是要夫人他們不急著另立新帝……」

  「現在或許能勸阻眾人不急於去投蒙兀人,但不尊太后奉立新帝,夫人那邊怕是行不通吧?」蘇紅玉擔心的問道。

  現在他們是綁在一顆樹上的螞蚱,內部再要四分五裂,或許都熬不住今年秋季,就會被朝廷大軍剿滅掉了。

  「不另立新帝,也不是沒有變通之策。或可倣傚陛下當年出掌湖南行尚書省,在襄北諸州之上設立荊襄行尚書省,使『二皇子』出任行尚書令,以行襄北軍政之權。這樣的話,太后及『二皇子』在夫人她們手裡還能繼續發揮傀儡的價值,她們也應該能接受吧?」李知誥猜測的說道。

  …………

  …………

  「置荊襄行尚書省,使二皇子出任行尚書令……」

  漢水浩蕩渾濁,在行往襄城的船上,聽李知誥提及有別她們預期的奉立之策,呂輕俠有著遲疑跟不解的問道。

  「宮變失敗,我們與金陵已勢成水火,沒有再緩和的可能,但置行尚書省,不急於另立新帝,也是當下的形勢實在對我們不利,只能示敵以弱。此時即便不會打消金陵出兵進伐的決心,但也能拖延他們出兵的時機跟力度,爭得更多喘氣的機會,」李知誥平靜的說道,「即便不需要我們派人散佈消息,沈漾、楊致堂等人這時候多半也已經回過味來——只要拖到秋後,棠邑出兵河淮受挫,棠邑必然不願看到我們唇亡,他們齒寒;而棠邑出兵河淮大獲全勝,金陵還有心思大舉進伐襄北嗎?」

  呂輕俠、周元、柴建等人都陷入沉思,卻不能說李知誥這話沒有道理。

  「行尚書令之下,當如何為之?」呂輕俠問道

  「形勢惡劣至斯,知誥深感能力實在有限,或許只能將梁金兩州經營好,為大家守好退路,而尚書令之下如何為之,悉聽夫人吩咐。」李知誥淡淡的說道。

  李知誥如此說,柴建、周元、鐘彥虎以及姚惜水、春十三娘皆是一怔,李知誥這是不滿意她們喧賓奪主,自己摞下挑子,率領嫡系兵馬去守梁金兩州,而將郢隨鄧均襄五州丟給他們處置?

  「你乃襄北都防禦使,三鎮將卒皆聽你號令,襄城猶要你來主持才行。」呂輕俠蹙著眉頭,說道。

  「夫人不要再強知誥所難了,知誥無能,有負夫人的栽培,統兵治軍有柴建、周數,柴訓、鐘彥虎等人也是善戰之將,而政事賦稅轉運等事,有周元輔助夫人,知誥也實在是拙於其事——也唯有這樣,蕭衣卿才不能拿我的身世做什麼文章,」李知誥堅決的說道,「金陵宮變之事,不日消息便會傳到蜀國,蜀主王邕便有了收復梁州的名義,曹干、曹哲父子在利州隨時都有可能異動,梁州沒人坐鎮,我們連退路都保不住。我看我就不陪同夫人、太后進襄城了……」

  李知誥態度如此堅決,姚惜水都深感意外,想勸卻又無從勸起。

  …………

  …………

  大楚的七月注定不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月份。

  先是金陵頒傳新帝及兩宮太后詔書,斥呂輕俠等宮婢勾結異族刺殺延佑帝,宮變失敗又挾劫太后、二皇子奔逃襄城,詔大楚州縣臣民群起而攻之。

  而緊接著太后王嬋兒在襄城依葫蘆畫丁瓢,傳詔江淮稱沈漾、楊致堂刺殺延佑謀變,於襄城冊立二皇子楊林為襄王,置荊襄行尚書省,以年紀五歲的襄王楊林兼領行尚書令;任使呂輕俠任行尚書省司左丞,掌尚書檯諭令文牘等事,並置宣慰使,柴建領之,執掌荊襄軍政防務;置轉運使,周元領之,治荊襄諸州糧食賦稅轉輸之事;置按察使,陳德領之,掌刑名監察之事。

  襄城的太后手詔,還特地抄送到棠邑在窖山峽的南岸大營,而所謂的「太后手詔」在棠邑眾人眼裡,最大的作用也只是拿來印證軍情參謀司從襄北斥候蒐集的情報正確與否。

  「李知誥這是將挑子扔給呂輕俠、柴建他們,自己躲到梁州耕地去了?」

  南岸大營的中軍牙帳之中,馮繚手執襄城著人頒傳而來的太后手詔,猶帶有一絲不確定的問道。

  「也不奇怪,」韓謙盤著腿,隨意的坐在主案之後,摸著有兩天沒刮的鬍茬子,說道,「李知誥留在襄城,是能主持襄城軍政,但處處受呂輕俠的制肘,並不得痛快,也未必能很好的掌控柴建、周數二人,還不如將挑子扔給呂輕俠,他去經營梁州——等到呂輕俠、柴建、周數、周元他們守不住郢隨鄧襄等,不得不再倉皇撤到梁州之時,他才有可能徹底壓制住呂輕俠、柴建、周數、周元他們的聲音,叫所有的兵馬都照他的意志進行整編。」

  「說到底李知誥還是受制於呂輕俠,要不然還真是個麻煩啊。」馮繚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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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六章 靴子落地

  八月上旬,淮西的天氣終究是清涼起來了,不再那麼酷熱。

  進入八月之後,淮河上游也沒有新的洪峰湧來,今年嚴峻到極點的防汛形勢算是叫人稍稍緩了一口氣,而再有一個多月,就又能進入新一季的秋糧收割季節了。

  棠邑集結於霍邱的八千先遣軍兵馬,七月上旬就已經有一部分精銳經潁水北上,抵達宛丘,初期還能從汴京城小規模的疏散軍民出來,但七月中下旬魏州叛軍及蒙兀的斥候兵馬進入汴京南部地區,直接在陳汴驛道兩翼遊蕩。

  目前先遣軍最大的作戰任務,就是與敵軍斥候兵馬糾纏,阻止敵軍組織大規模的人馬破壞陳汴驛道。

  而從第一、第二、第四鎮徵調的三萬精銳以及從第四鎮徵調的兩萬隨軍輔兵,組建的援汴軍主力,在窖山峽的南岸大營集結也已經有半個月的時間,目前還沒有大舉渡過淮河,正式開拔北上。

  除了搭建窖山峽浮橋以及搶修北岸下蔡縣境內的驛道外,更主要還是在等襄北的最後一隻靴子落地。

  呂輕俠裹挾太后王嬋兒一行人逃入襄州,據棠邑所得的消息,李知誥沒有隨呂輕俠等人進襄城,就直接攜繼室蘇紅玉及諸子李摯等人乘船趕往梁州坐鎮。

  在隨後數日冊立襄王,裁撤襄北都防禦使府、置荊襄行尚書省等事,皆是呂輕俠、周元、柴建等人一手操持。

  襄北軍在之前三鎮禁軍主力的基礎之上,合併地方州兵,也隨之調整成為三個行營軍。

  原左龍雀軍主力隨李知誥遷入梁州,置梁州行營軍,李知誥自領行營都總管兼領梁州刺史,兵馬規模維持在一萬五千人左右,負責梁州以及新置金州的屯防軍政事務。

  以左武衛軍兩都精銳,合併隨州州兵,編一萬隨州行營軍,周數領行營總管、兼領隨州刺史,負責大洪山西麓以及封鎖淮陽山西麓山口平靖、武勝等關的屯防事務。

  此時以左神武軍為主,合併左武衛軍三都精銳、左龍雀軍一都精銳以及鄧均郢三州州兵,總計三萬五千人馬,置襄州行營軍,可以說是荊襄叛軍的主力,以荊襄宣慰使柴建兼領行營軍都總管,負責均州、鄧州、襄州、郢州防務。

  至此李知誥退居梁州,柴建成為荊襄叛軍的第一號領軍人物走上前台。

  除此之外,呂輕俠又以西逃的侍衛親軍為主,從襄州徵募一部精壯,置三千人規模的親衛軍,以原織造局典軍徐安為都虞候,護衛行尚書檯中樞;以織造局護兵及襄州州兵,置五千人馬規模的襄州水軍,以鐘彥虎為都指揮使。

  荊襄叛軍總計有六萬八千人馬,乍看也是兵多人眾,算是勉強將攤子鋪開來,也沒有從郢隨鄧三州外圍往襄城附近收縮的跡象,那棠邑眾人暫時也就不用擔心他們會狗急跳牆,投附蒙兀人。

  而合襄鄧均隨郢金梁七州,即便這三四年間在李知誥治下,農耕恢復很快,但人丁總計也不過九十萬而已,維持這麼大規模的兵馬可以說已經是極限,棠邑暫時也不用擔心他們有能力從淮陽山西麓山口殺出,威脅棠邑的西翼。

  當然,從隨州行營軍僅編一萬兵馬也可以看出,呂輕俠此時也不會急於從東北翼往棠邑境內的擴張,他們目前主要還是想著據淮陽山西麓山口以及大洪山西麓的險要地形,守住這一側翼。

  而他們當前所面臨的嚴峻考驗,還是前鋒兵馬已經抵達黃州的討逆軍。

  金陵以黃州、荊州兩地為集結地、以右武驤軍、右武衛軍為主力,並從江西、湖南諸州徵調州兵兵馬,計畫集結總數高達六萬正卒、三萬從軍民夫的招討大軍,進剿荊襄叛軍,目前已經正式傳詔天下,授兵部尚書、樞密副使周炳武為招討使、授趙臻、張蟓二人為招討副使。

  兵書常言「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金陵糾集九萬人馬,前期兵臨城下的用兵通道只有四條:一是水軍沿漢水北進,一是馬步軍沿漢水東岸,北攻峙於漢水、大洪山之間的郢州城,一是從荊州走陸路北攻襄南門戶荊門,這三條通道又可以合併為一條,可以說是招討大軍的主攻方向。

  周炳武七月底就奉旨抵臨郢州城南一百三十餘里的竟陵城督戰。

  竟陵前朝時屬復州,大楚開國,復州荒廢,棄而不置,竟陵歸屬郢州。

  竟陵北抵大洪山、西南乃漢水、東接黃鄂,位於江漢平原的北部,也是貼近郢州城最近的一座城池,要沿漢水兩翼敲開襄郢河谷及南陽盆地的門戶,周炳武於竟陵集結兵馬、糧秣軍械,最為便捷。

  為便於招討戰事,金陵也重新置立復州,將原屬郢州的竟陵、屬荊州的監利以及屬鄂州的沔陽三縣重新劃入復州,以竟陵為州治,為便於周炳武整頓兵備,就地徵集作戰物資,也金陵也特地使他兼領復州刺史一職。

  復州雖然僅轄三縣,但三縣乃是江漢平原的腹心之地,人丁加起來接近三十萬,這次計畫編入招討大軍的三萬從軍民夫以及前期所用的十萬石糧穀,便主要是從這三縣徵調。

  這些年駐守荊州不慍不火的張蟓,這次為了彰顯對新帝的「忠心耿耿」,接到伐逆招討詔之後,便第一時間調兵遣將進逼荊門,八月上旬便肅清荊門南翼的叛軍殘留勢力,將前鋒營紮在荊門城南側三十里外,就等招討軍主力完成集結,便西翼隨時能對荊門城先行發動攻勢。

  而除了沿漢水這一路通道外,招討軍還有一條可以進攻荊襄叛軍的通道。

  那是從黃州城沿淮陽山西南麓的鄖水河谷北上,從大洪山東麓進攻隨陽以及隨陽北面的平靖、武勝等關。

  金陵也傳詔棠邑出兵進攻平靖、武勝等關,但韓謙很早就表過態,棠邑會將主力兵馬用於秋冬季的河淮戰事,在西翼僅留一旅精銳歸周憚指揮,最多只能從羅山、義陽牽制平靖、武勝等關的叛軍。

  這一刻,也終於是棠邑軍正式對河淮出兵的時機了。

  除了孔熙榮所部先遣軍沿潁水北進為偏師外,集結於窖山峽附近的援汴軍主力五萬人馬,將在以田城為主將,溫博、林海崢為副將的統領下直接踏過淮河,從潁水東岸的平原地區北上。

  雖說從濠州北上,經渦水至譙州治城渦陽以及再往西北行至亳州治城,有渦水河相接,但徐明珍控制譙亳等地之後,於設渦水河沿線以暗樁、鐵索、沉船等手段設置大量的障礙,防止棠邑水軍戰船殺入。

  此時,左樓船軍在渦水上游還集結一定的精銳水軍及戰船,使得棠邑水軍在這一次的河淮戰事之中難有發揮的餘地。

  目前楊欽負責率棠邑水軍留守窖山、臨淮一線,等到馬步軍攻克渦水河以西的城池,清除掉渦水河之中的障礙物,才有可能北上。

  當然,這還是戰事最為順利的狀況。

  而徐明珍從六月底之前,就下令扣押譙、亳、宋、宿四州十九縣汴京任命的梁朝官員,全部換上壽州軍的嫡系將吏掌握諸縣,即便徐明珍這時候還沒有公開投附朱讓,但實際上此時的他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

  徐氏跟溫家不同,也與仇恨無關。

  溫博困守羅山城時,手下嫡系兵馬都剩不到一萬人,韓謙甚至可以容忍溫博直接率領這一萬精銳併入棠邑軍,並不擔心這會造成喧賓奪主的局面。

  而溫博及溫家也不用惶惶不安,每日都擔心韓謙隨時會下毒手削其兵權。

  之後右神武軍拆散進行重新整編,溫家子弟及舊部將吏能較好的融入棠邑,也是在這個基礎之上逐步進步下去的。

  徐明珍率壽州軍退到淮河北岸,兵馬連同家小總計高達二十多萬人,必要時還能編七八萬精壯兵馬出來,徐明珍這時候投降棠邑,韓謙敢接受並叫徐明珍繼續統領這七八萬兵馬,不擔心有朝一日會被反客為主嗎?

  而徐明珍又甘心,又或者說他有勇氣將這七八萬兵馬解散掉,完全接受棠邑的整編,他就帶著百餘口家小住進東湖,等著韓謙給他一個胸懷寬廣的處置嗎?

  當年梁帝朱裕收降徐明珍,還得封他一個霍國公及淮南節度使、自領十萬兵馬守淮西呢,韓謙沒有條件跟徐明珍的媾和,又怎麼敢在徐明珍所部直接威脅陳汴驛道的側翼,敢將五萬多大軍從單薄之極的陳汴驛道去增援汴京?

  棠邑軍也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集結主力兵馬,從徐明珍佔據的譙亳等地的正面渡過淮河往北進攻。

  要嘛將徐明珍所部殲滅掉,要嘛將徐明珍所部驅逐到渦水河東岸去,直至打開潁渦兩條水系之間連接汴京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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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3 18:27: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九十七章 流放

  當然了,徐明珍他心裡也很清楚眼前的形勢。

  七月中旬呂輕俠發動的宮變並沒能在金陵城掀起什麼波瀾,徐明珍也是心一橫,在渦陽直接下令處斬前期宿宋等州所扣押的汴京任命將吏及家小二百多口,獻表魏州,尊朱讓為帝,得封淮南郡王;司馬潭隨之也斬殺梁帝朱裕遣往徐州遊說的使者,尊朱讓為帝,得封淮陽郡王。

  這也意味著棠邑軍與壽州軍之間除了一戰,再也沒有半點緩和的餘地。

  窖山峽兩岸,除了五萬援汴軍主力外,北岸前鋒大營還有沈鵬、趙慈率領的一支千餘人規模的斥候騎兵,他們也將協同援汴軍北上參戰。

  沈鵬、趙慈率領的騎兵,看上去有些微不足道,僅千餘人,但將賦予援汴軍以梁楚聯軍的合法名義進行北伐。

  同時這支斥候騎兵也以亳譙陳宋等地招募的將卒為主,熟悉潁渦之間的地形,將負責聯絡地方、進行遊擊作戰。

  雖然徐明珍六月底之前,就撤換了譙亳宋宿四州諸縣的官員、守將,但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只能勉強掌握四州十九縣等渦水兩岸的主要城池防禦。

  不要說徐明珍還沒有能力將觸手延伸到更為廣泛的鄉野的每一個角落了,甚至四州十九縣城池之內的官民鄉兵,都未必就完全服庸壽州軍的統治。

  這也注定徐明珍在渦水河兩岸的統治,是浮於表面的。

  如果韓謙僅僅使田城、溫博、林海崢等人率棠邑軍,也就是率領梁國臣民眼裡的楚軍北上,就難保渦水兩岸的地方勢力以及遭受水災背井離鄉的流民勢力為徐明珍所用,成為抵擋援汴軍北進的巨大障礙。

  基於此,韓謙特地寫了一封信給梁帝朱裕,除了請梁帝朱裕正式下旨邀棠邑軍北伐外,還請他派一支斥候兵馬,協助援汴軍主力作戰。

  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沈鵬、趙慈所率領的這支梁軍斥候兵馬能聯絡地方勢力及流民勢力,將他們爭取過來,成為切割、削弱渦水西岸壽州軍的助力,而非是他們北上的阻障。

  徐明珍也很清楚自己的劣勢所以,不可能將七萬多兵馬分散於淮河以北的廣闊地區之中,叫援汴軍主力有機會分而擊之。

  看到棠邑在窖山峽集結的兵馬越來越多,進入八月,徐明珍便果斷放棄渦水以西靠近淮河的城寨,將守禦兵馬全部往東北,往渦水沿岸收縮。

  在王嬋兒的太后手詔傳到窖山峽時,壽州軍差不多將近二十萬的軍民撤到渦水以東的宿州境內,與司馬氏的徐泗軍腹背相倚,其前鋒一萬精銳收縮到譙州治城渦陽之內,將渦陽以南、以西的城池全部放棄掉。

  不過,在渦陽城西北側,還有四萬壽州軍精銳分守渦水河中游西岸的鄲城、鹿邑、大康、武亭、辛集、亳州等城寨。

  鹿邑、太康、亳州三城與渦陽城一樣,皆倚渦水河而建。

  棠邑水軍無法進入渦水中上游作戰,壽州軍守禦這三座城池,可以通過保存一定實力的左樓船軍水師戰船彼此援應,還能與壽州在渦水東岸控制的宿州、宋州腹地連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而鄲城、辛集、武亭三座城寨,在渦水以西,可以說是壽州軍偏離渦水的突出部分,但相距渦水平均三五十里不等,而彼此之間相距最短也僅二十餘里。

  這也是意味著援汴軍很難單純將哪座城池單獨分割出來進行圍攻。

  而渦西諸城寨之中,武亭、太康兩城,相距陳汴驛道最短距離都不到五十里,騎兵部隊從武亭、太康兩城出發,小半天時間就能襲擊到陳汴驛道上行走的輜重車隊及人馬。

  這就意味著援汴軍既無法單獨圍攻哪座城池,而一旦想繞過渦水西岸的這幾座城寨直接北上,與汴京守軍會合,就又回到最初所擔憂的那種退路隨時會被數倍敵軍截斷的困境中去。

  援汴軍從南往北打,壽州軍未必敢輕易直接在渦水河西岸列陣,與背依淮河的棠邑精銳野戰,但援汴軍繞過武亭,太康北上了,與淮河拉開三四百里的距離,這時候敵軍只需要一支偏騎就能切斷、破壞陳汴驛道,截斷從壽州、濠州等源源不斷往北輸送的糧草補給,這時候徐明珍要是還膽怯到不敢將壽州軍主力都拉出來,從側後攔截援汴軍南歸的退路,也就不足以稱之為棠邑的勁敵了。

  到時候壽州軍主力不僅極可能會大肆出動,恐怕連徐泗軍也極可能從橫渡泗水、渦水,進入渦水河西岸,參與對援汴軍的攔截。

  軍情參謀司提出好些作戰設想預案,反覆研究討論,只能咬住原陳州舊屬、前朝末期毀於戰火、目前歸入陳州州治宛丘縣境的鄲縣舊治鄲城這個點,跟壽州軍打硬仗、打呆仗。

  無法從四面八方對鄲城進行圍攻,目前所擬定的作戰方案,由溫博率領一部偏師部署在東翼,以攔截來自渦陽或其他渦水東岸的敵軍,主力兵力在田城、林海崢的率領從南往北徐徐逼近鄲城。

  即便不能將敵軍從城中吸引出來野戰,便集中力量強攻鄲城的南城,將守軍從鄲城驅逐出去。

  只要攻下鄲城這個點,援汴軍才能在陳汴驛道的東翼贏得一定的防禦縱深,不用擔心行走於長逾兩百里、陳汴驛道的輜重兵馬隨時會被敵騎突襲、切斷。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名」,又所謂「善戰者之勝也,無奇勝,無智名,無勇功」,說的就是眼前這種情況。

  雙方都是老成持重的宿將,實力又相當,不可能有什麼大的或致命的破綻露出來,作戰的過程注定將平淡無奇,沒有想像中的曲折與奇謀。

  而棠邑崛起到今日,也不可能將再決定天下大局的一戰,押注在奇謀或劍走偏鋒之上。

  王嬋兒的手詔從襄城傳到窖山峽南岸大營的第三天,金陵的援汴伐胡詔才姍姍來遲。

  雖說韓謙在接到金陵詔書的當天,才正式簽暑出兵令函,但薛川、蘇烈、何柳鋒率領的三旅健銳已經渡過淮河後分三路往北推進七八十里。

  韓謙沒有親自領兵北上,而是將援汴軍的指揮權交給田城、溫博、林海崢、奚發兒等人率主力北上,他則是象徵意義的渡過淮河,進入位於下蔡縣的窖山峽北岸大營督戰。

  韓謙暫時也將制置使牙帳設於北岸大營,除了楊欽、譚修群任窖山峽南北大營都總管、副都總管,共同負責窖山峽大營及上下游淮河沿岸的防禦以及下蔡新城的修造外,馮繚、郭榮、在林海崢之後接任濠州刺史的洗尋樵、出任制置使府參事的溫暮橋以及郭卻、馮翊等人,也隨同韓謙一起在窖山峽北岸大營督戰。

  在北岸大營往北十餘里,一座嶄新的城池,正在修建中。

  為棠邑軍將來能抵擋住魏州叛軍及蒙兀騎兵,經潁、渦兩水之間平川之地發動的攻勢,極有必要在潁水以東的淮河北岸建造一座軍事要塞——潁河兩岸洪水氾濫,卻也限制了敵軍將來從潁水以西的潁州西部、蔡州地區大舉南下的可能——梁帝朱裕正式將位於淮河北岸、潁水河口以東、渦水河口以西的下蔡地區劃給棠邑。

  倘若不是如此,未來棠邑僅僅在淮河南岸沿線建立防塞,在寒冬、淮河冰封時節將極難阻止小股的敵騎分散南下擾襲,到時候南岸將有大片的沿淮河地區農耕生產安全難以得到保障。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將防線的突破部建在淮河北岸,都將有效遏制敵騎的襲擾。

  禹河經潁水奪淮入海,許州、陳州、潁州位於潁水西岸的地區大規模受淹,差不多有二三百萬田地、三四十萬間房舍被洪水淹沒。

  棠邑與梁軍設於蔡州、汝州以及淮河南岸的四十多座流民大營,前後四個月總共收容逾三十萬災民。

  不過,這還不是這次河淮受禹河大災的全部。

  潁水兩岸的地形,是西高東低。

  潁水西岸還有桐柏山、伏牛山的餘脈峰嶺交錯縱橫,地勢較高。

  而潁水東岸往東到渦水沿岸,這一塊差不多呈西北往東南走向、長逾六百里、寬一百三十里到一百八十里不等、總面積近十萬平方裡的棱形區域,則是一馬平川。

  這一區域除梁都京畿地區外,自去年秋後主要為徐明珍的壽州軍所控制。

  春夏以來,受禹河奪淮的影響,這一區域受災情況要更為嚴重、嚴峻。

  這也注定了這一區域被迫背井離鄉的災民數量,要遠遠多過潁水西岸。

  之前壽州軍封鎖下蔡等地通往淮河北岸的通道,受災流民除了一部分被強制遷往渦水東岸外,還有大量的人滯留在蒙城、利川等地捕撈魚蟹充飢。

  韓謙決定此時在北岸建大營以及修造下蔡新城,並以北岸大營、下蔡新城構造淮河北岸防線,以及花大氣力在窖山峽之上搭建浮橋,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接收這一區域的流民,並往淮河南岸疏解。

  站在窖山峽的北崖,韓謙身穿鱗甲,腰挎橫刀,看著南面渾濁的淮河。

  即便水位一天降過一天,但此時淮河還是那樣的浩浩蕩蕩,大水淹過南北岸的殘堤,窖山峽以西的淮河水面足足有二十里開闊。

  即便入冬之後,洪水終將退去,但不能收復滎陽以東決堤口兩側的地域,這次的大水,明年、後年都會反反覆覆、一年接一年的重演下去。

  而被禹河大水淹沒的地區,鹽鹼化、積沙的程度將越來越嚴重,使得土地變得貧瘠。

  不管怎麼說,明後年南岸在窖山峽往西到八公山之間,都要修造一條大堤,除了屯墾荒地外,也是預防禹河大水對侵蝕南岸土地的肥力。

  另外,下蔡地區聚集足夠多的青壯,年底還要著手在潁河東岸破開一道口子,開挖干渠,將潁河上游來水,從北岸往下游分流,以便能減少因硤石峽過於狹窄、在上游形成的大面積滯洪區,減輕南岸大堤以及行洪的壓力。

  不管初級工業品加上赤山會的商貿,能為棠邑帶來多少盈餘物資,淮西內部的農耕及初級工業品生產體系建設始終是棠邑的根本。

  韓謙站在崖山之上,與馮繚、郭榮、溫暮橋等人說著話,韓東虎、霍厲率侍衛守在崖下,這時候王轍捏著一紙信報,氣喘吁吁的爬上山坡,跟韓謙稟報導:

  「剛剛接到信報,徐泗都將褚穆率六千馬步軍西出徐州,往渦水東岸快速推進,預計明天午前能抵達渦陽,與徐晉會合……」

  韓謙接過信報掃了一眼,沒有說什麼。

  楊元演不從楚州渡過淮河下游對徐泗軍施加壓力,徐泗軍必然會分兵進入渦水西岸,參與對援汴京的圍追堵截,這是他們之前就預測到的事情。

  新的信報只是證實他們之前的猜測,甚至可以預見褚穆所率領的這支六千馬步軍,僅是即將進入渦水東岸參戰的第一支徐泗軍兵馬,後續應該還會有更多的徐泗軍兵馬西進。

  面對這樣的信報,他也無需多說什麼。

  韓謙此時更關注蒙兀騎兵主力何時會穿插到汴京以南的渦水西岸地區。

  蒙兀南侵以來,初時聯絡朱讓、梁師雄的魏州叛軍攪亂河淮,收附王元逵的定恆軍奪潞澤等地,之後又收附田衛業及晉太子石繼祖兩部與定恆軍圍攻太原。

  奪得晉國全境之後,蒙兀人又驅逐晉太子石繼祖、田衛業、王元逵三部降附軍進攻關中,即便晉太子石繼祖喪命於梁帝朱裕之手,此時進攻雍州、華州的主力,猶是王元逵、田衛業兩部兵馬外加投附的平夏人。

  而在關中之外,此時負責進攻汴京的主力是梁偽帝朱讓所部,在梁帝朱裕強攻下守河洛的主力則是梁師雄所部,此時又將徐明珍壽州軍、司馬氏徐泗軍收入囊中,縱橫河淮戰場。

  蒙兀騎兵的身影雖然也如影隨形,在諸多戰場上都有現身,卻從來都沒有當作主力使用過,但這絕不意味著援汴軍北上進入渦水中游地區,蒙兀主力騎兵的身影,還會繼續縮在新附軍的背後。

  而蒙兀騎兵主力一旦南下,田城率援汴軍即便能順利攻下鄲城、武亭等城,將壽州軍逼退到渦水河畔,但渦水西岸的戰場,對援汴軍而言,猶是難見其底的陷阱與漩渦。

  只要在機動性上佔絕對優勢的蒙兀騎兵進入渦水西岸戰場,與壽州軍聯合起來,猶有能力強行切斷淮河北岸下蔡地區與亳州西部地區的聯繫,從而將援汴軍及汴京梁軍完全包圍在汴京以南、亳州西北。

  「那隊車馬應該是的李秀帶著臨晉侯府的家小渡河了……」

  郭榮看到窖山峽浮橋之上這時候有一隊車馬往南往北渡過淮河,提醒韓謙說道。

  楊元演遣世子楊聰及王文謙到金陵,除了奏請金陵派遣官吏主政楚揚泰州縣、實質性的裁撤淮東藩國,以及請調趙臻所部參與討伐荊襄叛軍外,還奏請冊立明成太后之子楊曄為儲君。

  雖說冊立皇太弟之事暫時還是擱置下來,政事堂議事時並沒有立時獲得通過,而信王楊元演提及這事除了拉攏黃家及江東世家外,或許更主要還是表達他無心覬覦皇位的立場,但這事還是將尊為長信太后的清陽激怒了。

  在給李秀及臨晉侯府眾人定罪時,自新帝登基之後一直都極低調、諸事皆聽沈漾、楊致堂、揚恩三人安排的清陽,這一次卻是力排眾議,斷然決定將臨晉侯府眾人判流徙下蔡,直接將李秀及臨晉侯府的眾人交到韓謙的手裡。

  沈漾、楊致堂等人即便不願意看到李秀及臨晉侯府投入棠邑的懷抱,但金陵下詔棠邑軍出兵河淮,除了答應年底之前陸續撥給八十萬石糧穀外,再沒有其他實質性的支援,也不便再在這種事情爭執什麼。

  再一個群臣心裡也很清楚,李長風寧死都不願被呂輕俠等人裹挾西逃,他們心想著即便此時李秀及臨晉侯府眾人都被發配到棠邑治下的下蔡,或許此時會為韓謙所用,會加強棠邑的軍事實力,但未來棠邑真要與朝廷鬧決裂,說不定李秀及臨晉侯府眾人反倒能成為從內部遏制韓謙野心的存在。

  因此正式做出流徙下蔡的裁決之後,才過去十天,李秀及臨晉侯府眾人倉皇流徙下蔡的車馬隊都已經出現在窖山峽浮橋之上了。

  「去將李秀及李長風的長子李池喊過來。」韓謙吩咐道。

  曹霸站在韓謙身邊,過了半晌見左右都沒有人動彈,才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是叫我去喊人?」

  溫暮橋氣得都想將他一腳踹下去,瞪了他一眼,問道:「你想想此時是幾品武官,除了你,難不成叫我或者郭大人、馮大人替你跑一趟?」

  新置第四鎮軍之初,曹霸任第一旅主將,在軍中違禁酒令被貶了一級;編先遣軍,他不再想領著精壯民夫開挖河渠摞挑子請求去先遣營北上參戰,又被貶了一級;編援汴軍時,他想著北上參戰之前再喝一回酒,又喝多了,致使七月上旬濠州連日大雨,濠州將吏都上堤防汛,他卻在營中呼呼大睡,官職被一捋到底,被踢出營伍,此時只能作為隨扈跟在溫暮橋身邊行走。

  倣傚北齊都水台參事一職,為解決州縣主官有用私人幕僚、賓客參與政事的舊習,韓謙特許制置府及州縣衙府設置三到五人不等的參事官,除了解決州縣官員設置不足的問題,也將私人幕僚、賓客正式納入棠邑將吏體系之中。

  溫暮橋作為制置府參事,相當於高級顧問,再度出山,也無需一把年紀承擔過於繁重的政務。

  曹霸嘀咕了兩句,才不情不願的找霍厲要了一匹馬,趕到橋頭去等待臨晉侯府眾人渡河過來。

  「他為哪般不願見到李秀?」見曹霸不情不願的這樣子,韓謙好奇的問道,「之前差遣他跑腿,都沒見他這般不情不願?」

  「曹霸十六歲時我曾薦他到先帝親衛左驤營中當了個執戟士,當時就是混帳脾氣,惹事生非,當時臨晉侯是左驤營指揮,也管束不住他,後來被少他四歲的李秀收拾過幾回,才收斂了一些,應該那時就結了怨。」溫暮橋說道。

  「哦,原來還有這樁舊事在。」

  韓謙饒有興致的聽溫暮橋說起大楚開國前後的一些舊事,半炷香後曹霸才繃著一張臉,將李秀及李長風之子李池帶過來。

  李秀時年三十四歲,雖說正值年盛力壯之時,但囚於臨晉侯府半個月,兩鬢已是霜白,整個人也給人暮氣沉沉之感,削瘦的臉頰長滿鬍茬子,帶著李長風年逾二十四歲的長子李池跳下馬,登上崖頭來見韓謙。

  「李郡王在世以天下蒼生為念,早年隨天祐帝平定江淮亂事,金陵逆亂,雖病入膏肓,猶臨茅山、心憂大楚氣機,他的胸懷,當世三五人之列也。臨晉侯雖不及李郡王,但為保李家風骨,不屈於敵、捨生求死,堪稱壯烈,李秀,你能做到哪一步?」韓謙盯著李秀問道。

  李秀怔怔盯著浩浩蕩蕩的渾濁淮河,看了半晌才再次轉過頭來,說道:「李家還有百餘男兒,願為侯爺驅使,馬革裹屍不在話下,但斗膽求侯爺將李家的婦孺安置在南岸……」

  「你就料定棠邑這次參戰河淮,會敗得那麼慘,連下蔡都守不住?」韓謙平靜的盯著李秀,不容置疑的說道,「窖山峽行營副都總管馮宣,還兼領下蔡縣令,我許你們二人在他麾下任縣參事,你們領著李府家小去找他吧。倘若下蔡守不住,不知道多少軍民會葬身淮河之中,除了李郡王與臨晉侯的餘蔭下,你李家人在我眼裡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與下蔡共存亡去吧!」

  李秀知道他在韓謙面前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怔怔嘆了口氣,與李池轉身要退下之前,又停下步伐,問道:「不知侯爺,可有李磧的消息?」

  「李磧撤守華陽,金陵詔令使他配合梁軍修造雙龍溝棧道,以通盧氏縣,但他到底會不會奉詔令行事,暫時還沒有得到他的回應。」韓謙說道。

  華陽乃是商州所轄之縣,洛水上游卻從其縣境中部穿過,只是華陽縣到河洛南部的盧氏縣,為莽嶺大山阻隔,洛水穿過莽嶺大山有近七十里的水道礁石暗布、水淺流急、兩壁又懸崖陡立,故而水陸兩道皆不通。

  要繞開函谷關以及從潼關到涵谷道近二百里函谷道(桃林塞)諸城寨的封鎖,河洛與關中相通,在盧氏與華陽兩縣之間,沿洛水河道修築雙龍溝棧道是另一個選擇。

  只要李磧能奉金陵詔令,梁帝朱裕便可任他執掌華陽縣令,他手下有兩千精銳戰兵,再從華陽地方徵調數千精壯民夫,從東側著手修造雙龍溝棧道,則能使雙龍溝棧的修造時間縮減一半。

  李秀熟悉天下地勢,聽韓謙說過,也不說派人去勸李磧,或許是覺得自己已沒有這個資格,行了一禮,便領著李池離開崖頭,與李府眾人會合去找馮宣報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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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八章 安營

  看著李秀蕭索有些佝僂的身影,溫暮橋禁不住一嘆,說道:「李郡王后人,怕是要泯然眾人矣!」

  雖說韓道銘出面保下李家,之後又千方百計的促成李家人流放下蔡,溫暮橋自然知道韓謙還是想用李秀,但看李秀這樣子,不僅有些悲觀。

  「李秀受此打擊,意氣消沉是難免的。而棠邑軍這次北上,倘若不能收穫可觀的戰果,即便不遭受慘敗,我們與壽州軍的攻守之勢也會發生逆變,下蔡將成為雙方拉鋸攻奪最為激烈的地區——李氏及家兵子弟家小五六百口人,都被我扔進這片或將注定血腥之地,確實難以叫他振作起來,」

  韓謙看著李秀遠去的身影,平靜的說道,

  「不過,李郡王的子嗣,意志應該沒有那麼容易磨平掉,或許他心裡對我多多少少還有著怨氣未消的!」

  「要不是你,我看沈相與楊致堂都有可能血洗李家立威,他心裡還能有怨恨?」馮翊撇著嘴,不屑的說道,「即便他此時回過味來,猜到我們之初就有引蛇出洞之意,但難道他還能將李家落到如此地步怨恨到我們頭上來?李秀真要如此不識好歹,那如溫公所言,李郡王後人真是要泯然眾人了。」

  「是怨氣,而非怨恨,」韓謙糾正馮翊的字眼說道,「在李秀眼裡,或許我還是用陰謀勝過陽謀之人,他心裡還有那麼一丁點的驕傲沒有磨平吧!」

  韓謙跟溫暮橋、郭榮說起當年在廣德與李遇相見時的情形,說道:「李郡王病逝前曾說及想安葬於廣德城南,李秀最終還在李郡王病逝,將其葬到他當時駐守的金鐘嶺——李秀心裡終究是跟李郡王都憋著勁呢。」

  溫暮橋卻是不知道竟然還有這樁秘辛之事,細想其中的三味,說道:

  「想當初李郡王權傾天下之時卻激流勇退,大楚臣民或贊其仁德忠賢,但臨晉侯當年才三十出頭,李秀更是有後起名將之譽、十七八歲正值年少最風光、得志之時,卻不得不隨李郡王隱退山林,心裡怎麼都不可能甘願的。這麼說來,李秀違擰李郡王的遺願葬其金鐘嶺,之後與昌國公、呂輕俠走得那麼近,以及此時這般模樣,心裡還真是最初憋著的那股勁未消啊——而等他真正識得大人勝過他人之處,大人便又得一良將。」

  「……」韓謙笑了笑,看盯著李秀身影頗有所思的曹霸說道,「李秀意志消沉,是料得下蔡必有血戰要打,你要是不嫌棄從隊率兵頭改過悔新,可與李秀一起去找馮宣……」

  只要能上戰場衝陷陣,曹霸都不嫌棄做個士卒,但想到要與李秀共事,甚至想到李秀初到下蔡,就得任縣參事,說不定等到敵軍真殺到下蔡城下,大人就要任他擔任縣尉,自己只是一個縣兵鄉勇隊率,豈非要聽他的號令?

  想到這裡,曹霸由不得討價還價起來:「大人要不叫我追上咱家溫爺,給咱家溫爺扛大旗去?」

  「你這混帳傢伙,要是連一隊兵卒都帶不好,這輩子都會叫李秀瞧扁了。」溫暮橋喝斥道。

  「誰說我連一隊兵卒都帶不好,我也曾是都虞候,手下帶過三千健兒,殺得李知誥哭爹喊娘。」曹霸不服氣的說道,但看到溫暮橋吹鬍子瞪眼,又趕緊灰溜溜的跑下崖頭追李秀而去。

  韓謙哈哈一笑,說道:「曹霸這樣的勇將,溫博能用好,卻不知道李秀能不能用好——溫大人不介意我將他塞給李秀操練吧?」

  「曹霸與李秀二人能做到剛柔相濟,對他們二人都有大好處。」溫暮橋說道。

  「那我們便拭目以待吧。」韓謙負手身後說道。

  …………

  …………

  「李秀!」

  「怎麼,還有什麼事情?」李秀疑惑的看著曹霸從後面追過來,疑惑的問道。

  「你們未必認得馮宣的營帳在那裡,我領你們過去……」曹霸當然不會承認他被派到下蔡縣鄉勇裡當個隊卒兵頭,摸著鼻子說道。

  「……」李秀疑惑的掃了曹霸兩眼,心想曹霸隨溫博投附棠邑之時,就已經是都虞候一級的高級武將,真有這麼閒嗎?

  「我領你們去大營見馮蠻子。」曹霸催促道。

  李瑤作為延佑帝的廢后,怎麼都不可能放遂出去,但除了她留在金陵為延佑帝守陵外,李家不僅留在金陵城的子嗣及家兵,都在放遂之列,郡王府留守洪州看守族業的子弟也都削爵為民,天祐帝、延佑帝所賞賜的上萬畝田宅、數百口奴婢,也都由洪州刺史奉旨悉數征沒充官。

  偌大的郡王府,如樹倒獼猻散,此時除了洪州還有二十多名子弟投奔下蔡,與臨晉侯府眾人會合外,除了十數嫡系家將還隨李磧在華陽外,李家連同家兵眷屬在內,上上下下六百多口人,此刻正倉皇不安的停在窖山峽浮橋北岸的一處空地上吃著乾糧歇腳。

  監押他們到下蔡的衙兵,正跟下蔡的官員交接。

  臨晉侯的家產連同府邸也都悉數充公,還是臨行前韓道銘著人送來十數匹馬及車乘,以便府裡年幼的孩童以及老弱病殘途中能乘坐,不至於太辛苦,但其他人,哪怕是婦女都只能徙步而行。

  好在李家即便是女眷,也沒有幾個嬌滴滴的,又主要是在淮西境內趕路,餐食不缺、夜有住宿,卻也談不上有多辛苦。

  只是令眾人心生迷茫的是,今後的李家將何去何從?

  與其他被命運折磨得麻木的普通民眾不同,除李秀、李池等人之外,諸多家將乃至李家女眷,對時局都有著遠比普通人更深刻的見識。

  下蔡注定是四戰之地,特別是棠邑在窖山峽修造了浮橋,一旦魏州叛軍在渦水兩岸站穩腳,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會想方設法撥掉這顆直刺北岸的釘子。

  而棠邑此時也表現保住這個北岸突出部的決心,也必然會不惜付出多慘烈的代價。

  這時候全族老小六百口被放逐到這個地方來,誰能對未來抱有一絲期待?

  一名中年婦人坐在石頭上歇息,週遭有一群婦孺環護,她看到李秀、李池回來,只當曹霸是下蔡負責接洽他們的普通衙吏,問李秀道:「你們去見韓謙,他怎麼說?」

  曹霸剛才也只是匆匆將李秀、李池喊走,沒有跟其他李家人接觸,這時候看中年婦人氣度,再聽她坐著跟李秀、李池說話的口氣,猜測她應該是李長風的妻室鄭氏。

  李遇生前有一妻兩妾,但都在四五十歲左右染病而亡,郡王府內宅近二十年都是這個長子媳鄭氏在主事。

  曹霸聽說宮變之夜,便是這婆娘下令家兵將李普屍首奪回,在侍衛親軍銜尾追來,想要強闖進侯府,也是她下令家兵將亂兵打殺出去,守到韓道銘將李秀、李瑤送歸。

  相比較鄭氏,其子李池性子卻顯得弱了許多,熟讀詩書,卻不像是李家將門出來的人。

  「我與李池都可以在下蔡縣任事,但李家必須留在下蔡。」李秀看著一地的老弱婦孺,慚愧的說道。

  「一絲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鄭氏蹙著眉頭問道。

  「沒有。」李秀搖了搖頭,說道。

  「看樣子韓謙是逼著咱李家跟下蔡共存亡了。」鄭氏嘆了一口氣說道。

  「爹爹,什麼時候能將我的刀弓討要回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從一個三旬年歲的貌美婦人身邊掙扎過來,跑到李秀跟前問道。

  他的年紀太小,還不知道什麼家族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什麼叫血腥殺戮,只滿心想著將離開金陵時被沒收的木刀、獵弓討回來。

  「犬子李旦。」見曹霸盯著自己的兒子打量,李秀說道。

  「你李家的崽怎麼不練槍,改練刀了?」曹霸甕聲問道。

  李秀還沒有問曹霸的話,一個二十多歲的秀美少婦,牽著一對四五歲兒女的手,怯生生的從人群後擠過來問道:「小伯哥,可有問到阿磧的消息?」

  「李磧此時領著龍雀軍老卒在商州華陽縣,朝廷並沒有治他罪名的意思,已經頒傳詔令過去,著他協助梁軍修造雙龍溝棧道,李磧他會照顧好自己。」李秀寬慰他說道。

  「要不要寫封信派人送到華陽去?」那少婦又問道。

  「這待我們見過馮宣之後再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韓謙雖然保住李家沒有受到血腥清算,但要是認為身為一方霸主的人是心慈手軟之徒,那就大錯特錯了,李秀心想即便要家兵去華陽找李磧,還是先跟馮宣招呼一聲為好,這時候給大嫂介紹身後的曹霸,「這位曹將軍,是溫家人,以前大哥領左驤營時,他曾在左驤營任執戟士。」

  這時候有兩名小吏過來,將李氏家小帶到大營東北側約十四五里外的一處宿營地。

  宿營地裡有數十間伐木搭建的棚房,圍有一圈木柵牆,一看就知道這裡應該曾經是援汴軍在北岸的一處前哨營地,距離新建的下蔡新城有七八里的樣子,四面低淺處還有洪水泛流過後的痕跡。

  此時淮河的水位降了下去,低淺的溝槽裡皆是泥漿。

  兩名小吏遞給十數張軍票,著李家自行安排人去輜重營領取米鹽柴炭以鍋被縟等生活必需品,便離開了。

  家小眷屬安置之事,由鄭氏帶著一干婦人、少年子弟負責便行了,李秀還是帶著李池,隨曹霸趕去見馮宣。

  看馮宣給他們指定的宿營地在下蔡新城之外,甚至要居東側一些,也就意味著敵軍越過渦水橫掃過來,李氏家小安置的營地將是下蔡防禦體系的一個重要支撐點。

  這樣的局面,比他們最初所預料的還要糟糕百倍。

  滁州刺史由韓成蒙接任,此時調任窖山峽大營副都總管的馮宣,實際是棠邑在北岸下蔡地區的主將,他除了身兼第一鎮師第一旅都虞侯的將職外,還兼領下蔡縣令,要負責北岸下蔡的駐防、防線修築以及流民接收及疏散等事,每天忙得腳不著地。

  當然,李氏今日流放到下蔡之事,他不會忘了。

  有關李氏族人的處置,韓謙早就有過決定,馮宣也不需要額外再請示。

  李秀帶著李池過來求見,馮宣抽出時間跟他們見面,也不理會李秀要將族人放到下蔡新城安置的要求,只是說道:「你可以招募一千二百戶流民安置於李家新寨附近,丁壯皆以鄉勇入編,所需兵甲以及修造營寨的工具、牲口等,你這兩天列個數字交給我……」

  「棠邑諸多能臣名吏,不會預料不到一旦援汴軍主力推進到鄲縣境內,叛軍主力很有可能將會同蒙兀騎兵主力從東岸渡過渦水,切入鄲縣與下蔡之間,到時候你們要怎麼打?」李秀問道。

  「這不是你這時要關心的,」馮宣看了李秀,說道,「李家子弟何時畏難而不戰了?」

  雖然十年之前的馮宣只是敘州僅百餘戶的藩民小寨之主,受同姓大宗壓迫,沒有多少耕地,苦逼到只能帶著族人在沅江岸邊拉縴為生,後背都被粗造纖繩磨勵得鮮血淋漓,到處都疤痕,但這一刻他只是淡淡看著有新生代名將之謂的李秀,不容李秀置疑他的決定。

  「李秀以下,李家男兒絕不畏死戰,但請馮將軍通容一二,將家小婦孺安置到下蔡城中,李秀沒齒難忘馮將軍的通容之情。」李秀放低姿態懇求道。

  「李家五百八十七口人,要嘛上城垣充當苦役,要嘛男女老幼都拿起兵刃,負責守東翼的李家新寨,」馮宣說道,「李秀,你自己選擇吧!」

  「我要棠邑軍正卒的兵甲戰械。」李秀咬牙說道。

  「那等你將人馬拉出來再來跟我談,」馮宣說道,示意身邊的軍司馬將令符等物交給李秀、李池,看到曹霸躲躲閃閃的站在李秀身後也不吭聲,問道,「曹爺今天怎麼有閒情逸致的給李家跑腿了?」

  「這個,這個……」曹霸結結巴巴的說道,「我閒來無事,特地在大人跟前討了一個隊率兵頭的差遣——馮將軍缺不缺個近衛頭領啊?有老曹在你身邊,除了第一旅都被敵軍給滅了,要不然老曹保你連根頭髮都不會折。」

  「馮某承受不住曹爺的伺侯,即便大人將你送到下蔡來,那你便跟著李參事行事吧。」馮宣猜想韓謙也不會無緣無故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將曹霸這個麻煩人物交給他處理,想也不想就將他跟李秀踢到一起去。

  李秀頗為意外的看了曹霸,還以為他今天只是穿了一身便服,卻不想他早就沒有將職在身,這時候才撈到一個隊率重頭爬起,不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剛才看溫暮橋這老賊在韓謙身邊悠然自得,也不像是溫氏在棠邑被當作雜系受排擠打壓的樣子。

  當然他也沒有資格嘲笑曹霸的處境,當下只是帶著曹霸、李池返回什麼都不是的、所謂的李家新寨。

  他們在馮宣那裡耽擱的工夫不多,回到李家新寨,帶著十數家將騎馬,繞新寨走了一圈勘測地形,李秀便看到三四十匹矮種|馬駝著滿噹噹的背囊,從大營方嚮往新寨方邊逶迤而來——從下蔡新城以及北岸大營到新寨這邊的驛道還沒有修通,之前的土埂路被之前的兵馬踐踏得坑坑窪窪,之前兩天又下過大雨,馬車無法通過,只能用軍馬分散駝運物資過來。

  領頭之人是他年僅十六歲的三侄子李延以及他那個無知無畏、渡過淮河後卻顯得有些興奮的兒子李旦,此時帶著十數家兵帶領馬隊過來。

  想也不用想,這是他們剛從大營領授的物資。

  只是這麼短的時間裡,第一批叫五六百口人在這寨子裡安身立命的物資就運來,棠邑軍的效率之高,還是叫李秀心驚。

  有兩名佐吏帶隊跟著李延、李旦及李氏家兵過來,趕過來與李秀、曹霸、李池見面。

  下蔡的情形比較特殊,在軍事編制上是副鎮軍、副行營級別,但在行政體系之內則是歸濠州所轄管的縣,李家新寨也是要作為鄉司納入行政管理體系。

  馮宣的意思是李秀以縣參事兼領鄉司巡檢接納流民、組織鄉勇,李秀帶著曹霸、李池走急了,還有好些細節之事沒有來得及溝通,而李秀對棠邑的鄉司行政體系也不甚熟悉,馮宣特地派了兩名佐吏帶著十數人過來給李秀充當助手。

  「周喬安、管錐見過李將軍,馮帥吩咐過,當務之急,李將軍只需要負責招募流民精壯、編訓鄉勇,築寨修路編戶等繁頊事吩咐我們便行。」兩名年紀與李池相當的青年佐吏拿著馮宣的簽令,走到李秀跟前說道。

  李秀他身處一座緩坡,能看到西邊搶修出來的驛道上絡繹不絕如蟻群般從北往南蠕動的流民潮,他要從中挑選一千多年富力強的丁壯,編戶到新寨來不是難事。

  然而短短一個月內,不要指望這些新募鄉勇有什麼野外列陣而戰的能力,但結寨以守的話,身後這座柵寨,孤懸下蔡城之外,在如潮水湧來的敵兵面前,能守住多久?

  李家新寨距離下蔡新城的距離不遠,僅七里許,理論上是可以互為犄角、援應的,但新寨與下蔡城之間有兩道雖然不怎麼寬,卻頗為深陡的溝槽,目前僅僅是用四五艘小舟用繩索捆綁在一起、上鋪棧木,搭建了簡易浮橋,供人馬通過。

  不過敵軍從北往南逼近,這兩座小型浮橋北側沒有防寨庇護,很容易就會被敵軍縱火燒燬,那李家新寨就會被敵軍切割在下蔡城之外。

  到時候沒有來自下蔡城的精銳兵馬援應,李家新寨被敵軍團團圍困住,僅憑一道單薄的柵牆、上千草草集結的鄉勇,能守住三天都要算超長發揮了。

  「大營有多少輜重兵,能為這邊所用?」李秀問周喬安、管錐兩名佐吏道。

  流民精壯挑選出來,也只能幹些精淺的力氣事,甚至未來一兩個月內,更多的精力要放在緊急的守寨操訓上,但李秀知道棠邑極重視工造,戰時也必然會從各地徵調工師、匠工編入輜重隊伍,使得營寨、道路、橋樑的建造能力,要比禁軍及侍衛親軍都要高出一大截。

  只是棠邑軍此時在北岸全力建造下蔡新城,李秀懷疑真能往新寨這邊傾斜多少人力與資源。

  「李將軍有需要,可以從大營調一支六十人編制匠師隊過來,一些粗糙的力氣活,即便丁壯需要緊急操訓,但還是要從流民徵用一些健壯的婦人補充!」佐吏周喬安回道。

  李秀知道資源及人力不可能往新寨傾斜太多,但聽到只能調一支六十人的匠師隊過來協助加強新寨,心裡也是一片瓦涼,同時心裡也是困惑,棠邑這些年培養了這麼大規模的工師、匠師,這時候出手怎麼如此吝嗇?

  要在最快的時間、盡最大可能加固新寨,還要在李家新寨與下蔡城之間搶造出兩座不易縱火燒燬的鐵梁橋,李秀以為新寨這邊即便能徵用一些勞力,但馮宣至少也得給他調六七百名匠師、匠卒才夠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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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3 18:27: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百九十九章 會戰在即

  目前淮西境內從長江到淮河有永陽渠(石樑、浦陽河)及安豐渠(南北淝水)兩條主要水運河道相接,但兩條河道都是平水,中間又要橫跨兩道石堰船閘,目前從南往北的轉運物資舟船極多,走水路速度卻快不了。

  金陵及韓謙都限定李家趕到下蔡報備的日期,李秀他們渡過江後,為了趕時間,是沿著始於巢湖東岸大堤的驛道,經石泉轉嚮往東,抵巢州城再往北,經壽東抵達窖山峽南岸,一路走過來的。

  這條驛道是目前淮西南北向的陸路主幹道,沿途主支驛道連接東湖、歷陽、石泉、巢州、肥東、淮陵、壽東、壽春等淮西最為平坦及豐裕的地區。

  驛道沿途遇到幾條較為寬闊的溪河,以往主要靠渡船,目前都架設啟閉式浮橋。

  啟閉式浮橋,主要是近岸淺水區修造混凝土或磚石基橋墩,上架固定的橋樑,中間深水區則以浮橋連接。

  浮橋在固定的時間段進行啟閉,這樣一來,較為大型、無法從淺水區通過的大中型船舶可以在浮橋敞開時間段通過該浮河,而陸路車馬可以在浮橋啟合時間段走驛道。這樣可以縮減大型橋樑的建造週期及成本,同時也不會因為浮橋而攔斷該溪河的水路通行。

  而遇到較窄的溝渠,則基本都架設平直的鐵梁橋;傳統的拱型橋在主驛道上已經絕跡,目前就是保證載重馬車能順利通行,保障陸路運輸能力。

  這條驛道不是新造,棠邑接管淮西后,兩年時間主要還是在原有的基礎之上進行修繕改造,但給李秀的印象卻極為深刻,這也完全體現出棠邑強過其他州縣的實力所在。

  令李秀印象深刻的,還有就是這條驛道上通行的馬車,有別於其他州縣,多為四輪馬車。

  江淮水系發達、舟船便利,極少用馬車拉貨,而在中原地區,四輪馬車也極罕見。

  這主要是傳統的四輪馬車載重量雖然大,車身也相對穩定,但四隻車輪都固定在車架子上,轉向極為生硬,路況稍稍複雜或者稍稍顛簸一些,對車輪及畜力的消耗極大。

  淮西的四輪馬車,似乎卻沒有這些弊端,而從所裝載的貨物看,一輛重型馬車行走在平直的驛道上,差不多裝有三十石的貨物,載重量可以說是極為驚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令李秀印象深刻,就是這條通長近四百里的驛道上,總計多達四十餘座的鐵梁橋。

  要保證總重逾四五千斤的載重馬車通行,橋樑需平直無坡,要不然一匹軍馬根本不可能將這麼沉重的車體拉過橋,但橋體平直,考慮同時可能會有三四輛載重馬車及若干行人通過,傳統的木樑就難以承受其重,更不要說磚石材料只能用於拱型橋的建設了。

  棠邑採用的是鐵梁。

  當世冶鐵鑄造可以說是相當發達,官私鐵作匠坊分佈諸州縣,但大型鑄件,像兩千斤以上的四爪鐵錨,依舊僅敘州、東湖的冶坊才有能力鑄造。

  而一根重逾千斤的凹槽鐵梁,看似要比大型鐵錨輕許多,但通長三丈,還要保證足夠且年深日久的反覆承壓,鑄造難度實要比鐵錨大得多。

  李秀想著要是能在李家新寨與下蔡城之間的兩條溝槽之上緊急架設兩座不易為敵軍摧毀的鐵梁橋,使李家新寨與下蔡城真正做到互為犄角,不為敵軍切割,使敵軍不能將肆無忌憚的將李家新寨團團圍困之後進攻,或許還有守住寨子的可能。

  只是馮宣僅給他六十人規模的匠師隊,他就算能從流民中徵用兩三千勞力,也不可能在加固新寨的同時,將兩座鐵梁橋建起來。

  看李秀盯著西邊的溪槽,周喬安問道:「李將軍是想在下蔡與新寨之間的浮橋,易為敵軍縱火燒燬,想要架設鐵梁橋?」

  「嗯。」李秀陰沉著臉應了一聲。

  「這是馮帥特地吩咐周喬安,要盡快協助李將軍所在的事情,李將軍是憂人手不足?」周喬安問道。

  「這點人手夠用什麼,難不成還能緊急從流民之中招募成百上千的石匠?」李秀冷聲問道。

  「哈,你們一路從東湖走過來,莫非還以為淮西的鐵梁橋,是架在石礎之上的?」曹霸譏笑道。

  「不是磚石作基?」李秀疑惑的問道。

  他一路過來,是看到淮西有太多有別其他州縣的地方,但他意志消沉,又監兵的看押之下趕路,還真沒有好好停下來去看很多細節。

  「帶我們的李將軍,再到浮橋近處走一趟開開眼去。」曹霸戲謔道。

  事關李家五六百口人生死存亡,李秀也不介意曹霸冷嘲熱諷的態度,帶著李池、李延等人驅馬往他都走過兩趟的浮橋處。

  他這時候定下神來細看,才注意溪槽兩側懸系巨索的樁柱乍看以為是灰白色的崖石,但實際是似石非石、深扎泥柱之中的巨柱,兩人都合圍不過來。

  看巨柱的頂部還有十數根拇指粗細的細鐵條伸出來。

  「這並非天然石柱?」李秀震驚問道。

  「這是淮西所產的石泥,混以河砂、碎石,間以鐵條網籠澆灌凝固而成,之前時間太倉促,僅澆灌了基樁用來固定浮舟,後續再多澆灌一丈高,架以鐵梁,甚至可以將鐵梁跟樁基澆灌到一起,不是敵軍隨隨便便就能破壞的!」曹霸得意洋洋的說道,「不需要耗用人力開山採石!」

  曹霸頂了頂周喬安的肩,戲謔說道:「看來李將軍對淮西知之甚少啊,難怪這次被搞得這麼慘!對了,以往織造局的察子眼睛裡都糊了屎,這種石泥樁淮西最早在修華柱峰棧道時就用過,你們到現在都還沒有一點瞭解?」

  李季也不理會曹霸的冷嘲熱諷,抓住周喬安確認能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兩座鐵梁橋架設起來,懸著的心思稍稍安定一下,見還有一段時間才入夜,便先請曹霸帶著李池及十數家將,先趕往流民集中的營地選募精壯。

  有更多的精壯能用,所有的事才能依次鋪開。

  他則帶著幾名家將與周喬安討論營寨加固的方案。

  要不是李家數百口家小都在這裡,李秀不會介意營寨留下些破綻,寨牆即便單薄一些,即便容易被敵軍破開口子,也完全沒有問題,反而能更方便的將敵軍引入寨中打殲滅仗。

  這樣更

  能打擊敵軍的銳氣。

  然而數百口李家婦孺都在寨中,即便下蔡城的援兵,能保證敵軍不敢輕易圍寨,但也絕不希望寨子在敵軍的正面進攻中,輕易被撕開缺口。

  好在周喬安、管錐二人,能力極強,李秀只需要提出要求,他們便能擬定相應的方案,甚至將人手安排等事也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想通透,都無需李秀勞心勞力。

  李秀又著侄子李延(李長風第三子)將族中數十名少年家兵子弟都攏集起來,先充當斥候,將新寨外圍警戒起來,沒過多久便見曹霸自行騎了一匹瘦馬趕過來。

  李秀還以為選募流民精壯之事有什麼妨礙,蹙著眉頭看過去,卻曹霸揮揮手,不以為是的說道:「你侄子挺能幹的,我帶他走一趟,跟方方面面面的人認個臉熟,免得被刁難,其他由他督辦就行,沒我什麼事了啊!還有這邊架橋、加固寨子,所需要的物料,我專程找馮繚打過招呼了,都沒有什麼問題。曹爺我的臉面,在下蔡還是相當管用的……」

  「下蔡城外圍要修幾座寨子,下蔡城又計畫從流民收編多少精壯為鄉勇作為補充?」李秀蹙著眉頭問曹霸。

  他現在需要對棠邑在北岸的防線計畫有個整體的瞭解,才能更好的決定新寨要怎麼加固、未來的防禦要怎麼打,但目前這些信息也只能從曹霸這裡打聽。

  「下蔡外圍要修五座寨子,這樣才能將浮橋北口保護起來,不叫小股敵軍有機會插進縱火燒燬浮橋——每座寨子好像計畫是編六到八百精壯民戶吧,咱家這邊算是最多的;此外,下蔡城會編三千民戶,」曹霸撇著嘴說道,「不過,你不用擔心這些有的沒的,敵軍真要大規模往渦水東岸集結,到時候這邊還會從後方調兩萬精銳戰馬過來,不會真指望你李家婦孺死守這座寨子的——到時候鄲縣、下蔡有八萬棠邑兵馬,怎麼打都夠了,難不成魏州叛軍還能將十數萬主力都傾斜到南線來跟我們決戰?」

  李秀搖了搖頭,毫不樂觀的說道:「倘若我是蒙兀人的南院大帥烏素大石,除了指使朱讓、徐明珍、司馬潭集結十萬步卒殺入鄲縣、下蔡之間,還會再調三到四萬的精銳騎兵過來,到時候棠邑要如何應對?」

  「蒙兀人立足未穩,現在就要跟我們搞大會戰?」曹霸不相信李秀的判斷,搖頭反問道。

  「汴京梁軍不到兩萬人馬,都差不多被打殘了,目前應該已經不是蒙兀人首先要消滅的目標了,唯一在渦水西岸重創棠邑軍,才是其首先目的,」李秀嚴肅的說道,「也只有這樣,才能重整壽州軍及徐泗軍的信心以及低沉的士氣。要不然蒙兀人強行將朱讓這個傀儡偽帝推出來去整合梁國東部的勢力、人馬,始終是個空架子,不要說對棠邑造不成什麼威脅,對淮東也難以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這絕非烏素大石或蕭衣卿所願意見到的。」

  「聽你這麼說,卻有些道理啊,徐明珍這些年確實是被棠邑軍打怕了,棠邑軍對打壽州軍,也確實是一點壓力都沒有。」曹霸撓著後腦勺說道。

  李秀說道:「黔陽侯不北上督戰,而是留在下蔡,看似清閒,實際也應該預料到這場會戰不可避免——當然了,這一仗對棠邑來說,也無法避免就是了,只是雙方夾在當中的將卒會死傷多少,已經是某些人所關心的了……」

  「李將軍帶著人衝入尚書省意圖拘押長信太后及新帝去崇文殿時,似乎也沒有想太多的是非曲折啊?」周喬安這時候插過話說道。

  李秀當然知道馮宣派過來協助他管治李家新寨的周喬安,在棠邑絕非普通的小吏,他過來協助自己,甚至可以說是帶有監軍的性質,面對他不無譏諷的話,也只能黯然承受。

  曹霸嘿嘿一笑,問李秀:「照你這麼說,棠邑這一仗最好的結果,也只是慘勝嘍?」

  「要不然你覺得呢?」李秀反問道,見曹霸被他問住,又喟然一嘆,說道,「當然了,對黔陽侯來說,即便是慘勝,也是他所能接受的結果……」

  聽李秀還是認定李氏族人在這一仗將凶多吉少,曹霸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曹爺我就指望能多殺幾個敵軍,不像你這般憂心忡忡。對了,李秀你要擔心你李家子弟傷亡太慘重,那就叫你李家子弟集作一隊,交給我來帶便是——從流民現挑的精壯,估計也沒幾個人能跟著我陷陣。」

  一支兵馬,即便是守寨子,必然要有能先登或陷陣的尖兵,不時的去打亂敵軍的進攻節奏,但這絕非草草訓練十數二十天的流民所能勝任。

  李秀心裡是計畫集結一半的精銳家兵,再選同等數量的流民精壯,編一隊陷陣尖兵當預備隊。

  當然,李家絕不缺擔任陷陣隊首的合格人選,但一定要說在血腥戰場之中,最頂尖的陷陣隊首人選,整個棠邑軍可能也就三五人能與曹霸比肩吧!

  溫博有善戰之名,有相當的因素便是曹霸親率一支陷陣精銳,總能在必要時控制局部戰場的走勢及節奏。

  「你猶豫個毛,難不成你以為曹爺我小雞肚腸,會故意害你李家子弟去送死?」見李秀沉吟著不作聲,曹霸不悅的說道。

  「我可以用你陷陣,但你要不聽我的號令,我在陣前斬殺你,想必溫博歸來也無話可說。」李秀陰惻惻的威脅道。

  「嘰嘰歪歪像個娘們,你們當年圍巢州那多久,我什麼時候讓你們佔過半點便宜?」曹霸嘀咕道。

  聽曹霸所說的信息,李秀估算到大會戰來臨之時,韓謙可能會在下蔡再集結三萬多兵馬,不過李家數百口人在這滾滾血肉大潮中算不了什麼,而他不得自由,棠邑能吏武將無數,也不容他說話的餘地,只想著儘可能抓緊會戰前最後的間隙,亡羊補牢的多做些準備。

  隨著援汴軍主力北上,每天都有上千上萬的流民從北往南遷徙,之前北岸大營兩翼的流民營就聚集了六七萬人,也是優先安排婦孺北上,將精壯留下來協助城寨的修造。

  李秀從中挑選一千兩百名精壯,以及將一部分家小都遷到李家新寨來,極為簡單省事,沒有什麼波折。

  這次有一百三十多名家兵以及相當的家兵子弟,隨李家流放到下蔡,還都是這些年隨李秀南北征戰的精銳武將,李秀抽調七十人為武官,三天時間就將一支千人隊的框架給搭了起來。

  一名成熟、以往都有帶百人隊

  訓練、作戰經驗的武官,僅僅負責帶著十四五名新卒,自然是得心應手。

  即便會戰來臨之前的時間極其緊迫,但也勉強夠簡單操訓用。

  李秀以六十名精銳家兵以及一百四十名流民精壯編陷陣隊,以曹霸為隊首——陷阱隊的操訓就更加簡單了,幾乎是編成之日就有一戰之力。

  後續以守寨為主,也不需要掌控太複雜的戰陣變化,而簡單以刀盾戰矛為主要兵刃的戰陣,以近三分之一的精銳家兵為骨幹,操訓三五日便能熟練起來。

  李秀又用幾名老家兵協助李延將家兵子弟編一支內衛隊,防止寨牆被撕開缺口時,保護內側的家小。

  李池更精擅內務,則與其母鄭氏帶著李家健婦,配合周喬安、管錐整肅流民家小及修築營寨。

  營寨的加固,除了在東側、北側容易被敵軍正面進攻的一面,澆灌八柱石泥鐵芯柱支撐單薄柵牆外,李秀還是在柵牆內堆上土石。

  沒有足夠人力及時間,這些土石無法照版築法一層層夯實,但能有效吸引外柵牆所受到的衝擊力。

  韓謙過來視察過兩次,最後還是照主力戰營的標準,給李家新寨鄉勇配給了兵甲戰械。

  這也是李秀最看重的部分。

  二百具臂張弩,新卒只需要學會開弦、裝填,就能覆蓋一定範圍的戰場,操訓十數日便能派上用場;而長弓手沒有三五個月的艱苦操練,開弓都不知道將箭矢射到哪裡去,三十步開外可能就沒有什麼準頭可言了。

  尋常州縣,鄉勇頂多披革甲,執刀矛小盾作戰,而棠邑軍的主力戰營,精銳老卒幾乎都能穿上以扎甲為主的重甲。

  重甲與革甲在戰場之上的防護,是完全兩個概念。

  曹霸的陷陣隊,全部穿上扎甲,便能迎著敵軍的箭雨衝鋒陷陣,刀矛加身,也很難破開鎧甲。

  革甲或許抵擋遠程箭矢攢射,但近距離的強弓、勁弩則難防護周全,更不要說近身抵擋槍矛捅刺了。

  棠邑軍的重甲覆蓋面,比侍衛親軍都要高出一截,這些年壽州軍與棠邑軍對峙,在戰場之上是深有感觸的。

  也虧得壽州軍多為原楚軍的精銳,這些年在正面戰場上,並沒有表現得太難看,但戰略上的巨大劣勢,還是致使壽州軍節節敗退。

  壽州軍面對棠邑軍,心理上是完全沒有優勢的,何況其年後撤到渦水兩岸立足,此時極其不穩。

  李秀也是由此斷定蒙兀人必定會將精銳騎兵調派到鄲縣、下蔡一線的戰場上,絕不會指望屢為敗軍的壽州軍真能充當南線主力的重任,跟棠邑軍打會戰。

  李秀估計同等兵馬規模的棠邑軍,能將此時的壽州軍打出屎來,蒙兀人絕不可能不考慮壽州軍全線潰敗,會使他們在河淮的局面陷入何等惡劣的程度之中。

  在李氏族人抵達下蔡的十數日,援汴軍往北推進也極為順利。

  雖然說壽州軍在鄲縣南翼派出大批的精銳兵馬,依有利的河川地形對援汴軍進行攔截,但數次接戰,都被擊潰,不得不倉皇撤入北面的城寨。

  而在渦陽的壽州軍聯合徐泗軍前鋒,想著進襲以溫博為主將的援汴軍側翼,也是數次無功而返,只能眼睜睜看著援汴軍主力一步步往鄲縣城下推進。

  這一狀況符合李秀的預測。

  李秀同樣也認定僅僅以壽州軍為主,不大可能在援汴軍的強勁攻勢下,守住鄲縣、武亭等渦水西岸的城寨。

  徐明珍作為縱橫江淮半生的宿將,自知之明是必不可所缺的,而以蒙兀人這兩年在北地的表現,李秀也斷定他們對棠邑軍及壽州軍的狀況必有著極清醒的認識。

  要不是如此,蒙兀人也不可能之前在金陵城費盡心機搞出這麼多的動作了。

  每想到這裡,李秀胸口便有一陣陣難以自抑的刺痛。

  就在李氏族人抵達下蔡的十數日間,信王楊元溥率領三萬多精銳,在楚州坐壁觀望,完全沒有渡過淮河,往徐泗腹地推進的意思,甚至連基本的襲擾都不見有,這使得一支接一支的徐泗軍兵馬得以從淮河下游的北岸地區脫身,繞過洪澤浦北岸,往渦水下游的東岸地區推進。

  李秀剛到下蔡時所預言的大會戰,在這一刻已經可以說隨時就會變成現實。

  渦水中下游的東岸地區,增援過來的徐泗軍渡過渦水,便能與壽州軍駐守渦陽的兵馬聯手,直接插入鄲縣與下蔡之間;而往南渡過淮河,則能往南進襲濠州的鐘離、臨淮、准陵之間的區域。

  即便棠邑水軍此時牢牢控制著從濠州北面的淮河水道,但時間很快就將邁入深秋時節,再有兩個月的時間,淮河中下游水道依舊大概率會再度凍得結實。

  誰都不能指望會戰能在兩個月內結束。

  要是兩個月後會戰還沒有結束,甚至剛剛拉開序幕,棠邑水軍不得不從冰封的淮河裡撤出雲,大股的敵軍直接越過淮河南下,就能進襲壽濠等腹地。

  而事實上時間,也就會戰的主動權,是敵方手裡。

  對朱讓與蒙兀人而言,他們目前階段只需要守住洛陽、滎陽、偃師、函谷關等幾座河洛地區的關鍵城塞,不被朱裕奪走,在這種情況下,渦水東岸集結的數萬敵軍即便不直接進入渦水西岸,也能令援汴軍感受到極大的壓力,很難放開手腳去進攻鄲縣、武亭等塞。

  這麼一來,蒙兀人與朱讓完全可以拖到十月底甚至十一月,在更有利他們的時間裡再發動會戰。

  這也就迫使棠邑不敢放鬆臨淮、鐘離一線的陸地防禦,進一步限制了棠邑能在北岸下蔡地區集結的精銳兵馬規模。

  曹霸曾言必要時,韓謙將多調兩萬精銳兵馬進入下蔡地區,但實際上不得不在臨淮放置一旅精銳,最終只是將竇榮、趙啟、肖大虎三個加強主力旅調到下蔡,合併馮宣所部,集結兩萬精銳戰兵、一萬輔兵,為即將到來的會戰作最後的準備。

  而到九月初,除開全面動員的壽州軍兵馬高達七萬人眾,集到渦水下游東岸地區的徐泗軍兵馬,也超過三萬人;而棠邑斥候也偵察到八月底約近一萬人規模的魏州騎兵,正從汴京西畿地區南下,但李秀心裡十分清楚,這絕不是南線全部的敵軍,蒙兀人的主力騎兵一定會南下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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