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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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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番外(七)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3

  沈景玄擔心女兒被那巧言令色的楚王拐了去,自己又不好意思去打聽,只能央求夫人去打探女兒的心思。

  沈夫人來到女兒院中,見她正手捧書卷坐在院子裡的鞦韆上,一邊看書一邊慢悠悠地蕩著。

  沈宜秋見母親到來,眉眼一彎,放下書,往旁邊挪了挪。

  沈夫人在女兒身邊坐下,沈宜秋便往母親肩頭一靠。

  「這麼大了還撒嬌,」沈夫人捏了捏女兒的腮幫子,開門見山道,「方才見了楚王殿下,覺得如何?」

  沈宜秋含糊地「唔」了一聲,不自覺地擺弄起腰間的白玉臥獅啣環佩來:「那人滿嘴怪話,討嫌得很。」

  頓了頓道:「再說我想陪著阿耶阿娘,不想出嫁。」

  沈夫人聽女兒話中一團懵懂的孩子氣,心知她這是還未開竅,不由笑道:「待我們小丸有了心儀之人,可就不會這麼想了,再說阿耶阿娘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沈宜秋想起終有一天要與父母分離,一顆心酸澀飽脹,緊緊抱著母親的胳膊,臉在母親肩頭蹭來蹭去,像幼時一樣耍賴:「阿娘定是嫌我煩,這才催著我出嫁。」

  沈夫人啼笑皆非,眼中閃過促狹:「既如此,這就叫你阿耶盡快回絕楚王殿下,也省得耽誤人家。」


  話音未落,她便感到女兒一僵,不覺竊笑:「怎麼了?」

  沈宜秋撇撇嘴:「阿娘說得對,趁早回絕了,免得拖老了來怨我。」

  沈夫人的笑意都快從言語中滿出來了:「當真?一回絕可就沒有轉圜餘地了。」

  沈宜秋猶豫片刻,沒接母親的話,卻道:「那人信口開河,滿嘴沒有一句正經話,畫的畫還奇醜無比……」

  沈夫人笑道:「啊呀,原來你竟這麼厭惡他,那更該斷然回絕了。」

  沈宜秋抿了抿唇,輕哼了一聲,便不吭氣了。

  沈夫人用手肘輕輕捅捅女兒胳膊:「小丸,阿娘這就叫你阿耶去回絕啦?」

  沈宜秋咬住嘴唇,半晌的沉默之後,她含糊道:「再說吧……」

  沈夫人樂不可支笑起來,笑得鞦韆亂晃,沈宜秋背過臉去:「阿娘就知道取笑我。」


  沈夫人正色道:「阿娘哪是取笑你,阿娘這是高興,我們小丸長大了……」說罷「撲哧」一聲又笑出來。

  沈宜秋惱羞成怒:「明日就叫阿耶回絕,誰要嫁他!」

  傍晚,沈夫人將女兒的心思與沈景玄一說,沈侍郎坐不住了:「我就知道這人陰險狡詐、心機深沉,定是趁機給我們小丸灌了迷魂湯……」

  沈夫人又好氣又好笑:「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小郎君,怎麼就心機深沉了?」

  沈景玄道:「若非他心機深,小丸怎麼會看上他?」

  沈夫人掀掀眼皮:「可能像她阿娘一樣以貌取人吧。」

  沈景玄一時語塞,那小子怎能與自己相提並論?但夫人總是對的,他只能把氣憋回肚子裡:「全怪我將小丸護得太好,養出這麼一副天真的性子,容易叫人幾句花言巧語騙了去。」

  他背著手在堂中來回踱步,片刻後又道:「對了,她自小在靈州長大,也沒見過幾個小公子,見了個略微平頭正臉的便覺稀罕。」

  「我看那寧家的小公子便很好,家風好,本人又肯上進,他的詩文我看過,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比他祖父又多了幾分鋒銳,生得也是清俊不凡。還有盧家、崔家、祁家的小公子也都不錯。」

  沈夫人睨了夫君一眼:「我看你就是對楚王有偏見,你倒是說說,楚王究竟哪裡不好?」

  沈景玄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來,楚王雖是個閒人,但他是親王,與太子只差了兩歲,文武雙全才更叫人擔心。

  他們只要擇個叫女兒順心如意的女婿,不是非得找個經天緯地的才俊——女兒最不耐煩後宅中的周旋,嫁個將相之才,難免要與同僚夫人們往來酬酢,倒不如當個閒散王妃來得自在。

  何況比起妻妾成群的大皇子和四皇子,連個侍妾都沒有的楚王堪稱潔身自好,相貌風姿也挑不出什麼不足來。

  可越是如此,沈侍郎便越發看他不順眼。

  沈夫人嘆了口氣:「女兒還小,倒是不急著定下親事,多相看幾個也好。」

  ……

  沈宜秋得知要相看別家小郎君,有幾分不情願——她還沒將那勞什子楚王的事理清楚。

  然而阿耶阿娘都這麼勸她,她便從善如流地去了。

  第一個見的是崔家八郎。

  崔八郎擇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登門拜訪沈侍郎,沈宜秋便藏在柏木彩畫屏風後,透過屏風上小小的蛀洞往外看。

  崔公子容貌俊秀,談吐風雅,然而沈宜秋總是忍不住往他鼻子兩側的橫肉瞧——其實這兩道橫肉並不明顯,只是在他說話時時隱時現,若非楚王提醒,她沒準壓根不會去注意,然而一旦發現,就很難忽視,沈宜秋滿心滿眼都是橫肉,自然沒有聽清楚崔公子說了些什麼。

  盧三郎也是一樣,他的鼻孔其實說不上多大,只是比常人稍大了那麼一丁點,可沈宜秋先入為主,眼睛盯著人家鼻孔瞧,竟是越看越大。

  沈景玄對崔、盧兩位公子讚不絕口,可一問女兒,她只是搖頭,問她哪兒不合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沈侍郎只能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寧家公子身上。

  女兒以貌取人隨了夫人,而寧十一郎的品貌有目共睹,他的文章已經夠漂亮,聽說人比文章還漂亮,還特別白淨。

  且這回是邵夫人岳氏做的媒,沈宜秋和舅父舅母最親,舅母介紹的小郎君,自然比某些自己腆著臉貼上門的有譜多了。

  兩家夫人約了去城南郭外的聖壽寺進香,讓兩個孩子趁機相看。

  出發前,沈宜秋暗暗告誡自己,這回切不可再中楚王的奸計,盯著人家的腿瞧。

  到得聖壽寺,寧家人與邵家人已經到了,沈宜秋一眼便看見與表兄邵澤站在一起的白衣少年郎——此人相貌出眾,氣度不凡,無疑就是那寧家小郎君了。

  沈宜秋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看人家的腿,可眼睛雖不看,心裡卻全是腿。目光不聽使喚,像是被磁石牽引,不知不覺落到兩個少年的腰帶上——一高一低有些明顯。

  平心而論,寧十一郎身量頎長,腿也說不上短,只是沒有楚王那般長得驚人罷了,尉遲越這廝純粹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然而初見時他不巧與邵澤站在一起,邵澤生得高大,腿長自然也十分可觀,叫他一襯,寧十一的腿是不短也短了。

  見過禮,拜過佛,幾個大人心照不宣地打發孩子們去寺後遊玩。

  其他人很快便跑得沒影了,只留了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裡。

  寧十一道:「聽聞女公子不久前才從靈州回到長安?想必還不曾游過芙蓉園和大慈恩寺?」

  沈宜秋使盡了渾身解數管住自己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應道:「那兩處勝跡倒是還不曾去過。」

  寧十一郎淡淡一笑道:「若是去大慈恩寺,一定要登一登雁塔。芙蓉園曲水縈迴,春日杏花盛放,煙柳拂堤的時節最是可觀,只可惜人多。」

  頓了頓又道:「女公子平日作何消遣?」

  沈宜秋答道:「讀讀志怪傳奇,偶爾塗寫幾筆,再就是逛市坊了,長安的市坊可比靈州大多了,三天三夜都逛不完。」

  寧十一目光微微一動:「不知女公子可喜歡聯句賦詩?舍妹前日起了個詩社,未知女公子是否願意賞光?」

  沈宜秋歉然道:「小女子不才,不擅詩賦,有負寧公子厚意。」

  她一向隨心所欲,偶爾興致來了也作幾首詩,但只是自娛自樂,至多給阿耶阿娘品評一下罷了。

  回京之後她曾赴過一次四堂姊辦的詩會,耐著性子忍了一下午,差點沒把滿口牙都酸倒,從此對所有詩社、詩會都沒了興致。

  寧十一微笑道:「無妨。」

  他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沈侍郎當年以弱冠之齡高中進士科榜首,是當今文壇領袖,一手文章粲然如錦,他以為沈七娘身為沈景玄獨女,定然也是鐘靈毓秀,不想見了面才發現與他期望的相去甚遠。

  娶沈侍郎的獨女有多少好處自不必說,但他並非那等不擇手段爭名逐利之輩,比起靠岳家提攜,他更願意憑自己的學識與詞采博得認可。

  不過他是謙謙君子,縱然失望,面上分毫不顯,仍舊時不時彬彬有禮地與她交談幾句。

  兩人話不投機地聊了半晌,其他人終於折返回來,兩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場相看自然沒什麼下文。

  有意與沈侍郎攀親家的人雖多,可才貌雙全,年齡家世都相當的小郎君卻不多,崔八郎、盧三郎和寧十一郎都不中沈宜秋的意,沈侍郎也變不出別的俊彥。

  半個月後,楚王請了戶部尚書盧思茂為大媒,正式登門求娶沈七娘。

  盧三郎便是盧思茂的侄孫,他不知道自家人被楚王坑了,只道侄孫與沈家小娘子無緣,還樂呵呵地給罪魁禍首保媒。

  沈景玄在心裡把奸猾的楚王罵了無數遍——盧思茂是他恩師,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請動老人家的。

  他只覺四面楚歌——夫人光看臉,並不站在他這邊,女兒全然隨了夫人,如今恩師又被攛掇著來保媒!

  沈侍郎負隅頑抗了一番,最終還是捏著鼻子點了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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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3: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番外(八)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4

  尉遲越老大不小仍舊孑然一身,自是想盡快將媳婦娶過門,然而事與願違,有沈景玄這座泰山橫在中間,他只能望洋興嘆。

  沈侍郎忍痛將女兒許給楚王,終究是意難平,加之女兒才及笄,有心讓她在家多留幾年,請期時便不肯鬆口。

  尉遲越使盡了渾身解數討好岳丈,又託大媒盧思茂斡旋,最終將婚期定在一年半之後。

  本朝男女大防沒那麼嚴苛,已定親的男女三不五時見上一面也是常事。尉遲越摸透了岳丈的脾性,不敢有此奢望,只盼著偶爾能一睹心上人的芳容,聊慰相思之苦,便也心滿意足了——沈景玄總不至於為了防他就將女兒拘在宅院裡,只要沈七娘出門,他便能遠遠望一眼。

  誰知一轉頭,沈侍郎出任江淮轉運使,揮一揮衣袖,帶著夫人女兒去了江南。

  楚王仗著自己臉皮厚,便欲追去揚州,可惜走遲了一步,不巧叫他太子阿兄抓去接待渤海國使團,接待完渤海使團又去接待天竺使團——楚王殿下精通多國語言,多才多藝,生得又好,每每使團到訪,太子都要拉這個閒人弟弟出來給大燕掙臉。

  好容易盼走了天竺使團,新羅使團又來了。

  尉遲越望得兩眼欲穿,沈宜秋卻在江南遍訪名山大川,玩得樂不思蜀,差點忘了自己定親這回事。

  好在歲末沈侍郎要回京述職,參加元旦大朝。沈宜秋終於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前回到了長安。

  尉遲越總算盼得心上人回京,哪裡按捺得住,第二日便收拾得山清水秀,帶著西涼美酒,來登沈府的大門。

  沈景玄用江南帶來的好茶款待楚王殿下,和顏悅色地與他聊著一路上的山川風物,卻對楚王殿下的百般暗示視而不見。

  尉遲越不敢在岳父跟前造次,只得怏怏地回了王府。

  他自覺克己復禮,舉止得宜,卻不知自己已經戳了岳父的肺管子。

  當夜,沈景玄一邊替夫人捏肩,一邊忿忿地告狀:「穿得那樣花哨,一看便是個登徒子。」

  沈夫人哭笑不得:「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是穿得太素,你又要挑剔人家簡慢。三殿下潔身自好,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登徒子了。」

  頓了頓又道:「想你當年,成日裡花枝招展地在我們坊曲晃著,可也不遑多讓。」

  沈景玄叫夫人戳穿,微露赧色:「那怎麼一樣,若是他有我一半實誠可靠,我也不必擔心小丸了。」

  沈夫人「撲哧」笑出聲來:「阿耶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

  沈景玄道:「岳父怎麼說的?」

  沈夫人睨他一眼,笑盈盈道:「阿耶說你搔首弄姿的模樣活像御苑裡的花孔雀。」

  沈景玄臉上有些掛不住,扯開話頭:「那小子遇上我算是走運了,若換了岳父,一笤帚便將他掃出門去。」

  那時候只要他一登門,岳父便冷著臉一言不發,抄起笤帚「刷刷」地掃庭院,掃得庭中的土都薄了一層,卻也沒能將覬覦他女兒的「登徒子」掃出去。

  想起往事,兩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沈夫人道:「你攔著他們見面,兩人到了成婚時還似陌生人,這不是難為自家女兒麼?」

  沈景玄搖搖頭:「罷了罷了,夫人所言有理。」

  沈夫人反手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女兒總是要長大的,我們又不能陪她一輩子。」

  沈景玄嘆了口氣:「話雖如此,總想多陪她走一程。」

  經過夫人一番耳提面命,沈侍郎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惜他不難為尉遲越,自有旁人代勞。

  元旦大朝在即,來朝的使團紛紛來到長安,鴻臚寺卿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病了。太子靈機一動,抓了楚王去湊數。

  尉遲越分身乏術,成日忙得腳不沾地,哪裡還能去沈府外頭守株待兔。

  一轉眼便到了翌年上元節。

  沈侍郎和夫人定情便是在某一年的上元,每年這一日,夫婦倆都要通宵達旦攜手同遊。

  沈宜秋年幼時總鬧著要跟父母一塊兒去,最後總是早早趴在父親肩頭睡去,第二日在自己的小床上醒來。

  懂事後,她便不再去父母跟前礙手礙腳了。

  這是他們多年來第一次在長安過上元節,沈宜秋自然不會打攪父母的清靜,一早便與邵家表兄和表姊約定好,要痛痛快快玩個通宵。

  是夜,長安城九衢十街人流如織,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提著燈,燈火隨著人潮慢慢湧動,宛如璀璨星河流淌到地上。

  太極宮承天門前結起了燈樓,足有三四丈高,猶如水晶雕鑿而成。

  身著綵衣的宮人、綵女在燈樓前舞蹈踏歌,彩袖相連,衣袂翩躚,清亮的歌聲直上九霄,引來圍觀的士庶無數。

  沈宜秋與表姊邵芸手挽著手走在朱雀大街上,街道兩旁燈樹林立,綵棚戲場連亙十里,伎人們使出渾身解數,尋橦、走索、丸劍、戲馬、舞象、幻術……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回在長安過上元節,只覺一雙眼睛壓根不夠用,不知該往哪兒看好。

  表兄妹三人看了一齣百戲,又去西市王二家食肆吃了乳糖圓子,接著便去騾馬行賃了兩輛車,向曲江池去了。

  長安有上元放燈的習俗,曲江池更是士庶放燈的首選之地。

  曲江池畔擠滿了人,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成百上千形狀色彩各異的花燈漂浮在池中,將池水映得彷彿融化的琉璃。

  池邊到處都是支著棚子賣燈的商販,各種花燈連成一片汪洋,但凡能想到的這裡都有。

  最常見的是竹篾為骨,彩紙為面的蓮花燈,講究一些的用彩絹,再講究些的紮成六角八角、彩船、錦鯉、麒麟、龍鳳等形狀,再講究些的,還要在燈上題字描畫。

  幾乎每座棚子前都是人頭攢動,沈宜秋看得眼花繚亂,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去哪家買。

  就在這時,一座棚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棚子就在路口,佔著最好的位置,生意卻十分寥落,與左鄰右舍的盛況對比鮮明。

  沈宜秋心中納罕,與正在專心往一家鋪子裡擠的表姊說了一聲,便往那無人問津的鋪子走去。

  待她走到近處一瞧,頓時明白這家的燈為何賣不出去——一來店主戴著個「蘭陵王入陣曲」的鬼面,叫人退避三舍,二來這些花燈實在是太醜了。

  就說掛在顯眼處的那盞鯉魚燈,腦袋滾圓,尾巴尖細,兩隻眼睛像一對贅瘤似地鼓凸著,從頭到尾散發著死不瞑目的氣息。

  放這樣一盞燈到河裡,恐怕只會冒犯神明。

  那店主卻一點也不著急,自顧自埋著頭,用一把鋒利的小胡刀耐心地削著竹篾,連有客人光顧都未察覺。

  沈宜秋的目光落在那人的雙手上,只見褐色粗布包裹的手腕白皙,十指修長,不似工匠的手。

  她心中不由微微一動,指著那盞醜絕人寰的鯉魚燈道:「店家,這燈怎麼賣?」

  只聽「噹」一聲響,卻是小胡刀脫手落在了地上。

  那人抬起頭,鬼面裡露出一對含笑的眼睛。

  沈宜秋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未及細想,鬼面下傳出男子帶著笑意的聲音:「不賣。」

  那聲音十分年輕,無端有幾分耳熟,沈宜秋怔了片刻,驀地想起來這嗓音像極了尉遲越,只是隔著面具有些悶。

  再仔細一打量,除了楚王,還有誰生著這樣討嫌的一對桃花眼?

  沈宜秋佯裝不知,撇撇嘴道:「你的燈這樣醜,除了我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肯買。」

  鬼面下的眼睛彎了起來:「小娘子既嫌燈醜,又為何要買?」

  沈宜秋道:「這些醜燈無人問津,免不得要傷心一場。」

  「小娘子真是菩薩心腸。」那人一邊說一邊抬手將面具往上推,鬼面底下的真容顯露出來,下頜,薄唇,鼻樑,最後是雙眼。

  明亮的眼睛裡映著燈火,光的河流在他眼底溫柔地流淌。

  「許久未見。」他輕聲道。

  沈宜秋的心一緊,接著亂跳起來。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尉遲越,然而直至此刻,他似乎才第一次真正落進她眼底。

  尉遲越彷彿絲毫不曾察覺她的不自在,從竹竿頂上摘下那盞「死不瞑目」鯉魚燈遞給她。

  沈宜秋去接,不經意觸到他的手指,不自覺地縮回手,尉遲越卻已放手,鯉魚燈掉在地上,火苗點著了絹布,熊熊燃燒起來,不一會兒便壽終正寢。

  沈宜秋很是懊惱,尉遲越卻揚起嘴角,又摘了一盞蓮花燈給她。

  這盞蓮花燈與鯉魚燈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十六片花瓣不帶重樣的,裡出外進,崎嶇坎坷,叫人說不出話來。

  沈宜秋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彷彿捧著什麼稀罕物事。

  她低著頭,佯裝端詳手裡的燈:「殿下這向可好?」

  尉遲越笑道:「本來不怎麼好,如今卻好了。」

  沈宜秋明白過來他又在說渾話,不由漲紅了臉。

  就在這時,忽聽遠處傳來邵芸喚她的聲音。

  沈宜秋結結實實鬆了一口氣,趕緊對尉遲越道:「家人還在等我,失陪了。」

  說罷福了一福,便匆忙轉過身,朝著表姊快步走去。

  邵芸挑了盞老虎燈,威風凜凜,栩栩如生。她一看表妹手裡的蓮花燈,忍不住「嘶」了一聲:「半天就挑了這個?」

  沈宜秋抿唇一笑:「不是挺好麼?」

  她回眸向來處望去,只見一道身影佇立在原地,身前是洶湧人潮,身後是煌煌的燈火。

  沈宜秋回過頭,指尖輕撫了一下蓮花燈:「我覺著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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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3: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番外(九)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5

  尉遲越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大婚的日子。

  當日,他早早換上袞冕之服,等不及天色暗下來,便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儐相隨從鼓樂儀仗,浩浩蕩蕩地出了王府大門。

  楚王娶妃是長安城裡的大事,滿城士庶爭相觀睹,雖有金吾衛開道,圍觀百姓還是時常將街巷擠得水洩不通,從楚王府到崇義坊區區幾里路,生生走了半個多時辰。

  圍觀者中不乏妙齡少女。這些少女中有一大半是來看趙王尉遲淵的——自打定了親,楚王已是不中用了,趙王後來居上,一躍成為全長安小娘子最傾慕的小郎君。

  比起高高在上的楚王,笑意盈盈的趙王更多了幾分風流蘊藉,一雙狐狸眼簡直能把人的魂魄勾了去。

  此刻,趙王正怡然自得地騎著白馬,跟在兄長馬後,頻頻朝道旁的人群送去微笑和秋波,引得不知多少小娘子羞紅了臉,全然不顧車中的兄長心急如焚。

  按說尉遲越已經熬了一年半,不差這一時半刻,然而越是好事在即,等待的時刻越是煎熬,迎親的幾里路竟有咫尺天涯之感。

  迎親的車馬好不容易到了崇義坊東牆外,再轉一個彎便能看見沈府的烏頭門了。

  尉遲越見勝利在望,心中略感欣慰,誰知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大群人呼啦啦從巷口湧出來,載歌載舞、敲鑼打鼓,將坊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尉遲越頓時如臨大敵,本朝「障車下婿」之風甚盛,每逢嫁娶,便有好事者攔著迎親的隊伍,討要酒食、財帛,杖打新婿,以百般刁難新婿為樂,連王公貴家都不能倖免,朝廷屢禁不絕,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本來他大小是個親王,不必遭此罪過,皆因張皇后發話:「三郎娶妃是大喜事,當與民同樂,拘禮太過反倒無趣。」言下之意就是隨你們折騰。

  張皇后一眼相中沈七娘,一心要她當兒媳,結果被楚王死皮賴臉求了去,自然意難平。

  尉遲越心知肚明,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

  金吾衛是指望不上的,右將軍是張家姻親,早已經命侍衛們收起兵刃,袖手立在一旁,只等著看楚王的好戲。

  充當儐相的尉遲淵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非但不幫兄長出主意,還說風涼話:「嘖,阿兄你這下可慘了。」

  好歹是正經親王,沒人敢杖打他,男女老幼只是手舞足蹈地將迎親的隊伍團團圍住,高聲喊著:「新婿下馬!新婿下馬!」有膽大的便來扯輿人手中的馬韁。

  這些人大多是附近的街坊鄰里,驅趕不得,發作不得——新婿本來就是給人鬧的。

  尉遲越心中焦急,卻也只能耐著性子,命隨從將帶來的美酒佳餚、點心菓子、絹帛彩錢分給眾人。

  滿車的酒食彩帛分發殆盡,人群卻沒有散開的意思,有人嚷道:「新婿歌一曲!」

  眾人立即跟著架秧子起鬨:「歌一曲!歌一曲!」

  尉遲越雅擅音律,又有一副好嗓子,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展歌喉不啻於要了他的命。

  尉遲淵落井下石:「今日家兄迎娶佳人,莫說一曲,便是高歌十曲也唱不盡心中喜意。」

  眾人見小趙王如此上道,越發亢奮:「十曲!十曲!」

  尉遲越轉頭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忽然心生一計,眯了眯眼,高坐在馬上向眾人團團一揖:「承蒙諸位抬愛,本不該拂了諸位的雅興,只是小王確實不善音律,慚愧。」

  他頓了頓,話頭一轉:「不如請舍弟代為獻歌一曲,聊以助興。」

  眾人倒也不介意是楚王唱還是趙王唱,兄弟鬩牆更是喜聞樂見,便又起鬨起趙王來。

  尉遲淵本來好好地隔岸觀火,沒管好一張嘴,以至於引火燒身,只能認栽,唱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少年郎的嗓音清亮婉轉,雌雄莫辨,眾人聽得入了迷。

  尉遲越趁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弟弟身上,瞅準了一個空隙,忽然策馬突圍,待眾人回過神來,他已經單槍匹馬地闖進了坊門。

  眾人不由懊惱地捶胸頓足,迎親的隊伍伺機一擁而入,在眾人的哄鬧聲中進了坊門。

  沈宜秋已經梳妝停當,聽見外頭的響動,知道是迎親的車馬到了,忍不住撲進母親懷裡:「阿娘,我不想走……」說著便抽泣起來。

  沈夫人的眼眶也濕了,拍拍女兒的背:「那麼大個人還撒嬌,羞不羞吶。又不是見不著了,想阿耶阿娘時便回來看看。」

  沈宜秋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卻還是摟著母親不捨得撒手。

  沈夫人握著女兒的雙肩將她掰直,在女兒紅紅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妝都哭花了,一會兒出去楚王都認不出來了。」

  沈宜秋道:「認不出才好,讓他打道回府,我一輩子陪著阿耶阿娘。」

  話是這麼說,卻忍不住朝妝鏡瞥了一眼。

  沈夫人看在眼裡,笑著拿起粉盒和胭脂,替女兒勻妝。

  還未將妝補好,院外便吵嚷起來,迎親眾人齊聲高呼:「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

  片刻後,一個婢女捧著一封彩箋走進來,笑著呈給沈宜秋:「小娘子,楚王殿下的催妝詩來了。」

  沈宜秋接過來一看,只見花箋上的字跡瀟灑遒勁:「玉為質兮花為顏,蟬為鬢兮雲為鬟。何勞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縹渺間。」

  她嘟噥了一句「歪詩」,將花箋撂在一旁,臉頰卻飛起了薄紅。

  沈夫人湊過去看了看,收起胭脂盒:「有殿下的詩,胭脂倒是省了。」保姆和婢女們都笑起來。

  沈宜秋嗔道:「阿娘又拿我取樂!」

  不一會兒,又一首催妝詩送進來,外頭的喊聲越發響了。

  沈宜秋撫了撫腰間的鸞鳳佩,遲疑道:「阿娘,要作幾首詩啊?」

  沈夫人的乳母杜嬤嬤笑道:「小娘子莫心急,這催妝詩少則一兩首,多則十來首,沒有定數的。想當年郎君來我們邵家迎親,足足寫了二十八首,娘子才出房門。」

  沈宜秋吃了一驚,脫口而出:「要寫這麼多?」

  她阿耶是進士科狀元,出口成章,七步成詩,莫說二十八首,便是二百八十首也是信手拈來。可尉遲越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袴,也不知能寫出幾首,若是沒有備足,豈不是要出醜?

  沈夫人見女兒神色慌張,忍不住揶揄她:「方才還說捨不得阿耶阿娘,這就急著出門了。」

  沈宜秋囁嚅道:「誰急了,我才不急……」臉卻漲得通紅。

  沈夫人笑著拉女兒起來:「女大不中留,再留下去得怨阿娘了。」

  保姆在前引路,沈宜秋手執團扇掩面,帶著侍從,前去正堂行禮。

  尉遲越巴巴地望著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心上人,可惜朝思暮想的面容被團扇遮著。

  一套繁瑣的禮儀完畢,終於到了道別父母,登車出門的時候。

  沈景玄與夫人並肩立在階前。

  沈侍郎眼眶微紅,望著女兒,聲音哽咽:「必有正焉,若衣若筓。戒之敬之,夙夜無違。」

  又壓低聲音道:「若是那小子膽敢欺負你,便回來找阿耶。」

  沈夫人睨了夫君一眼,小聲道:「大好的日子又胡說!」

  說罷依禮將五彩絲繩與佩巾結在女兒身上,一邊道:「戒之敬之,夙夜無違。」

  忍不住抬手撫了撫女兒仍舊帶著些稚氣的臉頰,顫聲道:「別怕,有阿耶阿娘在。」

  沈宜秋無聲地點點頭,兩行淚滾落下來,好在有團扇遮面,沒叫父母看見。

  可夫婦倆哪裡看不出來,心中酸澀難當,沈景玄勉強笑著對女兒道:「去吧,別擔心阿耶阿娘。」

  沈宜秋依依不捨地登上輅車。

  尉遲越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連忙拜辭岳父岳母,翻身上馬,駕著車往王府去了——按照禮制,他只需裝裝樣子,讓輪子滾上三週便可交還給輿人。

  尉遲越卻親自駕車將王妃迎回了府中。

  回到王府,又是一套冗長的繁文縟節。待他們行過同牢禮,飲罷合巹酒,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分。

  好不容易入了洞房,將撒帳、鬧新婦的親眷們打發出去,兩人坐在床前,一時無話。

  沈宜秋一手捏著錦囊,裡頭裝著他們打成結的兩縷頭髮,另一手還捏著團扇扇柄。

  尉遲越喉結一動,清了清嗓子,從她手中抽出團扇放在一邊,挪近了兩寸。

  他們本來就離得近,如此一來,胳膊便挨在了一處,男人的體溫透過層層絹帛傳過來,沈宜秋頓時心如擂鼓,手心裡沁出了薄汗。

  她忍不住揪緊了裙裳。

  尉遲越大著膽子將手覆在她手背上,慢慢扣住她的手指,啞聲道:「夫人,時候不早了,我們就寢吧。」

  沈宜秋知道夫婦之間要行周公之禮,嬤嬤也大致講解過如何行禮,可她聽得雲裡霧裡,這時候一慌張,更是忘得一乾二淨。

  就在這時,她眼前一黯,卻是尉遲越將床帷放了下來。

  不等她回過神來,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便攀上了她的肩頭,又從肩頭滑落到腰際。

  沈宜秋不由顫慄,那雙手停下來,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撫,耳邊傳來低沉又溫柔的聲音:「別怕,有我呢。」

  他說得十分篤定,沈宜秋心下稍安,平復了一下慌張的心緒,由著他去發揮。

  尉遲越見她平靜下來,這才小心翼翼地繼續手下的動作。

  沈宜秋感到有一片羽毛輕輕搔著她的心尖,一股麻癢從她身體的深處湧出來,她忍不住縮成一團。

  男人輕撫著她,讓她放鬆,把身體打開,一邊在她耳邊信誓旦旦道:「我會讓你快活的。」

  沈宜秋狐疑地望著他,皺起眉頭。

  尉遲越訕訕道:「我……看了許多書。」

  不過楚王殿下很快便發現有些事單靠紙上談兵是行不通的,書上講得天花亂墜,但他摸索了半晌,愣是沒找對地方。

  沈宜秋被他摸得心煩意亂,忍不住道:「還沒好麼?」

  尉遲越赧然道:「有勞夫人稍等片刻……」

  兩刻鐘後,喜帳中傳出一聲痛呼,不一會兒,只聽「撲通」一聲,一個人從床上滾了下來。

  楚王妃把夫君踹下床猶不解氣,坐在床上抱著被子,用手背抹眼淚:「你騙人,你欺負人,你無恥!我不嫁你了!」

  尉遲越揉揉腰,輕輕籠著她的肩,低聲下氣地哄道:「還疼麼?都怪我不好……」

  沈宜秋噙著淚道:「疼死了!我都喊疼了你還不停……」越說越來氣,又忍不住哭起來。

  尉遲越道:「要不你打我兩下出氣?」

  沈宜秋一點也不見外,在他上臂內側重重地掐了一下。

  尉遲越痛嘶了一聲,咬牙忍住,由著她出了氣,這才涎皮賴臉地湊過去,摟著她的纖腰,抵著她的額頭,柔聲道:「下回要是再弄疼你,你便狠狠地咬我……」

  沈宜秋瞪他:「誰要咬你,那麼硬。」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尉遲越氣血上湧,二話不說便將王妃壓在身下。

  翌日,尉遲越的肩上多了幾道深深的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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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有私設,按照開元禮親王迎親乘輅車,不是騎馬,也沒有障車和催妝詩,程序大體上和太子娶妃差不多。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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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1 00:13: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番外(十) 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番外6

  尉遲越自小在女人堆裡長大,應付嫡母和生母有一套,但面對新過門的嬌妻全然束手無策。

  其實沈宜秋性子很好,身為沈景玄的獨女,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裡嬌寵大,卻沒什麼驕縱之氣,待人誠懇,馭下寬和,不過數日,楚王府上下都對這知書達理的新王妃交口稱讚。

  不過一到夜裡,吹熄蠟燭,放下床幃,王妃的好脾氣便蕩然無存,變得捉摸不透、喜怒無常。

  尉遲越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可還是時常觸怒王妃。不但肩頭、手臂和後背添了許多新傷,還一言不合就被轟下床。

  好在他在某些事情上的悟性略勝於丹青,又肯下死功夫鑽研,屢敗屢戰,越挫越勇,慢慢的便摸到了門徑。

  勤學好問的楚王殿下有了實戰經驗,再對照書卷圖畫,便有茅塞頓開之感,他猶如打通了任督二脈,進益一日千里。

  數日過去,王妃仍舊時不時抓他咬他,不過已是變了種味道。

  偶爾也有意外發生,比如某次楚王得意忘形,興頭上失言,揶揄了王妃一句「饞小丸」,被趕去睡了三日書房。

  楚王府的日子平靜閒適,府中的事有長史操持,有尉遲越管著,沈宜秋這個主母只需偶爾翻一翻賬簿,幾乎不用操什麼心。

  三不五時入宮向皇后、賢妃問個安,也沒人會為難她——賢妃早年受寵的時候心氣高,如今除了兩個兒子沒什麼可指靠的,哪裡敢難為家世顯赫的兒媳,至多不過在心裡埋怨兒子耳根子太軟,對媳婦言聽計從。

  沈宜秋不喜歡酬酢,但在長安也結交了幾個朋友,與戚家、王家和宋家幾個小娘子一見如故,倒比沈家的堂姊妹們親厚多了。

  她閒來無事便備下宴席,邀表姊邵芸和三五好友過府來,或是相攜去名藍大剎遊玩,倒比出閣前還自在——沈府畢竟有老夫人在,祖母雖不能越過父母對她指手畫腳,但成日繃著張冷臉也叫人不舒服。

  順心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倏忽數月過去,不覺已是鶯飛草長的時節。

  春色滿城,淑氣晴和,正是呼朋喚友出外踏青游春的好時節,沈宜秋身邊卻冷清下來。舅父外任益州刺史,一家子連同剛過門的戚七娘都去了益州,緊接著宋六娘便啟程回江南完婚,王十娘的桃花蘚發作,只能閉門不出。

  尉遲越見夫人懨懨的,生怕將她憋壞了,便欲帶她離京遊山玩水。

  沈宜秋一聽,果然來了精神,兩人商量一番,決定往西北行,取道靈州、涼州去西域。

  尉遲越閒人一個,說走便能走,不過出趟遠門非同小可,安排隨行人員、打點行裝,都要耗費不少工夫。

  兩人忙了半個月,待籌備得差不多了,這才一同去宮中辭行。

  郭賢妃一聽長子要去西域,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堅決不肯答應。一來西域在她眼裡是片遍地妖魔的蠻荒之地,二來兒子一走便是一年半載見不著面。

  尉遲越早有所料,搬來了救兵尉遲五郎。

  尉遲淵是郭賢妃的剋星,一張小嘴抹了蜜似的,最擅長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一出馬就將生母說得暈頭轉向。

  不過為了請動弟弟,尉遲越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不得不帶著這礙手礙腳的玩意兒一起上路。

  擺平了生母,張皇后和太子便不足為懼了。

  太子得知弟弟要去西域,非但沒有阻攔,反而求之不得——去歲吐蕃進犯安西,雖然被守軍打退,但龜茲、焉耆的百姓還是飽受其擾,朝廷正要派安撫使前去慰問,這不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頭麼?

  楚王自帶侍衛隨從糧草,不用花朝廷一文錢,且他通曉西域語言文字,連鴻臚寺的人員都省了,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太子當即委任弟弟為安撫使,又道:「去都去了,順便繞道原州,幫孤看一看馬政。」

  今上好大喜功又奢侈成性,留給兒子一個爛攤子加個空空如也的國庫,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太子逮著機會便要薅兄弟姊妹的羊毛,尉遲越早已見怪不怪,捏著鼻子應承下來。

  他答應得這樣爽快也不全是一片公心——他正愁不好跟岳父交代,如今倒是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夫婦倆去沈府小住了幾日,然後尋了個良辰吉日,便帶著侍衛隨從啟程了。

  太子還算仁慈,並未將抵達安西都護府的日程限死,楚王一行不必著急趕路,一路上不慌不忙地玩過去,遇上風景絕佳之處,不拘驛館、客舍還是寺觀,便住上幾日。

  這一日,一行人沿著馬嶺川北上,行至慶州地界。

  去歲慶州刺史曹彬因勾結豪富隱沒民戶、兼併田地被革職下獄,新上任的刺史謝孝節是沈景玄進士科同年,又曾一同在翰林院供職,私交很不錯。

  謝刺史一早得知楚王和王妃駕到的消息,早早在慶州城外相迎。

  謝孝節剛過不惑之年,矮而微胖,生著張和氣的麵糰臉,乍一看像個鄉紳,見了他們笑著行禮,本就狹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他與沈景玄是同年,兩人時常不免被拿來比較。

  沈景玄任靈州刺史時曾帶著兩千州兵援救涼州,襄助城中守軍抵擋吐蕃大軍,直至援軍到來,堪稱無雙國士。

  和驚才絕豔的沈景玄一比,謝刺史便黯淡了許多,甚至平凡到了平庸的地步,帶著一點讀書人的迂氣,據說朝中還有不少同僚笑他有官癖。

  不過沈景玄本人卻對這位同年讚譽有加,稱道他外圓內方,清正廉明,腳踏實地,為官一任便造福一方。

  沈宜秋深以為然,他們行至慶州城郭,一路上見阡陌井然,百姓安居,謝刺史雖沒有可以吹噓的政績,但卻是真正讓百姓受惠的父母官。

  是夜,楚王一行下榻刺史府,謝刺史和慶州一眾官員設宴款待賓客,尉遲越和尉遲淵在前院飲宴,沈宜秋則與刺史家的女眷同席。

  刺史夫人育有一子二女,幼女尚在襁褓中,長女也才四歲,生得像個粉糰子。

  沈宜秋是獨女,打小羨慕別人家有弟弟妹妹,特別喜歡孩子,尤其是這般粉雕玉琢的漂亮孩子,看見便心癢手癢。

  謝夫人哪裡看不出來,將襁褓交給她。

  沈宜秋對付小孩很有一套,幾番逗引,襁褓中的謝二娘咯咯直笑。

  謝夫人笑道:「這孩子平日認生得很,倒是第一回見她如此。」

  沈宜秋越發得意,輕輕搖晃懷中的孩子:「可見二娘與我有緣,二娘叫什麼名字?」

  謝夫人答道:「叫娘娘見笑,還未及取大名。」

  她頓了頓道:「可否請王妃娘娘賜個名字?好叫孩子沾沾娘娘的福氣。」

  沈宜秋推卻不過,便問了謝二娘的八字,想了想道:「令嬡生於冬至日,『含章可貞』,『含章』二字可好?」

  謝夫人連連頷首:「真是好名字。」

  伸手撥了撥女兒胖胖的小臉蛋:「含章,快謝謝娘娘賜名。」

  謝含章吐了個泡泡,揮動小手,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八歲的謝大郎自認已經長大成人,不願再與女眷同席,跟著父親去前院赴宴。

  這小小孩童正襟危坐,應對得體,儼然是個小大人,他的相貌隨了秀美的母親,氣派卻比他的刺史阿耶還大。

  尉遲越覺著好玩,逗他道:「小公子可曾進學,何時進京考進士?」

  謝大郎煞有介事地作了個揖:「啟稟殿下,家嚴常教導某,追求功名只是末流,當思報效國家……」

  「休得胡言,」謝孝節連忙打斷兒子,掖掖額頭上的汗,向尉遲越賠禮:「稚子無知,貽笑大方。」

  尉遲越還以一禮:「謝使君教子有方,家風謹嚴,令某汗顏。」

  說罷又對著謝大郎鄭重一揖:「小公子所言甚是,受教了。」

  小孩冷不丁被誇,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席間賓主都笑起來。

  楚王一行在慶州刺史府逗留兩日,第三日早晨,他們辭別謝刺史一家,動身啟程。

  行至城南郭外,日頭漸漸升高,馬車中燠熱難當。

  沈宜秋撩起車帷,忽見道旁支著個茶棚,布旗上寫著「梅茶菓子」,一股若有似無的清香隨風飄來,她不由食指大動,對尉遲越言簡意賅道:「我想吃。」

  楚王知道自家王妃最喜歡這些民間茶食菓子,一開始他還儘量勸著,但王妃哪是他攔得住的,久而久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這一路上她見著什麼新鮮物事都要嘗一嘗,倒也沒吃壞過肚子。

  兩人下了車,走到茶棚前。

  賣茶的是一對父女,父親是個身形魁梧、滿面虯髯的大漢,那小娘子與沈宜秋差不多年紀,生得挺秀氣,雖不十分好看,卻喜眉喜眼的叫人心生親近。

  見有客人來,那大漢忙搬了兩張小胡床出來,用袖子揩抹幾下,熱情地招呼他們坐。

  沈宜秋和尉遲越各要了一大碗梅子茶,沈宜秋又要了一碟糯米做的茶菓。

  梅茶微酸,茶菓裡摻了不知什麼青草的汁液,清香而沁涼,十分消暑解渴,沈宜秋一口氣吃了三個,又飲了兩碗茶,頓時暑氣全消。

  她愜意地坐在茶棚中,捧著茶碗,看著遠處的青山出神,那大漢忽然道:「敢問夫人……」

  沈宜秋回過神來:「怎麼了?」

  那大漢欲言又止地朝她髮髻上看了一眼,在衣擺上搓搓手,好容易鼓起勇氣道:「不知道夫人頭上這支簪子是哪裡打的?」

  「阿耶!」那小娘子正在棚子後頭收拾,趕忙扔下抹布,提著裙子跑出來,拉著父親的粗褐布袖子道,「問客人這個做什麼!」

  大漢道:「阿耶只是問問……」

  說罷對沈宜秋解釋道:「實在對不住,女兒快出嫁了,老漢我攢了幾兩銀子,打算給她打支簪子壓箱底,見夫人這簪子新巧,這才忍不住開口問,客人莫要見怪。」

  沈宜秋笑著道恭喜:「這簪子是長安買的。」

  這支荷塘小景金簪在長安很常見,不過慶州城裡未必有工匠會打。

  那小娘子滿面通紅,對父親道:「你看,這裡哪有人會打,還去問人家,多丟人吶……」

  說罷忙不迭地向他們道歉。

  沈宜秋道:「無礙的。」

  這事就這麼揭過,牛三娘拍拍滾燙的臉頰,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兩個客人稍坐片刻,命僕役會了賬,便起身離去。

  待他們走後,牛三娘拾起空茶碗,卻見碗下壓著什麼東西,用一方雪白的絹帕包著。

  她打開一看,卻是那支漂亮的金簪。

  牛三娘轉頭喊道:「阿耶!」

  牛二郎一看金簪,頓時明白過來,忙奪過簪子,解開栓驢的繩索,跨著驢朝著車馬離去的方向追去。

  可他的瘦驢哪裡追得上楚王府的快馬良駒,追出數里,車馬的影子越來越小,他只能站在原地抹了一把汗,在心裡默默道了一聲謝。

  沈宜秋撩起車帷往後望,那大漢終於沒再追過來,她看著那人影漸漸縮小,變成一點,不知為何鼻子莫名一酸,眼淚便奪眶而出。

  「小丸,」尉遲越扳過她的肩,疑惑地看著她紅紅的眼眶,「怎麼哭了?」

  沈宜秋吸了吸鼻子,靠在男人的胸膛上:「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特別高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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