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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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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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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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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41: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天色盡灰,夜裡又飄起了雪。

  鄂王儀仗回至大長公主府。幰幔摘起,寒風倒灌,戚炳靖身披黑色厚重羔裘,無甚表情地下了大輅。府門外,十二個小廝持燈照路,兩個上前撐傘伺候,卻被他略不耐煩地格退。

  片片分明的雪花跳躍在暖橘色的燈光中,燈光又映亮了府門內一人的身影。那人靜靜立著,裙裳邊角沾了雪,一動不動地望著門外的動靜。

  戚炳靖冒雪大步行路,抬頭正見那人,本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忽地露出一抹笑意。他足下頓了一下,沖身後招了招手,叫回了方才被他斥退的那兩個撐傘的小廝。然後他走上前,解開裘衣,將人罩進自己懷中。

  「少炎。」

  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將她包裹住。

  卓少炎面頰冰涼,被他的大手一捂,立刻暖了。她笑了一下,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道:「我沒有那麼冷。」

  戚炳靖用拇指刮了一下她泛紅的鼻尖,反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一道往裡去,邊走邊道:「夜裡頗寒,往後不可再出來迎我。」

  卓少炎沒接這話,轉首顧他,問說:「在宮裡用過膳了麼?」

  他搓了兩下她的指尖,然後淡淡一「嗯」。

  以為她這一問只是個開頭,可他卻只聽見她輕聲跟了一句:「那便好。」然後,就再沒提任何關於他今日在宮中所經歷的事了。

  戚炳靖低頭,將她無聲打量。她的側臉在暈光中顯出一種柔靜的美,神色看起來平平和和,與她的語氣無異。

  他遂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

  ……

  進了屋,在侍婢來為他解冠寬衣前,戚炳靖忍不住將卓少炎一把攬入懷裡,抱了半晌。她這般的平和讓他心熱。隔著衣物,他不輕不重地撫摸她的後背,然後親吻她的臉,嘴唇,還有耳後軟嫩的皮膚。

  卓少炎在他懷裡顫了一下。

  她掀起眼睫,對他道:「先寬衣,沐浴吧。」

  戚炳靖的嘴唇在她頸側留戀不捨,遲遲才道:「好。」

  在將她放開時,他不經意間感受到她的身子仿若一瞬間放鬆,而自他懷中離開前,她則像是無意識般地輕輕一嗅。

  隨即,卓少炎極短促地蹙眉,那抹神情轉瞬即逝,可卻仍舊被他敏銳地捕捉到。

  戚炳靖徹底將她放開。注視著她轉過身的背影,他眉目微沉,未發一詞。

  他知道,她是在聞。

  聞他身上有沒有血腥味。

  ……

  浴房中,水霧繚繞。

  戚炳靖兩臂搭在池壁邊,雙目緊闔。他赤裸的肩膀與上胸掛著水珠,濃眉亦濕,愈發黑亮,整張面容在水氣之中看起來更顯峻悍。

  有人進來,緩步走到他身後,跪坐下來,抬手解開他的髮髻,替他揉按僵乏的頭頸。

  「少炎。」他沒睜眼,沒回頭,張口叫了她一聲。

  卓少炎的指尖在他的太陽穴處打著圈按壓,口中應道:「嗯。」

  戚炳靖沉默須臾,見她似乎一切如常,終是沒說什麼。過了會兒,她的手順著他的脖子往胸前滑,又向下探了探,纖瘦的手臂浸入浴湯中,觸到他右腹處的那條傷疤。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然後她沿著那道疤,一點一點地撫過他的腹、胸,在他的心口處停住。

  那日在車中,他道,他已回不了頭了。

  當時她遠不如今時懂,他為何一定要這個帝位。

  他為活命,殺兄弒父。而既殺兄弒父,他身上便脫不去這血與罪。皇帝總有羽翼豐滿的一日,百官總有不肯向他效忠的人。他若為臣,則永是罪臣。他若回頭,則血肉筋骨都將被人踐至碎滓。

  可他能殺一人,十人,百人,卻殺不光所有想叫他死的人。

  而被他所殺的那些人,又有多少是真的罪值一死。那些人的鮮血與白骨,又將連累多少親眷愛人痛泣心碎。

  卓少炎就這麼恍了神。

  她怔怔地盯著他寬厚的脊背,不妨手被他一把捉住。她的通徹與感悟,以及這通徹所帶來的更深的矛盾,似乎都被他這一捉而暴露在外了。

  戚炳靖從始至終沒回頭。

  他摸了摸她濕漉漉的手指,並未說話。她的手指互絞著,如同她的內心。他低頭,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在哄慰她的一顆心。

  她沒走。

  她也不曾質問或阻止他的行徑。

  她更沒有將自己作為籌碼,逼他回頭,迫他選擇。

  她只是將所有的矛盾與難處,埋進她自己的心中,讓自己掙扎,讓自己難安,卻要讓他看見她貌似平和如常的樣子。

  她曾在大平北境戍守邊疆、征戰沙場、圖策廢立,數年中處事無不堅定、果決、狠辣,可她如今面對他,竟至如此。

  這是她待他的溫柔。

  她愛他,以淋漓盡致的方式,在她的內心。

  或許是這浴湯的的熱氣過於蒸人。

  戚炳靖的眼底有些發澀。

  他不願被她看見異樣,遂捏了捏她的手指,重新闔上雙眼。

  ……

  翌日清晨,宮中來人傳聖旨。

  不多時,便有人匆忙來稟戚炳靖,慌亂之間差點未經通報便闖入屋中。當時卓少炎尚未醒來,戚炳靖正圈她在懷,藉著曦光看她睡覺。遭外面這一陣鬧,卓少炎動眉睜眼,手輕輕推了推戚炳靖的肩,呢喃道:「出了何事?」

  戚炳靖遂將她放開,道:「你睡。」

  他下床,隨手抓過外袍披上,沉著一張臉走出去。

  來人見他,如被大赦一般地道:「王爺,宮中來人宣賜婚旨,公主殿下卻抗旨不遵。內侍省來的黃門不知該如何進退,急催王爺去處置此事。」

  戚炳靖聽了,面孔一時沉得更黑,「公主眼下何在?」

  來人一腦門的碎汗,聲音也跟著小了:「公主殿下……去找周將軍了。」

  ……

  周懌站著。

  絲綸帶軸,被戚炳瑜重重地砸到他身上。他沒出手接,那道至尊至重的聖旨便順著他的胳膊「啪」地落到地上,散不成形。

  戚炳瑜盯著他,問:「你說不配娶我,轉頭就去求陛下賜婚?你究竟何意?」

  周懌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又看向地上的絲綸,實話實說:「這是王爺之意,非臣之意。」

  戚炳瑜冷笑了兩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朝暉拂過她的臉,她的眼中閃動著淡金色的水光,嘴唇因生氣而微微發抖。

  周懌見她動怒,皺了皺眉。隨後,他彎腰把聖旨拾起,略顯僵硬道:「然今聖旨已下……」

  「周懌,不必勉強。」

  戚炳瑜將他的話打斷。她向前走幾步,逼近他道:「這道婚旨,縱使你奉,我也不奉!」

  周懌眼底幽晦,一聲不吭。

  她的臉龐距離他只有數寸,他看得清她眼中的失望、憤怒、傷心、驕傲,那一扇扇情緒接連拍打著他的胸口。他被這無形之力撞得向後退卻半步,才得以站穩。

  戚炳瑜轉身就走。

  「殿下若不奉旨,是想要嫁誰?」

  就在她走到門檻邊時,周懌冷不丁開口。這話他說得艱難,說完他就閉上嘴,牙根咬得耳後微疼。

  她連頭也不回,只道:「同你何干?」

  周懌又沉默了。

  他不答,戚炳瑜等了片刻,再度冷笑一聲,一把將門推開。

  她一望,就看見了正在數步之外負手而立的戚炳靖,當下更加不快,反手一甩,兩扇門板「咣當」一聲,撞在一處。

  戚炳靖遙遙一望,睹她神色,便猜到了裡面對談何如,立刻無聲嘆了口氣。

  「皇姊。」他迎上前,向她問了個安。

  戚炳瑜在他面前全然沒了方才在周懌處強自硬撐的驕傲,氣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斥道:「他既不願娶我,你又何必逼他!這聖旨,我不奉!」

  戚炳靖皺眉,「皇姊不嫁周懌,是想要嫁誰?」

  她輕抽鼻翼,不言不語。

  他又道:「皇姊讓陛下選尚,心中又無中意之人,平白折騰這一齣,若不是為了試探周懌的心意、逼他回京,還能為何?」

  戚炳瑜嗔目視他,「我的事,無須你管。」

  她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往邊上一撥,也不管他還有話未說完,便徑直離去。

  戚炳靖攔她不得,心頭也滾起氣來。待她遠去,他抬目看向周懌的屋門,高聲喝道:「周懌!」

  周懌聞聲而出。

  「王爺。」他走到跟前,雙手捧著絲綸,「還請王爺處置。」

  戚炳靖盯著他看了半晌,心頭怒意愈來愈盛,「周懌。你想要如何?你想要眼睜睜看著皇姊再嫁他人?」

  周懌答:「末將只想盡忠。」

  他頂著戚炳靖即將爆發的怒氣,面不改色道:「王爺與公主,末將必捨一人。若捨公主,末將只負公主一人。若捨王爺,末將有負數萬袍澤之魂,此生難安。還望王爺,不要再逼末將。」

  此話猶如大雪滅火,漸漸平熄了戚炳靖的怒意。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周懌,張了張口,卻罕見地收回了想要說的話。

  周懌最後道:「王爺。待將來大事抵定,若公主殿下不棄末將、心中仍有末將,末將必以餘生賠公主之深情。」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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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41: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這道婚旨本就出自戚炳靖之口,眼下由他來親為「處置」,再妥當不過。內侍省派來的黃門如釋重負,受命封旨還宮。

  人走後,戚炳靖在本是用來設案供旨的正廳中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接連飲了數盞濃茶。

  然後他將茶盞重重地按在桌上。再抬眼,他的目光定定地壓上廳中西壁的一幅掛畫。

  長寧府中各屋陳設皆極清韻、淡雅,更少不了她喜愛的丹青作飾。掛於正廳中的這一幅,於行家眼中算不得什麼絕世名作,只是對於長寧而言,這一幅最為特別。

  建初十六年,新帝登基,戚炳瑜進封長寧大長公主。三日後,皇帝下詔闢長寧大長公主府。數月後府成,當時已就封地的戚炳靖命人送畫入京,將它贈作長寧的開府之禮。它遂被長寧珍掛於此處。

  這幅畫,是他當年親手所繪。

  揮毫落紙,筆力雄渾;肆意暢達,一氣呵成。

  其上山河曠遠,雲天蒼茫;秋霜皓皓,萬物懍懍。

  ……

  「姊姊,姊姊。我今日讀書,上有一句:『當為秋霜,勿為檻羊』,該當何解?」

  「四弟,秋霜肅殺於物,檻羊受制於人。若為秋霜,則可令萬物危懼而俯首;若為檻羊,則只得生死受人而擺佈。」

  「那,倘是不想當檻羊,就只得當秋霜麼?若當秋霜,又要做些什麼?」

  「四弟眼下還小,尚無須琢磨這些。待將來四弟長大了,懂得多了,自會有分斷,也就不必再聽姊姊的了。」

  ……

  皓皓之秋霜,懍懍之萬物。

  這萬物之中,有護他於翼下十餘年、予他親情與溫暖、教會他何為秋霜的至親。然縱為至親,亦不得倖免。

  許久,戚炳靖才鬆開目光。他的眼底像被洇進了畫上濃墨,生著凝稠的黑。

  這時候,外面有人來尋他,是個小婢,手中還捧著一件厚裘。

  她被人放進,立在門口處,瞧見戚炳靖這一張令人生畏的面孔,怯怯行禮,「王爺。」

  戚炳靖的目光刮過她的臉。

  小婢嚇得抱緊了衣物,結巴道:「……英王殿下說、說王爺被人叫得急,走前穿得少,又半天不回去,遂叫奴婢來給王爺送衣物。」

  戚炳靖聽了,周身棱刺悄無聲息地收起。

  他不多耽擱地站起來。小婢連忙近前替他披衣,然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頭,走出了這廳屋。

  ……

  戚炳靖回去時,卓少炎正在被兩個婢女侍候著上妝。

  在銅鏡中,她與他目光相觸。他的目光帶著無形的重量,將她徹頭徹尾地罩住。卓少炎經他這一望,轉頭止住婢女的動作,又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婢女依言退下。

  她對鏡中的他開口:「我聽說了。」

  但她也只是輕聲讓他知道,並沒有額外多問什麼。周、戚二人相愛卻不能相守,她可以想見這背後的難割與難解,更明白他欲全皇姊之圓滿、卻終無法如願的心情。他既決意踏上這條道,任親任近,無一人之悲苦能夠令他轉圜、回頭。

  然雖如此,他到底也是人。有骨,有血,亦有心。

  戚炳靖望著她的目光又重了些。他沒說話,身形一動,向她走近。

  透過銅鏡,卓少炎看著他踱至身後,然後她垂下眼,伸手拿起婢女方才擱下的胭脂,自己暈了一點緋色在指尖,揉去唇上。

  可她的手腕卻被他一把抓住。

  戚炳靖從後面將她攏進懷中。他的氣息繞過她的肩頸,抵上她的臉頰與耳畔。他神色陰沉難辨,聲音亦然:「少炎。」

  卓少炎覺出異樣,抬起頭。

  她背脊所貼挨的身軀,蘊有不同於尋常的熱意。

  尚來不及給出任何回應,她便被戚炳靖一把拉起來,轉而貼上他堅實的胸膛。他微燙的嘴唇快而準地烙上她的,幾瞬就將那上面的緋色咬盡。然後他一把掐住她的腰,抱著她回到床上,毫不猶豫地卡著她的腿將她推入軟被中,幾下就扯落了她身上的衣物。

  他重重地喘息著,手掌用力地揉搓著她的豐腴軟肉,一如餓獸。再狠狠地含弄她,又咬又吮,他像是控制不住力道一般地,在她身上硬生生地造出一連串的紅痕,自己的雙眼也隨之變得赤紅。

  彷彿他心中壓有萬鈞之結,於這極度的困頓難持之中,她是他唯一的出口。而他在她面前裂堤洩洪,放任情緒在她身上爆發。

  卓少炎深喘。

  她渾身顫抖著,勉力維持住神智,看向他——他兩隻手掌死死地把著她的腿根,頭埋在中間,舔舐刺弄,毫不顧章法地肆意妄為。

  「……炳靖。」

  她的聲音夾著破碎的呻吟,令戚炳靖短暫地停住。很快地,他撐起身體,重新覆在她的上方。他雙眼中的血絲比此前更烈,他口中呼出的氣燙得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縮。

  卓少炎的眼中噙著淚——那淚來自於極度的歡愉,亦來自於極度的心疼——她抬手圈住他的脖頸,將他的頭按下來,抱在自己的胸口。

  「炳靖。」

  她低聲喚他的名,雙手溫柔地劃過他的脊骨,感受著他緊繃的肌肉在她的手心中漸漸舒開。

  戚炳靖抵在她身體兩側的拳頭鬆了鬆、又攥緊,如是反覆多次,終是徹底洩力。他渾濁的呼吸帶出心底深處長久的積鬱,又過了許久,他才應了一聲:

  「……嗯。」

  ……

  午膳前,戚炳瑜身邊的侍婢稱公主頭痛,什麼都不想吃,叫人不必傳膳。

  這話沒多時便被人稟到戚炳靖耳中。

  他摟住伏在他胸前的卓少炎,向屏後低聲道了句:「知道了。」然後他抬起另一隻手,按了按額角。

  再向懷中瞥了一眼。

  枕在他赤裸結實的胸膛上,卓少炎安靜無聲,長睫閉垂,呼吸綿長,輕輕地、一下下地撩過他的心口。

  戚炳靖遂扯起絲被,小心地搭上她的後背。

  ……

  不多時,又有人來跪稟新事。

  這一回戚炳靖不得不擾醒卓少炎。她稍稍睜眼,神色未清,兩手攬著他的脖子,嘴唇貼進他的頸窩裡,「怎麼了?」

  「六弟來府,我去一晤。」

  他說著,將她托放到身側,翻身下地後,重新將被口替她掖好。

  ……

  清瘦高挑的少年在屋中昂首看畫,聽見腳步聲,立刻轉身,看見人後滿面悅色,高興地叫了聲:「四哥!」

  這一聲情真意切,令戚炳靖淡淡一笑。他道:「炳永來了。」然後指了指座,道:「不必拘謹。」

  少年笑著應了,撩袍坐下,質如清風霽月,率性坦蕩。

  先帝第六子戚炳永年最小,僅比新帝長兩歲。先帝崩逝時,戚炳永年幼未封;新帝登基近三年,只在永仁元年末封了先帝第五子為睿王;而戚炳永奉詔出閣,竟連個郡王的爵位都沒有,只被授以永倉郡防禦使;他雖為郡防禦使,卻不駐郡、無職掌、僅領祿而已。

  而戚炳永身無王爵、又領虛職,竟樂得其所,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遊歷在外,非奉詔則不歸京。此番正旦朝會,他更是因在途中遇到暴雪封山,被耽擱了整整十日,緊趕慢趕回來,仍是錯過了朝會。

  好在他閒散之名朝野皆知,兩日來連一個奏劾他的人都沒有,而他之於朝廷是何等的無足輕重,由此可見一斑。

  此刻對著戚炳靖,他先是依禮問安,再眉飛色舞地講了講這一趟出行的奇聞異事,最後感嘆道:「四哥。昨夜一入京,三哥和五哥便將我抓去敘話。」

  這一個「抓」字,活靈活現地表達了他的不滿與抗議。

  戚炳靖低聲笑了,而後道:「他二人說了什麼,惹你這般不快?」

  戚炳永挑了挑漂亮的長眉,道:「從頭到尾,都是些罵四哥的話。先說四哥如今越發不將陛下及兄弟們放在眼中,要動祖宗傳下來的兵制不說,手更是伸到戶部裡頭,打起了諸王邑祿的主意。他們說,四哥一手收兵,一手繳錢,分明是要把人往絕路上逼,哪裡還顧念半點親兄弟的情分。他們還說,若我就這樣繼續游手好閒、視若無睹,待四哥收拾了他二人,下一個便要收拾我。」

  說著,他又苦笑:「我心中想,我這樣一個廢物,還須勞四哥『收拾』?」

  戚炳靖沒說什麼,臉上亦是常色,叫人猜不出他此刻抱懷什麼樣的心思。

  而戚炳永也根本無意去猜,直言道:「三哥和五哥明知我一直感念四哥對我的好,卻仍同我說這些,想必等的就是我來四哥面前傳話。四哥,三哥和五哥這分明就是要公然同你撕破臉。」

  「無妨。」

  「四哥有何打算?」

  戚炳靖深黑的眼底滾過一抹譏色。

  他道:「六弟。你若當真感念四哥待你的好,便趁早離京。如此,四哥留你一條性命。」

  ……

  到傍晚時分,翰林醫官使鄭至和從宮中來,被人一路引入府中,帶到戚炳靖跟前。

  燭火下,鄭至和的額頭上湧出豆大的汗粒。他顫巍巍地跪下,伏身長叩。

  戚炳靖略略坐正了,問:「陛下今日如何了?」

  「回王爺,陛下今日不、不大好……」鄭至和的兩膝在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詳稟。」

  鄭至和卻不敢開口。

  戚炳靖的手指叩了兩下桌案,面露不耐煩,「鄭卿?」

  鄭至和被那輕微的兩聲驚到了,連忙道:「是是……臣、臣今日至崇德殿請脈,陛下身旁的內侍說陛下昨日受驚,從夜裡就開始胡言亂語,直到天亮才歇了一會兒。臣去的時候陛下又醒了,臣也親耳聽見了陛下的胡言亂語……陛下如今是得了臆症,臣已下了方子,王爺不必太過憂心……」

  「什麼胡言亂語?」

  鄭至和不敢說,卻亦不敢不說,只得硬著頭皮答道:「……陛下說、說:『鄂王要殺朕,鄂王真的要殺朕!國中有無忠良來救朕?』」

  言罷,他立刻以首叩地,連呼數聲「王爺恕罪」。

  過了會兒,鄭至和聽見戚炳靖笑了一聲,道:「鄭卿既然來了,就順便去給長寧大長公主請個脈。公主今日說頭疼,連飯也不願吃。」

  鄭至和緩慢地抬起頭,愣了一愣,似不敢信。半晌,他才醒過神,忙稱:「臣現在就去。」

  戚炳靖卻又將他叫住,道:「待給公主請過脈,再移步去看一看英王,診問平安。」

  鄭至和點了點頭,忙起身拍袖,恭承其命。

  ……

  女子的手腕雖纖瘦,卻有力。

  鄭至和凝神不語,搭在上面的手指久久不移。半晌後,他眉心一跳,收回了手。然而似乎是為了確認無誤,他再度搭脈。

  這一回,他的臉色逐漸變得篤定。

  卓少炎一直瞧著他,見他神情短短之間變了幾變,不禁問道:「鄭太醫,我身子有恙?若有,還望直言。」

  鄭至和起身,而後再跪,行了個大禮,而後道:「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卓少炎怔住。

  「你……說什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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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鄭至和跪著,對卓少炎重複了一遍:「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然後他挪動膝蓋,將身子向後方轉了一半,衝著在另一頭坐著的戚炳靖又行一大禮,俯首道:「恭喜王爺。英王殿下有孕了。」

  屋中一時靜謐。

  耳邊不聞人聲,鄭至和心中打鼓,不得不將頭抬起來。他先是看向戚炳靖,只見戚炳靖端坐不動,面容冷靜,目光沉著,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鄂王。

  便連聽到自己的女人懷了身孕,竟也能無喜無驚。鄭至和轉念,想到戚炳靖那連殺人也不眨一下眼的秉性,又覺得他這一番沉著冷靜……似乎並無不妥之處。

  鄭至和遂轉頭,看向卓少炎。

  豈料她也是一樣的平心靜氣,便連先前那一丁點兒的怔容也消失無蹤。

  這位……也是個面對數萬條人命說斬就斬的狠角色,想必這有孕一事,對她而言亦不過「區區」。鄭至和說出口的話無人搭理,他不禁略有些腦殼疼,可除了繼續跪著,他不敢有分毫輕舉妄動。

  三人就如此這般,沉默了一陣兒。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輕跳,扯動戚炳靖濃黑的雙眉。他看向鄭至和,終於開口:「怎還跪著?」

  鄭至和不解,一臉茫然。

  戚炳靖目中氳著不耐煩:「還有話稟?」

  鄭至和幡然覺悟,「沒、沒話了。臣這就告退。」邊說,邊叩了個頭,然後連忙起身,快步退走。

  直到退至屋外,將門板悄然掩合時,鄭至和才在嗖嗖寒風之中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怎會沒話要稟?

  怎就不讓他說一說,卓少炎有孕多久了?眼下胎脈如何?有沒有什麼須注意的?該如何安胎調養?房中之事又有些什麼避忌?……

  屋中那二人,貌若冷靜如常,可竟沒人想到要問他一句。

  鄭至和籲出一口濁氣,轉身,將手中醫箱遞給守在廊間的婢女,負手搖頭,露出一抹酸苦笑意。

  ……

  屋中,燭火又輕跳兩下。

  卓少炎頭頸微垂,凝神在思。燭光將她的側臉鍍上一層暖意,使得她的神情看起來十分柔和。在她未察之間,戚炳靖自座上起身,緩步走至她身旁。

  他罕見地沒有喚她的名。

  而是直接屈膝,蹲下身,一條腿抵在她曳地的裳緣邊,稍抬下巴,逆光對上她的雙眼。

  卓少炎的長睫動了下,觸上他的眼神,有那麼一怔,彷彿被他驚擾了思緒。但她轉瞬就軟了神色,輕輕將嘴唇抿住。

  她方才被診脈的那隻手腕被戚炳靖握住。

  他捏了兩下,低頭,在她手腕內側的脈搏處溫柔地落下一個吻。那吻很快地移到她的指尖,隨著他重新將頭抬起,又移去了她的臉頰,嘴唇,鼻尖。

  最後,那吻隔著衣物,觸上了她的小腹。

  呼吸微燙,灼入華衫。

  他心跳的份量壓入這呼吸中,將她拱得渾身發熱。在她試圖伸手推開他時,他率先昂頭,兩手將她的後腰一攬,一面抱住她,一面站起來。

  他緊緊地將她箍在懷中,吻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地罩落下來。

  卓少炎的沉靜容色被他成功打破。

  有一絲笑意自她的喘息中溢出,欣悅之情一如溪瀑,一霎淋透他二人的心。

  戚炳靖抱著她,幾大步走回床邊,將她放倒,反手一把扯落床帳。

  然後他無休無止地親吻她。含吮她的嘴唇,耳垂。舔咬她的脖頸,鎖骨。他的舉動透著如狂的愛意與佔有慾。這數尺見方的狹小空間內,充斥著他無處訴放的、極致盛大的歡喜。

  待燭火細苗幽幽若燼時,戚炳靖才消停了。

  青色牡丹紋的薄羅衫子前襟幾乎被揉爛,散敞著,堆在卓少炎的胸口。她的乳肉隨著呼吸輕顫著,肌膚上覆著一層細汗,兩瓣嘴唇帶著緋色水光,靡麗誘人。

  戚炳靖熾熱的呼吸隔著蟬紗,自下而上地掠過她的乳尖,惹得嫩蕊羞晃,然後他的動作在此停住。

  他盯住她如盛清泉的眼,懸滯片刻,利索地翻了個身,將她收入自己懷中。

  伏在他肩頭,卓少炎輕輕喘息了一陣兒。他的灼硬抵在她的腿根處,往日兇猛如兵,此時卻老實安分,被他收斂住的囂張慾望,一寸寸地無聲沉埋入他的血脈。

  她將胳膊自薄衫下探出,伸手抱住他。同他貼合的肌膚,極度貪戀他軀體的觸感與溫度,令她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胸膛上輕輕摩挲流連。

  待汗意消減,卓少炎在他耳邊呢喃:「你難受麼?」

  戚炳靖以掌按住她的後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那淺淺的兩個漂亮腰窩,閉著眼說:「難受什麼。」

  她一時失笑。

  明明硬如烙鐵,還能冷靜扯謊。

  「方才,鄭至和連個賞都沒受,就被你唬退了。」

  「我有功夫顧及他?」

  他粗聲回了這麼一句,竟不講理。然後他抬起眼皮,目光斜壓,看了看她,「少炎。」

  「嗯?」

  「你有孕了。」

  他的嗓音有些乾啞,這四字如經火燎。

  她再度失笑。

  這又是什麼樣的傻話。她難道沒有聽見鄭至和說的話,要他此刻再重複一遍?但她這回沒笑他,只是輕聲回道:

  「嗯。」

  ……

  鄭至和被人追住,攔在了府門內。

  他的醫箱被人接過,緊接著被告知:鄂王有賞要賜,請他留宿公主府內。

  鄭至和猶豫了一下,問說:「只宿一晚?」

  小廝道:「王爺未說。」

  鄭至和只得跟著人往回走,路上又問:「宮中陛下那邊……」

  小廝不答他——不知是因不知,還是因不敢——只是傳話:「王爺說,叫鄭大人將英王殿下的病症細細寫來,稍後由小的轉呈王爺。」

  「病症?」鄭至和愣了一下。

  「鄭大人診脈,不是說英王殿下體虛虧血,需好好進藥調理麼?」

  鄭至和聞此,明白了,額上又湧出汗粒,「……誒,是。」又走了兩步,他忍不住駐足,回頭,回望本來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大門。

  然後他無聲嘆了口氣,轉回身,繼續向被夜色籠遮的府中深處行去。

  ……

  鄭至和的箋子寫得不僅條理分明,更是謹慎小心。

  就著燈閱過,戚炳靖將其隨手一擱,捻滅燭火,回到床上。卓少炎雖已就寢多時,卻不曾入睡,一直在等他。

  他的懷抱真是暖。

  他的氣味真是令人安心。

  卓少炎在他臂間抬頭,對上他未閉的雙眼。

  這雙眼眸,白日裡看明明是漆黑如夜的,可到了夜裡,卻比這夜色亮了數成。那眼中有深湖,湖上有繁星,於暗中閃著稀碎的光亮。

  不知她腹中的孩兒,將來會不會也生有這樣一雙足以令人沉醉其中的眼眸。

  思及此,她唇角輕動。

  而這細微的一動,竟也叫他在夜裡瞧見了。

  旋即他的氣息貼近,挨上她的唇瓣:「在想什麼?」

  這聲音足夠溫存,足夠包容,亦足夠有力。她只覺一瞬之間,二人的血似已交融在了一處,那些曾經被她克制住的、沉在心底的話語,此時都能夠說得出口了。

  「這孩子,該姓什麼?」

  她問出了心中一直想問的話。

  或許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斗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長煙浩渺,天河漫漫。

  他並沒有讓她久等。

  「姓謝。」

  ……

  披著清寒夜色,文乙步入崇德殿中。

  少年皇帝服藥後安置沒多久,此時剛剛睡著。他的眉頭緊緊糾擰,好像夢中受難,解脫不得。

  文乙探視過皇帝的病況,又出外細詢是日在崇德殿中當差的內侍,待一切收拾妥當,才再度回到內殿門內,無聲地立在一旁,隔著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了一會兒少年在御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光景,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寢疾在此的大晉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門內此處,文乙陪著戚炳靖站了許久。御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夠倒懸乾坤的頹疲與無力。

  那年秋,諸事紛亂。

  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謚恭憲,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於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弒兄之凶手,卻反被侍御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禁軍護送回封地。

  當時的戚炳靖,猶如一柄飲足了血的無鞘鐵劍。

  森寒。狠辣。無情。

  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對那些刺耳嘈雜的非議聲,戚炳靖置若罔聞。對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們,戚炳靖視若無睹。

  崇德殿緊闔的八扇深朱門扉為他闢出了一片短暫的清淨。

  那時候,戚炳靖看著因他之故而昏迷難醒的父皇,似乎認為終於到了他可以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誰?」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寶文閣。

  戚炳靖既掌監國之權,內外侍衛無人敢攔,於是一路通行無阻。入閣,他跟著文乙,攀踩著造於百年前的木質樓階,在湧著些許回音的嘎吱聲中,來到了閣樓的三層。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高大木櫥,裡面收著數不清的歷代禁中敕制與絕密文札。

  文乙稍稍將此地打量一番,然後目光鎖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獨自走過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積滿塵灰的文札中翻找了許久。

  最後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面的塵跡,回來恭敬地呈給戚炳靖。

  戚炳靖接過,低眼看去。

  此物形制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軍報。

  這般普通的一封文書,何以值得被收藏於此地。戚炳靖皺起了眉,猶疑道:「有甚特別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閱。

  戚炳靖遂將這一封軍報展開。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敗,大晉失二郡之地,折損兵馬一萬四千餘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親將出征者凡四人,戰亡有三。三軍麾下指揮使、校尉及隨軍兵官、吏,亡歿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時的親王封號。

  這總計八百一十六個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書,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這一封軍報長表。

  戚炳靖捏住軍報兩端,展臂,將上面業已發黃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掃視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虛垂著的軍報中段,在那一連串的姓名中尋到了一個。然後他輕輕點住那個名字,指給戚炳靖看,道:「這,便是殿下的生父。」

  單名單姓。

  區區兩個字,夾在這幾千字當中,顯得極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餘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萬四千餘名兵卒一般,只是寥寥數筆冷冰冰的墨漬。

  戚炳靖的神態幾乎沒起一絲變化。

  然而他的目光卻緊緊地凝定在那兩字上方——

  「謝淳」

  過了許久。

  他的面前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視處,晉西北邊軍戍所外的狂風平地而起,挾捲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粗糲沙塵,兇猛地從地下翻蕩出所有因重傷而死於自己人之手的千萬具森森白骨。

  這風一路南侵,襲上千里之外的豫州城頭。粗砂被驟雪凍做一塊塊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壘如丘的兩軍士兵死屍身上。那所有的白骨與死屍,倏忽統統化作塵灰,被烈風一剎吞沒。

  這風穿馳過上下百餘年,見證晉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

  這風撲上他手中的軍報,而後了無蹤痕。

  唯那一串串已無人知的姓名,隨著他攥緊了手指,輕微一晃。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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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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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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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0 10:41: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元烈三十四年夏。

  由晉帝第三子裕王督掌的南徵兵馬,在高涼郡慘遭敗績。這並非裕王府在過去數年間的頭一回失利,但卻是數年當中罕有的被平軍一路抄沒大軍後方轉運重鎮的一役。

  此前,裕王以不世之軍功博得聖眷,因近年征伐頻頻,遂請旨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又以王府中的數十名幹練能臣充督府屬官,分領諮議軍事、機宜文字、幹辦公事、隨軍轉運等督府要職,全面節制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經裕王一手打造的督視軍馬府在兵威鼎盛之期,足可與朝廷的三衙分庭抗禮。

  謝淳,正是這督府中最傑出的幾位屬官之一。他是進士出身,於元烈二十七年入裕王府為謨臣,參謀機要,頗得信任。元烈三十二年,督視軍馬府初建,謝淳作為裕王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制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元烈三十四年夏,大晉發兵,謝淳任隨軍轉運使,在高涼郡設隨軍漕司,職掌前方作戰兵馬之錢糧草料籌集、調配、運輸等要務。

  兩軍戰事膠著,至六月中旬,大平以三萬人馬牽制晉軍主力,分遣八千騎兵日以繼夜地奔襲晉軍後方,挾著縱將賠上這八千人馬的性命、也定要殺亂晉軍後方重鎮的洶洶之勢。

  高涼郡首當其衝地成為了平軍對晉軍發起奇襲的頭一戰。

  距離高涼郡僅不過百餘里的齊康郡接聞這一急情,立刻北撤郡內居住的所有督府屬官的隨軍眷屬,又接連發報其餘後方諸郡,曉諭此變。

  待這些謨臣的眷屬們被倉皇送回裕王府所在的始安郡時,高涼郡早已兵敗不守。平軍在一把火燒光了漕司和郡內所有的糧草倉之後,並沒有繼續去攻督府所在的齊康郡,而是立刻調轉馬頭,在回軍沿途中將晉軍轉運前線之各要道一一掘毀。

  齊康郡督府雖避過此劫,然高涼郡漕司及轉運糧道既毀,短時間內再難繼續同從前一樣強有力地支撐前線軍需。

  在前方鏖戰的晉軍聞後方生變,軍心不穩,士氣大跌,潰敗連連;至七月時,晉軍以累計戰亡一萬四千餘人的代價終於令平軍停止了反攻,繼而收戈退兵。

  這一戰,於晉軍而言,亦恥亦辱。

  是役戰亡的武官人數達到近年來的峰值,這對督府、對裕王、對朝廷而言都是一筆不小的折損,更莫論這當中還有不少當初從裕王府轉任督府屬官的難得能臣。

  沒人能夠妄自揣測遠在始安郡的裕王的心情。

  ……

  夏日溽熱,午後,裕王府中蟬鳴陣陣。

  從齊康郡北撤回到始安郡的所有謨臣眷屬,全部按裕王的要求收容入府中,在沒有為這些人安排好妥善長居之所的這段時間,皆由裕王府負責供養。

  文乙托著解暑的藥湯,在門口略微躑躅。

  府中此處是一進獨門小院,遠離其餘眷屬所居住的院落,雖然略顯侷促,但勝在清淨、不打眼。

  躑躅過後,他貌似平常地、緩步走入屋中。擺放在屋內的冰鑑散出的涼氣紓解了他的暑熱,令他的心神於一瞬間變得冷定。

  文乙看了一眼那座鎏金冰鑑,然後挪開目光。

  這幾日來,裕王府中旁人輕易不能得的物件,都被裕王差人送來了這裡。任它們在旁人眼中有多稀貴,都不及這屋中住著的人在裕王心中稀貴。

  「紀姑娘。」文乙隔著花鳥屏風,喚道。

  不多時,裡面的人輕輕答應了一聲。

  文乙遂走進去。

  女人倚窗而坐,未施脂粉的面容看起來雖然有些憔悴,卻不掩她罕見的美貌。她向文乙探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她的一雙眼,仿若夜中深湖,湖上有繁星,閃動著稀碎的光亮。湖面平靜,縱使心中有再多的悲傷、苦痛,也被她不留痕跡地淹沒在那一片寧靜的湖水之下。

  文乙放下手中的湯盅,對上她的眼神。

  正是這一雙足以令人沉醉於其中的雙眼……

  叫裕王數年難忘,更是將一顆心都牽掛在了她的身上。

  文乙垂首,道:「王爺聽聞姑娘這幾日厭食,特叫小臣前來探問姑娘。這解暑湯,是王爺特地命醫官用了上好的藥材為姑娘煎熬的。」

  女人仍然沒有說話。她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在湯盅上停留了一下,飄至一旁。

  文乙等了半晌,復又開口:「謝大人之歿,王爺的哀痛絕不亞於姑娘。然人死不能復生,姑娘又何必糟踐自己的身子。」

  略略停頓後,他繼續:「姑娘這樣,王爺很是心疼。」

  這一趟差事,著實難辦。

  文乙的後背微微發汗,但他仍然硬著頭皮,說道:「王爺的意思,紀姑娘如今既已在王府住下了,便不必再搬走了。畢竟在此之前,姑娘與謝大人也並沒有來得及成婚。姑娘……可願意?」

  說罷,文乙連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不知是因他自己覺得難堪,還是因怕她覺得難堪。倘若下一刻有一道巴掌落到他臉上,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甚至在他的心中,他竟隱隱期盼著能有這麼一道巴掌落下來,將他立刻解脫。

  但她並沒有給他這個解脫。

  相反地,她的回答將他推向了更加難堪的境地。

  輕而微涼的女人聲音傳入文乙的耳中:「我有孕了。」

  文乙沉默了一下,道:「王爺知道。」

  「這孩子……是我的命。」

  她又道,一雙眼中,浮出了淺淺水光。此刻的她似乎脆弱得一觸即碎,卻又剛強得無人能折。

  文乙答她:「王爺惜疼姑娘。若姑娘不肯捨棄這孩子,王爺願視這孩子為己出。」

  他又說:「這些年來,王爺雖陸續冊納朝廷重臣、將門之女,可那皆是為了裕王府,而非為了他自己。王爺此前沒愛過什麼人,唯獨對紀姑娘一見傾心。謝大人是王爺肱骨,王爺敬之重之,過去三年中從未對紀姑娘有過踰矩之肖想。而今謝大人已故,王爺懇請姑娘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照顧姑娘餘生。」

  她聞此怔怔,須臾,才道:「……視為己出?」

  文乙點頭,「若姑娘生個女兒,將來便是裕王府的小郡主。待她長大了,王爺定會為她在朝中擇個才貌雙全的好夫婿,保她一生安康幸福。」

  「若是個男兒,又如何?」她定定地看著文乙。

  文乙答:「姑娘放心,王爺雖為戚氏親王,可從未有過爭奪大位之心,只願守住封地及王爵,蔭及子孫。若姑娘生個男兒,王爺也必將他當做自己的兒子。既與皇位無爭,姑娘便不必擔憂他的性命會受血統所累。而他非長非嫡,王爺的爵位也輪不到他來承襲,往後若能做個閒散宗室子,逍遙無束地過一生,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你所言,都當真?」

  「王爺不騙姑娘。王爺肯許重諾。」

  「何等重諾?」

  「王爺若騙姑娘,則裕王一脈,斷於此輩。」

  文乙代替裕王,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這等話,也只有借他之口道來,才能讓雙方那所剩無幾的體面得以保留。

  女人笑了。

  一聲後,她忽地落下淚。緊接著,那淚水越湧越多,引得她抽泣聲漸大,至後來喘息急劇。她眼中的深湖終於不能寧靜,水浪在漫天翻湧。她整個人因這啜泣而顫抖不休,她的臉龐與露於衣領外的脖頸微微發紅,她心底的悲苦與屈辱再也不能被遮掩,她所有激動難抑的情緒聚攢在一處,她抬臂指住文乙,放聲大泣道:

  「我要這重諾有何用……有何用!謝淳死了,他死了!我何嘗不想隨他去死,但我卻不能連累他的骨肉。可如今,連他的骨肉,竟也要冠做他人姓?!我不要裕王的重諾,我要謝淳活過來……我要他活過來!」

  她哭得跌下椅子,伏在地上長泣難止。

  文乙睹之不忍,走上前,彎下腰,試圖將她扶起。

  可他的袍擺卻被她一把攥住。

  「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我連他的屍骨都不能親手去收……」她緊緊揪扯著文乙的衣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為何還活著?你說,我為何還活著?!」

  文乙沉默著,任她抓著他的衣物不鬆。

  他悲憐地俯視她。但他絕不可能回應她哪怕一個字。

  過了足足一刻,她的嗓子終於哭啞了,再也發不出一聲。她的雙肘撐在地板上,呼吸氣若游絲,彷彿渾身力氣全被抽光。她像是一尾被遺棄在即將乾涸的水窪中的魚。

  一把攙著粗沙的鹽粒,被擲入這水窪。

  是文乙最後的話:「入夜後,王爺會來看望姑娘。」

  她了無生氣。像是沒有聽到。

  但他確信她聽到了。

  就如他確信她十分清楚,這裕王府的大門,只要裕王不准,她此生便不可能再走得出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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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0: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內都堂。

  莫士培直通通地站著,腳邊是被人摔散了的奏札。

  皇帝寢疾,自正旦朝會後接連數日休朝不聽,國事一應由鄂王處分。鄂王每隔一日至內都堂視事,由輪值之宰執、輔臣奏報急務,當堂決斷。

  眼下,議的是朝廷欲將諸王封地內的酒稅、商稅收歸戶部統徵一事。在都堂裡坐著的,除了聽政的鄂王,還有尚未離京回藩的睿王、桓王二人。

  過往,酒務與稅務皆歸諸王封內所轄,酒商稅先由各郡縣徵繳,再入諸王庫,最後按五取二的定比由各封地的發運司轉入朝廷戶部庫。級級轉運,層層盤留,個中貓膩,從地方到朝廷,無人不心知肚明。但因礙於百年來朝制如此,戶部在過去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維護宗室體面。

  可如今,戶部及莫士培以朝廷連年用兵、國庫匱貧,欲收諸王封內的酒務、稅務之權,今後將由朝廷直接派文官任此差遣,至各地徵繳酒商稅,此二項的稅幣則仍舊按照五取二的定比直接發往邊境各戍軍,餘者再奉入諸王庫,歸作諸王是年食祿。

  戶部此舉,要動的可是諸王庫中的真金白銀,有誰肯輕易同意吃下這麼大一個虧。都堂內,氣氛一時有些劍拔弩張。

  莫士培根本沒打算彎腰去撿那本破散的奏札。

  他的腰桿硬得有些刺眼。

  戚炳昱怒容滿面,虎視莫士培。

  不多時,他拍案而起,高聲斥罵:「莫士培,你掌的是我大晉朝廷的戶部,不是鄂王府的私庫!你莫士培的腦門上,如今就差沒刻個碩大的『鄂』字了!」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了,就在十多天前的南御苑射宴上,那個當眾教誨戚炳衡「有話好好說」的人可正是他自己。

  但他這一番氣急敗壞,落在眾人眼中,卻極「情有可原」。

  戶部這一奏議若得以施行,雖諸王利益皆會有所損傷,可誰的損傷都不及他戚炳昱的大。須知睿王封地歷年之賦額,田稅及茶鹽稅加在一起也不過四成,大頭都在酒稅及商稅兩項。

  莫士培應對得不卑不亢:「今後由朝廷統徵酒稅及商稅,鄂王封地也不例外。」

  戚炳昱當即氣得笑出一大聲。

  他譏道:「莫士培。你當年以區區戶部侍郎列位新帝輔臣之一,如今剛過了短短兩年,便已一躍而至尚書之位。你以為我們不知,你這一路擢升是靠著什麼?!」

  莫士培沒有回應。

  戚炳昱冷哼一聲,又說:「自從陛下即位,三衙之權收歸兵部,四境之戍軍,皆是按兵部令調發的。過去連續兩年守在南邊的,正是鄂王的藩軍。今朝廷要收諸王封內的酒務及稅務,又要將此二項稅幣的五分之二直接發往各邊軍。戶部打的算盤,不就是要統繳了諸王的錢,去養鄂王獨一家的人馬麼?不然,還能是什麼!」

  莫士培道:「鄂王以封地藩軍鎮戍南疆,是為國。戶部今奏此議,亦是為國。臣莫士培,絕無半分私心。」

  「好一個清清朗朗。真是好一個清清朗朗!」

  戚炳昱話中諷意甚濃,他甩下衣袖,負手轉過身,瞟向另一頭的戚炳衡,怒容難減:「五弟,聽聽這話!我們倒都成了存有私心、不為家國之輩了!」

  戚炳衡沉著張臉,並沒輕率開口。

  正在兩日前,他剛在這都堂中為了別的事吵過一輪,結果並未佔到半點上風。

  當時在議的是新兵部尚書該當選任何人。原兵部尚書已於去歲八月表請致仕,由誰繼任,數月來朝中未見宣麻,而鄂王一直不歸京,這人選便一直定不下來。此番逢正旦朝會,鄂王終於露面,這事便當仁不讓地被作為頭一等的大事來議。

  誰料戚炳靖目中無人,直接奏了一個名字,陳無宇。

  大晉歷朝,武將不封,更從未有過出身邊境戍軍的將領直接進入朝廷中樞的先例。戚炳靖這一奏,既違朝制,又違祖制,落在旁人眼中,便只見他曾經從軍西境時與陳無宇的那點舊交。

  至於戚炳衡是為了什麼要闖到都堂吵那一輪,自然是因鄂王這一奏,立刻讓諸王心生警惕。

  建初十六年,晉軍南境大敗,戚炳靖因監國事,下詔罷三衙之權,凡殿司、馬司、步司所隸諸軍皆歸兵部統握。從此,大晉歷朝之兵權二分的規制被破廢,兵部集軍權於一體,除了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出納密令、武舉、選募軍兵、儀仗之外,更將同時作為大晉諸軍的最高軍事指揮機關。

  至永仁元年,在戚炳靖強勢的堅持下,出身藩軍的謝淖因赫赫戰功而被拜為大晉中將軍,自此開啟了封地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官的新一輪兵制。

  到了今時,戚炳靖奏舉陳無宇接任兵部尚書一位,其背後究竟抱著什麼樣的思量,又是為了將來什麼樣的謀劃而做鋪墊,不可能不令諸王內不自安。倘是陳無宇果真做了這兵部尚書,戚炳靖後背無憂,只怕下一步就要打削減諸王藩封兵權的主意了。

  兩日前,戚炳衡在都堂中沒討到半點便宜,鎩羽而歸。

  眼下,他在無言片刻後,抬眼看向怒氣正盛的戚炳昱,心中竟冒出一股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來,原來他竟不是唯一被都堂裡的這幫臣子逼到口不擇言的人。

  然而,同那前景不甚明朗的兵制相比,少些錢財又能算得上是什麼要事?何以叫他這位三哥如此計較憤怒?他卻沒細想,若短了錢財,他三哥一向自恃強壯的封地軍馬又要拿什麼去養。

  戚炳昱不見他開口,瞪著眼又叫了一聲:「五弟?!」

  戚炳衡這才勉為其難地站起身,面向正北主座上的人,叫了聲:「四哥。」他打量著從始至終不發一辭的戚炳靖,替他那另一位兄長幫腔:「前些日的兵部事還未定,戶部今日所奏,不如過些時候再議。眼下國中無事,朝廷又何必如此心急。」

  座上之人笑了下。

  那笑無聲,笑意冷漠,帶著一股面對不自量力之人的、高高在上的憐憫。

  「三哥。五弟。今日叫你二位來聽戶部所奏,是想給你們留個體面。朝廷之決議,你們若奉,那是最好;你們若不奉,只管提兵來見。可乎?」

  戚炳靖的語氣堪稱平和。

  可這話的內容入耳如刺,足以令聞者驚駭。

  果然,戚炳昱勃然作色,面孔發青。他僵了幾瞬後,咬緊牙根,憤然轉身,一言不發地抬腳離去。

  他這一走,戚炳衡自然也待不下去。他皺了皺眉,將要走,又忍不住,冷冷道了句:「四哥待親兄弟,何以如此心狠。」

  這一句的尾音,久蕩於都堂中。

  待人走後,莫士培才鬆弛了臉色,彎下腰,撿起奏本。

  他撣了撣上面沾的灰,直起身。

  本中所奏,句據翔實,背後凝結著戶部上下百餘名官吏時近兩年的心血,一旦施行,牽動的何止一個睿王、一個桓王。從朝廷到地方,有多少人要得罪交惡,有多少人會被迫犧牲,有多少人仕途將改,又有多少人必遭非議。

  此事面對的是何等的壓力,又需主政者胸懷何等的魄力,莫士培十分清楚。

  他看向戚炳靖,而戚炳靖也正看著他。

  「莫卿,你受累了。」

  莫士培聞之,立刻斂了神色,專心應付他後面將要吩咐的話。

  眼前的這個男人,意態堅定,從容果決,縱在旁人口中權勢滔天、心狠手辣,可莫士培從未以為意過。

  因他擁有足以令莫士培尊之、敬之、奉之的抱負、膽識與氣魄。

  ……

  隔日。

  一封來自睿王、桓王聯名發來的奏表被遞到內都堂。

  當值的諸臣輪流讀過,無一不驚。惴惴之下,又將這封奏表進至戚炳靖案上,請他一閱。

  表上稱,去歲易王戚炳哲在其封地暴斃一事,實為謝淖派麾下人馬前往暗殺。睿王、桓王於近日收得匿名物證,將盡快呈至刑、兵二部,望朝廷立詔謝淖歸京,以便案驗其疑罪。

  謝淖是鄂王親將。指稱謝淖殺易王,不啻在罵鄂王弒兄。欲治謝淖之罪,是以此來羞辱鄂王。謝淖若被下獄,則鄂王將失不可或缺之肱骨。

  這一封來自戚炳昱與戚炳衡二人的奏表,是對戚炳靖及戶部欲改稅制的公然反抗、挑釁、宣戰。任何兄弟間還殘存的臉面與情分,於此已被徹底撕裂、拋棄。

  戚炳靖閱罷,沉默著。

  他竟沒有動怒。亦或是那所有的磅礡怒氣皆被他成功壓埋在這一張貌似鎮靜的面皮之下,旁人難以窺得絲毫。

  少頃,他合起手中奏本,簡單吩咐:「發本王敕令,詔謝淖回京。」

  ……

  是日歸府,天色陰霾。

  戚炳靖臉色不晴,心中有事,徑直去了書室,叫人服侍著更衣、淨面,然後一聲不響地坐了半晌。

  他不言語,在書室裡外伺候的人更不敢出聲。

  直到掌燈時分,戚炳靖石雕一般的表情終有所動,他後知後覺地問了句:「英王何在?」

  有侍婢答:「眼下,該是鄭太醫為英王殿下診脈、進藥的時辰。」

  戚炳靖便沒再多問。

  只是在提起卓少炎後,他的臉色和緩了些許,叫這屋裡屋外的人也跟著卸去了些許緊張。

  又過了會兒,戚炳靖眼皮一動,盯著書案上的一盤果子,皺起眉頭。

  那是他素不愛吃的甜食。

  熟知他喜好的貼身小廝連忙近前,將其端起,欲撤下去,卻不妨戚炳靖問了聲:「何處來的?」

  小廝答:「今日英王殿下閒來無事,在府上同公主學著做了幾樣果子玩,公主就叫人擺到王爺這裡來。小的們知道王爺不愛吃,但因是公主的吩咐,就……」

  「放下。」

  戚炳靖打斷他,指了指案台。

  小廝立刻依原樣擱下,又悄悄退後了些。

  戚炳靖面無表情地伸手,捏起一塊送入口中。他很快地咀嚼,吞嚥,然後繼續沒什麼表情地,又取了一塊。

  很快地,那盤子便見了底。

  他遂擺了擺手,叫人都退出去。

  然後他以拇指揩了揩嘴角不留神沾到的細渣,眼底冒出幾分笑意。

  她自有孕之後的變化,細微,卻又明顯。她柔軟的那一面同過去有了差別,她近日來一直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也得以被分散,有全新和陌生的事物令她的心變得充盈、喜悅、也更為堅韌。

  如此,極好。

  他兀自想道。

  ……

  叫膳前,周懌黑著一張臉來到書室。

  今日在內都堂發生的事,這時已盡數傳到了他耳中。一見到戚炳靖,他便開門見山:「王爺要讓謝淖回京?王爺要如何讓謝淖回京?」

  這連著兩聲不顧身份的質問,足以道出他罕有的急切與疑困。

  戚炳靖看他一眼,不答。

  周懌緊緊皺眉:「王爺何意,望請示下。」

  戚炳靖仍然不答他。

  看了一會兒周懌這張忠毅的面孔,戚炳靖沉了沉聲音,「周懌。你替我,將她送回晉煕郡。」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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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卓少炎出京的儀仗極其低調。

  周懌只用了三日時間就抽調出所有的鄂王扈從精銳,重新整車備馬,然後在戚炳靖毫不猶豫的命令之下,於正月十七日的清晨離城,護送卓少炎南下晉煕郡。同行的除了這些人馬之外,還有一直侍奉卓少炎左右的數個婢女,以及同周懌一樣奉了戚炳靖之命、迫不得已走這一趟的鄭至和。

  為了能夠更加方便地貼身照顧孕中的卓少炎,鄭至和在臨行前又從翰林醫官院中點了一個女官隨行。女官名喚倪楓,是鄭至和最為賞識的下官,亦是有資格入宿禁中的所有醫官中他最信任的一位。

  那一夜鄭至和被要求留宿大長公主府,一留便是十餘日。待到他終於能夠離開時,卻又是直接離城出京。鄭至和雖有苦,卻難言,除了恪盡職守,沒有其它辦法。

  卓少炎有孕一事,對外被戚炳靖封了個密不透風。而兄弟反目及謝淖歸京一事,卓少炎同樣被戚炳靖瞞了個徹徹底底。

  周懌做事,滴水不漏。

  路途中,他每日一封奏報,將當日的行程、路線、卓少炎的情形細細寫稟戚炳靖,甚至連當日卓少炎吃了什麼、歇了幾個時辰這樣瑣碎的事情,都一一記錄,以資備查。而每封信的最後,他都鍥而不捨地請命:待卓少炎安全抵達晉煕郡後,望能准他立刻返身回京。

  周懌的請求一直被戚炳靖漠視。他並沒有收到任何一封回覆。等到他發出第二十封信後,一行人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晉煕郡的鄂王府。

  是日天氣晴美,鄂王府門廊遍佈陽光暖印。

  蘇郁目不轉睛地看著一行車馬在王府門前停穩,她的一顆心終於得以落地。車簾起,蘇郁步上前,與婢女一起將卓少炎扶下車。她關切地瞧了瞧卓少炎的臉和身子,語甚欣慰:「殿下大喜。這一路上受累,可總算是回來了。」

  卓少炎對她展顏一笑。

  陽光打在她的側臉,將那抹笑容暈得極其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見。

  ……

  夜裡,中院的主屋早早便歇了燈。

  地龍將一室燒得暖熱,一如從前。被縟鬆軟,絲帳下,卓少炎一人獨臥,身旁空空蕩蕩,這張床從未顯得如此寬大過。

  她靜靜地躺了許久,終難入睡。

  後來她閉上雙眼。

  可一閉眼,戚炳靖的樣貌就更為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她的身體在黑暗中變得極度敏感,鼻間甚至似乎能夠嗅到他遺留在此處的氣息,雖然她清楚那是錯覺。

  這叫思念。

  她並非頭一回體會這種感覺,但從未有過任何一次,能像這般讓她輾轉難眠。在回晉煕郡的途中,她每一夜都在思念他。思念層層壘疊到今夜,終於到達了她幾乎難以壓制的頂峰。

  她不確定他此刻在哪裡。但她又清楚他就在她心裡。

  她又回憶起他說要送她回晉煕郡的那一晚。

  當時他說出口的理由,叫她不得不認同。

  皇帝寢疾,不知何時能夠痊癒,國政賴他決斷,他必須留在京中。她懷有身孕,若一直隨他居於京中,待她肚子顯懷後,便再難瞞得過旁人——那旁人中,也包括著戚炳瑜。他無意她和孩子遭受任何變故、任何傷害,他決不允許有任何一個萬一出現,他執意而堅定地要求她離京南歸,如此他才能放心。

  晉室波詭雲譎,朝局變幻莫測,他心有所謀,她很清楚,於是也知他的慎思絕不多餘。

  她只能答應。

  不是為了讓他安心,亦不是為了讓她自己躲避,而是她一樣容不得任何一個萬一,是為了她的骨肉。

  「少炎。」

  她好像聽到他的聲音。與往日一樣的低沉動人,在她耳後纏綿。那聲音中,有許多的不捨,還有許多的思念。

  她明明知道這聲音只存在於她腦中,但她仍然閉著眼應了一聲:

  「嗯。」

  ……

  翌日晨醒時,天剛濛濛亮。

  卓少炎緩緩將眼打開,恍惚了一陣兒,才意識到身處何地。眼皮開合數下,她不禁想起之前同戚炳瑜的那一句:若如是,我閉眼。

  如今她與他分隔兩地,縱使她不閉眼,她也不會再看到他手上的血,她已無須再為此而忍抑內心。

  可如今她不需閉眼,她卻反而需比從前忍抑更多。

  ……

  在晉煕郡,時間似乎要比京中流逝得慢許多。

  連日來,卓少炎遵鄭至和醫囑,寢食皆極規律,胎脈平和,身子無恙,讓鄭至和逐漸放下心來,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一日三問。

  再到後來,因倪楓是女子,進出更為便宜,又因她見鄭至和疲累,便主動替他分擔日常診脈、進藥諸事。她生性冷淡,話少,醫術精湛,處事謹慎,自從到了鄂王府,從未惹出丁點麻煩,便連眼裡揉不得一粒沙的蘇郁都對她挑不出任何錯。

  這日,又下起不大不小的雪。午後,倪楓為卓少炎診過脈,如常囑咐她勿忘添衣。卓少炎攏下袖口,手輕搭上小腹,想了一想,問說:「我有孕至今已過十週,腹部怎還未顯懷?」

  倪楓答說:「此事並非每個女子都相同,殿下不必擔心。」

  卓少炎遂輕輕一笑,「我並無經驗,也不知有孕後人會變成什麼樣,閒時不免會多想,讓你見笑了。」

  倪楓多看了她幾眼。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能看見卓少炎在人前展露出極致的溫柔。她難得露出一點笑,道:「殿下的這個孩子,又乖巧,又安靜,從沒讓殿下吃什麼苦,這性子或許是隨了殿下。」

  卓少炎抿起唇。

  這時,蘇郁遣人來傳話,說新製成的婚服正在送來主屋的路上,稍後請卓少炎過目並試穿。

  倪楓遂收拾了東西,起身告辭。

  在返回西院的途中,她與和暢在一座曲橋之上不期而遇。

  天上細雪輕落,和暢撐傘駐足。白霜覆著傘骨,他看清來人,笑了一下,笑意如春風和煦。

  倪楓與他擦身而過。

  和暢卻沒有繼續前行,轉身叫道:「小九。」

  倪楓頓了一下,回頭,沒什麼表情地看向他。

  他便笑問說:「我聽鄭太醫總是這般喚你,覺得好奇,不知這是為何?」

  她如柳的眉輕動,神色透出絲不耐煩,卻還是回答了他:「我在家排行第九。」

  「哦。」和暢一副恍悟的模樣。他向她踱近,直到離她半臂之距,又笑著說道:「小九,你怎麼總不笑。」

  倪楓抬動眼皮,伸手觸上他的胸膛。

  和暢立刻半身發麻,心跳遽烈——她卻用了極大的力氣將他使勁一搡,逼他踉蹌退後,離她遠了好些。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暢留在原地,尷尬之後,悵然若失。

  身後有人叫他:「和暢。」

  他便將頭轉向另一邊——周懌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此地,也不知看了有多久——他立刻開始頭疼。

  「太輕狂。」

  周懌丟下這句,從他身邊走過。

  ……

  嫁衣如火。

  織金、雲霞、鳳紋,深青色的霞帔自卓少炎肩頭曳下,琢有高貴鳳鳥的玉墜垂在她身前,半陷入輕軟的大紅衣紗。

  對著鎏金描畫的等高銅鏡,蘇郁雙手捧起那隻僅有大晉歷代皇后才能用的鳳冠,珍而重之地為卓少炎戴上。

  鳳冠明燦,映得卓少炎面龐如染霞色。

  蘇郁看得怔了。

  她像是陷入了頗為久遠的回憶,漸漸地,她眼中湧現水光。

  卓少炎察出她的異樣,輕聲道:「姑姑,怎麼了?」

  蘇郁回過神,連忙背過身,拾袖抹了抹眼角,然後才道:「我瞧見殿下的模樣,心想若是王爺看見了,不知要有多歡喜。」

  ……若是還有個人也能看見,不知該有多好。

  卓少炎望了她一會兒,問說:「姑姑是不是想到了……已故的文妃紀氏?」

  她既這般問了,蘇郁便也不再掩飾,輕泣而哽咽道:「文妃是個可憐人,她當年為了生養王爺,吃了多少苦,卻沒能親眼看著王爺長成如今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看不見王爺如今能娶到殿下這般的女子,更看不見王爺如今有殿下這般疼他。」

  卓少炎撫上腹部,一時無言。

  少頃,蘇郁拭去淚水,道:「明明是喜事,我卻讓殿下也跟著難過,是我之過。」

  說著,她又近前,仔細察看婚服是否妥帖,然後又自顧自地嘆道:「殿下如今有了身子,若再耽擱些日子,這婚服定會變得不合身了。也不知王爺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真是急死個人。」

  這話,也醒到了卓少炎。

  算起來,她竟有一段時日沒有收到戚炳靖發回的書信了。思及此,她再看這嫁衣與鳳冠,只覺意興闌珊。

  「姑姑,替我寬衣罷。」

  ……

  不多時,顧易前來請見。

  他拿著大平京中發來的最新邸報,送來給卓少炎一閱。待被人引入屋中,顧易打眼就看見蘇郁紅濕的雙眼,不禁眉頭微皺。

  但他沒說任何話。

  蘇郁見二人有要務要談,便先告退。待屋門關上,顧易一直無聲追隨著她的目光才被不留痕跡地收了回來。

  「顧兄。」

  「殿下。」

  二人見過禮,顧易撿了幾條大平要事奏與卓少炎,二人談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然後告一段落。卓少炎請他用茶少歇,顧易也關心詢問她近日身子如何。

  言談間,卓少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蘇郁方才的話,心思為之所牽,她看向顧易,想了一想,問道:「顧兄。景隆七年夏,大平與大晉曾有一戰,晉軍戰亡一萬四千餘人,在高涼郡更是全軍覆沒。當年那一役,平軍主將是誰人,顧兄可知?」

  顧易放下茶盞。

  他眼角的細紋微動,像是被觸到了許久沒碰過的舊事。

  「景隆七年,臣十五歲,那年開春時剛入行伍。」

  顧易一邊緩慢地回答,一邊將思緒自回憶中拔出。

  「當年的那一役,是臣頭一回上戰場。平軍當時的主將,正是於臣有大恩的裴穆清將軍。」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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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景隆七年夏,晉軍進犯大平北疆。

  時鎮並州的裴穆清奉兵部令,節帥六州兵馬,北禦敵犯。

  在此之前的四年中,大晉主動出兵共計十七次,其中大戰四,小戰十三,平軍得勝之役不過六次而已。大晉裕王有雄才,在靠著征伐武功博得聖眷之後,更是請旨在晉西南的齊康郡大建督視軍馬府,進一步統合大晉南境在戰時的兵政與軍馬,借此培植自己的一方勢力。

  大平屢敗,北境將疲兵餒,朝廷在幾番猶豫平衡之後,終於景隆六年秋下令,從鎮戍國之東、南的禁軍中擇將北調,以重整北境軍風。被派往並州坐鎮的裴穆清正是當中的一位。

  當年的裴穆清正值盛年,北臨軍前,嚴行明令,大刀闊斧地整軍練卒,懲辦驕惰,裁汰冗弱,提拔銳將,短短數月之間,並州軍容煥然一新。此事上聞朝廷,皇帝難得地展眉舒容,兵部亦難得地鬆了一口氣。至景隆七年開春時,裴穆清於並州境內選募新兵,意在為並州守軍添補新血。

  年少無家、背井離鄉的顧易便在那時受募入伍。其後幾經核試,他成為裴穆清親兵中的一員,負責每日傳喚軍令、遞送驛報等事宜。如此沒過多久便逢大晉來犯,他被點入主帥扈隨人馬,於四月末跟隨裴穆清統軍出征。

  那個時候的平軍,迫切需要在北境贏得一場大勝,以進一步鞏固這剛剛得以重振的軍威。

  但這絕非易事。

  晉軍擁勝者之凜凜兵威,後方輜補源源不斷,軍馬個個抖擻凶狠,如同張著獠牙的群狼一般撲向大平。

  裴穆清善戰,亦善謀,驍勇之下不缺沉穩,統率麾下與晉軍且戰且周旋,以拖磨晉軍高盛的氣焰。晉軍未能戰而即勝,漸失耐心之下,連續數次露出破綻,反叫平軍佔了便宜,由是兩軍陷入膠著,一直戰到六月中旬,仍然沒有任何一方奪得壓倒性的勝利。

  就在這時,平軍收得北面一間報。

  報稱,高涼郡守軍接督府密令,將於十日後調防,接替原守軍的兵馬本該早已抵赴郡內,但至今遲遲未見。至於高涼郡守軍為何要被調防,不知;而後繼之兵馬為何遲來,亦不知。

  這條間報,足夠令人心動,亦足夠令人心疑。

  高涼郡作為晉軍的漕司重地,統管前線一切輜重轉運,後方軍資從四面八方匯至郡內糧草倉,其積儲之豐足,非常人能想像。高涼郡守軍調防,新軍不至,則郡內人馬空虛,無防可控,正給了平軍一個奇襲的莫大良機。若晉軍漕司不守,前方軍心必亂,此戰之勝敗可定矣。

  但這若是假的,若是晉軍特為平軍設下的一隻口袋,又如何?

  主帥帳內,將領們各執一方,爭論了足足四個時辰,仍未達成一致。

  裴穆清沉思許久,最後拍板:下令裨將帶軍牽制晉軍主力,自點八千人馬,攜十五日口糧,輕裝北進,奔襲高涼郡。是以寧可拼上這八千人馬的性命,也不肯放過這畢其功於一役的難逢良機。

  十一日後,平軍八千人馬馳入高涼郡境內。

  是時守軍剛撤,郡內防禦空虛,平軍兵馬如自天降,晉軍漕司在倉促之間,只能連夜召集漕司官兵及郡內為數不多的守倉衛兵,勉強抵抗來襲敵軍。

  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役。

  平軍速戰速決,半日破城,裴穆清率軍親至晉軍漕司外喊降,同時分遣人馬至郡內各糧草倉處,準備縱火焚之。

  半個時辰後,晉軍的隨軍轉運使謝淳率領漕司中的一眾武官走出來。他們手無寸兵,衣衫整齊,鬚髮乾淨,好像特地為了這一時刻而做了準備。

  平軍人馬漸次安靜。

  裴穆清看向謝淳,簡單問說:「大人願降否?」

  謝淳也簡單回答:「願死國也。」

  裴穆清點了點頭,「可全大人忠志。大人可有遺言?」

  謝淳沉默少許,開口:「唯望將軍先遣麾下驅百姓出城,而後再縱火焚倉,免傷無辜。」

  裴穆清應允了他的請求,然後命身後的部下張弓。

  謝淳遂領眾人,慨然赴死。死前,無一人再出一聲。死後,眾人屍體被收於漕司之內,隨平軍一把火燒成骨灰。

  裴穆清履踐了對謝淳生前的承諾。

  直到將高涼郡的糧草倉盡數燒燬後,平軍仍不能盡信晉軍絕無後詐,因不敢留戰,立刻調轉馬頭,在回軍沿途中將晉軍轉運前線之各要道一一掘毀。

  那時候的顧易跟隨裴穆清回馳軍前,並不知道在回去之後還將面臨一場鏖戰才能讓晉軍認敗撤退,而他的命也將差點喪於那一戰。在晝夜兼程的途中,顧易每每疲極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慨然赴死的男人。

  在晉軍漕司門前,男人身中四箭,血透層層緇衣。他奉令幫忙收屍,有一封破碎不全的、尚未來得及遞出的書信從男人冰冷的胸口處掉落。

  信紙上的墨字被鮮血染花了大半,年少的顧易只能勉強辨認出其上寥寥數句:

  「……

  今戰事至此,吾當為國死。國朝百年,兵辱已極,民不可再辱。倘以吾輩之死,全一郡百姓之命,死亦值所。

  吾心無所愧,唯憂一死而致吾愛卿卿悲慟憂傷,罪何可言!

  卿當自珍保重,願能再遇良人,愛卿護卿,一世不改,則吾地下可安。

  ……」

  這一封不知是要發往何處、發至何人的信,被原封不動地塞回男人冰冷的胸口,同他的屍骨一道,在火光之中化為灰燼。

  ……

  鄂王府,藏書閣。

  卓少炎找到和暢時,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收理古籍。聽到身後聲音,和暢回頭,看清來者後,他擱下了手裡的書冊。

  「殿下有何事?」和暢彬彬有禮地詢問。

  他本以為卓少炎此來是有書要尋,可卻久不見她答話。她的眉目有些沉,在將他看了一會兒後,走至他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下,竟是長談之勢。

  和暢睹此,收起平素常掛在臉上的浮笑,待她發問。

  又過了一會兒,卓少炎問說:「晉歷元烈三十四年,高涼郡一役,平軍的主帥是裴穆清將軍。此事,炳靖一直都清楚?」

  和暢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下,反問:「殿下為何不去問周懌?」

  「周懌話少,若非被問,絕不多言。可是我今日十分想要多聽一聽,我想不到去問的那些事情。」

  此言誠懇,和暢的猶疑被消除。他看她道:「是。王爺一直都清楚。」

  卓少炎輕輕點頭,又問:「當年謝淳大人,是被裴穆清將軍殺害的。此事,炳靖也一直都清楚?」

  和暢答:「是。」

  卓少炎的臉色毫無意外。她的眉目卻更加沉了些,嘴唇跟著一動,像是有話欲出,可終沒能出聲。

  和暢便替她說道:「殿下是否想要問,既然大平的裴穆清將軍是王爺的殺父之敵,王爺此前為何還要襄助殿下成事?為何要讓裴穆清將軍冤罪被雪洗?為何要視大平軍臣拱立明主上位?」

  他問罷,又自答:「蓋因此等私仇,不足擋王爺之大業。」

  「想必殿下又要問,王爺之大業者,何謂也?」他繼續說著,全然省去了她提問的功夫,「大晉國中,兵不被辱,民不苦戰;天下宇內,無征無伐,干戈閉藏。這是王爺之私欲,亦是王爺之大業。」

  「為成大業,王爺可殺盡所有必殺之人;雖有私欲,王爺卻可置私仇於蒼生之後。這便是王爺。」

  「在臣眼中,王爺與殿下從來都不是一路人。殿下為國盡忠,固然令人敬重;王爺圖覆晉室,功過孰高,後世自有公論。」

  「王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殿下真能懂得他麼?殿下真能理解他麼?殿下真能輔弼他麼?」

  「殿下,真能全心全意地愛王爺麼?」

  和暢毫無保留地說完後,躬身向卓少炎行禮告罪。

  卓少炎無聲地坐著。

  過了許久,她起身,不發一辭地走出了藏書閣。

  外面,陽光下的積雪白得刺目,將她眼底逼出了一層薄薄的水光。未回和暢的答案就在她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躍動,試圖衝破她的制約。

  她短暫地駐足,平復心緒,然後繼續邁步向前行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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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兩日後,從晉京發來的最新朝廷邸報被送至鄂王府:

  一,詔以陳無宇為武威上將軍、兵部尚書;二,戶部頒行新酒商稅令,收宗親藩封之酒務、商務於朝廷;三,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敵賣國之罪,下獄問審。

  這三道消息,就猶如三道乾雷,齊齊驟至。

  烏雲密佈的廳堂間,周懌持報,與和暢無言對視。

  電閃之後,才聞隆隆鼓震之聲。

  周懌猛地站起身——

  「我當回京。」

  他臉色青寒地說。

  和暢難得皺眉,「你回京之請,王爺至今未允。你若擅作主張,便是違抗王命。王爺一旦動怒,定會重懲你。」

  周懌沉默地盯住他。

  那是一股不顧一切的執意,從他的眼神、從他紋絲不動的身體、從他不吭一聲的態度中洶湧而出。

  和暢察出不對,「周懌?」

  周懌搖頭,「和暢,你不知道。」

  他語氣中的凝重逼得和暢也跟著站起身來——

  「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周懌僵硬的臉孔裂開,幾縷苦意流瀉出來。他道:「在京時,王爺曾請旨,准我尚長寧大長公主。」

  和暢難得一愣。

  「這……」他開口,又道:「你……」

  旨降而婚未竟,這讓一向能言善辯的和暢都一時失了語。他左右踱了兩步,再抬首望周懌。

  他不必再多聽解釋,已自明白。

  曾經周懌是為了什麼而狠心割斷和戚炳瑜的感情,如今他便再一次為了相同的原因而斷然放棄可以和她再續前緣的機會。

  和暢長嘆一息,道:「周懌。」

  這時的這一聲中含著的深意,已大不同於先前。二人是同僚,亦是好友,多年的默契在二人之間靜靜流淌。

  周懌重複一遍:「我當回京。」

  倘說此前他還沒想明白戚炳靖為何遲遲不准他回京,那麼在今日看到邸報上的那道二王下獄的消息時,他便統統全明白了。

  卓少炎有孕,戚炳靖看似是命周懌率軍護送她南回晉煕郡,實則是借此機會讓他遠離京中晉室風雲。晉室一旦遭逢大難,周懌與此事的關聯可以被撇得一乾二淨。當初面對周懌抗旨,戚炳靖的確沒有逼迫周懌;但誰能想到他會以自己一貫沉默而強勢的手段,乾脆俐落地替周懌做出了取捨。

  和暢這回沒再勸阻。

  今京中暴雨將臨,這一封朝廷發來的邸報言簡意賅,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近日來戚炳靖函中不提,晉煕郡便無人得知。周懌是什麼性子,豈能容忍自己置身事外,留戚炳靖一人在京中犯險?

  只是和暢心有疑憂:「你若一走,英王必定生疑,又如何能將她再瞞下去。她懷著王爺骨肉,萬不能有所差池。」

  周懌道:「英王心思靈透,縱使我不走,你以為王爺京中諸事,她會毫無所察?至於還能再瞞多久,你我只能盡力罷了。」

  和暢不得不承認。

  稍思後,他對摯友道:「周懌,你去罷。」

  除此之外,也無須他再多囑託什麼。

  此輩兒郎的忠與志,非死難滅。

  ……

  周懌臨走前,至卓少炎處行禮、告別。

  他將戚炳靖發來通報平安的書信送至卓少炎眼前,隨後按軍禮行過,說道:「王爺來函,召末將回京。」

  卓少炎問他:「京中有事?」

  周懌回答說:「並無大事。只是陳無宇將軍不日將調任兵部,諸事雜多,王爺叫末將回去幫忙。」

  這番說辭是和暢幾番斟酌過後出的主意。卓少炎太聰敏,若說無事,她必定起疑,不如從三道消息中擇其一,據實相告。

  聽後,卓少炎先是有點詫異,隨即微微笑了,面露理解,又道:「將軍在晉煕郡守了好些時日,確是耽擱了京中正事。炳靖在京,沒有將軍膀助,也定疲累。如此,將軍便早些啟程罷。」

  周懌說了個「好」,就將告退。

  但卓少炎又追問道:「朝廷的邸報,已有許久沒送來我這邊了。便連陳將軍調任兵部這樣的大事,我都不曾聽說。將軍可知是何故?」

  周懌低下頭,答道:「和暢不願讓朝廷的事情惹殿下煩心,想要殿下安心養胎。這也是王爺的意思。」

  卓少炎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再度微微一笑,沒多為難他。

  她從衣袖中摸出一封信,交給周懌,「本打算今日遞出的,既然將軍要回京中,便勞煩將軍代為親手交給炳靖。」

  周懌慎重接過,應了。

  卓少炎最後道:「將軍此去,務必保重。」

  周懌謝過,再行一禮,徹底與她作別。

  ……

  當夜,周懌即離府北上。

  在快馬兼程的途中,他與鄂王府眾人一樣,並不知道京中朝堂上下已因桓王、睿王下獄一事而鬧了個天翻地覆。

  正月十三日,鄂王在內都堂中宣令,命人持王令向南,詔謝淖歸京,驗問其殺害易王之罪。

  然而一直等到了二月初十,謝淖連個影子都沒出現在京畿境內過。

  這期間,桓王、睿王不止一次地到都堂發問,質疑鄂王包庇謝淖,意欲淹蓋其罪行,故而無視朝綱,欺瞞朝廷,假意傳令詔其回京以拖延時間,實則在暗中操控兵部、刑部諸吏,以謀助其脫罪。

  又過五日,戶部新酒稅令頒行,桓王當廷大發雷霆,於文武眾臣前再次指斥鄂王行不臣之事。

  廷上,鄂王面無表情地聽罷桓王怒氣衝天的言論,破天荒地正面應對了桓王聽似毫無理智的質詰。

  他對眾臣道:「自接桓王、睿王奏舉謝淖殺宗親之罪以來,本王已叫兵部、刑部查驗其證,此事的確是謝淖所為。」

  朝臣們聞之愕然。

  鄂王又道:「然謝淖殺人,有其緣由,本王並不認為謝淖當罪,而朝廷也沒有必要再詔謝淖歸京。」

  桓王上前怒稱:「豈有此理!你倒說說,是何緣由,可在我大晉殺人而不伏罪!」

  鄂王轉頭看向刑部尚書詹丹,「有勞詹卿為桓王解惑。」

  詹丹聞之,持笏出列,一板一眼道:「自建初十六年六月起,易王便與大平之成王暗通款曲,以出賣大晉疆土、軍馬為籌,謀換私利。永仁二年夏八月,謝淖軍駐大平金峽關,夜間截獲一隊被派往大平的易王府親兵,又自他們身上收得易王與成王往來之書信。罪證確鑿,謝淖因按軍法,處以斬刑,然後又命人將他們的首級送往易王封地。易王在看到這些首級後,受驚而亡。」

  「簡直是胡說八道!」桓王臉都漲紅了,飛快地環顧四周,高聲道:「易王死時,身被數刃,分明是為人所暗殺!此前所奏之匿名物證,樣樣都可證明是謝淖派人去下的殺手!至於謝淖是奉了何人之命,刑部與兵部竟不查?!」

  詹丹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反向鄂王道:「刑部與兵部在查驗易王之案時,也查出了一些別的。」

  鄂王道:「卿可直言。」

  詹丹的聲音極其清晰:「是。臣等查出,當初與易王一樣同大平成王通謀賣國的,還有桓王及睿王。」

  鄂王問:「依大晉律法,此當何罪?」

  詹丹答稱:「罪當棄市。」

  這般冷酷的話語,經由這般平實的語氣說出,更加令聽者股粟。因有譚君前事為鑑,在場諸臣無人敢輕舉妄動、為二王求情說話。

  詹丹聲音剛落,戚炳衡滿是驚怒的聲音便在另一邊響起:「四哥,你是不是瘋了!」他毫不顧及宗室威儀及體面,竟下意識地抬手去拔腰間的飾劍。

  有殿衛眼疾手快,立刻上前將他押住。他掙扎了幾下,正將叫罵,卻連嘴也叫人給堵住了。

  這一齣兄弟鬩牆,毫無遮掩地赤裸於眾臣目前,且即將要向著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衝去。

  戚炳昱雙眼赤紅,於廷上厲聲呼喝:「刑部證據何在!」

  詹丹未語,垂袖等著。

  冷蕩蕩的大殿上,鄂王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入眾臣耳中:

  「下獄問審,證據自然就有了。」

  ……

  永仁三年二月十五日,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敵賣國之罪,下刑部獄。

  就在桓王、睿王鋃鐺入獄後的次日,內宮中傳出消息,一直寢疾不起的少年皇帝終於恢復了神智,能夠如常讀書並說話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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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皇帝身體大為好轉的消息一早傳至昌慶宮,戚炳靖不見驚訝,只是頷首表示知道,並不急於去問視皇帝平安。早膳用罷,他著人安排,動身前往刑部牢獄。

  鄂王儀仗出行,沿途無禁卻人人自避,這不光是因對其權勢慣有的敬畏,更源於聽聞昨日二王下獄一事後的駭懼。

  刑部內,詹丹早已命人安排妥當。

  戚炳靖一到,即有刑部官吏迎前,無須吩咐,便將他一路引入收押桓王、睿王的兩間牢房外。

  刑部為二人打造的牢獄稱不上差。不算狹小的窗洞,不算厚實的隔牆,不算粗重的鎖鏈,不算潮黴的臥具,以及不算重防的守衛。總言之,以這等待遇來招呼犯有通敵賣國大罪之人,已足夠彰顯刑部對二人的心慈手軟。

  牢房的地上有生鮮觸目的血痕正如細蛇般蜿蜒流動。對比前述之善待,此正透著截然相反的、詭異的冷酷與殘忍。

  血的腥氣被牢房門外靜燃的艾條苦味壓沒。

  僅僅一牆相隔的兩間牢房內,戚炳昱、戚炳衡面上已無血色,因經徹夜刑訊,此時疲痛交加,皆臥縮於牆側,陷入半昏半迷的狀態,不察門外來者。

  有人遞上審訊堂錄。戚炳靖接過,一張接一張地翻看,看完後原封不動地遞還,然後抬眼看向鐵門內二人。

  他的表情平靜得如同凜冬中凍結成冰的湖面,除非春至,否則任是何等狂風暴雪都掠不起湖面一絲波瀾。

  詹丹站於他的側後方,同樣一臉平靜地問:「王爺想要如何處置此二人?」

  戚炳靖回答:「按律處置。」

  詹丹說:「王爺雖提供了二人與大平成王交通的實證,然二人所謀不曾真的施行。按大晉律法,宗親犯法罪減一等,若量二人之刑,罪難等死。」

  戚炳靖道:「詹卿治下之刑獄,雖嫌苛狠,但行鐵律,不偏不枉,為本王一向所敬服。大晉律法,在世一日,便為尺一日。」

  這話坦蕩,亦足以表達他的態度。可詹丹沉默了一下,再次向他確認了一遍:「王爺能容此二人不死?」

  戚炳靖卻不再回答。

  這一番對話帶起的響動,驚擾了牢房中人。戚炳靖的聲音雖極低沉,然於被囚困在此的人而言卻如惡夢中刺,寥寥數聲便能激得人自渾噩之中警醒。

  神智忽自昏沉中抽出,戚炳昱勉力抬動眼皮,精神隨之聚起,很快就緊緊盯牢門外的戚炳靖。他的兩顆眼珠爆滿血絲,渾身因突然分明數倍的疼痛而止不住地打顫。他的嘴唇因高熱而乾涸龜裂,喉間擠出的聲音支離破碎:「……你……二哥就是你殺的……」

  他試圖抬起胳膊,可力氣最終也只能夠讓他將血跡斑斑的手掌握成拳頭、飽含恨意地壓在地上。他忽然咯咯笑了:「……四弟,你殺他……可決不是為了我大晉……你並不是因為他與大平的英肅然通謀一事才殺了他的!」

  這一聲喝斥引動劇烈的咳嗽,咳嗽令戚炳昱更加痛苦且猙獰。新鮮的血液從他身上不曾有機會癒合的傷口中爭先恐後地冒出,他的冷汗與熱血將衣衫交替浸透。他說:「……你,你是因二哥當初暗中派人去軍前查謝淖的身份,才下狠手去殺他……哈,我和五弟今次……今次也是因觸到了你的這塊逆鱗,才引得你再次不顧親兄弟的情分……我說的,對不對?!」

  戚炳靖接住他的目光,接住他的問話,卻不語不動。

  從窗洞處漏進來的陽光在這暗室中顯得異常慘白。恨意層層堆加,被這一把陽光燎著,給了戚炳昱奮起一擊的力量。

  他像瘋了一樣拖著傷痕纍纍的軀體向前一躍,不出意外地狼狽跌落在腥臭髒污的地上。可他不肯放棄,竭力伸手去搆門柵,不顧一切地撕扯著嗓子吼道:「謝淖究竟是誰?!他和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你要殺我們,你要像殺父皇、大哥、二哥那樣地殺我們……!」

  戚炳靖的目光逐漸變冷。

  他無聲地轉過身。

  「……四弟!你給兄弟們一個痛快罷!」

  身後鬼哭狼嚎的聲音不肯罷休地一路追趕他,被他不疾不徐的步伐盡數踩在腳下。詹丹示意刑獄諸吏處理牢獄中人,然後側頭看向戚炳靖穩如蒼山的背影。

  他就這樣沉默地離去。

  ……

  傍晚時分,崇德殿的內官接昌慶宮人報,稱鄂王已處置完前朝事,眼下正往此處來,意在探視皇帝安康。

  崇德殿的準備是自一早便布妥的,眼下聞報,內官便替皇帝更衣梳髮,再叫人去安排傳膳。

  不多時,鄂王駕至崇德殿。

  少年皇帝親自出迎,神貌確似康復,舉手投足如常,只是身形因之前病了一場而顯得更加清瘦了。

  鄂王執皇帝之手入殿,詢問皇帝身子如何,叔侄二人便一來一往地敘了幾句話。然後宮人前來布膳,膳色皆以清淡為主,鄂王遂陪著皇帝用了幾口。皇帝吃得少,很快便擱下箸,鄂王反倒叫人進上酒來,自斟而小酌。

  皇帝見鄂王飲酒,先問說:「四叔今日,心情甚好?」

  鄂王只是略略一笑。

  皇帝又說道:「朕聽說這段日子來前朝事多,四叔操勞國政,務必要顧好身子。朕幫不上四叔什麼忙,只望能不給四叔添亂罷了。」

  鄂王道:「桓王、睿王之事,陛下必定也聽說了。」

  皇帝點頭,稱是。

  鄂王繼續道:「陛下可有要吩咐的?」

  皇帝答說:「兩位王叔犯法一事,只要刑部證據確鑿,朕聽四叔與朝廷的決議便是。」

  鄂王看了看皇帝,問:「他二人是陛下的親叔叔,陛下或許想為他二人求一求情?」

  皇帝否認說:「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晉國法於不顧。」

  鄂王再度一笑,道:「陛下長大了,比從前更懂事了。」

  皇帝聽後,親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敬道:「四叔若心情好,不如再飲些,若覺得乏了,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罷。」

  鄂王沒拂他盛情,且道了聲「好」,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當夜,鄂王留宿於崇德殿中。

  ……

  入夜沒多久,皇帝便先安置了,也很快就睡熟了。

  崇德殿為大晉歷朝歷代皇帝的寢殿,回望先帝一朝,縱是再得聖眷的皇子公主或宗親,都不曾有過夜宿於崇德殿中的寵遇——

  哪怕是在先帝病篤臨終前,也不准任何一位皇子宗親值守於殿中。

  殿中熏籠中蒸出的香味隨著夜色漸濃而逐漸減淡。

  就著這幾縷醒神的香,戚炳靖批閱罷臣章,起身走至殿外。外面霜氣攏繞,將他身上殘存的酒意一點一點洗淨。

  他站了一會兒,復轉身步入殿內。

  他向內殿走去。在那兩扇門外,他看見了當年那個兩肩凍雪、手捧食盒的十五歲少年。少年足下,踩著至薄至險的冰,冰下是能夠讓人萬劫不復的荊棘深淵。

  他站在少年身後,看著少年脊背單薄卻執拗倔強的背影。如果此時少年回頭,他將能看見他終將長成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可在他的注視下,少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沒人再擋著他的路,他伸出手,一把推開了內殿的門。殿中,搖搖欲墜的一代雄主臥在御榻之上,疾病與衰老已將他曾經的心志消磨殆盡。

  久病之中,先帝的狀況有好有壞,多時昏迷,偶爾轉醒,而在轉醒時,又十有八九是認不出人的。

  這一夜,正是他二十歲的生辰。

  他走入殿中,看見文乙嘆氣彎腰,將難得醒過來的先帝扶起來,靠上色澤已朽的錦繡褥墊。

  在御榻跟前,他將已落帝璽的皇詔攤開舖於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謝父皇恩典。父皇賜兒臣之封地,足佔大晉國土八分之一,兒臣愧不敢受,然父皇執意如此,兒臣不得不奉旨。」

  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卻認不得他。

  不止認不得他,彷彿連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都記不清了。

  他對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說道:「當年大皇兄封王後,父皇曾問他,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兒臣當時在想,若兒臣有一日封王,不知父皇會不會也按兒臣的心願,替兒臣把喜歡的女人討來做王妃。父皇為何不問問,兒臣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

  停了停,他兀自又道:「是兒臣忘了,父皇眼下想不起,也聽不懂,更說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兒臣替父皇來問,如何?」

  先帝眼角的皺紋相互拉扯著,口中喃喃說:「水……」

  可一旁的文乙並沒有去取水。他遂一笑,想了一想,道:「兒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若逢父皇龍體康健時聽了,定以為兒臣是在說笑,會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兒身,可惜,可惜。』」

  他又看了一眼文乙,「或許文總管聽了,也會在一旁湊趣道:『聽聞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堪稱絕色,只是不知才智與其兄長相比又如何。』父皇聞此,又定會將笑意收了,冷冷責備稱:『大晉與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縱有無雙顏智,亦不可使聘之。』」

  文乙無聲地對上他的目光。

  「文總管。」他說道,「今夜陛下與我之間,所談便大略如此罷。總管記下,如常傳出於內宮與外朝便是。」

  文乙垂下頭,這時才出聲:「是。王爺與陛下敘話,小臣去為陛下取水。」

  文乙很快地退走。

  燭燈昏昧,先帝臉上暗壑深深,仿若一道道無法回頭、亦不可言說的崎嶇往路。

  二十歲的他對著這樣一張面孔,忽覺再說什麼都不必須,又忽覺有一話又必須說出。他沉默少頃,道:「父皇。當年謝淳叛你,而你借平軍之手殺了謝淳,這些年來,你悔不悔。」

  聽到這二字,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可那神采只驚掠半瞬,便再無影蹤。先帝的目光虛浮於燭華裡,內中空空蕩蕩,再無往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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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鄂王因夜裡飲酒故,次日晨輟朝,直到過了晌午才起。內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慶宮,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便又匆匆轉遞至崇德殿。鄂王遂與皇帝共閱臣章,談議國朝要事,直到近晚,才同皇帝作別,離殿出宮。

  出宮後,鄂王儀仗直趨長寧大長公主府。

  自正月十七日起,鄂王因朝事繁忙而長宿於宮中,久未回公主府。今夜鄂王此行,內侍省早早便遣人前往曉諭公主府,安排打點諸事。

  然而當鄂王儀仗緩緩行至大長公主府門前時,迎接眾人的卻是閉門冷羹。

  內侍省的人在外面跪了一排,俯身叩首請罪。

  磚石上覆著雪霜,鄂王的靴底踏亂這一層浮薄的白淨,徑直侵入他們垂視發抖的目光中。

  鄂王並未發怒。

  他站在長寧大長公主府門前,親自抬手,叩動獸首門鈸。

  銅鐵互擊的聲音高而亮。

  門的另一側,有人像已在此久候,聞聲而道:「公主無意見王爺。王爺,還是請回罷。」

  鄂王沒有回應。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退後兩步,側轉過身,望了一眼守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禁中侍衛,無聲地下了一道令。

  侍衛們上前,拔出身上攜帶的兵器。

  這座欽賜大長公主府,當年闢府修建時所耗甚巨,千餘名精工巧匠不分晝夜而造出的精貴與華美,如今被武力輕而易舉地摧毀。

  等鄂王再度轉回身時,公主府大門已被俐落卸破。

  他抬眼前望。

  在他身後站著的、跪著的人,也跟隨他的動作而抬眼前望,然後紛紛大怔。

  洞開的府門內,長寧大長公主素衫披髮,無妝無飾,坐在敞闊卻寒冷的主廊間。她的身邊,只有一個婢女手持一盞素紗燈籠,照亮她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好像他的破門而入,她已恭候多時了。

  婢女的燈籠輕輕晃動了一下,地上的影子也隨之一晃。不多時,那兩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上方,又疊壓下一道長而冷的身影。

  鄂王已經站在她二人面前。

  婢女持燈籠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連帶她的眼神也放低了。她看不見、也不敢看二人的神色,只能聽見二人的聲音。

  鄂王先問:「我大晉皇室女眷,非國喪、非服罪,不著素衣。今皇姊何故如此?」

  長寧反問:「鄂王竟不罪本宮?」

  鄂王道:「皇姊何罪之有。」

  長寧道:「本宮有兩個親兄弟為人所殺,還有兩個親兄弟今被刑囚在獄、生死難測,本宮這個做姊姊的,恐也難逃鄂王降罪。」

  鄂王道:「皇姊多慮了。」

  長寧道:「鄂王在本宮府上動兵、破門,這等陣仗,豈非對大罪之人?」

  鄂王沉默少許,而後道:「是因皇姊不肯見弟弟。」

  長寧猛地站起來,怒道:「本宮沒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弟弟!本宮更恨自己當初不曾看清你的心狠手辣!」

  她的聲音將燈影驚得重重一抖。

  鄂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長寧的嘴唇被凍得發青,她的眼中凝著清亮的水,仿若再一輕觸,便會潰而成洪。她說:「鄂王。你今若不抓本宮下獄,明日本宮便將聯名在京宗親上書皇帝與朝廷,奏劾你當年殺害昌恭憲王之罪。當年本宮不曾作證,如今悔不當初。」

  鄂王微抬雙眼,看向她。

  他終又開口:「只要皇姊心裡能痛快。」

  長寧道:「哪怕如此,你也絕不肯放過炳昱與炳衡?!」

  她的憤怒與憎恨當中,同時夾雜著無力與絕望。

  鄂王收回目光。

  他緩慢地向長寧行了個大禮。這一個無聲的動作代表了千言萬語。是為她對他多年的庇護養育之恩而真誠道謝,亦是為他自己此刻的無法妥協而懇摯告罪。然後他轉過身,沿著來路,一步續一步地走出了公主府。

  在擺駕離去前,鄂王向他的儀衛親兵留下了一道簡短的王命:

  莫論何時,莫論何事,護長寧大長公主之周全,順長寧大長公主之心願。

  ……

  皇帝在身體康復後的隔日,即恢復了聽朝視事。

  大殿之上,文武班齊。

  鄂王領眾臣向皇帝祝安,三呼萬歲於廷。皇帝答辭,依慣例為鄂王賜座,叫眾臣平身,然後由輔臣出前奏事。

  整個早朝持續了約一個半時辰,皇帝仔細聽了戶部新令的施行情況,期間並沒作什麼評價。

  諸臣奏事畢,鄂王向皇帝道:「陛下如今龍體康健,臣可以放心南回封地了。」

  皇帝微怔了一下,意頗不捨道:「朝廷事多,四叔在京,朕才能放心。」

  鄂王道:「此殿之上皆忠臣。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張了張口,還欲再說些什麼挽留。

  這時,皇帝身邊近侍上前道:「陛下。永倉郡防禦使戚炳永在殿外求見,言稱有要事要當廷奏稟。」

  皇帝的表情很驚訝,疑道:「六叔?」

  緊接著,他的目光很快地掃向鄂王,又掃了一圈殿上群臣。

  鄂王安靜地坐著。

  皇帝遂收回目光,對近侍道:「宣他覲見。」

  殿門啟合,光與影一扇扇交錯,鄂王與皇帝的臉色在這一扇扇的光與影之中無聲無息地完成了無人可以察覺到的轉變。

  戚炳永被人引入殿中。他一路行至御前,跪拜,叩首,禮畢起身,抬頭,直視御座之上的少年。

  皇帝問道:「六叔本不必上朝,若有事奏,遞章入禁中便是。今有何要事,需勞六叔上殿稟對?」

  戚炳永對答:「臣為代晉室宗親上疏而來。」

  皇帝又問:「所上何疏?」

  戚炳永道:「臣等欲劾鄂王謀害至親之罪。」

  舉廷聞此大震。

  皇帝也驚得將身體向前傾去,道:「方才,六叔說什麼?」

  戚炳永雙手遞上奏本,道:「建初十五年秋,先帝寢疾,詔諸子歸京。鄂王於歸京途中截殺昌恭憲王。」

  此固不是新鮮事,眾臣面面相覷,不知當年無果之舊事何必又被重提。

  戚炳永接著說:「此事,今有長寧大長公主為人證。」

  眾臣不顧臣儀地交頭接耳,一時間沸沸揚揚。

  皇帝一愣,轉頭去看鄂王,像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戚炳永話未竟,停頓少許,又道:「建初十六年夏,先帝病篤,不識人事。鄂王矯詔,自封為王,後親手弒父君於寢宮。」

  此言一出,群臣陡驚,沸議聲驟止。

  皇帝不顧君威地站起身,失聲道:「六叔,何敢胡言至此!」

  戚炳永道:「臣並未胡言。此事亦有人可作證。」

  皇帝連連追問:「誰人?誰肯為此事之人證?!」

  戚炳永一字一句道:「先帝近侍,今內侍省都總管文乙。」

  皇帝愕然無語。

  身邊近侍眼疾手快地攙扶了他一把,皇帝才得以勉強站穩。然後他滿面緊張地看向鄂王,低聲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鄂王在眾人矚目之中,面不改色地站起來。

  皇帝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

  戚炳永則近前一步,急切地對上道:「陛下。大晉有國法,宗室有祖制!鄂王今有疑罪在身,該當下獄問審。陛下何必猶豫!」

  皇帝囁嚅,求救似的看向下方的刑部尚書詹丹。

  在無人臣敢言的一片寂靜中,詹丹持笏出前,道:「稟陛下。今晨,內侍省都總管文乙親至刑部投案自首,並舉發鄂王數罪。大晉律法,在世一日,便為尺一日。臣以為,鄂王身負疑罪,的確該當下獄問審。」

  鄂王的目光動了動。

  此時的他,在眾人眼中,堪稱眾叛親離。

  面對這憑空而降的罪名,他甚至沒有為自己當廷開脫一辭。他只是極簡單地問了一句:「刑部欲治本王之罪,雖有人證,然物證何在?」

  冷蕩蕩的大殿上,詹丹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入眾臣耳中:

  「下獄問審,證據自然就有了。」

  ……

  鄂王下獄的次日,出自御史台的一封萬字彈章被內都堂公之於世。

  其上彈劾鄂王之言,鋒利如刃,尖銳如刺,曆數鄂王近年來的不臣、不法之行舉:殺父兄,辱忠良,害眾軍,謀私權,目中竟無國法祖制;以帝君年少,屢行欺君事,違正旦百年朝制,刑天子師於御前,取大晉皇后鳳冠,飲酒夜宿崇德殿……其廢帝野心昭然若揭。

  此封彈章既出,半日之內,彈劾鄂王之浪潮洶洶而起,無數措辭詰戾的彈章鋪天蓋地地灌入都堂之中,舉京幾乎不聞任何敢為鄂王辯白的聲音。

  這般兇猛的勢頭,是久抑數年、一朝掙脫後的巨大反彈。

  這似乎不僅僅體現了群臣的心聲,更代表著深居於崇德殿、忍辱負重數年之久的那位少年的態度。

  聲勢浩大的彈潮被皇帝放任不管整三日。

  然後有詔出外廷:以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君主審鄂王謀弒君父、宗親一案。

  ……

  森冷潮濕的刑獄中。

  獄吏揮動手腕,帶刺長鞭飛舞成圈,在充斥著血腥味的空氣中震出一聲刺耳的爆音,鞭尖飛速展開,牽動整條鞭體,重重抽落血肉之軀。

  隔著三丈的距離,譚君瞬也不瞬地盯著前方。

  男人手腳被縛,站姿仍如青松。

  這般的十鞭抽下去,他的後背已成一片血肉模糊。淋淋血珠順著他的腰背往下滾浸,沒多久就染透了他的全身衣物。

  第十一鞭,獄吏用力揮抽向他的雙腿。

  男人應聲跪倒在地。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滅威儀,被抽毀尊嚴,被抽斷硬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

  譚君緩步走上前。

  獄吏見狀,收起長鞭,無聲退讓。

  跪在地上的男人,臉色因烈痛而變得慘白,汗水和著血水將他的五官襯得戾氣十足,他的手背上青筋必現,拳骨撐在地上,竭力維持著不抖不動的姿勢。

  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處。

  「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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