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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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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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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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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三月初五,皇城有樹開花。

  內侍手捧一簇剛裁下來的新鮮花枝,徐徐步入崇德殿內,趨近御案前,微笑著道:「陛下。看這花兒。」

  戚廣銘抬起頭來。

  少年眼眸清亮,面色亦如春景,花枝倒映入他的眼底,勾出了他隱抑在內的意氣風發。

  從桎梏中脫出,從薄冰處走下,從峭壁側攀頂。

  他以這樣的意氣風發,敞懷擁入這象徵著萬物生機的盎然春意。

  鮮嫩的花瓣被揉碎,自戚廣銘指間滑落。色澤濃烈的汁液沾至御案上的刑獄審訊堂錄,乍睹如血。

  他淡淡問道:「朕的四叔今日如何了?」

  內侍答稟:「翰林醫官院照常遣人去獄中看過了。該診脈則診脈,該上藥則上藥,確保鄂王還能再受得起幾輪刑罰。」

  自鄂王下獄至今,已過整整十五日。

  在外朝諸臣看不見的刑部深獄中,他的皮肉被以最酷烈的手段凌虐,然後被御醫以最上等的藥材醫治,每待傷口剛開始癒合時,便被同樣酷烈的刑罰再一次撕扯開,反反覆覆,似無止盡。

  戚廣銘伸手,揭過那一頁被花汁浸染的堂錄,如同揭去鄂王的一層皮肉。

  他將這紙舉到鼻間,嗅了一嗅混合了春花的墨香,然後無聲地將它拋去案旁。

  這一摞審訊堂錄,由譚君每日定時送至御前。

  譚君翰林出身,有文臣的風骨,更有文臣的迂腐。鄂王面對數道罪名,十五日來無論如何受刑,卻無一認罪之辭,由是譚君遲遲不上定罪之疏。

  戚廣銘盯著那摞堂錄,深思著。

  內侍謹慎進言道:「陛下打算將鄂王的命留到何時?倘拖得久了,只怕會有變數。」

  戚廣銘不答,卻問:「六叔眼下在何處?」

  「回陛下的話,永倉郡防禦使正按陛下昨夜的吩咐,今日前去勸長寧大長公主了。」

  ……

  戚炳永負手而立,昂首望向正廳西壁的那一幅碩大的掛畫。

  其上山河曠遠,雲天蒼茫;秋霜皓皓,萬物懍懍。

  然後他轉回身來。

  「皇姊。」他對著坐在屋中另一頭的戚炳瑜請了一禮,直截了當問說:「此前皇姊明明答應為鄂王弒兄一案之人證,為何近日又反悔?」

  戚炳瑜的臉色貌若平靜。她反問:「你口中的『鄂王』——是你什麼人?」

  戚炳永稍愣,而後答:「……是四哥。」

  戚炳瑜聽後冷笑,「你還當他是你的親兄長?!」說罷,她怒而拍案,起身道:「你還當本宮是你的親姊姊?!」

  戚炳永默然,收斂神色。

  戚炳瑜情緒難抑,聲音微顫:「當初本宮之所以答允你肯為人證,是因炳昱、炳衡下獄,你來我府上斡旋進勸,稱可以此事來向你四哥施壓,逼他放人。本宮信了你,然竟沒料到你與皇帝的謀劃豈止於此!你與皇帝今欲殺了你四哥,難道還要本宮再為人證?!簡直荒謬!」

  戚炳永抬目視她,「四哥親手弒父、弒兄,難道是旁人逼他的?四哥犯下大罪,禍藏不臣野心,這些難道不是事實?皇姊今若包庇四哥,則亦將是我大晉的罪人。」

  「你們口口聲聲稱他弒父——證據何在?!就憑文乙一面之詞?!」

  「文乙服侍先帝三十餘年,忠心耿耿,當年難敵四哥權勢,不得不忍辱負重,眼睜睜看著先帝為其所害,而今寧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將四哥舉發入罪。皇姊亦是自幼在宮中長大的,難道還要疑文乙對先帝的忠心?」

  「此事自發至今,除了你和皇帝,又有誰見過文乙一面?!本宮不疑文乙對先帝的忠心,但本宮亦難信你與皇帝的空口之辭!」

  「事到如今,皇姊不信,也得信。」

  他了無熱度的聲音傳至耳邊,叫戚炳瑜一瞬脫了力。她跌坐回椅上,撫胸長喘,半晌後才將手垂落。

  「六弟。這些年來,你四哥待你不薄。你為何一定要如此?你要叫本宮看著你們一個個都手沾至親鮮血?」

  戚炳永年輕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合他這年歲的澀意。

  他道:「皇姊,弟弟也姓戚。」

  他又道:「過去這幾年中,四哥先後殺了大哥、二哥,而後又對三哥、五哥動手,倘說四哥不會殺我,有誰會信?朝臣們都以為我胸無大志,多年來拿我當宗室笑料的大有人在,可我若不如此,焉能無災無害地活到今日?哥哥們姓戚,我也姓戚,我又何嘗沒有戚氏兒郎都有的抱負與雄志!四哥在朝堂上所做的,我又如何做不了?憑什麼只有他是眾人敬畏的鄂王,而我為了苟活,連個郡王的爵位都不敢望求?皇姊今問弟弟為何一定要如此,可皇姊想沒想過,弟弟這些年來是怎麼過活的。」

  戚炳瑜怔怔地望著他。

  「你……」

  她開了口,忽地撫面而苦笑,那笑聲如泣:「六弟。你早已與皇帝通謀了,對麼?你那幾個兄長的脾性,你是再瞭解不過了。在皇帝寢疾的這段日子裡,你挑唆你的三哥和五哥,你替皇帝與外朝文臣交通,你在內廷收買文乙,你來我面前假意求助……你何止是要你四哥的命,你是要他們每個人的命!」

  戚炳永則不再說話。

  他沉而鎮定的臉色,竟像極了當年甫封鄂王後的戚炳靖。

  戚炳瑜不禁恍了恍神。

  這時,有小廝急匆匆地叩稟,言稱有要事來報。

  戚炳瑜遂收拾了容色,靜了靜心緒,沒有多避諱戚炳永的在場,先著人入內稟事。

  「殿下。」小廝道,額頭上滾下數串急汗,「周懌將軍回京了。」

  戚炳永率先抬眼。

  緊接著,戚炳瑜飛快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問:「人在何處?」

  小廝道:「周將軍一抵京,便單騎去了皇城。此刻,正在宮門外跪求覲見。」

  ……

  宣佑門內,清風拂過,一朵春花悠悠飄旋,落在周懌的右肩上。

  步輦在他身前不遠處停穩。

  在這還不算溫暖的初春,輦官前襟皆被汗洇濕了,足可見他們是以何等急迫的腳程一路抬輦前來的。

  一人自輦上步下,沒有一分遲疑地快步走至他身前。

  周懌抬起頭。

  他剛毅的面龐上滿是倦色,可眼內卻極堅定,在觸上來人的視線後,也絲毫沒有動搖。

  站在他身前的戚炳瑜眼中蓄滿了淚。

  她道:「你入城時,難道沒聽說我四弟已下獄一事?」

  「臣聽說了。」

  「你是鄂王親將,此時露面,與投死何異!」

  「無異。」

  「那你為何還要來?」

  「斷無主上逢難、而臣下避而苟活之理。」

  此距建初十三年冬初見,已過五載半。他兩道壓低的粗眉不曾變,他的沉默少言不曾變,他這一把鐵骨與忠誠,更是不曾變。

  戚炳瑜的兩滴熱淚砸在他膝下的宮磚上。

  「周懌。我有一話問你,望你能據實相告。」

  「殿下請說。」

  「我的父皇,當年是怎麼死的?」

  「先帝當年,確為王爺所弒。」

  他話音尚未落,她重重的一掌已抽上他的左半邊臉。清亮的一聲,遮蓋住了她忍抑不住的泣音。他的嘴角淌出血絲,他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她渾身發抖,一字一句地問道:「這,便是你不肯、也無法娶我的緣由,是不是?!」

  他將她看了許久。

  那目光中好像空空蕩蕩,又好像滿滿當當。

  然後他點頭,給了她答案:

  「是。」

  ……

  刑獄中昏昏暗暗,藥香與血腥味混合著,縈繞在戚廣銘的鼻間。他走得很慢,一路行,一路叫跪在他必經之道上的獄吏們平身。

  過了約莫一刻鐘,他終於走到了此番欲達之地。

  重鐵牢門被人打開。

  戚廣銘步入獄牢之內。

  他手裡鬆鬆地握著一封信,沖躺在裡側的男人道了聲:「四叔,朕來看你了。」

  男人毫無聲息地縮臥著。

  不知是因傷痛之故,還是因用藥之故,他看上去沉睡難醒。

  戚廣銘不介意地笑了笑,「四叔且睡罷。朕只是來同四叔告個別。而今文乙、周懌皆已落獄,朕心中再無憂患。至於謝淖……四叔,這些年來你頂著謝淖的名字,著實是辛苦了。此事經由文乙及周懌之口供出,朕在驚訝之外,亦感遺憾。我大晉少了一員良將,而四叔更少了一位能起兵替四叔討要公道的親將。」

  男人仍然毫無動靜。

  戚廣銘走近兩步,稍稍抬臂,揚了揚手裡捏的那封信,「四叔同朕過於見外了。大平英王有孕這般大的喜事,四叔竟也將朕瞞在鼓中。英王雖有孕,卻是四叔尚未成禮的王妃,四叔一旦死了,英王若計為四叔報仇,則師出無名,朕正好可藉機發兵大平——只可惜四叔是看不見了。」

  他將那信抽出,在男人緊閉的眼前展開,「朕沒想到,像大平英王那般英姿颯颯的女子,竟也能寫出如此綿綿情書。四叔,可真是叫人羨煞。」

  薄薄的信箋被粗魯地撕裂,然後揉碎。

  紙屑一層層地落在地上。

  戚廣銘的靴底在那層層紙屑上壓了壓,然後他拈了拈指尖,沒有再說一字,轉過身,走出了牢房。

  獄牢之外,譚君亦步亦趨地跟上去。

  戚廣銘看向他,「詔草好了麼?」

  譚君頷首,「回稟陛下,皆已安排好了。」

  ……

  晉煕郡。

  鄂王府中的春花已開了滿院。

  可鄭至和卻毫無心情賞花,他正顧不得禮數地拉著倪楓趕往中院主屋處,步伐因過於緊張而踉踉蹌蹌,若非倪楓在旁攙扶著,他有幾次都差點摔翻個跟頭。

  「誒,這可如何是好……」鄭至和一面疾行,一面輕責倪楓道:「可是你行事有差,導致英王殿下起了疑心?否則,顧先生今日又為何會從府外單請了郎中來?」

  倪楓不似他那般焦急,如常道:「老師。此事豈能怪下官?英王殿下聰慧過人,下官能將她瞞到今日,已是極了不起了。」

  鄭至和連聲嘆息,就這般滿面憂容地到了卓少炎屋門前。

  門扉大開。

  顧易站在門口,似正等著他二人前來。

  鄭至和躑躅不前。

  顧易道:「鄭大人,請進罷。」

  鄭至和無法,只得由倪楓伴著,緩步走入屋內。

  屋內,顧易請來的郎中正跪在地上。卓少炎坐著,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她的手邊,擱著一柄劍。

  她見二人來了,便對跪在地上的郎中道:「先生方才說,我的孕象如何?」

  郎中老實回答:「殿下並未懷有身孕。」

  卓少炎點了點頭,叫顧易將人帶走。

  然後她抬眼望向鄭至和,再望向倪楓,然後輕輕一笑。

  這一笑,登時叫鄭至和噗通跪了下來。

  倪楓嘆了口氣,只得跟著跪下來。

  卓少炎的笑意漸漸轉冷,消失在嘴角。她伸手握住劍柄,「鄭大人。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欺騙鄂王和我?」

  鄭至和稽首大叩,汗濕後背,「臣、臣豈敢欺騙鄂王?……偽製殿下、殿下有孕一事,是臣奉了鄂王之命,才敢辦的啊!」

  倪楓在旁,跟著點了一下頭。

  門口,顧易深深皺起了眉。

  他看向卓少炎,卻見她神態無異,隨即,又聽她開口道:「勞煩顧兄,去請和暢來此。」

  不多時,和暢即被顧易請來此處。

  他一進屋,看見面前陣仗,立刻一愣,「殿下,這是……?」

  卓少炎並沒對他解釋什麼,只是問了句:「京中可有事發生?」

  和暢有一剎遲滯,然後果斷地搖了搖頭。

  卓少炎站了起來。

  她握著劍柄的手腕一動,寒光脫鞘,劍風橫掠,掃出一串血花。

  和暢飛快地按住右臂,咬緊了牙才沒呼痛。

  血自他指間不間斷地湧出。

  卓少炎持劍,重複了一遍她此前的問題:「京中可有事發生?」

  和暢默然。

  少頃,他鬆開傷臂,用帶血的手從袖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前去:「朝廷的最新邸報,今晨剛至。」

  顧易替卓少炎接過,先是匆匆一掃,隨即大驚失色!

  他立刻轉頭,「殿下……」

  卓少炎從他手中扯過邸報,低眼看去。

  和暢心口如鼓在震。

  過了許久,卓少炎重新將頭抬起。她的表情並沒有任何驚動,可她整個人卻現出了如遭重擊後的分明裂痕。

  「他死了。」

  她語氣平平地說出了這三字。

  「他死了?」

  她又重複了一遍,加重了語氣。

  然後,她握緊了手中的劍。

  她抬動目光,那目光如映雪之斷刃,凜然鋒利,同她手中的劍一道,聚起濃得化不開的股股殺意。

  屋中眾人有一瞬間的恍神。好像她此前因有孕而沉靜溫柔得太久,久得已讓眾人已忘了她本是個什麼樣的人。

  直到此刻,眾人方遲遲轉醒。

  卓少炎提著劍,無聲地走入裡屋。

  冷冷劍光翻飛之間,那襲華美如霞的嫁衣、那頂寶珠明璨的鳳冠、那道隆重莊肅的婚旨,皆被劈斬得四分五裂,再也難見原貌。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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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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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半室狼藉中,那封朝廷邸報自卓少炎臂間悠悠滑落。

  二月十八日,鄂王入獄,數罪並坐;皇帝明旨,詔令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君會同刑部,案驗鄂王被舉諸罪。

  三月初七,鄂王未伏罪,竟暴斃於獄。

  三月初八,皇帝令百官治鄂王喪事,親謚「懷妄」;以鄂王身前待罪,不可污皇陵,另闢塚於皇陵西以葬之;又以鄂王無後,詔削封號、封地。

  這個晉室此輩中最強悍且狠辣的男人,曾令皇帝戒懼,曾令百官畏恨,如今從至高處跌落,身折而亡。

  沒有確鑿罪名,沒有明正典刑,甚至連隻字片語的遺言都不聞,就這般死於不為眾人所窺見的深牢之中,死於曉諭天下萬民的邸報墨字之間。

  鄂王之死,如山崩之烈,亦如輕羽之微。

  鄂王既死,這天便不再是從前的天,這地便不再是從前的地,這大晉更不再是從前的大晉。

  邸報落地,遭劍尖疾挑,碎成數片。

  卓少炎收劍歸鞘。

  她轉過身。

  屋門處,站著聞聲而來的和暢與顧易。和暢的右臂血跡斑斑,他對上卓少炎回望的視線,當即被那一道比劍鋒還要寒銳的目光逼得跪了下去。

  他微微垂首道:「還請殿下息怒。」

  卓少炎卻道:「和暢,不必跪我。」她前踱兩步,足底踩過地上碎裂的邸報、婚旨、嫁衣、珠片,「我不是你的主上。」

  她的聲音難辨怒色,可她的話語卻令他的脊背滾過一片麻意。

  和暢未起。

  他俯身叩首,重複道:「還請殿下息怒。」

  卓少炎無聲地垂視他。

  和暢解釋道:「殿下並未懷有身孕一事,此前周懌與臣皆不知情,並非蓄意隱瞞殿下。」

  卓少炎牽動嘴角:「此事不知情?那何事是你知情卻蓄意不報的?」

  和暢沉默少許,才復開口:「二月二十五日,周懌離府回京,並非受王爺所召。當日王府接朝廷邸報,消息有三:陳無宇將軍調任兵部尚書、戶部收宗親藩封之酒務及商務於朝廷、桓王及睿王坐通敵賣國之罪而被下獄問審。周懌疑京中將有大變,不忍王爺一人在京犯險,故而在同臣相商之後,決定離府回京。」

  「還有什麼?」

  「沒了。」

  「沒了?」卓少炎冷冷笑了,道:「和暢,他死了。他死了——而你同我說,沒了?」

  和暢硬著頭皮道:「自從殿下因有孕而南回晉煕郡以來,王爺從京中發來的便只有通報平安的書函。京中發生了何事,王爺不提,王府中人概莫能知。王爺所謀者大,又豈會冒著被旁人截知的風險,發信府上向臣說明一切?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王爺的秉性、謀略、手段,殿下最清楚不過,何須臣再多言。」

  他並未說謊。若非戚炳靖的平安函已連續斷了半月有餘,卓少炎又怎會起疑,於今日揭出這一番大風大浪來。

  可卓少炎聽了他的話,先前笑中冷意竟變得更冷:「我最清楚不過?他的秉性、謀略、手段……我何時清楚過!」

  這一喝,叫和暢徹底沉默了。

  卓少炎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越過顧易的身側,觸上早已因聞此變故而驚癱在外間地上的鄭至和。

  她輕道:「好。……好。」

  這些人雖在跪她,可心中奉忠之人,又豈是她。

  此間鄂王府上下,除顧易外,皆是戚炳靖的心腹與親信。然這一群心腹與親信,竟無一人知他所謀之全貌。不僅如此,便連他所計所囑之事,除非經他准允,否則這些人亦絕不敢互通有無。

  當真好謀略。

  當真好手段。

  卓少炎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和暢道:「既如此,何不繼續將我瞞下去?何必今日經我一逼,便將邸報出示於我?」可她根本沒給他回答的機會,徑逼而道:「和暢,你是怕了。你怕——他是真死了。」

  和暢一張臉頓時失了血色。

  他握緊了拳,右臂因傷痛而在發抖,「殿下……」

  然而他竟無言以對。一向能言善道的和暢,竟無言以對。

  卓少炎忽而問:「謝淖所部,今在何處?」

  和暢定了定心神,如實答說:「周懌謹慎,當初因擔心京中生變,遂於臨行前發令軍前,調謝淖所部自戎、豫二州北上,以拱衛晉煕郡、護王府周全、備殿下差遣。」

  卓少炎道:「竟是這等之默契。」

  和暢聽出她話中譏嘲,自知無法解釋,只得道:「謝淖所部,如今任聽殿下調遣,殿下可有令示下?」

  卓少炎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她道:「和暢。或許你們所言皆為真,但我已無法再信你們一人、一辭。」

  她又道:「這世間再無鄂王。這世間亦不會再有鄂王妃。這晉煕郡,這鄂王府,再無一人一事能夠使我心甘情願地留駐。」

  和暢陡然一震。

  他張了張口,而卓少炎已背過身去。她的這番決絕,堵死了他想要發出聲的喉嚨。

  「和暢,你們都退下罷。我與顧兄,有話要說。」

  ……

  屋中,顧易不言不語地注視著卓少炎的一舉一動。

  鄂王之死,於他而言,亦為驚駭。戚炳靖之於卓少炎是何等情深,他清楚明白。他有疑,卻自知不該於此時問。但他看著貌若冷靜理智的卓少炎,心中竟極忐忑難安。她此刻的巍峨不倒,更像是雪山崩塌前的一片寧和假象。

  無視一地碎物,卓少炎翻出一隻不起眼的木質衣箱。

  她不聲不響地將它打開。

  箱內收置著的,是她曾經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穿上的鐵甲與兜鍪。

  她伸出手,輕輕去摸冰涼的甲衣。

  這一襲將甲,恰合她的身量。在她指尖碰觸到鐵片的那一剎,回憶排山倒海向她湧來。

  戎州境內,風沙蔽目。兵帳中,燈燭擦亮男人的眉眼。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男人的聲音彷彿就在她耳後,低沉而清晰。

  她的右手不自禁地動了動,按上左胸。在溫熱的胸口處,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那裡早已空空如也。

  她怔住。

  而後痛意遲來,鑽心刻骨。

  待這一陣痛潮掠過她的四肢百骸,她早已汗濕重衣,臉色慘白。亦因這痛,她得以回過心神。伸手撥開層層甲衣,她在箱底摸索了幾下,取出一個精巧的銅匣。

  然後她面向顧易,將匣蓋推開,露出裡面的半片金製麒麟符。

  她道:「顧兄,可願替我走一趟肆州?」

  顧易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肆州,正是雲麟軍新帥江豫燃的鎮兵之地。

  卓少炎遂拿出麒麟符,珍而重之地交到顧易的手中,又道:「江豫燃若肯見兵符而聽令,則請顧兄調他半數雲麟軍,發往戎州境內。」

  顧易鄭重接過,問說:「臣必不辱命。臣去肆州調兵,殿下自欲何所往?」

  卓少炎道:「我在戎州,等著顧兄。」

  ……

  大平京中。

  夜過三更,皇城之內本該靜無人聲,可眼下西華宮中燈火通明,外面廊間候著朝服加身、面孔嚴肅的數位輔臣與兵部重吏。

  西華宮裡,沈毓章與英嘉央俱已穿戴齊整。被遞入宮中的兵部急報,此時正被沈毓章捏在指間。他臉色沉沉,閱罷後未發一言,只是在起身之前,看了一眼尚在睡夢中的英宇澤的小臉。

  英嘉央已先於他走至外殿,宣諸臣入內覲見。

  諸臣受召,魚貫入內,按禮先後向英嘉央與沈毓章問安。

  英、沈二人已於二月初八完婚,此前為定他二人婚後在宮中及外廷諸儀,禮部早已是耗盡精神氣力。因皇帝年幼,尚需母親在身邊教養,昭慶無意在皇帝親政前出閣離宮,故而禮部只得擬奏由沈毓章每月逢五、十之日入宿禁中。至於沈毓章同皇帝之間的君臣父子之儀,則在內宮稱父子、在外朝稱君臣。而沈毓章這一道亦父亦臣的身份,更是世所不聞,大平朝中自有清臣腹誹,然因沈毓章行止嚴慎、於人前人後皆無不臣之舉,故而至今未遭彈劾。

  這一日是三月二十五日,正逢沈毓章夜宿禁中。

  偏就在入夜之後,有兩封北境急報前後腳地遞入宮門。

  一封發自大平朝廷在晉地的使司,報中直接轉遞了晉廷最新的邸報,另附奏疏,上稱鄂王既死,晉帝野心蠢蠢,大晉必有騷亂。

  另一封則發自朝廷置於北十四州的安撫使司,報稱雲麟軍主帥江豫燃提兵出肆州,其中亦附了江豫燃所奏之疏,上稱收到英王調兵急令,驗符無誤,故而發兵北上。

  這兩道消息,驚動了每一位經手之人。

  在這三更時分,在這燈火通明的西華宮中,大平君臣共同沉默了片刻。

  然後有人開口說:「大晉柱石坍塌,權柄易主,朝野短日之內必不得安寧。若我大平此時出兵北伐,則可佔盡先利。」

  又有人道:「大晉宗室既亂,國本不穩,前線軍心更難穩,此於我朝正是難逢之良機,不可錯失。」

  諸臣紛紛附和。

  隨後,有人稱:「英王赴北地久矣,此時調兵,必亦是聽聞了晉廷之亂,欲先發制人,才調雲麟軍舊部北上的。」

  英嘉央聽後,眉頭輕蹙。

  因久不見大晉發以國書下聘,卓少炎北嫁晉室一事,至今瞞於大平朝野上下,而沈毓章此前幾次去信詢問,皆未收得她與戚炳靖之確鑿婚期,由是英、沈二人對下只稱卓少炎自卸雲麟軍帥印,因留戀北境風物,乃赴北地久居。為此,沈毓章於歲初還特請了旨意,賜卓少炎田宅於北地數州。

  今聞鄂王之死,英嘉央表面雖不動聲色,可心內卻大為震慟。繼聞卓少炎發麒麟符調兵北上,她更同殿上諸臣一般,篤定卓少炎調兵必定是為了北伐晉廷。

  眾人又議了二刻有餘,幾乎不見分歧,皆主張趁此難得之機出兵北伐,一舉收復大平百年失地。

  從始至終,唯沈毓章一反常態,不發一辭,不表一意。

  英嘉央不由轉頭去望沈毓章,卻見沈毓章的臉色較之前更加沉黑了。

  她沉吟少許,並未當著臣下的面問他,而是在安撫了諸臣數言後,叫散了廷議,留待明日再決。

  待諸臣退殿,英嘉央伸臂握住沈毓章擱在一側、一動不動許久的左手。她一面輕輕揉開他僵緊的掌筋,一面問道:「毓章。你心中有何事?」

  沈毓章繼續沉默了一陣兒。

  然後他略略抬眼,答說:「在想大晉鄂王。」

  英嘉央稍怔。

  沈毓章反握住她的手,「央央。當初少炎北上的前一夜,你我為她與鄂王在宮中設了家宴踐行。當夜宴罷,你同少炎入偏殿說話,留我與鄂王在席間飲酒。酒酣之時,我同他也說了不少的話。」

  ……

  那一夜冬寒仍甚,寶和殿的桌案上,酒注子溫熱,佳釀入喉,辣意升騰。

  兩個男人對坐,暫時拋卸肩上身份,開懷暢飲。

  不記得是誰先開口。

  只記得言敘數盞酒後,沈毓章聽對面的男人問說:「今將軍輔佐少主,心存何等大志?」

  他坦蕩答道:「恢復前烈,力致太平。」

  對面的男人笑了一笑,又問:「何謂前烈?如何恢復?」

  沈毓章答得更為坦蕩:「天下一統,是為前烈。收復晉地,乃為恢復。」

  男人不以他此言為怪,點頭道:「將軍胸有大志,欲法大平之世宗,令人敬佩。但謝某卻以為,世宗之前烈,不在天下一統,而在四海清、兵亂平。世宗即位之初,並無出兵北戩、一統天下之志,是因其後北戩屢屢南犯,世宗不忍邊地百姓久苦戰火,才以傾國之兵力一舉平滅北戩。世宗之所取,非天下一統之武功,而是安養百姓、力致太平。」

  沈毓章則道:「謝將軍所言,亦沈某常思之事。然為君者,當為子孫後代計。唯有天下一統、家國富強,方可葆百代平安、千秋不滅。」

  男人沉吟,而後道:「將軍幾時聽過,這世間有百代平安之宗族?將軍又幾時見過,這世間有千秋不滅之社稷?」

  沈毓章沉默了。

  他擱下酒盞,抬頭盯住男人清明的雙眼。

  男人道:「謝某所望,不在千秋,而在當下。」

  男人又道:「兵不被辱,民不苦戰,無征無伐,干戈閉藏。能得這般之當下,即是謝某所念之千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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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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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沈、英二人再回內殿時,英宇澤已醒。

  六歲的男孩盤著兩條小腿,坐在御榻上,一本正經地看著面前的父母。他見二人走近,皺了皺小眉頭,開口問:「外面有事,為何不叫醒朕呢?」

  過了年,他又長大了一歲。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經大約知悉了身為一個皇帝需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夠讓父母放心、讓輔臣欣慰。而只有當父母放心、輔臣欣慰時,他才能在可被接受並允許的範圍內展露出些許不那麼懂事的孩子氣。

  眼下他說的這句話,將之前有一回父親對母親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學得有模有樣。

  那回父親在殿內午歇,因太過疲累,手裡握著書卷便睡著了。後來兵部來人奏事,母親因心疼父親,沒將他叫醒。事後父親醒來,聽聞兵部所稟之後,皺了皺眉,問了母親一句:「外面有事,為何不叫醒我?」

  待父親離殿後,他悄悄詢問母親,父親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氣。母親溫柔一笑,答他說:「你爹爹並非生氣。國事為重,他惱自己因貪睡而誤事,又認為自己沒能替我分憂,故而才有這一問。」

  他有些懵懂,但還是記住了,不可因貪睡而誤國家大事,且要記得替母親分憂。

  因而在今夜,他學著父親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以顯示自己明白國事比睡覺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為母親分憂。想必如此一來,父母聽後,必定欣慰。

  英宇澤乖巧地坐在榻上,等著雙親回應。

  果然如他所望,英嘉央聞此面露微笑,輕聲道:「皇帝如今愈發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宮必定將皇帝叫醒,一道聽臣子們議事。」

  沈毓章亦頷首,像是在肯定他的這番表現。

  見雙親這般反應,英宇澤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興,覺得眼下正是大好時機,他應該藉機說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個半月的話:

  「朕如今已經長大了,夜裡不用人陪寢。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別處吧,不然,何時才能給朕生出妹妹來?」

  ……

  當初滿口叫爹爹陪著睡的小男孩,如今對妹妹的執念,早已勝過了他原本心心唸唸的、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爹爹。

  步入西華宮東側的暖閣內,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定了,任英嘉央親手替他寬衣。

  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別處」了。

  但這並非是因兒子的無忌童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兩道北境消息。

  沈毓章之所持,之顧慮,之猶豫,在英嘉央跟前表露無遺。他與她相愛了這許多年,心意相通,骨血相連,他沒有任何事情能夠瞞過她。

  待寬外衫,沈毓章端坐於榻沿,毫無睡意。

  他沉眉深思著,不察英嘉央揮退宮人,轉身輕輕放下帳子,無聲地坐在了他身旁。

  一直到宮燈燒得暗了,沈毓章忽覺肩頭一重。他側首而顧,見英嘉央睏意難當地將頭磕上了他的肩。而她經這一磕,亦醒了過來,抬睫瞅向他,就對上他深藏憐愛的笑意。他那眼神,彷彿還當她是多年前在太后宮中的那個不更事的少女。

  沈毓章攬住英嘉央的腰,讓她順力靠入自己的懷中。

  「毓章。」

  英嘉央叫了他一聲。

  他會意,應道:「方才,想起了一些年少時的事。」

  年少時,在講武堂中,裴穆清授課罷,叫諸學生們自行結對推演沙盤戰局。卓少炎向來喜歡在此事上與他一較高下,那一回,二人戰奪的便是國境以北的疆域。當時戰罷,他盯著那由砂石勾勒出的起伏山巒與蜿蜒河道,說道:「大好河山,巍巍壯美,我輩何不立志收復之。」卓少炎聽後,稚氣未脫地笑了笑,回道:「我志與毓章兄同。須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原本就是我大平的。」

  那時候,竟沒人上前去問他們一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真的原本就是大平的?

  這百年前,與三百八十年前,再與千年前,有何同,有何不同?

  如今回首追昔,那一腔少年熱血,猶未冷卻。然今夕之所慮,又如何能為少年時的自己所知。

  沈毓章再度低眼看了看英嘉央。

  她沒問他想起了年少時的什麼事,只是靜靜地回望著他。她的目光平和、輕軟,令他漸漸落定了一顆心。

  他問說:「央央。今夜之事,你做何想法?」

  她回答:「毓章。當年你一舉登第武狀元,是我阻擋了你北上報國之大志。今夜之事,你若想定了,不論是什麼樣的決策,我都信你、支持你。」

  她堅定的溫柔,給予他強有力的支撐,鋪成他可回首的歸路。

  沈毓章握住了她的手。他撫摸著她的手指,然後緊緊收入掌心中,遲遲未語。

  英嘉央看懂了他的情緒,不急亦不催。

  這唾手可得的良機,對誰而言,都是難以決絕捨棄的巨大誘惑。

  終於,他開了口:「少炎既調雲麟軍,必定有所圖取。朝廷一日不見少炎所表,便一日不可輕易定策。」

  ……

  顧易南下肆州遞符調兵,然後未歇半刻地馳回戎州,不僅未辱命,更比預計的歸期提前了整整四日。

  而卓少炎已在戎州等著他。

  得到顧易確認的消息後,她點了點頭,沒說話。在戎州的城頭上,她轉身遠望,城外原野春草蔓蔓,有風起,無情地穿過她不含一絲溫度的目光。

  又三日,雲麟軍先鋒人馬馳入戎州境內。

  陣頭一面碩大的「江」字帥旗,旗下的年輕男人英武勇毅,因一路急行而滿身風塵,卻在靠近城下時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一絲不苟地出令整肅軍容,再翻下馬背,率親隨前來叩城。

  城門洞開。

  卓少炎馭馬出城,顧易緊隨其後。

  「卓帥。」

  在她馬下,江豫燃單膝著地,行軍禮,稱舊謂。

  卓少炎將他打量一番,又抬眼看向他身後的數千軍士與戰馬,多日來不見波瀾的眼中終顯隱約水色。

  她垂目,道:「豫燃,你來了。」

  江豫燃昂首,對上她的視線,點頭道:「是,末將來了。」

  ……

  人馬沒有入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十里處安營扎砦。

  入夜後,卓少炎席地坐於帳外,懷中抱劍,在埋鍋造飯燒的餘炭前烘著手。江豫燃盤膝坐在她身旁,無聲地活動了一下雙肩和手臂。

  她翻過手掌,問:「後軍有多少人?」

  「整五萬。」

  這個數字令她微微挑眉,揚起目光。

  江豫燃解釋道:「卓帥從軍、立功、封王等諸事蹟,國人無不聞之感佩,北境民眾猶為振奮。過去這小半年來,朝廷與兵部有意擴增邊軍,於是借邊民投軍熱情高漲之機,為雲麟軍募充了不少兵員。雲麟軍現今之規模,幾近卓帥領軍時的兩倍。」

  卓少炎抿了抿唇。

  江豫燃伸手,撿了根樹枝,挑了挑她跟前的炭火。火星飛起,一躍而熄,猩紅的亮光在他黑亮的眼中留下印跡。

  「豫燃。」

  「唔?」

  「雲麟軍在你手中得以壯大如是,我很高興。」

  江豫燃沒有吭氣。半晌後,他的眼眶悄無聲息地變紅了。又過半晌,他才悶聲答說:「今能再於卓帥帳前聽令,末將也很高興。」

  卓少炎像是沒察覺到他的異樣,又問:「你與惟巽如何了?」

  江豫燃抹了把臉,說:「惟巽被貶黜後,沈將軍又為她在兵部謀了個低階的差遣。我北上鎮邊,她留在京中。」

  「你二人一直未成婚?」

  「末將領兵,心中有愧。」

  他的回答耿直而赤誠。這愧,是對當初戰亡之袍澤,是對如今他麾下之雲麟軍,更是對眼前的卓少炎。

  這是他的選擇,卓少炎沒有置喙。

  她只是道了句:「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我如今懂得了。」

  江豫燃聞此,想起當初他答她所問時說的話,不禁沉了沉眉。但她不多說,他便也不多問,一如過去從前。

  炭漸漸變冷了。

  卓少炎道:「身上可有輿圖?」

  「有。」江豫燃利索地摸出一卷來,在地上平攤開。

  天色已暗,輿圖上的畫與字很難看得清。可這一條疆線,這一片河山,早已牢牢地烙在他們的心底,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夠比腳下踩著的土地更加讓他們熟悉。

  江豫燃捏了兩塊小石頭壓在輿圖邊角處,不假思索道:「卓帥此番調兵,是欲北進?計如何分兵,走哪幾條道?」

  卓少炎看了他一眼,「不去北邊。」

  江豫燃愣住,「……那去何處?」

  「哪裡都不去。」

  ……

  雲麟軍的這五萬三千人馬,經由卓少炎慎而嚴密地部署,在戎州以東、豫州以西的地界內,撐起了一道長達百里的堅固防線。

  這支軍隊,駐紮在英王封地內,一步不北進,一步不南退。

  消息經大平兵部探報,傳回京中。

  沈毓章閱罷此報,沉默地看向英嘉央。後者則有些不解,問說:「少炎此舉何意?」

  卓少炎是何意,沈毓章幾乎是在看到這消息的當下便明白了。

  他不必再多慮,不必再猶豫。

  因她已替他做出了決定。

  沈毓章起身,踱了數步,站定,「今雲麟軍半數兵力被她抽調,雲麟軍主帥、我大平北疆最能征之將領被她留在身邊,朝廷和兵部若計北伐,還能拿得出什麼像樣的兵馬?她以麾下兵馬做長防,若朝廷果真發兵,則要先過得了她這關。如今她戰功、名聲皆赫赫,朝中有誰敢與她沙場對陣而言不敗?」

  這是釜底抽薪,這更是陳兵以諫。

  她此舉是為了什麼,或是為了什麼人,答案呼之欲出。

  沈毓章冷著面孔轉回頭,看向案上擱著的一封未拆書函。書函發自卓少炎,同兵部的消息同時被送到京中。

  此刻,他不用去讀這封書函,也能想見上面寫著什麼。

  英嘉央伸手取函,拆開後匆匆一閱,蹙眉,抬眼,遞向沈毓章。他不得不接過,勉為其難地低眼去讀。

  這封信十分的短,只有八個字:

  「毓章兄,何不藏干戈。」

  沈毓章捏住信箋。

  這八個字,足以體現出她的決意,她的氣魄,她的深情。

  而她的深情,令沈毓章無言而震撼。

  倘若那個男人真的死了,這便是他的遺志,而他的遺志,她欲來竟。

  ……

  在卓少炎衣不解甲的第十六日,沈毓章的回信送到了她帳中。

  回信同樣十分的短:

  「干戈既藏,吾妹可歸國矣。」

  卓少炎閱罷,輕牽嘴角,將信原封不動地收好,裝入一隻用來收存家信的小匣中。她轉身,向前來稟事的顧易道:「今日一切如常?」

  顧易點頭,「五日前派出去的探馬回報,南北百里之外皆不見大軍蹤跡。」

  雲麟軍在此,不進不退,為的是南防大平、北防大晉。而今大平終未出兵,固然可以令人放下心來,然大晉至今亦無所風動,則不得不令人生疑。

  顧易將心中疑惑訴出,卻未得到卓少炎的回答。

  她凝神細思,緩緩問道:「顧兄。……他已死了幾日?」

  顧易一怔。此事是他自以為的忌諱,這些時日以來從不敢在她面前主動提起。眼下被她突然問起,他無所防備,竟毫不委婉地照實回答了。

  卓少炎聽後,表情未變,只是道:「好。」

  外面春日暖煦,金絲沿著四下揭起的帷幕下方鋪落進來,她整個人沐浴在這陽光中,猶如一塊化不開的冷冰。

  顧易欲退,恰有江豫燃身邊親兵來報事,他便略停了停。

  士兵疾跑而來,還喘著粗氣,入帳後行過禮後便急聲道:「稟殿下,望樓哨崗方才察得東北方向有一彪人馬正向我軍馳來,江帥請殿下前去看看。」

  「所擎軍旗為誰人之部?」

  「未見軍旗。」

  ……

  江豫燃等在距離望樓半裡處的小丘上。

  待卓少炎一到,他便引臂遙指,皺眉道:「卓帥看,不知何處來的人馬,數量不多,但馳速甚疾,直衝我大營而來。」

  不多時,那支軍隊便從模模糊糊的細小黑點,逐漸變成了清晰可辨的人馬身影與鐵蹄尥起的陣陣沙塵。

  卓少炎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支人馬。

  直待戰馬鐵蹄踏入射程之內,她道:「放箭。」

  江豫燃二話不說地下令,早已準備好的千名弓弩手箭矢齊發。箭陣猶如銳利密網,照著馳來人馬的身前毫不留情地飛劈罩下,鐵鏃鑿地,駭得奔行在最前方的戰馬紛紛受驚,揚蹄長鳴,人馬一時大亂。

  亂不多時,陣腳自穩。

  有一面軍旗被自陣中高高擎起。

  江豫燃看清,一震。他飛快地轉頭去看卓少炎,見她像是出神一般地,目光隨著野風一道,順著那面旗幟而上下捲動。

  那些人馬不再進一尺一寸。

  少頃,風漸弱,軍旗漸平漸落。

  一個男人披著將甲,從旗後一步一步地踱至陣前。

  「謝」字軍旗下,他持刀縱馬,轉瞬間亦遙遙探目望來,隱隱約約地,似乎露出了久違的一點笑意。

  在江豫燃視線所及處,卓少炎周身的冰層毫無徵兆地開始融化。

  陽光打在她的身上,可這光芒卻極黯淡,因那冰層融盡後,在她空空如也的心口處,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種被猛地引燃,由它爆發出的光芒竟百十倍壯烈於陽光。

  然後江豫燃聽見了雪崩的聲音。

  她冷靜理智的外表被撕裂,她鎮定多謀的神智被摧毀。

  她整個人由內而外地飛速坍塌,又由外而內地飛速重塑,最後她以像是著了火一般的嗓音問江豫燃:

  「來者何人?」

  「謝淖。」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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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江豫燃奉命,開轅門,將這一小股人馬收入營中。事畢,他至卓少炎中軍帳前覆命:「卓帥,都已安排妥當了。」

  中軍大帳內,卓少炎道:「知道了。」

  江豫燃將退時猶豫了一下,復進前兩步,想開口時又再度猶豫了一下,像是苦於不知該怎麼說話似的。

  「還有事?」卓少炎問他。

  江豫燃反覆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放棄進言,搖頭後行禮告退。

  去中軍大帳約三十丈的地方,江豫燃碰上了急匆匆往這邊來的鄭至和。後者抱著醫箱,低頭疾行,險些一頭將他撞上。

  江豫燃將他一攔一扶,皺眉,「鄭太醫。」

  鄭至和看清人,拾袖摸額,「下官一聽傳,半刻都不敢耽擱地就趕來了。江將軍,下官可是晚了?」

  江豫燃搖頭,朝不遠處的一處兵帳揚了揚下巴,為他指明道路,「那邊。」

  「誒,好,好,下官這就過去。」鄭至和忙不迭地謝過他的好意,足下生風地向那兵帳走去。

  江豫燃看了一會兒那背影,然後嘆了一口氣。

  至今日,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為何中軍大帳旁一直按卓少炎的要求留著一頂空帳,為何卓少炎從晉煕郡南下時沒帶一兵一馬,卻偏偏將醫術精湛的鄭至和一日未漏地帶在身邊。

  當時,箭結網,軍旗起。

  卓少炎一問,江豫燃一答。

  然後她點了點頭,目光落不到任何實處。她就那樣空著目光地轉過身,囑咐道:「收他所部入營。他若負傷,叫鄭至和去看。」

  言罷,她獨自離去,回了中軍。

  江豫燃直到催馬前去大營外接應時,方駭然察覺她話中何意。

  久經沙場之人,對血腥味皆極敏感。

  那個男人在見到江豫燃後,於馬上微微頷首致意,隨即下令麾下收戈。他的身形與氣質同從前幾無差別,仍然悍勇,仍然狠厲。

  但他渾身的氣味,卻如浴血歸來。

  江豫燃不知他身上發生了何事,可心中卻莫名地生出一股難掩的敬意,行軍禮道:「謝將軍,許久不見。」

  男人還他一禮,目光遙眺。

  江豫燃知悉他目中之意,道:「卓帥眼下無意見將軍。」

  男人聞言,收回目光,嘴角一動,卻沒說什麼。他握住馬韁,雙腳夾了夾馬腹,口中沉喝一聲,馭馬跟隨江豫燃進入兵營。

  ……

  兵帳內,鄭至和見人便跪,叩道:「王爺!王爺無恙,實乃大幸啊!」說罷,他略略抬首,瞥見男人的臉色,驚覺自己失言,忙改稱:「謝、謝將軍。……將軍無恙,實乃大幸啊!」

  謝淖抬了抬手掌,「起來罷。」

  他正半跪半坐在地上,甲衣脫卸了一半,裡衣上皆是斑斑血色。

  鄭至和睹之心驚,膝行上前,同跪於他身側,小心翼翼地接過手,先替他將甲衣慢慢地除下,再從醫箱中取出剪子以明火燒燎,一點點地沿著裡衣側邊從下往上剪開。待剝去浸血衣衫,鞭傷觸目,鄭至和又倒抽了一口氣。

  他忍不住地發急:「將軍傷未痊癒,為何還要披甲、騎馬、行軍?這般一鬧,傷口又裂,軍前簡陋,若有差池,恐有性命之危!」

  謝淖任他責問,始終一言不發。

  鄭至和等發過急,理智回覆了些,便不敢再多言,只是緊皺著眉頭替他清創、上藥、包紮。

  漸漸地,謝淖的額頭有冷汗溢出,眉峰隨著鄭至和手腕的動作而一下下地細微顫動,渾身筋肉緊繃,幾因痛而痙攣。

  終於,鄭至和停了手。

  他聽見身前的男人從喉嚨深處擠出兩聲喘息,像是捱過了這一陣痛。緊接著,他就聽見男人問:「……她可還好?」

  鄭至和拿布擦拭手上的血痕,苦笑道:「將軍如是,英王殿下焉能好得了?下官被英王殿下從晉煕郡帶來此地,每日皆在擔心自己的項上人頭,連夜裡都睡不好覺。」

  謝淖以拳撐地,緩慢地站起來。他赤著繃帶裹紮的上半身,將自己移去矮榻邊,叫鄭至和取了壺水來,一飲而盡。然後他看向鄭至和,問說:「她發了多大的怒?」

  「英王殿下砍傷了和暢一條臂膀,又把婚服、鳳冠、聖旨全砍碎了,說鄂王府上下全在騙她,而這世間從此往後再無鄂王妃了!」

  鄭至和連說帶比劃,言辭略顯激動,彷彿當日卓少炎拔劍揮砍的模樣歷歷在目。

  謝淖無聲,只點了點頭。

  這話與和暢所言無誤。他從京中返回晉煕郡後,才知她已離開鄂王府而南下戎州。和暢親示傷臂,又將當日之情形詳細說明,她是何等震怒,又是何等決絕,完全令和暢束手無措。

  面對和暢勸他留府養傷的諫言,他根本不聽,逕自點了人馬便掉頭南進。

  而他此時的面不改色,卻更令鄭至和愁眉苦臉。

  鄭至和將醫箱收拾了,唉聲嘆氣道:「將軍且少歇,下官去為將軍煎藥。只是將軍此傷,若英王殿下問起,下官該如何答覆?」

  謝淖抬手,指了指他的腦門,沉聲道:「若敢提一字,你這人頭無人能保。」

  ……

  一出兵帳,沒走數步,鄭至和便被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地掠住,直接帶往中軍大帳。

  鄭至和大駭,「你們……你們要做什麼?」他這般顫聲說了幾句,卻毫無反抗的餘地,只得半被強迫半自願地到了卓少炎帳前。

  士兵不語,直接將他搡了進去。

  鄭至和不妨,雙手脫力,醫箱落地。啪嗒一聲,箱蓋震開,裡面沾了血的物件掉落一地。

  「誒!」他趕緊蹲下去收拾,腦門急出了一層密汗。

  卓少炎的聲音自前方傳入他耳中:「鄭至和。」

  鄭至和聞聲便不敢動了,老實跪好,應道:「殿、殿下。」

  卓少炎問說:「他傷勢如何?」

  鄭至和連頭都不敢抬,故而不知她是什麼表情,想到方才被警告的話,只能悶聲搖了搖頭。

  卓少炎的目光掃到他袖中縮了縮的雙手,道:「鄭至和,我見過一回你說謊的模樣,你便再也騙不了我第二回。」

  鄭至和心中矛盾,臉上也寫滿了矛盾,滿腦子都是當日和暢右臂鮮血噴濺的畫面。他囁嚅半天,難以啟齒道:「謝將軍……只受了一丁點皮外傷。」

  卓少炎沉默了一下。

  她站起身,提著劍走下來。

  鄭至和渾身一凜。

  劍鞘格上醫箱,猛地掀翻整隻箱體。她盯著裡面的物件,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逐漸變得通紅如血。

  然後她後退了一步,斂回目光。

  鄭至和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神情。她好像仍然是當日在鄂王府中的那個於重擊之下卻能巍峨不倒的女人。

  可她周身散發出的凜冽殺意,令鄭至和的頭皮和背脊陣陣發麻。

  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摁住他的頭顱,他心內一悸,不自禁地脫口而出:「謝將軍身受鞭刑,細察傷口,應是在十數日內反覆被鞭才會有的深傷。如今將軍傷未癒卻披甲行軍,傷口復裂,若不休養,恐有大患。」

  他頓了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殿下既然心掛將軍安危,何不去探看,何不去勸誡?」

  卓少炎目色冷淡,仍然無言。

  鄭至和嘆息:「將軍若非一路疾行至此地,身上的傷必不會如今日這般重。下官真是不懂,若慢上幾日再來,又有何不可?」

  這話,不知於何處撥動了卓少炎的某根心弦。

  她忽抬眼,問:「今日,是何日?」

  鄭至和不解此問何故,懵了一懵,才答道:

  「四月二十八日。」

  ……

  夜深時分。

  軍營靜穆,月華如綢,鋪滿卓少炎一身。

  男人呼吸聲渾厚,或因行軍勞累,或因傷痛疲憊,於帳中睡得不省人事。

  帳縫中透進的月色微光輕映卓少炎眉間,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無一絲睡意。

  她瞳眸澈明,披著一身如綢月華,赤著雙足,無聲地向謝淖走去。動作極輕,不出一點聲響。

  站定於距離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沉睡得渾然不覺的男人。

  他的容貌與她記憶中的毫無差別。一樣的英俊,一樣的剛毅。

  回憶如海潮,一浪接一浪地襲上她的心灘。

  從戎州,再到戎州。

  一幕幕與他相關的往事在她眼前飛掠而過。

  她的目光如羽一般,輕輕落上他的濃黑的眉與睫,又如影一般,輕輕覆籠住他傷痕纍纍的軀體。

  那纍纍傷痕,被滴水不漏地掩蓋在他的衣袍之下。

  可她卻能清晰地看見那一道道傷口,那翻起的皮肉,那被人反覆揭開的傷疤。

  有水霧氤積,她的視線因此而逐漸變得模糊。

  她一時未忍住,緩緩彎下腰,湊近他的臉,用嘴唇溫柔地碰了碰他的額角。起身時,一滴淚珠隨著她的動作滾落,擦著他的鬢角沒入他的髮。

  她無聲地轉過身。

  下一剎,垂在身側的手腕被男人自後方一把握住,熟悉的溫度與力度令她的心重重一跳。

  她還來不及回頭,他沉啞的音腔已將她的耳骨震動:

  「少炎。別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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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3: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隨著男人的聲音一道攫獲她知覺的,還有他逐漸加重的掌勁。像是怕她會掙脫,會棄去,他緊緊地鎖住她的腕骨。

  但卓少炎卻紋絲未動。

  她沒掙動哪怕半下,她就這樣任他握著她的手。

  月華流瀉於她的肩背之後,清清冷冷,又明明朗朗。他的目光將她的後背中央壓出了一道內凹的細影,那細影承受不住這目光中深沉的重量,輕輕一顫,卻又強韌地定住。她沒有轉身。

  「少炎。」

  謝淖又低聲喚了她一遍。然後他勉力坐起,翻身下榻,站在了她的身後。這時候他比她高了,月光贈他一道長影,將她的影子牢牢實實地擁入懷中。他將手往回收了收,她的手腕被牽扯著,被他這樣緩緩地、一寸又一寸地拉向自己。她不曾抵禦他的力道,她就這樣緩慢地、一寸又一寸地被他拉著轉過了身。

  令他思念入骨的容貌終於再次映入他眼底。

  而她的臉上早已淚痕滿佈。

  她無聲地哭著。

  「少炎。」

  他低喃,抬手摸上她的臉,替她拭淚。那一顆顆溫熱的淚珠,將他的心燎出一個個深洞,拭到後來,他的手指開始微微發抖。

  然後他放棄了,他將她的臉捧在掌心中,任她的淚水淹透他粗糲的掌紋。

  他道:「我還活著,我沒死。」

  他又道:「令你擔憂,令你委屈,令你傷心,都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是我自以為是,是我做了錯事。」

  「少炎,我無意在你面前強辭解釋。你聰睿過人,我又怎敢在你面前強辭解釋。我為何會做了錯事,你心中必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分辨。但,你既然沒走,便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說出心裡的話,可好。」

  他等了等,沒有等到她的任何回應。

  他遂看向她肩頭的月華,逕自說給她聽:「少炎,我知你有多心愛我,正如你知我有多心愛你一般。你見不得我讓自己受苦,我又何嘗能見得了你讓自己受苦?在京時,你不願我為了大位而謀旁人的命,更不願旁人為了權柄而謀我的命;你一面擔心我要殺人,一面又擔心我殺人不成、反被人害;你聞不得我手上沾的血腥氣,但你又狠不下心棄我而去。你將所有的矛盾與難處,埋進你自己的心中,讓自己掙扎,讓自己難安,卻要讓我看見你貌似平和如常的樣子。這是你待我的溫柔,這更是你疼我的方式。」

  「但我看見你如此疼我,我又怎會不心疼?以孕事將你騙回晉煕郡,是我之錯,我絕不狡辯,但只有如此,我才能放心。不叫你看見我殺人,也不叫你看見我被人殺;你生性剛烈,凡至險之境,有我一人赴便足矣。解你為難之困境,護你平安與周全,不容有萬一之閃失。這,是我疼你的方式。」

  「我心底之所謀與所圖,沒有儘早向你敞述,是我之錯。你曾為平將時,多年所持皆為北進收復大平失地,與沈毓章擁有一樣的欲復前烈之志。雖因我之故,你心甘情願地收了兵甲,力促兩國議和,可一旦晉室翻覆、國中大亂,大平若決計趁此機會出兵北伐,你身為大平之國姓親王,面對自己多年之志,又該作何選擇?若大平朝廷與沈毓章以『盡忠』二字逼你,你又當如何?騙你有孕,將你送回晉煕郡,讓王府上下封鎖往來之國政消息,皆因我不願陷你於兩難之境,欲計於大事抵定之後,再讓你知曉前因後果。而你既不知,便無須對故國懷愧;若有錯,由我一人承擔便是。這,亦是我疼你的方式。」

  「但我太過於自以為是,我也太錯。我以為我疼你,可竟令你傷心委屈至此,是我該死。少炎,我該死。」

  這最後三字如同鞭條一般,將她久久不動的目光重重抽揚。

  他話音未盡,嘴便已被她伸手摀住。

  她雙眸中含著的淚水像是騰騰火焰,彰顯著她極度的憤怒,亦彰顯著她極度的後怕。

  她的手開始發抖,那抖意順著她的手臂蔓延到肩膀,再到胸口、腰腹、雙腿,到最後,她整個人都在顫慄。

  她終於哭出了聲。

  那聲音是久抑之後的爆發。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比擬形容她在他面前的這一番爆發。她所有的憤怒與後怕皆通過這一番爆發而在他面前傾洩而出。

  他沉默著,凝視她。

  漸漸地,他的雙眼中也有了水光。他放開了一直緊握她手腕的左手,也放開了一直捧著她臉龐的右手。他用雙手攬住她的腰,將她牢牢實實地擁入懷中。

  他的聲音沙啞,帶有極為罕見的濕意:

  「少炎,我錯了。」

  那聲音與話語中的罕見濕意令她的目光終於一動。

  她的目光觸上他可見水光的雙眼,頓了一頓。

  那雙眼盛滿了情緒,其間愛意赤裸,其下坦坦蕩蕩。

  她抬手,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將他拉下來,咬住他的嘴唇。她重重地親吻他,像是從來沒有親吻過他一般,像是過了此夜便再難再親吻到他一般。

  她閉著眼,長睫顫動,直到唇間有淡淡血腥味,才喘著氣,放過了他。然後她側過頭,將臉頰輕輕貼上他的。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皮膚,而她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許久,才終於開了口:

  「我豈會不明白。」

  他的心重重一跳。

  他知道。他知道她從頭到尾都明白。

  她自然有過震怒,自然有過決絕,但在所有的震怒與決絕過後,她終究是懂得他的。

  否則,她何必要以雲麟軍在戎、豫二州境內作長防,她何必要將鄭至和一直帶在身邊,她何必在今日允讓他踏入這大營,她又何必在今夜他熟睡之時輕輕吻了他。

  他疼她的方式,她能夠明白體諒。

  她對他的愛意,從未消減過半分。

  她的萬般憤怒及委屈,不是因他的自以為是,不是因他的蓄意欺瞞,而是因他的那一紙死訊。

  他怎能夠置她於事外,而以自己的命去搏他心中之所謀與所圖!倘若他有個萬一,她又該如何過這餘生?

  這些她未說出口的話,他知道。

  而他不止知道這些,他更知道她今日不願見他的緣由。

  他用手掌攏住她的後背,無聲地長喟,道:「少炎,我不痛。」

  她的身體有些僵硬,猶豫稍許,才輕輕地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後緩慢地,將他緊緊地回抱。

  他的吻落在她的烏髮上。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後背的傷口因她的用力擁抱而無聲地裂開,鮮血浸潤敷著重重草藥的厚實繃帶。

  而她的淚水浸潤他肩頭衣衫,「……若看見你的傷,我會想要殺人。」

  他知道。

  但他沒有說。

  他的吻順著她的髮滑下去。他珍重而憐惜地親吻著她,如待瑰寶,渾然不覺自身傷痛。

  她在他懷中道:「抱我。」

  他明明正抱著她,可他一面吻著她,一面回答:「好。」

  ……

  她被他抱著入睡。

  他將她圈在懷裡,聽著她逐漸綿緩的呼吸聲,目光探向自她衣袖間不當心掉落在榻上的一物。少頃,他探出手,無聲地將它取回來,舉臂對向月華。

  清柔的月色下,她當初的親筆墨跡潦草又敷衍,誰能料如今之赤熾情深。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謝淖

  卓少炎

  於今締千秋燕好

  赤繩早繫,白首永偕

  兵馬為禮,謹訂此約


  他垂下手臂,指腹微微摩挲上面的幾字。

  千秋燕好。

  懷中的女人與他隔衣相擁,二人親密而再不可分。他以目光撫摸她的睡容,久久不捨闔眼。

  他所念之千秋,何止無戰之當下,更在與她之燕好。

  而她既以兵馬予他所望之千秋,他必以千秋證他對她之深愛。

  快近天明時,她在他懷裡動了動,抱住他一條胳膊,於半夢半醒之間喃喃喚他:「……炳靖。」

  這二字隨著鄂王之死湮滅,世間本已不該再有人叫。但這二字自她口中出,叫他聽得心都軟了。他親了親她的耳垂,應了聲:「嗯。」

  若她喜歡,這二字便歸她一人所屬。即便這世間不該再有人叫,可只要她喜歡,縱以這二字喚他無數聲,又有何妨。

  ……

  晉京。

  天明時分,崇德殿御案前的燈燭終於熄了。

  譚君看著宗正寺的人奉旨而去,轉頭看向御座上的少年,問道:「陛下要將鄂王的名諱從戚氏宗室玉牒上除去,陛下心中恨鄂王到了這等地步?」

  戚廣銘聞聲抬眼。

  他漠然道:「朕是恨他。殺父之仇,多年之辱,朕恨不得將他曾存於世的所有痕跡都統統抹除。朕有何錯?」

  譚君眉頭微陷。

  戚廣銘又道:「朕知道,老師是為了朕的名聲考慮。他生前並未伏罪,若生後事朕下手太狠,老師怕朕會落下惡名。倘非老師之前因此故而多加攔勸,朕早已將他生前之政罷廢、將他之餘黨處死了。朕為了壓下清臣們口中的議論和手中的筆,已忍了近兩個月,朕還要忍到何時?」

  譚君沉吟,問:「陛下昨日,是不是又見了永安郡防禦使。他同陛下說了些什麼,讓陛下如此難安?」

  「六叔是來見過朕。但朕方才所言,同六叔毫無關係。老師之教誨,朕時時記在心頭,又豈會輕易被人拿捏左右?」

  「陛下如今身居大位,任何決策都須慎重。永安郡防禦使督辦桓、睿二王一案,多次請旨判二人斬刑,又欲戮清鄂王餘黨,這些事情,陛下如今打算作何處置?」

  「該殺的,統統都殺了。」

  少年的聲音仍然漠然,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譚君慎重地確認:「陛下當真想好了?」

  戚廣銘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突然發怒,高聲道:「朕有什麼可怕的?朕如今還有什麼須顧忌的?朕昨夜閱報,大平至今沒有絲毫動靜!鄂王封地與謝淖舊部人馬,都已被收歸了朝廷!奏報亦經老師過目,難道還能有假不成?!至於那些清臣的嘴和筆……老師經鄂王一事,如今在朝中聲隆望高,文臣們有誰不敬老師之錚錚風骨?朕做什麼,只消老師不開口,其他人誰敢上諫,誰敢責朕?!」

  譚君目光鑠鑠地看著他。

  這道目光令少年生畏,漸漸收斂了怒氣。少頃,他的語氣中添入一絲示弱,又添入一絲求助,他以少年單純的眼神望向譚君,放平了聲音道:「老師……老師如今是朕唯一能相信的人了。朕就只這一個心願,望老師能助朕、成全朕。往後,朕一定事事都聽老師的話。」

  譚君收回目光,對著御座行了個一絲不苟的臣禮。

  他未同意,卻亦未再進諫,似以此姿態默許了少年想要做的事。禮罷,他徐徐離殿而去。

  ……

  刑獄深牢。

  獄卒看清來人,忙上前接迎,俯身行禮道:「譚大人今日來,怎未提前差人來通知。」

  譚君未答,徑直走向牢獄深處。

  獄卒循著他的去向,頗有眼力地小跑過去,提前將牢房鐵門打開,然後知趣地退得遠了些。

  關於牢房的人聞聲而抬頭,然後露出淺淡的笑意。

  譚君步入牢房,在無旁人可見的角度下,躬身長揖道:「文總管。」

  文乙起身,還禮,昏暗的光線將他的兩鬢襯得雪白。在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彷彿老去了許多。

  「謝將軍,如今一切安好?」

  文乙低聲地詢問。

  譚君點了點頭,「前日接書,謝將軍一切安好,無恙。總管可放心。」

  文乙欣慰一笑。

  譚君喟息,「總管與周將軍,這些日子以來受苦了。」

  文乙則搖頭,「我等吃的這點苦,同你當初相比,又算得上什麼。」

  譚君回之以淡然微笑,從懷裡摸出一小壺酒,掃榻而坐,遞向文乙,「總管且莫嫌棄,待將來大事抵定,晚輩必再以好酒奉上。」

  然後他正了正色,道:「陛下今欲殺桓、睿二王,更欲戮清鄂王餘黨,罷廢鄂王之政。晚輩來之前,已修書發往南邊,以告謝將軍。」

  文乙道:「大變在即,一切由將軍與大人定奪便是。為避嫌,今日之後,大人不必再來看我了。」

  然後,他看向手中酒壺,又笑了笑,嘆道:「想當年鄭公,亦好這一口。」

  譚君沉凝片刻,復開口道:「當年,文總管、先師鄭公及謝淳大人,三人職分所差雖大,卻能懷相同之志向,因惺惺相惜而結君子之交,著實令晚輩敬佩。若先師與謝大人地下有知,見今日之事,當可瞑目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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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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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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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3: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頭一回見到謝淳。

  是年正旦朝會,裕王入京詣闕。這位已封王闢府滿兩年、在邊境小建軍功的皇三子獲得皇帝嘉賞,當被問及想要什麼賞賜時,他向父君求賜幾位年輕才俊,以補裕王府謨臣之缺。

  朝宴之上,皇帝伸臂,遙遙點向一人,問道:「此人如何?」

  裕王看了一眼,誠懇道:「此人自然好,兒臣只怕父皇捨不得。」

  面對甫建軍功、頗知進退的三兒子,皇帝沒有什麼捨不得的。他讓近侍去將人請到御前,賜酒,問說:「謝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願去始安郡,助朕這愛子一臂之力?」

  隔著重重身影,文乙看見那位名叫謝淳的年輕男人俯身叩首,然後聽見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賞識,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謹奉詔。」

  裕王起身,進至御前,親自將謝淳扶起。

  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進士中最得皇帝賞識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御前,修起居注,才名聞傳於國中遠郡。裕王此番入京在御前求賜謨臣,心裡念的又何嘗不是謝淳這二字。

  文臣的身上總有一股氣。

  那氣與武將的勇烈殺伐之氣不同。它無形,不迫人;但它堅韌,不可摧。它撐托著輔佐明主、廣濟天下、治和宇內的雄圖與壯志。

  便是這樣的一股氣,令文乙下意識地收回了目光。

  在它面前,他是何其微末。

  在它面前,他的自卑,無所遁形。

  ……

  臨行前,文乙奉裕王命至謝淳府上,持百金以贈之,以表裕王的一片心意。

  其時謝淳正在見客,不多時,謝淳的家僕出來,收下百金,拜謝過裕王美意,又奉禮給文乙,以作回禮,再告文乙,因謝淳無法親自相送,望文乙不要見外,可留作少歇,亦可直接離府。

  謝府中人與謝淳一樣,言語之間不卑不亢,似也蘊著那一股文臣之氣。

  這股氣令文乙邁不出離開的步伐。他躊躇了一下,有禮地詢問,他是否可以親自去同謝淳拜別,而後再走。

  因考慮到他是裕王身邊的近侍,家僕遂為他引路,帶他去見謝淳。行進間,文乙又斟酌問道,不知謝大人眼下正見何客。家僕答說,是龍章閣直學士、翰林待詔鄭至和大人。

  文乙聽後,沉默無言。

  似謝淳之輩,所交自當是名儒如鄭平誥。

  謝、鄭二人交談之處,屋門未闔,敞敞蕩蕩。這一點與裕王府大為不同,又令文乙心下慨嘆。

  家僕入內通稟,留文乙在門外稍候。屋中二人所談之言隱隱約約地傳至他耳中:

  「……今上諸皇子中,裕王實屬翹楚,是可佐之主。大晉百年,邊戰頻發,兵辱民苦,長此以往,社稷難保。為人臣者,當以明理諫人主,輔之奉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幸。今弟將赴始安郡,願能盡心佐助裕王,來日或可成就大業……」

  「鄭兄所言,亦是謝某所念。」

  二人的話語斷在此處。

  很快地,謝淳經稟,步出門外,出現在文乙的面前。

  他頭一回正眼望向文乙,那道目光平和卻疏離,正符合像他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給予一個閹宦的最大善意。

  文乙很有分寸地退後一步,對他長揖而謝,敬了聲:「謝大人。」

  ……

  元烈三十一年深秋,寒風肅殺。

  南邊的軍報傳抵裕王府,逢裕王出獵未歸,便隨舊例直接送到謝淳處。至晚間,文乙去謝淳處,欲取他每日寫給裕王的文札,卻見他薄衫立於院中,臉色一如夜色。

  這是謝淳入裕王府的第四年。

  這四年中,南境大小戰事逾三十場,那數不盡的黃沙、赤血、白骨,鑄成了裕王拜表請旨建督視軍馬府的膽量與野心。

  聽見文乙來了,謝淳轉身,進屋,取出文札,交至文乙手中。做這些事情時,他沒說一字,彷彿每一個舉動都如常,可文乙卻十分清晰地感受出,他的每一個舉動中都壓著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

  文乙收好文札,遲疑了一下,道:「謝大人,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謝淳唸著這幾字,出了會兒神,然後他點了點頭,道:「天寒需添衣。誰能為南境之兵卒添衣?無事可早歇。誰能囑南境之民眾早歇?」

  文乙回答不了,縱使能回答,他也沒有資格來答。

  謝淳昂首,望向月輪,「文乙,你可知道今夜又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見這月光了麼?」

  這不該是一個問題。這應該只是一句喟嘆。

  但文乙卻開口,一字一句地慎重答說:「二千零四十一人。」

  謝淳愣了一下,轉望向他。

  文乙繼續道:「今歲至今,共有一萬八千九百四十七人。去歲,共有三萬六千四百零三人。前歲,共有兩萬九千五百二十人……」

  謝淳聽得入神,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的沉默如同一堵逐漸侵近的牆,迫使文乙不自禁地向後退去,同時低下頭,「……是小臣僭言了。」

  「不。」謝淳出聲,皺了皺眉。可這一個「不」字之後,他竟又無言。

  文乙遂道:「是小臣僭言了。小臣是閹人,不該論國事,不該數亡卒。小臣又哪裡有資格,敢在人臣面前,替蒼生懷悲呢?」

  謝淳注視著將頭垂得極低的文乙。

  他沒有為自己的無言而做解釋,他也沒有讓文乙不要妄自菲薄。

  他只是走近文乙,緩緩道:「……文乙,你受過什麼苦?」

  這句話如同無形的力量,將文乙的頭向上托起一些。他如實回答:「小臣七歲時,父兄皆因兵亂而亡。母親被逼改嫁,小臣被轉賣幾道,最後到了宮中的外三監。」

  他的平鋪直敘掩埋了所有受過的苦。正如人死不可復生,那些苦也不必再提,因為無用。

  謝淳聽了,點了點頭。

  他的動作又令文乙的頭抬高了些,他二人終於可以正視對方的雙眼。

  二人的目光都極坦徹,一切的話語都可被這樣的目光所替代,更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念能夠藏匿於這樣的目光下。

  月輪輕移,沒入雲梢,夜色又深幾許。

  文乙摸出袖中的文札,謹慎開口:「謝大人,是打算再次勸諫裕王?」

  「不。」

  謝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此前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眼下清清楚楚地訴出口:「裕王欲建督視軍馬府,我便助他建府。裕王欲以軍功搏聖眷,我便助他出兵。因這世間總有些事,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只有兵馬在手,方可一謀其事。」

  ……

  初冬時,聖旨下至始安郡,准允裕王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全面節制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

  謝淳作為裕王最倚信的謨臣,親自數度往返齊康郡與始安郡,領裕王府眾臣督辦建府一事。

  正是在齊康郡,謝淳認識了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紀園。

  謝、紀二人之事,很快便傳回了始安郡。

  冬至時,謝淳帶著紀園,一同從齊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

  在裕王府門口,文乙看見了從馬車上被謝淳抱下來的紀園,亦看見了她無時無刻不投向謝淳的、溫柔而飽含愛意的目光。

  是夜,謝淳至裕王處稟事,告退出來後,碰上在外值夜的文乙。他對文乙笑了一笑,那笑,是文乙久已未見的笑意。

  文乙心中亦為他而感到高興,可亦隱隱有些顧慮,「大人心中之志及所謀之事,會讓紀姑娘知曉麼?」

  謝淳聞言,笑意減淡。

  良久,他微微搖首,算作一個確定的答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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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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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3: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有雪輕飛。

  裕王府家宴既散,文乙陪著裕王走出屋外,在院中小踱。不遠處,離席未久的謝淳牽著紀園的手,步行送她回居處。

  地上結有薄薄雪冰,謝淳怕紀園滑跌,遂用手攏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中帶了一把。紀園卻笑著將他推開,說了兩句什麼話,然後揚起下巴盯住謝淳。謝淳沒回答,卻抿了抿嘴唇,終是無聲而笑。紀園滿臉雀躍,又主動貼近他,雙手攀住他的脖頸,飛快地在他的臉側啄了一口。

  清清月華映雪,亦映出二人深濃的愛意。

  裕王止住腳步,負手站定在原地,遠望著他二人的一舉一動。他的眼神很平靜,雪花落上他的眉睫,他沒有眨眼。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於視野,他才收回目光。

  然後裕王緩緩地轉過身。

  近前,他的側妃朱氏抱著他的長女戚炳瑜,正立於垂廊下等著他。

  見他終於回首,朱氏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合她一貫端莊得體的名門舉止。女兒在她懷中咬著手指,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父親,神態很是惹人憐愛。

  文乙站在裕王身後,低聲提醒:「王爺此前答允過朱夫人,今夜家宴過後去陪郡主。」

  裕王微微頷首。他走上前,隔著約莫兩步的距離,對朱氏道:「稍後,我會過去。」

  這兩步的距離,似乎已被二人習慣多時。這兩步的距離,象徵著不親不疏的敬意,象徵著各取所需的契約,更象徵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氏輕聲應了,領著女兒先行離去。

  裕王目送她們走遠,收回目光。他的眉峰動了動,上面沾了多時的雪花,終於被悠悠震落。

  他抬腳,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

  空空蕩蕩的宴席間,他的目光鎖定了一處。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處,然後俯身,從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

  花被他捏在指間,裕王沉默地看著這花。良久,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這朵花,然後再次俯身,重新將這朵被遺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

  他的姿態異常平靜。

  在離去前,文乙不留痕跡地瞥向那朵簪花,以作再一次的確認——

  它的主人,正是紀園。

  ……

  翌日晨時,文乙至朱氏處,侍候裕王早起。

  待用罷早膳,朱氏攜女兒親送裕王出屋,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禮,二人遂又說了幾句話,然後相互作別。

  止水五載,毫無波瀾。

  這一年,距離裕王封王闢府已過六年。裕王先後冊納一正二側妃,皆是朝中重臣、將門之女,而這三位女人,也在短短數年之中為他誕下了一女二子。

  文乙從未見過裕王偏寵。

  而嫁到裕王府中的這幾位女人,在面對裕王始終如一的平靜姿態時,也不敢有任何明目張膽的爭寵舉動。

  他能久持這份平靜,是因他從未動過情。

  他未曾以心示女人,又有哪個女人膽敢妄求得到他的心。

  而他的那一份平靜之下,更是不可輕窺的深不可測。

  裕王從一介非長非嫡的普通皇子,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聖眷的藩王,其謀略、其心計、其手段,誰敢輕而視之?

  在裕王之前,皇帝何曾准允過任何一個皇子屢屢結納朝廷重臣為姻親,皇帝又何曾准允過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謨臣?而裕王之得聖心及聖眷,在皇帝准允建督視軍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時,已至盛極。

  ……

  元烈三十二年,齊康郡的督視軍馬府初成。

  謝淳作為裕王心腹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制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

  因居此位,軍中事雜,謝淳回始安郡的間隔越來越長,與裕王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多以書表相通,匯報公務。

  裕王對此似乎毫無不滿。

  他對謝淳之器重,對謝淳之信任,對謝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謝淳是他父皇的賜愛,是他難覓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夠放心倚賴的得力臣下。

  其後的一年中,晉、平兩國又有數場戰事。謝淳在後方掌調軍需物資,未有一絲謬誤。晉軍每一場勝役之後,皆少不了他及屬下的汗水與辛勞。

  裕王特下王諭,嘉謝淳之功。王諭及賞賜發至齊康郡,謝淳並沒有立刻動身返回始安郡,而是僅以一封回表敬謝裕王恩典。

  表至裕王府,裕王閱罷,看了一眼窗外春陽。那春陽之下,他曾親手栽種的一棵青柏已長得枝繁葉茂,針葉鬱鬱,蔭冠蔥蔥。

  他合下謝淳回表,沒說什麼。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時,謝淳已有八個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面見裕王。

  面對謝淳在督視軍馬府中的卓越表現,裕王未曾責問過他一回,每每提筆回謝淳奏表時,信尾總會叮囑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顧好身子。

  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眾人無不心嚮往之。

  不久後,裕王的一位親將在奏表中提到,謝淳已與齊康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定下婚許之約,計於來年完婚。

  一側,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筆回函。他稍稍抬頭,看見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壓在桌案上,而裕王則一動不動地沉默著。

  文乙不能確定他究竟在想什麼。

  或許是兩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許是謝淳與紀園之情深,或許是那一朵被紀園遺落在宴席間的簪花。

  又或許,是他自己從未動過的一顆心。

  半晌,裕王輕動嘴角,伸手取過筆,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筆一劃地給謝淳寫了封信,以作祝賀。

  這是頭一回,在謝淳奏表未到之時,他主動提筆去信。

  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謝大人與紀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樁,想來王爺心中必定也為謝大人高興。」

  「是。」

  裕王答說。

  文乙小心打量,但見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顆心。

  ……

  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

  蟬鳴直近傍晚才漸消停。文乙托著一碗冰鎮烏梅湯,步入書房,進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見地擺著酒盅,極少飲酒的人竟無事而飲酒。

  文乙愣住。

  飲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將手中之物放下。

  文乙回過神,將烏梅湯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為王爺準備解酒湯,王爺請稍候。」

  說罷,他便退走。

  裕王的聲音自後傳來:「謝淳,背叛了本王。」

  文乙一凜。

  他匆忙轉身,「王爺醉了,何以胡言。」

  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沒反駁,更沒重複方才的話。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為何要背叛本王?」

  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頭頂,文乙極力維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勢與神態,搖了搖頭。他欺騙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謝淳是為何要背叛裕王。

  謝淳欲兵諫以止戰,苦心籌謀近三年,誰料未發而先敗。

  他不敢與裕王對視,他只想盡快離開此處,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速速發信報於齊康郡,叫謝淳知悉此變。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才出聲:「王爺必定是誤會了謝大人……」

  裕王卻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憫,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點了點頭,可文乙卻不知他點頭是何意。他說道:「晉軍在高涼郡大敗,謝淳以身殉國。漕司在高涼郡的眷屬,府中已派人去接了。」

  文乙耳中一陣轟鳴。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面前告退離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循徑一路走至謝淳居處的外院,直到他的雙膝磕碰到冷硬的磚石,這驚來的痛感才讓他從恍惚之中抽離而出,重新尋回神智。

  跪在地上的文乙渾身發抖。

  月輪斜出樹梢,正掛在他的頭頂,憐視著這般卑而微末的文乙。

  他想要悲憤地大吼,想要傷心地痛泣,但他一聲都發不出,也一聲都不敢發。

  這時的他,才後知後覺地醒悟。

  今歲在高涼郡設置隨軍漕司,是裕王之意。此舉名為讓謝淳獨掌轉運專權,實則是將他及文臣僚屬從高涼郡的督視軍馬府中剝離出來。

  謝淳之死,是裕王所賜。

  而裕王此謀,不知已有多久。

  當初收悉親將略有提及謝淳定親的那封奏表時,文乙只專注於細察裕王對紀園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竟未察覺裕王知悉謝淳這等大事,竟是通由旁人之筆,而那旁人,是手握兵權的人。

  是那時?還是更早?

  或許早在當初謝淳僅以回表謝恩之時,裕王便已對他起了疑心?其後一年半的時間,經由誰人,經由何事,叫裕王一次又一次地驗證了心中所疑?

  而裕王之城府,何其深沉,為何今夜會借酒對他訴出此事?

  是試探?是敲打?是警誡?

  文乙按在地上的十指因過於用力而磨出了血。

  他舉頭看向高高在上的月亮,流下了眼淚。

  他何其微末,顧不了蒼生。

  他又何其無能,竟救不了一友。

  ……

  建初十五年深秋,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寶文閣內,戚炳靖手持軍報,往事如風,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一年,距離謝淳以身殉國,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十九歲的少年從西境軍前歸來,粗糲的掌中沾著兄長的鮮血,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酷肖故人。

  文乙垂下眼,掩去目中水紋。

  少年開口,一字一句地問說:「我的生父,是為何而戰死的?」

  ……

  永仁元年末,昌慶宮外風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試圖勸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倉促之間,她連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文乙捧著衣物緊跟出來,替她罩上,然後默聲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評價一般,你仍然要為了她,去與成王做這樣一筆交易?!連正旦朝會都不顧,立刻就要南回晉煕郡?!四弟,你糊塗了!」

  戚炳靖聞聲回首,於風雪之中對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對著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撲面而來的寒風驟雪模糊了容色。

  透過層層雪霧,文乙聽見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漫天雪片很快便將戚炳靖大步離去的身影遮蓋得嚴嚴實實,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這風雪之中的話音,足夠堅定,足夠無畏。

  文乙久立,定定地望著那道已消失的身影。

  男人話中的決意,震得他耳中轟鳴。

  他想,他懂得這份決意。

  這份決意,絕不止是為了心中之明光、多年之所愛。

  更是為了二十二年前,同樣欲以兵諫而謀敗、素未謀面的父親。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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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31 00:03: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天徹底亮了。

  這徹底亮了的天,是永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的天。

  這天自古而開,數千年一無所變,可卻在這一日悄無聲息地變了。它變得嶄新,嶄新得再也不似從前的任何一日。它變得清透,清透得讓被它覆著的塵世了無塵跡。

  陽光從這樣的天上灑下來。

  輕巧地漏入兵帳中。

  柔和地貼上卓少炎的臉。

  她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下,沒過多久,就徹底醒了。徹底醒了的她將雙眼打開,看見眼前之人,正是她夢中之人。

  夢中,冷冽的狂風暴雪將她重重擊倒,她半身浴血地跪入泥濘的沼潭。夢中,這個男人身挾萬軍不敵的強硬與決意,救她於死境,饋她以新生。夢中,他低聲喚她的名,以深情,以真心。夢中,她親筆寫了一封婚書,交至他的手中。

  陽光將男人漆黑的眼眸遮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

  卓少炎枕在他堅厚而暖熱的懷抱中,憶過那一場夢境,然後彎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笑顏,光芒四射,遠勝陽光。

  謝淖垂了垂眼睫,也跟著笑了。

  他將她往自己懷中攬了一把,喚道:「少炎。」

  她的呼吸輕輕擦過他的喉結:「嗯。」

  那呼吸如羽,引得他的喉結隨之滾動,連同按在她背後的手掌都變得更熱了。

  天明明已經大亮,可誰也沒有推開對方起身,二人就這樣安靜地相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終於,仍是謝淖先開了口:「今晨無事?」

  須知從前,卓少炎只要人在軍中,必定日日早起練兵,從無例外。她治軍素嚴,以身作則之下,麾下無有敢犯令者。

  而他亦如是。

  可今日,二人眼中似乎只餘彼此,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二人分神、分時。

  「如今之雲麟軍,有江豫燃做主帥。」她剛睡醒的聲音還透著啞色。

  言下之意,是她決定不去晨練了。

  他遂放柔了掌勁,輕輕撫了撫她的背。

  她選擇留在帳中陪他,待在他的懷抱中,又是在以她的方式疼他了。

  可下一刻,卓少炎卻抬手掐住他的腰,推著他翻向床榻的另一側,將他毫無防備的吃痛神情收入眼中。然後她以雙掌撐在他身體兩側,居高臨下地壓低目光,冷冷問說:「痛麼?」

  那目光凜冽,如同近在咫尺的鋒刃。

  謝淖看著她的雙眼,將本已滾至嘴邊的「不痛」二字吞了回去。

  他沒說話,以沉默應對。然後極緩慢地,他一絲一絲地卸去強撐著身體的力氣,放鬆躺平。最後,他在她的注視下,現出一丁點笑意。

  這一丁點笑意,像是在主動坦白,承認他身上的傷,實在是痛極而難忍。

  他終於向她打開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絲毫隱藏和遮蓋的自己。在她面前,他不懼示弱,他也願意示弱。縱使他的痛會讓她憂心,他也不再自作主張地瞞她不說。他奉上他能夠給予的全部坦誠,讓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

  緊接著,卓少炎低下頭,將謝淖的這一丁點笑意咬入唇間。

  她的手緊緊地按在他的身側,長髮輕撩他的脖頸。過了會兒,她抬起頭喘息,盯住他,「你謝淖,是我卓少炎的男人。」

  這宣告簡短而有力。叫他的沉默只有更加沉默。

  她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從此往後,除我之外,這世間任是何人何事,都不能再傷你半分。你——也不准再被旁人旁事傷半分。」

  謝淖同她對視。她的瞳底躍動著琥珀色的光輝。

  少頃,他鄭重地答應:「好。」

  話音落下,如重鼎不移。

  她便重新低下頭,湊在他頸窩處,溫柔地親了親他裸露在外的、毫無防禦的頸部動脈。

  ……

  鄭至和掐算著時辰,拎著醫箱入帳來為謝淖請脈。

  但他算對了時辰,卻沒算到眼前這一幕。

  謝淖的上半身衣衫被剝得乾乾淨淨,傷口盡呈於人前。他坐在矮榻邊上,一動不動地,老老實實地讓身邊的女人察看他身上的傷。

  聽見鄭至和入內,謝淖抬起目光。

  鄭至和被那道生冷的目光盯得心頭直發虛,立刻垂首抱袖,行禮道:「謝將軍。」然後他悄悄瞥向一旁的卓少炎。

  頭一日在中軍帳中的情景,鄭至和仍然記憶猶新。他萬萬沒想到,不過是一夜的功夫,這二人的關係竟然能夠修復至此,堪稱神速。

  他心下一邊對謝淖的本事暗暗歎服,一邊又發起了新愁。

  當著謝淖的面,他該如何稱呼卓少炎才妥當?是該稱將軍夫人,還是該稱英王殿下?

  因考慮到眼下自己身處何地,又因考慮到眼下誰人手中兵馬更盛,鄭至和心中稍作權衡,很快便做出了決定。

  「英王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說道。

  卓少炎的眉頭輕輕蹙著,口中吩咐:「呈藥來。」

  「誒。」鄭至和應承著,當即明白她這是要親自為謝淖的傷口換藥,便連忙將備好的東西奉至卓少炎跟前,自己則躬身站在一旁幫忙。

  久經軍旅之人,處理外創自不陌生。卓少炎不多話,動作嫻熟,神思全被身前男人的一呼一吸所牽動。

  鄭至和在邊上陪候,看著看著,就有些呆了。

  這二人,一個深沉狠辣,一個殺名震世,誰能想到竟有這般的模樣。

  男人那從不肯因苦痛而皺一分的眉頭,今日罕見地皺起來了。他慣會忍耐的本事消失無蹤,相反地,每痛一下,他都會發出短促的一聲「嘶」,還會伸手捏一捏女人的胳膊,示意她下手再輕一些。

  總而言之,他更像個有血有肉有人疼的平凡男人了。

  女人則溫柔又耐心,每上一處藥,就要停下來瞧一瞧男人的表情,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她偶爾也會低下頭,湊近他的額頭,安撫似的輕輕親一親他。這樣的舉動,會令他緊皺的眉頭緩緩舒開,取而代之以無奈低笑。

  總而言之,她同鄭至和所認識的那個英王判若兩人。

  鄭至和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可沒人叫他走,他絕不敢走。他不僅不敢走,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打擾了這二人。

  鄭至和又不禁有些羨慕。

  他想到了自家的夫人。

  他鄭至和的夫人盧氏,是個與他門當戶對的普通女人。盧氏什麼都好,就是脾氣烈了些。她每回同鄭至和生氣,沒個三五天絕不肯和好,有幾次甚至氣到跑回了娘家,還有幾次在府中絕食不進,每一回都讓鄭至和頭疼萬分,束手無策。而他鄭至和,做了盧氏十五年的丈夫,兩人連最小的兒子都已滿十週歲了,可他卻至今都不知該怎麼哄生氣中的妻子。

  他回憶著盧氏生氣的模樣,又覺得這回出京大約是分開時間過長,怎麼如今連盧氏生著氣的模樣,也十分叫他想念。

  鄭至和的這一番出神是被帳外士兵的奏報聲終止的。

  顧易接大平京中書,派人來請卓少炎。

  卓少炎離去前,將手中上藥的活計交給了鄭至和。後者順手接過,不假思索地就繼續為謝淖處理背上的傷口。

  「鄭至和。你在想什麼?」

  「想夫人。」

  鄭至和老實地回答。

  謝淖無聲一笑。

  許是今日的謝淖格外隨和,鄭至和大著膽子討教道:「英王殿下之前發了那般大的怒,將軍是如何將她哄好的?」

  謝淖看他一眼,「你覺得她,是能叫人哄的性子?」

  鄭至和一愣,覺得有理,便搖了搖頭。

  依那個女人的性子,但凡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放手;若決計放手,便不會再留任何退路及餘地,更不可能再回首。

  她的愛意,一如她的為人,磊落而坦蕩。

  她既選擇勒兵在此等著謝淖歸來,便不曾做過要讓他為難、讓自己為難的打算。

  想到這裡,鄭至和不禁生出感慨:「英王殿下待將軍之心,世所罕見。幸好殿下一直等著將軍,否則當初她若真的離府歸國,另嫁他人,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謝淖少見的隨和神情,被這「另嫁」二字瞬間抹盡。

  鄭至和遲遲不察,兀自繼續道:「下官這些時日來被英王殿下帶在身邊,可算見識了殿下在大平國中、軍中的人望與聲威。像殿下這樣的女子,大平朝廷內外傾慕她的男兒何止萬千。她身在親王之位,若是當真想要傚法男子一般,請大平皇帝降旨,允她同時納幾個男人入府,恐怕也不是什麼做不得的事……」

  這話被終結於謝淖的冷冷斥誡:

  「擱下藥。滾出去。」

  ……

  中軍大帳內,卓少炎閱罷顧易遞上的邸報與書函,稍作沉吟。

  顧易一早就聽聞了她昨夜去謝淖帳內未歸,心知不必多問,只是指了指來自沈毓章的書函,問說:「殿下調雲麟軍卻不北進,在此久耗錢糧,朝中有文武質疑也不為怪,只是對著沈將軍,殿下應當如實相告眼下之境況及所做之決定。」

  「顧兄說的是。」她收起沈毓章手書,「我此番行徑,的確欠朝廷一個解釋,亦的確是為難毓章兄了。」

  顧易又說:「謝將軍既已安然歸來,接下去打算如何?」

  「且等他傷好再說。」

  「傷好後,將軍又打算如何?」

  卓少炎沒答,側首顧他,目光銳利。

  顧易會意。

  他思忖半晌,道:「登極一路,絕非坦途。」

  「確非坦途。」

  卓少炎輕一點頭,道:「但他之志,在乎千秋。而彼大位,捨他其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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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入夜後,卓少炎又回到了謝淖帳中。她進來時,他正在案前持燈,神思不苟,筆走如飛。

  他深沉專注的模樣,極為英俊,叫她挪不開眼。

  卓少炎安靜地將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垂首,伸腳踢了踢地上擺著的烏木馬札,鬧出一點聲響。

  謝淖聞聲抬頭。

  他看見是她,雙眼中的漆黑便化開了些,盛進了微暖的燭光。他擱下手中的筆,退離開桌案,坐直了,將所有的注意力都給了她:「少炎。」

  他是微笑著的,那微笑引得她也一同微微笑了。

  卓少炎步上前,走近他,將自己置入他同桌案之間的空隙中。她神態隨意地半倚在案上,順手翻了翻攤在上面的薄箋,不費多久便收回了目光。

  追隨他謝淖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翹楚,足夠可靠,足夠令人放心。他領人馬到戎州才不過兩日一夜的功夫,就有這麼多從晉京到晉煕郡、又轉遞來此地給他的書函。

  如今諸事,他皆不瞞她。他抱懷何願,他所持何計,他全都叫她看個一清二楚,無絲毫隱瞞。

  將諸事看了個一清二楚的卓少炎對上他注視著她的視線,開口說道:「少殺些。」

  這簡單三個字,訴出了她對他所有的懂得與理解、妥協與付出。

  而他在聽後,伸手握住她的手,回應道:「不殺了。」

  他是說到即做到的性子。這般乾脆俐落的三個字,又何嘗不是他因愛著她而做出的退讓、改變與承諾。

  卓少炎抿唇一笑。

  緊接著她就反握住他的手掌,輕輕一拽,按在自己的後腰上。而她也離開了桌案,傾身靠近他——

  她的身上有一股剛沐浴後的潔淨清香,柔軟而強勢地混入他的呼吸之中,讓他口舌略微發乾。

  咫尺之間,她的唇息貼上他的耳根:「我丟了一樣東西。」

  「何物?」

  他簡直是明知故問。夜裡從她袖中掉落在床榻上的那封婚書,被他拾起,藏在了她再也輕易取不走的地方。

  被他這般問著,她壓著聲音笑了,沒回答,只是抬手摸進了他的衣內。

  她的手從來沒有像今夜這般靈活、溫暖、勾人。她巧妙地避開他的傷處,隔著薄薄的裡衣輕輕地上下撩動著他的每一根敏感神經。

  他逐漸喘息加重。

  她聽見後,更得寸進尺地含住他的耳垂:「不在你身上?藏去了何處?」

  他不答。

  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度,一時又笑了。她將手自他衣內抽出,對上他黑如濃墨的一雙眼,輕聲呢喃:「念在你身上有傷,且先饒過你這一回。」

  這每一個舉動皆是明目張膽的誘惑,他實在難以招架,只覺渾身的熱意讓傷口又癢又痛。

  然而就在這樣的折磨中,他發現自己錯了。

  她這不是單純的誘惑,更是蓄意的懲戒——為著他讓自己如此重傷,為著他讓她之前如此傷心。

  因她說:「想幹你。」

  因她又說:「可你有傷在身,我只得委屈自己了。」

  然後,她便「委屈」地解開了自己的衣衫,捏住他略顯僵硬的兩根手指,向自己身下引去。

  ……

  謝淖的意識歸回於她緊繃著的痙攣與如泣一般的哼吟。

  遲回意識的他,早已忍得雙眼血紅。

  她水濕淋淋,他渾身衣衫亦因極力忍耐而出的層層熱汗浸得裡外都濕透了。他的指根被她緊緊掐著,感受著她體內的陣陣餘潮,他聲音沙啞:「……少炎。」

  她很輕很慢地睜開眼。

  頂著眼中的濕霧,她放開了他,任他抽出雙指。她眼波媚懶,唇瓣嫣紅,說出的話讓他頭皮炸得發麻:

  「舔乾淨。」

  他像是被下了蠱,赤紅著雙眼,將被水絲纏繞的兩根手指緩緩地放入自己口中,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水絲吮得乾乾淨淨。

  她像是他的王,從當年,到今夜,統治著他所有心底深處的愛意,支配著他所有熾烈赤裸的慾望。

  他屈起右膝,矮下身,低下頭,兩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腿根,幾近於虔誠而忠懇地吻上那一片潮海。

  她昂起纖長的脖頸。

  按住他雙肩的手在禁不住地顫抖,這歡愉太盛,逼得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

  後來去到榻上。

  卓少炎趴在謝淖肩頭,輕淺地喘息。她光滑的脊背被他一下接一下地撫摸著,她舒服得眯起了眼。

  「盡興了?」他問道,聲音仍然啞著。

  她輕輕地笑,探出手臂摟他,「……我若說沒有,你要如何?」

  謝淖也跟著笑了,「那只得待我傷好。」

  他身上的汗還未消,額髮微濕。她聽了,無聲地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喃喃道:「你有時,是真傻。」

  這個男人,不論在旁人眼中有多麼重的心機、有多麼深的城府,在她跟前也只剩下了想要對她好的一心一意。

  而他沉默須臾,竟還能問出更加傻的話來:「少炎。做我的妻,你可會覺得委屈?」

  她微微怔住。

  他又道:「你是大平的親王,這是你拼盡一腔忠心與血汗而鑄就的榮耀。天下傾慕你的男子何止萬千,你本可以擁有更加自在的人生,但嫁給我,你便要放棄那些自在。」

  因他即將要去的地方,至高,至深。在那裡,他將擁有無上的地位與權力,同時也將被套上繁重的責任與枷鎖。那裡不會有真正的自在,那裡更難有回頭的選擇。她曾是沙場上御風而行的利劍、快意奔馳的駿馬,但凜凜劍光將會被收入寶鞘,風發意氣將會被歸攏入懷,她一旦與他比肩,便要肩負起同他一樣的責任與枷鎖。

  這份責任與枷鎖,為蒼生,為天下,亦為千秋。

  卓少炎靜思片刻。

  然後,她抬手輕輕撫上他身上的傷,回答道:「從前不曾,眼下不覺,將來不會。」

  ……

  晉京。

  宮牆至高,宮苑至深。

  崇德殿中,戚廣銘正俯身在一幅碩大的畫紙上揮毫潑墨,心不在焉地聽著身旁站著的譚君前來奏事。

  少頃,他擱下筆,歇了歇,打斷道:「老師說了這麼多,累了罷?」

  譚君遂閉上了嘴。

  戚廣銘瞟譚君一眼,笑了。

  他確實該笑。

  這些時日來,凡在鄂王生前與其交往過的人,無一不被貶、黜、下獄。在鄂王死後,尚未到任的兵部尚書陳無宇是第一個被罷貶的重臣,緊跟著,戶部尚書莫士培、刑部尚書詹丹也先後遭貶。戚廣銘的每一道詔令所下,朝中上下都恭奉聖意,連一個逆顏上諫的台臣都沒有。

  這全要歸功於譚君的「體知聖心」。

  如今,國中受鄂王一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吏多達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在收到譚君奉上的「謝淖」兵權已被收繳、晉煕郡的鄂王府已被朝廷派去的官員接管的奏報後,戚廣銘終於滿意地叫了收案。

  看著不苟言笑的譚君,戚廣銘道:「老師今日奏請處置獄中鄂王一黨,正合朕心。只是在此之前,絕不可漏了一人。否則,我晉室必有後患。」

  譚君面無表情道:「請陛下明示。」

  戚廣銘遞給他一張薄箋,箋上寫著一個名字。

  譚君接過看了,當即皺起了眉。

  可很快地,他便鬆開了眉頭,未對這個名字發表任何看法,只是道:「陛下這些日子以來,同永倉郡防禦使走得太近了。」

  戚廣銘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朕已不是小孩子了,老師的深意,朕明白。」

  ……

  長寧大長公主府。

  來送報的小廝低頭退出屋外。

  屋內,案上才動了一口的羹湯被戚炳瑜擺手叫人撤下。她靠上椅背,蹙起眉,按了按額角。

  多年來一直近侍她的婢女無聲嘆了口氣,輕聲道:「殿下。要不要入宮,在陛下跟前為周將軍求求情?」

  方才送來的報中所稱,皇帝欲肅清鄂王餘黨,下獄眾人中,周懌罪名最重,是頭一個被判了棄市重刑的。

  戚炳瑜閉著眼,半晌沒吭氣。

  少頃,她道:「他的手上,沾著本宮父皇的血。本宮是有多輕賤自己——才會要去為他求情?!」

  婢女默然,雖被她此言懾住,卻亦看清了她眼角落下的兩滴淚。

  在這時,又有人來報,稱永倉郡防禦使來府求見。

  不多久,戚炳永被人引入。他先是行禮請過安,然後打量了一番戚炳瑜的臉色,才道:「還望皇姊,切莫多傷懷。」

  戚炳瑜不言。

  戚炳永又道:「弟弟今日前來,是為傳聖意。」

  戚炳瑜抬眼,冷冷道:「聖意?是還要本宮再助你們抓人?還是要本宮再助你們殺人?」

  戚炳永遭她此罵,一時沉默。

  戚炳瑜繼續道:「鄂王一案,前後已牽連了一千二百多人!皇帝至今還不願收手?!」

  戚炳永無視她又憤又痛的目光,道:「鄂王餘黨,至今只剩一人。待此人到案,陛下便會下詔結案。」

  戚炳瑜盯住他,漸漸地,她的臉色起了變化。

  她忽然笑了。

  那笑聲一開始是輕低的,後來聲音逐漸加大,到最後,她捧住臉頰,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戚炳永面孔發青,「皇姊……」

  「你們……」戚炳瑜終於收了笑,目中流出一絲苦意,「你們!」

  她整個人開始發抖。那抖不是因懼怕,而是因至極的悲絕。

  她死死地咬了咬牙,勉力抑住這抖意:

  「你們——連本宮也要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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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皇姊。」

  戚炳永若有若無地嘆息。

  「皇姊是陛下的親姑母,陛下豈會要殺皇姊?陛下若起了這等念頭,又與已故的四哥有什麼分別?」

  他的話語聽起來堂堂正正。

  戚炳瑜的情緒似乎被他此言所安撫,逐漸平靜。

  觀察片刻,見無異狀,戚炳永才略略放心,繼續道:「四哥生前狠辣跋扈,得罪的人豈在少數。皇姊多年來與四哥走得頗近,在旁人眼中亦屬鄂王一黨,陛下若不對皇姊處置一二,又何以慰服眾臣。皇姊為先帝長女,陛下顧念血親之情,亦欲維護戚氏臉面,只要皇姊自願到案,陛下絕不會傷皇姊半分。」

  「戚氏臉面……」

  戚炳瑜喃喃,恍了一瞬神,又默默笑了。

  她抬眼問:「按皇帝的打算,本宮將會被如何處置?」

  戚炳永答稱:「若皇姊願意移居相台寺,終生禮奉佛祖、足不出寺、不見朝臣,那麼皇姊仍是陛下所尊敬的親姑母、仍是我大晉尊貴的大長公主。」

  「皇帝要軟禁本宮?」

  他不答此言,只又添了一句:「如此,寧太妃在宮中也可頤養天年,盡享榮華,而不被虧待半分。」

  此是鄭重的承諾,亦是切實的威脅。

  戚炳瑜無聲地垂下了頭頸。在眼下的局勢中,她似乎已無任何其它的選擇。她淺淺的一束目光、短短一段沉默,就將她的悲傷與絕望展現得淋漓盡致。

  最終,她頷首,提出了唯一的請求:「請皇帝讓本宮與母妃再見一面。」

  ……

  戚炳永攜她之願離開後不久,屋外有一隻蝴蝶翩躚而至。

  它飛入屋中,輕輕巧巧地落在戚炳瑜裙上的大簇團花中。裙上亦繡有彩蝶,栩栩如生,那隻蝴蝶像是尋得了親眷,留戀半晌而不去。

  戚炳瑜垂眸看著這隻蝶。

  它是如此無知。

  無知得幾近於可恨。

  她微彎嘴角。

  俯身伸手,她捉住了這對五彩斑斕的蝶翅,隨即把這隻仍試圖撲棱翅尖的美麗蝴蝶從裙上摘下,狠狠地摔去地上。然後她抬了抬右足,毫不憐惜地將它踩死在了履底。

  ……

  聖意很快地傳至長寧大長公主府。

  公主府奉旨,起長寧儀仗,浩浩蕩蕩地行往皇城。

  寧妃宮中亦早早做了準備,長寧輦駕一入宮門,立刻便有朱氏派來的近侍迎她一行。待入宮殿,近侍替她揭下薄氅,然後悄無聲息地領著一眾內侍與婢女退出去了。

  戚炳瑜獨自走進內殿。

  朱氏正在親手收拾殿裡舊物,聽聞腳步聲,回頭看見她,眉目祥和地微微笑了,口中道:「你來了。」

  戚炳瑜站住了,行禮道:「母親。」

  她的目光落在朱氏正在收拾的物件上。

  那裡面,有她的父皇尚在世時賞贈給朱氏的玉釵金冠,還有她的四弟從小到大在這殿中的所使所用。

  喚她時,朱氏手中正捧著一件男子厚裘。戚炳瑜認得它。除夕那日,戚炳靖下朝後,同她一道來母妃宮中請安。因近新歲,朱氏為他製了新衣,他便將那一日身上的這件換了脫下,留在了此處。那一日,他就坐在朱氏此刻坐著的這張榻上,陪著朱氏敘了半晌的話。那一日,三人誰都沒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見朱氏的最後一面。

  「都沒了呀……」

  朱氏說著,翻掌撫了撫那件裘衣,將它擱去一旁。

  沒了的是什麼,她不曾說。

  或許是當年曾經為了朱氏的門楣與榮耀,將她嫁與那個前途可觀的皇三子的重臣父親。

  或許是與她相敬如賓近三十年,在她的扶持與陪伴之下,在她且尊且敬的目光之中,一路從遠郡藩府登極至尊之位的先帝。

  或許是她從故去的妃嬪宮中拾養而來,在她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地方、十五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地前進與奮鬥,在權傾朝野後又轟然倒塌的先帝四子、大晉鄂王。

  總之,都沒了。

  朱氏伸手取過一支玉釵,摩挲著釵上寶珠,道:「從前,你父皇最喜歡將頂好的東西賜給文妃,引得她屢屢遭人妒恨。有一回逢我生辰,他問我要什麼,我說想要支和文妃頭上簪的一樣的釵,他笑了笑,聽懂了我話中之意,即贈了這支釵給我。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給過文妃什麼殊寵。」她嘆了嘆,「你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當年納紀氏入府,是他做過的唯一一件不講體面的事。」

  戚炳瑜看著母親。

  她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而她的母親,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端莊、持重、得體,不犯半分差錯。

  他二人從未相愛過。

  但他二人亦從未相離過。

  她的母親有著一個顯赫的姓氏。她被夫君敬重,亦被夫君利用,被夫君信任,亦被夫君防備,但她從始至終都無怨無悔,盡到了她對朱家、對夫君該盡的一份責任。

  那份盡責之心,因這相連的血脈,也曾生機勃勃地跳動在她的胸腔之內。

  朱氏望著她,「在你父皇的這些個子女當中,只有你像他一樣,時時處處都想著要維護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

  戚炳瑜眼底微紅,眼前漸漸朦朧。

  ……

  七歲那年,她四弟出生。紀氏早產,府中人人張皇。她的父王臉色嚴肅地立在紀氏的院門前,許久,許久,許久之後,裡間傳出一聲嬰兒洪亮的啼哭。她的母親領著她去給父王送茶,恰逢這一幕,她父王如山一般高大的身影罩下,伸臂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她很少見到這般情緒外露的父親,一時開心,摟著父親的脖子笑個不停。

  當時,她稚聲稚氣地對父王說:「是弟弟!」

  父王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聲而笑。

  她睜大了眼,又說:「我喜歡弟弟!」

  父王笑出了聲,點頭,「瑜兒是本王的長女,以後弟弟們都要聽瑜兒的話。」

  她將小臉湊近父王,學著母親教她的話,一板一眼地說:「瑜兒是父王的長女,要懂事,以後還要盡力幫父王,照顧好弟弟們!」

  父王瞧著她一張小臉,笑意更加深了,「是,有瑜兒在,就不愁我晉室不穆。」

  ……

  「瑜兒。」

  朱氏輕聲道。

  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叫過了。自從她進封公主以來,便連母親也只以封號稱呼她。她有些哽咽,「母親。」

  朱氏問:「這麼多年,你累了罷。」

  戚炳瑜抬起眼睫。

  久蓄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終於蹲下身,伏在母親膝頭,像一個懵懂不知事的孩童一般,不管不顧地放聲大泣。

  朱氏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沒再問什麼,也沒再說什麼。

  這樣一份無聲的溫柔,宏大、深遠、睿智而又包容,她所有想說的話、所有想做的事,都被這一份溫柔而看了個透透徹徹。

  這一份溫柔,亦是無聲的鼓勵。

  都沒了,

  連同她所有的顧忌與猶豫一道——

  都沒了。

  ……

  入夜後,崇德殿中照例點起了皇帝近日來最喜歡的醒神香。

  譚君自傍晚來奏事,至眼下還沒走。

  按皇帝之意,朝廷不僅要肅清鄂王餘黨,還要罷除所有鄂王之政。而罷鄂王之政,自當先從兵制始。

  譚君道:「陛下欲改兵制,欲從何處下手?」

  戚廣銘道:「朕欲先恢復三衙之權。老師以為如何?」

  譚君半晌不言。

  戚廣銘不以為意,笑道:「老師以為不妥?」

  譚君搖了搖頭,「兵制非小事,陛下當召武臣廷議。鄂王當初廢三衙、集兵權一體於兵部,並非僅是為了私欲,亦有其深遠所計,陛下當深思。」

  戚廣銘執意道:「朕意已決,不必再多想。還請老師明日令學士院草制。」

  在譚君還欲說什麼時,一名內侍慌慌張張地入內來稟,口中叫道:「陛下,陛下!」

  這行止幾乎於御前失儀,令戚廣銘嫌惡地皺眉。他忍耐了一下,斥道:「何事如此慌張!」

  內侍噗通跪下,「陛下,宮中走水了!」

  戚廣銘愣住。

  譚君則立刻上前,急聲問:「在何處?火勢如何?」

  內侍聲音都在抖:「是寧太妃宮中。今夜風大,火勢難控,眼下已燒往東邊來了!殿前司諸班直當值的將士們皆已前去救火。」

  戚廣銘這時才回神,快步走出崇德殿,眺向起火之處。

  青色的夜幕下,熊熊火光衝天。

  火勢驚人,料想皇城之外,半座京城皆可見這一場宮中亂事。

  戚廣銘的臉色變得黑黜黜的。

  他轉身,沖跟出來的內侍道:「去查看,究竟是何人縱的火!」

  遠處的火焰隨風搖曳,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凶怖。

  ……

  寧妃宮外。

  前來救火的殿前司士兵們進退兩難。

  宮殿外閣已被燒得變了形,火焰張牙舞爪地撲向週遭一切能被抓燃的東西,在距離火場不過數十丈的地方,戚炳瑜孤身迎風而立。

  她的頭髮披散著,隨風飄蕩,裙襬早已被火氣燎得焦黑。

  「是本宮縱的火。」

  她開口,對士兵們說道。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有所動。

  她又高聲喊道:

  「是本宮縱的火!」

  這激烈的聲音擊得她身後不遠處的火勢猛地一抖,燃燒得更加張狂。

  她昂起下巴,笑了笑。

  她的笑顏被火光照耀著,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凶怖。

  ……

  崇德殿中,戚廣銘幾乎怒髮衝冠。

  長寧被士兵們押入殿中,推倒在地。她瘦削的下巴從散亂的長髮中抬起,望向御座的眼神凌厲又刻薄。

  戚廣銘對上她的目光,先是一駭,隨即更怒,大聲喝道:「姑母是不是瘋了?!在宮中蓄意縱火,乃是大罪!」

  長寧笑了。

  她笑了好一陣兒,才止住笑。

  然後她回答說:「本宮伏罪。還請陛下,將本宮下獄罷!」

  戚廣銘的雙手死死地扣住膝蓋,極力忍耐著怒意,「姑母是我大晉的大長公主!論國朝故事,何曾有過公主下獄的先例!」

  「陛下是嫌本宮給晉室丟臉了。」

  「朕是心疼姑母!」

  「陛下已殺了一個親叔叔,還有兩個親叔叔被關在獄中,很快也將被陛下所殺。陛下還會心疼本宮這個姑母?」

  「姑母,莫要逼朕。」

  「當初鄂王坐得深牢,如今本宮又為何坐不得?」

  戚廣銘拍案而起,咬牙切齒道:「朕是殺了鄂王!是因鄂王殺了朕的父王!鄂王殺了朕的皇祖父!姑母當初既寬縱鄂王弒兄,便該想到今時今日!朕決定送姑母去相台寺,已是顧全了宗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姑母,切莫再逼朕!」

  長寧笑得流出了淚。

  「他殺他,他又殺他,你殺他,你又殺他,殺來殺去,你們殺來殺去……這般的晉室、這般的戚氏,還要什麼體統,還要什麼臉面?!

  「陛下,京城可見這火,天下可見這火!本宮之罪,晉室之亂,京城可聞,天下可聞!我大晉戚氏的臉面,自今夜始,再也不存!」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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