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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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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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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29: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永不入揚州。

  是多大的恨,多大的怨,多大的悔意,才能對揚州這個出生地,發出如此毒誓。

  柳玉茹和顧九思靜靜聽著,心裡都充滿了疑惑,而洛子商聽著這一切,他喝了一口酒,慢慢道:「為什麼不入揚州?」

  「有她太愛的人,也有她太恨的人,太愛或者太恨,都足以讓一個人離開。」

  洛子商沒說話,他捏著酒杯,好久後,又慢慢放開。他轉過頭去,看著洛依水的墳墓,低聲道:「罷了,都過去了。過去了的事兒沒意義,姑父,」他轉頭,朝秦楠艱難笑笑,「你我都該向前開。」

  「我不能向前看。」

  秦楠搖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洛依水墳墓面前,聲音平和:「我會永遠記得她的好。子商,我同你說這些,也是希望你不要忘記。」

  「你不知道你的母親為你付出了多少。」他用手指拂過洛依水的名字,聲音帶了幾分遺憾,「她是真的很愛你。」

  「我不信。」

  洛子商冷聲開口,秦楠頓住動作,洛子商慢慢站起來,他捏緊了拳頭,聲音裡淬著冷:「如果她真的愛我,」他盯著墓碑,「就不該把我帶來這個世間又不聞不問!不該為了一己之私生下我,又仿若我不存在。」

  秦楠背對著他,他張了口:「子……」

  「秦大人,」洛子商打斷他,「你叫我來的來意,我明白了。你要同我說的道理,我也知曉了。可我也得告訴秦大人。」

  洛子商說得認認真真:「前二十年不曾來,如今便無需告訴我其他。我活得很好。」

  「我洛子商,」洛子商捏緊了手中摺扇,盯著墓碑上的字,一字一句從唇齒之間出聲來,「一個人,也活得很好。」

  秦楠沒有說話,在言語之事上,他雖為刺史,卻呈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笨拙。洛子商恢復了冷靜,他恭敬行禮,而後告辭離開。

  秦楠一個人站在墓碑前,他站了好久,歎了口氣,慢慢道:「我說服不了他,也不願多說。」

  「依水,」他低笑,「我終究還是有私心。又想著他認了你,你會高興。可我終究希望,他或者那個人,永遠不要再出現了。」

  「我們在滎陽活得很好。」秦楠坐在地上,輕輕靠著墓碑,溫和道,「往事不可追,過去了,你也別惦念了,好不好?」

  「你看這個孩子,他活得比我想像好太多了。他不願意,也就別羈絆了。」

  秦楠說著,就靠在墓碑上,沒再動了。

  他似乎是睡過去了,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趴在地上,柳玉茹舉著小樹苗,小聲道:「他是不是睡過去了?」

  顧九思想了想,從旁邊砸了個小石頭過去。

  秦楠沒有理會,顧九思給柳玉茹使了個眼色,兩人趴著退到遠處,這才跳起來拉著趕緊跑開。

  兩個人跑遠了,互相給對方撣著身上的泥土和樹葉子。

  等撣完了,柳玉茹一面給顧九思撣身上的土,一面低聲道:「你說今天這秦楠說話奇奇怪怪的,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很明顯。」顧九思抬手用袖子擦著柳玉茹的臉,柳玉茹趕忙道,「輕點。」

  顧九思放輕了動作,接著道:「秦楠看出這洛子商是假的了。」

  「現在就看出來了?」柳玉茹愣了愣,「那他不問問?」

  「他不僅看出洛子商不是真的洛子商,還知道洛子商是洛依水生的,以他對洛依水的情誼,又怎麼會對洛子商做什麼?」

  這麼一說,柳玉茹就明白了,她皺了皺眉頭:「秦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活久了的老妖精,總有咱們不知道的法寶。」

  顧九思拍完了身上的土,拖著柳玉茹道:「走,陪你去看地。」

  「這麼急?」

  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挑了挑眉道:「太陽還在呢,還有點時間。」

  顧九思堅持要去看地,柳玉茹也沒再推脫,上了馬車,便領了顧九思往她預備去看的幾個地方過去。

  兩人坐在馬車上,柳玉茹思索著道:「所以你覺得,洛子商這事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玉茹分析著,慢慢道:「按著秦楠的說法,當年洛大小姐名滿揚州,他只是洛大小姐青梅竹馬的仰慕者,那後來洛大小姐遇見一個人,未婚先孕生下了洛子商,然後跟著秦楠來到滎陽,與家裡徹底決裂。加上我們打探的消息,也就是說在二十一年前,洛家大小姐遇到一個人,和對方一見鍾情,未婚先孕,結果發現對方家中有正室,洛依水不甘做妾,便生下這個孩子,交由家中人殺死。但下人不忍殺掉一個孩童,於是將孩子拋到了城隍廟附近,被一個乞丐收養,而後洛依水嫁給秦楠,遠走滎陽,是這樣嗎?」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看著窗外人流,柳玉茹繼續道:「秦楠說洛依水很愛自己的孩子,所以當年那個孩子,應當是洛依水的父親強行拋棄的,洛依水也是因為如此,與家裡決裂,所以她決定一生不回揚州。那麼當年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呢?」

  柳玉茹皺了皺眉頭,她見顧九思一直不說話,不由得道:「九思?」

  「嗯?」

  顧九思回過頭,見柳玉茹正等著他回話,他笑了笑:「別想這個了,想想你的生意吧。」

  「九思,」柳玉茹盯著他,卻是道,「你是不是知道洛子商的父親是誰?」

  「這個事兒,」顧九思平靜道,「等我搞清楚了,我再同你說。」

  柳玉茹聽到這話,便知道這件事裡可能還牽扯著一些其他事。她也不再發問。

  兩人一起到了柳玉茹要買地的地方,顧九思跟在柳玉茹身後,就看她到處問價,她看一塊地看得仔細,每個地方都一一檢查過,顧九思一直不說話,就聽她和人交談,討價還價。

  他們來的時候夕陽西下,等到了夜裡,柳玉茹才和顧九思一起回去。他們手拉著手一起回去,走在路上時候,兩個人影子交疊在一起,顧九思拉著她,給她用手比劃出影子唱戲。柳玉茹看他咿咿呀呀唱戲,笑得停不下來。

  她抿著唇,看著他用手比劃著小人,捏著嗓子道:「洛子商,你這小潑婦,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打打!」

  「傅寶元,你這老賊,我也打打打!」

  「還有你,李三!哪裡跑!」

  柳玉茹見他越比劃越上頭,眼見要到家了,不有得小聲提醒:「小聲些,別讓人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唄。」顧九思聳聳肩,「反正我想打他們,他們誰不知道?」

  話剛說完,就聽見傅寶元的聲音響了起來:「呀,顧大人!」

  顧九思:「……」

  頃刻間,顧九思立刻昂首挺胸,化作一副端莊模樣,朝著傅寶元拱手道:「啊,傅大人!怎麼在門口這裡,不進去坐坐?」

  「才同洛大人議事出來。」傅寶元似乎沒聽到方才的話,顧九思舒了口氣,他和傅寶元寒暄了片刻後,送著傅寶元走了。

  「大半夜的,」顧九思心有餘悸,「還來議什麼事?」

  柳玉茹從旁邊挽住他的手,笑著道:「知道背後說不得人了吧?」

  顧九思這次不放話了,他輕哼了一聲,同柳玉茹一起進了屋裡。

  進屋之後,等柳玉茹睡下後,他想了想,還是拿出紙張,給江河寫了信。

  他先是將滎陽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寫到最後,他終於還是加了一句:

  偶遇洛依水之夫秦楠,乃揚州人士,不知舅舅可識得?

  顧九思夜裡將信寄出去,他看著信使離開,忍不住歎了口氣。

  信寄出去第二日,顧九思便起身出行,打算親自去河堤看看。

  柳玉茹看著他一身粗布衣衫的打扮,不由得笑起來:「你這是什麼打扮?還要自己親自下工地不成?」

  顧九思聽了便笑起來:「傅寶元不是說我書呆子嗎?那我便親自去看看,多少錢,怎麼做,多少用料,我若比他更清楚,他不就說不贏我了?」

  說著,顧九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欽天監說今年八九月會有大水,我們必須在八月前固堤。」

  柳玉茹應了聲,平靜道:「我明白。」

  「你去忙,」柳玉茹抬頭笑笑,「我也有忙的呢。」

  柳玉茹說的也不是安慰話。

  顧九思去工地修河第二日,柳玉茹便敲定了一塊地,開始建倉庫。

  幽州那邊大米十月份成熟,所以在十月之前,他們的倉庫和船隊就要能負擔大量運送。而在此之前,神仙香也需要供貨,不僅是米,還有其他糧產,分別從幽州和揚州運輸過去,倉庫都是越早越好。

  於是柳玉茹加班加點,先是招聘了人手,然後又畫了倉庫圖紙,同時聯繫了另外幾個點的人,在同一時間一起建起倉庫來。

  柳玉茹忙得腳不著地,顧九思先趕去了平淮。平淮是沈明監工,沒有幾個官員認識他,顧九思到了平淮之後,也沒通知其他人,就找了沈明,直接道:「你同我一起裝成老百姓去河堤上幹活去。」

  他身份特殊,自己一個人怕遇上危險,叫上沈明,兩個高手,總是安全些。

  沈明看著了,嚇得不行,趕緊同顧九思道:「九哥,你細皮嫩肉的,幹這些粗活兒不行的。」

  這話把顧九思激怒了,當場就給沈明一個過肩摔砸了過去,隨後道:「說你哥細皮嫩肉?」

  「不是不是,」沈明爬起來,趕緊道,「修河和打架不一樣,你要去看你監工就行了,何必自個兒上呢?」

  顧九思瞪了沈明一眼:「別廢話,要麼我自己去,要麼你跟我去。」

  沈明哪裡敢讓顧九思一個人去上工,只能大清早和顧九思一起換了粗布衣衫,跟著顧九思把臉塗黑,一起去河堤上找工作。

  河堤上有一個小桌,是監工坐的,顧九思和沈明用了化名,在監工那裡領活兒幹,一兩銀子一個月,顧九思還想還嘴,被對方迎面就是一鞭子,沈明和顧九思沒敢還手,怕被人看出來,只能連連道歉,終於得了上工的機會。

  上工第一天,顧九思和沈明背了一百個沙袋,還是裡面最少的。

  顧九思和沈明背著沙袋在烈日下前行的時候,看見好多男人,頭髮都已經帶了白髮了,佝僂著身軀,背著沉重的沙袋,整個人幾乎都要被壓垮,卻還是往前疾步走了過去。

  他們腳踩在泥濘之中,身子暴曬在烈日之下,汗大顆大顆落下來。

  等到了晚上,一群河工就擠在一起取暖吃飯。

  河工的飯是官府供應,一個人兩個饅頭,顧九思沈明兩個人和他們擠在一起吃饅頭,這些河工雖然苦,卻都很高興,夜裡大家盤算著一個月的工錢,算著等黃河修完,他們就能修補自己的房子、給孩子買新衣服、給家裡買點肉……

  顧九思身邊的老者個老頭,特別愛說話,他有個女兒,看見顧九思和沈明,就同他們道:「小夥子娶親了嗎?」

  「娶了。」

  「還沒。」

  兩個老實人回答完之後,老者就開始不停給沈明推銷自己女兒。他形容他女兒,一會兒一個樣,沈明忍不住道:「大爺,您這女兒一會兒胖一會兒瘦,到底是胖是瘦啊?」

  「這個,」老者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了。我有時候回家她是胖的,有時候回家是瘦的。這次回家她該十五歲了,或許應該就瘦了。」

  顧九思和沈明對視了一眼,沈明有些猶豫道:「大爺,您多久回家一次啊?」

  老者笑起來,認真想了想:「兩年沒回去了吧?」

  說著,老者似是有些難過:「我走的時候小兒子剛出生,回去他要能會叫我爹就好了。不怕大家笑話,我那女兒啊,到了八歲才知道我是她爹。」

  「怎麼不回去呢?」顧九思皺了皺眉頭,老者苦笑起來,「沒錢啊。」

  「家裡地薄,」老者吃著饅頭,面無表情道,「隨便種點地說不定就被水淹了,不如在外面待著,給人打點雜工,總能生活。」

  「那也該常回家看看。」顧九思繼續勸道,老者看了他一眼,眼裡頗有些奇怪道:「回家不要錢的?」

  這話把顧九思給哽住了。

  等到夜裡,老者蹲在火堆邊拿著個木頭雕小娃娃。這個小娃娃是他準備送他小兒子的。他每天從官府那裡拿兩個饅頭,吃一個饅頭,另一個賣給其他不夠吃的人,攢下來的錢,給孩子買了許多東西。就等著這次黃河修完,就回家去。

  顧九思和沈明背對著老者,看著火堆蜷著睡著。沈明看著顧九思睜著眼,湊過去道:「哥,你瞧什麼呢?」

  顧九思沒回他話,沈明歎了口氣道:「哥,你想嫂子不?」

  「嗯。」顧九思低低應了一聲,沈明睜著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唉,說了你別笑話我,我想葉韻了。」

  「她脾氣不好,老罵我,」沈明說著,從旁邊拿了一塊石頭,這塊河石被打磨得光滑,瞧著還有幾分漂亮,沈明將它揣進了懷裡,接著道,「但我突然覺得,這時候她來罵幾句就好了,我說不定心裡就沒這麼難受了。」

  「你也會難受啊?」顧九思笑起來,沈明瞪了他一眼,「瞧著大爺這樣,我不難受嗎?我也會想啊,」沈明看著火堆,有些發愣,「要我爹當年還活著,沒餓死,應該也是這樣吧。」

  顧九思一時哽住了,他看著沈明,好久後,他拍了拍沈明的肩頭,沒有說話。

  顧九思和沈明幹了三天後,便離開了平淮。

  走之前,顧九思給了老者十兩銀子,同老者道:「讓你兒子去讀書,若能考個功名,讓他到東都來去找顧九思。」

  老者雖然不知道顧九思是誰,但也知道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對顧九思連連拜謝。

  顧九思領著沈明回了滎陽,他們回來後,誰也沒說,就在滎陽裝成老百姓混進去,待了好幾天。

  滎陽的河工待遇比平淮差太多了,或許是因為平淮還有沈明壓著的緣故,滎陽沒有人管,於是一個河工的錢就是一兩銀子,而這一兩銀子,還要各種克扣。

  吃的飯按規格該是兩個大饅頭,但實際上都是一些清湯寡水的粥,吃幾碗都不頂飽。

  顧九思在這裡待了兩天,終於回了家門。回家的時候,家裡全是人,柳玉茹帶著工匠,指著圖紙在設計倉庫的建造,聽到說顧九思回來了,她還有幾分詫異,等抬頭一看,發現當真是顧九思回來了。

  她幾乎就認不出他了,才去了不到十天,整個人就黑了一圈,哪怕他底子白,哪怕曬黑了也比旁人看著要白嫩,但比起過往,始終是要顯得精幹了一些。他看上去瘦了,眉眼間都帶著憔悴,明顯這幾日是吃了苦。

  柳玉茹見他的模樣,心疼得不行,顧九思忙道:「沒事兒的,就是黑了點。我洗個澡,這就走了。」

  顧九思說完之後,便進了家門,柳玉茹讓人給他備水洗澡,顧九思洗完澡,便換上官服,走出門去,他去了府衙,連夜將傅寶元找了出來,傅寶元打著哈欠,有些不高興到了前廳,打著哈欠同顧九思道:「顧大人,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嗎?」

  「傅大人,我過來,是想同您商量一下固堤的事,」顧九思說著,鋪開了河圖,同傅寶元道,「我重新想了,之前的方案,的確有不妥當之處,之前的銀兩數目不變,修堤時間改為八月中旬之前,但是這樣一來,人手的確不夠。」

  顧九思說著,抬頭看向傅寶元:「本官想過了,從城防營裡撥出三千人來,由沈明統領,幫著去固堤。多了三千人,保證就能在八月初三之前完工,您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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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29: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如何?不如何。

  這樣的要求,傅寶元被這個要求當場嚇清醒了。

  拿三千城防軍去修河道,還讓沈明帶領,這就是赤裸裸在要兵權。雖然滎陽這個地方兵少,一個城池也就只有個四千人馬,但畢竟滎陽和望都那種常年征戰的邊境城池不太一樣,四千已經是永州兵力最多的地方。

  這樣一來問題的確解決了,可是從王思遠手裡要人,王思遠怎麼可能真的放人?

  傅寶元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顧大人,您怎麼突然又想起這事兒來了?不是說好了不限期嗎?」

  「我可沒和你說好,」顧九思嘲諷笑了笑,「陛下命我明年夏季前修好黃河,而此次欽天監也說明白了八月有汛,若是因為我們沒有固堤導致黃河水患,到時候你我的烏紗帽怕都不保,無人論如何,都得想辦法在八月前固堤。」

  「顧大人的想法是極好的。」

  傅寶元輕咳了一聲,隨後道:「但是未免有些太過激進了。直接拿士兵來修河,怕是軍隊的人不答應。」

  「我會請奏陛下。」

  「那就等陛下的聖旨吧。」傅寶元立刻道,「陛下聖旨來之前,怎麼可以亂動軍防上的事呢?顧大人,您也就是來修黃河的,總不至於修個黃河,就比知州管事兒還多吧?」

  「我是修黃河,」顧九思抬眼看向傅寶元,冷著聲道,「可也是拿著天子劍過來修黃河。」

  「顧大人不要嚇唬下官,」傅寶元坐在一邊,端起茶道,「有天子劍,也不能草菅人命是不是?凡事要講個道理。」

  「好,」顧九思點點頭,「那我就講個道理。給臉不要臉是吧?」

  顧九思坐下來,直接道:「這一次修堤壩,一共耗銀七十萬,其中人力費用共計四十萬,材料費近三十萬,河工此番一共招募十萬人,一人給銀二兩五十文,包食宿,每日三餐規格至少兩個饅頭加一葷一素一湯。這是工部給你們的錢,你們和我說不夠用,那你倒告訴我,滎陽平淮平均一個勞役一個月只拿一兩銀子,你們給人二兩五十文,怎麼還不夠?!」

  這話說出來,傅寶元臉色有些變了,立刻道:「顧大人是聽哪個不長眼的瞎說,只給一兩銀子,哪裡能招到勞役?」

  「這話得問你們啊。」

  顧九思嘲諷笑開,他拿出了河堤上監工給他的契約:「這個是你們開給別人的契約,這上面的錢,總不至於是我無賴你吧?」

  傅寶元看著上面的數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顧九思看著他,繼續道:「還不死心?那我繼續問,按照規定,你們包食宿,管飯菜,可是無論是平淮還是滎陽,最好不過就是睡橋洞,給兩個饅頭,滎陽甚至連饅頭都沒有,就讓河工喝點粥,要不要我去查一下,到底錢去哪兒了?你們說錢不夠錢不夠,可錢總得有個花出吧?天子劍是不能濫殺無辜,」顧九思靠近傅寶元,冷著聲道,「可是有罪之人,這把劍可是上打昏君下斬奸臣的。」

  「顧大人……」傅寶元端著茶,抬頭看向顧九思,有些無奈道,「您非得做到這一步嗎?」

  「不是我想做到這一步。」

  顧九思平淡開口:「我也是被逼無奈。傅大人,」顧九思坐下來,軟化了態度,「我負責這件事,我不能讓黃河在我手下出岔子,您明白嗎?」

  欽天監明明白白都說了會有水患,拿了一千萬兩銀子,如果開始就沒保住百姓解決水患,顧九思的官路,也就算走到頭了。

  傅寶元沉默著,許久後,他終於道:「顧大人為何就要將每件事做好呢?提前和陛下說一聲時間太緊,把百姓先疏散開去,到時候再補貼安撫,繼續修黃河,這樣不好嗎?」

  「先撈一筆修黃河的錢,再撈一筆安家費?」

  顧九思忍不住嘲諷出聲來:「你當陛下是傻子?」

  「若您這麼作想,」傅寶元面上收了笑容,淡道,「那您不如換一個人來管這事兒吧,這事兒,您管不了。」

  「我乃正三品戶部尚書,拿著天子劍到區區滎陽,連這點事兒都管不了?!」

  顧九思怒喝出聲來:「傅寶元,我知道地方官的事兒錯綜複雜,可你別欺人太甚!」

  傅寶元拿著杯子,他沒說話,好久後,他笑了笑道:「行吧,顧大人要修,那就修。八月中旬修完,那就八月中旬修完。也不用去請調城防營的軍隊,按照顧大人的算法,七十萬兩應當是足夠固堤了。」

  說著,他站起身來,恭敬道:「一切聽顧大人吩咐。」

  傅寶元不再阻攔,第二天,顧九思就親自到了堤壩上去,看著監工招人,二兩銀子一人,每頓飯兩個饅頭一葷一素,包吃包住。

  顧九思怕他們中間吞銀子,只能每天去堤壩上蹲守著,他和河工一起吃飯,一起做事兒,每天數著人。

  他不止要盯滎陽,許多地方都要盯,於是派了幾個親信,盯著看著。

  他不敢再把沈明派出去,他這樣強行做事,下面怕是不滿,怕是要有刺殺不斷。

  這麼盯著硬推工程進度,修河這件事有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然而他這麼做,當地官吏叫苦不迭,紛紛到了王思遠那裡去訴苦。

  王厚純直接同王思遠道:「叔父,這個顧九思真是太不懂事了,以往來修黃河的,誰會像他這樣蠻幹?簡直是不識趣!不懂事兒!」

  王思遠喝著茶,淡道:「年輕人嘛,不懂事,很正常。多吃點虧就明白了。」

  「叔父,」王厚純轉過頭去,壓低了聲道,「您看,是不是……」

  他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王厚純低笑:「人家可是正三品戶部尚書。」

  「嚇唬嚇唬他,」王厚純冷笑起來,「一個毛孩子,我看有多大的能耐。」

  「別直接動粗。」

  王思遠慢慢道:「多給他找點事做,自然就垮了。」

  王厚純想了想,便明白了王思遠的意思,他笑起來,恭敬道:「明白了。」

  於是顧九思就發現事情多起來。

  河堤上,只要他離開一會兒,就會有人出事。要麼是有官兵用鞭子抽了河工,要麼是飯菜出了問題。

  按著規定,遇到這種事,也就只能是對那些人按律責罰。可那些人對責罰似乎完全不怕,顧九思才罰了一個人,只要他不在,便會有第二次發生。

  他沒有辦法,只能跟著耗在河堤上,早上天沒亮就要起來,等到深夜了才回來。

  他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柳玉茹一面督促著倉庫的建立,一面關心著顧九思這邊的事兒。但她幾乎見不到顧九思,好幾次她去的時候,都看見顧九思在河堤上。他就穿一件粗布長衫,戴著一個斗笠,甚至還光著腳,手裡拿著一根竹杖,在河堤上和監工一起說話。

  偶爾的時候,他甚至還會去搭把手,上百斤沙袋扛在身上,鼓舞著所有人一起幹。

  每次他下去幹活兒,大家都會很激動,鼓足了幹勁做事兒,於是最初河堤上的人都叫顧九思「顧大人」「顧尚書」,後來有一些年輕人就大著膽子,叫上「顧九哥」。

  所有人見著他,都永遠精力旺盛,如朝陽升在當空,永遠絢爛。

  然而柳玉茹卻是清楚知道,他每天晚上回家,有時候只是等一等她洗臉的功夫,就趴在床上睡了。每天晚上他洗澡,都是迷糊著的。等上了床來,往床上一倒,就昏昏睡過去。

  她會在夜裡端望他的眉眼,她覺得也很是奇怪。

  顧九思的眉目長得越發硬挺,失了幾分精緻,多了幾分刀刻一般的硬朗,她卻覺得,無論怎麼看,他都十分英俊。

  她趴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聲,她就覺得世界特別安穩。

  她覺得她像一隻安雀,他如撐天大樹,他為她撐起一片天地,讓她安然入睡。

  這是少年顧九思不能給予的安全感,她在心跳聲中,感覺這個男人真正作為男人的沉穩。

  她這麼靜靜趴著,顧九思迷迷糊糊醒過來。他抬手放在她的背上,低喃道:「玉茹,對不起。」

  「嗯?」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然後她就聽他道:「沒時間陪你,讓你擔心了。」

  「沒事。」柳玉茹笑起來,但她想了想,還是道,「不過,你也不能這麼一直熬著,總得適當放一放。」

  「不能放啊。」

  顧九思歎息出聲:「那天有個老伯和我說,多虧我在,才讓他們有幾天好日子。我一走,他們背對著我不知道又做些什麼。」

  「可總也不是事兒,」柳玉茹低聲道,「修整黃河還有一年時間,這麼熬,你怕是兩個月都撐不住。」

  然而話說完,顧九思沒有回應,柳玉茹抬頭看看,竟是睡過去了。

  柳玉茹有些無奈,她歎了口氣,等到第二天,顧九思照樣上了工地。當天下了雨,顧九思和所有人一起擠在棚子裡躲雨,一個少年走過來,同顧九思道:「顧大人……」

  顧九思回過頭,也就是那瞬間,刀光猛地刺了過來!

  顧九思反應得快,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手,沈明同時按住了那少年,將他一腳踹到了地上,也就是這片刻,十幾個殺手從人群中湧了出來,人群大亂,顧九思立刻出聲叫人,然而周邊侍衛卻不知道去了哪裡,只剩下幾個影衛跟著他。然而周邊都是人,影衛和顧九思被人群隔開,顧九思的人怕傷著普通百姓,艱難靠近顧九思。人群慌亂之中,只有沈明護在顧九思身邊。

  當時柳玉茹坐在馬車上,她見下了大雨,正想去接顧九思。她還在大路上,就遠遠看見河堤上的人群亂起來,她從上方往下看得清晰,顧九思和沈明在人群和十幾個人糾纏,柳玉茹驚得立刻出聲:「去救人!」

  她隨身帶著十幾個侍衛,侍衛當即衝了下去,柳玉茹不敢出馬車,她沒有什麼武藝,她若出現,難免不會成為靶子被用來要挾顧九思,她坐在馬車裡,咬緊牙關,看著那混亂的人群。

  一批人不斷在阻攔影衛靠近顧九思,那些人很多,看上去都是些老百姓,影衛也不敢把他們怎麼樣,正是如此,靠近顧九思就變得十分艱難。柳玉茹捏著馬車的車簾,心裡忽地覺得有些悲哀。

  顧九思和沈明武藝高強,對方明顯是沒想到顧九思有這樣的身手的,拖延了這麼一段時間,等柳玉茹的侍衛到了,顧九思反而主動出擊去抓那些刺客。

  那些刺客算不上專業,他們四處逃竄,顧九思和沈明帶著人將人一圈抓住,柳玉茹見情況已經了了,她走下馬車來,這時候,她方才看見洛子商的馬車也在旁邊。

  他不知道是看了多久,周邊侍衛隊列整齊,柳玉茹冷著臉,眼睛有些發紅,她走到洛子商身邊,低聲道:「洛大人。」

  洛子商坐在馬車裡,車簾敞開,他本從窗口看著河堤上的事,聽到柳玉茹的話,他轉過頭來,看見站在面前的柳玉茹。

  天下著小雨,姑娘外面披了披風,神色平靜立在他面前,她看似雖然鎮定,眼睛卻有些發紅,洛子商靜默了片刻,隨後才道:「柳老闆。」

  「可否借幾個人一用?」

  柳玉茹冷靜開口。洛子商點了點頭:「可。」

  柳玉茹說了句:「多謝。」,隨後便轉過身去,招呼了洛子商的人跟著她下去。洛子商見她往下走去,提了聲道:「柳老闆。」

  柳玉茹回過頭,洛子商猶豫了片刻,終於道:「人本也自私,無需為此傷心。」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愣了片刻後,卻是笑起來。

  「多謝。」

  這一次多謝,她說得格外真摯。

  說完之後,她領著洛子商的人一路疾行下了河堤,顧九思已經將刺客制住,之前不在的士兵也回來了,他們把河堤圍了起來,不讓人離開。

  柳玉茹進了人群,顧九思轉過頭來,看見柳玉茹,有些不安道:「玉茹,你怎麼來了?這裡髒……」

  「這個,這個,這個……」

  柳玉茹開始迅速點人,她一連點了幾十個人,在所有人一片茫然中,直接道:「全都抓起來。」

  這一聲令下,侍衛立刻動手去抓人。

  她點的人都是一群百姓,那些百姓立刻哀嚎起來,忙道:「冤枉,冤枉啊,不管我們的事……」

  「不關你們的事?」柳玉茹冷笑出聲,「不關你們的事,你們方才攔著我們的侍衛去救顧大人做什麼?」

  「冤枉,」那些人大喊著道,「我們沒有啊,我們只是在逃命,沒有攔誰!」

  「帶走送到府衙去,由沈大人親自審問。」

  柳玉茹冷著臉道:「搞清楚是誰讓他們做的。」

  「玉茹……」

  「閉嘴!」

  顧九思才開口,柳玉茹就厲喝出聲:「看看你護著的是一群什麼人!為了錢什麼事做不出來?你別想著開口求情,明日開始,你也無需再來河堤半步,這裡有河監有滎陽的官府,你一個戶部尚書天天在這裡混跡成什麼事?!」

  顧九思沒敢再說話,旁邊侍衛按著人就開始往外走,柳玉茹扭過頭去,昂首往前。

  顧九思站在原地,他不敢動彈,柳玉茹走了兩步,她回過頭來,看著顧九思還站在原地,她伸出手去,冷聲道:「還不走?」

  顧九思抬眼看見柳玉茹伸出來的手,他高興起來,趕緊往前跟過去。他走到柳玉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手髒……」

  話還沒說完,柳玉茹就伸手拉住了他。

  他的手上還都是泥土和血,她的手乾淨又柔軟。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卻牢牢拉住了他,似是怕他跑了一般。

  顧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低著頭,小聲道:「都把你的手弄髒了。」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同她一起爬了坡,走上大路,她腳上鞋子沾了泥,顧九思蹲下身來,用袖子給她擦。

  他已經在泥土裡滾了一天,也不在意這一點。柳玉茹看著顧九思蹲在地上,認認真真給她擦著鞋,她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啪嗒啪嗒落下來了。

  眼淚滴到顧九思的袖子上,顧九思看著那落下來的眼淚,他愣了愣,隨後道:「怎麼哭了呀?給你擦個鞋,就感動成這樣了?」

  「顧九思,」柳玉茹低啞著聲音,「那些百姓,肯定是他們拿錢雇了,今天故意用來隔開你和侍衛的。我在上面看得清楚,他們就是故意的。」

  「哦,」顧九思低著頭,從旁邊撿了竹片,替她刮著泥土,「我知道,看出來了。」

  「你本不該來河堤的。」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繼續道:「他們吃不飽也好、過不好也好、錢拿不到也好,那都是滎陽官府的事,只要他們不鬧事,把河堤修完了,那就與你無關。你熬在這裡,把自己放在險地,你圖個什麼?」

  顧九思低著頭,有些高興道:「好了,都弄乾淨了。」

  說著,他蹲著身子,揚起頭來,朝著柳玉茹露出笑容,高興道:「壞人也就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很好的。這都是小事,我不放在心上。」

  他笑得很燦爛,在這烏壓壓的一片世界裡,明朗如晨曦。

  他看著柳玉茹:「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難處,他們攔我,也有他們的理由。我當官的,讓百姓過得好,讓我定的規矩執行下去,本也是我的職責,這事兒很正常,我想得開。你別難過了,你鞋子弄髒了,我陪你去買雙新的吧?別哭了,嗯?」

  柳玉茹沒說話,她含著眼淚,看著面前仰頭看著她的青年。

  她愛極了這人的笑容,因為愛極了,所以這一刻,才心疼極了。

  「我不難過,」她低啞聲開口,「我是為你委屈,顧九思,你知不知道?」

  她這輩子,委屈她忍得過,苦難她吃得了,她自個兒的事,狂風暴雨,她都能冷靜自若。可唯獨遇到這個人,哪怕是看著這個人有一點點委屈,遇到半分不公,她都覺得疼。

  因為這個人放在心尖尖上,稍做觸碰,那就是萬箭穿心。

  顧九思愣愣看著柳玉茹,柳玉茹蹲下身來,哭著抱緊了他。

  「顧九思,」她抽噎著出聲,「你能不能對你自己好一點?」

  顧九思愣著說不出話,柳玉茹哭著道:「你沒心沒肺,可我替你委屈啊。」

  你給了世界多少愛,我便希望世界給你多少。

  沒有半點不公,沒有半分委屈。這個世界所有溫柔,都理當給這麼美好的你。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哭,他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回抱住了柳玉茹。

  「你這姑娘啊,」顧九思歎氣道,「怎麼還沒明白呢?」

  「上天把你給了我,已經是這世上最大的不公了。我這輩子,也無需其他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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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29: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柳玉茹聽著這話,不由得愣了。

  顧九思扶著她起身,溫和道:「別傻待著了,你看看,你這麼一抱,自個兒身上都是泥土了。我陪你回去,把身上洗乾淨了。」

  說著,他扶著柳玉茹上了馬車,上馬車前,顧九思回過頭去,看見洛子商坐在馬車裡,靜靜看著他們。

  看見顧九思回過頭來,洛子商朝著他們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顧九思抬起手來,卻是恭敬道了聲:「多謝。」

  說完之後,他才進了馬車。他沒坐位置上,就往地上一坐,將雙手放在位置上,下巴枕在手上,仰頭看著柳玉茹道:「玉茹,我發現你真的很愛哭呀。」

  柳玉茹擦著眼睛,似嗔似怒瞧了他一眼,斥道:「起來,別坐地上。」

  「別把墊子坐髒了。」

  顧九思笑得有些傻氣:「地上椅子上都一樣的,而且我這麼瞧你,覺得你更好看了。這叫什麼,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柳玉茹知道他在逗她,她靜靜瞧他,歎了口氣,她抬起手來,附上他的面容,柔聲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我知道的。」顧九思抬手捂住她的手,「我會處理好,你別擔心。」

  柳玉茹沒有多說,兩人一起回去,顧九思去洗了澡。

  之前在馬車上不覺得,如今徹底放鬆下來,顧九思頓時感覺一種說不出的疲憊感湧了上來,渾身都感覺有些疼。

  他受了傷,把浴桶都洗成了血水,他匆匆洗了洗,便起身走出來,一穿單衫,血就透了出來。柳玉茹低罵了一聲:「胡鬧!」

  便趕忙讓人去請了大夫,然後自己坐在一邊給他上藥。

  「受了傷怎麼不說?」

  柳玉茹不滿道:「還去洗澡?不怕傷口感染是不是?」

  「身上都是泥,」顧九思解釋道,「都不好意思碰你,一些小傷,還是洗洗。」

  柳玉茹抬眼瞪他,正要說什麼,沈明就走了進來。他來得很急,進來大聲道:「九哥,出事了……」

  話沒說完,他就看見柳玉茹坐在一邊,沈明猶豫了片刻,柳玉茹綁著紗布直接道:「說。」

  沈明看了顧九思一眼,確認沒有問題後,終於道:「九哥,人沒了。」

  「什麼叫沒了?」顧九思皺起眉頭,沈明趕緊解釋,「押回去的路上,有幾個百姓掙脫了鏈子跑了,人一跑就亂了,然後出來另一批殺手,把我們扣下來的殺手劫走了。」

  「一個不剩?」

  顧九思有些詫異,沈明搖搖頭:「剩一個,當街被射殺。」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略有些不滿,立刻道:「幾個百姓,又不是大力神,怎麼就能掙脫了鐵鍊子跑?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放縱,那幾個衙役呢?」

  「已經處置了。」沈明立刻道,「傅大人說他們玩忽職守,讓他們走了。」

  「就這樣?!」

  柳玉茹有些震驚,顧九思應了一聲:「沒有確鑿證據證明就是他們放走的,也就只能這樣了。」

  「那不查下去嗎?!」

  柳玉茹站起身來,有些不可思議道:「傅寶元不細察?」

  「他說查過了。」

  沈明冷著臉,顧九思輕笑:「這上上下下都是他們的人,有什麼好查?」

  柳玉茹沒再說話,她捏著拳頭,顧九思拍了拍他的手,同沈明道:「給陛下去信,讓他準備一支軍隊在司州,時刻準備著,滎陽恐亂。」

  話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了許多人的腳步聲。顧九思有些疑惑,他看了一眼沈明,用眼神詢問來人,沈明也是不解,但沒有多久,就聽見王思遠的聲音響了起來:「顧大人!」

  顧九思皺起眉頭,便看王思遠走了進來,頗有些感慨道:「顧大人,聽說您遇刺了,我特意過來看看,您還好吧?」

  「沒事。」

  顧九思笑了笑:「王大人消息倒是很快。」

  王思遠歎了口氣:「本也在過來的路上,沒想到人還沒見到,就聽見您遇刺的消息了。」

  顧九思聽著這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知王大人找在下何事?」

  「顧大人啊,」王思遠歎了口氣,慢慢道,「您被參了!」

  顧九思聽到這話,猛地抬頭,王思遠笑起來道:「不過還好,江大人在朝堂之上舌戰群雄,力保大人,陛下對顧大人沒有什麼處置,但是還是覺得顧大人在滎陽太過橫行,決定將沈大人調離滎陽。」

  沈明聽到最後一句,頓時臉上帶了怒意,他正要開口,便看顧九思一眼掃了過來,沈明僵住身子,顧九思回過頭去,面上露出笑容來:「九思不知,是何人所參何事?」

  「啊,顧大人不知道嗎?」王思遠故作詫異,隨後道,「也是,我也是今日才接到的消息。是秦刺史,參顧大人在滎陽作風不檢,與商人聚會、仗勢欺壓當地官員,還參沈大人毆打官員、欺壓百姓,你說說這個秦楠,」王思遠『嘖嘖』了兩聲,「簡直是無中生有,哪裡有的事嘛。」

  顧九思聽到秦楠的名字,也有幾分詫異。

  他原以為,第一給會去朝廷參他的滎陽官員應該是王思遠或者傅寶元,沒想到竟然是看上去最剛正不阿的秦楠?

  秦楠也和王思遠是一夥的?

  還是其實秦楠才是這個滎陽最大的貪官?

  顧九思一時腦子有些亂,然而他有些不理解,就算秦楠參了他,這樣沒有真憑實據的事情,為什麼皇帝會真的決定處罰他,還選擇將沈明調離滎陽?

  他想不明白,感覺頭有些痛了。王思遠看他的樣子,頗為關心道:「顧大人怎的了?」

  顧九思搖了搖頭,抬手道:「無妨,多謝王大人告知。那沈明調離滎陽後,是位任什麼職位?可是回東都?」

  「是啊。」王思遠笑了笑,「回東都繼續任職,其實也算不上是處罰,對吧?」

  顧九思笑了笑:「的確。」

  王思遠看了看顧九思,見顧九思面色虛弱,站起身道:「罷了,顧大人今日不適,我也不打擾了,顧大人好好休息。」

  顧九思行了個禮,讓木南送著王思遠離開。

  王思遠被送到門口,他上了馬車,回頭看了一眼顧九思,嘲諷出聲:「秦楠,不自量力。」

  說完,他叫人過來,在那人耳邊嘀咕了幾句。

  王思遠一走,沈明立刻道:「我出去散散心。」

  「你站住!」

  顧九思怒喝出聲:「你去做什麼。」

  「我散心!」

  沈明說完就衝了出去,顧九思正要說什麼,便急促咳嗽起來,沈明趁著這個機會一路跑了出去,等顧九思咳完了,他靠在床頭緩了緩,終於道:「去讓人把他追回來。他肯定去找秦楠了。」

  柳玉茹趕緊吩咐了人出去找沈明,隨後她回過身來,守在顧九思身邊,握住他的手道:「你是不是發高燒了?我怎麼覺得你有些燙?」

  「可能吧。」

  顧九思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同柳玉茹道:「你別擔心,沈明讓人看著別亂跑。我先睡一覺。陛下的旨意到了,舅舅也該回信了。等舅舅的信到了,再做打算。」

  柳玉茹應了一聲,顧九思握著她的手,小聲道:「玉茹,我睏了。」

  「睏了你便睡吧。」柳玉茹溫和道,「我在呢。」

  顧九思沒說話,他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柳玉茹看著他呼吸平穩下來,才放開他的手,將他的手放在被子裡,又給他上了冰袋,隨後召了印紅和木南過來,同印紅道:「通知東都那邊的人,將我訓練的所有暗衛全部派到滎陽來。」

  印紅應了一聲是。柳玉茹接著同木南道:「夜裡應該還會有第二波刺殺,你們準備著,別讓人鑽了空子。」

  木南愣了愣,隨後應了下來,出聲道:「是,夫人。」

  柳玉茹吩咐完事情,她拿了一把刀,放在顧九思身邊,然後便重新拿過帳目,讓人盤了小桌過來,一面照顧顧九思,一面算著她的賬。

  柳玉茹守著顧九思的時,沈明甩開了人,便去找秦楠。

  秦楠剛剛從府衙回來,他的轎子遠遠出現在沈明視野,他不能在人多的地方劫走秦楠,他還沒傻到這種程度,於是他就埋伏在一條秦楠每天必經的小巷子裡。他趴在屋簷頂上,就等著秦楠入巷,然而秦楠轎子剛剛進了巷子,卻就聽秦楠突然說了句:「慢著。」

  轎夫停了下來,沈明有些疑惑,這個秦楠怎麼就停了下來?然而聽了片刻後,就聽秦楠道:「是不是沒有聲音?」

  沈明不太明白秦楠在問什麼,然而秦楠在問完之後,卻是突然道:「走。」

  那些轎夫極其聰明,立刻就轉身換了條路,沈明驚呆了,他左思右想,自己藏得應當是極好,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羽箭朝著轎子就瘋狂飛了過去。轎夫大喊了一聲:「大人!」

  羽箭剛停,巷子裡就衝出了幾個黑衣人,直直朝著秦楠的轎子撲了過去。

  秦楠的轎夫不是泛泛之輩,殺手撲過去時,轎夫當即從轎子下抽出刀來,然而黑衣人來得太快,轎子被直接踹翻,而轎子翻了的前一瞬,轎夫將秦楠一把抓了出來,往旁邊一推,大聲道:「大人快走!」

  秦楠朝著反方向瘋狂跑去,兩個殺手提著刀衝了過來,眼見著就要砍到秦楠身上,沈明看不下去了,從天而降一腳一個踹了過去,拍了拍手道:「老子給你們機會跑,三、二……」

  殺手對視了一眼,他們明顯是認識沈明的,在「二」出聲時,他們掉頭就跑,沈明立刻就想追,卻被秦楠一把抓住袖子,低聲道:「小心埋伏,別追了。」

  聽到秦楠的聲音,沈明才想起自己的來意,他一把揪起秦楠脖子上的衣領,把他往牆上一壓,靠近他道:「嘿呀呀你個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紀了還學人家搞什麼政治鬥爭?你要搞你搞其他那些貪官污吏啊,你來搞老子?你說老子毆打官員欺壓百姓?你信不信老子真的打死你?」

  話沒說完,秦楠臉色就有些白,他推攮著沈明道:「你……你走……」

  「我走?」沈明笑了,「老子今天特意來找你的,還讓我走?我偏不,我偏……」

  話沒說完,秦楠張口一口血就噴了出來,噴了沈明一臉。沈明當場就懵了,秦楠頭一歪,就昏了過去。

  沈明呆呆看著秦楠,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旁邊驚叫出聲:「秦大人!」

  「你個賊人放開秦大人!」

  「你對秦大人做了什麼!」

  「那個……」沈明慌得沒空摸臉,急忙解釋道,「我沒打他啊。」

  「你跟我去見官。」

  一個轎夫拉住沈明,激動道:「我認出來了,你是顧尚書身邊那個侍衛,當街毆打朝廷正五品命官,你等著,我這就去找你家大人!」

  「等等,這個事兒真和我沒關係。」

  沈明趕緊道:「先救人,趕緊的,先救人再說。你們都被打得不行了吧?我來,我來背,我將功贖罪好不好?」

  說著,沈明在四雙眼睛的注視下,把秦楠扛了起來,趕緊往最近的醫館跑去了。

  他一面跑一面想,自己到底是做了什麼孽,被這個人參就算了,救了人還被人噴一臉血,現在還得背著他去求醫??

  他簡直是天底下第一好人。

  秦楠被送到醫館去的路上,遠在千里之外的東都,葉韻也剛剛收到了從滎陽傳來的書信。

  沈明打從離開東都就開始給她寫信,他的字難看,狗爬一樣,絮絮叨叨說著的都是一些瑣事。葉韻很少回信,幾乎是看過就燒了。

  信使從正門進來之前,江河同葉青文正在府中對弈,葉世安候在一旁。

  雙方商議著顧九思的事情,前些時日秦楠一封奏摺從滎陽過來,一石激起千層浪,朝中對顧九思這麼快的升遷本就不滿,許多人趁著顧九思不在,落井下石的參奏。

  所有人都說不清楚,這批跟著攪和的人裡,多少是看顧九思不舒服,多少是受太子指使,多少被滎陽地方官員買通。

  范軒想保顧九思,但是參奏的人太多,多少要做出點樣子,最後便是江河提議,顧九思還在修黃河,等他修回來在說。但保住了顧九思,沈明卻是保不住,范軒也不想計較一個六品小官的去留,便順著朝臣的意思,把沈明弄回來聽訓。

  「他們的意思,陛下想不明白,你我卻是清楚的。」

  葉青文淡道:「沈明是顧大人的一把刀,把顧大人的刀抽走了,要下手,連個防身都沒有。」

  說著,葉青文有些不理解:「你就這麼放著沈明回來?」

  江河聽了,不由得笑了笑:「葉兄還真當我是神仙隻手通天?陛下要讓沈明回來,我又能怎麼辦?」

  「你若想有辦法,總能有。」

  葉青文直接開口,江河「哈」了一聲,他撐著下巴,落了棋子,想了片刻,卻是道:「不用擔心,九思是個聰明孩子。」

  葉青文看了他一眼,還要再說什麼,便聽外面傳來腳步聲,三個人抬頭看去,便見信使匆匆忙忙往葉韻的宅院走過去,江河挑了挑眉道:「這是哪裡來的信使?」

  葉青文抬頭看了一眼信使,隨後道:「滎陽。」

  「哦。」江河點點頭,了然道,「那應當是我那侄媳婦兒了。」

  「你對我這侄女似乎很關注?」

  葉青文低著頭,看著棋盤。葉世安不著痕跡看了一眼江河,江河愣了愣,隨後笑起來道:「我對哪個姑娘不關注?」

  葉青文沒說話,他落了子,片刻後,他喝了一口茶,同葉世安道:「世安,換玉山春尖。」

  葉世安明瞭葉青文是有話要單獨對江河說,便起身離開了去。等葉世安走後,葉青文看著江河落子,慢慢道:「我也不多說了,我這個侄女,也快二十了。揚州的事兒,你應當也知曉些。我終歸還是希望她能找個好去處,她是我葉家的姑娘,我不願她因為過去就隨意許一個人家。她雖有瑕疵,但品貌皆在,你年歲也大了……」

  「胡說八道什麼呢,」江河瞪了葉青文一眼,「什麼我年歲大了?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葉青文被哽了哽,接著道:「我也就比你大上幾歲,如今兒子都二十有二,萬殊,你總不能一直這麼一個人。」

  江河沒說話,他看著棋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其實吧,我覺得葉韻這個小姑娘樣樣都好,唯獨有一點不好,」說著,江河抬眼看向葉青文,笑眯眯的眼裡帶了幾分悲憫,「生在你們葉家。」

  葉青文皺起眉頭,江河歎了口氣:「葉兄,我說這話可能有些冒犯,但既然今日你同我提及此事,我便不得不說。」

  「葉韻還年輕,」江河看著葉青文,認認真真,「過去的事不是她的錯,且不說她非自願,哪怕是自願,我也覺得,一個女子追求一份感情,為何會是錯?既然不是錯,她沒做過錯事,為何要懲罰她?」

  「沒有誰懲罰她。」葉青文緊皺眉頭,張口反駁,只是話還沒出口,江河就抬手做出一個「停」的手勢,直接道:「你不必多說,你們是不是在懲罰她,我心中有評判。若你們沒覺得她做錯,她一個品貌皆佳、二十不到、出身書香門第的好姑娘,為什麼要來和我這麼一個年近四十的老男人說親?」

  「你……」

  「我知道我長得好,又有錢,又聰明,又風趣,而且我在朝中官職與你們家旗鼓相當,還有一個侄子更是平步青雲,我條件好得很,可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會主動來同一個年近四十歲還流連花叢、與一個歌姬生有一女的浪蕩子說親。他再優秀都不行。與我這事兒,你們與葉韻說過對不對?」

  葉青文沒說話,算作默認,江河想了想,嘲諷笑了笑:「你說說你們,她遇了事兒,你們不想著告訴她人生可以走得更好,不想著讓她活得光明正大,反而同她說著我這樣的人是她最好的歸宿,簡直是荒唐。她若沒遇到事兒,你們會這樣對她?既然你們覺得她沒犯錯,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葉青文垂下眼眸,看著眼前的茶湯,江河歎了口氣:「葉兄,她若是我家孩子,我便會告訴她,這事兒她沒錯,她不僅沒錯,一個孩子能在當時那樣的亂局下,為保父兄與仇人周旋,最後還能手刃仇人救出兄長與友人,如此氣魄膽量,值得嘉獎。她這樣的姑娘,值得人喜歡,她當年想嫁的是怎樣的男人,如今該更好才是。」

  「萬殊……」葉青文苦澀出聲,「能如你這般想的人,太少了。」

  「那又如何呢?」

  江河搖著扇子:「既然要找一個好的男兒,那自然是少的。不好的,嫁了又做什麼?難道你們葉家還養不起一個姑娘?」

  葉青文沒再說話,江河想了想,似也覺得說得太過,他輕咳了一聲,慢慢道:「罷了,不想這些,你我是好友,想哄我降輩分,別想了。」

  兩人說著話,就傳來葉世安的聲音道:「叔父,到喝藥的時間了。」

  葉青文抬起頭來,點了點頭,同江河道:「失禮了,今日對弈就到這裡吧,在下先行告辭,我讓世安送你。」

  「不必了,我熟路。」

  江河擺手道:「我喝完這杯茶,便自己走。」

  葉青文應了聲,起身領著葉世安離開。等葉世安走遠了,江河才道:「出來吧。」

  旁邊沒有動靜,江河朝著一個方向看過去,笑道:「一個小姑娘躲著我都聽不出來,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聽了這話,葉韻才從一邊轉角處,慢慢吞吞走了出來。

  江河從容從旁邊取了杯子,放在棋桌邊上,抬手道:「坐吧。」

  葉韻沒說話,她規規矩矩來了江河身前,江河替她倒了茶。

  葉韻神色平靜,江河揚了揚下巴:「你叔父還沒下完,你來吧。」

  葉韻應了一聲,抬手落子。

  兩人一直沒有說話,只有棋子啪啪而落。

  江河棋風老練,看似散漫無章,卻總在一顆落下後,布成插翅難飛的局。相比江河,葉韻的棋風雖然沉穩,卻幼稚了許多,步步謹慎,便總被江河棋招殺得措手不及。

  葉韻見棋盤上落子漸少,終於道:「年少時母親曾對我說,嫁人最重要的,是合適。」

  江河沒有說話,葉韻慢慢道:「其實我與大人,哪怕沒有情愛,也可作一世夫妻。葉家與顧家聯合,那會是最好的結盟。」

  江河頓住棋子,片刻後,他想了想,終於抬起頭來,看著葉韻,慢慢道:「你一個小姑娘,別這個年紀想什麼結盟不結盟。若你真有這個想法,你記住我一句話。」

  江河靠近她,神色認真: 「這人世間最牢固的盟約,便是利益一致。除此之外,什麼婚姻誓言,都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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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這話把葉韻說愣了。

  江河低下頭去,落子之後,又吃了她一大片棋子,江河開始撿著棋子,慢慢道:「婚姻無法保證這些,所以與其想著把自己的婚姻如何更有價值,不如想著把自己變成一個有價值的人,然後嫁個自己喜歡的人。」

  說著,江河笑起來,他的笑容帶了幾分看透世事的明亮:「別把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去換一些用其他東西更容易得到的東西。你還小呢。」

  葉韻沒說話,那片刻,她竟真的覺得,自己還小。

  面前是一位長者,他指引著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葉韻沉默著,好久後,她慢慢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喜歡。每個人人生都有喜歡的人嗎?」

  「不一定吧。」江河想了想,「可是如果你堅信自己不會喜歡一個人,可能真的就沒了。」

  「江大人,」葉韻猶豫著道,「也喜歡過人嗎?」

  這話把江河問愣了,他眼中閃過些什麼,這是葉韻頭一次從江河眼裡,看到他似乎也把控不住的東西。然而這情緒只是一閃而逝,江河笑起來,慢慢道:「喜歡過吧。」

  「為何不在一起呢?」

  葉韻有些疑惑,江河苦笑:「所有的喜歡都要在一起嗎?」

  「葉韻,」江河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人一輩子,遇到一個互相喜歡,還能在一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你還年輕,喜歡都是慢慢培養的,你要給別人機會,這也是給自己機會。」

  葉韻沒有說話,她看著江河揚起頭來,看著天上的星星。

  「我沒有機會了。」他輕輕出聲。

  這話讓葉韻忍不住側目,她不由得道:「為什麼?」

  江河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天空,好久後,他才出聲:「因為我心裡有人了。」說著,江河眼裡帶了幾分懷念,「你們都沒見過她,要是你們見過便會知道,若是喜歡這個人,還想喜歡上其他人,太難了。」

  葉韻愣了愣,江河似是覺得失態,他低笑一聲,張開了小扇,擺了擺手,故作瀟灑道:「行了,葉韻侄女,你想開點,我走了,不送。」

  葉韻靜靜看著他離開,等他走了之後,葉韻坐在石桌前,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她才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張紙條。

  這是一個包裹著石頭的紙條,紙條上是沈明歪歪扭扭的字。

  「……跟著九哥當河工,晚上躺在河堤上睡覺,風太冷了,這個石頭漂亮,送給你。你不要覺得石頭破,好看的玉石花錢就能買,這麼好看的石頭,得靠運氣才能遇到。不過你要是喜歡玉石也行,我攢錢給你買……」

  葉韻靜靜看著上面的話,七月底的風帶著夏日燥熱輕輕拂過,她靜靜看著上面的字跡。

  她的內心像一口結了冰的古井,她躺在冰裡,仰頭望著這人世間所有的熱烈與美好。有人固執砸著石頭,她聽見冰面「砰砰砰」的聲音。

  她輕輕歎了口氣,將紙慢慢折好,收了起來。

  他還是太傻了。

  葉韻想。

  顧九思第二日醒來,他便收到了江河的信,他高燒剛退,從柳玉茹手裡拿了江河的信來。

  江河簡短說了一下朝廷裡的狀況,最後留了兩件關鍵消息:

  沈明自便;

  秦楠,現在認識了。

  顧九思看著這兩句話,柳玉茹從他手裡拿過信,有些奇怪道:「這是什麼意思?」

  顧九思想了想,隨後道:「舅舅的意思是,沈明的去留,由沈明自己決定,而秦楠他之前不認識,這次秦楠參了我,他認識了。」

  「舅舅為什麼提到秦楠?」

  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低著頭,思索著道:「上次寫信的時候,我同他提了秦大人,問他認不認識。」

  柳玉茹點了點頭,沒有多說,顧九思靠在床上,想了一會兒後,他忍不住道:「你說秦楠為什麼要參我?」

  「他看不慣你和傅寶元這些人同流合污?」

  柳玉茹斟酌著開口,顧九思皺起眉頭:「他怎麼不去參傅寶元?」

  這話把柳玉茹問住了,她想了想,又道:「所以,他和傅寶元這些人是一夥兒的?」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這麼久以來,也滎陽王思遠作威作福,朝廷卻半分消息沒有。

  可是兩人腦海裡同時浮現出秦楠那挺直了腰背的背影,尤其是柳玉茹,她忍不住想起初來滎陽時那跪下的女子,她出聲道:「可是……秦大人看上去……」

  「我明白。」

  顧九思說著,看向窗外。

  沈明正急急忙忙趕過來,顧九思見他神色慌張,皺眉道:「你昨個兒是不是犯事了?」

  「哥你聽我說,」沈明走上前來,跪到顧九思床頭,認真道,「秦大人吐血了。」

  「你把他打吐血了?!」

  顧九思震驚出聲,沈明趕緊道:「不是不是,」他忙道,「你聽我說,昨個兒我路過,本來我想打他。」

  聽到這話,顧九思和柳玉茹對視了一眼,沈明沒注意到兩個人的眼神交流,接著道:「沒想到,人沒打成,剛好遇到他被人追殺,我就出手救了他,然後當時拉他起來的時候激動了點,他那個,就舊疾犯了……」

  說著,沈明有些心虛道:「就,就噴血了。」

  「你……你是怎麼個激動法?」

  柳玉茹試探著詢問,沈明不好意思笑了笑,比劃著道:「就,抓著領子,砸……砸到了牆上,手壓在胸口……」

  聽到這話,顧九思慢慢道:「還真是激動啊……」

  「那人呢?」柳玉茹皺起眉頭,沈明不好意思道,「還……還躺著呢。」

  「活著躺著,還是?」

  顧九思幽幽開口,沈明趕緊道:「活著!絕對活著!我昨晚守了一夜,大夫說沒事了,只要好好繼續養就行了。」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沈明小心翼翼道:「哥,他們說,等秦楠醒了就要去告我,說毆打大臣犯法。我不怕犯法,我就想著,我現在被參,是不是會給您帶來麻煩啊?」

  「你不怕被參?」顧九思轉頭看他,沈明瘋狂點頭,「哥,我一心一意,都是為你著想啊。」

  顧九思想了想,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什麼,他突然道:「快,我幫你寫封信回去,你辭官去。」

  「啊?」

  沈明有些發蒙,顧九思接著道:「我現在就寫,你在救秦大人的路上不小心導致秦大人舊疾突發,於是你為了彌補過錯,好生侍奉秦大人,決定辭官留在滎陽。」

  「我懂了。」沈明聽到這話,立刻道,「這樣一來我就可以繼續留在滎陽。而且事兒提前說了,他參就參去吧,老子都為他把官辭了,還有人能說什麼?」

  「對。」顧九思點頭道,「而且你這幾天給我老老實實盯著他。」

  「盯著他做什麼?」

  「看看他到底為什麼參我。」

  顧九思沉聲開口,沈明聽到這話,立刻點頭道:「放心,這事兒包給我。」

  沈明拍了胸口,下午便去找了秦楠。

  秦楠剛剛醒過來,沈明便衝了進來,大大咧咧道:「秦大人。」

  秦楠抬眼看他,皺起眉頭,眼裡還帶了幾分警惕,沈明扛著大刀,認真道:「秦大人,我是來和你道歉的。」

  秦楠聽到這話,放鬆了些許,慢慢道:「無礙,本是舊疾,沈大人救我,我當向沈大人道謝才是。」

  「是我魯莽了。」沈明有些拘謹,偷偷看了一眼秦楠,慢慢道,「那個,秦大人最近不方便吧,要不我照顧您?」

  「在下還有其他下人。」秦楠神色平靜,「不勞沈大人。」

  「那你總還需要個人保護吧?」

  沈明接著道:「我武藝很高強,比你那些轎夫強多了。」

  秦楠抬眼看了沈明一眼,有些不解:「您到底要做什麼?」

  「嗨呀,」沈明終於道,「現在外面都傳我把你打了,你給我個贖罪的機會唄。」

  「您似乎要調離滎陽了。」

  「這個沒事兒,」沈明高興起來,大大咧咧道,「我辭官了。」

  秦楠愣了愣,片刻後,他似乎明瞭了什麼,恢復了一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淡道:「既然如此,沈大人自便。」

  「那我從今天開始保護你。」沈明立刻道,「秦大人你自便哈。」

  秦楠沒說話,他不拒絕,也沒接受。等第二日沈明上秦家,秦家就不給他開門了。

  但這難不倒沈明,沈明翻了牆,就爬到了秦楠院子裡,高興道:「秦大人,我來了。」

  秦楠:「……」

  沈明懷揣著監視秦楠的任務,便每天過來看望秦楠。他本來以為,一個會參他和顧九思的官員,一定是個大貪官,他應該有很多豐富的生活,但是跟著秦楠好幾天,沈明都發現,秦楠的生活非常簡單,每天就是去縣衙辦公,然後回來。

  他在百姓心中似乎很有聲望,大大小小的事,百姓總喜歡來找他,而他的確也都是,大多都會處理。

  刺史的事不算多,他官階高,每過七日,便可休沐一日,他休沐的時候,才會離開府衙,他也不做其他事,就是到隔壁村子去,給隔壁村子裡的孩子上上課,發點吃的。

  這個村子人不多,大多都是老幼,沈明跟著秦楠去村子裡,一起幫著村子裡的人修房子,講課,不由得有些奇怪:「這個村裡的男人呢?」

  「沒了。」

  秦楠平淡出聲,沈明有些奇怪,詫異道:「怎麼沒了?」

  「這裡原本是沒有村子的。」

  秦楠敲打著釘子,同沈明解釋:「後來城裡有一些人,家裡的男人死了,就留下老幼,城裡待不下去,最後我便讓人全都安置在了這邊。這邊有些薄地,他們能幹活的會種點地,我也會接濟。」

  「這一個村,」沈明詫異道,「都是你接濟?」

  秦楠點點頭,沈明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你有這麼多錢嗎?」

  秦楠聽到這話,皺起眉頭,認真道:「在下月俸二十兩銀子,每月五十石糧食,每年絹布二十匹,棉布一百匹,這個村一共五十人。加上他們自己的錢,綽綽有餘。」

  「你……你挺有錢的哈。」

  沈明察覺到秦楠生氣,打著哈哈。秦楠看著沈明,憋了半天,什麼都沒說。

  沈明每天跟著秦楠的時候,黃河固堤也到了尾聲。

  八月連著下了七、八日暴雨,洪水欽天監所測,如約而至。

  那幾日顧九思都睡不好,黃河每次大雨,都多少要有受災,這一次顧九思雖然按時完成了加固,卻也不確定最後結果。因為這一次的洪水來得比過往都要積累得多,夜裡柳玉茹睡覺,都覺得雨聲大得她不安穩。

  每天晚上,顧九思和柳玉茹都不敢睡得太死,顧九思都在等著急報,怕哪裡受災,他方便趕過去。

  黃河可能決堤的口子,顧九思都已經讓人提前疏離,等大雨結束之後,各地災情上報上來,這一年黃河雖然也有一些決堤,但是因為提前疏散,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這是近百年來,第一次黃河受災沒有人員傷亡的例子,顧九思拿到了結果後,整個人都癱軟了下去,還是旁邊柳玉茹扶住了他,顧九思才舒了口氣,趕緊道:「我這就上報陛下。」

  顧九思忙著去寫奏摺的時候,傅寶元坐在書房裡,他呆呆看著面前的摺子,一句話沒說。

  陳氏走進來,看著傅寶元,笑著道:「今年黃河終於沒事兒,可感謝老天爺了。」

  聽到這話,傅寶元慢慢笑了,他白白圓圓的臉上,帶了一絲疲憊:「哪裡是感謝老天爺?該感謝的,是顧大人才對。」

  「老天爺?」

  傅寶元嘲諷一笑,隨後搖了搖頭,起身離開了去。

  黃河固堤有了效果,整個永州的氣氛都有些不太一樣起來。第一個階段完畢,顧九思就要開始做第二件事——改道修渠。

  這是整個黃河修繕裡最耗時、最難、最耗錢的過程。按照顧九思的規劃,從今年八月中旬到明年三月,都在做這件事,需要十萬人參與,兩萬人後勤,一共十二萬人,這可謂百年難有的浩大工程。

  這樣一個工程,若是稍有不慎,便可能是拖垮一國的災禍。

  所以顧九思不僅是要壓住下面,還要時時刻刻安撫著范軒,讓他放心,絕不會出事。

  顧九思思索著,要辦這件事,他不能再像之前,隨便是個人,就敢來搞一次刺殺。

  顧九思琢磨了片刻,暗中聯絡了范軒,范軒給了他五千兵力,將五千人馬駐紮在司州和永州交界處安陽。

  這時候,柳玉茹從東都調來的人也到了滎陽,顧九思有了人,心裡就有了底,人到的第二日,他便邀請了所有人,將第二個階段的計劃理清,而後同王思遠道:「王大人,在此之前,在下想請您幫在下主持一個公道。」

  王思遠有些疑惑:「什麼公道?」

  「前些時日,有人打算刺殺本官,」顧九思掃過眾人,「之前事務繁忙,本官沒有追究,如今堤壩都已經穩固,那麼也是時候,清一清老賬。」

  王思遠聽著這些話,臉色不太好看:「顧大人,這個案子一直在查。」

  「本官懷疑滎陽的有官員官官相護,打算讓自己的人親手接管此案。」

  顧九思直接開口,王思遠皺起眉頭:「你這是在暗自我們滎陽官府做事不利?」

  「這麼久什麼都查不出來,難道還要我誇你們好棒?」

  顧九思嘲諷出聲,他在東都懟整個御史台都不在話下,放開來懟,王思遠又哪裡是對手?一句話過去,便嘲諷得王思遠幾乎要站起來。

  他在永州作威作福多年,已經許多年沒人這麼和他說過話。他喘著粗氣,氣得笑起來:「好好好,顧大人厲害。顧大人要查,那就讓顧大人去查,放開了查!」

  「多謝。」顧九思淡淡開口。

  等所有人將會開完,王思遠走出來,立刻同旁邊人低聲道:「去把那幾個衙役處理了。」

  而與此同時,顧九思也同時吩咐道:「去將當時押送殺手和百姓的衙役給我找來。」

  兩邊人馬同時往著那幾個衙役在的地方趕過去,沈明跟著秦楠一起走出來,秦楠看見沈明跟在他身後,淡道:「沈大人不去抓人,跟著本官做什麼?」

  「別叫沈大人。」沈明擺了擺手,「辭官了,你叫我沈明就行了。」

  秦楠沒說話,沈明跟著秦楠,嘀咕著道:「我說秦大人,你當一個刺史,得罪的人一定很多吧,你就不害怕嗎?我保護你,你應該覺得高興才是。天天這麼嫌棄我,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秦楠上了馬車,閉著眼不出聲,沈明坐在邊上,嘴裡叼了根草,拿了本書在看。

  秦楠見他安靜了,睜開眼睛,看見他在看書,不由得道:「看什麼書?」

  「哦,」沈明轉過頭去,回道,「在看《左傳》。」

  「你看《左傳》?」秦楠有些詫異,沈明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覺得我出身低,沒讀過什麼書,我想著得培養一下,就從《左傳》看起。」

  聽到這話,看著沈明那不好意思的模樣,秦楠看了片刻,卻是慢慢道:「有喜歡的姑娘了吧?」

  沈明愣了愣,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賣了他。秦楠繼續道:「姑娘還很有學問,你覺得自個兒配不上他?」

  「秦大人,」沈明震驚了,「你算命的啊?」

  秦楠笑了笑,卻是道:「都年輕過。」

  說著,他眼裡帶了幾分懷念:「我以前也這樣。」

  「您是成功人士,」沈明趕緊道,「來來,分我一點經驗。我現在喜歡那個姑娘吧,」沈明有些不好意思,「就,出身比我好,長得也比我好,人脾氣雖然大了點,但終歸比我,還比我會讀書,嗨,就什麼都好。」

  沈明說著,竟然感覺有幾分絕望。什麼都比他好,人家看上他啥?

  秦楠看著他苦惱,過了片刻後,他卻是道:「你為什麼跟著顧九思?」

  沈明覺得秦楠問得有些奇怪:「他是我兄弟,我自然就跟著他了。」

  秦楠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卻是道:「你人不錯。」

  「那是,」沈明有些高興,「相處過的人都這麼說。」

  不過想了想,沈明又道:「不過以前也不是,以前不喜歡我的人可多,都覺得我這個人,脾氣差,刁鑽,還有些憤世嫉俗。跟了九哥以後,也不知道怎麼的,」沈明想著過去,慢慢道,「感覺自個兒吧,像一塊被打磨的石頭,越來越光滑。我不是說不好——」

  沈明轉頭看秦楠,笑了笑道:「就是不像以前那樣,看這世界哪兒哪兒都不好。我現在脾氣好多了,挺開心的。」

  秦楠聽著沈明說著自己,他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他看著外面,好久後,終於道:「現在這個時間點,衙役一般在外巡邏。」

  沈明愣了愣,一開始他沒反應過來秦楠這是什麼意思,隨後他就反應過來了。

  顧九思派出去的人,根本不清楚滎陽的制度,按照東都的習慣,此時此刻是衙役修整的時間,於是他們都直接奔著縣衙去了。

  「快去吧。」

  秦楠催促了一聲,沈明反應過來,他說了句「多謝」,趕緊去了大街上。

  他挨著人問過去,就怕那些衙役提前遭了毒手。

  然而在街上晃蕩不久,他看見顧九思派出去的人已經提了人回來。

  沈明舒了口氣,他趕緊上前,高興道:「你們不是去縣衙了嗎?我才知道這個時間點衙役都在外巡邏,不在縣衙,人怎麼抓到的?」

  「運氣好。」侍衛高興道,「本來是要去縣衙的,結果路上遇到個衙役,我們就奇怪這個時間點怎麼還有衙役,找了旁邊路人問了,才知道原來現在是巡邏的時間。於是我們就去了縣衙,拿到了他們執勤的時間範圍表,便趕過來把人抓了。我們動作快,一個沒少。」

  聽到「一個沒少」,沈明也笑了起來。

  他轉頭看向被抓的衙役,露出和善又詭異的笑容道:「很好,一個都沒少,落到我們手裡,我勸你們還是招快點,不然……」

  沈明看著所有人,笑了一聲,沒有多說。

  這些衙役被帶回了顧九思的府邸,沈明和顧九思連夜審了一晚上,審完之後,便出去抓人。

  得知這些衙役被抓,王厚純在家裡狠狠砸了東西。

  「混蛋!混蛋!混蛋!」

  王厚純一腳踢翻了椅子,憤怒道:「他們怎麼會抓到的?」

  王厚純扭過頭去,捏起身後人的領子,怒喝道:「不是讓你們去了嗎?怎麼比他們還慢?!」

  「老爺,不能全怪我們啊。」

  那侍衛顫抖著身子道:「有人提醒了他們,他們還去縣衙拿到了執勤表,我們哪兒能有他們拿著執勤表找人快啊?」

  「有人提醒……執勤表?」

  王厚純念叨著,片刻後,他放開了侍衛,連連點頭:「好,好的狠,新主子來了,都會咬人了。」

  說完,他轉過身去,往外跑去道:「去叔父家,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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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0: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王厚純一路急急趕到王思遠家,王思遠還在庭院裡逗著籠子裡的鳥。王厚純焦急道:「叔父,救我!救救侄兒!」

  說著,王厚純就跪在了王思遠面前,驚慌道:「叔父救命啊!」

  「救什麼命啊。」

  王思遠懶洋洋抬起眼皮:「在滎陽這地方,誰還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叔父,」王厚純著急道,「顧九思抓住那些衙役了。」

  王思遠動作頓了頓,他冷了臉,抬起頭來:「抓住了?怎麼抓的?我不是讓人去找了嗎?!」

  「您是讓人找了,可顧九思的人更快,他們提前把人抓到了。」

  「怎麼可能!」王思遠頗為震驚,「我特意讓人調整了衙役的巡邏時間,他們從東都過來,怎麼會比我的人快?」

  「他們從縣衙拿到了執勤表。」

  王厚純沒有直說,王思遠沉下聲來,片刻後,他有些猶豫道:「這事兒,還得再查查看。到底是誰給他們通風報信。」

  王厚純沒有說話,王思遠想了想:「衙役那邊是你親自去的?」

  「不是。」王厚純搖了搖頭,「但我給了銀子,給銀兩的人是我府上的。」

  「那你還跪在這裡?!」

  王思遠立刻道:「去處理啊!」

  「處理乾淨了。」王厚純立刻道,「給銀子的人,回來那天就處理好了。」

  王思遠舒了口氣,隨後道:「既然如此,你怕什麼。」

  「那銀子……」王厚純猶豫了許久,終於才道,「我給了房子。」

  「什麼?!」

  王思遠愣了愣,王厚純咬了牙,終於道:「當時那個衙役的頭,叫趙九,他同我要了一套王家名下的產業,我給了他,同他簽了契約。那契約上落了我的名字,衙役都是趙九的人,如今他們在顧九思手下,如果趙九夥同其他人一起指認我,加上那份轉讓房產的房契,我逃不掉的啊叔父!」

  王思遠沒有說話,許久後,他才道:「這個趙九,是逼著你撈他啊。」

  「就是這個意思了。」王厚純點頭道,「叔父,無論如何,得把趙九撈出來才行,要是撈不出來,那也得弄死啊。」

  王思遠閉著眼睛,他思索著,許久後,他張開眼道:「試試吧,如果不行,」王思遠看向王厚純,「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沈明和顧九思把這些衙役審了一夜。

  其他人都招了,只有趙九一個人沒說。

  他們供出來的人,是王厚純府上一個下人,顧九思一聽是王厚純府上的人,他沉默了片刻,卻是同沈明道:「你們分成兩路,一路去抓王府上的人,另一路,沈明你帶著,直接去找趙九的家人,若是找到了,一個人別少,給我帶過來。若是沒找到,便去找人在哪裡,搶也要搶過來!」

  沈明聽了話,立刻應下走了出去。

  顧九思轉過頭,又同木南道:「你出城去,時刻準備著,若是有異動,立刻去司州調兵過來。」

  最後說完,他抬眼看向旁邊坐著的柳玉茹:「玉茹,你這邊從東都調過來多少人?」

  「三百好手。」

  柳玉茹出聲,顧九思點點頭,卻是道:「夠了。」

  「將府邸圍起來,尤其是趙九這邊。」

  柳玉茹應聲,而後她便起身出去,吩咐從東都調過來的人。

  沈明出去抓人,顧九思休息了片刻,便又回了牢房裡,坐到了趙九面前。

  房屋裡就趙九和顧九思兩個人,沒有開窗,屋裡有些黑,趙九一直沒說話,低著頭,顧九思看著他,平靜道:「你很冷靜。」

  趙九不出聲,顧九思從旁邊端了杯茶,撥弄著茶碗上的茶葉:「不怕嗎?你們這樣的小嘍囉,死了也就死了,其他人都招了,你硬挺著什麼都不說,有什麼意思?」

  趙九還是不出聲,一個晚上,其他人都招了,就這個頭目,無論怎樣都不說話。

  顧九思看著他,慢慢道:「你是不是在等王厚純?」

  他觀察著趙九的神色,無論他說什麼,趙九都是一個樣,根本看不出他的態度,顧九思知道這是個棘手的人物,但他並不焦躁,只是道:「你手裡拿著王厚純的把柄,篤定他會來救你。畢竟,幫著謀殺欽差大臣這種事,判得重了,那是要株連九族的。」

  這一次,趙九終於抬起頭來,顧九思從旁邊撤了冊子過來,用手指翻著頁道:「喲,你還有三個妹妹,還有一兒一女,只有一個娘子,很恩愛吧?」

  說著,顧九思笑眯眯抬眼看向趙九,趙九冷著聲道:「娶不起多的。」

  「別擔心,」顧九思放下冊子,一隻手撐著下巴,端詳著他,「誅九族不至於,一般你這種情況,也就從此妻女入娼籍,兒子流放入奴籍。」

  趙九盯著顧九思,一雙眼裡全是寒光,他似是要把顧九思生吞活剝了,顧九思輕輕一笑:「不服氣?想著怎麼當時沒讓刺客殺了我?覺得我為難你家人?」

  「你想著我為難你家人,」顧九思靠近趙九,猛地提了聲音,「你就不想想我家人嗎?!」

  「我若是死了,你讓我家裡人又怎麼辦?!」

  趙九捏緊了扶手,顧九思盯著他,冷著聲道:「我知道你心裡怨恨,你就是個小嘍囉,這事兒你不做,王思遠要找你麻煩,你做了,我找你麻煩。所以我給你保證,趙九,你不用指望王厚純,他,我斬定了。你若是願意指證他,我留你一條活路。」

  「留我一條活路?」

  趙九聽到這話,忍不住笑出聲來:「顧大人,這話,您敢說,我不敢信。」

  顧九思沒有說話。

  他知道,王思遠在滎陽的影響太深了。他一句話,根本不足以取信於趙九,他沒再多說,只是道:「等一等,你便信了。」

  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外面早已是兵荒馬亂,先是王厚純府上那人不見了蹤影,全城都在找,而後是沈明發現趙九的家人沒了影子,他領了三十個影衛,突襲了王厚純的府邸,直接將人撈了出來。

  沈明領著人急急忙忙回來,顧九思還在房中看著書,趙九坐在他對面,聚精會神盯著顧九思。

  過了一會兒後,趙九聽見外面隱約有哭聲,他突然有些緊張起來:「外面什麼聲音?」

  顧九思懶洋洋抬了眼皮,慢條斯理翻過書頁:「無妨,一會兒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木南便開了門,直接道:「公子,人沒抓到,人不見了。」

  顧九思點點頭,這個結果,他毫不意外。

  趙九嘲諷笑開:「顧大人想要保住誰,似乎也保不住。」

  顧九思不說話,端著茶喝了一口,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也就是這時候,外面傳來了哭聲,隨後就傳來沈明的聲音道:「進去,趕緊進去。」

  一聽這哭聲,趙九的身子就僵了,而後他就看見他的妻子抱著一個孩子,身邊跟著一個孩子,被沈明逼著走了進來。

  趙九一看見他妻子進來,猛地就站了起來,怒道:「你們放她走!」

  聽得這一聲吼,女人懷裡的孩子哇哇大哭起來,趙九聽到哭聲,克制住了情緒,他轉頭看向顧九思,故作鎮定道:「你好好安置他們,有話,我們好談。」

  顧九思聽到這話,他勾唇笑了笑,合上了手中的書,同沈明道:「是不是一天沒吃飯?先帶著去吃點東西。」

  女子聽了這話,擔憂看向趙九,趙九控制著情緒道:「你先帶孩子去吃飯,照顧好三位小妹,我這邊沒事兒。」

  女子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我明白,你放心。」

  說完,女子便領著孩子離開。

  等他走後,顧九思揮了揮手,讓人都走了下去。而後他坐到趙九面前,抓了張紙,拿著筆,懶洋洋道:「行了,說吧。」

  趙九沒說話,他似乎克制著情緒,過了片刻後,趙九深呼了一口氣,剛要張口,就聽顧九思道:「我先和你說好,我把你媳婦兒孩子妹妹大費周章從王厚純那裡搶過來,可不是為了威脅你的。」

  趙九被這話說得愣了愣,顧九思接著道:「你別當我是那些狗官,我和他們可不一樣,我把人弄過來,就是為了給你證明,你不是說我沒能耐保住你嗎?」

  說著,顧九思抬起頭,看著趙九挑眉,神色頗為張揚:「我就讓你瞧瞧,我不僅保得住你,我還保得住你全家。」

  趙九聽著這話,呆呆看著顧九思,顧九思從旁邊拿了茶,開始在紙上落字,一面寫一面道:「本官看得出來,你也不算壞到根裡,只是滎陽上下都是如此,你也是沒有辦法。可是人病了總得醫,樹有蟲總得挖。病醫好了,你也就不用怕它反復發作疼了。」

  「你的家人我會送到東都,在東都地界,王家沒這麼大能耐翻天。你知道什麼,便可以安安心心說了,若能立功,還能將功贖罪,未來甚至在東都當個小官,也未可知呢?」

  趙九聽著顧九思的話,他似乎在思量什麼,整個人一直在思索著什麼,顧九思靜靜等著,等了許久後,他才聽趙九道:「您可是當真要管黃河的事?」

  不等顧九思說話,趙九就抬眼看他,眼裡全是警告:「既然要管,就得管到底。別讓人拿了命和你拼,又和他人說一句對不住,你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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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顧九思抬眼,看著趙九的目光,趙九顯得十分緊張,他似乎在下一場極大的賭注。

  顧九思靜靜看了他片刻後,輕笑出聲來:「你當我是什麼人?」

  「我既然管了,」顧九思平穩道,「便會一直管下去。我同你透個風吧,」顧九思靠近他,平靜道,「這一次你以為,陛下真的只是讓我來修黃河嗎?」

  趙九得了這話,他愣了愣,片刻後,他猛地靠在了椅子上,全身彷彿泄了力一般。

  他抬手捂住眼睛,平靜道:「你把我妻兒送出永州,送出去,我就開口。」

  「好。」

  顧九思果斷應下來。

  顧九思站起身來,出去找了木南,吩咐了人後立刻將人趙九的妻兒護送著送出永州。

  等第二日,顧九思早早帶著人去了府衙,府衙裡,傅寶元正在審著一樁公案,顧九思等傅寶元審完案子,找到了傅寶元。

  案子要審,但黃河的事也不能停,大水之後,一面要安置流民,一面要開始準備修道開渠,一分錢顧九思恨不得掰成兩半花。他叫了傅寶元過來,將後續的事安排下去。

  先是要安頓流民,這一次受災的只有幾個村子,不到兩千人,倒十分好安置。顧九思的建議是,原本這幾個村落在的地方,就是後續黃河改道後容易受災的位置,不如就趁著這次機會,直接將這兩千人換一個地方安置。

  可換一個地方,就得換一塊地給他們,傅寶元聽著,搖了搖頭道:「此舉不妥,還是讓他們回去吧。」

  顧九思皺起眉頭,他抬眼看向傅寶元,明知日後要時常發大水,還讓百姓回去,顧九思不能理解傅寶元的意思。他想了片刻,便道:「是沒有地可分嗎?」

  傅寶元點點頭:「正是。」

  顧九思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直接換到了改河道這件事上。

  這件事過程複雜,要與許多人合作,顧九思將整個流程細化成了每個步驟,每個步驟多少錢、多少人、誰來負責,他一一說清楚,說完之後,他抬眼看向傅寶元:「傅大人以為如何?」

  傅寶元沒說話,他看著顧九思的名單,許久之後,他笑了笑,卻是道:「下官以為甚好。」

  傅寶元的笑容讓顧九思心裡有些發毛,他心裡記下來,沒有多說。沈明在一旁瞧著,等出了門後,沈明立刻發了脾氣:「這個傅寶元不就是找我們麻煩嗎?這樣不行那樣不行,什麼都不行,那還來做什麼?」

  顧九思看了看天色,沒有多說,只是同沈明道:「不是讓你盯著秦楠嗎?還不去?」

  沈明「哦」了一聲,趕緊去找秦楠。

  秦楠這個位置,沒什麼大事兒。自從沈明跟著他後,他更是不怎麼做事兒。早上去縣衙裡晃一晃,下午就回自家家裡。

  秦楠家住的偏僻,家裡也沒多少人,就幾個侍衛跟著他,還有幾個下人,陪著他照顧他母親。

  秦楠的母親周氏已經年近年近七十,眼睛幾乎看不見,平日裡就是秦楠照顧,沈明來了,沒事兒也幫他照顧一下周氏。原本秦楠不喜歡沈明來,但沈明話多,來了陪著周氏,周氏聽他說笑,心情好上許多,秦楠也就沒有多麼排斥了。

  沈明被顧九思趕回來,他照顧好了周氏,便去找秦楠說話。秦楠坐在一邊用竹條做著扇子,他閑下來就喜歡做扇子,屋子裡掛著各式各樣的扇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一個賣扇子的。

  沈明閑得無聊,躺在一旁看他做扇子,手枕在腦下,慢悠悠和秦楠聊著天:「我說你們這個滎陽啊,池淺王八多,你一個刺史,這麼多王八你不參,你盯著我九哥幹嘛?我九哥多好的官,你這麼參他,你下得去手嗎?」

  秦楠不說話,他從旁邊取了一幅畫好的桃花,慢慢鋪在扇子上。沈明盯著看了半天,覺得也有些意思,便走過來,跟著他開始一起做扇子。

  先是削乾淨竹條。

  沈明刀工好,很快就削好了竹條,他一面削一面道:「你瞧著也不是個壞人,怎麼和傅寶元王思遠這批人一丘之貉呢?我說,你別悶著不吭聲啊,說句話啊。」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秦楠平靜開口,慢慢道:「你又這麼篤定,顧九思是個好人?」

  「你說別人我不知道,」沈明認真道,「你要說九哥,我告訴你,他絕對是個好人。」

  聽到這話,秦楠嘲諷笑了笑,沒有多說。沈明看著他這樣子就急了眼,立刻道:「嘿我和你說……」

  「竹片釘歪了。」

  秦楠出聲提醒,沈明趕緊去看自己的竹片。他知道秦楠不想同他說這些事兒,便低著頭換了個話題道:「你天天做這麼多扇子做什麼?打算開扇子鋪啊?」

  「她喜歡扇子。」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沈明愣了愣,隨後便反映過來,他說的是洛依水。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秦楠,秦楠神色很平靜,沒有悲喜,沈明想了想,湊過去道:「我說,你這麼一個人過,不難過啊?」

  「有什麼難過的呢?」秦楠手上動作不停,鋪好了紙面,從旁邊取了筆,淡道,「她活著,我好好陪她,她先走了,也是常事。生死輪回,有什麼好難過?」

  「你沒想過再娶一個?」沈明眨眨眼,看了一眼周邊,「你看你一個人,多孤單啊。」

  秦楠執筆頓住,片刻後,他抬眼看向沈明:「她雖然去了,可我心在她那裡。每一份感情都當被尊重。」

  「我也沒說不尊重呀,」沈明趕緊道,「我就是關心你……」

  「若她還活著,你會同我這樣說嗎?」

  秦楠垂眸,他點上桃花,平靜道:「你們都不過,是欺她死了罷了。」

  這話把沈明氣到了,他嘲諷笑了笑,坐到一邊,跟著秦楠做著扇子,氣道:「行行行,好話聽不進去,你就自個兒過一輩子,誰管你?」

  秦楠不說話,過了片刻後,他低低出聲:「你也有喜歡的人的。」

  沈明愣了愣,而後他聽秦楠道:「若有一日她走了,你會知道,你喜歡這個人,哪怕走了,她也一輩子活在你心裡。最難過的從不是她死了,而是連你喜歡她這件事都變了。她若不喜歡你,便也就罷了。可她若喜歡你,黃泉得知,該有多難過。」

  沈明沒說話,他低著頭,給扇子黏上扇面。

  外面傳來雨聲,秦楠抬頭看向外面大雨,聲音溫和:「其實我過得很好,沒誰規定一個人就是孤孤單單過得很慘,我有自己的事兒要忙,有母親要照顧,有公務要惦記,閒暇時候還能想想他,我是真的過得很好,多謝你的好意。」

  沈明聽這話,心裡舒服了很多。他想了想,才吞吞吐吐道:「你與你妻子,感情很好吧?」

  「或許吧。」

  「她也這麼喜歡你嗎?」

  聽到這話,秦楠手裡的動作停住了。他似乎是回憶起什麼,沈明不由得抬頭看他,他呆愣了很久,才慢慢道:「我不知道。」

  「秦大人?」

  沈明有些詫異,原本在秦楠的描繪裡,他以為他們夫妻,應當十分恩愛,所以在這個人死去後這麼多年,依舊一直為她苦守一聲。然而這聲「我不知道」出來,沈明卻有些驚詫了。秦楠看著窗外,慢慢道:「我本以為她不喜歡我。在她死的時候,我還讓她去見她喜歡那個人,他們兩見完了,她就讓他走了。她最後一刻,是我在她身邊,她和我說,都過去了。」

  秦楠有些茫然:「我那時候覺得,她或許,心裡還有那麼一點點,有那麼一點點……有我的。」

  沈明聽著,心裡有些難受,他低頭做著扇子,悶聲道:「秦大人,我說您也太癡心了。你都不確定尊夫人心裡有沒有你,就守這麼幾十年,你心裡不難過嗎?」

  聽到這話,秦楠溫和笑了,這一次,他似乎倒真是開心了。

  他低下頭,繪著山水,慢慢道:「喜歡一個人,怎麼會難過呢?她不喜歡我,也不過就是有點遺憾罷了。倒是你,」秦楠抬頭看向沈明,提醒道,「花堪須折直須折,別學我。當個悶葫蘆,悶好多年,等人都走遠了,才知道伸手。」

  沈明聽著秦楠的話,沒有回聲。秦楠以為他沒聽進去,搖了搖頭,沒有再出聲。

  過了很久後,秦楠聽到旁邊傳來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聲音道:「那個,」沈明小心翼翼道,「你教我畫株桃花唄。」

  沈明在秦楠那裡學會了畫桃花,等到了太陽下山,他才將扇子畫好,然後他小心翼翼包裝上,連著自己一堆信交給了信使。秦楠和他高興,兩個人就在院子裡喝酒,喝完酒後,秦楠和他隨意聊聊天。

  多是沈明在說,沈明就和他說說自己的苦惱,他苦惱很少,無非也就是葉韻的事兒。秦楠笑著聽,沈明的話讓他感覺自己年輕了二十歲,彷彿還是個少年人,聽著朋友的絮叨。

  沈明說到夜裡,終於把酒喝完了,他也就起身來,回了府邸。

  顧九思和洛子商才回來,洛子商和顧九思都親自去河上監工,兩個人都弄得一身泥,顧九思看了一眼沈明,讓他把秦楠一天的行蹤報了一遍,沈明說完後,同顧九思道:「九哥,其實秦大人這個人吧,看著也不壞。」

  顧九思皺著眉頭,卻是道:「他為什麼對我有這麼大偏見?」

  沈明愣了愣,片刻後,他抓了抓頭髮,有些苦惱道:「你說得對哦。」

  顧九思有些無奈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你啊,什麼時候才能長進些?」

  這話說得沈明有些難過了,他勉強道:「我也想啊。」

  「好了,」柳玉茹見沈明真上心了,趕緊道,「沈明有自個兒的好,你總說他做什麼?」

  顧九思聳聳肩,他看了看天色,隨後道:「罷了,你今夜還有事兒幹。」

  「嗯?」

  沈明有些不理解,顧九思揚了揚下巴:「今晚要送趙九的家人去司州,我把司州軍令給你,你過去把人安置好。」

  沈明得了這話,立刻正經起來,他應了下來,從顧九思手裡拿了軍令,隨後便走了出去。

  他帶了三十幾個人,又領了馬,讓趙家人坐在馬車上之後,沈明正要出發,就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我也去。」

  所有人轉頭看過去,發現趙九站在門口。

  沈明笑起來:「你別去了,放心吧,我罩他們。」

  趙九沒說話,他搖了搖頭,徑直走了過來,直接坐到了馬車上,他轉過頭,同坐在裡面的妻兒道:「你們別擔心,我護送著你們一起走。」

  聽了這話,沈明才反應過來,趙九要去,不僅僅是他想保護妻兒,還因為他知道,此刻他的家人一定惶恐不安,他是他們的定心石,他在,無非只是想給家裡人一份安撫罷了。

  沈明和趙九一起坐到了馬車上,他們送著趙家人出永州。不出所料,他們剛出滎陽,就被人追殺著走。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沈明倒也沒有多畏懼,他武藝高強,帶的人又都武藝不俗,於是一路且打且逃,在天明之前,狂奔出了永州地界。

  這一路趙九一直守在馬車前,無論什麼時候,他都護在車前,他像一道開不了的門,一尊守護著那架馬車的神,明明武藝不怎麼樣,卻就無端端讓沈明有了幾分敬意。

  天亮的時候,他們到了司州地界,沈明亮出軍令之後,將人放在了司州。

  而後他和趙九一起打馬回去,走在路上,沈明笑著道:「我說,你來時候我還以為你武藝高強得很,結果就這麼點三腳貓功夫,都沒殺過幾個人吧?擋在馬車前面,不怕嗎?」

  家人安置好,趙九也輕鬆了許多,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我是這家裡的男人,再怕,也得擋在前面啊。」

  「你說咱們辛苦打拼這一輩子,」趙九轉過頭去,看著前方,「不就是希望他們日子好過些嗎?」

  沈明聽著,他腦海中想起許多,片刻後,他應聲道:「你說得是。」

  兩人一路急回到滎陽,剛入府邸,就看見顧九思穿了官服,正準備出去。

  沈明剛要開口,就聽顧九思道:「回去休息一下,趙九準備你的證據和供詞,我回來再說。」

  趙九恭敬行了禮,便看著顧九思走了出去。

  顧九思手裡拿了一張圖,這是昨天他讓人跑下來的。

  昨日傅寶元說地不夠分,他沒有反駁,但出來之後,便去找人對照著滎陽的輿圖看了一邊,然後發現城郊那些本該是無主之地的土地,都有了人,那些人大多是王家人,他們霸佔了大片土地,在上面建起了麥田。

  顧九思標注好了地圖,在縣衙裡等著傅寶元,等傅寶元來了之後,顧九思將紙往桌前一攤,平靜道:「傅大人昨日說地不夠,我特意去看了看。」

  說著,顧九思抬手,點在了西北處的一片空地上:「就把這塊地拿出來分給流民,傅大人以為如何?」

  傅寶元看著那輿圖,臉色就不太好看。顧九思還要說什麼,就聽外面傳來了王思遠的聲音。

  「顧大人。」

  王思遠走進門來,看見顧九思也在,笑起來道:「顧大人也在?」

  顧九思應了聲,笑了笑:「沒想到王大人也來了。」

  「昨日顧大人說賑災的事情,在下沒來得及過來,今天當然要過來。」

  既然是說賑災,顧九思也沒隱藏,立刻就將整個想法說了,王思遠靜靜聽著,聽完之後,他笑起來:「顧大人的想法很好。」

  說著,王思遠看向傅寶元:「傅大人,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王思遠這麼問,傅寶元的笑容有些撐不住了,他勉強出聲道:「顧大人說得極是。」

  「既然是,那就做啊。」王思遠立刻道,「傅大人,這真是你的不對了,顧大人想做什麼,你應當竭盡全力幫忙,這麼左右為難,你是幾個意思?」

  「冤枉,」傅寶元立刻道,「實屬冤枉,的確是我沒有搞清楚滎陽的狀況。這是下官失職,好在顧大人搞清楚了,顧大人,」傅寶元立刻道,「見諒。」

  「見諒便不必了。」

  顧九思笑了笑:「事情做下去便好。既然大家沒有異議,那明天開始,就將地劃分給那些流民,然後準備災棚救濟吧。」

  王思遠開口了,傅寶元也不會為難,顧九思這麼一說,兩人便都全權應下。

  王思遠見流民的事談完了,笑了笑道:「顧大人,既然正事談完了,不如談點私事吧。老朽聽說,昨日沈大人衝進我那侄兒府邸,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人,還搶走了我那侄兒的貴客,這件事,不知顧大人可知道?」

  「哦,這還真不知道。」

  顧九思擺出無辜姿態來到:「沈大人畢竟已經辭官了,不是本官下屬,他做什麼,與我實在沒什麼干係。不過說起此事,下官還想問,下官接到趙捕頭報官,說王老闆強搶了他家人,王大人可知此事?」

  「竟有這事?」王思遠也裝著傻,他立刻道,「不可能,這必然是誣陷。我那侄兒敦厚老實,決計做不出這樣的事來。要是不信,顧大人可以將那幾個人叫出來,大家正面對質。」

  「對質,倒也不必對質了。」

  顧九思手隨意一抬,便合上了旁邊帳目,他隨意出聲道:「叫王老闆來牢裡一趟,審審便知道了。」

  「顧大人說得是,」王思遠點頭,將顧九思的話意味深長重複了一邊,「將沈大人叫到牢裡來一趟,審審,便什麼都知道了。」

  顧九思含笑不語,眼神卻是冷了下來。王思遠紋絲未動,慢悠悠喝著茶道:「顧大人可以再想想,有些事兒別衝動,有些話呢,也別隨便說。」

  顧九思和王思遠打了一早上嘴炮,等到中午才回來吃飯,而後就趕到了工地上,和洛子商一起監督著人挖渠。

  當天下午,顧九思就聽到了開始賑災的消息,他看著流民被引入城,排著隊領地契,又看見粥棚搭建起來,他終於才放下心。

  夜裡趙九的口供也寫好了,附帶了一張王厚純簽字的房契,顧九思看著證據,他想了想,終於抬眼看向趙九道:「以你對滎陽的瞭解,如今我是把王厚純直接抓起來比較好,還是再等等更好?」

  「王厚純並沒有實權,」趙九提醒,「他只是個商人。」

  顧九思沒有說話。

  一個商人,就算他將他斬了,也沒有動搖到他身後人半分。

  「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坑裡千萬根。」趙九慢慢道,「斬了王厚純,對於滎陽來說,其實並不會有什麼太大改變。等到時候行刑,說不定連人都換了,還不一定是王厚純。」

  顧九思聽著,他翻轉著手裡的扇子,許久後,他開口道:「趙九,你願意繼續查嗎?」

  說著,他抬眼看向趙九和沈明:「把案子查下去,等到最後,我一鍋端。」

  聽到這話,趙九眼神亮了亮,但他克制住了情緒,跪下去,恭敬道:「聽大人吩咐。」

  而沈明慣來是不會多想的,點頭道:「行。」

  因著這件事,等第二日,顧九思就把趙九一行人放了回去。

  見著顧九思沒有發難,王厚純心裡的氣才順了,他去找了王思遠,有些疑惑道:「您說這個顧九思,是什麼意思?說得信誓旦旦的,好像一定要把我辦了,如今不聲不吭就把人放了,您說,」王厚純小心翼翼道,「他是不是怕了?」

  王思遠沒說話,他敲打著扶手,慢慢道:「他若是怕了,那倒還好。怕就怕,這個年輕人,胃口太大。」

  王厚純有些不明了,他撐著笑容道:「叔父的意思是,他如今不抓我,是為了抓個更大的?」

  王思遠沒說明說,他思索了很久,終於才道:「還是得把他們送走,這才行。」

  王厚純靜靜等在一旁,王思遠想了想,突然道:「最近城裡是不是建了個什麼倉庫?」

  「是。」王厚純立刻道,「我讓人搞清楚了,這個倉庫名義上是一個叫虎子的人開的,但是探子經常看到柳玉茹出現在那個倉庫那兒。不僅是滎陽在建倉庫,好幾個地方都在建倉庫。」

  「他們建的走向和顧九思修過後的黃河一致?」

  王思遠來了興趣,王厚純點頭道:「對,基本一致。」

  王思遠想了想,他輕嗤了一聲:「我還以為多清高,不都是一樣以權謀私的人,還給我裝什麼?」

  說著,他想了想:「這個倉庫什麼時候開業?」

  「快了。」王厚純立刻道,「明日就要剪綵。」

  王思遠點點頭,他仔細詢問了這個倉庫的作用,王厚純知道有人這麼大手筆來滎陽做生意,就算出於生意人的本能,也會瞭解得清楚。如今王思遠一問,他就清清楚楚把柳玉茹的打算說了出來。

  「遠的地方多是用大船,但是滎陽之後的河流都是小船才能過,所以我聽說她買了許多小船,就在滎陽換乘。這樣分段選擇最合適的運輸,加上貨量又大,成本也就降了下來。」

  王厚純解釋著道:「如果她是在全大夏都這麼做,那日後商隊為了節省成本,多會選擇把東西交給他們運送。這樣一來,就等於這全國大半貨物,都會給他們交錢。」

  王思遠聽著,過了片刻後,他慢慢道:「不是明天剪綵嗎?她商隊什麼時候路過滎陽?」

  「應當快了,」王厚純道,「既然開始剪綵,就是打算啟用了,那第一批貨,應該也就快了。」

  王思遠應了一聲,想了想,他出聲道:「找一批人,半路把她的貨截了,第一批貨,絕不讓它入滎陽。」

  王厚純愣了愣,片刻後,他有些不理解道:「叔父為何突然決定找柳玉茹的麻煩?」

  王思遠淡淡瞧了王厚純一眼,而後道:「照做就是。」

  王厚純看出王思遠不高興,趕緊道歉。而後就趕了出去,找人將事情安排下去。

  王厚純安排著事情的時候,柳玉茹站在倉庫面前,靜靜清點著東西。

  顧九思站在門口等她,他少有休息,讓洛子商和沈明去了河堤上監工,自己來跟著柳玉茹。

  因為是休沐,他沒穿官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繡藍色雲紋錦袍,手裡拿了把小扇,寸步不離尾在柳玉茹身後。

  他看著柳玉茹從早上清點東西到夕陽西下,如果不是他提醒柳玉茹吃東西,柳玉茹連吃飯都忘了。等最後清點完畢時候,顧九思和她一起坐在倉庫外的小山坡上休息,顧九思給她遞了水,笑著道:「明日就要開業了,你可高興?」

  柳玉茹笑了笑,她笑得很內斂,但還是看得出她藏不住的歡喜。她額頭上帶著細汗,眼神明亮又溫柔。

  她注視著不遠處的倉庫,這個倉庫占地近十畝,是少有的大倉庫。她剛到這裡時,這裡只是一片荒地,顧九思修黃河,她就修建起了這個倉庫。可在她眼裡,這不僅僅只是一個倉庫,她看見它,只是一顆星星,而在她腦海裡,她清楚知道,此刻大夏土地上,她已經建成了多少個倉庫,這些倉庫連接在一起,便成了天上的銀河,在她心裡發著光。

  「九思,」她慢慢開口,她看著遠處的倉庫,抬手將頭髮挽在耳後,溫和出聲,「你知道嗎,我感覺,我心裡有一片天。」

  顧九思轉過頭來,看著凝望著遠方的姑娘,柳玉茹壓抑著情緒,可顧九思卻仍舊感覺到她內心那份澎湃,她慢慢站起身來,看著遠方道:「有一天,我會在這個國家每一個地方,都有我的商鋪,讓南北變得特別近。不僅是千里江陵一日還,我還想讓幽州到揚州,想讓東都到千乘,想讓所有地方,都變得很近。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無論你在這個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我都能很快很快,見到你。」

  說著,柳玉茹轉過頭去,看著顧九思笑起來:「我希望有一天,當書上留下你的名字時,我也能站在旁邊。」

  「不僅僅因為我是你妻子,」她轉過頭去,眼裡彷彿落滿了山丘、白雲、綿延不絕的山脈、奔騰不息的長河,她看著遠方,嘴角帶著笑意,認真又堅定道,「還因為,我是柳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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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0: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玉茹的倉庫剪綵之後,便開始正式運營,第一批貨從幽州過來,這批貨大半是要送到東都神仙香的貨物,另一小部分,這是幽州一些商家試探著委託了他們運輸過來。

  按照以往,幽州到東都走的都是陸路,因為路上各種過關加上山路以及山匪,半個月是極限,大多是要一個半月到兩個月,而運輸成本更是不必說。這一次從他們規劃的水路一路過來,成本上要比原來降低至少五成,而時間上卻一共不過一月。

  所有人都在觀望著柳玉茹這批貨,如果這批貨走通了,日後從幽州到東都這一路,所有人等於開闢了一條新路出來。可如果第一批貨就出了事,柳玉茹這些倉庫,就真的只能建來自己用了。如果是她自己一個人的生意養這麼多船、倉庫以及各路打點的費用,那成本就太高了。

  於是從幽州開始發貨起,柳玉茹就一直在跟這批貨的消息。

  這一路上最擔心的問題,其實就是水盜。為此柳玉茹不僅準備了大批人馬護著商船,還特意讓每一個建立倉庫的主事,去當地漕運裡送了銀子,以做「疏通」。

  有了雙重保障,柳玉茹還是有些擔心,貨在幽州地界還好,畢竟那裡如今是周燁管著,一路只要是懂事的都不會動這批貨,但是出了幽州地界,柳玉茹就有些睡不著了,夜裡整天輾轉難眠,顧九思都察覺到了她的焦慮。

  顧九思白天裡去河上監工,夜裡常常睡到半夜發現柳玉茹還醒著,他不由得覺得有些頭疼,將人攬到懷裡,含糊著道:「姑奶奶,我求求你,睡覺吧,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

  「抱歉,」柳玉茹帶了歉意道,「要不我去隔壁睡。」

  「那我更睡不著了。」顧九思歎息了一聲,他將頭埋在她肩上,低聲道,「要不我同你說說話吧,你別想那些事兒,就好睡了。都是路上的事兒,你想也沒辦法。」

  柳玉茹知道顧九思說得對,她轉過身去,伸手抱住了顧九思,慢慢道:「王厚純那邊查得怎麼樣了?」

  「我讓趙九先躲著,」顧九思順著她的話隨意道,「順便去查其他人。王厚純做的孽多著呢,現在先讓他以為我不打算動他,放鬆了警惕,等該查的查完了,這永州上下,我一併辦了。」

  柳玉茹應了一聲:「秦楠那邊怎麼說?」

  「沈明還在守著,」顧九思低聲道,「他身邊好像跟了一批人,沈明也沒搞清楚這批人是哪兒來的,那批人不是秦楠的人,秦楠都還沒發覺自己被盯上了,是敵是友搞不清楚。秦楠應該不是王思遠這邊的人,至於為什麼參我,我還是不明白。」

  兩個人說著話睡過去,另一邊,王厚純家中,一個男人跪在地上,神色有些忐忑道:「王老爺,東西我帶來了。」

  說著,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封信,王厚純拿過信來,笑著道:「印章蓋上了?」

  「蓋上了。」男人低著頭,趕緊道,「按您的吩咐,還多蓋了一份空白的。」

  「你辛苦了。」

  王厚純從男人手裡拿過信,他認真看了一遍後,點了點頭:「來人。」

  聽了他的話,旁邊人捧著一個盒子到了王厚純面前,王厚純蹲下身來,將盒子打開,盒子裡裝滿了銀子,跪著的男人眼神大亮,王厚純拿著盒子,笑著道:「印章都蓋上了,再幫我一個忙吧?」

  聽到這話,跪著的男人愣了愣,王厚純接著道:「明日夜裡柳通商隊的船會從劉三爺的路上過,你把這封信給他送過去,讓他把周邊所有寨子的人都叫上,告訴他們,這批貨劫下來,都算他們的,截不下來,官府立刻剿匪,明白嗎?」

  「大……大人!」

  那男人有些焦急:「我們之前只說偷印章,沒說……」

  「銀子還要嗎?」

  王厚純看著那男人,男人神色僵住,王厚純手輕輕放在他後頸上,接著道:「命,還要嗎?」

  柳玉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醒來,便開始準備船隻,等著夜裡商隊入滎陽,然後在滎陽換船。

  等到了夜裡,柳玉茹沒有回家,她就領著人站在碼頭,一直等著船隻入港。顧九思在河上辦完事,等回去洗了澡換了衣服,還不見柳玉茹回來,他終於道:「少夫人可說今日什麼時候回來?」

  「沒,」木南歎了口氣,「不過奴才想著,按照少夫人的脾氣,今夜可能不打算回了,估計要一直等到把貨送出滎陽才回來。」

  顧九思聽了,猶豫了片刻,他終於才道:「我去碼頭看看。」

  他穿了一身白色常服,從屋裡取了劍,領著沈明和木南等人去了後院取馬。剛到了馬廄,就看見洛子商也在取馬,顧九思不由得笑起來:「喲,洛大人,這麼晚還不睡?」

  「不比顧大人可以靠著夫人,」洛子商笑了笑,「在下除了公務,還有些商事要忙。」

  顧九思聽出洛子商的嘲弄,他卻毫不在意,得意揚眉道:「是呢,我媳婦兒賺錢可厲害了。」

  洛子商:「……」

  恬不知恥。

  「好了,洛大人,你處理公務吧,」顧九思翻身上馬,高興道,「我呢,就要去看我媳婦兒了,再會。」

  說完之後,顧九思帶著人高高興興出了府,洛子商面無表情翻身上馬,跟在了後面。

  兩人雖然沒有問對方目的地,卻都知道目的地是一致的。於是兩人一前一後趕到碼頭,即將靠近時,顧九思忽地就勒緊了韁繩。

  他遠遠看見柳玉茹站在碼頭前,她穿了紫衣落花外袍,批了一件白色繡鶴披風,頭髮用白玉簪盤在身後,露出她纖長的脖頸,優雅又高貴,讓人移不開目光。江風拂過,她站在遠處,衣衫翩飛,顧九思靜靜看了片刻,忽然察覺身邊似乎有人,他側目看了一眼旁邊,發現是洛子商,他不知道為什麼,也停了下來,靜靜瞧著柳玉茹。

  顧九思心裡突然就有了幾分不悅,可他面上卻不表現出來,他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一般,突地就笑了,聽到他的小聲,洛子商不由得轉頭皺眉道:「你笑什麼?」

  「哦,沒什麼,」顧九思解釋道,「我就是想起來,我已經有媳婦兒了,而且我媳婦兒真好看,可你還沒娶妻呢。」

  「呵,」洛子商冷笑,「無聊至極。」

  顧九思嘖嘖了兩聲:「既然覺得我無聊,你生氣做什麼?口是心非的人啊。」

  洛子商被他似乎說惱了,眼中帶了冷意,顧九思哈哈大笑,駕馬便往前衝到了柳玉茹身前,柳玉茹聽到馬蹄聲,回過身來,便看見顧九思翻身下馬來,高興來喊了一聲:「玉茹。」

  柳玉茹尋聲看去,便見顧九思白衣玉冠,腰懸佩劍,朝著他一路小跑過來。

  柳玉茹見著人就忍不住笑了,等顧九思來了她身前,她伸出手去,替他撫平了衣服上的褶皺,溫和道:「怎麼過來了?」

  「聽說你在守著貨,」顧九思高興道,「我便過來陪著你。」

  柳玉茹低頭笑了,正要出聲,就聽旁邊傳來洛子商的聲音:「柳老闆。」

  「洛大人也來了。」

  柳玉茹有些詫異,洛子商點點頭:「聽說今晚貨到,便過來看看。」

  「讓洛大人操心了,」柳玉茹恭敬有禮道,「不過您放心,我已都準備好,不會出什麼茬子的。」

  「無妨。」洛子商搖頭,「也不能凡事都讓柳老闆一人擔著。」

  雙方寒暄了一番,便在碼頭上繼續候著,顧九思在,他話多,原本安安靜靜的碼頭一下子就喧鬧起來。柳玉茹就站在一旁聽著他說話念叨,忍不住低笑。

  等到月正中天,按著時辰,商船應該到了,然而河面卻不見一盞燈火,只聽河水奔騰而過。

  所有人都不由得皺起眉頭,沈明奇怪道:「怎麼還不來?」

  話沒說完,河面就看到了一艘小船,那小船上點了一盞燈,隨後就聽有人大聲道:「可是柳老闆?」

  那聲音和河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得不太真切,柳玉茹卻十分警覺,立刻上前一步,大聲道:「是我!可是老黑哥?」

  老黑是她派去接人的人,熟知滎陽的情況。他聲音有些沙啞,十分有特色,柳玉茹立刻便聽了出來。

  「是我!柳老闆,」船慢慢近了,對方聲音也明晰起來,「有人把船劫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神色頓時冷了下來,她看著船越來越近,大聲道:「可知來人?」

  「來了十四條船,」老黑大聲道,「虎鳴山,劉三爺帶的頭。旁邊十個寨子,人都來了。」

  說著,老黑的船靠近了碼頭。顧九思和洛子商對看了一眼,柳玉茹垂下眼眸,不知是在想什麼。

  片刻後,顧九思道:「我這就去官府叫人。」

  「等一下。」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顧九思的動作,片刻後,柳玉茹抬頭看向他:「你不能去官府叫人。」

  「可是……」

  顧九思正要開口,就聽沈明道:「九哥,你真不能去,你要是去官府叫了人,那就是以權謀私。」

  顧九思沉默下來。

  沈明都明瞭的道理,他自然知道。縱然這些土匪打劫柳玉茹,官府出兵剿匪是再正當不過,可在滎陽的地盤上,柳玉茹之前特意打點過的情況下,劉三爺居然還叫動了十個寨子去打劫柳玉茹,這明顯不是沖著柳玉茹來的。

  如果這後面有什麼貓膩,他去官府,那官府必然左右推脫剿匪一事,時間稍微拖一拖,這件事就要傳出去,就算後續再出兵剿匪,柳玉茹把貨物弄回來,對於柳通商隊的名聲,也算完了。

  第一批貨就讓人家劫了,還要過好久才能弄回來,這怎麼行?

  所以顧九思一旦去,那必然就要和官府起衝突,強行下令剿匪,一旦強行下令,那就多得是把柄可參。

  在場人都沉默著,片刻後,洛子商終於道:「柳老闆去報官,我來處理。」

  這是最好的法子,柳玉茹報官,洛子商暗地裡找人處理了這事兒。

  顧九思想了想,應聲道:「只能如此了。」

  「不。」柳玉茹斷然拒絕,顧九思和洛子商愣了愣,洛子商下意識道:「你要如何?」

  「我去要。」

  柳玉茹冷靜出聲,顧九思下意識道:「不行!」

  柳玉茹回眸看向顧九思:「我去報官,既不知道官府會不會出兵,又不知道官府何時出兵,而且一旦官府介入,我再想私了就沒機會了。報官等於把主動權都交給了別人,我不能如此。」

  「那你要如何私了?」顧九思皺起眉頭,柳玉茹轉過頭去,慢慢道,「商隊最怕的,就是路上這些攔路收費的。日後貨物交給柳通商行負責運送,安全便是這些雇主最關注的事情,我若拿不出保住這批貨物的魄力,日後再想取信各大商戶,那就太難了。」

  「滎陽這片地我已經打點過,他們還要來,」柳玉茹眼中閃過冷意,「那就得付出來劫我的代價。」

  「嫂子說得對。」

  沈明插了口,看著顧九思道:「九哥,嫂子日後想要別人不動她的貨,必須像漕幫一樣,把他們打到怕。這次明顯就是官府和山匪勾結,不然劉三爺叫不動這麼多人。」

  「可是……」洛子商有些猶豫開口,正要勸阻,就聽顧九思道:「那你打算怎麼做?」

  說著,老黑的船到了岸邊,他喘著氣上了岸,就聽柳玉茹道:「老黑,船劫好了?」

  「還沒,」老黑搖頭道,「我們人也不少,貨又多,他們一時半會兒啃不下這塊骨頭。」

  「好。」

  柳玉茹點點頭,冷靜道:「你回去告訴領隊,東西給劉三爺搬,儘量保證人員安全。」

  「是。」

  老黑應了聲,柳玉茹吩咐人護送著他回去,接著柳玉茹轉頭看向洛子商,冷靜道:「洛大人,我這裡有三百人,請問您這裡,可能借我一些人?」

  洛子商看著柳玉茹,柳玉茹神色很平靜,他靜靜看著她的眼睛,許久後,他慢慢笑了,卻是道:「你這個人真是……」

  說完,他歎了口氣,抬起了一根手指:「一百。」

  柳玉茹點點頭,轉身同跟在後面的印紅道:「叫虎子準備人,立刻去虎鳴山。」

  「等等,」顧九思立刻出聲:「你要去打虎鳴山?」

  「是。」柳玉茹立刻道,「打下虎鳴山,審出他背後的人,明天我直接交給官府,你開始辦案。」

  「行,」顧九思點頭,「我陪你過去。」

  「你去做什麼?」柳玉茹有些茫然,「你一個三品尚書,」柳玉茹笑起來,「別來搗亂。」

  「我不止是三品尚書,」顧九思拉著她,神色認真,「我還是你丈夫。」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轉過臉去,同沈明道:「叫上我這邊的人,同虎子一起準備。」

  「既然這樣,」洛子商在一旁笑起來,「在下也湊個熱鬧。」

  洛子商音落,便轉過身去吩咐人開始準備,柳玉茹回過神來時,有些無奈看著顧九思,歎了口氣道:「隨你吧。」

  說完,柳玉茹抽身出去,大聲道:「叫上人,走!」

  她一面說,一面疾步走到馬前,翻身上馬之後,便領著人如離弦之箭衝了出去。

  她從碼頭往虎鳴山去,印紅木南等人折回城中,叫上了所有人,便急急出了城,往虎鳴山衝了出去。

  王思遠和王厚純都沒睡,兩人在屋中對弈,管家走了進來,恭敬道:「大人,今夜柳通商鋪許多人出城了。」

  聽到這話,王厚純笑起來:「現在過去有什麼用?」

  說著,他落了棋子:「貨都沒了。」

  「她沒報官。」王思遠平靜開口,「會不會有什麼岔子?」

  「以為自己能救,」王厚純看了一眼王思遠,「您放心吧,等她回來了,就會來報官了。到時候咱們拖一拖,顧九思就該出面了。等他出面擺平了這事兒,咱們便參他一筆,直接將他辦了。」

  聽到這話,王思遠抬頭看向王厚純:「你小子,」他笑著道,「鬼精。」

  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

  而柳玉茹領著人一路急奔到虎鳴山下,稍作等待後,後續的人就都來了。

  她的人加上洛子商和顧九思的人,一共近五百人,全部候在了山下。柳玉茹將沈明叫了過來:「這種寨子,可以強攻嗎?」

  沈明抬頭認真看了看,點頭道:「現在沒什麼人,可以上山。」

  柳玉茹得了這話,心裡放心了許多,她同沈明道:「你指揮。」

  沈明應了一聲,柳玉茹轉頭看向眾人,大聲道:「全部都聽沈公子的命令,上山!」

  說完之後,所有人在沈明指揮之下,齊齊往山上衝去。

  柳玉茹和顧九思、洛子商三人在最後面,看著兩方人馬廝殺。

  此刻虎鳴山的人大多還沒回來,山上只留了一些基本的人操縱著機關佈防,柳玉茹帶著所有人馬,幾乎不費摧毀之力便攻下了虎鳴山。此刻山上就剩下一些老弱婦孺,柳玉茹讓人將這些人全部都安置在了一起,然後讓沈明帶人去恢復了山下的機關,接著便領著顧九思和洛子商等人候在了大堂之中。

  沒了多久,山下就傳來了喧鬧聲,柳玉茹的人全部都躲在暗處,聽著山下喧鬧聲越來越近。

  「沒想到這次羊這麼肥。」

  柳玉茹聽到有人出聲:「真得感謝傅管家通風報信,早知道柳通商鋪這次這麼多貨,給多少錢也不能放過啊。」

  「傻,」另一個人道,「這麼多貨,那家東家只會做這麼一手準備。現在劫得這麼容易,我心裡還在發寒。官府那邊真的不會出手?他們這些有錢人的商隊,總不會和官府一點交道都不打吧?」

  「誰知道呢?」又一個聲音響起來,帶了幾分擔憂道,「反正咱們也沒得選不是?」

  話剛說完,外面的腳步聲就頓住了,一個聲音道:「你們覺不覺得不對勁?從咱們上山到現在……」

  那人突然提聲:「看守的兄弟哪兒去了?!」

  「睡了吧……都這麼晚了。望樓上兩個人還在呢。」

  「不,不對,」最初發現不對勁的人道:「望樓上兩個兄弟,姿勢多久沒變過了?」

  話剛說完,那人似乎反應過來什麼,猛地提聲,大喊道:「走!有埋伏!」

  話音剛落,周邊羽箭四射,外面一片慘叫之聲。

  柳玉茹端坐在大堂之上,她從旁邊端起茶杯,整個大堂亮了起來,一個女聲從大堂之中平靜傳出。

  「劉三爺。」那女生溫和又冷靜,在這一片兵慌馬亂中,有一種意外神奇的、鎮定人心的力量,羽箭在這聲音出現的瞬間突然就停了下來,劉三爺帶著人、舉著刀,愣愣回過頭去。

  而後他就看見燈火通明的大堂裡,紅毯從門口一路鋪到盡頭,盡頭之處,紫衣白衫女子端坐在正上方的金椅上。

  她生得柔和,並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美麗,而是一種優雅似鶴的端莊清麗,似如出水芙蓉,在這一片黑暗野蠻中,矜貴又溫和地綻放開來。

  她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白衣金冠、腰懸佩劍,另一個藍衫錦袍,手握金色小扇,都是當世無雙。

  而她頭頂上方,黑底金字的牌匾高掛正堂,上書:順昌逆亡。

  那本是他自己讓人寫了掛在上面的,然而此刻牌匾之下,卻是一個女人端坐在那裡,他不由得有些愣神,便就是這刻,他聽得那個女人平靜道:「且入座來,喝杯茶吧。」

  劉三爺眼神一冷,他捏緊了刀,有些緊張道:「寨子裡其他人呢?」

  「還活著。」

  柳玉茹知道他關心什麼,淡道:「我不會無緣無故對老幼婦孺下手。」

  「你是誰?」

  劉三爺繼續追問,柳玉茹輕輕一笑,她抬眼看他:「劫了我的貨,如今卻還來問我是誰?劉三爺,您做事情,可真是一點都不上心啊。」

  聽到這話,劉三爺面露震驚:「你……你是柳通商行的……」

  「在下柳通商行當家柳玉茹,」柳玉茹放下手中杯子,慢慢站起身來,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朝著劉三爺微微點頭,行禮道,「見過劉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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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1: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劉三爺沒說話,他稍稍鎮定了一些,柳玉茹自報了家門,他便知道了柳玉茹的來意。

  柳玉茹觀察著劉三爺的神色,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平靜道:「三爺請上座。」

  劉三爺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柳玉茹左手邊上第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柳玉茹抱著茶杯,淡道:「我這批貨來之前,就特意讓人來同劉三爺打過招呼,銀子,我給了,三爺也接了。今日這一齣,三爺能否給個說法?」

  劉三爺不說話,他握著刀,似乎是在思量,柳玉茹看著他,溫和道:「三爺,我時間不多,現下貨都去哪兒了,怎麼拿回來,您給我一個準數。否則,其他十個寨子,我之後再找他們算帳,但您這虎鳴山,今晚可保不住了。」

  「你打算怎樣?」

  劉三爺聽到這話,頓時抬起頭來,柳玉茹低笑了一聲:「三爺,您莫不是以為,妾身女流之輩,就不敢殺人了吧?」

  說著,柳玉茹抬眼看他,一雙清麗柔美的眼裡,帶了似笑非笑的冷意:「天亮之前我拿不到貨,您試試?」

  劉三爺抓緊了扶手,喘息著沒說話,柳玉茹站起身來,往劉三爺走去,顧九思握住了劍,時刻等著出手,而柳玉茹卻似如閒庭漫步,走到劉三爺面前,低頭俯視著他道:「三爺,我給您出個主意,您現在就給那些分了贓的人信,讓他們把貨都送到虎鳴山來。要死,總不能您虎鳴山一個寨子死,對吧?您想想,要是只有你們死了,你們的家人還活著,那些平日裡受過虎鳴山氣的匪賊,他們會放過你們家人嗎?」

  「三爺……」

  聽到這話,站在外堂的人立刻出了聲。

  然而劉三爺卻還是不說話,柳玉茹瞧著他,許久,見他還在掙扎,柳玉茹點點頭道:「我明白了。我說山匪什麼時候這麼講道義,連平日裡的敵人都要護著,是你不敢說吧?能讓您劉三爺這麼害怕的,是官府的人?」

  劉三爺神色動了動,柳玉茹坐回自己位置上,繼續道:「我猜著也是,官府裡自己內鬥,拿著咱們老百姓當棋子,三爺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可清楚的很。如果是官府的人,那您可就要想清楚了,今日您如果要當好一條狗,那妾身只好心狠手辣,葬了你們虎鳴山。要是您能想清楚,該說的說出來,該做的做到位,今夜之事,我不但可以既往不咎,還能保你不被你後面那位人處置。」

  「你一介商人,」劉三爺冰冷著聲音開口,「哪裡來這麼大口氣?」

  「我是商人不假,」柳玉茹笑著道,「可是能從幽州一路建商隊到東都的商人,沒有依仗,你以為我敢做?」

  劉三爺思索著柳玉茹的話,然而柳玉茹卻已經沒了心思和他耗,她看著劉三爺,平淡開口道:「三爺,我也沒時間同您耗了,從現在開始,我數十聲,十聲之後,你們中間站出人來去報信,把我的貨全讓他們給我搬回來。十聲之後,如果你們沒有人站出來,我數一聲殺一人,直到天亮。」

  「天亮之前貨回不來,」柳玉茹冷笑出聲來,「我保證虎鳴山上下,雞犬不留。」

  「你敢!」

  劉三爺怒喝出聲來:「這麼多人,我不信你敢一個不留。到時候……到時候……」

  「到時候怎麼樣?」柳玉茹抬眼看向劉三爺,「你以為誰敢來找我麻煩?我借他王思遠十個膽,他也不敢!」

  這一聲怒喝將所有人震住了。

  王思遠就是永州的天,王思遠都不敢得罪的人物,這……這到底是哪路神仙?

  劉三爺一時摸不準柳玉茹的話是真是假,而柳玉茹已經開始數數了。

  「十、九、八……」

  她數得很快,沒有任何拖長或遲疑,所有人內心都狂跳起來,感覺這似乎是掛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劍,隨時就要落下來。

  當她數到三的時候,終於有人受不了,猛地跪了下來,大喊道:「我去!不要殺我,我去!」

  「很好,」柳玉茹抬眼看向其他人,「還有嗎?」

  「我,我也去!」

  人群中陸陸續續響起了聲音,柳玉茹確認了幾個人身份,隨後讓他們家人站了出來。

  她挑選了幾個有妻兒老小的,隨後讓人捧了一盤銀子出來。

  所有人看見這麼多銀子都睜大了眼,柳玉茹瞧著那幾個人,笑著道:「你們把我的貨帶回來,我不僅放了你們家人,還會給你們一大筆銀子,將你們送出永州,保證你們的安全。你們大可放心。」

  得了這話,那幾個人愣了愣,片刻後,他們立刻道:「是,我們一定把您的貨帶回來!」

  說完之後,這幾個人便立刻出發了。

  劉三爺坐在椅子上,他似乎認真思索著什麼,柳玉茹回過頭來,坐到上位上,看著劉三爺道:「趁著天還沒亮,三爺您還有很多時間多多想想其他事。」

  「您……你你要我想什麼?」

  劉三爺及時糾正了他的敬稱,有些遲疑著開口。柳玉茹提醒道:「想想等明日,你如何同官府交代幕後的人是誰。」

  劉三爺聽著這話,眼裡閃過一絲輕蔑,柳玉茹瞧著他,繼續道:「我說的,可不是永州的官府,而是朝廷派下來的欽差大臣。」

  劉三爺愣了愣,他心裡突然有些慌亂,他似乎明白了柳玉茹的底氣從何而來。

  柳玉茹點到即止,不再多說,沈明帶人埋伏在外面,沒多久,就聽鬧了起來,柳玉茹同旁邊的顧九思商量道:「外面應該沒問題吧?」

  「沒事。」顧九思安撫道,「我們早有準備埋伏,阿明又本來就是山匪出身,他們的路子他熟悉,不用擔心。」

  柳玉茹聽到顧九思的安撫,點了點頭,天還未亮,沈明便提著刀,染著血從門外進來,同柳玉茹道:「處理乾淨了,你來點貨。」

  柳玉茹點了點頭,吩咐了一聲「都綁起來。」之後,便急急走了出去。

  貨都堆積在門口,這時候原本押運貨物的人也都來了,柳玉茹讓人拿了冊子,一邊清點,一邊裝箱,裝好了就直接送出去。

  他們人多,清點得很快,天亮之前,貨就都到了碼頭,柳玉茹讓這些貨裝上了早已準備好的小船,目送著小船在晨霧中遠行而去。

  等小船一路往遠處行去,柳玉茹轉頭同顧九思笑了笑道:「顧大人,我要去報官了。」

  顧九思笑起來,他雙手負在身後,看著面前眼裡落著晨光的姑娘,聲音都軟了幾分:「去吧,本官為你主持公道。」

  柳玉茹應了聲,轉過頭去,她看見洛子商站在原地,她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同洛子商行禮道:「謝過洛大人。」

  洛子商沒有多說,他點了點頭,沒再應聲。

  顧九思和洛子商回了府中,他們各自換上官服,洛子商繼續去河上監工,顧九思則往府衙趕了過去,他到府衙之後,讓馬車停下來,自己坐在馬車裡,等著柳玉茹的消息。

  柳玉茹將劉三爺等人綁了起來,一共將近上千的山匪,她全都讓人捆了起來,趕到了府衙外面。於是府衙外擠滿了人,老百姓一看這麼多人,立刻趕了過來,柳玉茹站在門口,等府衙一開門,便讓人將訴狀遞了上去。

  傅寶元清晨打了哈欠來府衙,剛進府衙,衙役便呈上了訴狀,同傅寶元道:「傅大人,顧少夫人來告狀了。」

  「告狀?」

  傅寶元有些懵:「告什麼狀?」

  「昨個顧少夫人的貨被附近的山匪聯手劫了,顧少夫人帶人昨晚連掃十一寨,把人全都抓起來,現在都綁了在外面,等著您宣判吶!」

  聽到這話,傅寶元張著大嘴,好半天都沒合攏。

  過了許久後,他才結巴道:「十一……十一寨啊?」

  一夜掃平十一寨,這種行事作風,簡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衙役點著頭,皺著眉道:「這事兒要怎麼辦啊?您知道,外面那些人,」衙役往虎鳴山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都是不好惹的啊。」

  傅寶元沉著臉沒說話,沒多久,又一個衙役趕了進來道:「大人,您快些,顧夫人在外面催人了。」

  傅寶元聽了,想了許久,終於道:「去吧去吧,又能如何?看王大人怎麼辦吧。」

  說著,傅寶元趕緊戴了烏紗帽,急急忙忙趕到了大堂之上。

  到了大堂,傅寶元便看見柳玉茹一個人站在一邊,而另一邊的被告卻是從大堂一路延到了外面都不見底。

  「傅大人,」柳玉茹冷著聲開口,「民女今日要狀告以虎鳴山劉三爺為首共一千二百三十一名山匪搶奪財物、殺人越貨,還望大人明察!」

  「哦哦,」傅寶元點著頭道,「顧夫人,您狀告的人數太多,一時半會兒審不完,不如先將這一千多名山匪收押,慢慢搞清罪名,再逐一審判如何?」

  「全聽大人吩咐。」

  柳玉茹行了個禮,沒有半分阻攔,然而也就是這時,外面傳來一聲清朗的男聲:「慢著!」

  傅寶元愣了愣,所有人轉過頭去,便看顧九思身著紫緞五章紋官服,腰佩金魚袋,領著侍從從外面走來。

  傅寶元立刻上前來,朝著顧九思行禮道:「顧大人。」

  「傅大人。」顧九思行了個禮,神色平淡道,「打擾傅大人辦公了。」

  「不打擾不打擾,」傅寶元趕緊賠笑,「不知顧大人所為何事?」

  「是這樣,」顧九思轉頭看向旁邊劉三爺等人,劉三爺看著顧九思,神色便僵了,明顯是認了出來,這人就是昨夜站在柳玉茹身後的人。顧九思見他的神色便笑了,接著道,「本官昨夜得人秘信,說永州官府,有官員與虎鳴山山匪有私。所以顧某覺得,此案交給傅大人審,怕是不妥。」

  聽到這話,傅寶元笑容僵在了臉上,片刻後,他小心翼翼道:「那顧大人的意思是?」

  「在下來之前,陛下曾賜在下天子劍,上打昏君下斬奸臣,本官既然得到了百姓密信,自然不會置之不理。恰巧,之前刺殺本官的案子也有了眉目,本官想著,既然都事關永州官員,不如一併查了。」

  「所以,」顧九思看著傅寶元,直接道,「這個案子,便由本官接管了吧。」

  傅寶元沒說話了,他看著顧九思,許久後,他慢慢道:「顧大人,此案涉及您夫人,由您查辦,怕是不妥。」

  「此案也涉及永州官員,」顧九思堅持道,「由永州官員查辦,怕也是不妥。」

  兩人僵持著,片刻後,傅寶元勉強笑起來道:「既然都不妥,不如報請聖上,由聖上指定一位大人過來,您看如何?」

  顧九思勾起嘴角,點頭道:「善。」

  傅寶元舒了口氣,他擦了擦汗,轉頭道:「那這些人,就都關起來吧。」

  「等等,」顧九思抬手,淡道,「這些人由永州官府的人看管,本官怕出意外,從今日起,牢房看守,都由本官的人負責。」

  傅寶元聽了這話,沒有出聲,顧九思轉眼看他:「傅大人,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這話裡已經是帶了警告,傅寶元聽出顧九思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道:「是。」

  得了結果,顧九思便讓人將這些人都押了下去,然後將侍衛派往了監獄,替換掉了原本的獄卒。

  做好這一切後,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往家裡回去,柳玉茹不由得道:「陛下指派的官員,最快多久可到?」

  「這次消息,我會八百里加急傳回去,」顧九思思索著道,「到京城至多不過三天,到時候官員從京城出發,半月左右,便可到達。」

  「中間不怕生變?」

  柳玉茹皺起眉頭,顧九思斟酌著道:「只要劉三爺不死,就不會變。」

  柳玉茹點點頭,不再說話。

  獄卒換成了顧九思的人,人便在顧九思手裡。顧九思也不管他們死活,只是時不時讓沈明去看看他們,試圖說服一下劉三爺。

  劉三爺在牢房裡,大半個月以來,唯一的交流對象就是沈明,他沒有見到其他人,逐漸也就意識到,這永州的天,或許真的是要變了。

  半個月後,范軒指派的人趕了過來。范軒按照原本的律法,指派了刑部尚書李玉昌過來。李玉昌原本只是前朝刑部一位低級官員,因為不懂變通,不擅經營,於是在屢辦大案之後,依舊沒能升遷。但因其能力出眾,剛正不阿,他在刑部官位不高,地位卻十分重要,凡事遇到什麼難辦的鐵案,都交給他來得罪人。新朝建立後,范軒欣賞他這份正直,便將他直接提拔成了刑部尚書。

  這次派他過來,顧九思明白,也是因為這個案子涉及柳玉茹,范軒希望顧九思能最大程度上不要被牽連,所以特地選了這麼個出了名的死腦筋過來。這樣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出現顧九思濫用私權維護柳玉茹的謠言來。

  李玉昌到達滎陽當日,馬車直入府衙,便開始審案,顧九思還在河上監工,等回到府邸,就聽木南傳來了消息,他頗為高興道:「大人,劉三爺招了。」

  顧九思挑了挑眉,木南壓低了聲,小聲道:「是傅寶元。」

  「傅寶元?」

  顧九思頗為詫異,但又覺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木南知道顧九思沒想到是傅寶元,便詳細解釋道:「劉三爺給出了蓋了傅大人官印的信紙,說就是因為有了傅大人的官印,他才能聯合這麼多寨子,一起去劫少夫人的貨。而且他還畫出了傅大人府上官家傅財的樣子,他都不知道這是傅大人的管家,畫出來人後,李大人讓人去認,發現是傅管家。」

  「那傅財呢?」

  顧九思緊接著追問,木南歎了口氣道:「跑了!」

  「跑了?」

  顧九思有些詫異,木南點頭道:「對,李大人讓人去傅家抓人,結果發現人就沒了,傅寶元說傅管家最近同他告假回老家了,你說這話誰信啊?我聽說,李大人的人今天才查到,傅財早上還在傅府門口吃了碗豆腐腦。」

  顧九思沒有說話,木南見他沉思,不由得道:「公子?」

  「沒事。」

  顧九思回了神,想了想,他同木南道:「你也趕緊多派點人去,務必把傅財找回來。」

  木南應了聲,轉頭便去找人吩咐了下去。

  顧九思夜裡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柳玉茹察覺到他不安,不由得道:「九思?」

  「我沒事兒,」顧九思拍了拍她的手,「你睡吧。」

  柳玉茹想了想,她翻過身去,從後面抱住顧九思,小聲道:「在愁悶些什麼?」

  「今個兒……」顧九思猶豫著道,「劉三招了,說是傅寶元指使他的。」

  「我知道。」

  柳玉茹應聲道:「傅寶元本也不是什麼好人,他身後應當還有人。如今將他抓了,順藤摸瓜,說不定能把王思遠摸出來。」

  顧九思沒應聲,柳玉茹繼續分析著道:「王厚純是王思遠的刀,他刺殺你一事,證據已經十拿九穩,明日你將證據交給李玉昌,王厚純便算是廢了,但要他攀咬王思遠,這是決計不可能的,他就算為了王家,也不可能動王思遠這棵大樹。只要王思遠不倒,王厚純被辦,怕是難度就頗大。可傅寶元不一樣,他沒有一定要保住王思遠的決心,想要動王思遠,只能從傅寶元下手。」

  顧九思看著蚊帳,沒有出聲,柳玉茹見他不對勁,小聲道:「九思?」

  顧九思知道柳玉茹疑惑,他想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說,」他有些猶豫,「傅寶元給劉三爺下命令,為什麼要蓋官印?」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繼續道:「不怕劉三爺以此為證據要挾他嗎?」

  說著,他繼續分析道:「當初趙九為了得到王厚純簽字,還是饒了一大個彎,和王厚純要房子,最後王厚純也是在房契上落的字。傅寶元怎麼就這麼蠢,在下命令這種鐵證上面蓋自己的官印?」

  「所以,你是懷疑傅寶元是被陷害的?」

  柳玉茹想著顧九思的話,顧九思沒有出聲。

  一直以來,傅寶元都和他們對著幹,他溜鬚拍馬,十分圓滑,怎麼看都是王思遠的人。

  顧九思歎了口氣,終於道:「等明日再看看。」

  說著,他抱著柳玉茹,安撫道:「睡吧,明日我去找李大人談談。」

  兩人睡了過去,等天亮之後,顧九思換上官服,便去府衙找李玉昌。

  他去的時候,李玉昌還在審人,外面通報他進來後,李玉昌淨了手,走到了書房,顧九思恭敬等在書房裡,李玉昌見了他,兩人互相見禮,而後李玉昌便用他不帶一絲情緒的聲音平靜發問:「不知顧大人有個貴幹?」

  「在下有些東西,想要交給李大人。」

  顧九思說著,將之前收集的王厚純的盒子都拿了出來,他往前推了過去,恭敬道:「李大人,您應該知道之前在下在河堤上被刺殺一事,這是事關此事的所有材料,您可過目。」

  李玉昌沒說話,他將盒子拿了過來,打開之後,他將所有的證據一一查看,片刻後,便直接發了緝捕令,同衙役道:「帶兵去王府,將王厚純收押。」

  顧九思見李玉昌動作如此迅速,心裡略為安穩,他想了想,接著道:「不知山匪一案,李大人進展如何?」

  李玉昌聽到顧九思的話,便將顧九思的心思想了個清楚,他沒繞彎子,直接道:「傅財?」

  「正是,」顧九思果斷道,「不知傅財可抓到了?」

  「嗯。」

  李玉昌點了點頭,顧九思高興道:「那便好,他可招供了?」

  「死了。」

  李玉昌直接出聲,顧九思面色僵住,李玉昌翻看著王厚純的材料,音色毫無波瀾:「今日清晨,城郊,獵犬發現,刨地三尺。」

  他只說了關鍵詞,顧九思卻是明白了所有,必然是李玉昌用獵犬去尋人,然後找到了傅財的屍體。

  「什麼時候死的?」

  顧九思趕緊開口,李玉昌也沒隱瞞,接著道:「昨夜,毒殺。」

  顧九思沒再出聲,他緊皺著眉頭,李玉昌見他不再問話,抬起頭來,想了想,他接著安撫道:「證據充足,無妨,傅寶元已收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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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1: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顧九思從府衙走出來,整個人的心裡都是沉著的。他直覺這件事有什麼不對,這些時日他一直在暗查這滎陽上下官員,尤其是王思遠和傅寶元。王思遠做事一貫是用王厚純當擋箭牌,不觸及核心人物,根本碰不到王思遠,而傅寶元不過一個六品芝麻小官,查了很久,也沒查到他做事的鐵證。

  犯事兒是犯的,行賄受賄,但是一來數額算不上大,二來……他口碑的確也不差,老百姓對傅寶元的印象,基本處於,上任多年,雖然無功,但也無過的狀態。

  顧九思沉思著回了家裡,洛子商去河上監工,柳玉茹剛從碼頭回來。

  自從第一批貨送到東都後,商隊就開始正常運轉。他們價格低、速度快、安全性高,許多小商家為了省下成本,都將貨物交給了柳通商行,由他們負責運輸。如今開業不過半個月,名聲已經傳遍大江南北,可謂生意興隆。

  因為運輸方便,加上資金開始回流,瑩瑩和葉韻都給柳玉茹提了擴張的提議,柳玉茹不敢在這個時候貿然開店,但仍舊讓她們將計劃做好,然後開始規劃著籌錢。

  葉韻和芸芸如今在各自的店鋪裡都培養出來了一批人,如今生意已經逐漸變成了柳玉茹負責籌集資金,決定資金流向,而葉韻和芸芸負責經營的模式。芸芸在花容裡逐漸積累了經驗,開始試圖規劃從日常女子用的東西開始逐步擴張到販賣皂角、梳子、衣飾乃至一些精品的家具等等。而葉韻雖然當上神仙香主事不久,卻也開始因為神仙香供不應求,思索著買地產糧,以降低成本、擴大銷量。

  柳玉茹沒有否決她們的提議,一面引導著商隊倉庫走上正軌,一面思索著到哪裡去再找錢。

  顧九思坐在院子裡,院子有一個秋千,平日裡多是姑娘家在那裡耍玩,今天顧九思心裡發悶,就一個人坐在了秋千上,腳有一搭沒一搭蹭著地,輕輕晃在秋千上,不斷回想著從來黃河的所有事。

  柳玉茹從外面回來,走上長廊高出時,印紅突然拉了拉她,指了下方的院子,低聲笑道:「夫人你看。」

  柳玉茹順著印紅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正仰頭看著天空發呆的顧九思。

  他換了家裡的紅色的常服穿著,他慣來喜歡這麼明豔的顏色,頭髮束著金冠,坐在秋千上,一雙明澈的眼靜靜看著天空。柳玉茹忍不住抿唇笑了,她覺得那落在他身上的陽光,彷彿是落在她心裡一樣。暖洋洋曬著,似乎在告知她,你瞧著,一切都沒變。

  哪怕過了這麼久,這人仍舊心若少年。

  柳玉茹提步走了過去,坐到了長廊邊上,手肘抬起護欄上,揚聲叫了一聲:「顧公子。」

  顧九思聽出是柳玉茹的聲音,又覺得有些奇怪,柳玉茹怎麼會叫他顧公子?他有些發懵抬起頭來,迎面便見手絹從高處落了下來,顧九思下意識抬手,就握住了那一方絹帕,而後他再抬眼,就看見高處笑意盈盈的姑娘。

  她眉眼生動,在午後陽光下似如寶石,熠熠生輝。

  不知道什麼時候脫去了過往那份拘謹,笑容裡隱約藏了幾分張揚,笑著道:「顧公子在做什麼?」

  顧九思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朗聲道:「想事情。」

  「想什麼?」

  柳玉茹撐著下巴同他閒聊,問了這話,卻見顧九思拿了她的絹帕,放在臉側,眉眼微挑,桃花眼裡頓時就多了數不清的風流春色,他瞧著她,張合了唇齒,慢慢說了兩個字。

  那兩個字是無聲的,柳玉茹卻是一下子看了出來。

  他說——想你。

  其實本也是沒什麼的兩個字,但顧九思這麼說出來,她卻就覺得心跳突然快了起來,有種無端的熱直沖臉上,她低低說了聲:「孟浪!」

  說完,她便站起身來,趕緊往房裡去了。

  顧九思愣了愣,趕緊起身追了過去,大聲道:「玉茹,你別生氣,別走啊。」

  柳玉茹哪裡敢在此刻搭理他,一路急急回了房裡,顧九思腿長腳快,在柳玉茹踏入房門後一步趕了上來,柳玉茹正要關房門,便被顧九思探近半個身子,用手抵住道:「別別別,讓我進去,別生氣。」

  柳玉茹沒理會他,只想著關門,顧九思用手抵著門,盯了她片刻,卻是笑了。

  「你笑什麼?」

  柳玉茹抬眼瞧他,顧九思抿了唇,低下頭來,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原來小娘子不是氣惱了,是羞惱了啊?」

  「你出去!」

  柳玉茹頓時激動起來,伸手去推他,卻被顧九思一把握住了手,順勢擠進門裡,將門用腳帶上,一把抱在了懷裡。

  他低頭笑著瞧著柳玉茹,柳玉茹頓時覺得自己弱勢了許多,再和他鬧,便顯得似乎是打情罵俏一樣,她一時就僵住,看上去倒也就乖了。

  顧九思看她手足無措,心裡便高興起來,他低頭倍兒響的在柳玉茹臉上親了一口,高興道:「你瞧著我喜歡,我便高興。」

  柳玉茹說不話,側過臉去,似乎是有幾分不服氣的模樣。顧九思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道:「能把你養出幾分這樣的驕縱性子,我更是高興了。」

  這話點名了柳玉茹這些舉動裡的嬌氣,柳玉茹一時僵住了,忍不住有了幾分尷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在顧九思面前,就這麼失了進退。顧九思知她又開始反省了,攬著她的腰的手用了力,趕緊道:「我的好娘子,你可千萬別多想了,這男女相處又不是商場朝廷,禮數什麼的都不作數,你這樣若是外人,那看著覺得做作,但若是夫妻,看著就可愛得很。」

  「別……別說了。」柳玉茹開口有些結巴,似是不好意思,顧九思低低笑著,柳玉茹靠在他胸口,能感覺到他胸腔的翁動,過了片刻,他輕歎出聲,無奈中又帶了幾分寵溺道:「你呀。」

  兩人正說著話,外面突然傳來了急急的腳步聲,顧九思和柳玉茹對看了一眼,隨後就聽見沈明焦急的聲音道:「九哥?九哥在嗎?」

  顧九思聽到是沈明,就覺得有些頭疼,他抬手捂住額頭,歎了口氣。柳玉茹推了推他,抿著唇道:「叫你呢。」

  「不是時候。」

  顧九思小聲嘀咕,想了想,又親了一口,得了柳玉茹一眼嗔怒,他才滿意,放開了人,整理了衣衫,開了門出去,雙手攏在袖間,看著沈明,沒好氣道:「做什麼?不會讓人通報?」

  「我叫你也需要通報了?」

  沈明有些發懵:「不都是我幫人通報給你嗎?」

  之前的確是這樣,這話把顧九思問得噎住,他更不高興了,冷哼一聲道:「趕緊說。」

  「陰陽怪氣。」

  沈明直接開懟,顧九思正想回擊,就聽沈明道:「秦楠找不到了。」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立刻道:「什麼叫找不到了?!」

  「他這個人做事兒極有規律,」沈明立刻道,「這些時日和我相處得也不錯,一般有什麼事兒都會知會我一聲。今天他和以往一樣去了縣衙辦公,然後回家,我手裡還有些事兒要查,就先去查事,等我去他家找他的時候,秦府的人都沒了。」

  「可是外出了?」

  顧九思皺起眉頭,開口詢問。沈明搖了搖頭:「不是外出,我一開始也以為是外出。但一來秦楠如果外出,他知道我一般會下午去找他,至少會和我打個招呼,或者留個信給我。二來,我翻牆進了家中,發現家裡一片雜亂,就連鍋裡都還放著還沒煮好的米,可見一家人是匆匆離開的。甚至可能是還沒有準備,就離開了。」

  「為什麼是離開?」

  顧九思追問中間的字詞:「米尚在鍋中人不見了,不該是被擄走嗎?」

  「家中珍貴的東西都不見了。還有一些日常穿的行李。」

  沈明分析著道:「他的官印,還有平日喜歡的東西,甚至於他夫人的牌位,他重要的、需要的都帶走了,因為這些東西與他生活習慣完全相符,除非是他自己本人,或者極其熟悉他的人,否則就算想偽造他是離開的樣子,也做不到東西拿得這麼精確。而且如果已經決定偽造他們是離開,也不必留米在鍋中這麼引人猜疑的痕跡。」

  「你不在,監視他們的人呢?」

  「沒了。」沈明沉下聲來,「我到時候,在他宅院外不遠處,發現了打鬥的痕跡,看守他的人不知所蹤了。」

  顧九思沒有說話,沈明接著道:「所以,現在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遇見了什麼事,臨時突然決定舉家離開。我們的人是他的人動的手,或者就是之前我們發現的另一批人動的手。」

  顧九思不語,他靜靜思索著,沈明有些焦慮:「九哥,怎麼辦?」

  「他有老母親,還有這麼多僕人,應該會分散出行。」

  顧九思慢慢道:「他母親年邁,一時走不了,估計還在城中。他應該是出滎陽城,你往西邊東都方向以及南邊通往益州方向去追。」

  「是。」

  沈明領了命令,立刻就趕了出去。顧九思站在門口,柳玉茹從屋內走了出來,有些疑惑道:「秦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接著道:「你先休息,我去找幾個人。」

  顧九思說完,便趕往了河堤。

  洛子商正在河堤上監工,看見顧九思來了,洛子商笑了笑:「顧大人。」

  「秦大人不見了。」

  顧九思開門見山,他觀察著洛子商的神情,洛子商愣了愣,隨後道:「什麼叫不見了?」

  聽到這一句,顧九思觀察著洛子商神色,便知洛子商應當是當真不知道此事的。

  他轉身就走,然後趕到了府衙,他找到了李玉昌,同李玉昌道:「李大人,秦大人不見了,在下想見見傅大人。」

  聽到這話,李玉昌皺起眉頭:「你妻子與此案有關,你不方便見他。」

  「李大人,」顧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秦大人出事可能與傅大人有關,您讓我見見他,至少搞清楚秦大人是怎麼不見的。李大人您辦案秉公正直,是非分明,總不會糊裡糊塗的就把案子判了。」

  李玉昌沉默了片刻,許久後,他終於道:「我去問。」

  顧九思一時有些惱了這個死腦筋,可他也知道,這正是李玉昌的可貴之處。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道:「您請。」

  李玉昌點點頭,領著人去找了傅寶元。

  顧九思跟著李玉昌去了牢房,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李玉昌進去後不久,他走出來,平靜道:「他說他不知道。」

  「不知道?」

  顧九思愣了愣,李玉昌點點頭:「不肯說。」

  聽這話,顧九思明白了,李玉昌估計是沒問出來,他立刻往裡面道:「我去看看。」

  李玉昌抬手攔住了他,顧九思被這麼一攔,頓時惱了,怒道:「我說你這個人腦子是灌了鉛嗎?! 什麼時候了,能撬開他的嘴的辦法都要試試。秦楠為什麼跑?不就是因為他手裡握著重要的東西所以跑的嗎?你現在攔著我,萬一秦楠被人弄死在路上,這個案子怎麼辦?!」

  李玉昌被這麼一通罵,倒是不說話了,等顧九思再衝進去,他也不攔了。

  顧九思一路衝到牢裡,就看見傅寶元躺在床上,他還是平日那副樂呵呵的樣子,一手撐著頭,一手拿著筷子,悠然自得敲著碗,唱著些小調,與平日的討好姿態比起來,倒是多了幾分瀟灑意味。

  顧九思看著傅寶元,朝著傅寶元道:「秦楠跑了,你知道吧。」

  傅寶元不搭理他,繼續哼著調子。顧九思沒說話,他抿了抿唇,接著道:「上一次,我的人去抓人,是不是你派人來給的執勤時間表?」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傅大人!」顧九思提了聲音,「您現在不說出秦大人的下落,說不定就晚了!」

  聽到這話,傅寶元輕笑了一聲,他翻過身,背對著顧九思,不說話。

  顧九思見他的模樣,他想了想,接著道:「我不知道你是善是惡,我也不知道秦大人打算做什麼。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阻攔我修黃河,可是我只是想做好這件事。」

  傅寶元唱曲的聲音停了,顧九思捏起拳頭:「我想修好黃河,我也想修好永州。這中間,我不放過一個壞人,可我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傅大人,如果你有冤屈,你可以說,你不必繞著彎子讓秦大人去冒這個險,你可以信我。」

  「你一個年輕人,」傅寶元睜著眼,看著面前的牆面,平靜道,「來永州攪和什麼?隨便走個樣子,刷個政績,撈一筆錢,回東都就是了。你年紀輕輕,正三品戶部尚書,未來只要不走錯路,他日早晚要走到你想走的位置去,何必貪功冒進,如此著急?」

  「因為我是官。」

  顧九思看著他,認真開口:「我在這個位置,我吃的是百姓供養的糧食,我拿的是百姓給的俸祿。我怎可屍位素餐,只求前程?陛下既然叫我來修黃河,我就要把黃河修好,我不能讓揚州這麼多錢白白搭進去,我也不想每一年朝廷年復一年接到黃河水患的消息。這本該是良田沃土,這裡的百姓本該安居樂業,如果我能做到,我為什麼不做?」

  「顧大人,」傅寶元輕歎,「這永州的百姓,永州的官都不管,你……」

  「我管。」

  顧九思果斷開口,字字鏗鏘:「大夏有我顧九思,我活著一日,便要管百姓一日。」

  傅寶元沒說話,他看著牢房黑漆漆的牆,不知道在想什麼。顧九思見他不出聲,繼續道:「傅大人,我知道您不信我。可是您就算不信我,您也想想您一家老小。我知道您都安排好了,您心裡不怕,可是您不怕,他們不怕嗎?」

  「您現在指望秦大人為您做點什麼,可如果您不是冤屈的,秦大人救不了您。如果您的確蒙冤,你讓他一個人山高水遠去替你伸冤,你不怕他出事嗎?」

  「之前,」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就有人盯上他了,我讓沈明守著,如今他走了,我們護不住他,你讓他一個文官,如何護住自己?」

  傅寶元聽著顧九思的話,許久後,他歎了口氣,許久後,他慢慢道:「非我不願,是他不願。你既然已經猜出來他要做什麼,便去找吧。」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便明白,傅寶元是說了秦楠的去向,顧九思正要說話,又聽傅寶元接著道:「他爬不動山。」

  他爬不動山,又要往東都去,往東都除了官道,都必須爬山,所以秦楠必然是走了官道。而他為了甩開人,一定是要遮掩著離開……

  顧九思盤算著,傅寶元看他思索,他苦澀笑了笑:「你走的時候,讓人給我送壇酒來。」

  顧九思應了聲,他提步要走,走出門前,他突然聽到傅寶元出聲:「我來滎陽的時候,就你這般年紀。」

  顧九思頓住步子,而後他聽到傅寶元笑著道:「一轉眼,已經是把老骨頭了。我不看到你,都忘記自己年輕時是什麼模樣了。」

  顧九思聽著傅寶元的話,他回過頭去,他看見傅寶元盤腿坐在石床上,他穿著官府,圓潤的臉上帶著滄桑的笑意。

  那一瞬間,顧九思有種錯覺,他彷彿看到二十多歲的傅寶元,年少意氣風發,盤腿坐在他面前,神色堅定又認真,似乎同他如今一樣,懷揣著濟世救民的想法,骨子裡,心裡,滿是熱血。

  他曾對天立誓,曾歃血為盟,曾許天下百姓絕不辜負,曾給這山河萬丈豪情。

  這些年輕人做過的,他都做過。

  然而寒冰冷血,風寒凍骨。

  人生是最殘酷的刀刃,無聲無息,就能將人改成翻天覆地的模樣。

  顧九思呆呆看著傅寶元,傅寶元似乎是看到他心裡,他如長者一般揮手:「去吧,我等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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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顧九思一路疾跑出去,剛到門口,便見李玉昌站在原地,他喘著粗氣,立刻道:「往東都官道方向找!」

  李玉昌點點頭,轉過身去,便吩咐了外面的人。

  沈明正在追蹤路上,得到了消息,他思索了片刻。

  如果秦楠是走官道,他不可能自己獨身上路,這樣太容易被排查,而且也不夠安全,那他只能隱匿於商隊之中往東都前行。

  沈明立刻去調來這一日出城的商隊名單。排除了秦楠還在辦公的時間以及他發現秦楠失蹤之後的時間,一共有兩個商隊出城。沈明又調了這兩個商隊所有人的文牒登記,發現並沒有秦楠。

  沒有秦楠,那極大可能是他偽造了公文,沈明也不再遲疑,乾脆帶著人,順著商隊的路就追了上去。

  當天晚上,他便追到了兩個商隊,沈明直接抓了人來問,才得知一個叫洛南的人,跟著他們商隊出了城門之後,不久就自行上路了。

  沈明順著消息一路找去,找到一家客棧,還沒進客棧之中,老遠就聽到打鬥之聲,沈明領了人衝過去,遠遠看到有一個人從二樓跳了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後,就開始往山林裡狂奔,沈明夜裡眼尖,一眼就看出那人是秦楠,他疾馳而去,從馬背邊上抽了箭,彎弓搭箭,連射十餘發,替秦楠阻攔著朝他奔過去的殺手。

  而秦楠也來不及看身後,不管不顧,只是朝著山裡一路狂奔,沈明駕馬追趕上去,同身後人說了句:「清場。」之後,便追著秦楠衝進了山林。

  「秦大人!」沈明追著他,大喊出聲,「別跑,我是沈明!」

  然而聽到這話,秦楠根本沒有回頭,甚至跑得更快。沈明暗罵了一聲,追著他過去。

  秦楠鉚足了勁兒跑,沈明雖然比他跑得快,但一開始距離差得太遠,一時半會也沒追上他。秦楠一路衝上山頂,沈明追著他到了懸崖邊上,秦楠退無可退,沈明喘著氣,抬手給自己扇著風,站在一邊道:「跑,接著跑。」

  秦楠抱著個包裹,面上滿是緊張。

  他髮冠都亂了,全然沒了平日那份冷漠自持,沈明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一個文官,還挺能跑啊,君子六藝還教跑步的?」

  秦楠不說話,沈明歇夠了,站直了身子:「行了,跟我回去吧,我不是來殺你搶東西的,你不用這麼緊張。」

  「你放我走吧。」

  秦楠終於出聲,他看著沈明,目光沉穩:「我不能回去。」

  「我放你,你去哪裡?」

  沈明直接道:「你以為我們不清楚你拿著什麼?你拿的肯定是證據,傅寶元都和九哥說了,你拿著千里迢迢去東都告御狀,何必呢?九哥是好人,李大人也是好人,你把證據交給他們,他們會幫你的。你去告御狀,今天要沒我,你連命都沒了知不知道?」

  「你放我走吧。」秦楠顫抖著聲,沈明皺起眉頭,「我知道你不信九哥,可我們相交也有一段時間了。秦大人,你知道我沈明是什麼人,我用性命擔保,你回去,不會有事。」

  秦楠不說話,沈明繼續道:「你可能不瞭解九哥……」

  「那你瞭解嗎?」

  秦楠直接開口:「我不瞭解他,你又瞭解他?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背後站著誰?他有什麼目的,他背後人又有什麼目的?就算我信他顧九思,」秦楠頗有些激動大吼,「你又焉知他不是棋子?你知道他舅舅什麼人物?你讓我回去,你才是犯傻!」

  「你為什麼對九哥有這麼大的偏見?」沈明有些不理解,「江大人是什麼人,我不清楚。可江大人是江大人,九哥是九哥。我信九哥,就是信他分得清善惡是非,如果江大人是錯的,他不會偏袒。你為什麼要把他們攪在一起?」

  說著,沈明抿了抿唇,他也知道這些話不足以讓秦楠放下戒心,只是他向來笨拙,也說不出什麼打動人的話,他憋了半天,只能道:「我也和你說不清楚,我們來滎陽也有一段時間了,秦大人,你也是看過風雨的人了,是是非非,你還不會用眼睛去看嗎?」

  「眼睛會騙人。」秦楠神色認真,沈明輕嗤出聲,「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秦楠微微一愣,沈明見他神色鬆動,他不著痕跡往前一步,繼續道:「秦大人,東都局勢複雜,你拿著證據回東都,且不說路上就危險至極,到了東都,證據落在誰的手裡,又未可知。為什麼不交給九……」

  話沒說完,沈明猛地往前一撲,秦楠察覺他的意圖,急急後退,他腳下一滑,直接往懸崖下跌了下去,沈明撲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可真夠沉的。」

  沈明拉著他,咬牙出聲來。秦楠仰頭看著沈明,他手裡拿著證據,眼裡露出哀求來:「我不能回去的。」

  「老子在,你怕個屁!」

  沈明大吼出聲來:「老子帶你回去,就拿命去保你!」

  「你保得住證據嗎?!」

  秦楠也大吼出聲來:「我除了我兒子,其他家人都藏在永州,你讓我回去,如果他們被王思遠抓住換證據,你讓我怎麼辦?」

  「你現在就有辦法了?你這麼跑了,他們被抓了,你還能不回去?」

  沈明尋找著一個支撐點,漲紅了臉罵著秦楠。秦楠聽到這話,他慢慢笑起來。

  「不回去了。」

  他低喃出聲。

  沈明微微一愣,隨後他就明白過來,秦楠抱著的,竟然是捨了一家老小,都要保住證據的想法。

  但人非草木,如果骨肉至親真的被用來作為要挾,哪怕抱著這樣的信念,最後結果如何,又未可知。

  他怕自己面臨這樣的抉擇,寧願什麼都不知道,千里奔赴東都,都不願意回去。

  「懦夫……」

  沈明深吸了一口氣,他找到了一個支撐點,開始往上拉秦楠。

  「哪裡有……」他咬著牙關,猛地將秦楠拉了上來,大喝出聲,「一開始就放棄自己家人的男人!」

  話音剛落,秦楠就被他扯了上來,猛地摔在了地上。

  秦楠剛滾到地上,沈明就一把絞住他的手,將他按在地上,秦楠開始奮力掙扎,沈明死死按住他,大聲道:「為這種事放棄自己家人,你腦子有病嗎?!你以為你去東都就能救傅寶元了?你以為你去東都就能扳倒他們了?我和九哥就是從東都來的,要是我們都是壞人,我們都不能幫你,這天下誰都幫不了你!」

  秦楠僵住了動作,沈明平靜出聲:「我以前也以為天下官都是狗官,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官,便是顧九思。你問我為什麼這麼信九哥,我沒法告訴你,但是秦大人,我可以答應你。」

  「如果顧九思真的是你說的狗官,我用性命也會護你回東都告御狀。」

  秦楠沒說話,沈明慢慢放開了他:「我也答應你,如果你跟我回去,我一定會去救你家人,就算我死了,也會把他們平平安安帶回來。」

  「秦大人,」沈明認真開口,「你可信我?」

  秦楠不出聲,他躺在地上,將證據壓在自己身下。

  那是他和傅寶元漫長的人生。他看著前方的山崖,那似如他此刻人生,已經走到了絕境。

  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見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

  如果洛依水還在,她會希望他怎麼做?

  千里赴東都呈上御狀,放棄家人、一人獨身前行,還是回滎陽,信……顧九思?

  想到顧九思,秦楠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對他有偏見。

  他知道,他沒辦法沒有偏見。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依水,怎麼辦?

  他暗暗詢問,而那冥冥之中,他腦海中想起的,卻是洛依水過往最常對他說的話。

  懶洋洋的語調,拖長了聲音,帶著幾分內斂的張揚狷狂——為什麼不可以?

  秦楠,這世上,你想做什麼,想改變什麼,都可以。

  可保住家人,也可以保住朋友與道義。

  兩全之法,他可以。

  「我回去。」

  秦楠終於出聲,他撐起身子,沙啞出聲:「我同你回去。」

  「好嘞!」

  沈明高興道:「我帶你回去。秦大人你放心,我在,保你家裡人絕對沒事兒。」

  秦楠沒說話,他由沈明扶起來,沈明一路都在說話,似乎很是高興。等進馬車後,沈明高興道:「秦大人,你說你這人也太奇怪了。你把家人放在永州,自己去東都,為什麼不把家裡人一起帶走?」

  「路上危險。」秦楠平淡道,「我母親身體不好,受不得顛簸,而且人太多,也帶不走。只能藏起來。」

  「你不怕你去東都後證據還是交在了歹人手裡,家裡人還在永州沒了?」

  「東都有陛下。」

  秦楠出聲後,沈明撐著下巴,有些奇怪道:「歸根到底,你還是不信九哥,那你怎麼又決定回去?」

  「我不信他。」秦楠抬眼,看著沈明,認真道,「但我信你。」

  沈明愣了愣,片刻後,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起了身子,他擺擺手,想說點自謙的官話,又不知道怎麼說,最後就拍了拍秦楠肩膀,高興道:「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的。」

  秦楠看著他高興的樣子,勉強勾了勾嘴角,算作笑了,沈明見他努力擠出個笑容,突然想起來:「這麼算起來,秦楠,你是把我當朋友了?」

  「你與我不應當是同輩。」

  秦楠提醒他,沈明立刻道:「年齡算什麼?重要的是你把我當朋友看待。秦楠,」沈明說著,認真起來,他一字一句承諾,「你既然信了我,我便是用命,也會償還這份信任。」

  秦楠沒說話,過了許久後,他才有些乾澀地慢慢出聲道:「謝謝。」

  沈明領著秦楠回了滎陽,這一路上,便已是三波截殺。好在沈明武藝高強,一路廝殺著將秦楠帶了回去。

  等第二天正午,沈明領著秦楠回到縣衙,李玉昌和顧九思聽聞沈明回來了,趕緊領著人去接沈明和秦楠。兩個人都滿身是血,格外狼狽,沈明一回來就一副累趴下的模樣道:「不行了不行了,天大的事兒也得先讓我們睡一覺。」

  李玉昌點點頭,顧九思轉頭便讓人安排了洗漱,沈明見顧九思去安排,叫住顧九思道:「九哥。」

  顧九思頓住步子,沈明立刻道:「我要住在秦大人隔壁。」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他便領悟過來,沈明應當是想護著秦楠,他知道秦楠對他們一批人都有敵意,也就沈明勉強讓他信任。於是顧九思點點頭,便回去安排。

  秦楠聽到沈明這麼安排,便知這個一貫大大咧咧的人,是真的費心去實現他的承諾了。

  他心裡暗暗舒了一口氣,李玉昌平靜道:「秦大人家人呢?」

  聽到這一聲詢問,顧九思和沈明才便明白過來,如今秦楠開不開口,他家人的安危是十分關鍵的問題。沈明想了想,走到秦楠面前,小聲道:「我去幫你家裡人接過來吧?」

  秦楠皺了皺眉頭,顧九思走上前道:「秦大人若沒有絕對的把握藏好家裡人,還是放到府衙來,讓人日夜保護比較好。」

  秦楠猶豫了片刻,沈明斟酌著道:「還是聽九哥的吧?」

  秦楠抿緊唇,片刻後,他讓沈明低下頭來,小聲和沈明報了一個地址。

  沈明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先去歇息,我去接人。」

  「你一個人去。」

  秦楠吩咐,沈明點點頭:「明白,我一個人去。」

  秦楠得了沈明的回復,終於安心下來,由侍從領著離開。沈明得不到歇息,同顧九思和李玉昌打了聲招呼,便直接出了門。臨到出門前,顧九思張口道:「我同你去吧?」

  「不必,」沈明擺擺手,「小事,我自個兒去就行了。」

  「你一個人去,是不是有些太托大了?」

  顧九思皺起眉頭:「秦大人讓你一個人去,是因為他不信任其他人,怕有奸細混在當中。可你一個人去,若是被人跟蹤,到時候怕你一人難敵。我陪你去,要是出事了,也有人幫忙。」

  「算了吧。」沈明立刻道:「若真如你所說,要是出事了,得我們一起栽在那兒。」

  「那我給你個信號彈,」顧九思又道,「我準備好人,若是出了事,你立刻放信號彈。」

  「行。」

  沈明點點頭,接了顧九思的信號彈,同他道:「我走了。」

  顧九思見他出去,便去點了人,然後時刻準備著。

  沈明一路朝著秦楠說的方向疾馳而去,他睏得不行,只能在睏的時候努力掐自己一把。

  秦楠將家人藏在郊外一個小村裡,沈明到了他說的村子,便開始沿途問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秦家的地方,他敲響了大門。

  敲了兩下,沒有人應,沈明覺得有些奇怪,想了想,他跳上牆頭,往裡一看,就立刻驚住了。

  庭院裡還留著新鮮的血跡,整個院子裡明顯剛剛打鬥過,但打鬥得不算激烈,周邊幾乎沒什麼動靜。

  沈明趕緊進了院子,四處翻找起來,他尋到了那些人綁人撤離的方向,心裡又急又惱,趕緊發了信號彈,一路朝著痕跡追去。

  對方明顯是只比他來得早一點點,應當走得不遠,沈明一路追蹤過去,他在外面追人的手段了得,而對方也明顯不是省油的燈,等到了天黑,對方也不耐煩了,乾脆留了幾個人停下來攔住沈明,將人劫走了去。

  顧九思到的時候,沈明正被幾個人圍毆,他渾身是血,顧九思領著人衝進來,那些人調頭就跑,沈明大叫了一聲:「抓住他們!」

  無需沈明多說,顧九思便令人衝了上去,然而對方卻是十分狠辣,在被抓到的一瞬,他們便當場咬破了毒囊,幾乎沒給顧九思任何審問的時間,就直接成了一具屍體。

  沈明見這些人倒在地上,轉頭就往密林深處衝去,顧九思叫住他:「沈明!」

  沈明不管不顧,往前衝去,顧九思衝到前方一把抓住他,他見沈明狀態不對,立刻道:「你去做什麼?」

  「追人。」

  沈明急急往前,顧九思緊跟著他,立刻道:「他們和你糾纏多久了?」

  「半個時辰。」

  「你有追蹤的線索嗎?」

  「沒有。」

  「那你還追什麼?」

  顧九思冰冷出聲,沈明抬起頭來,怒喝道:「那就不追了嗎?!」

  顧九思沒有說話,沈明轉身朝著密林深處去:「我看見他們往這個方向去的,我要繼續追,我答應過秦楠,我得保住他家人,我絕對不能讓他們走,我……」

  「沈明!」

  顧九思拉住他:「你冷靜點!」

  「我答應過他!我答應過他!」

  沈明大吼出聲:「這輩子第一次有人把命交給我,」沈明看著顧九思,他渾身是傷是血,整個人彷彿是血水裡撈出來一般,滿是血絲的眼裡含了淚光,「我不想辜負他。」

  顧九思沒說話,沈明聲音低啞:「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做成過什麼事。大家都說我衝動,都覺得我傻,我知道。」

  「這是第一次有人期待我,九哥。」他認真道,「我拼了命,也不想辜負他。」

  「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是跟著我來的!」

  沈明抓著刀,茫然四顧:「我再小心一點就好了……我路上再多繞幾道彎,再多警覺一點,再……」

  「沈明,人能力有極限,」顧九思皺著眉頭,「你不是神,你能力有極限。」

  「那我怎敢答應他?」

  沈明看著顧九思,終於顫抖出聲:「如果我做不到,我怎麼能答應他?」

  顧九思沒有說話。

  山中明月高照,初秋寒風呼嘯而過。

  而秦楠一覺睡醒過來,他坐在飯桌面前,喝了一口小米粥,問身後侍從道:「沈大人可回來了?」

  侍從沒有回應,他走上前來,從袖中遞了一個盒子到秦楠面前。

  「秦大人,您的信。」

  秦楠看著那個盒子,面色很平靜,甚至帶了一種通透的了然。

  他苦笑了一聲,打開了盒子。

  盒子裡放著他母親的髮簪,那是她從不離身的髮簪。

  「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侍從站在他身後,聲音很平和,「大人說,您心裡應該清楚。大人還說了,秦老夫人身體欠佳,是因獨自一人撫養秦大人半生太過勞苦所致,還望秦大人銘記生養之恩。」

  秦楠握著髮簪,手微微顫抖。

  「他想做什麼?想要我手裡的東西?」

  「大人知道你手裡有什麼東西,」侍從平靜道,「等傅寶元處斬後,大人會派人協助您去東都告御狀。」

  「告什麼?」

  「顧九思和李玉昌拒收證據,故意殺害朝廷忠臣,這不值得秦大人親赴東都告御狀嗎?」

  侍從輕笑起來:「秦大人,沒有人能清白一輩子,二十年了,您和傅寶元,也該成為永州的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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