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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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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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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1: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顧九思強行將沈明拖了回來,讓人繼續大範圍搜捕,沈明坐在馬車裡,靜靜靠著馬車。連日奔波,他身體早就到極限了,此刻靠著馬車,顧九思一言不發,哪怕心裡都是事,他也忍不住覺得有些睏,於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恍恍惚惚。

  顧九思一面翻著卷宗,一面抬眼看向沈明,歎了口氣道:「你別想了,先好好休息吧。」

  「九哥……」沈明閉著眼,慢慢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錯不在你。」

  顧九思搖搖頭:「每個人都只是在儘量做自己能做的事,你盡力了,那便夠了。」

  沈明沒有說話,顧九思知道勸不了他,想了想,終於也只能說一句:「你好好休息,想也是無用。回去後,你還得去見秦楠,路還沒走絕,我們還能想辦法。」

  聽到這話,沈明身子僵了僵,片刻後,他低下頭來,沙啞出聲道:「好。」

  徹底不再想這件事,終歸已經是這樣的結果,放下了之後,入睡倒是很快。

  沈明閉著眼睛,渾渾噩噩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府邸。顧九思叫醒了他,沈明睜開眼睛,恍惚了片刻後,他得知到了,便直起身下了馬車。

  剛下馬車,往裡走得沒有片刻,顧九思就看李玉昌攔在了路上,他緊皺著眉頭,神色不善,顧九思一見李玉昌的神情,心裡便咯噔了一下,他上前道:「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秦大人醒了。」

  李玉昌抬眼看向顧九思:「要求自己回家,說自己只是出門一趟,忘了報假而已。」

  聽到這話,顧九思神色迅速冷了下去,秦楠這個說法,就是徹底否認了自己證人的身份,不願意再牽入這個案子了。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終於道:「他身邊侍從全換一遍,肯定有王家的人。」

  「已經換了。」

  李玉昌開口,然後兩人就陷入了僵局。

  李玉昌查這個案子,所有的線索就到王厚純便斷了,而王厚純將一切都咬死在傅寶元身上,這個案子,按照這個局面,也只能處理王厚純和傅寶元。

  可一旦這個案子以這樣的結果結案,那朝廷的威懾力,就會大大下降,整個永州都知道,朝廷拿王思遠沒有辦法。日後想在永州再做事,那就更難了。

  但關鍵證據在秦楠這裡,秦楠如果不給證據,再查下去,傅寶元怕是拖不到那時候。

  兩人沉默著不說話,這時候外面傳來了車馬聲,所有人轉過頭去,便聽見王思遠高興的聲音響了起來:「李大人。」

  大家轉過頭去,王思遠領著下人,從馬車走了下來,看著李玉昌道:「下官聽聞秦大人回來了,這裡還有許多公務要與秦大人商討,不知可方便?」

  三個人都不說話,王思遠走進院子,歎了口氣道:「之前秦大人同我說他母親身體不好,要送回老家休養,我還勸他別這麼著急,這麼突然一去幾天,許多事兒都沒人辦的了,下官怕他繼續耽擱,只能親自來接人,現下縣衙裡許多官員還等著秦大人一起去商討政務呢。」

  這話的意思大家都聽明白了,王思遠這是來要人。

  如果秦楠不說明自己證人的身份,他作為刺史,顧九思也好、李玉昌也好,的確沒有什麼拘著他的理由。

  王思遠等了片刻,有些奇怪道:「二位大人怎麼不說話?」

  「秦大人才休息下,」顧九思終於開口道,「他今日身體不適,王大人不如明日再來。」

  「哦?」王思遠露出關心的表情道,「秦大人身體不好?那下官更要去看看了,來都來了,人一面都見不到,太過失禮了吧?」

  這話讓在場人都沉默下去,顧九思思索著,正要開口,就聽沈明突然開口道:「我去同秦大人說一聲,他大概還在休息。」

  說完,沈明便轉身離開。王思遠低笑了一聲,轉頭同李玉昌道:「李大人,傅大人行刑的日子可定好了?」

  沈明的腳步頓住了,李玉昌神色平靜:「有新證據,繼續延遲。」

  「若新證據沒了呢?」王思遠看著李玉昌道,「聽聞李大人最遵紀守法不過,凡事都要看證據,看明文條例,若是沒什麼新證據,傅大人如今證據確鑿,也是時候宣判行刑了吧?」

  李玉昌點點頭:「按律,應當。」

  王思遠舒了口氣,露出讚歎的表情道:「我便知李大人高風亮節,是刑部最令人放心的大人了。」

  這次李玉昌沒有回話,沈明捏起拳頭,提步離開。

  等沈明離開後,王思遠想了想,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天色已晚,秦大人還在休息,那下官明日再來吧。等到明日,」王思遠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來,「秦大人可別再繼續不適下去了。」

  說完之後,王思遠恭敬告辭,領著人瀟灑離開。

  等庭院裡只剩下李玉昌和顧九思,顧九思轉頭看向李玉昌,冷聲道:「即便知道傅大人可能是冤枉,李大人也要判下去嗎?」

  李玉昌抬眼看向顧九思:「有證據嗎?」

  顧九思沒說話,李玉昌繼續道:「你說他願望,有證據嗎?」

  「你明知秦楠前後翻供……」

  「你也知他前後翻供。」

  李玉昌冷靜道:「刑部做事,看證據,講律法,律法如何規定,便如何行事。判一人有罪看證據,判一有罪的人無罪也當看證據。如何判看條例,什麼時候判,也看條例。若《夏律》不曾寫,我能憑良心做事,寫了的,我就得憑律法做事。」

  「那你對的起你的良心嗎?!」

  顧九思忍不住提了聲:「是是非非,你心裡不明白嗎?!」

  「我的心,又一定是對的嗎?」

  李玉昌抬眼看著顧九思,兩人平靜對立:「顧大人,這世上有如你這樣熱血的官員,你們相信你們的眼睛,相信自己的信仰,相信自己的執著,我理解,也贊成。可這世上有了情,就得有理。所謂理,就只能根據已有的證據,不能根據未有的推測。若人人都依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道義來判斷這世間誰該死、誰不該,誰該接受怎樣的判決,誰該如何活著,那世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心眼,同一個人,你看他該死,我看他不該,這又要怎樣判決?」

  「所謂律法,不過是最大可能性找到判斷公正的法子,縱然它會有錯,可它既然已經是最好的法子,那我就得維護它的公正。不能一些人被律法處置,一些人因為我的心相信他所以就可以不被律法處置。顧九思,你的正義是你的心,」李玉昌冷澈的眼裡不帶一絲情緒,「可我的正義,是我的法。」

  「若你想救傅寶元,」李玉昌加重了字音,「拿證據來!」

  顧九思沒說話,兩人靜靜對立,許久後,顧九思抬起手來,他雙手放在身前,對著李玉昌深深鞠躬。

  「你這是何意?」

  李玉昌僵著聲音,顧九思直起身來:「李大人,」他看著他,認真道,「您沒錯,大夏有您,是大夏的幸運。」

  「如您所說,」顧九思冷靜道,「我會去找證據,還請大人,在律法之內,儘量拖延。」

  李玉昌沒有出聲,權做默認。

  顧九思轉過身去,走了沒有兩步,李玉昌突然叫住他:「顧大人,」顧九思背對著他停下步子,李玉昌停頓了片刻,生澀道,「大夏有你,亦是幸運。」

  顧九思沒說話,片刻後,他轉過頭來,朝李玉昌笑了笑:「是,您說得沒錯。」

  這個國家,會有很好的未來。因為他有這樣好的一批年輕人。

  顧九思說完,他深吸了一口氣,提步走出去。

  顧九思和李玉昌聊著天時,沈明進了秦楠的屋子。

  秦楠在收拾東西,他神色很平靜,似乎已經預料到所有事。

  沈明站在門口,他看著秦楠的背影,好久後,他才沙啞出聲:「對不起。」

  秦楠動作頓了頓,片刻後,他慢慢歎息出聲:「你盡力了,」他低聲道,「我明瞭,你不必愧疚。」

  「對不起……」沈明提著刀,眼淚流下來,他不停出聲,「對不起……對不起……」

  秦楠東西收拾不下去了,他慢慢直起身來,轉過頭,看見停在門口的青年。

  他如同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低低抽噎。

  秦楠靜靜注視著他,好久後,他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方方帕,溫和道:「莫哭了,你沒錯,你只是……」

  說著,秦楠苦笑起來:「太年輕。」

  「你和顧九思啊,都不知道這世上的人能壞到什麼程度。你們不知道這永州上上下下有多少他們的人,不知道他們能在這地盤上待這麼久能有多少能耐。沈明,你盡力了。我以前……」

  秦楠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笑道:「和寶元,也是這樣的。」

  「那時候我、寶元、還有好幾個朋友,一同被調任到永州。」

  秦楠說著,抬起頭來,看向遠方,神色帶著懷念:「我們來的時候,都想著大幹一場。二十年前,我們在永州一連辦了上百位官員。」

  沈明頓住了,他有些詫異,他根本無法想像,秦楠和傅寶元,居然也有這樣的人生。

  他呆呆看著秦楠,秦楠平靜道:「我和寶元是官位最低的,所以能做的事也少,那時候我們有六個人,每天熱血沸騰討論,如何解決黃河水患,如何讓永州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們不懂,一連辦了上百名官員,後來六個人,被刺殺有之,被流放有之,還有一位,」秦楠苦笑,「在永州蒙冤,被剜去髕骨,他一路爬到了東都,擊響了東都大理寺的大門。」

  「然後呢?」沈明聽得有些發愣,秦楠笑了笑,溫和道,「然後他被大理寺的人扔了出來。那時候是冬天,東都那夜下了大雪,我找到他的時候,」秦楠頓了頓,而後他轉過頭去,聲音帶了哽咽,「屍體埋在雪裡,已經徹底僵了。」

  沈明沒想了想:「那,還有一位呢?」

  秦楠沒說話,好久後,他低笑:「還有一位,被我和傅寶元聯手檢舉,斬了。」

  「你……」

  沈明睜大了眼睛,秦楠扭頭看著窗外,慢慢道:「當時我們知道我們已經被盯上了,如果不是拿他當投名狀,我們三個人,一個都留不下來。」

  「可他是你們兄弟……」

  沈明喃喃出聲,秦楠沙啞道:「他知道的。」

  「我們以為他不知道,但送行的時候,他和我們說,他知道,也願意。他只求一件事,我和傅寶元,這一輩子,得記得他為何而死。」

  「我和寶元在永州,我們韜光養晦,我們準備了二十年,」秦楠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一輩子記得他們怎麼死,哪怕我和寶元現在已經沒了什麼守護百姓、守天下黎民的心思,可是我和寶元,也會遵守自己的承諾。」

  「證據我會留給你。」秦楠閉著眼,痛苦出聲,「我會假意與他們合作,你讓顧九思準備好,一旦他們準備宣判,永州必定大亂。他們是打算溫水煮青蛙還是快刀斬亂麻,那是他們的決定。我只求一件事……」

  「什麼?」

  「保住傅寶元。」秦楠回頭看向沈明,神色認真,「我可以死,我的孩子已經安置好了,我母親年歲也已經大了。可寶元不一樣,他還有孩子,有家庭。我希望他能好好活著。」

  「他們打算等顧九思和李玉昌斬了傅寶元後,讓我站出來作證,說明他們錯殺了傅寶元,到時候王思遠估計會隨便推幾個人出來抵罪,然後以此罪名扳倒顧九思和李玉昌。我會假意與他們合作,證據留在你們這裡,你們看準時機出手,我隨時配合。」

  「你家人呢?」

  沈明愣愣開口:「不管了嗎?」

  「從我回來準備好做這件事開始,」秦楠平靜道,「就已經管不了了。」

  「只是說,」秦楠苦笑道,「得回來自己親手做這個抉擇,去面對這件事,有點太過殘忍了。」

  沈明沒說話,秦楠推了他一把:「行了,別呆著了,去找顧九思商量吧。我不喜歡和這小子說話。」

  沈明被他這麼一推,呆呆往前走去。

  外面下著小雨,雨聲淅淅瀝瀝。

  他腦海裡回蕩著許多話,他年少入世,學藝高門,他當過百姓、當過山匪、當過官員。

  他的師父曾告訴他,江湖人,最重的便是承諾。

  而秦楠也同他說,他和傅寶元,守一個承諾,一守就是一生。

  君子一諾二十載,何妨生死慰故人。

  他停在門口,腦海裡閃過秦楠的母親,那個女人溫柔又慈祥,躺在病床時候,會和他說秦楠小的時候。

  他想起秦楠過去,坐在竹屋裡,認真繪著紙扇,陪伴著一座牌位,悠閒自在。

  他要傅寶元活著,因為他沒有傅寶元牽掛多。

  而他沈明呢?

  他這一生,父母早逝,又無兄弟姐妹,他一生唯一的牽掛……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姑娘,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手裡沾著血,整個人警惕又惶恐。

  他看著不由得笑了,直接道:「殺了人啊?」

  姑娘不說話,他走到她面前,給了她一方白帕:「別慌。」

  他低聲說:「第一次都這樣,壞人的血留在手上,是能洗乾淨的。」

  姑娘愣了愣,她慢慢抬起頭,詫異看著他。

  「謝……」她沙啞出聲,「謝謝……」

  想到那一聲謝謝,沈明忍不住笑了。

  他唯一的牽掛,也算不上牽掛,到頭來,其實也只是一聲「謝謝」,如是而已。

  沒有他,那姑娘也能活得很好,他來去孑然一身,若這裡有人最可以去死,應當是他沈明。

  他忽的下了決定,平靜道:「你別擔心。」

  秦楠有些詫異抬頭,沈明背對著他,堅定又認真道:「老子說到做到。」

  說完,他大步跨了出去,秦楠有些茫然,而沈明衝到馬廄,拉了一匹馬,便打馬衝了出去。

  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落下來,柳玉茹打著傘回府,她才到門口,就看見沈明衝了出去。柳玉茹不由得有些疑惑道:「這個點了,還這麼急出去做什麼?」

  「是呢,」印紅也不解道,「葉小姐的信才來,都來不及給他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溫和道:「終歸會回來的。」

  而沈明打著馬,他在風雨裡,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了一種不一樣的勇氣。

  因不知山中有老虎而大聲叫嚷的人叫無知,若明知山有虎,卻因信仰執意前行的人,方才叫勇敢。

  他只是突然有點遺憾。

  他很想再去見一次葉韻,說兩句話,見她笑一笑。

  他想他該同葉韻說的。

  我第一次見你呀,就覺得你好看極了。

  仰頭對我說謝謝的那一瞬間,我就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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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2: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沈明衝出門去,路過拐角,便吹了一口哨子,街邊一個乞丐站了起來,沈明駕馬衝過去,低聲道:「王思遠往哪兒去了?」

  「王府。」

  乞丐恭敬出聲:「看方向,應當是回家了。」

  沈明點點頭,隨後道:「你當沒看見過我。」

  說完,沈明就朝著乞丐指的方向趕了過去。

  他盤算著馬車行路的速度和距離,在路上和顧九思埋著的線人借了刀、弓箭、以及一些簡陋機關必須的工具。

  接著他背了兩把大刀,手腳上都綁了短刀,帶著滿滿兩盒箭匣和弓箭,提前衝到了王思遠必經之路上。

  他看了一眼地面,確定沒有馬車路過之後,在地面上開始佈置起簡陋的機關。等他利用繩子、石頭等東西準備好之後,他便趴到牆邊等著。

  秋夜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趴在屋簷之上,一動不動潛伏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還沒遇到顧九思的時候,那時候他一個人行走江湖,除了熊哥之外,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熊哥幫不了他什麼忙,所以他永遠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他殺貪官,當山匪,一個人劫富濟貧,逃亡奔波。

  他像一匹孤狼,兇狠又絕望行走在這黯淡無光的世界。

  是柳玉茹和顧九思帶給他希望,是他們讓他看到,原來這個世界,還有這麼上位者有著良知。他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奮鬥在這世界。

  他堅守的道義從不可笑,他所期盼的世間也同樣有人不顧性命期盼著。

  他有了朋友,他有顧九思當九哥,有周燁、有葉世安,甚至於他還因為停下腳步,軟了心腸,居然還想著喜歡一個姑娘,日後建功立業,還能娶她。

  他彷彿是有了一場美麗又漫長的夢,然而這一場秋雨拍打下來,一寸一寸澆醒他的時候,他才慢慢醒悟過來。

  這一切都是幻夢,他永遠都進入不了這個圈子,永遠都只是一匹孤狼。

  他學不了官場上的隱忍,他什麼都沒有,他有的,從來都只有手裡的刀。

  他最擅長的,從來都不是當一個侍衛,一個士兵。

  他最擅長的——

  沈明壓低了身子,他看著王思遠的馬車慢慢走過來,他從身側箭盒抽了三隻箭,悄無聲息搭上了弓,瞄在了護著馬車的周邊人身上。

  在馬車入巷,碾過他準備好的繩子後不久,羽箭飛射而出,當場射中三人!

  而後沈明抬手搭弓,在眾人慌亂之間飛快將用箭攔住這些人的去路。他帶著一種超凡的冷靜,看著血水在地面蔓延開去,聽著人馬慌亂的聲音,看著信號彈飛到天上,「嘭」的響出聲來。

  他內心一片清明,他清楚知道。

  他這輩子,唯一能做好的事,就是殺人。

  他將箭迅速用完,在消耗完第一波敵人之後,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直接從房檐上衝下去,落到王思遠馬車之上。

  但他剛一出現,王思遠的侍衛便放了箭,逼得他只能滾落到地上。

  沈明掃了一遍周邊,算了現在的人和最近的增援距離需要的時間,他拔出刀來,和所有人廝殺起來。

  他一切求快,根本不顧生死,哪怕是扛上對方一刀,他都要將對方擊斃。

  於是所有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王思遠的車夫看著沈明一人鏖戰十幾名頂尖侍衛,他嚇得趕緊駕著馬車原路返回去。

  而這時候,沈明一刀斬下最後一個人頭顱,朝著馬車就追了過去。他抬手扔刀,刀直直貫穿了馬夫的胸口,與此同時,馬踩在了他早佈置好的繩子之上,嘶鳴一聲之後,狠狠摔在了地上。

  沈明提著刀走了過去,他渾身染血,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口,他用刀挑起簾子,喘著粗氣。

  王思遠躲在馬車裡,他渾身都在顫抖,似乎是怕急了。

  沈明朝他伸出手,王思遠瘋狂踹著他,大聲叫嚷道:「沈明,你放肆!我的人已經去叫人了,我要有三長兩短,你和顧九思都跑不掉!」

  沈明沒管他,他直接把人拖出來,一個手刀就將人砍暈了過去。

  而後他扛著王思遠,翻到隔壁民居之中,然後繞過巷子,往城市邊緣走了過去。

  他一路狂奔了許久,終於翻到了一家極其偏僻的民居。他拖著王思遠在這戶民居中暗暗觀察了片刻,確定了整個房子的佈局和家中人數後,他趁著這戶人家睡著,進門之後直接打暈了主人家,然後將人捆了起來,蒙住了雙眼,接著將王思遠拖了進來。

  這戶人家釀酒,家裡有一個酒窖,沈明將王思遠拖到地窖,然後將人綁在了椅子上,蒙上了眼睛,接著拿出酒來,直接潑在了王思遠的身上。

  王思遠被酒潑醒,他驚醒過來,立刻大吼出聲:「沈明?!你把我綁哪兒去了?沈明,你不要命了?!」

  「你再多吼一聲,」沈明冰冷道,「我就斬你一根手指。」

  聽到這話,王思遠當場噤了聲。房間裡死一般寂靜,王思遠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他迅速冷靜下來,慢慢勸道:「沈明,我知道,你是被逼急了,但這事兒不是不可以談。顧九思就是想修好黃河,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們不必這樣動武。我畢竟是朝廷命官,我侍衛都看見了你,如果我出了事,按照大夏律,你是要被夷三族的。」

  沈明不說話,他喝了一口酒,王思遠見他不說話,以為他被說動,繼續勸道:「你現在放了我,我保證既往不咎。而且顧九思要談什麼,我都可以和他商量,至少修黃河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再阻攔。我知道您的厲害了,我年紀大,受不起這樣的折騰……」

  「秦楠家人在哪裡?」

  沈明直接開口,王思遠愣了片刻,隨後他勉強笑起來:「這……這我哪兒……」

  話沒說完,王思遠就感覺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抵在了他指甲縫之中。

  「王大人你知道嗎,」沈明聲音很輕,「我以前,出身山匪,我見過很多次他們審訊犯人,有很多種法子,最常用的是拔指甲。」

  「沈……沈大人……」王思遠聲音顫抖,沈明平靜道,「王大人,你年紀大了,我想著,你應該不想遭這種罪。所以還麻煩你實誠點,別給我耍花招。我就問你,」鋼針猛地刺入王思遠指尖,與此同時,沈明用一塊抹布直接堵進王思遠嘴裡,把他痛苦的吼叫聲全都堵了回去,沈明淡道,「秦大人的家人,在哪裡?」

  王思遠在遇襲的最初就放了信號彈,顧九思還在書房裡想著辦法,驟然聽見了信號彈的聲音,他轉頭看過去,頗有些詫異道:「這是哪家的信號?」

  信號彈這種東西,主要是用煙花製成,有不同的標識。平日顧九思雖然也經常見,但在城裡放信號彈的,卻還是頭一次。畢竟在城裡動手,增援太快,很難有什麼結果。

  木南聽到顧九思這麼問,立刻道:「我讓人去打聽。」

  說完,木南便走了出去,出去還沒多久,顧九思便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後就聽虎子的聲音響起來道:「九爺不好了,沈明把王思遠劫了!」

  「什麼?!」

  顧九思猛地抬頭,滿臉震驚:「你說誰把誰劫了?」

  「就在不久之前,我的人告訴我,說沈明問了他們王思遠的去向,然後和他們借了刀箭這些東西,我本來就想來稟報你,但才到門口,就看見王思遠放了信號彈,王家侍衛大批增援去白衣巷了。」

  「派人過去。」顧九思立刻道,「不能讓他們抓到沈明。」

  「我已經讓人過去了,」虎子說著,有些為難道,「但……我想著,這事兒如果要出面周旋,是不是不太妥當?」

  顧九思被這麼提醒,便反應過來。

  沈明本就是他的人,如今去劫了王思遠,不管王思遠有沒有罪,如今都是朝廷命官,在官員沒有任何證據獲罪的情況下去截殺這個官員,哪怕日後王思遠定罪,這也是重罪。

  如果他不插手,日後將沈明推出去,便可以說這是沈明一個人的事。可一旦他現在增援,那就是他指使沈明行事。

  「沈明沒有和咱們要人,哪怕是我的人,他也都說的是讓他們當沒看見他……」

  虎子猶豫著道:「沈明的意思……我覺得,九爺應該明白了。」

  為什麼一個人去,為什麼一聲不吭的去。

  就是為了不牽連他,甚至於之後,他還可能要他親手把自己送到官府去。

  顧九思知道沈明的意思,他忍不住捏緊了拳頭,繃緊了身子,他覺得有什麼湧到喉嚨,卡在那裡,疼得他眼眶疼了起來。

  「去找……」

  他沙啞出聲:「不能讓他們先找到他。」

  「可是……」

  「去找!」

  顧九思大吼出聲:「我不管他怎麼想,我也不管你們怎麼想,」顧九思定定看著虎子,咬牙道,「我不會放他一個人去扛這些事。去找到他,把他安安穩穩,給我帶回來。」

  虎子聽著顧九思的話,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是。」

  等虎子領著人走出去後,顧九思站在原地,許久後,他猛地伸出手去,將桌上所有東西都揮開,砸翻在地。

  柳玉茹剛剛聞訊趕過來,剛到門口,就看見顧九思掀了東西。她愣了愣,顧九思紅著眼抬頭,見得是她,他才收斂了情緒,低聲道:「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沈明出了事。」

  柳玉茹抿唇道:「我過來問問。」

  顧九思應了一聲,蹲下身來,開始收拾東西。柳玉茹揮了揮手,下人便都離開了去。柳玉茹蹲下身來,陪著顧九思一起撿東西,平靜道:「他怎麼了?」

  「自己去劫了王思遠,」他聲音帶著鼻音,「人現在找不到了。」

  柳玉茹沒說話,他們兩蹲在地上,一起收拾著東西,彷彿是在收拾顧九思那一片淩亂的內心。

  柳玉茹動作很慢,很穩,顧九思看著她纖白的手慢慢整理著他打亂的東西,讓那些東西重新歸位,他似乎也在這個過程裡,無聲獲得了某種寧靜。

  他蹲在地上,沙啞著出聲道:「玉茹,你說,為什麼沒有任何改變呢?」

  柳玉茹手頓住,顧九思抬起頭來,紅著眼看著他:「為什麼,當年我救不了文昌,今天我還是一樣。」

  「為什麼他們總這麼傻?文昌要回去救他家人,阿明要拿他的命去換他的道義,他們怎麼就怎麼傻?他們怎麼就不明白,」顧九思再也繃不住,哽咽出聲,「只有活著,才有辦法走下去。」

  「怎麼就勸不住呢?」顧九思閉上眼睛,柳玉茹伸出手去,將這個人抱在懷裡,顧九思靠著她,顫抖著身子,彷彿找到了唯一的依仗,「怎麼就要一個人去逞英雄,一個人去扛所有事?他怎麼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我或許就有辦法了呢?」

  「怎麼就一定要選這樣一條路……」

  柳玉茹沒說話,她輕拍著他的背,無聲安撫著他,聽著他道:「怎麼就,一定要一個人走呢?」

  「因為,」柳玉茹溫和出聲,「他是你兄弟。九思,」她輕歎出聲,「你們都是一樣的人。」

  誰都想把好的東西給對方,誰都不想連累別人。

  可是誰都想幫著對方,誰都想讓對方好好的。

  「九思,」柳玉茹慢慢道,「總會有辦法。只要活下去,一切都會有轉機。我們先找到他,嗯?」

  顧九思沒說話,他靠著她,好久後,他應聲道:「好。」

  他沙啞道:「我去找他。」

  「我陪你。」

  柳玉茹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攥在手心:「他不會有事的。」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撐起了身子,他站起身來,然後伸出手,將柳玉茹也拉了起來。

  柳玉茹拿了帕子,替顧九思擦了眼淚,兩人正要說話,就聽外面傳來了官兵的聲音,隨後一個男聲怒喝出聲:「顧九思,你把沈明交出來!」

  顧九思臉上一冷,柳玉茹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冷靜些。」

  顧九思點點頭,他走了出去,便看見一個青年站在雨裡,他看上去年近三十,顧九思認出來,這是王思遠的二公子王樹生,王家大公子在東都任職,二公子在滎陽陪同王厚純一起照顧王家產業。顧九思面色不動,冷然道:「王二公子找沈公子有何貴幹?」

  「你少揣著明白裝糊塗,」王樹生明顯是氣急了,怒道,「他將我父親綁了,你速速交出人來。當街綁架朝廷正四品大臣,他沈明是哪裡來的膽子?顧大人,」王樹生冷下聲來,「王某勸您不要刻意包庇,否則綁架朝廷命官這樣的罪名,誰都擔待不起。」

  「綁了王大人?」顧九思假作詫異,「王大人平日出行這麼多侍衛,沈公子一個人,就能綁了王大人?」

  「顧九思!」

  王樹生往前衝上來,被旁邊人攔住,那人是王府管家,他拉著王樹生,低聲道:「公子冷靜。」

  說著,這人便上前來,朝著顧九思恭敬作揖道:「顧大人,在下王府管事王賀,方才我家公子因大人失蹤,心中焦急,有失禮之舉,還望海涵。」

  「無妨。」

  顧九思冷淡道:「只是本官當真不知沈公子身在何處。他早已辭官,不受本官管轄,你們找錯人了。」

  「顧大人,」王賀笑了笑,「其實王府知道,沈公子不過是想帶大人去喝杯茶,只要大人平安歸來,不過就是喝茶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這話顧九思聽明白,是王賀的讓步,只要王思遠回來,他們就可以不處理這件事。

  顧九思抿了抿唇,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本官當真不知沈公子下落。」

  「你……」王樹生焦急出聲,顧九思打斷了他的話,「只能說,儘量一試。」

  這話便是鬆口的意思,王賀舒了口氣,他退了一步,恭敬道:「那我家公子,恭候佳音。」

  顧九思點了點頭,王賀和王樹生告辭之後,便領著人離開。等他們離開後,顧九思立刻叫上所有人,開始四處尋找沈明。

  其他人靠找,可顧九思和柳玉茹明白,以沈明的能力,既然藏起來了,想要主動找到他,太難了。

  而時間越長,王思遠活下來的機會越小。如果王思遠死了,沈明也就保不住了。

  於是顧九思和柳玉茹這些熟悉沈明的人,就只能在大街上,用最原始的方式找他。

  王家鎖了城,沈明出不去,而且他既然劫了王思遠,一定是為了證據,不可能走太遠。

  於是顧九思和柳玉茹就在大街上,一條街一條街叫著他的名字喊過去。

  秋雨一下就沒有盡頭,沈明的名字一聲一聲回蕩在街上。而沈明包紮好傷口後,解開了那戶民居主人的繩子,扛著王思遠已經不成人樣的屍體,揣著證據,便跳出了民居。

  他將王思遠的屍體隨意拋在了一個巷子,然後就聽見了柳玉茹的聲音。

  柳玉茹聲音已經啞了,可還在執著喊著他。

  沈明眼眶一熱,他低下頭去,匆匆離開。

  然而這滿城似乎都是他的名字,他總聽見有人在叫他,印紅、虎子、柳玉茹……

  一聲一聲,叫著他。

  沈明。

  你回來。

  我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沈明,你回來。

  他不敢聽這些呼喚,他感覺自己彷彿是行走在夜裡的亡魂,聽著這些呼喚,他總忍不住回去。

  他身上的傷又撕開,浸出血來。

  他有些熬不住了,便隨意翻進了一家酒館。夜裡酒館早已打烊,他翻了酒來,扯開傷口澆灌上去。

  然後聽見外面傳來了顧九思的聲音。

  他的聲音是沙啞的,似乎是聲帶活生生撕扯開來,還帶著血腥氣,聽著就覺得疼。

  可他還是在喊。

  「沈明。」

  你回來。

  沈明頓住了動作,而後他就聽見外面傳來疲憊的腳步聲,接著似乎有人坐在了門口。

  顧九思累了。

  他找了大半夜,有些走不動了。於是他坐下來,在這家酒館門口靠著大門,歇息片刻。

  然而當他坐下去後不久,他就聽到了一聲呼喚:「九哥。」

  顧九思猛地坐直了身子,正要開口,就聽沈明道:「你別動,你若進來,我就走了。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阿明,」顧九思不敢再動,他知道,以沈明的身手,他若強行進門,他一定能又跑了去,於是他只能勸說道,「我和王家說好了,只要把王思遠交回來,一切既往不咎。」

  「他死了。」

  沈明開口,顧九思驚在原地,沈明快速道:「過刑時候熬不住去了。我問出了秦大人家人的位置,現在我去救人,天亮之前,我會把人送到顧府後門,你在那裡等著。他還招了許多事,都是他過往犯下的案子,證據我一併留在這裡。你不要著急辦人,等永州兵到了,再動手。」

  說著,沈明頓了頓。

  他捂著傷口,怕顧九思聽出他聲音中的異樣,他緩了片刻,終於道:「你不要表現出見過我,一切都是我幹的。他們會以為我拿到證據還沒給你,拼命追殺我,這幾日時間,永州兵到,你就可以動手了。」

  「那你呢?」

  顧九思靠在門板上。

  他第一次發現,沈明也是很聰明的。

  他也能把所有事算好,規劃好,讓所有人去走。他靠在門板上,低啞道:「你去哪裡?」

  說著,顧九思低啞著聲道:「葉韻給你回信了,你不去看看嗎?」

  聽到葉韻的名字,沈明有一瞬間恍惚,片刻後,他慢慢道:「你幫我看看就好了。」

  「這種事,」顧九思忍不住帶了哭聲,「哪裡有讓兄弟幫你看的?」

  聽到顧九思的哭腔,沈明低低笑了。

  「九哥,」他平和道,「你是不是為我哭了?」

  「我沒有。」

  顧九思低罵:「你給我滾出來。」

  「九哥,」沈明仰起頭,看著屋裡漆黑的天頂,「不要幼稚了。路我選好了,我不後悔。其實我還是很高興的,」沈明彎起嘴角,「這麼多人在意我,我很高興。」

  「沈明……」

  「九哥,」沈明溫和道,「謝謝你。」

  顧九思沒說話,他捏著拳頭,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等了許久後,他才道:「你別說謝謝我,你至少要和我說見一面。」

  裡面沒有回話。

  顧九思心中發慌:「沈明?」

  還是沒有回應,顧九思猛地站起身來,他連著幾腳踢開了大門,大聲道:「沈明?!」

  房內空蕩蕩的一片,只有門檻處,放著一堆用一個玉佩壓著的供詞。

  那個玉佩是顧九思給他的,剛到東都的時候,沈明覺得自個兒不夠風雅,顧九思就送了他個玉佩,讓他出去也有顯擺的資本。

  顧九思彎下腰,顫抖著手,拿起了玉佩和染血的供詞。

  他顫抖著唇,張了張口,許久,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風卷秋雨猖狂而入,顧九思手中紙頁翻飛。

  他在酒館裡站了很久。等柳玉茹找到他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柳玉茹看見顧九思呆呆站在那裡,她衝上前去,焦急道:「你怎麼在這裡?」

  說著,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跡,迅速道:「你見到沈明了?人呢?」

  「走了。」

  顧九思沙啞出聲。

  柳玉茹愣了愣,但她很快冷靜下來,顧九思不會故意不留下沈明,她立刻道:「只要活著就行,我們先回去吧。」

  說著,她伸手拉過顧九思。顧九思一直沒說話,柳玉茹領著他回了府邸。剛到府邸,木南就趕了上來,焦急道:「大人。」

  顧九思抬眼看向木南,木南小聲道:「秦大人的家人找到了,大清早被人送到後門,現下已經領進來了,怎麼辦?」

  柳玉茹聽得這話,轉頭頗為不安看向顧九思。

  顧九思雙手攏在袖間,他暗中捏緊了證據,慢慢閉上了眼睛。

  「九思?」

  柳玉茹有些詫異,顧九思終於開口:「拿我令牌過去,立刻出城,去調司州精兵三千。」

  說著,他睜開眼,眼中滿是冷意:「現下,我要求見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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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下人去通報了李玉昌,而顧九思趁著這個時間,讓人打了熱水,進了屋裡準備沐浴更衣。

  下人打著熱水的時候,顧九思就坐在桌邊,他盯著紙頁上供詞,這些都是王思遠招供出來的,他簽字畫押後,上面還帶著血跡。這個名單上,上上下下,幾乎涵蓋了整個滎陽的官員。可以看出,滎陽官員背後,全都站著一個個滎陽當地家族,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世代耕耘,從小培養孩子送入官場,再由孩子反哺家族。

  王、陳、趙、李。

  四個家族幾乎把持了永州所有的官位和產業,永州的官員,無不依附於這些家族而存在。

  滎陽是永州的州府,滎陽的官員,就等於永州所有絕大多數官員的站隊,這份名單上,無論是朝廷派來的官員還是當地官員,幾乎都無一倖免,全都和王家有著往來。

  如果顧九思要動這些人,根據這些人犯下的事,可以說是要把滎陽整個官場,都要重新清理一遍。

  他們會允許嗎?

  顧九思重重呼出一口氣來,柳玉茹端著薑湯走進屋裡來,聽到顧九思呼出這一聲,她走到他身邊來,溫和道:「在苦惱些什麼?」

  說著,她掃了一眼桌面上的供詞,將薑湯遞給他,顧九思端著薑湯喝著,柳玉茹站在他身後,替他揉捏著肩膀道:「這份供詞難辦?」

  「難辦。」

  顧九思直接開口道:「我知道滎陽的官員難辦,可我沒想過,竟然有這麼多。如果這些官員都辦了,滎陽就亂了。」

  柳玉茹揉捏著他的肩,慢慢道:「那你打算如何?」

  顧九思沒有出聲,柳玉茹接著道:「總不能真辦了?」

  「王思遠的罪,一定得定下來。」

  說著,顧九思閉上眼睛:「只有王思遠的罪定下來了,沈明才有活路。」

  「那其他人呢?」

  顧九思沒說話。

  如果不辦,怎麼對得起沈明拼死拿回來這些證據,怎麼回答得了下面百姓的質詢?

  讓這些官員輕易逃脫,他們又不能在永州待一輩子,等他和李玉昌離開之後,這些人又會很快捲土重來,永州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辦,怎麼辦?

  這麼多人,辦完誰來做事,來做事的人又一定比他們做得好?

  而且真動這麼多人,誰來執行?

  顧九思閉著眼睛,他有些疲憊。熱水打好了,柳玉茹提醒而來他一聲,顧九思點點頭,站起身來,進了淨室裡洗了澡。

  柳玉茹坐在桌前,拿過沈明給的供詞,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她知道顧九思的顧慮,等想了許久後,顧九思從淨室出來,柳玉茹才道:「其實,也不用都處理了。」

  柳玉茹思索著道:「這個案子涉案太廣,你可以向東都申請一道特赦,對於沒有牽扯人命案的人,只要繳納罰金即可。這樣一來,錢能解決問題,大家也就不必劍拔弩張。」

  顧九思沒說話,他聽著柳玉茹出著主意,柳玉茹思忱著,繼續道:「馬上就要秋闈,這次科考之後,朝廷便會多出許多人,這時候再來卸任那些繳了罰金的官員。這樣溫水煮青蛙,一步一步來,不容易出岔子。」

  顧九思想了想,柳玉茹其實說的也和他所想的差不多。

  一次性清理這麼多官員不現實,只能這樣,先處理掉最惡劣的一批,然後再逐步清理。

  只是他沒想過要讓對方交錢,他猶豫了一會兒後,才道:「交錢的話,百姓怕是不好接受。」

  對於百姓來說,用錢賣命,法的公正威嚴便失去了。

  柳玉茹點了點頭:「的確,具體的,你可同李大人商量一下。但這道特赦,怕是必須要討。」

  顧九思應了一聲:「我先把司州的兵馬調過來,到時候恩威並施,應當有其他法子。」

  兩人說著,外面就傳來通傳,說是李玉昌到了。顧九思趕忙套了外套,便趕了出去。

  李玉昌在書房等著顧九思,顧九思進門之後,朝著李玉昌行了個禮:「李大人。」

  「找我何事?」

  李玉昌神色平靜,顧九思遣散了下人,同木南吩咐將所有人驅逐開去,又左右巡視了一圈,確認沒有任何藏人的位置後,他才關上門。

  「何事需如此?」

  李玉昌皺起眉頭,顧九思背靠著門,小聲道:「我昨夜找到沈明了。」

  李玉昌微微一愣,隨後他立刻反應過來,急道:「王思遠呢?」

  「死了。」

  聽到這話,李玉昌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瘋了!」

  「他拿到了證據。」顧九思小聲開口,「王思遠招了許多人,有了他的供詞,我們就能有理由將這些人全都下獄。等下獄之後,再細察其他證據。」

  「多少人?」

  李玉昌直接開口,顧九思低聲道:「八品以上二百三十一。」

  整個滎陽的官員也不過接近三百,聽到這個數字,李玉昌沉默下去。顧九思抬眼看他:「李大人以為如何?」

  「我得回東都。」

  李玉昌直接道:「此事已不是你我能解決。」

  「不能回。」

  顧九思果斷開口:「沈明已經殺了王思遠,此刻滎陽的官員必定草木皆兵,一旦我們有任何異動,他們怕就會動手。你回東都,那就是直接告訴他們你已經拿到證據而且知道自己沒有能力辦這個案子,你想他們會放我們走嗎?」

  李玉昌沉默下去,顧九思接著道:「我已經拿令去司州調兵,陛下早想到如今的局面,在司州備下兵馬。四日之內,司州兵馬應當會到。我們熬四日,等司州兵馬到了,我們便可以直接拿下滎陽,開始辦案。」

  「這是陛下的命令?」

  「我有天子劍。」

  得了這話,李玉昌想了想,終於道:「那如今你是如何打算?」

  「你假裝不知道此事。」顧九思繼續道,「繼續辦案,我繼續找沈明,就等四日後——」

  顧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瞬間明瞭:「司州兵馬入滎陽。」

  顧九思和李玉昌商量完畢,李玉昌想了想,終於道:「那沈明在哪裡?」

  「我不知道。」

  顧九思垂下眼眸:「我現在只希望,他一切安好。」

  顧九思和李玉昌商量完,雙方便各自回去,李玉昌繼續審傅寶元的案子,顧九思派人到處找沈明。

  等到當日下午,王家人找到了王思遠最後行刑的地方,然後順著血跡找到了王思遠的屍體。屍體被沈明用火燒得只剩一具骨架子,只能根據他缺了一顆牙的牙槽位置確認身份。王家人確定好這是王思遠後,便約同了其他幾家人上門來,堵在顧九思家門口,說要討一份公道。

  他們站在門口吵吵嚷嚷,顧九思沒有出去,李玉昌站在門口,恍若門神一樣,聽著王家人怒喝。

  「李大人,顧九思縱兇殺人,而且殺的是正四品朝廷大員,您必須為我們做主。」

  王樹生穿戴著麻衣,頭上裹著白布,紅著眼道:「今日必須將顧九思收押,把沈明抓回來查個水落石出,不然我們就不走了!」

  「對!」其他人站在後面一起大喊,「不走了!公道,我們要公道!」

  「證據。」李玉昌神色冷淡,王樹生愣了愣:「什麼?」

  「你說顧九思縱兇殺人,證據。」李玉昌認真解釋,王樹生頓時怒了:「沈明是他的人,沈明殺了人,還不是證據?我們這麼多侍衛看著沈明抓人,今日我父親屍體……屍體……」

  王樹生聲音裡帶了哽咽,旁邊人連忙寬慰,王樹生緩了緩,才終於道:「我父親也確定身亡,如此,還不足夠抓顧九思嗎?」

  「沈明,過去是朝廷命官。」李玉昌平靜開口,「後來辭官留在滎陽。他非奴籍,與顧九思何來主僕關係?」

  「李大人,」管家王賀開口,「沈明平日就和顧九思待在一起,事事聽顧九思指揮,您說他們不是主僕,未免太過牽強。」

  「你說他們是主僕,」李玉昌抬眼看向王賀,「證據。」

  王賀被哽了哽。王樹生上前一步,怒喝出聲:「李玉昌,這樣理所應當的事你為何如此胡攪蠻纏,難道你還會讓我證明我父親是我父親嗎?」

  「難道不需要嗎?」

  李玉昌皺了皺眉頭:「凡事都需要證據,你若要確認自己與王大人乃親生父子關係,難道不需要證明?」

  這話把王樹生懟得一口氣喘不上來,李玉昌守在門前,雙手攏在身前,平靜道:「我李某人做事,按律法,講實證。若憑心做事,我懷疑你們都與傅寶元一案有關,是否可以全部收押?」

  所有人不說話了,片刻後,李玉昌接著道:「顧九思與沈明的確有關係,但這並不足以證明是顧九思指使沈明殺王大人,如今顧九思還在尋找沈明,諸位與其花費時間在這裡與我掰扯,不如去捉拿沈明,沈明回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這話讓所有人對視一眼,片刻後,王賀慢慢出聲道:「李大人的話,也有理。」

  「如今最重要的事,」王賀偷偷看了一眼王樹生,小聲道,「應是找到沈明。」

  王樹生抿了抿唇,片刻後,他抬起手,朝著李玉昌行禮,隨後轉過身去,領著人匆匆離開。

  王賀同王樹生走在路上,王賀小聲道:「看李玉昌和顧九思的樣子,不像是拿到證據了,證據應該還在沈明身上。」

  「如何說?」

  王樹生冷著臉,王賀繼續道:「如果昨夜顧九思見到沈明,應當會派人幫沈明去接秦楠的家眷。昨夜沈明是一個人去搶秦楠的家眷的。」

  「一個人?」王樹生轉過頭,憤怒道,「我不是說要看好人的嗎!」

  「我們沒想到他動作這麼快,」王賀趕緊告罪,「昨夜大家都在找大人,人手本來就不夠,而且想著沈明一個人,還受了傷,哪裡來這麼大的膽子,一個人去搶人?」

  「你們多少人看守。」

  「二十個。」

  「二十個?」王樹生提了聲音,「二十個人還把人放走了?」

  「您放心,」王賀立刻道,「沈明受了重傷,我讓人追著去了。」

  王樹生沒說話,王賀繼續分析道:「沈明救了秦楠就直接出了滎陽,那他也就只有在天亮前的一段時間可能和顧九思有交集。可如果顧九思昨夜拿到了證據,他和李玉昌今日就該離開滎陽了。」

  「這事兒他們管不了。」王樹生冷聲開口,片刻後,他想了想,還是道,「你去周邊各處駐軍那裡探探,一旦他們收到任何消息,」王樹生看了一眼王賀,淡道,「備好重禮。」

  「明白。」王賀立刻應下。

  王樹生鬧了這麼一次後,便領著人撤開了。

  顧九思和李玉昌就等著司州軍趕過來,而沈明一路被人追殺著,星月兼程趕往東都。

  來時走了將近半個月的路,他一路不眠不休,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趕回去,竟然不到三天就到了。

  殺手一波一波來,追著他進了東都。進東都前一個時辰,他幹掉最新一波殺手,跌跌撞撞衝進東都。

  他不知道去哪裡。

  失血讓他整個人有些迷蒙,他捂著最大的傷口,渾渾噩噩扶著巷子往前走。

  入秋之後,雨便下了個不停,他踩在坑坑窪窪的青石板上,水濺起來,讓他覺得有些冷。

  他走了許久,終於是走不動了,整個人癱到了地上。

  他腦子一片迷蒙,他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麼,他記得自己來東都是有什麼事要做,可他都不記得了。

  他躺在地上,感覺血慢慢流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他感覺不到疼,只覺得冷。

  旁邊有馬車遠遠而來,依稀聽到有小姑娘說話的聲音。

  「小姐,下次您別看賬看到這麼晚了,再拼也得照顧著身子,大公子說了,家裡養得起您,讓您不要操心了。」

  小姑娘說完,一個平靜又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個聲音讓沈明有些熟悉……

  不,其實不止是熟悉。

  應當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掛念,時時刻刻想著的一個聲音。

  「大公子同你說笑,你別當真了。」

  那個聲音說著,慢慢道:「我總得找點事兒做,玉茹在外面忙著,我不能比她差了不是?」

  說著,那聲音笑起來:「也不知道他們在永州怎麼樣了?」

  葉韻……

  聽到這個聲音,沈明心裡喚出她的名字來。

  他低低喘息著,他想叫她,可他已經沒了力氣。他感覺自己的魂魄已經離開了軀體,他冷眼旁觀周遭的一切,卻無法操控著他的身體做出一點動作。

  馬車漸漸近了,他清晰聽到裡面的話。

  她說到他了。

  她說:「沈明是個莽撞性子,在永州不知道有沒有給玉茹闖禍。」

  「不過也不必擔心,闖禍了,總有顧九思給他兜著,他們三兄弟穿一條褲子。」

  「你說他孩子氣?其實也不是,他只是心裡的愛恨,比別人鮮明而已。」

  葉韻……

  沈明聽著馬車從他身邊走過,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極淺極低的嗚咽。

  留下來。

  他想叫她——留下來,看看我。

  不是救救我。

  是看看我。

  他想,他來了,他終於從滎陽回來了。

  無論未來,是生或者死,他終歸回了東都,終歸見了她一面。

  可那馬車沒停,它彷彿時光,彷彿命運,不停歇的往前轉動,似是碾過他的血肉之軀。

  眼淚混雜著雨水從他臉上流下,他痛苦閉上眼睛,然而也就是那一刻,馬車停了下來。

  「那裡……」

  葉韻撩起車簾,探出頭去,皺眉看著地上的沈明,有些猶豫道:「是不是有個人?」

  說著,葉韻從馬車裡探出身子,撐著雨傘下了車,走到沈明面前。

  沈明倒在地上,頭髮遮住了他的面容,葉韻將傘撐在他身上,溫和道:「您是否不舒服?」

  沈明沒有說話,旁邊丫鬟追著上來,她踩在地上水上,隨後就發現自己鞋子變了顏色。丫鬟驚叫了一聲,聲音惶恐道:「血!」

  說著,丫鬟抓住了葉韻,忙道:「小姐,此人非善類,我們走吧。」

  葉韻皺了皺眉頭,她仔細盯著這人看了片刻,才發現這人身上全是傷口,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決定轉身。

  若只是一個隨意倒在地上的可憐人,她會救。可這帶著滿身傷的人,她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然而在她轉身那一瞬間,那個一直不能動彈的人,卻是用盡了全力,抓住了她的裙角。

  他抓得很輕,而後費力含糊不清吐出一個音節。

  旁邊人聽得不太清晰,可葉韻卻聽出來。

  他叫,葉韻。

  哪怕這聲音混雜了嘶啞與含糊,可她卻還是聽出了那聲音中熟悉的音色。

  她震驚回頭,看著地上傷得完全看不出本尊的人。

  她慌忙蹲下身來,放下傘,伸手去捧那人的臉。

  丫鬟又驚又怕,忙攔著葉韻道:「小姐,小姐你小心,髒……」

  話沒說完,葉韻便已經撥開了沈明的頭髮,她捧著沈明的臉,看著沈明染血的面容。

  沈明看見她,費力擠出一個笑容。

  「你怎麼在這裡?」

  葉韻震驚開口,沈明回答不了,他只是目不轉睛盯著她。

  他搭在她手臂上的手顫顫抬起一根手指,勉強用帶血的指尖,指向了她。

  那指尖一直在顫抖,葉韻呆呆看著那指尖。

  他雖然沒說話,可她卻仍舊讀出了他的意思。

  或許是玩笑,可是她知道。

  他說的是,你。

  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回來?為什麼生死之際,哪怕已經神志不清,還要倒在葉府不遠處。

  再多的理由,其實都不過只是因為一件事——

  你。

  葉韻在哪裡,沈明都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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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2: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沈明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還沒睜眼,就聞到了熟悉的白檀香。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輕紗飄舞之間,一個女子背對著他坐在不遠處,晨光落在房間裡,她似在低頭寫著什麼。

  沈明撐著自己起身,葉韻聽到動靜,趕緊起身來,撩了簾子道:「可是醒了?」

  沈明抬起頭,看見葉韻,葉韻見他醒了,趕緊同身後丫鬟道:「快,叫哥哥來。」

  說著,葉韻便吩咐人去準備米湯,然後坐下來同沈明道:「你可覺得好些?」

  沈明點了點頭,他感覺自己的傷口明顯都被包紮好了,他抬頭看了一眼,認出這是葉韻的閨房,他低聲道:「什麼時辰了?」

  「快到辰時了。」

  葉韻看了看天色,正說著話,葉世安就忙忙趕了進來,他才進門口,便急道:「沈明!」

  說著,他疾步來到沈明面前,立刻道:「可是出事了?」

  沈明點點頭,他隨後道:「勞煩你將江大人請過來,商議之後,我得入宮一趟。」

  沈明很少這樣說話,平平穩穩的語調,沒有半分調笑,連往日言語間那些傻氣都沒了。

  他剛毅的眉眼裡滿是沉穩,這滿身的傷口帶給他的,似乎不僅僅是身上的疼痛,還有內心不可言說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葉世安和葉韻都愣了愣,片刻後,葉世安反應過來他,他點了點頭道:「我去找人,你先休息。」

  沈明應了一聲,便沒再說話。葉世安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了出去,等葉世安走了,葉韻從旁邊端了米湯,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餵你吧?」

  沈明搖搖頭,他伸過手,從葉韻手裡拿過米湯,一口飲盡了。

  而後他將湯碗放到了桌上,低低說了句:「多謝。」

  「你這人。」

  葉韻忍不住開了口:「是鬧什麼脾氣?」

  沈明愣了愣,他垂下眉眼,什麼都沒說。

  葉韻氣笑了,站起身來:「去永州到學了好大的脾氣,話都不肯說了。行吧,你歇著,我也不瞎操心了。」

  說著,葉韻便轉身要走,沈明低著頭,終於開口道:「你別生氣。」

  葉韻頓住步子,沈明猶豫了片刻,才終於道:「我只是想著,你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得顧及禮數。」

  葉韻沒說話,好久後,她冷著聲道:「若是顧及禮數,你當從我葉家滾出去才是。」

  「抱歉。」

  沈明聲音很小,葉韻捏著帕子,片刻後,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沈明道:「永州到底怎麼了?」

  「等江大人來一併說吧,」沈明輕歎了一聲,「我有些累了,我先歇會兒。」

  說著,沈明便閉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說了。

  葉韻背對著他站了一會兒,片刻後,她收斂了情緒,終於還是回到了原先的書桌邊上,低頭去看賬。

  她不說話,沈明就悄悄睜眼看她。

  和這一路鮮血廝殺不同,面前這個人柔亮又明淨,白紗隔著,讓他們兩個人彷彿是在兩個世界。沈明靜靜看著她,腦子也就慢慢清醒了。

  他想起自己回東都要做什麼。

  顧九思還在永州,他殺了人,其他人一定是要找顧九思麻煩的,他不能這麼跑了。他要回來認罪,可認罪之前,他得把事情講清楚,至少要讓范軒知道,永州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拿到名單時候就知道永州絕不會這麼善罷甘休,但他不知道永州的官員會做到哪一步,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東都求援。

  他腦子裡把事情過了一遍,這時候葉世安也帶著江河來了。江河才進門,便直接道:「快說,你怎麼在這兒?」

  沈明早已經把話理順了,他見人到齊了,看了一眼葉韻。葉韻趕緊起身,站到門口去看守著外面,沈明喝了口茶,儘量平穩將永州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等說完之後,葉世安滿臉震驚,江河張合著手中小扇,似是沉思。

  「你既然都已經跑了。」江河抬眼看他,神色冷淡,「如今來東都做什麼?想讓我們把你送遠一些,以免再受王家人的刺殺?」

  沈明搖搖頭:「我不是來讓你們幫我的,」他認真看著江河,「我是來認罪的。」

  「認罪?」江河嘲諷出聲,「你認罪跑到葉家大門口來做什麼?直接去順天府門口把大鼓一敲,大喊一聲我殺了王思遠,這不就夠了?」

  「江大人,」沈明沉穩出聲,「我知道您氣惱我莽撞連累了九哥,但您應該知道,我不僅僅是來認罪,我還要告訴陛下,如今永州發生了什麼。依照我拿到那份名單,如今永州什麼都可能發生,甚至兵變,也不無可能。在此情況之下,我不放心九哥一個人在那邊。我希望江大人讓我有一個面聖的機會,說明情況之後,請陛下發兵。」

  江河不再說話了,葉世安聽了半天,忍不住道:「那你怎麼辦?」

  本來他這樣的江湖遊俠,殺了人,殺了就殺了,換一個地方,天高海闊,又是一番生活。如今回到東都來,就算王思遠犯了罪,但直接越過法紀殺了王思遠,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聽到葉世安的問話,沈明竟是笑了笑,神色溫和道:「那也沒什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我也沒什麼掛念的,不妨事。」

  在場人都沒說話,片刻後,江河直接道:「你先養傷,我這就去安排。等中午應當就能見到陛下。」

  沈明應了一聲,江河站起來,領著葉世安走了出去。等他們出去後,葉韻站在門口,她呆呆看著庭院,看了許久。

  沈明見她一直沒進來,不由得道:「葉韻?」

  葉韻回過神來,忙道:「怎的?」

  「進來坐著吧,」沈明躺在床上,有些疲憊,「風冷。」

  葉韻應了一聲,她走進屋裡來。房內一片安靜,過了好久後,她聽見沈明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在這些時日,過得好嗎?」

  「好。」

  葉韻克制著情緒出聲,沈明似是笑了,他輕歎了一聲:「那就好。」

  「我老給你寫信,」沈明看著床頂,慢慢道,「你有沒有看?」

  「看了。」

  「你也沒給我回信。」沈明低笑,「我都以為你沒收到。」

  「回了。」

  葉韻抓著筆,沈明愣了愣,許久後,他慢慢道:「回什麼了?」

  「我就是問問,」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眼眶有些紅了,她看不清面前的字,可還要克制情緒道,「問問你在永州,過得好不好。」

  沈明沒說話了,好久後,他才道:「我過得好,你不用擔心。」

  而後便陷入長久的無聲,過了一會兒,葉韻吸了吸鼻子,終於道:「你說人真的太奇怪了。以前我覺得你幼稚,覺得你太嘰嘰喳喳,如今你不嘰嘰喳喳了,我心裡到難過得很。沈明,」葉韻努力睜眼,擦著眼淚道,「你損我幾句,給我說幾句笑話也成。」

  沈明沒說話,他看著床頂。

  就在昨夜,他還想著,他若見到葉韻了,他想同她說一說自個兒那份心思。

  人活一輩子,喜歡過一個人,若都沒有堂堂正正告訴過她,也未免太過悲哀。可是當晨光落在她身上,當他躺在床上,聽著她隱約的哭腔,去揣測自己不知結局的未來,他突然覺得。

  也不必說了。

  若是說了,讓她動了心,沒了結果,徒增難過。

  哪怕她沒動心,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那個性子,日後想起來,也會覺得愧疚。

  他總算是明白,喜歡一個人,便捨不得她糟心片刻,若是為自己糟心,那更是不可。

  於是他沒說話,好久後,葉韻低聲道:「其實你忍一忍,等一等,或許就有辦法了。可你一定要拿自個兒的命去救秦楠,救傅寶元,為的是什麼?」

  「別人的命是命,你的不是了?」

  沈明沒說話。

  過了好久,葉韻吸了吸鼻子,終於道:「我明白,你就是覺得,自個兒也沒個人掛念,生或者死,都無所謂了,是吧?」

  「葉韻……」

  「沈明,」葉韻終於忍不住了,帶了明顯的哭腔,「你活得難不難受?」

  沒有掛念的人,沒有人掛念,空蕩蕩來到這世間,又孑然一身離開。

  這樣的人生,不必沈明自己回答,葉韻就覺得難受。

  她辨不清這份難受為的是什麼,是憐憫或是心疼,是朋友之情又或感情,她細想不出,只是在這一刻覺著,這個人,活得太苦了。

  沈明聽著葉韻的聲音,好半天,他苦笑起來。

  「你這麼一哭,我竟是有點高興了。」

  他聲音輕盈:「你瞧瞧,我是不是壞得很?」

  「你休息吧。」

  葉韻覺得自己失態,她再待不下去,擦了眼淚道:「一會兒江大人要來帶你進宮,你好好歇著。」

  說完,葉韻拿了賬本,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後,沈明看著屋頂,沒了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江河和葉世安重新回來,他們便給他換了衣服,然後讓他坐上小轎,直接給他抬進宮裡。

  他身上還有傷,不宜走動,只是因為特殊情況,只能如此處理了。

  一路抬到宮裡,沈明見到范軒,首先便跪了下去。

  范軒皺了皺眉頭,立刻道:「不必跪了,坐著說話吧。」

  「謝過陛下。」

  沈明答得平穩,范軒上下打量著他,許久後,他歎了口氣道:「往日說你跳脫,卻也沒想到會成這樣子。永州的事朕聽了個大概,你細說吧。」

  沈明應下來,隨後便將情況細緻說了一遍,范軒面上表情不大看得出來,但所有人都感覺他怒氣慢慢凝聚。

  等沈明說完後,范軒終於道:「你殺了州牧,居然還敢回來?」

  「陛下,」沈明起身來,跪在了地上,這一次范軒沒再攔,沈明沉穩道,「草民殺州牧,是草民自己的罪,草民願一力承擔,但永州事急,草民懇請陛下——」

  「出兵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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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沈明逃往東都時,顧九思就和李玉昌一起,偽裝成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一面大張旗鼓找沈明,一面繼續監修河道。

  天大的事情,修河是要繼續的。而柳玉茹在知道顧九思的打算後,迅速將貨物全都發往了下一個倉庫,儘量不讓滎陽存放太多貨。

  顧九思是想著,現下他只需要穩住滎陽,只要司州兵馬一到,就即刻動手,開始整頓永州。

  他算過,滎陽到司州,快馬加鞭不過半日,到達司州後,通知上下官員,拿到調令,整理軍隊,又是一日,然後司州兵馬行軍到滎陽,至多不過一日半,如此一來,只需三日,便可等到司州兵馬。

  然而顧九思等了三日,卻不見半點動靜,李玉昌不由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大清早便到顧九思的屋裡來,柳玉茹出去清貨了,他見四下無人,關上門後,壓低了聲道:「你不是說好三日後司州兵馬就到的嗎?如今人呢?!」

  「再等等吧。」

  顧九思皺著眉道:「或許是那邊辦事手續太繁瑣……」

  「我們是拿命在等!」

  李玉昌有些急了,他辦案多年,非常清楚知道如今他們面臨怎樣的危急形勢,他著急道:「這個案子我們辦不了,如今在滎陽多待一日,那就是多一份危險。顧九思,咱們得想辦法走。」

  「你以為我不想?」

  顧九思也有些頭疼,他儘量克制著情緒道:「可我們這麼多人,尤其是你我,如今只要我們有任何異動,他們就會知道我們已經拿到證據,到那時候,他們狗急跳牆,我們才是一個都走不了!」

  刺殺欽差大臣畢竟是重罪,不走到絕路誰都不會走。如今對方還不確定他們要做什麼,至少不會輕舉妄動。

  李玉昌知道顧九思說的是實話,然而他還是有些焦急,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道:「咱們能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如果司州一直不出兵,必然就是出了事,咱們至少有個期限。」

  顧九思沒說話,他抿了抿唇,算了片刻後,他終於道:「那便準備好,至多等到後日,司州還不出兵,我們就自己走。」

  李玉昌點了點頭,有了章程,他心裡才算安心了一些。

  兩人商議好之後,等到夜裡柳玉茹回來,顧九思站在庭院裡,他一身白衣,頭戴玉冠,雙手負在身後,靜靜看著月光下的紅楓。

  這一晚月亮很亮,落在他周身,似乎帶著流動的光芒。柳玉茹停在長廊,她看著這樣的顧九思,心裡有了一種莫名的感慨。

  如今的顧九思與初見相比,已經大不一樣了,他似乎已經真的像一位君子,一位名士,他舉止從容,神色靜穩。他往那裡一站,似乎便能肩挑山河,脊撐江山。

  顧九思察覺到柳玉茹來了,他轉過頭去,看見柳玉茹站在長廊對他安靜笑著。

  她穿著紫衣白衫,手裡抱著一個暖爐,看上去溫婉又沉穩。

  顧九思笑了笑:「何時回來的,都不說話。」

  柳玉茹走下庭院來,到他身側,同他一樣揚起頭來,透過楓樹的間隙,看向天上的明月。

  「我不出聲,你不也知道我回來了嗎?」

  她聲音溫和:「站在這兒看些什麼?」

  「也沒什麼,」顧九思看著星空,慢慢道,「就是想起來,來永州這麼久,也沒有好好看過這裡的月亮。今夜瞧著,發現這永州的天,似乎比東都遼闊得多。」

  「等黃河修好了,」柳玉茹溫和道,「我們找一日,專門逛一逛永州。」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轉頭看他,刻意將聲音放輕了幾分:「怎的了?」

  「玉茹,」顧九思看著她,他勉強笑起來,神色裡帶著愧疚,「我似乎又連累你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卻是輕輕笑了:「我家郎君,可是又闖什麼禍了?」

  「司州兵馬沒來。」

  顧九思苦笑:「李玉昌今日來質問我,我告訴她,若是明日再不來,後日清晨我們便走。」

  柳玉茹點點頭,示意明白:「如此,也不錯。」

  「你說說,」顧九思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神色,「你跟著我以後,總是顛沛流離,我都沒讓你過過一天好日子,我真的……」

  「郎君,」柳玉茹截住他的話,她輕歎了一聲,伸出手去,握住了顧九思的手。她的手很暖,帶著暖爐的餘溫,讓這個寒冷的秋日突然就溫暖了起來,她低頭看著他們兩交握的手,慢慢道,「沒有你,便沒有柳玉茹。」

  顧九思有些詫異,他抬眼看她,便見柳玉茹彎了眉眼:「若不是有了你,我怎麼會想著喜歡一個人,想著有一番自己的人生,成就自己的事業。現在回頭看啊,我以前那些個想法,當誥命也好,當一個好的主母也好,盼著我的郎君高官厚祿也好,那都是在成就別人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我是作為柳氏活著,卻不是柳玉茹。現在我陪著你,榮華是我們一起,苦難是我們一起,我們成就的,都是我們自己,不是對方,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已經很是高興。」

  顧九思靜靜看著面前的人,柳玉茹見他不說話,知他心中澎湃,她抿唇笑了笑,握著他的手道:「而且當年我不就說了嗎,」,柳玉茹歪了頭,神色有幾分懷念,「我陪著你,我會扶你起來的。」

  當他少年初長,打斷王榮的腿,自以為要一個人面對王善泉時,她也是這樣,握著他的手,告訴他,她會陪著他,扶他起來。

  這一陪,就到了現在。這一扶,怕就給了一生。

  顧九思笑起來,他低下頭,似乎是覺得自己因為這樣的話情緒激蕩有些不好意思,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抱住柳玉茹。

  「我會護著你。」他聲音裡帶了幾分激動,「拿了我的命,我也要好好護著你。」

  「傻子。」

  柳玉茹低笑。

  她看了看天色,拍了拍他的背道:「回去吧,外面涼。」

  顧九思應了一聲,他放開她,兩個人手拉著手,一起說笑著回了屋。

  顧九思也不知道怎麼,和柳玉茹說了這麼一番,竟然也就不焦急了,他安安穩穩睡了一覺,等第二天天亮,柳玉茹趴在床頭詢問他:「我今日可有什麼要注意的?」

  「也沒什麼了,」顧九思想了想,「該做什麼做什麼,太過拘謹,反而會讓人發現異動,反正咱們也沒什麼需要收拾的,明天清晨人在,直接走就行了。」

  「嗯。」柳玉茹應了聲,顧九思突然又道,「還是多帶幾個侍衛,萬一司州兵馬來了,怕是會亂一陣子。不過你別怕,」顧九思翻個身,趴在枕頭上,抱著枕頭朝著她笑起來,「到時候我會第一時間趕到你身邊的。」

  柳玉茹聽到這話,便抿唇笑了。

  「好。」她出聲道,「我不怕。」

  「你今個兒什麼打算?」

  顧九思撐著下巴問她,柳玉茹想了想:「還是去碼頭吧,我待在碼頭,要是出事,也跑得快些。」

  「聰明。」

  顧九思迅速朝著她腦門親了一下,柳玉茹嗔了他一眼,起身道:「不和你耍玩,幹正事去。」

  顧九思笑呵呵看著柳玉茹起身,等人進來了,他才開始洗漱。兩人洗漱完畢後,便各自分開,顧九思送著柳玉茹上了馬車,等柳玉茹上了馬車走遠後,顧九思想了想,還是將木南叫了過來,同木南道:「你把暗衛都帶過去護著夫人。」

  木南愣了愣,有些擔憂道:「您這邊人都抽走了,怕是……」

  「無妨。」

  顧九思搖了搖頭道:「我自個兒能護著自個兒,別讓人衝撞了夫人才是。別讓她察覺,不然她肯定不樂意了。」

  木南應了聲,便帶著人撤離開去。顧九思在門口看著柳玉茹馬車走遠,他才走了回去。

  他回了屋中後,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塞在身上,然後又帶了短劍綁在身上,這才出門往河堤上去監工。

  顧九思出門後不久,王樹生便在屋中收到了消息,他聽到消息就樂了:「他還敢不帶人,怕不是腦子有問題吧?」

  「公子,」王賀恭敬道,「今早的消息,司州那邊已經把顧九思的人偽作被人斬了扔在了路上,他們答應了會假作不知此事,但他們也說了,顧九思的令牌是陛下給的,怕東都再來人,咱們動作得快些。」

  王樹生點點頭,王賀看了王樹生一眼,猶豫著道:「今日顧九思剛好也沒帶侍從,各家也都暗中同咱們說好了,只要您開口,便大家一起聯手,立刻動手,此乃天賜良機,您看……」

  王樹生沒說話,好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動手吧。」

  王賀得了這話,立刻應聲走了下去。

  等他走下去後,王樹生抬手壓住微微顫抖的手。

  「別怕。」

  他低聲告訴自己。

  沒什麼好怕。

  他們王家在永州,一代一代,一直是這樣生活。二十年前,他父親能弄死秦楠那一批人,一路官至州牧,庇佑王家二十年,二十年後,他王樹生也可以。

  顧九思在河堤上忙碌了一個早上,洛子商提前回去吃飯,等下午再回來監工,他一個人坐在河堤上,和河工一起聊天。

  因為他在,這一次監修河工的飯食沒被克扣,他們拿著饅頭,打了湯和顧九思閒聊。

  「我家那媳婦兒特別凶,顧大人,你媳婦兒凶不凶啊?」

  河工有些好奇顧九思的生活,顧九思咬了一口饅頭,吃著道:「凶啊,哪兒有不凶的媳婦兒?以前我不愛讀書,她讓人給我關起來讀,還不給我飯吃。」

  「還有管讀書的媳婦兒啊?」

  河工瞪大了眼,隨後感慨道:「有錢人家果然還是不一樣啊,要我也有這條件,我媳婦兒這麼逼我,我可不得考個狀元?」

  顧九思聽著這話,不由得大笑起來:「是啊,我那時候去青樓,她帶著人提著刀就去了,刀子往我臉邊『唰』的過去,可嚇死我了。」

  這話出來,在場人一片唏噓,紛紛說著這媳婦兒是不得了了,隨後有個少年道:「顧大人肯定很喜歡他媳婦兒。」

  「嗯?」顧九思挑眉,「我這麼編排她,你還覺得我喜歡她啊?」

  旁邊一個年老的河工笑了,眼裡全是了然道:「不喜歡,能這麼縱著她嗎?」

  話沒說完,遠處河堤上就有人鬧了起來,顧九思皺起眉頭,站起身道:「走,看看去。」

  一群人跟著顧九思走過去,顧九思剛下河堤,就聽到有人一聲怒吼:「殺了顧九思這個壓迫百姓、草菅人命的貪官!」

  「他們胡說八道什麼……」

  跟著顧九思的一群人皺起眉頭,顧九思聽到這一聲吼,便知不好,立刻同旁邊一個少年道:「你趕緊去縣衙通知李玉昌大人,說我在城外等他,計劃提前!」

  少年聽到這話,雖然不明白顧九思的意思,卻還是立刻道:「是。」

  說完,少年轉身就跑開了去。

  這少年平日經常和顧九思打交道,顧九思知道他的脾氣和身手,他小時候是個路邊混混,為了給阿娘治病才來當的河工,他力氣不大,但身手敏捷,跑得特別快。顧九思見他跑了,大吼一聲:「跑!都跑開!」

  這一聲吼出來的同時,顧九思瘋狂朝著河堤上衝去,他身邊四面八方都是人追過來,顧九思早有準備,一路狂奔到河堤上,翻身上馬,便直接衝了出去。

  他心知柳玉茹在碼頭,然而他身後跟的全是人,他不能將人帶到柳玉茹身邊去,於是他乾脆直接衝出城外,直接衝進了城郊密林。他馬術精湛,跟著他的人緊追不放,卻是越追越少。

  他看了一眼身後,身後追著的人全都穿著河工的衣服,他立刻明白過來,直接刺殺他,王樹生是不敢的,因為朝廷早晚要派人來,一旦他是因為刺殺而死,那永州這些鄉紳麻煩就大了。

  他們如今就是想偽造成英修河引起的暴亂,暴亂之中死個欽差,那就太正常不過了。

  想明白王樹生的想法,顧九思更不敢回城,他心裡掛念著柳玉茹,手裡拿出了一個瓶子,他看著後面的人,算著風勢,等到順風時,他屏住呼吸,猛地將那些藥粉往後一撒!

  藥粉鋪天蓋地飛了過去,那些追著他的人頓時驚叫連連,顧九思往密林深處去逃深了進去,身後人聲音遠了些,他翻身下馬來,朝著馬屁股猛地一紮,馬受驚往前衝去,顧九思迅速爬到了樹上,然後沒了多久,他就看見那些人追著馬衝進了密林深處。

  等人都走光了,顧九思趕緊下樹來,他把外衣脫下來,開始往柳玉茹碼頭的方向趕過去,他一面趕路,一面往不同的方向走幾步,然後將衣服撕成布條,扔一片過去,偽作走了另一個方向。等後面沒什麼好扔,他便將身上的衣帶、玉佩一路亂扔。

  扔了一路後,他也不再遮掩痕跡,一路狂奔,就朝著碼頭趕了過去。

  他得去找柳玉茹。

  立刻,馬上。

  他往著柳玉茹方向狂奔時,滎陽卻已經是徹底亂了,柳玉茹聽見滎陽城上想起了急促的鐘聲,她心裡一慌,看著滎陽城的方向詢問印紅道:「這是怎麼了?」

  她不知道,一直跟著她在一起的印紅自然是不知道。

  柳玉茹心中不安,她想了片刻,立刻同人吩咐道:「準備好船,所有柳通商行的人全部上船,貨撿貴重的拿,不要了也行。印紅你立刻去找人探探,城中到底怎麼了。」

  印紅應了一聲,她急急去找人,然而才走了兩步,羽箭突然就從四面八方飛射而來,直指站著的柳玉茹。柳玉茹頓時冷了臉,她的侍衛慌忙用劍斬了飛來的羽箭,護住柳玉茹道:「夫人可有事?」

  「走。」

  柳玉茹毫不猶豫,立刻往著倉庫疾步行去。

  這麼密密麻麻的箭雨,她不能再站在碼頭上當活靶子。

  她以為第二波箭雨很快就會出現,然而在她預算的時間裡,她卻聽到了接連的慘叫聲。柳玉茹一抬頭,便看見木南領著人衝了過來。

  刺客的人和木南的人混戰在一起,柳玉茹一看這裡的人數,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對方沒想到柳玉茹身邊居然有這麼多護衛,派來的殺手遠不夠數,木南很快帶人清繳了殺手,隨後急急走到柳玉茹面前道:「夫人……」

  「誰讓你來的?!」

  話沒說完,柳玉茹便厲喝出聲,木南被柳玉茹震住,片刻後,他慌忙解釋道:「是公子他擔心您……」

  「該擔心的是他!」

  柳玉茹又急又怒:「他是欽差大臣,我不過是他的妻子,要殺人首要目標也是他,他糊塗,你們也跟著糊塗嗎?!」

  木南不敢說話,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道:「你即刻去河堤,他必然出事了。」

  木南不敢動。

  剛剛經過一場刺殺,如果他方才不在,以方才殺手的數量,柳玉茹的侍衛根本扛不住。他此刻若直接走了,出了事情,顧九思得弄死他。

  柳玉茹知道木南如今不敢放下自己,此刻木南趕去就顧九思,怕是撿了西瓜丟了芝麻,她知道木南是全權聽顧九思的,她深吸一口氣,終於道:「這樣,你們立刻派一小批人去河堤尋找九思,看到了立刻發信號彈幫忙。再找兩個機靈的入城去,去王家各處點一把火,製造騷亂。最後再派一撥人,去看看李大人和秦大人在哪裡。」

  「聽夫人吩咐。」

  木南終於應了下來,然後迅速派人出去。柳玉茹安排著人上船,她將錢財都交給了自己的管事,同管事道:「我會在這裡等九思,等一會兒到了時間,如果九思沒來,你們就先走。」

  「是。」

  管事答應下來。柳玉茹便同木南等人一起也,一直等在碼頭。

  沒多久,就有一個少年從遠處急急趕了過來。

  「夫人,」那少年著急出聲道,「顧夫人可在?」

  聽到這話,柳玉茹立刻起身,急急走了出去,那少年喘著粗氣,看到柳玉茹後,他鬆了口氣道:「您還安好,那就太好了。」

  「你是?」

  「我是在河堤上做工的,您叫我黑子。」少年趕緊答話道,「顧大人在河堤上遇刺了,現在才抬回府裡去,您快去看看吧。」

  聽到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她再坐不住,然而正要動作,她又頓了頓,隨後道:「顧大人來,可給了您什麼信物?」

  「顧大人哪兒還有力氣給我信物,」那少年急道,「他就只同我說讓我看看您還好不好,就昏死過去了。我只來得及拿了個玉佩,您瞧瞧吧。」

  說著,少年將玉佩遞給柳玉茹。玉佩上沾著血,是晨時柳玉茹給顧九思掛上去的那一塊。

  柳玉茹呼吸一窒,她幾乎握不住玉佩。然而她強作鎮定,終於道:「木南,清點人手,跟我走。」

  說完之後,柳玉茹立刻走了出去,她心中著急,領著人一路往滎陽城衝。木南猶豫著道:「夫人,來人我們並不認識,若是有詐怎麼辦?」

  「我明白。」

  柳玉茹神色沉穩:「但你家公子的玉佩染血在這裡,他必然就出了事。要麼這事是真的,我若因為擔心有詐不去,他若真出了事,我這輩子都放不下。若他沒出事,對方不殺我卻誘我回城,必然是因為他們還沒抓到九思。那麼只要他還沒被抓住,我們就不會出事。」

  「而且,」柳玉茹心裡沉了沉,「現在人手都在我這裡,縣衙幾乎沒什麼人。按時間來看,秦大人和李大人必然還沒出城,若我們就這麼走了,無論九思生死,秦大人和李大人都危險了。若真的是為了騙著我們回城使出的詭計,那我們便將錯就錯,至少護住李大人和秦大人,九思必會在外面想辦法。」

  「最壞的打算我做好了,」柳玉茹捏緊了韁繩,「我可以出事,但我容不得他因我的小心遲疑,出任何事。」

  聽到柳玉茹的話,木南便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他應了一聲,不再多說。

  而這個時候,顧九思則與她相反,正往碼頭趕去。

  碼頭到城內不算遠,一刻鐘時間,柳玉茹便已經令人入城。

  一入城,柳玉茹便察覺有些不對勁,城內四處是奔跑的百姓,周邊亂成了一片,她入城幾步後,便被艱難擠在人群中,進退不得。

  而王樹生領著滎陽一眾官員站在城樓上,俯瞰著滎陽城,看著滎陽城亂成一片。

  「公子,」王賀拿到信報,朝著王樹生鞠了一躬,沉穩道,「按您的吩咐,用顧九思的玉佩將柳玉茹騙進來了。但顧九思跑了。」

  王樹生沒說話,他眺望著遠處的柳玉茹,皺起眉頭道:「她怎麼帶著這麼多人?」

  「似乎是顧九思把侍衛都留給了她。」

  「這樣你們都沒抓到顧九思?!」

  王樹生有些憤怒,王賀見顧九思發怒,忙上前提醒道:「公子,李玉昌還在。」

  聽到這話,王樹生冷靜了些,他沒說話,片刻後,他看向旁邊的老者,商量著道:「趙伯伯,關城門吧?」

  老者聽得這話,點了點頭:「該關了,再不關,李玉昌和洛子商都跑了。」

  說完之後,王賀便走了下去,站在城樓前,大喊了一聲:「關城門——」

  而這時,柳玉茹擠在人群之中,和人流對衝著,奮力往前。

  原本被她派出去看李玉昌情況的侍衛看見柳玉茹,趕忙擠過去道:「夫人,李大人等人都被困在了縣衙。」

  「這是什麼情況?」

  柳玉茹焦急出聲:「怎麼會有這麼多……」

  話沒說完,她聽到有人振臂一呼,大喊出聲:「殺狗官,求公道,狗賊顧九思,速速出來受死!」

  那一聲喊後,就是許多人如浪潮一般的喊聲,那聲音很大,柳玉茹感覺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殺狗官,求公道,狗賊顧九思,速速出來受死。

  而後她便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男人渾厚的喊聲:「關城門——」

  電閃雷鳴間,柳玉茹當即知道發生了什麼。

  「夫人!」木南焦急出聲,「要關城門了,我們要不要衝出去?!」

  周邊亂成一片,柳玉茹沒說話。她身處混亂之中,周邊是百姓和官兵對罵之聲、苦求之聲,和身後叫著殺狗官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這曾經熙熙攘攘的滎陽,不過一個上午,便彷彿淪為了人間地獄。

  「夫人!」木南焦急開口,柳玉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卻是道,「去縣衙。」

  說完,她睜開眼,回頭看了一眼城門。

  城門在她眼前,一點一點,如同希望一般,慢慢合上。

  她看到城外最後一眼,是蒼茫的荒野,陽光落在上面,呈現出秋色獨有的蒼黃。

  九思。

  她心裡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彷彿給了她極大的信念,她帶著人,頭也不回朝著縣衙趕了過去。

  這個時候,顧九思狂奔到了碼頭,碼頭空蕩蕩一片,全然沒有平日裡的熱鬧,顧九思喘著粗氣,在碼頭大喊出聲:「玉茹!柳玉茹!」

  過了片刻後,停靠在一邊的商船上,有一個人站在邊上,回應出聲:「東家進城了,你要找東家,進城去找吧。」

  聽到這話,顧九思又急又怒,大聲道:「她進城做什麼?!」

  「聽說您身邊沒人,」那人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是擔心您,去救您了嗎?」

  「她胡鬧!」

  顧九思怒喝出聲,話剛說完,他就聽見遠處滎陽城鐘聲響起。

  鐘聲敲了長長三下,那是關城門的意思。

  顧九思站在河邊,愣愣看著遠處的滎陽城。

  秋風捲枯草肅殺而過,驚得林中鳥雀驚叫紛飛。

  正是殺人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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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人群都是由城內往城外去,方才柳玉茹逆著人群走,此刻順著人群,便走得快得多。

  她一面走一面思索著情況,如今必然是起了暴亂,這並不少見,在修黃河這樣的大型工程中,一旦有任何差池,都很容易出現這樣的情況。但是這往往是因為官府貪污太多,導致逼迫百姓強行修河產生的衝突。可顧九思在這些日子,河工的銀錢發放也好,平日膳食住宿也好,他都是拼了命盯著,不就算真的起了暴亂,也絕不會打著找顧九思麻煩的旗號。

  而且這些河工連喊話都格外統一,聲音洪亮,沒有半點雜聲,明顯是早先訓練過,而不是一時起意,所以想了想去,那必然是當地鄉紳在王思遠死後狗急跳牆,意圖用這場偽造的暴亂刺殺顧九思。

  柳玉茹想明白這各種原因,又衡量了情況。大概揣度了一下現今狀況。

  她帶著人急急趕到縣衙門口,剛到縣衙門口,就看見縣衙已經被一群穿著河工衣服的人圍了個嚴嚴實實,那些人衝撞著大門,柳玉茹領著人看見這樣的景象,怒喝了一聲:「縣衙門前,爾等刁民怎敢如此放肆?!」

  那些河工被這麼一吼愣了愣,柳玉茹雙手交疊在身前,儀態一派端莊景象,大聲道:「速速給我讓開,否則衝撞官府以下犯上,按律當斬無赦,滾開!」

  「這麼說話,肯定是哪家官家太太了。」人群裡有人冷笑出聲來,這麼一說,所有人頓時群情激憤,柳玉茹目光掃過去,看向那人道,「叫你家主子出來說話。」

  「主子?」那人立刻反駁,「我不過是一個出來討分公道的小老百姓,哪裡來的主子,你不要含血噴人!」

  「廢話給我少說,」柳玉茹冷著聲,「你們打什麼算盤我清清楚楚,你們想當刁民,那我就讓你們當。可你同王樹生說清楚了,煽動百姓衝撞官府,這可是謀逆。」

  柳玉茹勾起嘴角:「這和刺殺欽差大臣,可又不一樣了。他不敢指使人刺殺欽差,卻敢讓人謀反,膽子倒是大得很。」

  「你血口噴人!」

  那人頓時大喝出聲來,柳玉茹嘲諷笑開:「不是沒主子嗎?」

  那人面上僵了僵,柳玉茹雙手攏在身前,平靜道:「我入城之前便已讓人在城外候著,一旦我這邊給了信號,外面人即刻拿著我親筆寫下的供詞入東都,我看你們王家一家老小的腦袋,夠不夠砍!」

  「你……」

  那男人急急朝著柳玉茹撲來,柳玉茹退後一步,同時伸手掏出信號彈,護衛護在她身前,她拿著信號彈厲喝一聲:「你且再上前一步試試!」

  那男人僵住了動作,柳玉茹便知曉,他們必然是還沒抓到顧九思了。

  若是他們抓到了顧九思,此刻便沒了什麼顧忌。東都尚且有他們的人,這裡人都死了,他們到東都一番運作,哪怕有供詞,也未必能上達天聽。

  可顧九思沒抓著,如果顧九思折返東都,又有供詞,他們就真保不住了。

  柳玉茹心裡安了幾分,她看著死死盯著她眼前信號彈的男人,淡道:「你以為我會帶著人就直接回城給你們甕中捉鼈?別想了,不做好萬全之策我怎會回來?我是顧及著貨才回來,你們打歸打,可別碰著我的產業。都給我讓開,我找李大人!」

  沒有人動,柳玉茹笑了:「怎麼,不讓?」

  這話讓人聽著有些膽寒,大家都看向和柳玉茹對話的男人,對方盯著柳玉茹,柳玉茹瞧著對方,直接道:「你若不讓,可別怪我動手了。你們一群刁民圍攻官府,我動手了可是白白挨刀。不管怎麼說,」柳玉茹放低了聲音,「我家夫君沒抓到,借你們一個膽子,你們也不敢殺我。你想殺我,不如問問王樹生願不願意?」

  「夫人說話,我聽不懂。」

  那男人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暴露身份的,畢竟現在還是暴民作亂,就算最後朝廷查起來,一切也都是暴民做的,與他們王家無關。

  柳玉茹也沒同他囉嗦,直接同木南道:「拔刀開道,阻攔者格殺勿論,走!」

  話剛說完,護在她身邊的侍衛齊齊拔了刀,柳玉茹站在中間,昂首挺胸,闊步朝著縣衙走去。

  她走得極為沉穩,在手持兵刃的亂民之中,似乎也毫無畏懼,這樣的氣度讓周邊侍衛也隨著鎮定下來,一行人分開亂民,走到縣衙門口,柳玉茹報了名字,便等在縣衙門口。

  外面上千人虎視眈眈看著柳玉茹一行人,柳玉茹神色不變。

  李玉昌在內聽到柳玉茹來了,頓時安心了不少,讓人急急開了縣衙大門。

  門房知道門口有多少人圍著,開大門時手都是抖的,等開門之後,他便見到女子長身而立,女子朝他點了點頭,門房忽地就冷靜了下來,他退了一步,開了門道:「夫人請。」

  柳玉茹應了聲,隨後領著人魚貫而入,將近百來人,進門之後,就將院子占得滿滿當當。

  洛子商和李玉昌都在縣衙,李玉昌見到柳玉茹領著人進來,上前一步道:「顧大人呢?」

  「李大人且裡面說話。」

  柳玉茹抬手請李玉昌往裡,李玉昌看了一眼外面,猶豫了一下,跟著柳玉茹走進了房門。

  進屋之後,李玉昌急忙道:「顧大人如何說?」

  「我沒見到他,」柳玉茹立刻開口,「他應當還沒被抓到。」

  「的確沒有,」李玉昌立刻道,「有一位少年之前就趕到我這裡來,說顧大人在河堤上遇襲,他逃走了,看方向應當是往城郊林子去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頗有些擔心,顧九思身邊沒什麼人,被這麼多人追著,怕不會有什麼事。

  李玉昌見她神色擔憂,又道:「你如何在這裡?」

  「我本是趕去救他的,沒想到被困在了城裡。」

  柳玉茹說著,她笑了笑道:「不過李大人也不必擔心,」柳玉茹安撫著他道,「九思在外面,必會想方設法救我們。」

  「他想救,但如何能救?」

  李玉昌有些憂心:「如今司州遲遲不出兵,他們又鬧了這麼一齣,明顯是已經打算動手了,而司州也不管我們,他一個人,又能怎麼辦?」

  「您別擔心,」柳玉茹平穩道,「總歸是有辦法的。」

  李玉昌沒說話,柳玉茹鎮定如斯,他總不能比一個女人還失去方寸。他歎了口氣,終於道:「你歇著去吧,我想想辦法。」

  柳玉茹應了一聲,想了想道:「我如今帶來八十九人,都是頂尖好手。如今縣衙裡上上下下加起來,我們的人應當有近三百人,他們就算強攻,也能抵擋一時。李大人還是看一看如今縣衙有哪些物資,若是最壞打算,我們能守住幾日,又能否突圍。」

  李玉昌點了點頭:「明白。」

  柳玉茹又安慰了李玉昌幾句,這才走出門去,出門後不久,就看見洛子商坐在長廊邊上,靜靜看著不遠處的小池。

  柳玉茹頓住腳步,想了想,終於還是道:「洛大人。」

  「柳老闆。」

  洛子商轉過頭來,看向柳玉茹,他笑了笑道:「柳老闆該在碼頭上,怎的入城了?」

  「奉命而來。」

  柳玉茹是不敢信洛子商的,如今她給王家的說法,便是她是故意入城,如今自然不能在洛子商面前露出馬甲。洛子商聽到這話,卻是笑了:「柳老闆向來不同我說真話。」

  柳玉茹沒接他的話茬,反而道:「洛大人如今也被困在這城中,可有什麼打算?」

  洛子商聽聞她的話,轉過頭來,他靜靜注視著她,許久後,他卻是笑了:「你怕了。」

  柳玉茹神色不動,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洛子商抬手撐住自己的頭,懶散又悠然道:「還以為柳老闆刀槍不入,原來終究也不過是個小姑娘。」

  「洛大人好好休息,」柳玉茹直接行禮,「妾身先行。」

  說完,柳玉茹提步離開,洛子商叫住她,淡道:「你莫怕。」

  柳玉茹頓住步子,洛子商聲音平淡:「顧九思沒被抓,他在外面會想辦法。咱們只需要等著就行了。至於這城裡,」他說著,從旁接了一片落葉,淡道,「尚且有我,無妨。」

  聽到這話,柳玉茹終於放下心來,她此刻才確認,洛子商這一次,並不打算和王家人站在一邊。

  她舒了口氣,朝著洛子商再次行禮,雖無聲響,卻是表達了謝意。

  洛子商淡淡瞧著她,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柳玉茹轉身行去,領著印紅木南回了李玉昌安排下來的臥室。

  坐在臥室之中,柳玉茹思索著情況。

  按照李玉昌的說法,顧九思最後去了城郊,現下王家還沒反應,應該就是還沒抓到人。既然進了城郊還沒抓到人,顧九思必然已經跑遠了。

  他不會扔下她不管,跑了之後,無論如何他也會去一次碼頭,按著這個路線和時間來算,他應當是不會入城。那麼如今他肯定就沒困在城裡了。

  如今司州沒有動靜,滎陽卻這麼大手筆用一場暴亂來了結他們的性命,那顧九思去司州調兵的消息,十有八九是落在了王家的手裡,司州如今必然有王家的人在,顧九思如果自己去,那就是自投羅網,以他的聰明,如今必然不會單槍匹馬去司州了。

  那剩下最可能的方法,就是去東都搬救兵。他星夜疾行,到東都也要兩三日,到東都之後,應當是會帶一個使喚得動人的靠山來司州,從司州調兵,又是三四日。

  所以她得在這城中,至少堅持七日,這樣顧九思才能領著人來救她。而且,哪怕真的等到七日後,他帶兵過來,把王家逼急了,她或許就會成為滎陽的擋箭牌,或者陪葬品。

  她想到這些,心裡就有些難受,印紅在旁邊給她鋪著床,鋪好了之後,柳玉茹同她道:「我先歇一會兒。」

  「我給您去小廚房弄些粥來。」

  柳玉茹點點頭,印紅便走了出去,等她走出去後,她脫了鞋,坐在床上,放下簾子,整個床頓時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她坐在裡面,抱著自己,將臉埋進了膝蓋。

  其實洛子商說得沒錯。

  她鎮定不過是因為此刻不能慌亂,這樣的境遇,誰都怕,她若亂了,這近三百個人,那就真的成了一片散沙。

  她得堅信所有人能活下來,也必須如此相信。

  滎陽城的城門一關,顧九思在外聽到鐘聲,他便意識到了。

  他站在碼頭邊上,過了片刻,聽到船上人道:「大人,船要走了,您要跟我們走嗎?」

  顧九思抬起頭來,船上人補了一句:「柳老闆本就是讓我們等著您的。」

  聽到這話,顧九思心裡有一陣銳利的疼。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道:「你們都是柳通商行的人?」

  「對。」說話那人道,「我是滎陽這邊的掌櫃,我叫徐峰,您以前見過。」

  「我記得。」

  顧九思點點頭,他想了想,終於道:「我這裡需要些錢和人手,你留些銀兩給我,要是願意留下的,你們留一些人,不願意留下的,就按照玉茹的吩咐離開吧。」

  徐峰得了話,應了一聲,隨後便將人聚起來,清點了願意留下來的人,又拿了銀子交給了顧九思,隨後道:「大人,因為小的此行負責看管貨物,便不能留下陪同大人了,小的長子徐羅,今年雖只有十七歲,但學了些武藝,人也靈巧,願留在大人身邊,供大人驅使。」

  顧九思表示感謝,而後便讓徐羅點了人,隨著他離開了去。

  他不能在碼頭待太久,王樹生是一定會讓人來碼頭搜人,只是早晚而已,他得趕緊離開。

  顧九思領著徐羅朝著周邊山林裡趕了過去,隨後在山林裡找了個山洞,落腳下來。

  商隊給他留了二十個人,都是年輕力壯的,他們平日與柳玉茹交好,留下來,為的也是想救柳玉茹。一行人安頓下來後,顧九思便遣派了其中兩個人分成兩條路,往東都去找江河。

  等人派出去後,徐羅坐到顧九思身邊來,同顧九思道:「大人,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先去司州,」顧九思冷靜道,「打探一下司州情況,我再找幾個人。」

  「那東家她……」

  「只要我還沒被抓,她就不會有事。」

  顧九思抬頭看向滎陽方向:「若我被抓了,才是真的出事了。」

  徐羅不太明白顧九思的彎彎道道,但是柳玉茹素來對顧九思稱讚有加,柳玉茹的丈夫,也是他的主子,他也不多說。

  顧九思看其他人撿著柴火,顧九思休息了片刻,同其他人道:「你們在這裡休息,我同徐羅去司州看看。」

  說完之後,顧九思便翻身上馬,領著徐羅朝著司州奔去了。

  在滎陽一切巨變時,東都皇宮之內,范軒靜靜看著沈明:「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草民知道。」

  沈明冷靜開口,他抬起頭來,回視范軒:「臣請陛下,派合適人選,出兵永州。」

  「朕給過顧九思令牌,」范軒冷靜道,「他若需要調兵,那就可以調兵。」

  「若司州的人也被買通呢?」

  沈明回問:「又或是顧大人的人來不及去司州調兵呢?」

  「他們敢?!」

  「有何不敢?」

  沈明冷靜反問,他指著自己謄抄的王思遠的供詞,詢問道:「永州上上下下完全已經被當地鄉紳家族把持,如今他們知道王思遠身死,便會猜到王思遠把人都招了出來,我們按著這份名單抓人,按著王思遠給的消息查證據,人贓並獲是早晚的事,永州如今若不奮力反撲,還待何時?」

  「若上下聯手,要殺兩位朝廷正三品以上尚書,他們會用刺殺的手段嗎?是怕陛下不砍他們腦袋嗎?陛下,」沈明叩首下去,「如今永州怕是岌岌可危了,臣來已經花了三天,若再耽擱,怕是來不及了。」

  「大夏新朝初建,」范軒摸著手邊的玉璽,慢慢道,「朕不能亂了法紀,沒有你一個罪人,說一番就發兵的道理。若今日我無憑無據發兵永州,其他各州,怕是心中難安,空有生變。」

  「陛下!」

  「陛下,」江河突然出聲,范軒轉頭看了過去,江河上前一步,恭敬道,「陛下之前已經賜九思調司州兵馬的令牌,此番不如微臣領著小葉大人一起過去,糾察兩州官員,考核今年兩州官員情況。」

  大夏傳承了大榮大部分制度,其中包括了每年的官員考核,官員下一年的俸祿與升遷,和考核息息相關。他拿了這個權利,等於就能握住司州一大批官員明年升遷和俸祿的管轄權,一到司州,便會直接多了一大半友軍。

  他一貫沒個正經,區分葉世安和葉青文,也就是小葉大人和葉大人,范軒聽習慣了,也沒搭理。

  江河見范軒想著他的提議不說話,江河便接著道:「順便,若是永州真的出了岔子,朝廷也不能坐視不管,以防這亂子鬧得太大。一座城鬧事,也不必大動干戈,速戰速決後立刻重新扶著人起來,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你的速戰速決,」范軒思索著道,「要多少人,打多長時間?」

  「五千人,一日。」

  江河果斷開口,他笑了笑:「不怕陛下笑話,以小侄的能力,若有五千兵力,取下滎陽,也不過一日。若能一日取下滎陽,治好滎陽舊疾,陛下,」江河慢慢躬身,眼神意味深長,「大夏新朝初建,這才是真正,有了國威。」

  聽到這話,范軒眼神中頓時有冷光彙聚。

  「你說得對。」

  范軒點點頭:「大夏不能學著大榮的樣子。」

  他也曾經是節度使,他再清楚不過大榮是如何傾覆。

  江河見話說到份上,也不說話了。

  范軒迅速擬旨,讓江河立刻出發。江河接了聖旨應下來後,范軒才終於看向沈明。

  「至於你——」

  范軒看著沈明,皺起眉頭,沈明跪在地上,得了江河去司州管這事兒的消息,他總算是放心了。

  江河去司州,證據他給齊了,一切他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不是他能管的了。

  他的路已經走到盡頭,餘下是懸崖還是長路,都沒了所謂。

  他靜靜跪在地上,許久後,范軒終於道:「先收押天牢,等永州事結束,與永州的案子一併辦理。」

  聽到這話,沈明愣了愣,江河忙道:「謝恩。」

  「謝陛下恩典!」

  沈明立刻叩首。

  等沈明同江河一起出了大殿,江河使喚葉世安去準備出行的事宜,沈明被抬著坐在軟轎上,江河走在他旁邊,抬扇遮著陽光,笑著道:「陛下有心赦你,你怕是死不了了。」

  沈明笑起來,看上去有幾分傻氣。

  江河勾了勾嘴角:「活下來了,以後可要好好珍惜,找個機會,去葉家提親吧。」

  沈明愣了愣,片刻後,他忙道:「我……我還差得遠。」

  江河挑了挑眉,沈明看著江河,他似乎是忍了片刻,才終於道:「其實,葉韻心裡沒我。」

  江河有些意外,沈明接著道:「她……她該當是……是喜歡你這樣的。」

  這話把江河說愣了,片刻後,他笑出聲來,卻是道:「這不是很正常嗎?」

  「你……」

  「年輕小姑娘喜歡我這樣的,」江河張開扇子,擋住自己半張臉,笑彎了那雙漂亮的眼,「那再正常不過了。」

  沈明沒說話,江河的話讓他不太好受,片刻後,他終於道:「她是很好的姑娘,不會隨隨便便對人動心。她看你的眼神,我明瞭的。」

  「所以說啊,」江河看著沈明,眼裡帶了幾分懷念,「你們是年輕人。一個人喜歡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他瀟灑、俊朗、溫柔、有能力,或者是她美貌、出身高貴、知情知趣……人都傾慕優秀的人,可這種喜歡,只是傾慕,只是一時心動而已。可是若完完整整知道一個人的好與不好,接納他的一切,還喜歡著,這就太難了。」

  「你們還年輕。」江河神色裡帶了幾分溫柔,「她不是對你全然無意,你也無需自戀自卑,沈明,人最難之事,貴在真心。」

  沈明沒有說話,江河正要再勸,就聽他道:「她對你有幾分喜歡,那都是真心。未來她會不會喜歡你,會不會喜歡別人,我不知道。可如今她喜歡你,深與淺,那都得她來評價。你或許不喜歡她,但還望尊重這份感情。」

  「這世上,」沈明看著他,神色明亮又認真,「所有人都可以為我和她說情,獨你不能。縱然我當感激你,可你這樣做,她會難過。」

  江河沒有說話,他看著這個少年,他似乎像一把質樸的刀,沒有任何雕琢,沉默無聲且不求任何回報的,護在那個叫葉韻的小姑娘身前。

  所有人都說他傻他不知世事,可江河卻在這一刻明確感知到,他用了多大的心力,在細膩又溫柔的守護著那個人。

  他手中握扇,抬起手來,恭敬鞠了一躬。

  「是我不是,」他認真道,「煩請見諒。」

  沈明搖搖頭:「這禮我受不得。」

  江河笑了笑:「你去永州一趟,倒長大不少。」

  「有了牽掛的人事,」沈明苦笑,「便不能再糊塗著過了。」

  話說完,兩人已經走到宮門前,葉世安帶著侍從和馬停在門口,同江河道:「我從宮中拿幾套和咱們身材相仿的衣服,官印文牒銀兩都置辦好了,剩下的我已通知了讓他們之後帶過來,事出緊急,我們先啟程吧?」

  江河點了點頭,兩人同沈明告別之後,便駕馬疾行出城。

  沈明靠在軟轎上,揚起頭來,便見藍天碧藍如洗,一片澄澈明淨。

  而後他聽到有人叫他:「沈明。」

  他轉過頭去,看見葉韻站在不遠處,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神色有些緊張。沈明靜靜看著她,片刻後,他突然勾起嘴角,笑著道:「紅豆糕做了嗎?」

  葉韻愣了愣,片刻後,她也笑起來:「你這人,是不是就只會從我這裡撈吃的了?」

  「回去吧。」她說著,放軟了聲調,「我回去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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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顧九思領著徐羅去了司州,他隱藏了身份,帶著徐羅去了城裡柳玉茹開的鋪子。

  徐羅拿了柳通商行的令牌叫了管事出來。

  顧九思之前吩咐來司州的人,是給了他兩個令牌,一個用來調司州的軍馬,另一個令牌是柳玉茹的,用來在危急時調動柳玉茹在司州所有商鋪。顧九思讓人一入城先到柳玉茹的鋪子打個招呼,也算有個知情人。他本也只是以防萬一,沒想到如今真的有了用處。

  「之前的確有人拿著柳夫人的令牌來了花容,還讓我們準備了客房,說夜裡要留宿。」司州的管事恭敬道,「可這位公子白日來了,去了官府之後,就再沒回來。我們以為他是臨時改了主意,回了永州……」

  顧九思聽到這話,哪裡還有不明白?

  人是到了司州,還去了官府,可卻不見了,司州遲遲不發兵,明顯這人,怕已經是沒了。

  顧九思知道司州再留不得,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來道:「你好好經營,當沒見過我,什麼事兒都別說別問,如果有一個叫江河的人來了,你讓他在永州城郊外的密林裡放一個信號彈。」

  管事連連應下,顧九思走出門來,領著徐羅回了林子。

  徐羅跟在顧九思身後,有擔心道:「大人,接下來怎麼辦?」

  「明日隨我去買紙筆,還有風箏和孔明燈。」

  「買這些做什麼?」

  徐羅有些茫然,顧九思平靜道:「若是真的走到絕路,只能同他們拼了。」

  徐羅還是不明白,顧九思嘲諷一聲:「幹這麼大的事兒,你以為只有王家一家人在後面就能幹出來嗎?這麼多人一起幹這種抄家的事兒,你以為他們不怕?」

  「一群烏合之眾,」顧九思冷著聲,「自己一夥人怕都鬧不清楚,更何況他們把持滎陽這麼久,多的是人想取而代之了。」

  徐羅感覺自己似乎是懂了,又覺得不明白,他想了想:「所以這和風箏有什麼關係?」

  顧九思直接道:「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徐羅點了點頭,他覺得顧九思高深莫測,自己怕是不能理解大人深意了。

  顧九思和徐羅領著人夜裡歇在了山林裡,王樹生沒想到顧九思是從山林裡逃的,又回了山林,他猜想他一個人,必定是要找個落腳的地方,甚至就直接逃往東都或者司州,於是他讓人從周邊的客棧、村子挨家挨戶搜起。

  而柳玉茹等人在府衙裡安安穩穩睡了一覺之後,第二天起來,柳玉茹便去清點府衙裡的物資。

  府衙如今有三百多人在裡面,首先要考慮的就是糧食的問題,好在準備給河工那些糧食,倉庫放不下,於是府衙挪了兩間屋子用來存放糧食,這樣一來,糧食的問題便解決了。

  府衙內院有水井,柳玉茹又帶著人去拆了幾個偏房,劈成了柴火放在院子裡,於是水和火的問題也都解決了。

  柳玉茹解決後勤,洛子商和李玉昌就去清點了府衙裡存放著的兵器數量,兩人商量著,花了一整天時間,以內院為中心,一層一層佈防設置機關出去。

  這一夜誰都睡不著。

  顧九思在外面躲著王樹生追殺,王樹生四處找著顧九思,江河領著葉世安披星戴月奔向司州,而柳玉茹自個兒站在庭院楓樹下,一直看著月亮。

  白日忙活了一整日,印紅有些撐不住了,她站在長廊上等著柳玉茹,終於道:「夫人,回去睡吧,折騰一天了,您不累嗎?」

  「你先回去睡吧。」柳玉茹平淡道,「我再待一會兒。」

  印紅撐不住了,應了聲,便回去睡下。柳玉茹待在院子裡,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有人突然道:「睡不著啊?」

  柳玉茹回過頭去,便見洛子商站在長廊上,歪頭瞧著她。

  柳玉茹輕輕笑了:「洛大人。」

  洛子商點了點頭,撩起衣擺,坐在了長廊上:「不知活不活得過明日,心中害怕?」

  「洛大人,」柳玉茹輕歎出聲,「凡事心知肚明就好,何必都說出來呢?」

  說著,她放低了聲音:「人心時時刻刻被人看穿,是會害怕的。」

  「柳老闆說的是,」洛子商點了點頭,「可惜了,我瞧著柳老闆害怕,就覺得有意思的很。」

  這話把柳玉茹哽住,她也沒有搭理。洛子商循著她的視線往上看過去,有些疑惑道:「你在看什麼?」

  「以往九思心裡煩,就會站在這兒看看,我便學學他。」

  「柳老闆煩什麼呢?」洛子商撐著下巴,笑著看著柳玉茹,柳玉茹將目光落到洛子商臉上:「洛大人不怕嗎?」

  洛子商沒說話,他抬了抬手,示意柳玉茹繼續說。柳玉茹走到洛子商長廊旁邊的柱子邊上,與洛子商隔著柱子坐下,慢慢道:「他們之所以不對我們動手,一來是當時我唬住了他們,說自個兒在外面留了人和口供,他們若不讓我進去,我便點了信號彈,到時候九思和我的供詞一起出現在東都,我們若是死了,他們就完了。」

  「他們終究還是怕,如今還想著偽裝成暴民,留著餘地。今日就算陛下領人打進來了,也都是暴民做的事兒,與他們沒有關係。而我們也沒什麼傷亡,也就不會深究。這是他們給自己留的後路。」

  「可若他們不要這條後路了呢?」

  柳玉茹轉頭看向洛子商,緊皺著眉頭:「當日我說我留供詞在外,唬住了下面那些小的,可給他們這幾日時間,他們怕是反應過來了。我拿我自個兒是王樹生想過,王家是這個案子裡牽扯最深的,按著王思遠給出來的名單,還有秦楠和傅寶元的證據,王家幾乎一個都跑不了。他們就算不暴亂,等九思從司州帶兵過來,就以他們做過的事兒,也是要完蛋的。再加上王思遠慘死,王樹生又如何咽下這口氣?」

  「我若是王樹生……」

  「我若是王樹生,」洛子商接了口,笑著道,「最好的路,便是能利用暴亂一舉幹掉李玉昌、顧九思,這兩人一死,其他人不足為懼,洛子商有洛子商的打算,能談就聯手,不能談再殺。等朝廷來了,都推脫到暴民身上,這事兒就完了。」

  「如今顧九思跑了,」洛子商撐著下巴,笑意盈盈看向前方,「要麼就是抓到顧九思,一切按照之前的計劃辦。就算查出暴民的事與他們有關,人也死了,也算是同歸於盡,而且四個大家族聯手,說不定還有周旋的餘地。要麼就等顧九思領著大軍回來,到時候顧九思按著律法辦事兒,他們也活不了。所以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撕破臉?」

  「同歸於盡尚能掙扎,做人案上魚肉,滋味可就不太美妙了。」

  洛子商說著,讓柳玉茹心沉了下去。

  柳玉茹靜靜聽著,片刻後,她輕笑了一聲:「洛大人如此說風涼話,也不過是因為,您身後站著揚州,關鍵時刻您還有談判的資本罷了。」

  「無論如何,」柳玉茹歎了口氣,「您終歸是有路的。」

  洛子商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柳玉茹。柳玉茹垂著頭,聽洛子商道:「那你怕嗎?」

  柳玉茹轉頭看他,艱難笑了笑:「怎麼會不怕呢?」

  「我若說救你呢?」

  洛子商接著詢問,柳玉茹愣了愣,洛子商轉過頭去,慢慢道:「柳老闆,您這樣的才能,留在顧九思身邊,終究是可惜了。你若是跟著我,」洛子商撐著下巴,笑著道,「揚州予你,自是一番天地。」

  柳玉茹聽著這話,慢慢皺起眉頭,洛子商接著道:「你可以到揚州去,揚州富饒,商業發達,我可以將揚州財政全數交給你,由你來做主。日後你可以不當顧柳氏,只當柳夫人。」

  「洛大人,」柳玉茹笑起來,「聽你的口氣,不像個臣子。」

  「說得好像你們信我就打算當個臣子一樣。」

  洛子商輕笑,眼裡帶了幾分嘲諷。

  柳玉茹沒有再出聲,洛子商站起來:「您好好想想。如果你願意,緊急之時,我會帶你,以我夫人的名義離開。」

  「洛大人說笑了。」

  柳玉茹冷著聲,洛子商回頭瞧她,卻是道:「我是不是說笑,柳夫人心裡不清楚嗎?」

  柳玉茹不說話,洛子商背對著她,站了片刻後,他突然道:「我是感激您的。」

  柳玉茹愣愣抬眼,風徐徐吹過,洛子商背對著她,月華色壓金線的衣衫翻飛,他聲音有些低:「年少時候,我每個月都會去隱山寺。聽說有一位富家小姐,每月在那裡送東西桂花糕,每次我阿爹就會去領一份回來,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聽到這話,柳玉茹整個人有些發懵。

  她突然回想起當初去借黃河的錢,洛子商大堂上掛的那副畫。

  「柳夫人對方才那幅畫有興趣?」

  「年少時候,母親每月都會帶我去隱山寺祈福,這地方倒也是認識的。」

  「那時候想讀書,沒錢,」洛子商看著前方,聲音平和,「於是偷了本書,被人追到隱山寺門口,差點被人打死。剛好遇到那位小姐在送東西,她聽到鬧聲,問了一句『怎麼了?』,我聽見了。」

  洛子商說著,轉過頭來,看著柳玉茹輕笑:「當時我就趴在不遠處的泥潭裡,仰頭看,我很想看到這位小姐的模樣,但我什麼都看不到,就看見馬車乾淨又漂亮,然後馬車上就走下來一個下人,幫我給了書錢,又給了我一兩銀子,讓我去買書醫病。」

  聽到這裡,柳玉茹依稀想了起來。

  那是張月兒還沒進門的時候,她和她母親過得還不錯,每月都去隱山寺祈福。

  她隱約記得這麼一件事,也就是這件事後,她回家,張月兒進門,於是就再沒去過了。

  柳玉茹呆呆看著洛子商,洛子商看著她,神色認真:「我這輩子有一份善念不容易,柳玉茹。」

  「那你,」柳玉茹從震驚中拉回了幾分冷靜,有些好奇道,「你後來知道是我?」

  「不知道。」

  洛子商搖了搖頭:「在揚州時候,沒刻意打聽過,我一個乞丐,刻意打聽了,怕多了念想。後來到了章大師門下,更不想知道了。只是兜兜轉轉,你還是回來。你來同我要錢那次,我便知道了。」

  柳玉茹沒有說話,似在想什麼,洛子商頗有些不高興,他知道柳玉茹心思,僵著聲直接道:「給你黃河的錢,與這事沒有關係。我同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你想明白。」

  「我並非哄騙你。你若願意去揚州,我能給的,一定比你現在得到的,多得多。」

  洛子商說得認真。柳玉茹聽到這話,卻是笑了: 「可你這樣說,我卻更覺得您在騙我了。」

  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站起身來,溫和道:「洛大人,有些路走了,是回不了頭的。您同我說這些,或許有幾分真心,可更多的,是您看中我經商理財之能。當初揚州收糧,對揚州必有創傷,我心知此乃不義之舉,但當時本就交戰亂世,我立場在幽州,也是無法。可你從此事上卻明白,財帛一事,運用得當,實則與兵刃無異。您今日為的不是安你那份良心,而是想要玉茹到揚州去,成為你麾下將領。」

  「你說我騙你,」洛子商淡道,「便當做我騙你吧,但若真的出事,我能救你。」

  柳玉茹靜靜站著,洛子商抬眼看她:「所以,你給我什麼回答?」

  「我不想欠您。所以也望您,」她看著他,說得平靜,「若要保留一份良心,別留給我。」

  聽到這話,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冷靜道:「對您不好。」

  說完,柳玉茹行了個禮,便轉身離開。

  洛子商看著柳玉茹走遠,他什麼都沒說,他轉過頭來,靜靜看著不遠處月下紅楓。

  許久後,他輕笑了一聲,似是嘲諷。

  柳玉茹回房歇下後,等到第二日,縣衙裡所有人心驚膽跳等了一日,王家也沒什麼動靜。外面都被人圍著,他們出不去,也打聽不了情況。

  而顧九思在司州買了紙筆後,也被王樹生的人察覺,好在他機敏,和王家人在司州縣城中糾纏了一整日,才終於甩開了人。

  這樣一拖,已經足足有兩日過去,滎陽城內各個大家族的人,終於坐不住了。

  當天夜裡,當顧九思被追殺到司州遠郊,啟明星亮起來,才終於領著人找到一個山洞歇下時,王家卻是燈火通明。

  滎陽大家族的當家人幾乎都在,他們大多年紀大了,頭上帶著斑白,只有王樹生一個人,不過二十出頭,卻坐在高座上。

  年紀大的老者喝著茶,神態自若,坐在高座上的年輕人繃緊了身子,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王樹生這個位置,坐得十分不安穩。

  「先前我們計劃,利用暴亂結果了顧九思等人的性命,如今顧九思既然跑了,這事兒繼續下去,是不是,就不大妥當了?」

  坐在左上方的趙老爺放下茶來,慢慢道:「如今停了手,咱們把那些『暴民』先處理乾淨,這事兒也就算了……」

  「然後呢?」

  王樹生冷冷開口:「等顧九思拿著證據回來把我們一鍋端掉?!」

  「他如今有多少證據,也難說。」陳老爺摸著他的大肚子,皺著眉頭道,「說不定你爹就沒招呢?」

  王樹生沒說話,他對自己的父親多少有些瞭解,他不是硬骨頭,落在沈明手裡,怕是早把人都招出來了,頂多只是不招王家人。可這城裡的關係千絲萬縷,只要查了別人,順藤摸瓜,這些人早晚也把王家供出來。

  可他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這麼肯定,他只能是紅了眼眶,做出委屈姿態來:「陳伯伯,我父親自然是不會供出大家的,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而且他們要是硬查下來,哪裡有不透風的牆?」

  這話讓所有人安靜了,王樹生這麼一提醒,大家又想起王思遠的性子來。

  王家怕是不會招出來的,但其他家,王思遠能說的絕對不會少說一句。

  「世侄說的是,」趙老爺斟酌著道,「可是就算招了,他們要查,我們推出些人來抵罪,也比把暴亂一事坐實的罪要輕些。不如我們想想其他辦法?」

  「其他辦法?」王樹生冷笑出聲來,「事到如今,若有其他辦法,我們還能走到這一步?」

  「我把話說清楚了,」王樹生將茶杯往桌上一磕,冷著聲道,「各位都是各家主事兒,若顧九思真的拿到了什麼證據,在座各位一個跑不掉。如今我們已經沒什麼路往後退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抓了顧九思,把事兒做得乾乾淨淨!」

  「那到時候,陛下怕是不會輕易罷休。」

  李老爺終於開口,王樹生抬眼看過去,冷著聲道:「那就讓他查去!若能查得到,是我們幾家命當如此。若是查不到,」王樹生笑起來,「那就是咱們贏了。」

  所有人都不說話,王樹生見大家沉思著,提醒道:「二十多年前你們就做過一次,如今還怕些什麼?」

  「這次,不太一樣。」陳老爺擺了擺手,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世侄,老朽如今也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不想為了保自個兒的命,把家裡人都搭上。這事兒,恕陳家不能奉陪了。」

  說著,陳老爺往外走去,王樹生怒喝了一聲:「你以為你逃得掉?!今日我們若是出了事,你陳家絕不要想獨善其身!我告訴你們,」王樹生站起來,「如今我們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生死都綁在一起了。既然各位如此猶豫,那不必多談了,明日清晨直接拿下縣衙,把他們全架到城樓上去,只要顧九思還在,我不信他不回來。」

  「你瘋了?!」

  陳老爺震驚開口:「若是顧九思去東都搬救兵,你這樣做等於自己就認罪了,他帶兵直接破城進來,誰都跑不了!」

  「他就在城外,我的人搜到好幾次他的痕跡,都被他跑了。況且,就算他真的不要妻子,那至少,也有人給我們陪葬。」

  「你瘋了……」

  陳老爺往外面走去,喃喃道:「我不要和瘋子待在一起。」

  「攔住他!」

  王樹生大喝一聲,外面立刻傳來許多人急促的腳步聲,屋內所有人都變了臉色,王樹生站在高處,雙手攏在袖中:「諸位莫怕,清晨我便讓人攻打縣衙,將柳玉茹抓出來掛在城頭。等顧九思來了,我必讓他千刀萬剮,死不安寧。只要他死了,」王樹生笑起來,「一切,就安定了。」

  所有人看著王樹生,神色都帶了懼意,王樹生伸出手:「還請諸位將家主令牌都交上來。」

  「樹生,」一貫和王家交好的趙老爺終於忍不住,出聲道,「起初你不是這麼同我們說的。若你做的是同歸於盡的打算,何不一早就抓了柳玉茹掛起來?」

  「趙叔,」王樹生故作鎮定道,「此一時彼一時,我也是存過兩全其美的想法的。可是既然走到了這一步,我也沒有什麼回頭路了。我父親的仇我必須報。」

  「報什麼仇!」陳老爺怒喝出聲來,「分明是你這崽子在王家做事兒太多,一旦顧九思查起來,你頭一個要死!」

  「請陳老爺歇下!」

  王樹生抬手,直接道:「來人,直接從城南調足兵馬,強攻縣衙,把柳玉茹給我帶出來!」

  柳玉茹早上是被驚醒的。

  她聽見外面出現了砍殺之聲,她猛地睜開眼睛,抓了一件外套,便急急衝了出去,剛一出去,就見羽箭紛飛,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洛子商一把推了進去,怒喝道:「你出來做什麼?!」

  「外面……」

  「王家打算強攻縣衙了。」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有些著急道:「他們怎麼突然就……」

  「不要命了吧。」

  洛子商眼中露出狠意:「王樹生這瘋子,死了也要人陪葬。」

  說完,他把柳玉茹往裡面一塞,驟然靠近她。

  他神色又冷又狠,壓低了聲道:「我說的話你考慮清楚,我保你一日,一日後,你要死要活,就端看你自己了。」

  他說完就把人往裡面一推,猛地關上房門,大聲道:「老弱女眷全給我躲好別出來,其他人只要爬的起來都把劍給我帶上,到外院去!」

  柳玉茹站在屋中,整個人愣了愣的,印紅趕上前來,扶著柳玉茹,卻是快要哭出來一般道:「夫人,我們怎麼辦?怎麼辦啊?」

  柳玉茹沒有說話,片刻後,她才鎮定下來,冷靜道:「你把九思給我那把刀拿過來,你自個兒也找到個武器,若真的走到不得以,」柳玉茹眼中帶了冷光,「殺一個不虧,殺兩個穩賺,總不能就這麼白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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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3: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這話把印紅說愣了,片刻後,她深吸了一口氣,低頭道:「是。」

  說完之後,印紅去將柳玉茹的刀翻找出來給她。這刀說是顧九思給的,實際上只是她拿的。出門在外,總要有個東西防身,當初從顧家牆上取下來這刀,便沒有放回去。柳玉茹將刀握在手中後,便和印紅兩人一起坐下來。兩人好像小時候一樣,一起坐在床邊,靠著床,各自拿了一把刀,抱在懷裡,低低說著話。

  「夫人,」印紅靠著柳玉茹,聲音裡帶著些害怕,「你說姑爺會來救咱們嗎?」

  柳玉茹聽出她聲音隱隱發抖,她想了想,抬起手來,搭在印紅肩上,將印紅攏在了懷裡。

  這個動作顧九思慣來常做,對兄弟如此,對自個兒媳婦兒更是。每次顧九思將手搭在柳玉茹肩上,將她整個人環住時,她就會覺得,有種無聲的鼓勵和支持湧上來。

  柳玉茹驚訝發現,兩個人相處得時間長了,便會越來越像對方。

  柳玉茹發著愣,印紅有些疑惑道:「夫人?」

  「嗯?」柳玉茹回過神來,她想起印紅方才的問題,她笑了起來,「當然會呀。」

  「九思不會拋下我們的。」

  柳玉茹聲音鎮定又溫和:「他現在不出現,一定是有他的理由和法子。別擔心。」

  外面一直是打鬥聲,李玉昌和洛子商早有準備,王家雖然叫來了許多人,但所有人各懷心思,只有王家的人因為王思遠的死奮戰在前。

  可是柳玉茹這邊的人都是精挑細選的人,於是雖然敵眾我寡,但卻強守著沒讓人上前一步。

  等到下午時分,外面零零散散開始有傷員送到內院,洛子商一把推開房門,同柳玉茹道:「我讓人把傷員都送到涼亭,那裡不在他們射程範圍裡,你帶著女眷過來幫忙。」

  柳玉茹聽得這話,忙帶著印紅出去趕到涼亭處。

  地上有幾個傷員,他們帶來的大夫正在儘量縫合包紮,柳玉茹上前去,大夫迅速教了她們一些要領,她們便上手開始幫忙。

  洛子商和李玉昌等人領著人就在不遠處奮戰,柳玉茹就聽著周邊一片廝殺聲,她不敢再多想什麼,只能是麻木領著下面人不斷處理著新來的傷員。

  王樹生開始攻城時,顧九思趕著從司州附近回來,等到午時,他才趕到滎陽城外不遠,就聽見了裡面的聲音。

  上千人廝殺的聲音太大,哪怕在城外不知道具體的事情,都能聽見這動盪之聲。一聽見這聲音,顧九思臉色頓時大變,旁邊徐羅也有些緊張:「大人,裡面這是發生什麼了?」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捏緊了韁繩,徐羅忍不住道:「大人,是不是裡面出事了?」

  「玉茹在裡面,一定會想辦法和李大人匯合,」好半天,顧九思才鎮定下來,接著道,「有洛子商和李玉昌在,他們一定會自己在裡面建防,如今大概是兩批人打起來了。」

  「那怎麼辦?」

  「王樹生坐不住了,」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他想用玉茹逼我出來。我們在城中一共有三百多人,聽這個聲響,王樹生應該是直接調了軍隊,但他們上下沒有一條心,而且有洛子商在,他們尚且能撐一撐。」

  徐羅不說話,他聽出來了,顧九思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緒,顧九思說著,慢慢道:「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

  說著,顧九思抬起頭來,同徐羅道:「你立刻去找五百個村民,每人一兩銀子,召集起來在城外密林,一起喊話。」

  「喊話?」徐羅有些懵,顧九思點點頭,「等一會兒,我給你寫個條,你就領著人去,讓他們一起喊,如果官兵來抓他們,就讓他們往林子裡跑就是了。你們在林子裡設好陷阱,保護他們的安全。」

  「好。」徐羅應了聲,讓人去找人,隨後顧九思往旁邊他之前躲藏的村落道:「其他人跟著我去村子裡,把村子裡會寫東西都給我找過來。」

  說著,顧九思領著人,去村裡取了自己放置好的紙筆、孔明燈還有風箏。

  有錢能使鬼推磨,徐羅出去找人,顧九思領著僅有的人開始寫東西,他拿著紙,猶豫了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一封洋洋灑灑的《問罪書》便落筆下去。

  這問罪書和過去寫討伐梁王的檄文不同,寫得朗朗上口,簡潔明瞭,只要是識字的人,都能看明白他在寫什麼。

  他先簡要寫明如今情況,王思遠犯上作亂刺殺欽差,縣衙被困,滎陽大亂。

  「今聖上下旨,令欽差顧九思拿此賊子,還永州清明,百姓公正。日後永州生死,在於今日;百姓貴賤,在於今日。明日晨時,日出為令,顧九思持天子劍於滎陽城外,恭候諸位英雄。凡吶喊助威者,賞銀一千文;動手者,三千文;若對陣沙場,一個人頭十兩白銀;若有取王樹生首級者,賞銀百兩!」

  「有罪者可抵罪,無罪者可嘉賞。永州為王氏惡霸所困近百年,今日顧某以血投志,願意頸血換青天,永州百姓非蟲非蟻,何以任人踩之踐之?王氏在,永州亂;王氏滅,則永州可得太平矣!」

  ……

  顧九思迅速寫完,隨後交給旁邊人,立刻道:「抄,把這裡的紙抄完。把風箏準備好,還有孔明燈,去找朱砂來,給我寫上『殺』『王』二字。」

  所有人點頭,徐羅也大概明白顧九思的意思了,他抄著顧九思給的《問罪書》,一面抄一面皺起眉頭:「大人,您說的我聽明白了,可這裡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

  說著,徐羅指向了顧九思寫的紙頁的最後一句:

  莫怕,我來了。

  這一句在這一番洋洋灑灑的《問罪書》裡顯得格外詭異,顧九思抬手一巴掌給徐羅推了回去,冷著聲道:「別問,抄就是了。」

  按照顧九思的計劃,所有人分工後開始做各自的事情。

  等到黃昏時分,五百多個村民終於找齊了,有許多人聽說喊一喊話就有錢拿,紛紛跟著過來。於是等人回來時候,有上千人了。

  徐羅有些擔心,小心翼翼道:「會不會太多人了?」

  「沒事。」

  顧九思搖了搖頭,隨後親自領著他們到了密林高處,先給他們解釋了所有規劃好的逃跑路線,給他們明確指出了陷阱的位置之後,便開始教著他們喊話。

  他需要這些村民喊的話很簡單:

  王氏謀逆,可誅九族,同黨同罪,還請三思!

  王家白銀三千萬,皆為百姓白骨堆,今日賊人若不死,永州再難見青天。

  ……

  村民們跟著顧九思學了一會兒,小聲訓練後,終於能夠整齊發聲。

  徐羅那邊的《問罪書》也抄完了,他趕過來,詢問顧九思道:「大人,都準備好了。」

  顧九思轉過頭去,已到黃昏,不遠處滎陽城在殘陽下帶著血色。太陽一寸一寸落下,血色與黑夜交織,餘暉落在山脈,一陣山風拂過,鳥雀被驚飛而起。

  顧九思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平靜道:「將孔明燈放到我說的位置了?」

  「一千盞孔明燈,一千三百隻風箏,都已經準備好了。」

  「好。」

  顧九思點頭道:「動手吧。」

  快到黃昏時,縣衙府內已經到處是傷員。

  柳玉茹聽著外面的砍殺聲,整個人從一開始的惶恐到了麻木。

  這種麻木說不出是好,也說不上是壞,她就是盲目走在傷員中,不斷給傷員上著藥,包著傷口。

  藥品越來越少,傷員越來越多,因為人手不夠,不是生死攸關的傷員,便都重新回到外院去繼續奮戰。

  柳玉茹一直低著頭做事,等到夕陽西下,她面前又坐下一個傷員,柳玉茹毫不猶豫開始給對方包紮,包到一半,她才察覺不對,她抬起頭來,看見洛子商沒有半分血色的臉。

  他的傷口在肩膀,血浸透了衣衫,他神色很平靜,沒有半點痛楚,和旁邊齜牙咧嘴的人完全不一樣。

  柳玉茹看著洛子商愣了愣,洛子商淡道:「看什麼?」

  柳玉茹反應過來,立刻道:「別說話。」

  說著,她垂下眉眼,開始給洛子商包紮起來。

  她神色看不出起伏,洛子商靜靜端詳著她,卻是道:「你意外什麼?」

  「你不當受傷的。」

  柳玉茹平靜出聲,洛子商聽了,卻是笑了:「我又不是神仙,為什麼不會受傷?」

  「你此刻可以開門出去,」柳玉茹淡道,「將我們全交出去,與王思遠做交易,你有揚州,與他沒什麼衝突,不必如此。」

  洛子商沒說話,柳玉茹清理好傷口,將藥撒上去,洛子商靠著樹,垂眼看著面前的人,片刻後,他終於道:「你還信顧九思會來嗎?」

  柳玉茹沒說話。

  洛子商平靜道:「最遲明日清晨,他再不來,一切都晚了。」

  「他們不會殺了我。」

  柳玉茹言語裡毫無畏懼,洛子商注視著她,卻是道:「你是女人。」

  柳玉茹的手頓了頓。

  洛子商冷靜道:「你知道羞辱顧九思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嗎?」

  「你方才問我,信不信九思會來。」

  柳玉茹抬起眼,認真看著他:「我告訴你,我信。」

  「都這個時候了,」洛子商嘲諷笑開,「你還信?」

  「我願意信。」

  柳玉茹說著,繼續給他包紮傷口,同他道:「洛子商,你如果試著把一個人變成你的信仰,那麼任何時候,你都會信他。」

  「如果他沒來呢?」

  「那他一定有不能來的理由。」

  「你不恨?」

  「我為什麼要恨?」

  柳玉茹笑了笑:「我希望他能做出最好選擇,若這個選擇是捨棄我……」

  柳玉茹低下頭,溫和道:「雖有遺憾,但無憎怨。」

  洛子商沒有再說話,他看著面前認認真真做著事的姑娘。他第一次認識這樣的姑娘。

  他過去見過的女人形形色色,要麼如姬夫人這樣以美色攀附他人而活,要麼如葉韻那樣愛恨分明熾熱如火。卻頭一次遇見一個女人,她如月下小溪,溫柔又明亮,涓涓流過他人的生命,照亮他人的人生。

  她和顧九思,猶如天上日月,他們互為信仰,互相守護。

  洛子商說不出自己有了怎樣的情緒,他靜靜注視著面前這個明月一樣的女子,好半天,卻突然道:「如果十六歲那年,我上門提親,你會答應嗎?」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笑起來:「若是十六歲你遇見我,你也不會上門提親。」

  「我那時候啊,夢想就是嫁個好男人,你若上門提親,我拒絕不了,但你不會喜歡那樣的我,而我也害怕你。」

  洛子商輕輕笑起來,外面都是喧鬧之聲,洛子商轉過頭去,看著遠方。

  他突然道:「你給我唱首揚州的曲子吧。」

  柳玉茹有些茫然,洛子商平和道:「你為我唱首曲子,我再守一晚上。明日清晨,顧九思再不來,柳玉茹,你不能怪我。」

  柳玉茹聽得這話,認真看著洛子商,洛子商沒有看她,他靠著樹,一手搭在膝上,靜靜注視著前方。柳玉茹雙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叩首行了個禮。

  洛子商沒有回應,他閉上眼睛,沒有多久,就聽見熟悉的揚州軟語響了起來。

  溫柔的調子,一瞬之間,彷彿跨過千山萬水,領著在場許多人回到家鄉。

  那曲子讓拿刀的人濕了眼眶,捏緊了自己的刀鋒。

  回去。

  得回去。

  他們不能葬在永州,他們得回家鄉去。

  柳玉茹輕哼的小調中,天一寸寸黑下去。

  她的曲子很短,也就是在曲子音落那一瞬間,彷彿是回應她一般,遠處突然響起了人聲。

  那似乎是許多人,他們聲音洪亮,整齊劃一大喊著:「王家白銀三千萬,皆為百姓白骨堆,今日賊人若不死,永州再難見青天!」

  聽到這聲音,柳玉茹猛地抬起頭來。

  遠處聲音越來越清晰,緊接著,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許許多多紙頁如雪紛飛而下,灑滿整個滎陽,這些紙頁配合著城外人大喊之聲,再傻的人都明白發生了什麼。

  「顧大人回來了!」

  「顧九思來了!」

  人群中發出驚喜之聲,柳玉茹看著滿天紙頁紛飛,然後看見山頭處,無數孔明燈升騰而起,照亮夜空。

  那孔明燈猶如星星一般,密密麻麻,上面寫著朱砂寫好的字。

  「殺,王」

  哪怕是這樣戾氣滿滿的話語,可那千盞孔明燈掛在夜空緩緩升起的模樣,卻依舊成了最溫柔的呢喃,最美麗的畫卷。

  「這是什麼意思?」

  旁邊有人有些疑惑問出聲來:「你們看信最後一句話,『莫怕,我來了』,這語氣,怎麼像給自家媳婦兒寫信一樣?」

  柳玉茹聽到這話,低下頭來,她拿著手裡的信,看著那信上的話語。

  莫怕,我來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幾天,她一直維持得很好,一直是所有人的支柱,所有人都覺得她冷靜平穩,都覺得她情緒沒有什麼波瀾。

  可在看見這紙頁上最後一句話,看見這滿城飛雪,千盞燈火,她卻還是忍不住,慢慢紅了眼眶。

  你看,他從不辜負她。

  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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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3: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這樣聲勢浩大又突如其來的襲擊讓城內所有參與此事的富豪鄉紳都慌了神,哪怕是王樹生內心也有了幾分不安,他面上故作鎮定,同王賀道:「你去看看,可是顧九思搬救兵來了。」

  王賀早就想去,趕緊應下聲後離開。

  被困在個子位置上陳老闆見狀,憤怒出聲道:「還看什麼看,必定是顧九思帶著人打回來了!」

  「打回來了又怎樣!」

  王樹生怒喝出聲:「難道我們還能停手嗎?!」

  這話讓所有人沉默下去,王樹生看著屋內所有人惶惶不安的樣子,他心中氣悶,又掛念著外面局勢,留人看管好看他們之後,便提步走了出去。

  他一路駕馬疾馳到城樓,登上城樓之後,王賀也回來了,恭敬道:「如今還沒看著顧九思的人馬,只聽見人在城外叫嚷,公子,如今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你還問我?」王樹生怒道,「出去抓人啊!」

  「那縣衙那邊……」

  「繼續攻打!」王樹生立刻道,「天亮之前,我一定要見到柳玉茹。」

  「可是人手怕是不夠了。」王賀猶豫著道,「城內士兵一共不過三千人,今日激戰後,可動用不過兩千,聽外面這聲音,怕是要有接近上千人,沒有雙倍之數,迎戰怕是有差池。」

  王樹生沒有說話,片刻後,他終於道:「去城外迎敵,若是不敵,回來之後,柳玉茹不出來一把火燒了縣衙。」

  「一把火燒了,」王賀立刻驚道,「裡面的人怕是都活不了,到時候如何牽制顧九思?」

  「輸了輸了,」王樹生冷聲道,「還談什麼牽制?多一個人上路,多一個伴。」

  王賀聽著這話,心涼了下去,他已知王樹生打算,心中雖然害怕,卻也只能應聲下去。

  王賀吩咐了士兵出門去,又吩咐家丁去拿油和乾柴。

  這樣一做事兒,縣衙頓時平穩下來,柳玉茹聽得外面沒有了聲音,卻沒有半分鬆懈,一直緊皺著眉頭。印紅聽到外面撤兵,頓時癱軟在地上,輕拍著自己的胸口:「總算沒事兒了。」

  說著,她轉頭看向旁邊還在揉帕子的柳玉茹,她不由得道:「夫人,姑爺都來救咱們了,您怎麼還愁眉苦臉的?你聽外面,他們都走了。」

  「他們是走了。」柳玉茹高興不起來,低著頭,淡道,「是去找你家姑爺了。」

  「姑爺那麼厲害,」印紅滿不在意道,「不會有事兒的。」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沒有多說。

  她低頭給人包紮著傷口,心裡默默給顧九思祈禱著。

  而滎陽城外,王家子弟領隊,帶著滎陽的軍隊一路朝著發聲方向衝過去,顧九思站在高處,俯視著滎陽城的動靜。

  他穿著紅色繡金線紋路外衫,內著純白色單衫,頭髮用金冠半挽,腰懸長劍,迎風立在山頭,顯得格外惹眼。

  林中人看不清遠處,他們也不知發生什麼,就只是按著顧九思的吩咐,一直在喊。

  「王氏謀逆,可誅九族,同黨同罪,還請三思!」

  「王家白銀三千萬,皆為百姓白骨堆,今日賊人若不死,永州再難見青天。」

  ……

  那聲音飄蕩進滎陽城中,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煩。

  顧九思算著士兵的距離,到他預設的距離後,顧九思立刻同徐羅道:「撤!」

  說著,顧九思便和徐羅等人一起,指揮護送著百姓迅速跑開。

  百姓跟在林中散亂跑去,士兵進入林中,先遇上一堆陷阱,人仰馬翻了一陣後,軍隊人便亂了。顧九思握著劍,和徐羅護在百姓末尾,送著百姓一路逃竄出來。老百姓連士兵的臉都沒怎麼見過,就都跑了出去。

  這些百姓都是當地的村民,一跑出去,便抄著近路,翻去了另一個山頭。

  顧九思和徐羅等人躲在樹上,觀察著這些進來搜人的士兵,順手殺了一些落單的。沒了一會兒,這些士兵就發現自己的人少了一些,而後另一個山頭,喊聲又響了起來。

  領隊人立刻意識到不對,大聲道:「退!退回去!」

  說著,領隊的人便帶著士兵立刻退出了密林。

  等退出去之後,士兵也不敢多做耽擱,旋即回城稟報。

  王樹生在城樓上見軍隊回來,本還以為是抓到了顧九思,結果聽得稟報之後,當即大怒:「什麼叫沒見著人?你們這麼多人進去,眼瞎了?!」

  「密林裡面實在複雜,顧九思又不與我們正面交戰,我……」

  「閉嘴!」

  王樹生訓斥出聲,王賀沉默了片刻,慢慢出聲道:「公子,顧九思既然已經確定了清晨來迎戰,那我們不如就等著他來就是了。如今當務之急,還是活捉到柳玉茹等人,然後安排好退路。」

  王樹生沒說話,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你說的是。」

  說著,他走上前一步,低聲道:「將家裡面人都送出去,一路直行不要回頭,去益州。」

  王賀恭敬行禮,便帶著人走了下去。

  而王家大堂上,各家長老家主頗有些焦急喝著茶,一位小廝來給趙老爺奉茶,趙老爺端起茶杯,看見了盞托上的字後,他臉色頓時大變。

  看見他臉色不對,一直觀察著所有人的陳老爺不由得道:「趙老爺的茶是什麼茶?」

  「同諸位一樣,」趙老爺定了定心神,接著道,「但王家的茶,怕是同咱們不一樣。」

  聽得這話,在場人都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都看出來趙老爺知道了什麼。

  外面是不斷重複著的喊話,陳老爺慢慢道:「看來顧九思對王家憎怨頗深啊,來來回回都是王家的事。」

  「說起來,這事兒還是樹生年輕衝動,忍不下這口氣,」趙老爺抹了盞托上的字跡,從容放在一旁,慢慢道,「我們幾家,家裡人多,有幾個孩子出息些,但也許多子弟不過普通人。人活著,終究是最重要的,你們說呢?」

  聰明人說話都繞著,幾句話下來,所有人都明白了意思。

  這事兒主要是王家的事兒,走到今日也是王樹生忍不下父親被殺的這口氣,而顧九思惦念著要下死手的,也是王家。他們幾家人在官場上是有一些子弟,當初也是為了護著這些子弟,所以才跟著王樹生幹了刺殺欽差的事。可是除了這些官場上的子弟,他們家族還有許多沒有牽扯到的普通人。如今若是真的和王家一條路走到黑,到時候王家跑了,他們卻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倒不如就放棄一部分人,至少留下一些青山,未來也許還能靠著宗族裡小一輩東山再起。

  話說到這裡,已是再沒有人再接話了。

  如今誰若再接話,便是鐵了心要從這條船上下去,可是一行人誰都不信誰,就怕有人開了頭,轉頭就有人去王樹生那裡告密。他們一群人的性命如今都在王家,誰都馬虎不得。

  所有人互相猜忌著,擔憂著。而王樹生則是徹底放棄了在外抓捕顧九思,轉頭親自領著人,到了縣衙門口。

  王家已經準備好了油和柴火,帶著兩千人馬,將縣衙團團圍住。

  而縣衙外面,柳玉茹這邊的人大多帶著傷,他們拿著刀,圍成一圈,護在縣衙外圍。

  「柳玉茹!」

  王樹站在門外,大喊了一聲:「你給我出來!」

  這一聲喊,庭院內外都聽見了,柳玉茹在內院,只聽到外面喧嘩之聲,沒了片刻,木南便進來,恭敬道:「夫人,王樹生在外面叫您。」

  柳玉茹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來,她領著人,一路走到外院,站在這裡,便能聽見門外的動靜。

  王樹生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而後就聽見木南道:「我家夫人來了,有話便說。」

  「柳玉茹,你夫君顧九思,如今就在城門外,他等著見你。」王樹生大聲道,「咱們不要再這麼打下去了,你自己出來,我便饒裡面所有人不死。」

  「王大人說笑了。」

  柳玉茹平靜道:「若王大人這麼容易就要了我們的命,何必要妾身出來?自己來取就是。不過是拿城外我家郎君沒辦法,又拿我們沒辦法,想把我一個婦道人家哄出去,當做這滎陽城的盾牌罷了。」

  「顧夫人對自己,倒是自信得很。」

  王樹生笑了:「我要捉你們難,我要你們死可是容易得很。柳玉茹我告訴你,現在縣衙外面,我拿了全城的油過來,還帶了足夠的柴火稻草,你要是不出來,那可就不要怪我動手了。」

  「王大人,」聽得這話,在一旁陪著柳玉茹的洛子商終於出聲,他冷笑道,「你若一把火燒死了我們,你可以就再沒有顧九思的把柄了。而且,若我死在這裡,你可要掂量好分量。」

  「洛大人,」王樹生立刻道,「在下並不願與您為敵,您也沒有與在下為敵的意願。在下只是想求一條出路,若您願意,就打開門來,將顧夫人交出來,只要顧夫人出來,在下保證,絕不會動縣衙半分。」

  洛子商沉默下來,王樹生繼續道:「洛大人,我如今已是無路可走,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我王樹生?」

  沒有人說話,印紅見周邊所有人都不表態,她頓時紅了眼,急切道:「不行,夫人不能出去!他們明擺著是要拿夫人要挾姑爺,到時候……到時候……」

  到時候,若是顧九思不入圈套送死,柳玉茹活不下來。

  若是顧九思入圈套生死……柳玉茹怕是,也活不下來。

  終歸是個死局。

  印紅焦急想要求著所有人,然而所有人都沒說話,大家都看著柳玉茹,片刻後,柳玉茹終於出聲:「那煩請王大人稍候,妾身梳洗過後,這就出府。」

  「半個時辰。」

  王樹生立刻道:「半個時辰,我不見人,便燒了這府衙。」

  「好。」

  柳玉茹一聲應下,她轉過身去,同印紅道:「去打水,我洗個澡。」

  印紅站著沒動,柳玉茹往屋裡去,冷靜道:「打水。」

  印紅清楚柳玉茹聲音裡的警告,她紅著眼,跺了跺腳,便領著人去打水了。

  柳玉茹去翻了新的衣服出來,然後翻出了顧九思給她買的首飾,然後卸了頭髮。

  之後,她彷彿是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一般,沐浴,更衣,挽髮,畫上精緻的妝容,插入鑲白玉墜珠步搖在兩側,而後站起身來,套上紫色落白花大衫,展開雙臂,由暖好的香球熨燙過衣衫周身。

  等做完這一切,外面傳來木南的聲音道:「夫人,快半個時辰了。」

  柳玉茹應了聲,平靜道:「開門吧。」

  說完之後,大門打開,柳玉茹便見所有人列成兩排站在門外,她抬眼往外看去,神色平靜又從容。李玉昌看著她,心有不忍,慢慢道:「顧夫人,你……」

  不等他說完,柳玉茹卻是笑起來:「李大人不必多想。」

  柳玉茹平靜道:「大家都會平安。」

  李玉昌聽到這話,也不知柳玉茹是安慰,還是不明白她此去的意義。可他卻也不能在此時多說什麼了。

  他歎了口氣,沒有出聲。

  柳玉茹提步出門,所有人目送著她,她一路沒有回頭,姿態鎮定從容。

  也不知是誰起頭,侍衛突然跪了下來,帶了哽咽道:「恭送夫人。」

  而後那兩排侍衛如同浪潮一般,隨著柳玉茹不徐不疾的腳步,一路往前跪了下去。一聲接一聲道:「恭送夫人,恭送夫人。」

  柳玉茹沒有停步,沒有說話,亦沒有回頭。

  這一切是她當受的。

  所有人都知道,本來作為夫人,她應當在內院,成為所有人護著的最後一人。哪怕他們全部戰死前方,這位女子,也要成為最後一位離去的人。

  然而她卻選擇了以自己的命換他們的命,以女子孱弱之身護在他們身前。

  柳玉茹走到門前,她看著血跡斑斑的縣衙大門,終於才停住步子,片刻後,她轉過身來,雙手交疊放在身前,輕輕躬身。

  「謝過諸君。」

  聽到這句話,洛子商睫毛顫了顫。

  他在柳玉茹轉身前一刻,突然出聲:「柳玉茹!」

  柳玉茹頓住步子,他終於道:「我帶你回揚州。」

  然而回應他的,卻只有柳玉茹沉穩兩個字:「開門。」

  門「吱呀」出聲,緩緩打開,而後柳玉茹便看見外面站著的人。

  他們密密麻麻,王樹生站在最前方,帶著他們猶如修羅地獄而來的厲鬼,隔著一道門,與他們陰陽相望。

  門後是生,門外是死。

  而柳玉茹朝著王樹生微微一福,溫和的語調道:「王公子。」

  「顧夫人。」

  王樹生笑著回禮,隨後道:「請吧。」

  柳玉茹點點頭,毫不猶豫踏過門檻,走了出去。

  等她下了臺階,回過頭去,看見府衙的門還沒關,所有人都看著她,似乎她只要願意回頭,便能回去。柳玉茹輕輕一笑,卻是道:「關門吧。」

  「夫人!」

  印紅終於忍不住,嚎哭出聲來,朝著柳玉茹就要奔過去,卻被木南一把抓住,他控制住她,顫抖著身子,沒有說話。

  柳玉茹揮了揮手,再說了一遍:「關門吧。」

  門緩緩關上,柳玉茹也回了頭,轉身看向城樓,同王樹生道:「是要上城樓嗎?」

  「顧夫人似乎一點都不怕?」

  王樹生對柳玉茹的模樣有些詫異,不由得詢問出聲來。柳玉茹在他的指引下上了馬車,兩人一同進了馬車,柳玉茹淡道:「我怕什麼?」

  「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

  「無非是拿我威脅顧九思,讓他一步一步就範,最後被你所擒。」

  「你覺得顧九思願意用他的命換你的嗎?」

  王樹生覺得有些意思,看著柳玉茹道:「我聽聞你們感情很好。」

  「你覺得會嗎?」柳玉茹看著王樹生,王樹生笑起來,「你認為我是怎麼想的呢?」

  「你覺得不會。」柳玉茹肯定開口,王樹生點頭道,「所以我會怎麼利用好你?反正你也威脅不了顧九思。」

  「他不會用他的命換我的命,可我的死卻能干擾他。你應當設置了很多弓箭手埋伏他,若你當著他的面殺了我,他必然會亂了心,然後你再動手。」

  王樹生有些笑不出來了,柳玉茹平靜道:「你以為,我能想到,他想不到嗎?」

  「他比我聰明得多。」

  「那又這麼樣?」王樹生終於板了臉,「就算他知道,他就不會被干擾了?」

  「王樹生,」柳玉茹勸他,「你還有回頭路。」

  「我還有回頭路?」王樹生嘲諷出聲,「你別為你那好夫君來當說客了。我幹過這麼多事兒,還刺殺他,如今還指揮軍隊困了縣衙,你說我還有回頭路?你倒是告訴我,顧九思會饒我不死?」

  柳玉茹不說話了,王樹生接著道:「他讓沈明殺了我爹,如今又想殺了我,今日我就算取不了他的性命,至少我也要取了他家人的。我要讓他就算活著,也一輩子活在愧疚裡。你是為他死的。」

  王樹生一把捏住柳玉茹的下巴,狠道:「你要記得恨他,若不是他一定要修什麼狗屁黃河,查什麼案子,為什麼百姓求公道,你就不會死了,知道嗎?」

  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卻是道:「我是被你殺的。」

  她一雙眼平靜得令人害怕:「我若要恨,也是恨你。若要詛咒,也當詛咒你。」

  王樹生沒說話了,他死死盯著她,許久後,他一把推開她,怒道:「瘋婆子。」

  兩人一起到了城樓,如今已經接近清晨,天正是最黑的時候,王樹生讓人將柳玉茹綁了,掛在城樓上。

  柳玉茹一直沒說話,她沒受過這樣的苦,手被吊起來,感覺粗繩磨擦在她鮮嫩的皮膚上,她忍不住疼得哆嗦。

  王樹生笑起來:「終究是個女人。」

  柳玉茹沒有說話,她被綁好之後,就吊在城樓上,她不願去多想了,就閉上眼睛,一直掛在高處。

  天慢慢亮起來,周邊鳥雀鳴叫,從山林中紛飛而起。

  柳玉茹聽見遠方傳來青年嘹亮的歌聲,那聲音熟悉又遙遠,似乎是她那年生日,少年高歌歡唱。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柳玉茹慢慢睜開眼睛,就見遠處青年紅衣烈烈如火,金冠流光溢彩。

  他一人一劍,身騎白馬,腳踏晨光,從遠處高歌而來。

  秋風捲枯草帶著他印金線紋路的衣角翻飛,他停在城樓下,仰頭看她。

  他一雙眼帶著笑,笑容遮掩了所有情緒。

  所有人都看著他,他的目光卻只凝在柳玉茹身上。

  好久後,他終於開口,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說什麼時,就聽他大喊了一聲。

  「柳玉茹,我來救你了!」

  柳玉茹驟然笑出來。

  她一面笑,一面哭著。

  所有的疼痛都不是疼痛,所有的苦難都不是苦難了。

  王樹生聽顧九思說這話,頓時怒了,看著顧九思,大聲道:「顧九思,你的人呢?!」

  「我的人?」

  顧九思挑眉看他,一手拉著馬,一手將劍扛在肩上,回聲道:「我不是在這兒嗎?」

  「你的兵馬呢?!」

  王樹生立刻開口,他頗有些緊張,昨晚這麼大陣仗,說顧九思只有一人,誰能信?

  顧九思朝城裡揚了揚下巴:「我的人在城裡啊。」

  「胡說八道!」

  「你不信?」

  顧九思挑眉:「那你就開城讓我進去,你看看我的人,在不在城裡?」

  王樹生沒敢應聲,顧九思繼續道:「你們幾家人,膽子倒是大得很,拿家丁偽裝百姓,偽造暴亂,刺殺欽差,圍攻縣衙,你們這是做什麼?這是謀反!知道謀反是什麼罪嗎?誅九族的大罪,你們幾個永州地頭蛇,吃得起這個罪嗎?」

  「不過我大方得很,」顧九思大聲道,「我只找王家麻煩,其他幾家,趁著今日將功折罪,謀逆之罪,我可以求陛下網開一面,不做追究!」

  「公子,」王賀聽到這話,有些急了,「不能讓他再說下去了。」

  「再說你們這些永州百姓啊,是軟骨頭嗎?被人欺負這麼多年了,來個人幫你們出頭,你們都不敢出頭嗎?不敢就罷了,那老子給錢啊,吶喊助威一千文,陪我動手的三千文,殺了人的一個人頭十兩白銀,砍王樹生的一百兩……」

  「顧九思!」王樹生一把抓住柳玉茹的頭髮,將刀架在柳玉茹脖子上,「你還要不要她的命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安靜下來,他看著柳玉茹痛苦的表情,目光落在她頭上的髮簪上。

  「王樹生,」顧九思聲音冷靜,「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要我的命給你父親抵命,你放開她,我把命給你。」

  這話讓所有人都愣了,便是柳玉茹,也是震驚的。

  她頓時瘋狂掙扎起來,怒喝道:「你走!顧九思,你走!」

  「閉嘴!」

  王樹生反應過來,他頓時樂了:「沒想到顧大人還是個情種,那你拔了劍自刎就是。」

  「你當我傻嗎?」顧九思氣笑了,「我自刎了,你不放人怎麼辦?」

  「那你要怎樣?」

  「你把她放出來。」

  「我放出來,你跑了怎麼辦?」

  「你開城門,我入城去。」

  顧九思立刻道:「你放她走,只要你讓她出城走出射程之外,我便自盡。」

  這話讓王樹生有些猶豫,王賀看了看,附到王樹生耳邊道:「我們在城內埋伏好了弓箭手,將他引進來就是了。」

  王樹生想了想,終於道:「那你扔下武器,白衣入城!」

  白衣入城,那便是將他當罪犯看待,而且也容不下他穿任何防身的軟甲了。

  柳玉茹還想掙扎,卻就看見顧九思什麼都沒說,他翻身下馬,脫了外衣,卸下金冠,放下長劍,只穿了一身單衫,赤腳站在城門前,大聲道:「開城門吧!」

  見他卸下了所有武器,王樹生終於將柳玉茹拉了上來,剛把繩子解開,柳玉茹便一把推開周邊的人,翻身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從城樓上跑了下去。

  王樹生也沒讓人攔她,柳玉茹一路跑得極快。她失了一貫的冷靜,瘋狂奔向樓下城門,她眼裡含著眼淚,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去找那個能救她一輩子的人。

  她一路狂奔,風呼嘯而過,等她跑到城門後時,她整個人衣衫淩亂,髮髻散開,看上去狼狽不堪。

  她喘著粗氣,看著城門一點點打開,先進來的是晨光,然後那個人在晨光之後,一點點顯現出來。

  他只穿著一身單衣,長髮散披,赤足站在城門前,周邊都是士兵,所有人都帶盔持劍,神色嚴肅以待,唯獨他,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彷彿是閒事踏青看花,對這些煩人的小事,都不甚在意。

  柳玉茹喘著粗氣,兩人隔著三丈的距離,卻是誰都沒動。

  顧九思靜靜打量著她,他的笑容慢慢散開,好久後,他朝她招了招手,聲音帶了幾分啞。

  「玉茹,」他說,「過來吧。」

  柳玉茹毫不猶豫,她猛地撲進他的懷裡。

  也就是那一瞬間,地面隆隆顫動出聲,王樹生大喝:「放箭!」

  而後便有千萬隻帶火的羽箭從城外飛馳而來,周邊羽箭朝著顧九思飛來,同時也有士兵在顧九思周邊立起盾牌。

  不過只是頃刻間,周邊早已亂成一片,廝殺聲,砍殺聲,兵馬聲,周邊兵荒馬亂,烽火狼煙,晨光與血渲染了這個清晨,而他們兩人什麼都沒想,旁若無人擁抱在一起,彷彿這世界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這些時日,我不在,你怕不怕?」

  顧九思抱著她,彷彿是失而復得的珍寶。柳玉茹哽咽出聲:「我不怕?」

  「膽子這麼大啊?」

  顧九思輕笑。

  柳玉茹抽噎著,抓著他的衣衫。

  「我知道……」

  她哭著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聽到這話,顧九思抬起手,覆在她的頭髮上,他側過臉,低頭親了親她的面頰。

  「玉茹真乖,」他聲音溫柔,然後他看著她哭花的面容,凝視著她,沙啞道,「我以後,再不會讓你吃這樣的苦了。」

  「你當真是我的心肝啊。」

  真的心肝。

  稍稍碰著就疼,輕輕傷著就疼到絕望。

  哪怕拿了命,都捨不得讓這塵世髒她裙角半分的心肝寶貝。

  這是他的妻子,柳玉茹。

  哪怕在外強悍如斯,於他面前,卻永遠如嬌花一般需要人捧在手心上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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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說完這句話後,顧九思替柳玉茹理了理頭髮,他時刻注意著周邊,見周邊有人護著他們,也就不甚在意,正還要同柳玉茹說幾話,就被人一巴掌抽在腦袋上,江河騎在馬上,喝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磨磨唧唧的!把人送到安全地方來找我。」

  罵完之後,江河便騎著馬離開,柳玉茹這才來得及看周邊場景。

  不知道哪裡來的士兵在城內和王家的家丁士兵廝打起來,江河和葉世安騎在馬上,正領著人追著王樹生。

  顧九思昨晚鬧了一番,早就搞得城內所有人心中浮動。所有人都有了思量,陳家早在昨晚就得了陳老爺的訊息,特意將家中親戚私下在守軍中走了關係,調在城門口來,為的就是保護顧九思。

  王家人夜裡將自家人送出城去,卻要帶著其他幾家人一起造反,大家都不是傻子,沒有這種道理,趁著這個機會拉攏顧九思,拿王家賣人情,才是正理。

  但若是提前動手,一來顧九思看不見這個人情,二來萬一王家提前發難,他們自己內鬥鬥死了,就真的什麼都落不下了。

  於是一直等到這個時間點來,顧九思出現了,入城了,千鈞一髮,陳家人衝了上來救了人。

  這是陳家的算盤。

  而有陳家這種人存在,也是顧九思敢入城的算盤。

  第一批箭雨,顧九思沒被射殺,接著便是江河早埋伏在外的大軍壓境,先用火箭震懾住了在場所有人,隨後趁著眾人沒反應過來,便直接帶著人衝殺進來。這樣接連的衝擊之下,哪怕是原本只是還在動搖的中立人士,也立刻倒戈到顧九思這邊來,哪裡還有心思跟著王樹生奮戰?

  於是在短暫的反抗後,各家子弟早就跑的跑,叛的叛,只有王家的人沒有退路,負隅頑抗,但面對這樣絕對性的兵力對比,也是很快敗下陣來。

  柳玉茹和顧九思看了一眼戰局,顧九思將手搭在她肩膀上,扶著她,同一直站在她們身邊的士兵道:「勞煩諸位送我們回縣衙。」

  這些士兵原本都是守城的士兵,方才王樹生放箭,就是他們衝上前來架盾擋住了箭矢,救完顧九思後,他們也沒走,就守在顧九思身邊,似是隨時等著吩咐。

  顧九思知曉他們的心思,他們臨時叛變,就是指望著送顧九思一份恩情,讓顧九思記著,這樣一來,無論之前做過些什麼,都算是將功折罪了。

  於是顧九思一面領著他們回縣衙,一面問了他們的名字,他們報上名字之後,明顯輕鬆了許多,一面報名字,他們一面不忘告訴顧九思,自己與當地哪一位鄉紳是親屬關係。

  顧九思聽著,漫不經心道:「各位前些時日還聽著王家的命令,昨夜是怎的改了主意?」

  所有人不敢說話,顧九思輕笑:「時至今日,許多事兒大家心知肚明,各位但說無妨。」

  這些人本也只是在下面當差的武夫,沒有太多心思,其中一個歎了口氣,直接道:「大人,不瞞您說,我們陳家並無謀逆之意。昨夜王樹生把我們家老爺困在了王府,半夜他們就把王家人都送出城了。我們家主得知消息,想盡辦法用王家府上的暗樁送出消息來,讓我們今日幫著大人。我們幫大人,圖個什麼,想必大人也清楚。」

  「我明白。」

  顧九思點點頭,似是諒解,這些人舒了口氣,送著顧九思到了縣衙府上,他們不忘道:「過往的事兒,我們都是下面的人,也做不得主,還望顧大人不要計較。」

  「這也並非我計不計較,」顧九思笑了笑,「端看律法。律法之內,顧某做不得主,但是若能通人情,各位救命之恩,顧某還是記得的。」

  幾個士兵得了這話,訕訕笑了笑,也不敢多說。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進了縣衙,一進門,就聽見印紅的哭聲,她哭得極慘,一面哭一面咒駡著:「你們這麼多男人,都護不住一個女子,要拿夫人的命去給你們求一條生路,你們不要臉,你們……」

  「印紅。」

  柳玉茹出聲,止住印紅的話,印紅愣了愣,隨後抬起頭來,便看見柳玉茹和顧九思站在身前。

  「夫人!」

  印紅驚喜出聲,柳玉茹皺著眉頭道:「你方才胡說八道什麼呢?」

  「沒什麼,」印紅見柳玉茹回來了,哪裡還顧得自己說錯了什麼,她趕忙擦著眼淚,站起來道,「我給大家賠不是,我口不擇言,我亂說話了,我錯了。」

  「夫人回來了,」印紅說著,眼見又要哭起來,「我給大家認錯。」

  「下次別再說這樣的胡話。」柳玉茹冷著臉,說著,她朝著眾人行了個禮,「丫鬟沒有調教好,我給諸位賠不是。」

  「夫人,」一個侍衛站出來,愧疚道,「這丫頭說得沒錯,是我們沒用。」

  「哪裡的話,」柳玉茹笑起來,「我是你們主子,只要是要為大家著想的,不會讓大家為我白白做事白白犧牲。」

  「可是……」

  「過去的事兒,都不說了。」

  顧九思見他們互相道歉,怕是沒完沒了起來,他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溫和道:「大家應當也是一夜沒有歇息,都還帶著傷,該休息休息,該包紮包紮,若是真覺得對不起你們夫人,日後好好為她做事就是。」

  顧九思給所有人鋪了臺階,大家這才應了。侍衛都散開去,就留下李玉昌、秦楠和洛子商。

  李玉昌走上前來,看著顧九思道:「你沒事吧?」

  顧九思見李玉昌少有的失了那份冷淡和禮數,不由得笑起來,擺擺手道:「沒事。」

  說著,他笑著道:「李大人看上去也應當是無事。」

  「是啊。」李玉昌舒了口氣,隨後同顧九思道,「走,我們裡面說。」

  李玉昌要同顧九思聊案子的事,便拖著秦楠一起走了,庭院裡就剩下洛子商和柳玉茹,洛子商沉默著,柳玉茹看著洛子商,溫和道:「洛大人看上去也累了,不妨先去休息吧。」

  洛子商沒說話,好久後,他才道:「我說要帶你回揚州,你為何要走?」

  柳玉茹知他指的是清晨的事,柳玉茹低頭笑了笑,溫和道:「我給不了洛大人想要的,便不能要洛大人給的東西。」

  「我不需要你給我什麼。」

  「那不是你不需要,不過是你得不到,所以退了一步而已。」

  柳玉茹說得通透。

  兩人沉默下去,洛子商靜靜看著柳玉茹,兩人對視著,許久後,洛子商突然笑了。

  「柳玉茹,」他聲音平靜,「我不欠你什麼了。」

  柳玉茹笑得溫和:「洛大人本也不欠我什麼。」

  「那時候桂花糕是你自己做的嗎?」

  洛子商沒頭沒腦問起來,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才道:「母親做的。」

  洛子商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伸出手,朝著柳玉茹作了一揖。柳玉茹回禮之後,他便起身離開了去。

  柳玉茹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知道顧九思和李玉昌說著案子的事,一時半會估計說不完,她整個人也疲憊得不行,便乾脆先回房去等顧九思。

  她在房裡先卸妝洗漱,隨後吃了點東西,拿了個話本,坐在床頭等著顧九思。她本是想等顧九思回來同他說說話的,但緊張了這麼幾日,驟然放鬆下來,著實太睏了些,於是她翻著書頁,沒了一會兒,便不受控制靠在一邊睡了過去。

  顧九思先和李玉昌交接了案子的事兒,隨後便同處理完王家的江河說了一會兒,這才回到房間來。

  回到房間裡,他首先聽見的是均勻的呼吸聲,他知曉柳玉茹是睡了,他躡手躡腳進了屋中,便看柳玉茹趴在床上,他本想叫醒她,但看著她睏極了睡在床上的模樣,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趴在床頭,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將下巴搭了上去,側著頭看著柳玉茹的睡顏。

  他像一個孩子一樣,認真又專注的觀察著柳玉茹,看她好不好,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打量過她每一根髮絲,每一寸皮膚,這麼趴著一看,就看到柳玉茹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就看見側頭看著她的顧九思,她嚇了一跳,一雙杏眼瞪得圓溜溜的。

  顧九思忍不住笑了:「嚇到了?」

  「你這樣趴在一旁瞧多久了?」

  「也不是很久,」顧九思直起動作來,甩了甩有些發麻的手,平和道,「見你睡得香,不忍打攪你,又看你睡得太好看,忍不住就看到現在。」

  「淨胡說,」柳玉茹嘀咕了一聲,她從床上坐起來,正要穿鞋,就被顧九思握住了腳。顧九思耐心替她穿上鞋,隨後仰頭看她:「打算做什麼去?」

  柳玉茹被他的動作搞得紅了臉,她小聲道:「給你倒杯水。」

  說著,柳玉茹站起身來,去給顧九思倒了杯水,顧九思一直站在她背後看她,一面看一面道:「我方才去叫了大夫,想讓他給你看看,瞧瞧你有沒有什麼不妥當。」

  「我能有什麼不妥當?」柳玉茹將水遞給顧九思,顧九思靠著柱子,接過水,輕抿了一口道:「多看看,終歸是好的。」

  柳玉茹沒理會他,只是道:「舅舅什麼時候來的?」

  「昨夜。」

  顧九思也沒瞞他:「王樹生讓人來抓我,我帶著人跑了,沒多久就遇上他。我才知道沈明居然是去東都告狀,所以他們提前三天就來了,來了之後舅舅從司州借了兵,便領著人直接來了。」

  「所以今日也是你算好的了?」

  「勉強算吧。」顧九思放下杯子,回答道,「我與舅舅協商好,讓他的兵就藏在不遠處,我一個人來,只要讓他們開了門就行。」

  「那今日……」

  「可我說的話不是騙人的。」

  顧九思不等柳玉茹開口說什麼,就立刻出聲,他看著柳玉茹,認真道:「今日就算沒有舅舅,我也會來。」

  柳玉茹回過頭,看見青年俊朗的面容上,似是宣誓一般的鄭重。

  她笑了笑:「這也無關緊要的。」

  「這很重要。」

  兩人說著,大夫也來了,外面傳來了通報聲,顧九思立刻讓大夫走了進來。有了外人,兩人也不再膩歪,就等著大夫給柳玉茹診脈。

  本來兩人也只是求個放心,未曾想,大夫拿著柳玉茹左手右手輪著診了許久。

  顧九思臉色不由得有些難看了,終於道:「大夫,有什麼問題,您直說吧。」

  「也沒什麼問題,」大夫皺了皺眉頭,接著道,「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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