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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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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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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09: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太子領著人疾行入宮,一路衝到內宮門口,黃平領著人駐守在內宮門外,見范玉來了,他心叫不好,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多做什麼,只能是硬生生站在最前方,等范玉來了,他恭敬行了個禮道:「殿……」

  話沒出口,范玉一巴掌抽了過來,打在黃平臉上,怒道:「你們這是做什麼?父皇還沒死呢,你們就圍在他門口,是要造反嗎?!」

  這一巴掌抽寒了黃平的心,他本不安的情緒到鎮定了許多。

  周高朗說得對,這樣的人是不配為君的。

  他平靜看著范玉,恭敬道:「屬下奉命行事,還望太子見諒。」

  「奉命?你奉誰的命?你……」

  「奉我的命!」

  范玉還沒罵完,就聽范玉身後傳來一聲渾厚又鎮定的男聲。所有人都看了過去,便見周高朗穿著官袍,腰上佩劍,領著士兵站在宮門外,冷靜看著范玉。

  范玉看著他身後的士兵,心裡有些發慌,好在他旁邊的幕僚上前一步,厲喝道:「周高朗,你這亂臣賊子,安敢殿前佩劍?!」

  周高朗面色不動,他領著人直接往前走去,卻是無人敢攔,他一路走到范玉面前,彷彿看著一個孩子一般看著范玉道:「太子殿下深夜領兵強行闖宮,怕是不妥。」

  范玉慣來怕周高朗,他一時竟不敢回話,旁邊幕僚見了,立刻上前一步,正要怒喝,就被周高朗一巴掌抽得滾在地上,周高朗冷眼看過去,斥道:「本官同太子說話,哪裡輪得到你這狗奴才插嘴?!給本官拖下去砍了!」

  聽到這話,范玉再怕周高朗,也知道自己必須站出來了。連幕僚都護不住,他這個太子的臉面就是徹底落下了。他上前一步,指著周高朗怒道:「周高朗,你敢!你囚禁我父皇,還想殺我的人,周高朗,你今日是反了嗎?!」

  「殿下,」周高朗平靜看著他,「您說本官囚禁陛下,可有證據?如今陛下病重,按規矩本就要守住內宮不得任何人進入,殿下如此強闖,到底是本官不守規矩,還是殿下不守規矩?」

  「你……」

  兩人正爭執著,內宮的門忽地開了,張鳳祥從裡面疾步而出,所有人都同時看了過去。

  太子一見到周高朗,立刻大喊起來:「張公公,我父皇怎麼樣?!你告訴父皇,周高朗要反了!他欺負我,讓父皇為我做主啊!」

  張鳳祥聽到這話,朝著范玉討好一笑,隨後轉頭看向周高朗,恭敬道:「周大人,陛下請您進去。」

  周高朗沒有說話,他雙手攏在袖中,聽見內宮裡正彈著《逍遙遊》,沉吟片刻後,周高朗點了點頭,朝著裡面走了進去。

  范玉還在外面叫嚷著要跟進去,所有人攔著范玉,張鳳祥沒有理會,領著周高朗走了進去。

  周高朗一入寢殿,便聞到濃重的藥味,范軒坐在床上,張鈺坐在一旁,正從容彈著琴。

  屋內這平和的景象與內宮外兵戎相見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周高朗恭敬向范軒行禮,叫了一聲:「陛下。」

  范軒朝他笑笑,讓他坐下來,隨後同張鈺道:「落明,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和老周說說話。」

  張鈺站起來,行了個禮,便退了下去。

  他不敢出內宮,只能到偏殿去等著,寢殿裡留下范軒和周高朗,兩人靜默了片刻後,周高朗笑起來:「看你的樣子還好,我差點以為你快死了。」

  「死還有一會兒,就是想看看,我若是死了,會發生些什麼。」

  范軒笑起來:「我猜著我若死了,你要欺負我那兒子,沒想到我還活著,你便打算欺負他了。」

  周高朗沒說話,范軒沉默著,過了片刻後,他終於道:「你去幽州吧。」

  聽到這話,周高朗有些詫異,范軒想要直起來,周高朗趕忙去扶他,又給他墊了枕頭,范軒輕輕喘息著,接著道:「等我走了,你也別待在東都,去幽州吧。」

  「你讓我去幽州,」周高朗抿了抿唇,「你就不怕放虎歸山?」

  他若去了幽州,拿著兵權,想反便反了。

  范軒聽了這話,笑起來:「你把家人留下。」

  周高朗詫異看著范軒,范軒歎息出聲:「老周,我知道你的,你這個人重情重義,只要你家人在這裡,你絕不會反。」

  周高朗抿緊了唇,並不答話,范軒接著道:「登基這麼長時間來,我其實什麼都不擔心,大夏有很多人才,有你,有落明、有清湛,往下年輕的,還有顧九思,李玉昌……大夏穩穩當當的走,不說千秋萬代,但南伐一統,百年可期。這一年來,我對內休養生息,廣開商貿,引導百姓耕種良田,物盡其用,顧九思修理黃河,接通南北,又整頓滎陽,立下國威震懾地方,最難的事情,我已經做完了,剩下的,你們穩穩當當走,便沒什麼了。可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和玉兒。」

  范軒抬眼看著周高朗,他苦笑起來:「你與玉兒結怨太深,你我是兄弟,你是大夏名將,我不能殺你。」

  「你也殺不了我。」

  周高朗平靜出聲。范軒頓了片刻,笑起來道:「你說得對,這天下本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我若殺你,那就是自毀長城。我不能殺你,可我也不能廢了玉兒,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可你看看他成什麼樣子!」

  周高朗怒喝出聲:「我讓你續弦早生幾個孩子,你偏生不聽我的,如今走到這個地步,你以為我想走?!這個孩子我眼睜睜看著長大,你以為,我又下得去手了?!你把他廢了,」周高朗盯著范軒,「從宗族裡重新選個孩子,人我為你選好了。我不會殺他,我會讓他衣食無憂一輩子。」

  「那你還不如殺了他。」

  范軒低頭輕笑:「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活著一日,就一定會有人借著他的名義作亂。你同我說今日不殺他,等我走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又能忍他多久?」

  「那你要怎麼辦?」

  周高朗冷聲開口:「我已經擁兵圍了內宮,就沒想過走回頭路,就算我放過他,他又能放過我?」

  「所以,你去幽州吧。」

  范軒歎息出聲道:「你在幽州,拿著兵權,他也不能把你怎麼樣。玉兒他並不壞,天生耳根子軟,好哄得很,我會讓人在東都穩住他,再給你家一道免死金牌,除非你起事,不然我保證你家無事。」

  周高朗沒說話,范軒繼續道:「我在東都都安排好了人,到時候新上任的輔政大臣會給他進貢美女珠寶,哄著他遊玩。等他生了孩子,你們便讓他當太上皇送出去,就當養一隻金絲雀一般,高高興興養著便好了。等他當了太上皇,你便回東都來。」

  聽到這話,周高朗笑了:「你倒對我放心得很。」

  「怎麼不放心呢?」范軒溫和道,「你還欠著我一條命呢。」

  周高朗不說話了,他看著范軒蒼白的臉。他慣來是這副書生模樣,說話也是溫溫和和的,但身邊卻沒人不服氣他,沒人不把他當大哥。

  因為他重情重義,對待妻子,他答應一生只有那一個,就當真一輩子只有那一個;對待朋友,他赴湯蹈火,兩肋插刀。

  周高朗靜靜看著范軒,他欠他的不是一條命,是好多條。

  戰場之上,范軒為他擋過的刀,陪他吃過的苦,數不勝數。

  甚至於他如今的病,也是當初攻打東都時,范軒為他擋下的箭所致。

  周高朗突然意識到,范軒是當真要去了。若不是真走到這一步,范軒的性子,怎麼可能說出這樣挾恩相報的話來?

  「答應我吧。」范軒有些疲憊笑了,「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給他一條活路。」

  這是范玉唯一的活路。

  若是不當皇帝,他就會成為別人的棋子,早晚要死。

  若是當了皇帝,周高朗一日在東都,他們就一日要鬥個你死我活。倒不如放周高朗去幽州,便似自立為王一般,只是留他的家人在東都,以作牽制他的韁繩。

  周高朗看著范軒,許久後,他終於道:「好。」

  范軒得了這話,拍了拍周高朗的手,溫和道:「我便知道,你會答應我的。」

  說完,范軒同外面人道:「鳳祥,將玉兒叫進來吧。」

  張鳳祥應了聲,便走了出去,范軒轉頭看看周高朗,他慢慢道:「你說,走到今日,你後悔嗎?」

  「後悔。」周高朗果斷開口,苦笑道,「還不如在幽州,至少劍對的都是敵人。」

  「我卻是不後悔的。」范軒語調緩慢,「每當我後悔的時候,我就會站在望都塔上,看一看東都。我看到百姓活得好,便覺得,一切都是有價值的。」

  「我就是覺得我活得太短了。」范軒歎了口氣,「若我活得再長一點……」

  他或許有時間再教導范玉,又或許能再生一個孩子。

  周高朗沉默不語,兩人靜默時,外面傳來了著急的腳步聲,隨後就聽范玉著急衝到了大殿外,大聲道:「父皇!父皇!」

  說著,范玉急急忙忙衝了進來,他撲到范軒面前,擋在范軒身前,警惕盯著周高朗道:「你要對我父皇做什麼!」

  「玉兒,」看見范玉如此維護他,范軒笑了笑,他拍了拍范玉的肩膀,平和道,「周叔叔沒有惡意。」

  「父皇他……」范玉回過身,看見范軒,他便愣了。

  范軒看上去精神還好,甚至比平日還好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范玉卻覺得有種莫名的恐懼湧上來。他覺得有些害怕了,他似乎感知到了什麼,跪在了范軒面前,顫抖著聲道:「父皇……」

  「玉兒,」范軒伸出手,拉住范玉的手,他認真凝視著他,慢慢道,「是爹對不住你。」

  范玉愣在原地,范軒靜靜凝視著他,他認真給用手給他梳理了頭髮,他的動作做得有些艱難,卻十分認真,他慢慢道:「以前爹心裡有太多東西,太忙,沒有好好照顧你。這些時日,我總在想,我這輩子做了些什麼,虧欠些什麼,我想來想去,虧欠得最多的,便是你。」

  「你年少時,我沒好好陪你,沒好好告訴你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長大後卻就指望著,你能什麼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便說你不對,我便罵你。」

  「父親……」

  范玉覺得眼睛有些模糊,范軒神色溫和:「你是個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其實叔叔們都很疼愛你,你周叔叔以前罵你,也只是希望你能過得好。等我走了,你就把他們當成我來孝敬,好不好?」

  「您不會走的,」范玉抓緊了范軒的手,焦急道,「您都說了,您對不住我,您已經對不住我十幾年了,如今您又要把我拋下嗎?!」

  「父親,」范玉湊上前去,他死死抓住范軒,慌張道,「您別走,我害怕,您別拋下我,您別走好不好?」

  范軒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范玉。

  范玉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他們父子慣來爭執,許多年了,打從范玉懂事開始,頭一次露出這樣倉惶的模樣,彷彿還是小時候,他小時候膽子小,遇到什麼,就緊緊抓著他衣袖,驚慌失措喊「父親!父親!」。

  如今他也快十七歲,卻恍如一個稚子一般,惶恐道:「您答應我,父親,您不能丟下我一個人!」

  「玉兒,」范軒歎息出聲,「我沒法陪你一輩子,我這輩子到頭了。」

  他說著,轉頭看向周高朗:「日後,你周叔叔會幫你鎮守幽州,他在,北梁絕不敢越界。顧九思、葉世安還有你葉叔叔、張叔叔,他們會幫著你料理朝中內政,讓國家富足安康。李玉昌也是個好臣子,有他在,朝綱便不會亂。還有一位叔叔,他雖然過往與你不親近,可他卻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會永遠站在你這邊幫著你。」

  「我雖然不在了,」范軒看向范玉,急促咳嗽起來,旁邊張鳳祥趕緊上來替他順著背,緩著氣,范軒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了,可他激烈咳嗽過之後,喘息著抬起頭來,接著道,「可是,我已經為你安排好了,以後你什麼都別管,就像以前一樣生活,好不好?」

  范玉哭著沒應聲,他紅著眼,看著范軒。

  范軒似乎是不行了,他艱難問了句:「好不好?」

  范玉捂著他的手,哭著低下頭去,好久後,卻是問了句:「父親,你心裡,是我重要,還是天下重要?」

  范軒不出聲了,他看著范玉,又看向周高朗。

  他眼裡帶著懇求,周高朗看明白。

  「你放心。」

  他出聲:「放心吧。」

  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范軒聽著雨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范玉渾然不覺,他還緊握著范軒的手,低著頭,抽搐著肩膀,等著那個答案。

  周高朗靜靜看著這一切,張鳳祥最先反應過來,尖利的聲音驚叫起來:「御醫!快讓御醫過來!」

  范玉艱難抬起頭來,周高朗走到范軒身前,他將手指放在范軒鼻下,然後他沒動。

  僵硬了片刻後,他才慢慢直起身,他靜靜看了范軒片刻,才同范玉道:「我們出去吧。」

  范玉抱著范軒的屍體,嚎啕大哭。

  「父皇!」

  隨著他這一聲哀悸的哭聲傳出去,外面的士兵猛地破開大門,衝了進來。

  兩邊的士兵都擠了進來,范玉的幕僚衝過去,一把扶起他,忙道:「殿下。」

  周高朗沒說話,他大步走出去,幕僚立刻低聲同范玉道:「殿下快攔住他,他去找張鈺去了!」

  聽到這話,范玉立刻衝過去,追在周高朗身後道:「周高朗,你要去做什麼!」

  周高朗直接走出去,這時候他的士兵、范玉的士兵僵持著將張鈺圍在中間,張鈺被另一群人護著,看見周高朗,張鈺驚慌道:「周大人,你做什麼!」

  「把遺詔給我。」

  周高朗徑直出聲,張鈺焦急道:「陛下說得還不夠清楚嗎?老周你不要發瘋了!」

  周高朗抿緊了唇,范玉追了出來,大聲道:「張大人,把遺詔給我!」

  「我沒有遺詔!」

  張鈺立刻道:「殿下,周大人,如今陛下屍骨未寒,你們就要在這裡鬧得這樣難看嗎?陛下操勞一生,你們要讓他死都不安息嗎?」

  周高朗不說話了,他似乎是在劇烈掙扎,而范玉直接撲了過去,抓住張鈺道:「怎麼會沒有遺詔?你騙孤,你騙孤!你是不是要夥同這個老匹夫一起謀反?你……」

  「殿下!」張鈺被范玉推攮著,一把推開了范玉,怒喝道,「你失態了!」

  范玉被推在地上,他又怕又慌,周高朗看著面前這個彷彿瘋子一樣的太子,緊皺著眉頭,許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同張鈺道:「落明,遺詔……」

  「遺詔在我這兒!」

  一聲清朗的聲音從宮門前直直傳來,所有人同時回頭,便看見江河身著緋紅色官服,頭頂金冠,手中捧著一個盒子,一雙眼鎮定又冷靜,對著寢殿方向,朗聲道:「微臣江河,奉陛下之命前來,宣讀遺詔!」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愣了,江河目光落在周高朗身上,聲音強硬道:「跪!」

  周高朗沒說話,張鈺卻是最先反應過來,趕緊跪了下來,而范玉也在呆愣之後,被幕僚扯著立刻跪了下來。周高朗和江河靜靜對視,他上前了一步,周邊宮牆上卻立刻多出了許多箭矢,周高朗環顧四周,便看見周邊已經佈滿了士兵。江河看著他,再喝了一聲:「跪!」

  周高朗沉默著,片刻後,他輕笑出聲,慢慢跪了下來。

  江河打開手中盒子,將聖旨取出,旁邊人接過盒子,江河展開聖旨,朗聲道:「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朕悉聞天生萬物,未有不死,星斗輪回,天理常倫。朕體感天命之期將近,留此書告身後事,大夏毋論臣子王親,皆循此安排。」

  「太子范玉,乃朕唯一血脈,性情溫和,恭孝有加,可堪大統。然念其年少,特安排左相張玨、戶部侍郎江河、御史大夫葉青文、殿前都點檢周高朗及戶部尚書顧九思五人輔政,組為內閣,並擢江河升任右相,周高朗兼任幽州節度使,駐守幽州,留家屬親眷於東都照看,非內閣召不得入東都。」

  「此後凡政令,皆由內閣商議,報以天子宣讀。一國戰事,由周高朗主持決議,政務之要,唯江河是瞻。如此,臣子盡其能,天子盡其心,君臣和睦,共治天下,待到時機,可揮兵南下,收復江山,一統大夏。」

  「如此,」江河抬眼,看向眾人,「朕雖身死,亦心慰矣。」

  念完之後,所有人都是懵的,江河走上前去,雙手將聖旨交給范玉,笑著道:「陛下,接旨吧。」

  范玉呆呆接過聖旨,片刻後,他猛地反應過來,豁然起身道:「江河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拿一個聖旨出來,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什麼內閣,什麼輔政,父皇不會下這種旨意,你騙人!你……」

  「陛下,」張鈺站起身來,平靜道,「這封遺詔是真的。方才陛下宣我入宮,已說過此事。」

  范玉震驚看著張鈺,江河笑起來,放低了聲道:「陛下何必動怒呢,您想想,無論如何,我們都只是臣子,都是要聽您安排的。陛下組建這個內閣,無非只是想讓您別太過操勞,我們幫些忙而已。陛下以前同我說過,您打小身體不好,如果政事兒都讓您來操勞,這不是太過勞累了嗎?」

  范玉聽著這話,心裡舒心了不少,他旁邊幕僚上前一步,怒道:「你休要信口雌黃,你這話簡直是在誆騙陛下,內閣掌握所有政要,你卻說是幫著陛下分擔,你當陛下是小兒由你欺騙嗎?」

  聽得這話,江河笑了,他雙手放在身前,笑眯眯道:「敢問閣下是?」

  「東宮幕僚陳雙。」

  「哦,陳先生,」江河拱手,笑著道,「洛大人手下的名士,失敬失敬。」

  一聽這話,陳雙和范玉臉色都變了,江河轉過頭去,看向范玉身後的熊英,接著道:「哦,我聽說上次陳茂春大人因七夕祭祀出了岔子、丟了官職這事兒,洛大人就是舉薦這位熊大人的是吧?怎麼陛下當初沒舉薦,今個兒又用上了?陛下,」江河看向范玉,「您這身邊怎麼能文能武的,都是洛大人的人啊?人家好歹是揚州的小天子,把人這麼給您用著,也真是大方了。」

  「你……」

  陳雙上前一步,江河冷了臉,怒道:「區區白衣也敢持劍入內庭,當真沒個王法了?!來人,將這賤民抓起來!」

  說著,旁邊士兵極快拿下陳雙,江河轉過身,朝著范玉恭敬道:「陛下,您看這陳雙如何處置?」

  范玉沒說話,神色難測,江河平靜道:「微臣知道陛下不信微臣,但陛下想想,但凡微臣對陛下有二心,如今又為何會拿聖旨出現在此處?先帝組建內閣,當真是為陛下著想,陛下貴為天子,怎能為案牘所累,這天下是陛下的,我等也是陛下的,是生是死,不過陛下一句話,陛下若不放心,那這內閣就先放著,陛下先當政一段時間,若陛下覺得乏累,再建內閣,陛下以為如何?」

  聽到這些話,范玉慢慢放鬆了神色,他挺直了腰背,點頭道:「就依你說的辦吧。」

  江河笑起來:「那現下,陛下不如先去休息,由臣來料理先帝後事。」

  范玉一夜沒睡,如今也已經累了。他點了點頭,旁邊跟著他來的太監劉善攙扶著他,范玉道:「那就勞煩江大人,朕先去睡一覺。朕帶過來的人,不要為難他們。至於陳先生,」范玉看過去,淡道,「江大人看在朕的面子上,放了吧。」

  「謹遵陛下吩咐。」

  江河答得恭敬,等恭送范玉離開後,江河轉過頭來,看著熊英道:「熊大人請?」

  熊英抿了抿唇,氣勢洶洶走了。

  等所有人走後,江河走到周高朗面前,笑著道:「周大人是今日啟程還是改些時日?」

  周高朗不說話,他靜靜看著江河,江河接著道:「在下以為,還是越快越好。」

  「本官倒不知道,」周高朗慢慢開口,「江大人和陛下,何時如此親近的?」

  江河笑而不語,他轉過頭,看著宮門外,慢慢道:「我知道周大人不甘心,周大人放心。」

  他轉頭看著周高朗,眼裡意味深長:「陛下還有一道詔令,只是還沒到時候罷了。」

  聽到這話,周高朗和張鈺都愣了愣,片刻後,他們似乎是明白了什麼。江河見他們都懂了,笑了笑,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周大人請。」

  周高朗抿了抿唇,終於是一言不發,轉過了身,疾步走了出去。

  等周高朗走了,江河看著張鈺:「得勞煩張大人同在下一起勞累了。」

  張鈺點了點頭,他有什麼想問,卻沒出聲,似乎是想了片刻後,才選著問題道:「江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

  「我知道,」江河截過他的話頭,應聲道,「你想問為什麼我讓太子先處理政務,而不是強行建立內閣。」

  張鈺不出聲,全做默認。江河笑了笑:「陛下如今的安排,就是希望我們能與太子和諧共處,太子這人吃軟不吃硬,磨一磨就好了。」

  「磨一磨?」張鈺有些不明白,江河輕咳了一聲,壓低了聲道,「他要管事兒,我們就拿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讓他管,再往後宮裡多送點人,他過了新鮮勁兒,自然是要請我們回來的。」

  聽到這話,張鈺頓時笑了,點了點頭道:「江大人想得周到。那顧大人……」

  「陛下已讓人去通知了。」

  江河站在高臺上,平靜道:「就等著他回來呢。」

  消息八百里加急,在第二天夜裡到的滎陽。

  當天晚上,顧九思正和秦楠、傅寶元一起喝酒。

  黃河終於徹底修完,他們舉行慶功宴,所有人都來了,大家載歌載舞,顧九思和秦楠、傅寶元喝得高興了,便特意留下來,單獨在後院一起聊天。

  三個人年紀相差得大,卻仍舊像朋友一般,在院子裡喝著酒,嘮著嗑。

  「黃河修完了,」傅寶元靠在椅子上,漫不經心道,「成玨也該回去了,等回去後,便就是朝廷裡的大官了。」

  「我如今不是麼?」顧九思笑起來,「好歹也是個戶部尚書啊。」

  「不一樣。」秦楠淡道,「他說的,是像周大人一樣的大官。」

  顧九思聽到這話,擺了擺手:「窮鄉僻壤待著的,回去也就是幫個忙,哪兒能和周大人比?」

  「不一樣,」傅寶元立刻道,「你同他,你同其他的官兒都不一樣。」

  「成玨,」傅寶元把手搭在顧九思肩膀上,他打著酒嗝道,「你是我見過,最不一樣的官兒。」

  「有什麼不一樣?」顧九思有些疑惑。傅寶元數落著道,「別人當官,都是爭權奪利往上爬,可你不一樣,你幹一件事兒,是一份功勞,你做的都是為百姓好的事兒。你未來,比周高朗要走得高,走得遠,你知道為什麼?」

  傅寶元說著,把手砸在胸口拍了兩下,認真道:「百姓心裡有你。」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起來:「百姓心裡也有你們。」

  「我們老啦,」傅寶元擺擺手,「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大夏的榜樣。」

  他看著顧九思,顧九思有些不明白,傅寶元眼睛有些紅:「有了你,大夏的年輕人才知道,好好幹事兒,不鑽營,不成天想著勾心鬥角,好好做事兒,做實事兒,也能成為大官。」

  「或者說,」秦楠接著道,「大夏的大官,本來就該這樣當上去。」

  「未來是你的。」傅寶元說著,又哭又笑,「是你們的。」

  顧九思聽著傅寶元的話,心裡有了幾分酸澀,他扶著傅寶元,啞聲道:「等我回東都,我們一起回去,我向陛下替你們請功,讓你們也回東都去。」

  「不必啦,」傅寶元笑起來,他靠著秦楠,拍著自己的肚子,看著天上的月亮,「我在這裡二十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在這裡,我就想繼續待在滎陽,多為滎陽百姓做點事兒,現在滎陽需要我呢。」

  「秦大哥呢?」顧九思看向秦楠,秦楠笑了笑,神色平淡,「我也一樣。」

  「我們本就在下面做事兒做慣了,」秦楠溫和道,「守好這一方百姓,便已是很好了,我們也不需要做再多了。以後你有時間,回來看看就好了。」

  顧九思聽著,歎息了一聲,他舉起杯子,同兩人碰了杯。

  三個人一起喝著酒,等到夜深,幾個人都醉了,這才散去。

  秦楠被下人攙扶著送到家裡,他頭暈得厲害,有些想吐,剛到家門口,就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前。

  那人穿著藍色錦袍,手裡拿了個小金扇,他張合著小扇,看著秦楠,笑眯眯喚了聲:「秦大人。」

  秦楠愣了愣,他揉著頭,有些茫然道:「洛大人?」

  洛子商手中小扇一張,溫和道:「秦大人似乎是醉了。」

  「還好,」秦楠直起了身子,夜風吹得他清醒了幾分,他冷靜道,「洛大人來這裡做什麼?」

  洛子商笑了笑:「黃河修好了,我等也要回東都了,洛某想來問問秦大人,可願隨著洛某一起回東都?」

  聽到這話,秦楠放鬆了不少,他笑起來,搖了搖頭道:「我在這兒待習慣了,也不願意去其他地方,就不同你們去東都領賞了。」

  「若不是為領賞呢?」

  洛子商直接開口,秦楠愣了愣。

  月亮隱入烏雲,頓時變成了一片漆黑。洛子商小扇遮住半邊臉,張合著唇道:「若是在下拜託您,幫洛家一個忙呢?」

  而這時,顧九思剛剛梳洗完倒在床上,他想著柳玉茹,想著顧錦,想著什麼時候能夠回去。

  而後外面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大人!」

  木南急急忙忙衝進屋子,顧九思猛地起身,就看木南往地上一跪,焦急道:「陛下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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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聽到這話,顧九思在短暫的錯愕後,立刻反應過來,他跳起身來,開始收拾行李道:「通知秦大人和傅大人一聲,我這就回東都。」

  木南應了一聲,雖然他也不知道顧九思為什麼不用他說就知道自個兒要回東都了,但他還是趕緊吩咐人去通知做事,而後和顧九思一起收拾東西。

  他們很快收拾了東西,天還沒亮,顧九思和木南就從馬廄裡拖出了馬來,他們駕馬往城門外衝出去,剛出門不遠,就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他穿著一身青衫,背著行囊,靜靜站在巷子前方。

  他很清瘦,有一種讀書人特有的靜默,像亭亭修竹,不卑不倚立在這世間。顧九思看清來人,有些錯愕:「秦大人?」

  「聽聞你要去東都。」

  秦楠開口,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疏離冷漠:「我同你一起去。」

  顧九思愣了片刻,隨後便知道秦楠也收到皇帝駕崩的消息了。他不太明白為什麼秦楠才說了不去,又要跟著他回去,只是此時也來不及多想,他反正也是阻攔不了秦楠的,只能道:「那便一起吧。」

  秦楠應了一聲,他的僕從給他牽馬過來,一行人便出城了。

  他們幾人出城後不久,洛子商也領著人從滎陽趕了回去。

  相比顧九思的急切,洛子商顯得意外從容,他一面走一面似乎在記掛著什麼,旁邊侍衛鳴一看出他在想什麼來,立刻道:「人留好了,放心。」

  洛子商應了一聲,鳴一想了想,接著道:「大人為何不讓秦大人與我們一路?」

  「秦楠與我們一路?」洛子商笑了笑,「是怕不夠扎眼,讓江河不夠記掛嗎?」

  鳴一眼中有了了然,他點點頭:「屬下明白了。」

  顧九思領著秦楠疾行回到東都,回到東都後,東都已經在江河和禮部的安排下,有條不紊的開始舉行國喪。

  按著規矩,皇帝死後第一日,群臣入臨,而後大殮成服,因大夏以日易月,故而十二日後,將由新帝主持將喪服換成周年祭禮上的小祥服,二十四日後,由小祥服換成兩周年祭禮後的大祥服。再過三日,舉行禫祭之後,官員可以恢復正常生活。而這期間,每隔七日,群臣入臨一次,四十九日後,皇帝出殯。在皇帝出殯前,舉國寺廟道觀,每日鳴鐘三萬次,不得屠宰牲畜。

  顧九思入東都時,范軒已經大殮後安置在幾筵殿,他回來時正是第七日,群臣第一次入臨,他來得晚了些,入城之時,江河已經領著人入殿哭吊。

  於是顧九思剛到東都門口,首先入耳的,就是遠處山寺道觀一下又一下的鐘聲,而後就見滿城素色,街頭百姓都按著規矩,穿著素衣,店鋪外面,掛著白花,整個城市熄了歌舞和吆喝,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安靜。

  顧九思和秦楠入城後就各自分開,秦楠說自己還有朋友要去找,顧九思也顧不得他,一路駕馬飛奔到了顧府,進了門去,便看見柳玉茹等候在門前。

  她也穿著素色成服,頭上戴了一支玉蘭素簪,靜靜等著他。

  他方才在城門口,她就提前得了他到了的消息,等他進來了,她平和道:「舅舅說,你若回來了,先沐浴更衣,換了成服,我陪你入宮去找他。」

  顧九思點了點頭,他急急往裡走去,柳玉茹已經給他備好水,顧九思進了門後,柳玉茹在一旁替他換下衣衫,顧九思著急道:「孩子呢?」

  「睡了。」柳玉茹笑了笑,見他先提起孩子,不免道,「不問大事兒,先問孩子,若讓人聽到,得說你失了分寸。」

  「孩子就是我的大事兒,你是我天大的事兒。」

  顧九思下了湯池,柳玉茹坐在一邊,給他舀水。顧九思問了孩子,終於才道:「陛下遺詔如何說?」

  「太子登基。」

  「我猜到了,」顧九思立刻道,「但陛下不會貿貿然就讓太子登基的。」

  「是,」柳玉茹毫不意外顧九思的猜測準確,她平靜道,「陛下得知自己天命將至當夜,提前選張丞相入宮,周大人和太子都以為陛下是宣張丞相入宮寫遺詔,於是周高朗圍了內宮,太子令人強闖。」

  聽到這話,顧九思露出震驚之色:「周大人瘋了?」

  柳玉茹面色不動,繼續道:「太子與周大人爭執於內廷之事,舅舅入宮佈置人手,而後在陛下駕崩後宣讀遺詔。陛下命太子登基,又立五位輔政大臣組為內閣,日後所有政務由內閣統一商討,交給新帝宣讀。這五位輔政大臣分別為張鈺、葉青文、周高朗、江河……」

  說著,她頓了下來,顧九思卻是接了話,平靜道:「我。」

  柳玉茹注視著他:「你早知道了?」

  「猜到了。周大人呢?陛下不可能就這麼放著他在東都。」

  「舅舅被擢為右相,日後內閣政務由舅舅主持。周大人兼任幽州節度使,戰事都報由周大人主持。」

  顧九思聽著,點了點頭,他洗得差不多,站起身來,柳玉茹忙給他用帕子擦乾了水,他換上衣服,靜靜消化著柳玉茹所說的所有內容。

  范軒宣張玨進宮,就是為了吊周高朗和太子上鉤,讓周高朗提前行動,而後他替太子處理了周高朗。幽州節度使,說是多給了官職,其實就是把周高朗放出去,給周高朗一條生路,也就給了范玉一條生路。

  周高朗這一次沒能動手殺了范玉,日後再動手,那就是內亂的事,以周高朗的心性,無論是念在和范軒的情誼,還是看在百姓的份上,都不會主動再找范玉麻煩。而范玉這邊有內閣牽制,也不會找周高朗麻煩。

  這五位輔政大臣,無論是年齡還是能力,都平衡得極好,范軒為了范玉,幾乎已經把大夏未來五十年都已經謀劃好了。

  而這一場宮變裡,有太多值得人尋思的東西。

  為什麼江河會是最後拿到遺詔的人?太子是哪裡得到的人馬闖宮?

  顧九思覺得有些頭疼,這時候,柳玉茹替他插好了髮簪,穩住了髮冠,而後冰冷的手覆在他的面容上,溫和道:「一件一件事兒做,嗯?」

  顧九思聽到這話,輕笑起來,他點了點頭,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

  他同柳玉茹才到宮門口,便看見一個太監候在那裡,他們一到,這太監就迎了上來,說江河在幾筵殿等著他。

  顧九思和柳玉茹被一起領到了幾筵殿,到了大殿門口,老遠就看見素紗飛舞,顧九思和柳玉茹站在門口,便看見從門到大殿中央,士兵都穿著成服,武器上也綁了白花,分列成兩排一路延伸而入,盡頭是范軒的牌位和他的棺槨。江河、周高朗、葉青文、張鈺、葉世安等人都站在盡頭,靜靜看著他。

  旁邊太監唱喝出聲:「戶部尚書顧九思——見禮!」

  顧九思聽到這話,同柳玉茹在大殿外就先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他聽著遠處的鐘響,看著地上的玉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棺槨裡的人同他最初見面。

  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已然忘了,他只記得,那時候自己不過是一個家道中落的縣衙捕快,這位已是名震四方的幽州節度使。然而他對任何人,都是同樣的態度,平和溫雅,以禮相待。

  他給了他信任,給了他仕途,他如長輩,亦是君王。

  他給他取字成玨,一手將他捧到高處,這其中有他的利用和考量,可顧九思卻也記得,他曾與他酒後對弈,笑著同他說:「成玨,回去別太怕玉茹,有事兒朕幫你撐著。」

  顧九思一步一步走到范軒牌位前,每一步,都會想起這位帝王曾經做過的一切。

  他真的算不上多麼英明的君主,手腕處事,甚至有那麼些過於仁善,但正是這一份仁善,讓眾多人都願意追隨他,願意聽從他。

  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堅持,亦有為此踐行一生的決心。

  只是去得太早了。

  顧九思用頭抵在地面時,內心驟然湧起諸多無力和悲楚。

  太早了。

  若他再多在位幾年,大夏便可一統南方,收復揚州。

  再多在位幾年,大夏就會有一個新的繼承人。

  再多在位幾年,大夏就可免受下一輪的動盪征伐。

  顧九思閉上眼睛,沒有起身,他靜靜跪俯著,片刻後,還是柳玉茹拉著他,啞著聲道:「九思,起來罷。」

  顧九思被柳玉茹扶起來,旁邊江河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解釋道:「今日早上你沒來得及,我們便在這裡等你。這後續還有諸多事,我們一起商量一下吧。」

  顧九思應了一聲,他從葉世安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才道:「是我來晚了。」

  「你本來就在黃河忙著,」葉青文寬慰道,「不必自責,剛好周大人今日最後與我們一敘,說完便要走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忙看向周高朗,恭敬道:「周大人……」

  周高朗擺擺手,沒有多說。

  江河讓柳玉茹先行退下,便領著顧九思一起去了議事殿,顧九思過去的時候,發現議事殿正在換著牌子,張鈺見顧九思奇怪,解釋著道:「日後這裡要改成『集賢閣』,就是我們議事的地方了。」

  說著,江河想起來,詢問道:「情況玉茹和你說了吧?」

  顧九思點點頭:「大致已經知道了。」

  「先進去吧,」江河同顧九思道,「具體的,我們再說一遍。」

  顧九思應著聲,同這些人一起走了進去。

  進了屋中後,幾個人各自就坐,江河將遺詔內容重新說了一遍,顧九思靜靜聽完,慢慢想起來:「那如今陛下如何了?」

  這裡的陛下,自然是指范玉。

  所有人對看了一眼,周高朗才道:「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過來,自個兒把自個兒關起來哭了三天,然後就要開始納妃了。」

  周高朗說著,嗤笑了一聲:「要不是古尚書拼死攔著,現在怕已經躺到女人床上去了。」

  「周大人,」江河聽著周高朗的話,端著茶道,「您的行程安排好了?」

  周高朗聽著這話,臉色頓時冷了下來,他盯著江河,怒道:「你不去管管宮裡那位,你來管我什麼時候走?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等著我一走,你就去給他小子送女人!你們一個個,」周高朗指著默不作聲的眾人,「生前和老范稱兄道弟,如今老范去了,他兒子連孝都不服,你們就這麼看著,有你們這麼當兄弟的?!」

  聽到周高朗這麼吼,所有人臉色也不太好看。

  顧九思聽著四個人爭吵,看了看周高朗,又看了看另外三個喝茶不出聲的人,他終於道:「周大人,其實諸位大人,也不過是在完成先帝的吩咐罷了。」

  范軒已經清楚知道自己兒子是個貨色,早已不報希望,甚至於詔書中對於自己的喪事,都是從簡為宜。

  周高朗得了這話,他眼中似悲似痛,終於是站起身來,出門道:「我走了。」

  「我送周大人。」

  顧九思也跟著站起身來,追著周高朗出去。

  周高朗疾步走了出去,意識到顧九思跟上來,周高朗怒道:「你不去跟著你舅舅,你在這裡跟著我做什麼?」

  「周大人是伯樂師長,過去提拔之恩,九思莫不敢忘。」

  顧九思恭恭敬敬行禮,周高朗聽到這話,冷靜了許多。

  顧九思畢竟是他的人,而江河也並非與他敵對。他如今只是因為范軒的死,發洩於眾人罷了。

  其實顧九思說的他明白,他如今是破罐子破摔和范玉撕破臉了,他馬上就要去幽州,也再不怕什麼。可剩下幾個人的任務,卻是要穩住范玉的。

  顧九思見周高朗神色鎮定下去,平靜道:「其實周大人要做的,九思十分贊同。」

  周高朗看著顧九思,他皺起眉頭:「你什麼意思?」

  「若有一日,」顧九思看著周高朗,雙手放在身前,恭敬道,「九思始終是周大人的幕僚。」

  周高朗愣了愣,片刻後,他沉聲道:「你這話我記住了。回去吧,」他加重了字音,「顧尚書。」

  顧九思再行了一禮,送走了周高朗。等他再回來時,人已經散了,只留了江河等著他,江河見他回來,笑了笑道:「說了些什麼?」

  「送別而已。」

  顧九思有些疲憊,同江河道:「先回去吧。」

  江河點了點頭,兩人一起出門,張鳳祥聽到他們出宮,親自來送他們。

  范軒死後,這位老太監彷彿也一下子蒼老下去,他念叨著范軒生前一些瑣事,等到了宮門口,顧九思終於想起來道:「陛下有沒有提過他賜我的天子劍……」

  「陛下說了,」張鳳祥笑起來,「您拿著,本就是要給您的。」

  顧九思聽到這話,愣了愣,他轉過頭去,看著那巍峨宮城,好久沒有出聲。

  江河用扇子拍了拍他,笑道:「看什麼呢?」

  顧九思回過神來,慢慢道:「其實陛下下棋很好。」

  「嗯?」

  江河聽到顧九思沒頭沒腦一句話:「你說什麼?」

  顧九思搖了搖頭,沒再說話了。

  兩人各自回了各自的屋裡,回去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已經晚了,顧九思覺得天黑壓壓的,他覺得很疲憊,等走到房門外的時候,他聽到了柳玉茹哄孩子的聲音。

  柳玉茹聲音很溫和,給孩子說著笑話。

  孩子大概是不大明白的,只是定定看著柳玉茹說話。顧九思站在門口默默看著,他感覺此刻的柳玉茹像是另一個世界,明亮又溫暖。

  柳玉茹察覺顧九思回來了,她抱著孩子,轉過頭去,笑著道:「回來了?吃過飯了嗎?」

  顧九思沒說話,他突然大步走了過去,蹲下來,將娘兩抱緊在懷裡。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笑著抬起手來,覆在他的髮上,柔聲道:「累了吧?」

  顧九思悶悶應了一聲。

  柳玉茹接著道:「先睡一覺吧。」

  說著,柳玉茹把印紅叫了進來,讓印紅把孩子帶了下去,她拉著顧九思起身來,給他去了外衣,隨後拉著他躺倒了床上。

  她抱住顧九思,只說了一句:「睡吧。」

  得了這句話,顧九思竟就什麼都不想了。

  一覺睡了很久,等醒來的時候,周高朗已經走了。

  周高朗離開東都後,所有人終於才放下心來,知道這一劫是度過去了。

  范玉不管事,他每天都在宮裡醉生夢死,所有人也不敢管他,起初禮部有幾個不懂事的固執人往他宮門口一跪,這位少年竟就把人當場斬了。

  這事震驚朝堂,江河趕著過去處理,但又能如何處理?只能將事情草草遮掩了去。

  但至此之後,的確再沒有人敢去管范玉了。

  管他做什麼呢?

  所有人都明白——不過是個花架子,真正的權力,全在集賢閣。這位小皇帝,只要伺候好,就夠了。

  有了這樣的認知,一切便有條不紊運轉下去。范軒死後四十九日,終於出殯移去了皇陵。

  他出殯那日,范玉終於出現了。

  他瘦了很多,眼窩深陷,周身縈繞著一股陰冷之氣,眉眼全是戾氣。

  或許是范軒不在了,他再也不用遮掩,整個人看上去沒有半分皇帝的樣子。

  一路上所有人哭哭啼啼,這種場合,便是裝都要裝半分樣子的,但范玉沒有,他甚至還笑了,范軒棺槨下葬之前,他衝到范軒棺槨前,狠狠拍打了幾下,低聲說了什麼,然後才讓人將范軒的棺槨送入土中。

  所有人看在眼裡,但輔政大臣都沒說話,有禮部那幾個前車之鑒,誰都不敢說了。

  在荒唐又沉寂中,范軒終於入土為安。

  當天晚上,范玉大興歌舞,在自己寢宮鬧了一晚上。

  他喝了許多酒,將一個舞姬拉到懷裡時,舞姬笑嘻嘻塞給了他一張紙條。

  范玉拿到紙條愣了愣,他一把推開舞姬,打開了紙條,紙條上是洛子商的字跡,寫著兩個字——已歸

  而後是洛子商的落款。

  范玉縱使不算聰明,在看到這個紙條時卻也明白,洛子商若是回來了,肯定是要見他的,可如今他卻一個影子都沒有,還要讓一個舞姬傳話,必然是被人攔住不能見他。

  范玉頓時怒從中起,他站起來,踹翻了桌子,大喝出聲:「洛子商!朕要見洛子商!叫洛子商來覲見!」

  所有人都被范玉嚇到,范玉拔了劍,指著侍衛道:「給朕把洛子商找來,半個時辰,朕見不到洛子商,那就一刻鐘殺一個人!」

  在場所有人瑟瑟發抖,他們都很清楚,這個皇帝絕不是玩笑。

  有了這樣的命令,洛子商很快被找來。

  洛子商看著范玉,笑著行禮,恭敬道:「陛下。」

  「你笑什麼?」

  范玉盯著洛子商,冷聲道:「你看上去並不恭敬。」

  洛子商沒說話,他看著范玉,許久後,他歎了口氣,走上前道:「陛下,這些時日,您受苦了。」

  「朕受什麼苦?」范玉冷笑出聲,「朕是皇帝了,坐擁天下了,還是受苦嗎?」

  洛子商搖了搖頭,他坐下來,看著范玉道:「這天下是先帝留給內閣的天下,陛下不過是先帝豎給他們的靶子罷了。」

  「你胡說!」

  范玉猛地拔了劍,指著洛子商,洛子商給自己倒了茶,淡道:「先帝不過是打算讓陛下當個吉祥物,穩住人心罷了。陛下說自己是皇帝,陛下想做什麼,」洛子商似笑非笑看向范玉,「就當真能做嗎?」

  范玉沒說話,洛子商眼中全是了然:「陛下,我讓您問先帝的話,您問過了嗎?」

  范玉顫抖著唇。

  洛子商見他反應,眼裡帶了幾分憐憫:「看來,在先帝眼裡,哪怕是骨肉至親,也抵不過江山啊。陛下,先帝為這江山犧牲了一輩子,看來您也得學習著先帝,為這百姓江山,操勞一生了。」

  「洛子商,」范玉咬牙,「你這麼同朕說話,你不怕朕殺了你?」

  「陛下,」洛子商低笑,「殺了我,您怎麼辦?」

  「除了我,」洛子商玩弄著手中的瓷杯,「這天下,還有誰會幫著陛下?」

  說著,洛子商嘲諷笑開:「把您軟禁起來的江河,說著好話糊弄您的張鈺,還是去幽州當他的小天子的周高朗,又或者與周高朗兒子是結拜兄弟的顧九思?」

  這話說出來,范玉眼中越發幽深。

  「陛下,」洛子商靠近范玉,「明日,我送您個大禮吧?」

  顧九思醒得特別早。

  這是范軒死後第一次正式早朝,顧九思醒來之後,就聽見了孩子隱約的哭聲。柳玉茹迷迷糊糊醒過來,含糊道:「錦兒是不是餓了?」

  顧九思拍了拍她,溫和道:「你繼續睡,我去看看。」

  顧九思起身披了衣服,到了隔壁,便看見奶媽正在拍著孩子,顧錦哭鬧得厲害,顧九思見了,從奶媽手裡接過孩子,詢問道:「可餵過了?」

  「餵了。」

  奶媽趕緊道:「不知怎麼的,就是不睡,怕是想大人夫人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他抱著孩子,輕輕拍哄著,他這些時日已經學會抱孩子,在他的拍哄下,顧錦很快又睡了,顧九思見顧錦睡了,抱著顧錦回了房,輕輕放在柳玉茹身邊。

  柳玉茹迷迷糊糊張了眼,將孩子抱了過去,輕聲道:「什麼時辰了?」

  「我起了。」顧九思替她掖了被子,輕聲道,「你同錦兒再睡一會兒。」

  說著,他親了柳玉茹額頭一下,便直起身來,往外走了出去。

  他洗漱完畢後,穿上官服,便去了宮裡。

  到了大殿前,他靜靜等候著人時,老遠看見了秦楠。

  秦楠和東都官員不熟悉,一個人站在中列,顧九思知道,今日秦楠既然來了,肯定是奏請了范玉的,那范玉今日應該會對黃河一事論功行賞。

  顧九思見秦楠一個人站得窘迫,便主動走了過去,笑著同秦楠寒暄了幾句。

  秦楠僵硬著笑和顧九思說了幾句,而後便見遠處天亮起來,太監小跑到大殿前,唱喝出聲來。顧九思聽到這一聲場合,同秦楠告別後,便走到了隊列前方去,而後在太監的唱喝聲中走入了大殿。

  因為他是輔政大臣,所以同其他站著的大臣不同,他與江河、葉青文、張鈺一起,分成兩排坐在了御座下方的臺階上。

  這是他第一次坐在這種位置上,被眾人盯著,還頗有些不習慣。

  但習慣身在高位是很容易的事情,上朝沒多久,顧九思就在范玉一次又一次哈欠中慢慢適應了這個狀態。

  朝堂上的事大多不需要范玉管,范玉就聽個大概,直到說到黃河的案子,范玉才來了精神。

  「聽聞黃河這個事兒辦得好,」范玉高興道,「那不得賞一賞麼?都是哪些人辦的事兒,給朕看看?」

  顧九思覺得范玉的態度有些奇怪,但他還是站了起來,恭敬道:「是微臣與洛大人、秦大人一起辦的。」

  「哦?」范玉撐著下巴,掃了一眼下面的臣子,「那洛大人和秦大人呢?」

  聽到這話,洛子商和秦楠一同出列,范玉敲著桌子道:「三位大人想要什麼賞賜啊?」

  說著,范玉又直接道:「顧大人官夠大了,升官不行了,給錢吧。一千兩銀子怎麼樣?」

  得了這話,顧九思立刻跪下去,恭敬道:「謝陛下賞賜。」

  「洛大人官小了點,」范玉皺起眉頭,想了想他道,「他以前是太傅,現在就當太師吧。」

  「陛下,」江河聽了這話,笑著道,「升遷這事兒還需吏部商討,等後續再議吧?」

  聽到這話,范玉深深看了江河一眼,隨後他嗤笑出聲:「反正我也管不了事兒,只能發錢。那洛大人也賞一千兩好了。還有秦大人,」范玉看向秦楠,「朕也賞你一千兩,怎麼樣?」

  秦楠沒說話,他靜默著跪了下去,行了個大禮,叩首道:「陛下,臣不要錢財。」

  「哦?」范玉有了趣味,「還嫌不夠多?」

  「臣另有所求。」

  「說來聽聽。」

  「臣請求陛下,」秦楠抬頭,定定看著范玉,「捉拿江河,重審洛家滅門一案!」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驚了,顧九思愣愣看著地上的秦楠,江河保持笑容,張合著手中小扇,坐在高位上,慢慢道:「秦大人什麼意思?」

  「陛下,」秦楠神色毫無退卻之意,他從手裡拿出一封摺子,認真道,「臣髮妻洛依水,乃洛家大小姐,十年前,洛家於揚州遭遇劫匪洗劫,滿門被殺,成為轟動揚州的大案。然而如今臣卻得了當年證人向臣指認,當年滅洛家滿門的兇手,正是當今高座之上、手握重權、輔政大臣、當朝左相——江河!」

  「臣知曉,」秦楠叩首在地,聲音平靜得毫無波瀾,「臣今日狀告江大人,不過是蜉蟻撼樹,可為人丈夫,得知妻子母族遭遇如此橫禍,怎能不聞不問?今日,臣以身家性命懇請陛下,」秦楠猛地提了音調,帶了破釜沉舟一般的氣勢,大喝道,「重審洛家滅門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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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0: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聽到這話,顧九思腦子迅速將秦楠的話過了一遍,靜靜思索著所有事。

  而江河張合著小扇,靜靜看著秦楠,秦楠正視江河,毫不退縮。

  范玉看了看江河,又看了看秦楠,輕咳了一聲道:「這不是個小事兒啊,你有證據嗎?」

  「陛下,」葉青文在此時開口了,打斷了范玉的話道,「臣以為,如此大案,不該當堂審訊,應交由御史台辦案,收集證據,得出結果後再公開審訊。」

  「哦,那……」

  「陛下!」秦楠跪在地上,大聲道,「江大人乃朝廷重臣,與御史台千絲萬縷,如若不當庭審案,臣的證據,怕就沒了。」

  這話出來,葉青文臉色頗為難看,范玉點頭道:「朕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啊。你證據是什麼?」

  「微臣願意為秦大人作證。」

  范玉剛剛發問,洛子商便跪在了地上,恭敬道:「微臣乃洛家遺孤,當年事發之時,微臣亦在場,只是因為年幼,受了驚嚇,如今再見到江大人,便想起過往來。」

  「那你為何不早說?」

  葉青文皺起眉頭,洛子商低聲道:「微臣不敢。這是這次黃河偶遇秦大人,受長輩鼓舞,才終於決定站出來替洛家討個公道。江大人一手遮天,微臣又怎敢如此貿然指認?」

  「那洛大人是出於什麼立場來如此指認呢?」顧九思慢慢開口,露出玩味的笑容來,「洛大公子?」

  洛子商不說話了。

  顧九思和洛子商都心知肚明,他不是洛家的大公子,他只是街上一個乞兒,一個冒名頂替的人,來替洛家伸冤,這簡直是笑話。

  洛子商抬眼看向顧九思,片刻後,他出聲道:「那不如驗證一番?」

  說著,他撩起袖子,神色篤定:「古有滴血認親,秦大公子乃當年洛小姐所出,我身負洛家血脈,自當與秦大公子血脈相融。如今秦大公子已在殿外,若是顧大人有所疑慮,不如一試。」

  「你……」

  顧九思正要開口,就被江河一把按住。顧九思奇怪回頭看向江河,洛子商自然是洛家血脈,只是他不是洛家大公子,而是洛依水的血脈。

  顧九思早在之前,心裡就清清楚楚,今日洛子商要驗,他就給他驗個徹徹底底。他就不信等驗完之後,洛子商還能站在這兒同他規規矩矩說鬼話。

  但江河按住了他,顧九思震驚了片刻後,他沉默下來,江河看著秦楠,繼續道:「還有其他證據嗎?」

  「都在此處了。」

  秦楠奉上摺子,恭敬道:「十一年前,我夫人洛依水因病去世,去世後不到一年,江河便為了玉璽前往洛家,伐害洛家滿門,江河得到玉璽之後,將玉璽交由梁王,梁王因此信心大振,才苦心謀劃,於三年前舉兵起事,致大榮傾崩,征伐不止,百姓流離。」

  「今日,有當年洛家遺孤指正,而微臣查閱了十一年前江大人在東都的官署記錄,洛家滅門之時,江大人正因病休沐,長達一月之久。而後,微臣幾經走訪,又尋到當年梁王身邊侍奉的侍從,可證明當年玉璽,的確由江大人交給梁王。如此樁樁件件,還不足以證明,當年洛家一事,便是江河所為嗎?」

  「江河滅洛家滿門,不僅僅是殺百餘人。他後來慫恿梁王舉事,豈止是亂臣賊子所能稱謂?然而,如此賊人——」秦楠眼中含淚,直起身來,指著高座上的人,厲喝道,「今日卻坐於高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怕天子都莫不敢從,大夏朗朗乾坤,竟也能容得亂臣賊子如此猖狂嗎?!」

  聽到這些,顧九思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滿朝文武俱不敢出聲,顧九思靜靜看著跪在地上的秦楠,他認真注視著他。

  那一瞬間,他彷彿又是回到了黃河邊上,那些百姓注視著他的目光。

  「顧大人,」秦楠放低了聲音,克制著眼淚,「您能為黃河百姓做主,您敢冒死為滎陽求一份公道,如今在東都高堂,您就彎了脊樑,因為他是您舅舅,因為他是這右相江河,是嗎?」

  顧九思的手微微顫動,江河轉頭看他,目光似笑非笑。

  「如果大夏朝堂沒有一分公正,」顧九思艱澀開口,「秦大人,您又如何能在這裡,如此說話?」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如今是沒有人敢說話的,說話,如果幫著江河,那全然說不過去,證據在前,秦楠如此當眾告狀,誰也不能壞了這樣的規矩。可幫著秦楠,一個秦楠,又怎麼能扳倒江河這樣的大臣?日後江河記恨,誰都討不了好。

  這時候,也僅有身為江河侄子、同為輔政大臣的顧九思,能夠出聲了。

  而顧九思這話出去之後,也標明了他的態度,他神色平靜:「大夏不會因為任何人亂了規矩,秦大人,您不放心此案交由御史台,那交給刑部尚書李大人,您看如何?」

  李玉昌是出了名的公正耿直,秦楠早已和李玉昌熟悉,他聽得這話,恭敬道:「下官無異議。」

  顧九思站起身來,朝著范玉恭敬行禮道:「陛下,如此處置,可妥當?」

  范玉撐著下巴,笑道:「妥當啊,都你們說了算,朕覺得挺妥當。」

  顧九思假作聽不出范玉口中的嘲諷,讓李玉昌出列,接下此案。而後他轉頭看著江河,平靜道:「江大人可有其他話說?」

  江河聳了聳肩:「沒有,讓他們查吧。」

  顧九思伸出手,做出「請」的姿勢後道:「那請江大人脫冠。」

  江河聽到這話,苦笑了一下,但他也沒有為難顧九思,他解下髮冠,跟隨著士兵,意態從容走了出去。

  等做完這一切後,顧九思轉頭看向秦楠,神色平靜道:「如此,秦大人可覺滿意?」

  秦楠跪在地上,低啞道:「微臣謝過陛下,謝過諸位大人。」

  處理完江河的事後,范玉也沒了什麼上朝的興致,打了個哈欠,便宣佈退朝。

  退朝之後,顧九思從高臺上走了下去,他走到秦楠面前,秦楠靜靜看著他,兩人默默無言,許久後,顧九思艱難笑了笑:「你同我說你要留在滎陽,又突然告訴我要回東都,我以為是什麼事,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秦楠低著頭,沙啞出聲:「對不住。」

  「是洛子商告訴你的?」

  秦楠沒有出聲,顧九思垂下眼眸:「你便不怕他騙你?」

  「他是不是騙我,」秦楠苦笑,「我聽不出來嗎?」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靜默了片刻後,聽秦楠道:「如果李大人查出來當真是你舅舅,你當如何?」

  「我能如何?」顧九思得了這話,苦笑出聲。

  他轉頭看向殿外,歎息道:「秦大人,好走不送了。」

  說完,他便轉身出了大殿,往外走去。

  他剛一出門,便被葉世安抓住,葉世安拉著他往外走,頗為激憤道:「你今日為何不揭穿洛子商?」

  「揭穿什麼?」

  顧九思知道葉世安憤怒,他由他駕著,神色平淡:「揭穿他不是洛家大公子的事兒?」

  「對。」葉世安立刻道,「今日必然是他設局誣陷江大人,你還看不出來嗎?你讓他把秦公子叫進來,他也就唬唬大家,他敢驗嗎?!」

  顧九思聽到這話,他苦笑不語。

  他突然有那麼些羨慕葉世安了,他什麼都不知道,在他心裡,他的親友都是好人,洛子商便是惡人,他什麼都不用想,只需要無條件站在自己這一邊就夠了。

  顧九思不忍打擾葉世安這份天真,他只能是抬起手,拍了拍葉世安的肩,溫和道:「我自有我的理由,世安,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舅舅。」

  葉世安抿了抿唇,他似有不滿,顧九思想了想,接著道:「等一切清楚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九思,」葉世安看著顧九思,他神色微動,「你變了。」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有些疲憊笑起來:「或許吧。」

  顧九思說完後,轉身前往了天牢。他走在路上的時候,一條一條捋順了許多事。

  洛子商的身世、洛家滅門的案子、洛子商與江河第一次見面的異常、江河與秦楠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江河拿到遺詔的原因……

  他一面走,一面想,等捋順之後,他反而平靜下來。

  他走進天牢之中,看見江河坐在牢中,他旁邊放了一堆摺子,這裡與他的官署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顧九思站在門口,江河注意到他,他挑了挑眉:「站在這兒看我做什麼?不回家去?」

  「回家去,」顧九思苦笑,「我娘得打死我。」

  「把我交給李玉昌的時候不怕被你娘打死,現在來貓哭耗子啦?」江河盤腿坐在獄中,撐著下巴,看著他道,「你是來問我話的吧?你若有什麼想問的,便問吧。」

  「我若問了,你便會回答嗎?」

  江河漫不經心回道:「看心情吧。」

  顧九思笑了笑,卻是沒說。

  江河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道:「你這孩子,如今心眼多得讓我害怕。」

  「該害怕的不是舅舅,」顧九思拍了拍地上的灰,慢慢坐了下去,抬頭看回江河,平靜道,「該害怕的,是我才對。」

  「你怕什麼呢?」

  「越是瞭解舅舅,瞭解你們,我就越是害怕。」顧九思有些疲憊,慢慢道,「我過去總以為,善就善,惡就是惡,我的劍永遠對著敵人,可如今我卻慢慢發現,或許堅守這份所謂善惡的,只有我自己。」

  江河不說話,顧九思抬眼看著他:「今日為什麼不讓我說呢?」

  江河聽著這話,低頭笑了笑,手中小扇張張合合,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知道嗎?」

  「我不知道。」顧九思立刻開口,「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有一條生路你不走。你當初不是答應過我嗎,什麼都不會影響。」

  當他暗示江河和洛子商的關係時,江河曾斬釘截鐵告訴他,他永遠記得自己是江家人。

  江河聽著這話,垂眸不言,顧九思靠在一旁牆上,有些疲憊道:「洛家人是你殺的吧?」

  江河不回答,顧九思抬眼看著牢獄過道縫隙上的天。

  江河這一間牢房是特別挑選的,周邊都沒有人,空蕩蕩的一條長廊,顧九思的話雖然小,卻依舊讓人聽得很清晰。

  「不說?」顧九思轉頭看他,「要不要我幫你說?」

  聽到這話,江河苦笑起來:「何必呢?」

  他看著顧九思,眼裡帶著苦澀:「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不好嗎?」

  「我也想啊,」顧九思聲音裡滿是無奈,「可舅舅,我裝不下去,我知道了,便是知道了,我已經裝聾作啞很久了,我本來覺得這是你的事,你的過去,與我沒有關係。可如今別人已經把這些東西放在我面前,我不能再不聞不問了。」

  「所以呢?」江河靠在牆上,「你知道什麼,又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當年是我殺了洛家人,是我拿了玉璽,交給了梁王,慫恿梁王舉事,所以呢?」

  江河看著顧九思:「你打算讓李玉昌斬了我?」

  「你沒有說全。」顧九思盯著江河的眼睛,認真道,「要我給你補全嗎?」

  「二十二年前,你來到揚州,與洛依水私定終身,而後你假冒了我父親的名字,讓洛依水以為她愛慕的人有妻子,洛依水不甘為妾,與你斷了關係,你離開揚州。但你沒想到的是,那時候的洛依水,已經懷了孩子。」

  江河聽著這個名字,終於失去了平日的從容,他靜靜聽著顧九思的話,聽著顧九思道:「你回到宮中,繼續你的權勢鬥爭。而洛依水最終決定生下這個孩子,但洛家不願,在洛依水生產時,他們強行抱走了孩子,拋棄在城隍廟,洛依水以為這個孩子死了,於是她嫁給了秦楠,由秦楠帶她離開了揚州,並決定此生不入揚州。」

  「十二年後,這個孩子十二歲,你為了玉璽再次來到洛家,這個孩子告訴你,滅了洛家滿門,他告訴你玉璽的位置,於是你答應了他,你滅了洛家滿門,他死裡逃生,假冒洛家大公子之名拜師章懷禮門下,而你對他不聞不問。」

  「六年後,你慫恿梁王舉事,再過一年,你與范軒裡應外合,助范軒取下東都。」

  「你從一開始,就是范軒的人。你是為范軒拿玉璽,你是為范軒慫恿梁王謀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禍亂天下的罪名加到梁王而不是范軒身上,只有這樣,才能讓梁王先和天下諸侯混戰,各自消耗實力之後,讓范軒一個節度使突圍而出。」

  顧九思定定看著他:「你其實當初根本無需我搭救,你在牢裡,也不過就是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而已。」

  江河聽著,他沒有反駁,許久後,他漫聲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又還問什麼呢?」

  「你知道你們做了什麼嗎?」

  顧九思聲音帶了啞意,他踉蹌著站起來,看著江河,將手搭在牢獄的木樁上,捏緊了木樁,控制著情緒,顫抖著聲道:「我原以為范軒是個好皇帝。」

  「我原以為范軒一心為國為民……」

  他聲音越發顫抖:「我原以為你雖做事狂浪,卻有底線……」

  「我原以為你們都是好人,我以為這世上有著諸多如你們這般堂堂正正的人!可你們與洛子商,與那些蠅營狗苟之輩有何不同?!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百姓于你們眼中只是棋子,是嗎?」

  「范軒為了稱帝,不惜讓你挑動天下大亂。而你為了權勢,毫無底線喪心病狂!」

  顧九思怒喝過後,慢慢有些頹然。

  江河靜靜看著他,平靜道:「所以呢?」

  顧九思說不出話了,他看著江河的眼睛,聽江河道:「你打算怎樣,斬了我,替洛家,替天下討個公道?」

  「我不明白,」顧九思紅著眼睛,「你一直說,你是江家人,你記得家裡人。可是你做這一切的時候,」顧九思放輕了聲音,慢慢道,「你想過顧家嗎?想過我,想過你姐姐嗎?」

  「自然是想過的。」

  江河出聲道:「我派人去接應你們,路上遇見其他人,攔住了。」

  「九思,」江河有些疲憊,「每一場鬥爭,都是拿著性命在賭。我不是神,我也只是個賭徒。當年情況比你想像得更嚴峻,梁王也好、惠帝也好,不會因為他們輸了,就成了傻子。」

  「我那時候派人去接應你們,卻被惠帝的人攔住了,而我也沒想到洛子商會去支持王善泉,」江河揉著額頭,低聲道,「是我當年低估了他。」

  惠帝是大榮最後一任皇帝,曾經極為賞識江河。顧九思看著江河,平靜了許多,才道:「你當年都已經坐到吏部尚書了,如果只是為了權勢,何必搞成這樣?」

  「權勢?」

  江河低笑,他轉過頭去,目光有些悠長,好久後,他才道:「我為你說些往事吧。」

  顧九思低低應了一聲,江河看著月亮,平和道:「很多年前,惠帝還不是皇帝,那時候他是三皇子,朝中還坐著一位東宮太子。」

  「太子賢德,但無母族支撐,於是三皇子一心一意取而代之,那時候,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江山,在朝中擔任戶部侍郎。他與你一樣,正直磊落,從不徇私。三皇子串通戶部的人挪用了庫銀,打算陷害太子。因為他沒有背景,沒有站隊,於是戶部把他推出去,成為陷害太子的一顆棋子。」

  「他們要他招供出太子,說這樣就可以免他一死。可他這樣公正一個人,寧願死也不肯牽扯無辜。好在太子感念於他,在父親和太子周旋下,他沒有判處死刑,最後判處流放。」

  顧九思聽著,惋惜道:「我聽說大舅舅是死在流放路上。」

  「不是,」江河果斷打斷了他,顧九思有些疑惑,江河繼續道,「父親本是想著,他流放之後,等過些年,就想辦法將他弄回來。可是等了好幾年,我和父親去流放之地找到他的時候,發現那個人根本不是他。我找了大哥好多年,最後終於在惠帝身邊一個太監口中,得了他屍骨的下落。」

  「他怎麼死的?」顧九思頗為震驚,江河笑了笑,「三皇子利用他害太子,卻沒有成事,三皇子惱怒於他,於是讓人將他在流放路上換回東都,折磨致死。」

  「我和父親在亂葬崗去找他的屍骨,可是太多年了,找不到了。」

  江河語氣輕飄飄的,聲音有些低啞:「他是個很好很溫柔的人,你的名字,便是他活著取的。他說君子有九思,九思當為君子。那時候,你娘還沒出嫁呢。」

  江河笑起來,眼裡帶了懷念:「那時候我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當官。」

  顧九思沉默了,好久後,他低啞著聲音道:「所以,你是因此,想要扳倒惠帝?」

  「父親和我在亂葬崗沒有找到他的屍骨,只從那個太監手裡拿到了他的遺物。回來之後,我便想報仇,可父親攔住了我,那說惠帝是一國君王,我不能殺了他,不能為我江家一家的私人恩怨,拖著天下百姓下水。這樣會讓江家蒙羞,也讓哥哥死不瞑目。」

  「其實我這個人沒什麼善惡之分,只是我覺得,他守著道義而死,我不能踐踏了他用命去守護的東西。所以如果只是哥哥的死,可能也就罷了。可後來呢?」

  江河低笑:「我在這宮中看過太多荒唐事,你以為我為什麼當上吏部尚書?因為我足夠荒唐。這大榮本就是風雨飄搖千瘡百孔,揚州富足,可其他地方呢?」江河抬眼看他,語調急促起來,「梁王舉事,不是一個傳國玉璽就能讓他舉事的,你可知他舉事前,滄州大旱三年,幽州兵將無衣,永州水患不止,益州貪官無休。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亡於一個人、一件事、一個玉璽手中!你問我為什麼要慫恿梁王舉事,因為梁王不舉事,滄州糧倉永不會開,幽州兵將永遠腹背受敵,而你顧九思,也絕對走不到永州去,修好那條黃河!」

  「你以為你為什麼能一路走得這麼光明坦蕩?」江河靠近了他,「你以為洛子商天生就有這麼惡毒,還是以為永州王家那些家族個個生下來都是壞胚子?什麼水土養什麼人,是因為有了大榮那樣的淤泥,才長出這一個個怪胎!我、范軒、周高朗——乃至秦楠、傅寶元,我們這些人,就是用一輩子,去把這些淤泥剜乾淨。把這些腐肉剔除乾淨,你這樣的人,」江河定定看著他,他眼裡帶著眼淚,卻始終沒有落下來,他緊握著拳頭,看著顧九思,彷彿是透過顧九思,看著遙遠的某個人,「你這樣的人,李玉昌這樣的人,我哥哥這樣的人,洛依水這樣的人……你們這些人,才能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

  顧九思怔怔看著江河,許久後,他才找到自己的思緒,低聲道:「既然……你說洛依水這樣好,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對洛家?」

  江河聽到這個名字,他眼裡有些恍惚,好久後,他才道:「我不想的。」

  「其實我和她,」江河垂下眼眸,「本來也不該開始。」

  「洛家摻和了大舅的事,是嗎?」

  顧九思靠著牆,江河低聲道:「當年給惠帝出主意對付太子的,是洛太傅。後來送著惠帝登基的,也是他。」

  「惠帝登基後,我去揚州,本來就是想去找他們家麻煩,探個底。」

  「然後你遇見了洛依水。」

  顧九思肯定開口,江河沒說話,他腦海裡慢慢浮現出他和洛依水第一次見面,花燈節上,所有人擠擠攘攘,人擠著人,旁邊都是尖叫聲。

  而那個女子一襲白衣,在城樓之上,有節奏擊鼓出聲,指引著人流的方向。

  十六歲的他在人群中抬頭仰望,似如見到月下飛仙。

  「其實我不知道她是誰,」江河慢慢開口,「她也不認識我是誰。她女扮男裝到處招搖,還和我打擂臺,打了十幾次,沒一次贏的。」

  江河說起過往,慢慢笑起來:「我頭一次遇見這種姑娘,張揚得很,她總覺得自己不一樣,覺得自己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們兩天天混在一起,後來有一次醉酒,我們兩就私定了終身。當時我很高興,我回來和所有人說,我看上了一個姑娘,要去提親了。我讓你娘親給我備好了聘禮,準備上她家去提親。然後我才知道了她的真名,洛依水。」

  「我娶不了她。」江河靠著牆,有些茫然,「我也不想將她牽扯進這些事兒來,我不能原諒她父親,洛太傅,我是一定更要殺了他的。最後我離開了她。」

  「你騙她你是我父親。」

  「我沒有。」江河平靜開口,「我只是離開了揚州。」

  「她找不到我,四處打聽,我在外化名姓顧,她便以為我是你父親。而我離開揚州的時候,我便告訴自己,只要她活著一日,我便容洛家一天。只是我沒想到,那時候,她懷了孩子。我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離開揚州,嫁給了秦楠。後來她臨死前,秦楠讓人到顧家找你父親,你父親看到信物是我的東西,便來問我,我就去看了她。」

  「她和我說,當年她以為我是你父親,氣憤了好久,後來她才發現,我是江河。她說所有事她都知道,她都明瞭,她只求我,能不能放過她家人。」

  「我已經放過洛家太久了。」江河平淡道,「我不忍讓病中的她難過,便答應了她。」

  「等他死後,范軒要玉璽,我便去洛家替范軒取了玉璽,那天我遇到了洛子商,我一眼就看出來,他長得像依水。可他和依水一點都不像,他像我,」江河低笑,「那時候他才十二歲,就已經會用玉璽要求我殺人,還算計著我,拖延到章懷禮來,自己跳進井裡逃了命。」

  「那時候我就能毀了他,」江河淡道,「可我最後還是放過了他。」

  「為什麼?」

  顧九思有些疑惑,江河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或許是因為他長得像依水。而且他已經到了章懷禮手裡,也不好下手。我犯不著那麼大力氣去為難一個孩子。」

  「我想著他在章懷禮那裡會好的。」江河看著天花板,「章懷禮是個不錯的人。可是誰能想呢?」

  江河笑出聲來:「可能我這個人,從骨血裡就是壞的吧。」

  「他一點不像依水。」江河轉頭看顧九思,認真道,「真的,一點都不像。」

  顧九思沉默著,好久後,他才道:「如果當年您將他領回來,好好教導,或許他也就不是這樣了。」

  「不可能的。」江河輕歎,「九思,我其實很懦弱,那時候我的根本不敢面對,依水為我做過這麼多。在東都遇見洛子商後,我就知道不能放任他不管,我去查了他,就確認了他的身份,走到這個地步,我從來沒教導過他,也沒對他好過,未來或許還會殺了他,那他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我是誰,最好不過。」

  「本來也不該有什麼干係。」

  江河輕飄飄開口:「何必再說出來傷人?」

  「這就是你今日,不肯開口的理由?」

  顧九思平靜出聲:「今日你若說出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的實情,那他就會當場滴血驗親,你為了證明他不是真正的洛子商,自然得說出當年之事,將他認回來。」

  江河不說話了,他靜靜看著牆壁:「依水已經走了,我何必玷污她的名節。當年沒有娶她,後來屠她族人,如今還要再擾她安寧,我又何必呢?」

  「反正,該做的我已經做到了。我如今的日子,也不過就是等死罷了,早一點去,晚一點去,也沒什麼區別。」

  這話說完之後,是長久的寂靜。顧九思看著江河,好久後,他才道:「母親大約還在等我們回去吃飯,我先回去了。」

  說著,顧九思站起身來,江河垂著眼眸,聽顧九思往外走去的腳步聲。

  顧九思走了幾步後,江河叫住他:「九思。」

  顧九思沒說話,江河慢慢道:「我很希望你大舅舅生在這個時候,如果他活在這個時候,他應當和你一樣。」

  「我也好,范軒也好,洛子商也好,我們都是過去了。你所在的時代,一個官員,應當光明磊落,憑著政績和能力往上走。」江河頓了頓,慢慢道,「我希望你能活得不一樣。」

  顧九思閉著眼,許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我回去了。」

  說完,他提步往外走去。他走到門口時,看見李玉昌站在門口。

  顧九思頓住腳步,片刻後,他笑了笑:「你在這兒做什麼?」

  李玉昌沒說話,他轉過身,有些僵硬道:「我送你一程。」

  顧九思點點頭。

  李玉昌提著燈,領著顧九思,他們走了幾步後,李玉昌才道:「我,不會徇私。」

  「我知道。」

  「抱歉。」

  「無妨,」顧九思搖搖頭,「律法不會因為他是我舅舅就改變,我明瞭,你查吧。」

  顧九思說著,上了馬車,李玉昌送著他上了馬車,顧九思坐在馬車裡,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

  等他回到家裡,一家子人正熱熱鬧鬧在吃飯,顧九思走進門時,江柔抬起頭來,笑著道:「你舅舅呢?」

  顧九思愣了愣,猶豫了片刻後,他才道:「他有些事兒,這段時間都不會回來了。」

  江柔愣住了,她和顧朗華對視了一眼,柳玉茹抱著孩子,似是什麼都知道了,她平和道:「先吃飯吧。」

  顧九思點點頭,他沒什麼胃口,匆匆吃了東西後,便起身道:「我先去休息了。」

  蘇婉見了這場景,有些猶豫道:「九思這是怎麼了?」

  「我去看看吧。」柳玉茹將孩子交給蘇婉,同江柔顧朗華告別,隨後便站起身來,回了屋子。

  進屋之後,顧九思正擺了棋盤,同自己下著棋。

  他一貫是不喜歡這些的,此刻卻是靜靜看著棋盤,頭髮散落下來,遮住他的面容,柳玉茹進門來,便聽顧九思道:「今夜收拾一下,帶著家裡人出去吧。」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便反應過來,她心裡有些發慌,面上卻仍舊鎮定道:「出了什麼事?」

  「今日秦楠狀告舅舅是滅洛家滿門的兇手,已經將舅舅收押,」

  顧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盤上,平淡道:「這麼一個案子不可能扳倒舅舅,洛子商也不可能想不到這件事,他如今將舅舅困入牢獄之中,也不過只是有其他更多的打算罷了。我們需得早做圖謀。」

  不知道發生什麼心慌,知道發生了什麼,柳玉茹反而鎮定了下來,她冷靜道:「我明瞭了,今晚我便將家人送出去,我日常在外活動,突然離開怕引人注目,我陪你在城裡。花圃那邊暗道也已經挖好了,等真出了事,我們從那邊走。」

  顧九思應了一聲,沒有說話。柳玉茹知道他心裡不僅僅只有這些事,她往前去,坐到顧九思面前,拿了另一邊棋。

  顧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什麼話都沒說,她把棋子落在棋盤上,平靜道:「我陪你走一局。」

  顧九思沒說話,他打量著她,許久後,他慢慢笑了。

  「玉茹,」他溫和道,「你真的,一點都沒變。」

  柳玉茹聽到這話,卻也是笑了。

  「哪裡會有一點不變的人呢?只是我同你性子不一樣,」柳玉茹低下頭,看著顧九思把棋子落在棋盤上,「我的喜怒都在心裡,你喜怒都寫在臉上。」

  「我不是說這個。」顧九思搖搖頭,他凝視著他,抬起手來,覆在她的面容上。

  他目光微微閃動,卻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好久之後,他慢慢笑了:「不管經歷多少,你永遠是我的柳玉茹。」

  柳玉茹聽得這話,低垂下眼,似是有些羞窘,她看著棋盤落了子,低聲道:「你落子吧。」

  兩人下著棋,外面傳來了木南的通報聲,他走了進來,恭敬道:「公子,宮裡來人,說請您過去。」

  顧九思應了一聲,站起身來,讓柳玉茹去拿官服,淡道:「這麼晚了,宮裡讓我進去何事?」

  「說是為了江大人的事兒。」木南說得也算合理,顧九思點點頭,又忍不住道,「這麼著急?現下已經這麼晚了……」

  說完之後,他頓時有些不安起來。

  當初他們在揚州,也是因為各種原因晚了幾日,最後才出了事。如今洛子商明顯要有什麼動作,他不能再把家裡人放在這裡。

  顧九思想了想,立刻同柳玉茹道:「你帶著人立刻出城去。」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立刻道:「我明白,那葉家那邊……」

  「葉府周府我都會找人通知。」

  顧九思低聲道:「你們先快從後門出去,走密道直接走。」

  「你……」

  柳玉茹才出口,顧九思便知道柳玉茹要問什麼,他一把抱緊她,重重親了她一口,隨後道:「放心,我會回來。」

  柳玉茹應了聲,她沒有多問。

  顧九思換上官服,便朝外走了出去,他一面走,一面同木南吩咐:「你如今派人先把馬車輪子給弄出裂痕,再讓人立刻去找另外三位輔政大臣,告知他們小心一些,再通知葉府的人趕緊離開,然後拿我的指令去調南城第五、第七軍守在城門口,最後領一隊人去洛府,一旦我這邊有信號,便把洛府給我燒了!」

  南城第五、第七軍的領隊都是他過去提上來的人,他做出這番佈置,木南縱使不清楚怎麼回事,也知道事情似乎不太一樣。

  「那周府的人呢?」

  木南疑惑開口,顧九思抿了抿唇,隨後道:「他們按律不得出東都,所以不能隨意妄動,你派人過去,如果今夜我給了信號,那他們就不計一切衝出東都。如果今夜我沒給信號,那就罷了。」

  木南領了命,顧九思吩咐完後,走出門去,來給顧九思通報的是個小太監,他笑眯眯看著顧九思道:「顧大人梳洗好了?」

  「勞公公久等了。」

  顧九思恭敬開口。

  而這個時候,柳玉茹已經將府中人數清點出來,她挑選出了與顧朗華、江柔、蘇婉和她體型相似的幾個人,組成了三隊,在顧九思出門之後,她便讓這幾個人穿上他們的衣服,乘著夜色,帶上侍衛,從後門上了馬車。

  而後又讓兩隊人從前門出門,她和顧朗華、江柔、蘇婉幾個人,便抱著顧錦,換上了奴僕的衣衫,混跡在其中一隊人馬當中。

  這三隊人馬剛出門不久,便立刻被人攔住了去路。

  「聖上有令,」為首的士兵攔在前方,喝道,「今夜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出府,圍著以犯上罪論斬。」

  聽到這話,柳玉茹大喊了一聲:「跑!」

  說完,顧府的人立刻四處逃竄開去,柳玉茹抱著顧錦,帶著其他幾人,在混亂中一路朝著花圃狂奔了出去。

  顧家驚慌逃竄時,顧九思行在路上,他坐在馬車中,問著對面的太監道:「公公,敢問陛下今夜這麼著急,所為何事?」

  「不就是江大人的事嗎?」

  太監笑著道:「江大人這樣的身份,今日早朝出了這種事,陛下也很是苦惱,您說辦,自然是不能辦的,可是不辦,又要怎麼辦?」

  「此事不可明日再作商量嗎?」顧九思笑著道,「您看如今也已經這麼晚了,我出門時女兒還捨不得我呢。」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太監歎了口氣,「咱們那位陛下說了,今晚就算是抬,也得給您請回去。」

  顧九思沒說話,他定定盯著那位太監,許久後,他突然道:「您認識劉公公嗎?」

  「您是說劉善公公?」太監有些忐忑,顧九思點了點頭,太監笑起來,「那自然是認識的。」

  「您和他熟悉嗎?」

  「關係還不錯,」太監笑著道,「本來今晚是他來通知您的,但他臨時和我換了差,說來您這邊太遠,他不樂意,就去請張大人了。」

  「哦,」顧九思轉著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經心道,「劉公公脾氣倒是大得很。之前他來找我,我還賞了他兩錠金子呢。哦,是了,」那太監立刻道,「劉公公說您大方得很,見了人,都要給二兩一錢的。」

  「二兩一錢?」顧九思抬眼看向對面的太監,太監似乎不明白顧九思為什麼這麼看他,顧九思笑了笑,取了荷包,交給了對方道:「劉公公小看我了,我豈止會給二兩一錢。」

  太監拿到了荷包,掂了掂分量,卻是笑了。

  便就是這個時候,馬車哢嚓一聲,竟就停在了路上,那太監皺了皺眉頭,探出頭去,著急道:「怎麼回事?」

  「馬車壞了。」

  車夫有些慌張,隨後道:「我立刻就修好!」

  太監聽得這話,似是有些不滿,顧九思勸道:「壞了就壞了吧,找個人去通報一下。」

  那太監點點頭,探出頭去,讓人去通報了宮裡。

  等他回過頭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顧九思一把捏住了脖子,聲氣都沒出,就直接捏斷了脖子。

  顧九思迅速同他換了衣服,趁著車夫還在換著車軲轆,便跳下馬車去,留了一聲陰陽怪氣的:「小解。」,隨後便直接竄進了巷子,他急急進了巷子之後,立刻點燃了信號彈,隨後便朝著城門外狂奔而去。

  這時候,張鈺、葉青文兩人正往宮內走去。

  這宮中他們走了無數次,可張鈺偏偏生出了幾分膽寒,他走在路上,有些不安道:「陛下這麼晚召我們進宮,你說會不會……」

  「不必多想。」葉青文制止了張鈺的想法,冷靜道,「我等乃朝中重臣,就算要動手,也須有個罪名,不可能這麼魯莽。」

  「而且,」葉青文壓低了聲,「宮中並無消息。」

  兩人在宮中都有著自己的人,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傳出來。

  張鈺聽到這話,安心了幾分。他們走到御書房,還沒到門口,就聽見裡面歌舞昇平。兩人皺了皺眉頭,還是走了進去,跪在地上,恭敬道:「見過陛下。」

  范玉坐在高坐上,懷裡抱著一個美人,身上靠著一個,腳上搭著一個。

  原本用來議事的御書房,在他手裡完全被改成了一個玩樂之地。

  葉青文皺了皺眉頭,不由得道:「陛下,如今還在國喪期間,陛下如此任性妄為,怕是不妥。」

  「國喪?」范玉轉過頭來,嗤笑出聲,「朕的老子都下土了,還要什麼國喪?他慣來希望我過得好,怎麼又忍心讓我為了他愁眉不展、素衣果食呢?二位大人也不要拘謹,來,進來坐。」

  葉青文和張鈺身形不動,范玉看著他們的模樣,直起身來,冷聲道:「朕讓你們進來坐下來。」

  「陛下,」葉青文來了脾氣,耿直道,「臣等是來議事,不是來享樂的。陛下要是不想議事,那臣等告退便是了。」

  「葉青文,你好大的架子!」

  范玉怒喝出聲,從高處疾步下來,舞女紛紛退讓,范玉來到葉青文面前,怒喝道:「朕讓你坐下!」

  葉青文冷笑一聲,轉身便走,范玉一把拽住葉青文,猛地將他往後一扯。

  葉青文年近五十,范玉這麼一扯,將他猛地扯在了地上,葉青文憤怒起身,迎面就是范玉的劍尖。范玉看著葉青文,冷聲道:「朕讓你坐下!」

  御書房門外,洛子商站在臺階前方,看著天空升起的信號彈。

  鳴一走到他身側,低聲道:「顧家人跑了,在抓。顧九思的馬車壞在半路。陛下等不及了,現下已經鬧起來了。」

  洛子商聽到這話,點了點頭,淡定道:「顧九思不會來了,不過,也不重要了。」

  洛子商轉頭往御書房內走去,雙手負在身後,面上帶笑,柔和道:「關殿門,開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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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顧九思朝著城門匆匆而去,等到了門口,便發現城門口的駐防已經換成了他的人,領隊的是柳生和陳昌,這兩人都是他提拔上來的人,看見顧九思,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顧九思穿著太監的衣服,兩人不由得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問,顧九思掃了他們一眼,隨後道:「今夜你們臨時如何調換位置的?」

  「負責營防的人是我好友,」柳生立刻道,「我同他說了一聲,剛好也是要換點了,他便將我們調了過來。」

  「等一會兒你去知會他一聲,此事不要讓任何人知曉,就當本該是你們值守。我出城一事嘴巴也要咬死,說絕對沒見過我。」

  「大人,」柳生緊皺著眉頭,「宮內鎖城了,您知道嗎?」

  顧九思聽到這話,他立刻道:「宮中今晚負責防衛的是何人?」

  「馬軍指揮使郭順。」王昌立刻接話,隨後又道,「就在方才,我聽聞侍衛步軍指揮使李弘被派往了葉家。」

  顧九思聽到這話,他沉默了片刻,隨後道:「你此刻可願領兵同我去葉府?」

  聽到這話,柳生和王昌愣了愣,顧九思俯下身,壓低了聲道:「你們是我親信,明日之後,內閣便不復存在,東都大概便由陛下和洛子商執掌朝政,你們是跟我去找周大人,還是留在這裡?」

  他們是他親信,今日哪怕把顧九思斬了送給范玉,日後怕也是要受猜忌。而且,周高朗本就位高權重,如果加上顧九思和內閣其他重臣,那大夏的核心其實就在周高朗手中。周高朗若是回來,東都根本不堪一擊。

  兩人思索片刻後,柳生立刻道:「王昌,你去接我們家裡人,我這就帶人跟顧大人去葉府。」

  「不必,我們兵分四路。你去葉府,救出葉家人後出城外三里大樹下,學杜鵑叫三聲,同我夫人接頭,」顧九思果斷道,「而後再給我一隊人馬,我去周府。再多派一個人去天牢,找一個可靠的人,將事情知會我舅舅一聲。」

  「不必搭救江大人?」柳生頗有些擔心,顧九思搖搖頭,「他自有辦法,若無辦法再讓人來通報。」

  江城在東都混跡多年,早是東都的地頭蛇,他要搞死范玉很難,但范玉想弄死他卻也不太容易。

  三人分工好後,柳生和王昌立刻領著他們的人跟著顧九思分開前去。

  柳昌帶著人到葉府時,葉世安和葉韻已經領著人先行一步和李弘的人打了起來,柳昌帶著人及時趕到,大喝了一聲:「葉公子,顧大人派我等來接你們!」

  說完之後,柳昌的人就湧上前去,擋住了李弘的人,柳昌一把抓住葉世安,忙道:「葉公子,我們人不多,趕緊出東都才是。」

  「可我叔父……」

  「出東都再說吧!」

  柳昌抓了葉世安,葉世安咬咬牙,回頭看了一眼葉家其他家眷,一把扯過葉韻,急促道:「走!」

  柳昌護著柳家人且戰且逃,顧九思領著人急急趕到周府,然而他們的人方才到半路,顧九思就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道:「顧大人。」

  顧九思聽到聲音,連忙勒住馬,他翻身下馬,急急進了一個巷子,便看見一個丫鬟半躺在地上,她滿身是血,已經是虛脫了一般,依靠在牆上。

  顧九思認出她是秦婉之身邊的侍女,他忙道:「你怎麼在這裡?你家主子呢?」

  「主子……主子……」

  侍女喘息著,她顫抖著拉開了身上的大衣,顧九思低下頭去,看見了一個緊閉著眼正睡得香甜的孩子。孩子身上染了血,侍女看著顧九思,艱難道:「小公子,交給,交給……」

  「我知道。」顧九思立刻打斷她,將孩子匆忙抱進懷中,「這是思歸對不對?」

  侍女似乎已經不行了,她艱難點頭,隨後抬手指了周府的方向,低啞道:「主子說,別去……快……走……」

  話剛說完,侍女終於再堅持不住,閉上眼睛,再沒了氣息。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便明白,洛子商既然在今夜佈置,最重要的必然是周高朗一家人,怕是重兵全在周府,而這個孩子,應該已是周家舉家之力送出來的。如今他人馬不多,如果強行去救周家人,怕是一個都救不出來,連自己都折了。

  然而他還是不甘心,他將孩子抱在懷中,吩咐了人藏起來後,自己帶了一小批人趕去周府。

  他趕到周府不遠處的暗巷便停了下來,巷子往外看,可見周府門外密密麻麻全是士兵,周夫人和秦婉之提著劍,領著人站在周府門口,秦婉之臉上還帶著血,周夫人穿著誥命服,正立在前方,與士兵對峙著。

  「豎子犯上作亂,違逆天綱,爾等不思勸阻,反而助紂為虐,為非作歹,不怕天打雷劈嗎!」

  顧九思聽著周夫人的話,數了一下周府的人數,而他旁邊的士兵悄無聲息從旁取了箭匣裡拿了箭,搭在弓弦上,就等顧九思一聲令下。

  顧九思沒有發聲,他環顧了四周一圈,隨後皺了皺眉頭,拉了拉旁邊士兵的袖子,朝著遠處屋簷上揚了揚下巴,又搖了搖頭。士兵抬頭看了一眼,便見周邊屋簷上,露出了幾個人影。

  顧九思想了想,繞到另一邊去,扔了一顆石子出去。

  這麼小小的動靜,卻被人立刻注意到,領人站在前方的士兵首領突然提了聲音:「周夫人,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若不把兩位公子交出來,今日我等就踏平了周府。」

  聽到這話,秦婉之似是急了,她上前一步,揚聲道:「你們敢?你們還要拿我周府威脅周大人,你想踏平周府,也看看有沒有這個本事!你們布下天羅地網,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顧九思聽到這話,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著遠處的秦婉之和周夫人,便明白了,洛子商怕是早猜到他會回來救人,專門在這裡準備了人等著他。

  此刻秦婉之是在提醒他,讓他立刻走。

  顧九思猶疑了片刻,若是只有他一個人,他或許還會拼一拼,可如今帶著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絕對不能出事的。

  秦婉之拼死把這個孩子送了出來,就是要他護好這個孩子,

  顧九思咬了咬牙,轉過身去,朝著所有人揮了揮手,便悄無聲息退遠了去。

  只是他們一退,旁邊便箭雨急發,顧九思一行人尚未進入射程,頭也不回匆忙撤退,洛子商的士兵立刻緊追而去,周夫人見狀,厲喝了一聲:「攔住他們!」

  周府的士兵傾巢而出,頓時與洛子商的人糾纏成了一片,顧九思抱著孩子衝出暗巷,翻身上馬,立刻朝著城門狂奔而去。

  而此時內宮之中,卻是一片歌舞昇平。

  張鈺和葉青文坐在殿上,葉青文的髮冠已經歪了,頭髮散開,張鈺額頭上冒著冷汗,卻仍舊故作鎮定。

  范玉坐在高處,一面同旁邊美人調笑,一面看著大殿上起舞的舞女大笑。洛子商坐在一邊,笑著喝著酒,一言不發。

  外面都士兵急促的腳步聲,沒一會兒後,外面就吵鬧起來,隨後一個男人身著盔甲,提著人頭走了進來,單膝跪在了范玉身前道:「啟稟陛下,今夜已按照陛下吩咐,分別將葉世明、張澄等人引入宮中,於巷中埋伏射殺。」

  聽到這話,葉文青猛地站起身來,怒喝道:「你說什麼?!」

  葉世明是葉青文如今唯一留下的子嗣,擔任南城軍總指揮使。而張澄則是張鈺張家子弟,擔任殿前諸班直。

  葉文青這一聲怒喝並沒有讓任何人回答他,葉文青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人,顫聲道:「郭順,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郭順不說話,張鈺顫抖著站起身來,看向殿上的范玉,低笑道:「陛下,臣明白了,今夜您是下了決心,要置臣等於死地了。」

  歌舞仍在繼續,張鈺的話卻清楚傳到了上方,范玉抬起手,讓人停了歌舞,握著杯子,笑著看著張鈺道:「張叔,您慣來是個會說話的,幾個叔叔裡,朕也就看你順眼些,要你不進這個內閣,朕還能留你一條命。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了也好。」

  「老臣自己的事,沒什麼好說,」張鈺苦笑,「只是老臣有幾個問題,還替陛下擔憂。」

  「哦?什麼問題?」

  「陛下今夜利用我和葉大人,將我們兩的直系引入宮中,領人設伏謀害,敢問陛下,這些人都是東都自己的軍隊嗎?」

  范玉不說話,轉著杯子,張鈺便知道了答案:「怕是洛大人悄悄放入城中的揚州軍隊吧?如此不聲不響埋伏了這麼多人在東都,是一時半會的謀算嗎?」

  「你要說什麼?」范玉有些不耐,張鈺看著范玉,加快了語速,「陛下,難道您還不明白嗎?洛子商如此徐徐圖謀,怎麼可能只是為了幫您,他心中一心一意,是要為他自己做打算啊!」

  「你不也是為自己做打算嗎?」范玉嗤笑出聲,「你們一個個的,哪個不是為自己打算?」

  「那您也得選一條好的路走!」張鈺厲喝出聲來,「您自個兒想想,今夜您就算將我和葉大人給殺了,我們的殘黨呢?我們的舊部呢?我知道你們的打算,你們今夜不就是謀劃著困住江河之後,將我、葉大人、顧大人都哄入宮中,一舉殲滅,之後把持朝政之後,以洛家案之名開始審江河,再將江河和梁王扯上,按一個謀逆的名頭,然後開始清算江河的黨羽。沒有了我們,江河在朝中孤掌難鳴,等你們徹底把控東都之後,再假借內閣之名傳消息到幽州誘周高朗和周燁入東都。等他們兩人徹底死後,內閣剩下的餘黨便是一盤散沙,哪怕組織起來,您也有揚州為您托底,是不是?」

  「可如今呢?顧九思沒有來,那就是他跑了。他既然跑出去,周高朗不可能不知道這邊的消息。您今日就算殺了我們,只要周高朗一舉事,我們的人必然會為了報仇紛紛響應,到時候你兵力不及周高朗,朝中又有內鬼,洛子商就成您唯一的依仗,您就真真正正成了一個傀儡皇帝,要被人操縱一輩子……」

  「我哪兒來的一輩子?!」

  聽到這話,范玉大笑起來:「我在他手裡是傀儡皇帝,在你們手裡就不是了?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算?你們就打算養著我,等我生下太子,我焉有命在?」

  「小玉!」張鈺聽到這話,急得往前一步,卻被士兵拔出劍來,抵在身前,他看著范玉,焦急道,「你是我們看著長大,再如何我們也不會置你於死地!」

  「閉嘴!」

  范玉猛地拔出劍來,指著張鈺道:「你休想騙我!你也好,我父親也好,你們都是說著冠冕堂皇的話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正人君子。在你們心裡,我和天下相比算什麼?我一文不值。我今日就要你,要我父親,要你們所有人看著,你們拿命換的天下,我要怎麼毀掉!天下如今是我的,是我的!」

  「你這個瘋子!」

  哪怕張鈺一貫好脾氣,也不由得罵出聲來,范玉聽到這話,卻是笑了,他拍著手,高興道:「好好好,好極了,我就喜歡聽你這麼罵。」

  「陛下,」洛子商放下茶杯,平靜道,「天快亮了,該準備上殿見江大人了。」

  范玉得了這話,神情懨懨,將劍往邊上一扔,隨後道:「無趣。」

  說完,范玉轉過身,便要離開,也就是這一刻,葉青文猛地搶過旁邊侍衛的劍,就朝著范玉衝了過去,周邊驚喝聲驟然而起,所有士兵朝著葉青文直衝而去,數十支羽箭貫穿了葉青文的身體,張鈺目眥欲裂,大喝出聲:「清湛!」

  說著,張鈺撲到葉青文身前去,扶住了葉青文,葉青文盯著范玉,口中全是汙血,含糊道:「畜生……」

  「清湛……清湛你可還好……」

  張鈺驚慌失措,然而也就是這一刻,一把利刃猛地貫穿了他的身軀,張鈺艱難回頭,看見一個侍衛,侍衛面色平靜看著他,恭恭敬敬說了聲:「得罪了。」

  一切都安靜了,范玉盯著倒在地上的張鈺,看著血鋪滿了一地。

  「帝王之路都是這樣嗎?」

  范玉突然開口,盯著地上的鮮血,緊皺著眉頭。

  洛子商站起身來,神色從容道:「這世上所有權勢之路,都是如此。」

  說著,洛子商微微彎了腰,朝范玉伸出手去,恭敬道:「陛下,您該上朝了。」

  范玉沒說話,他看著地上的血,好久後,他越過洛子商,走下臺階,神色恍惚踩在了鮮血之上,呢喃出聲:「你說得對,朕該上朝了。」

  洛子商和范玉一路朝外走去,而顧九思則早早衝出了城門。

  他出城之後,沒有多久,就見到了前去接應葉家的柳生。葉世安見顧九思一過來,立刻撲了過來,焦急道:「我叔父怎麼樣了?」

  「現在還不知道情況。」

  顧九思搖搖頭,隨後道:「我還有人在裡面,最遲到天亮,便知道情況了。」

  葉世安聽到這話,定了定神,隨後便發現顧九思懷裡抱著個孩子,他有些疑惑:「這是?」

  「周大哥的孩子。」

  顧九思抿了抿唇:「我本想去周家將人都帶回來,但是……」

  不必多說,所有人都已明瞭,他說著,隨後忙道:「可見到我夫人了?」

  「我在這裡。」

  柳玉茹從人群中出聲,顧九思忙看過去,見柳玉茹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上下打量了柳玉茹一圈,隨後道:「你們都沒事兒吧?」

  「沒事。」

  柳玉茹搖了搖頭,隨後道:「我們從暗道出來後便在這裡等你了。」

  顧九思點點頭,葉世安看了一圈周邊的人,咬牙道:「九思,如今我們人都在,要不我們殺回去。」

  「怕是不可,」柳玉茹在一旁出聲,「洛子商既然出手,就不會是一時莽撞之舉,他必然有所準備,如今城中怕是已有揚州兵馬,他又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現下我們在城中的兵力怕都已經被他分散開來逐個擊破,如今再回城中去,怕不是救人,而是送命了。」

  「可我叔父還有我堂哥……」

  話沒說完,就看一個人遠遠馳騁而來,他老遠就學著杜鵑叫,三聲為一組。顧九思聽到之後,同所有人道:「藏起來,我過去。」

  眾人立刻隱匿起來,顧九思提了劍,走到了路中央,靜靜看著前方人駕馬而來。

  顧九思一樣就認出來那人是江河的侍從望萊,對方遠遠看見他,立刻翻身下馬來,恭敬道:「公子。」

  「舅舅呢?」

  顧九思皺眉開口,望萊立刻道:「如今城門換了人,大人不便出來,大人說他便藏在城中,等你們回來,讓公子不必擔心。」

  說著,望萊拿出了一個匣子和一把劍,雙手捧到顧九思面前,恭敬道:「大人說,葉世明和張澄都被洛子商引入宮中斬了,內閣能調動的主力已經沒了,您必須儘快趕往幽州,通知周大人。天子劍和這個匣子您得一起帶過去,匣子公子要藏好,到關鍵時刻再拿出來。」

  顧九思聽到這話,心頭一凜,便知道這個匣子裡是什麼東西。他取了劍懸在身上,隨後將匣子藏到袖中,而後道:「你回去保護舅舅,我會儘快到幽州通知消息給周大人,領人回來救他。」

  「大人說,救不救他沒什麼關係,」望萊平靜開口,「重要的是,不能讓洛子商穩住東都。我如今回城也找不到大人,只能跟隨公子了。」

  顧九思點了點頭,猶豫了片刻後,隨後道:「葉大人和張大人……」

  「我出城時得到的消息,」望萊語氣沒有半分波瀾,「已經去了。」

  顧九思愣了愣,他心中一震,片刻後,他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沒說。

  他轉過頭去,領著望萊回了人群中,葉世安一看見望萊,立刻衝上去:「你知不知道我叔父……」

  「葉公子,」望萊打斷他,行了個禮,恭敬道,「節哀。」

  聽到這話,葉世安臉色猛地變得煞白,顧九思一把扶住他,才止住他搖晃的身子。葉韻聽到這個消息,捏緊了拳頭,顫抖著聲道:「那我堂哥……」

  「一併去了。」

  聽到這話,葉家人都不說話了。

  顧九思掃了一眼葉世安和葉韻,猶豫道:「如今情況緊急……」

  「我明白。」

  葉世安捏緊了拳頭,他扭過頭去,死死盯著東都。

  片刻後,他撕下一節衣擺,綁在了額頭上,顧九思甕聲道:「走吧。」

  顧九思沒說話,他似乎是在思索什麼。

  所有人都看著他,天漸漸亮起來,顧九思雙手攏在袖中,衣衫飄動,他想了片刻,轉過頭來,靜靜看著柳玉茹:「可否勞煩夫人為我去揚州一趟?」

  柳玉茹聽到這話,愣了片刻後,她側過身來,挺直腰背,雙手交疊在身前,回視著顧九思,平靜道:「郎君所為何事?」

  看到這樣認真回應的柳玉茹,顧九思不自覺揚起一抹極淺極淡的笑容,他看著面前撒著一身晨光的女子,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用極低的聲音道:「找到姬夫人——」

  「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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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聽到這話,柳玉茹在短暫的詫異後,旋即冷靜下來。

  洛子商之所以能有今日的位置,最重要的便是他代表著揚州,一旦他無法操控揚州,那麼他對於范玉而言,也就沒有了多少價值。而他在東都耕耘已久,揚州必然已經早有了變化。

  柳玉茹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說著,她轉頭看向了孩子,猶豫了片刻後,慢慢道:「我帶著錦兒過去吧。」

  顧錦如今還需要餵奶,是離不得柳玉茹的。顧九思聽到這話後,愣神了片刻後,他沉默下去。

  讓柳玉茹去,他是有自己的思量的。柳玉茹機警聰慧,她的生意這一年來也已經深入揚州,在揚州有她的諸多人手,她去揚州,比他們這裡任何一個人都方便。最重要的是,柳玉茹是個女人,更容易接觸到姬夫人,而且,她是他們這一群人中,唯一一個與洛子商有其他交流的人。

  顧九思一早已經留意揚州,雖然洛子商把揚州守得固若金湯,他的人沒有太多消息帶過來,但有一點他卻是能推測的,姬夫人之所以願意這麼安安穩穩當一個傀儡,無非是因為,姬夫人心中對洛子商有另一份期盼,在姬夫人心中,揚州,或許便是她和洛子商兩人的揚州。所以要離間姬夫人和洛子商,還需從離間二人的關係下手,這樣的話,他們需要更多對洛子商的瞭解。以上種種,都指明了柳玉茹是他們這一群人中最好的人選。

  然而柳玉茹提到了顧錦的名字,顧九思頓時便有了幾分猶豫。他想起之前柳玉茹去揚州收糧,那時候一路兇險,如今顧錦不足半歲,他沒有好好照顧妻兒便罷了,還要讓柳玉茹離了他身邊……

  他是一定得趕去周高朗那裡穩住局勢的,而揚州也是要去的……

  柳玉茹看著顧九思沉默,便立刻知道了顧九思的意思,她讓人將顧錦抱過來,有條不紊指揮著人去裝馬車,隨後同葉韻和芸芸道:「你們兩同我一道吧。」

  「玉茹……」

  「洛子商很快便會解決完東都的事,然後來追擊你們,你們帶著我們一路,怕是兇險,」柳玉茹抬眼看向顧九思,冷靜道,「孩子我帶著,你們引了追兵,我們往南方走。」

  「顧大人,」葉韻也出聲了,她聲音疲憊,帶著低啞,「我陪著玉茹過去,不會有事。」

  聽到這話,葉世安也勸了:「九思,走吧。」

  周邊人都勸著顧九思,顧九思咬咬牙,終於是伸手去,緊緊抱了柳玉茹一下,低啞道:「對不起。」

  「沒關係。」

  柳玉茹溫和出聲:「回來多帶帶孩子。」

  顧九思應了聲,放開了柳玉茹後,他大聲指揮著人分成兩隊,他將望萊留在了柳玉茹身邊,馬車也都留給了柳玉茹,而後他送著柳玉茹上了馬車,隨後目送著一群人都離開了去。

  這時候,周思歸終於醒了過來,之前應當丫鬟怕他哭,特意餵了藥,如今醒了過來,他哇哇大聲哭嚷著,葉世安抱著周思歸,木南抱著周思歸,手足無措道:「公子,他哭個不停怎麼辦?」

  顧九思得了這話,回過神來,他從木南手中接過了孩子,他抱顧錦是抱習慣了的,抱過來,拍了拍後,同旁邊人道:「弄點米漿來。」

  柳玉茹走時特意給周思歸留了米漿,顧九思用米漿餵過周思歸,隨後便用一個布帶將他繫在身前,然後翻身上馬,領著所有人一路疾馳向幽州。

  兩隊人馬,一南一北,背道而馳。

  顧九思和葉世安一批人駕馬馳騁,風雨如刀。

  而柳玉茹和葉韻等人坐在馬車裡,朝著最近的河道行了過去。

  柳玉茹抱著顧錦,輕輕拍打著她的背,給顧錦唱著小曲,哄著她睡著。

  葉韻坐在她對面,此刻已經沒了人,她坐在馬車上,一直沒動,就轉頭看著外面的天空。這一日天色不是很好,黑壓壓的一片,柳玉茹哄睡了顧錦,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沉默了片刻,終於道:「想哭就哭罷。」

  葉韻聽得這話,她沒出聲,一直盯著窗外沒有回頭,許久後,她才道:「父親母親死的時候,我已哭夠了。如今也不想再哭了。」

  柳玉茹不知如何勸解,旁邊葉韻看著外面的天,過了一會兒,她慢慢道:「你會想你父親嗎?」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愣了愣,片刻後,她垂下眼眸,回道:「我父親他……你也是知道的。你說若徹底不想,也不見得,他這人算不上個好父親,但我的確是吃了柳家的,住了柳家的,生養之恩,我仍舊記著。只是他到底是讓我寒了心……」

  柳玉茹輕歎一聲:「我想著,如今我要找他,並不容易,他若要找我,卻是容易得很。這麼久了,他也沒找我。要麼便是人沒了,要麼便是不願見我。我便當他不願見我吧。」

  葉韻靜靜聽著,她脫了鞋,靠在馬車的車壁上,蜷縮起來,抱住了自己,低聲道:「我原以為到了東都,便是走到頭了。就算有什麼波瀾,也不會再見生離死別。」

  「可我葉家是怕是上輩子沒有供奉好菩薩,」葉韻苦笑,「叔父如今一走,家中長輩,怕都是沒了。」

  葉韻說著,聲音裡帶了甕聲:「其實我想我父親得很,他待我很好,我總在想,若他還在,或許一切都會好了。」

  柳玉茹出不了聲,就這麼片刻,她突然覺得,葉韻彷彿還是當年那個葉韻,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她慣來是不會安慰人的,因為她這個人遇到什麼事兒,也是自己默默藏在心裡。她不知道安慰有什麼用,但卻也明白,此刻她得說點什麼,她抿了抿唇,終於道:「你哥還在。」

  說著,她又道:「而且,沈明也還在。」

  聽到沈明的名字,葉韻顫了顫睫毛,柳玉茹接著道:「人一輩子,總有不同的人陪著。你的長輩離開了你,可你會有新的人陪你走下去,等日後,或許你也會同我一般,成為別人的長輩。」

  柳玉茹說著,輕輕笑了:「這怕就是咱們這一輩子得走的路了。」

  「那這路也太苦了。」

  葉韻苦笑起來:「咱們運氣太不好,沒趕上大榮的盛世,盡情盡興的活一輩子。剛好趕上動亂,剛好被逼著捲進來,這三年,我覺得比我前面十幾年,都苦得太多了。」

  「這大約也是一番際遇吧,」柳玉茹溫和道,「經歷過,便才覺得珍貴。」

  葉韻笑了笑,沒有多說。柳玉茹也沒再說話,她與葉韻經歷不同,在這場動盪裡,她恰恰好遇到了顧九思,那個人陪著他,護著他,別人的亂世是生離死別,而對於柳玉茹來說,因為有顧九思,人生不過是從一場了無生趣的死水,切換為另一場傳奇。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樣的幸運,她若在此時多說,便就是在人傷口上撒鹽,她想了想,抱著顧錦走到葉韻身邊去坐下,她抬了一隻手,讓葉韻靠在自己肩上,隨後溫和道:「你睡吧,我陪著你。」

  葉韻沒有出聲,她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她閉著眼,靠著柳玉茹,彷彿是睡了,然而過了一會兒後,柳玉茹便發現自己的肩膀,卻是濕透了。

  柳玉茹從陸路換了水路,順流而下,不過三天,就到達了揚州。到揚州之後,她領著人先到了花容,花容的老闆水香是柳玉茹一手挑出來送到揚州的,水香一見柳玉茹,便立刻領著柳玉茹進了內間,柳玉茹安置好了帶來的人,隨後詢問水香道:「你在王府中有人嗎?」

  水香聽到柳玉茹的話,有些疑惑道:「有是有的,夫人打算做什麼?」

  「都在什麼位置上?」

  水香聽柳玉茹問話,雖然有些奇怪,卻還是照常答了,水香的人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下人,位置最高的,也只是姬夫人內院中一個二等侍女,這樣的侍女,自然是接觸不到什麼密辛的。柳玉茹想了想,又讓水香把揚州目前所有官員的名字以及姬夫人的生平全都調了過來。

  姬夫人是當年王善泉府上一個舞女,因為貌美,也曾備受寵愛,以舞女之身抬為了姬妾,還為王善泉生下了最小的兒子。生下兒子後,王善泉便不再寵愛她,將她遺忘在後院,寵倖一個又一個新人。因她過去做事囂張跋扈,王善泉其他妻妾便落井下石,趁機報復,直到後來王善泉去時,洛子商在清理了王家其他公子後,才將她扶了出來。

  因為感恩於洛子商,又或是她倚仗於洛子商,她便安安分分一直坐著洛子商的傀儡。

  「但有一點,是王府中所有人都清楚的。」

  水香站在柳玉茹身邊,低聲道:「姬夫人心中,是有著洛大人的,當年洛大人在揚州時,她曾夜裡多次召洛大人入府議事,均被洛大人拒絕。洛大人從來都在白天見姬夫人,且身邊必須有其他人在場。」

  「洛子商是怕她玷污了他清白不成?」

  芸芸在一旁笑出聲來,水香抿了唇,似也是笑了,葉韻在旁邊聽著,冷著臉道:「這位姬夫人,是做得出這種事兒的人。」

  柳玉茹得話,轉頭看向葉韻:「你識得她?」

  「在王府見過。」

  葉韻僵著聲,柳玉茹便知道她是想起那一段極為不好的時光來,柳玉茹不願多問,便翻開揚州官員的名冊,她一一看過去,看到王府客卿的名單時,她突然注意到一個名字:陳尋。

  她微微一愣,腦海裡極快閃過一個念頭。

  當年顧九思的兩個好兄弟,楊文昌是沒有了,陳尋早跑了,後來他們四處分散,顧九思似乎也有意找過陳尋,但也沒有下落,如今在這裡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柳玉茹不由得心裡存了幾分幻想。

  她忙同水香道:「你去幫我找這個叫陳尋的客卿。」

  水香應了聲,便下去找了人,柳玉茹繼續熟悉著揚州的官員。

  如今揚州洛子商不在,主事的人便是洛子商手下第一幕僚蕭鳴。

  這個蕭鳴據說是洛子商在章懷禮那裡的師弟,同洛子商情同手足,他是個極有能力也極有野心的青年,如今年不過十九,卻已是揚州僅次於洛子商的人物。

  柳玉茹在心裡將所有人的關係大致捋了一遍,隨後就聽水香道:「夫人,找到人了。」

  柳玉茹聽得這話,應了一聲,她站起身來,吩咐了印紅照看好顧錦之後,便戴上帷帽,跟著水香一起往外走去。

  水香領著她,走了一段路後,柳玉茹便意識到他們去了哪裡。

  她熟門熟路,一路走到了三德賭坊,她們兩個女子進入賭坊太過引人注目,柳玉茹便和水香一起在對面的茶坊坐下,兩人等了一會兒,便到了入夜時候,外面下起小雨,一個男人戴著帷帽,撐著雨傘,手裡甩著一個錢包,哼著小曲從賭坊裡走了出來,他一面走。

  「就是他。」

  水香小聲開口,柳玉茹靜靜看了那人一會兒後,點點頭,便站起身,帶著所有人走了出去。

  他們跟著那男人走了一段路,那人走到巷子中間,似乎是察覺了什麼,他突然停住了步子,將手搭在腰上的劍上,然後轉過頭來。

  柳玉茹撐著雨傘,靜靜注視著前方的人。前方的青年面上帶著鬍子,頭上頂了帷帽,嘴角邊上有一顆黑色的大痣,遮掩他原本清俊的面容,他看著柳玉茹,在短暫警惕後,隨即變成了錯愕,好半天後,柳玉茹平靜喚他:「陳公子。」

  這一次,陳尋終於確定了,他驚訝出聲:「柳玉茹?!」

  柳玉茹找到陳尋時,顧九思一行人終於抵達了望都。

  他們來得猝不及防,但顧九思原來在望都便頗有威望,他在城樓下一露面,望都城的人便認了出來。

  「是顧大人!」

  守城的將士即刻給顧九思開了城門,顧九思領著人直奔周府,他們趕到周府時,周高朗得了消息,便立刻到了正堂,只是顧九思速度更快,周高朗到的時候,顧九思已經在正堂等著周高朗。

  周高朗一露面,顧九思立刻抱著周思歸給周高朗行了禮,周高朗擺手道:「不用多說,你……」

  「九思!」

  話沒說完,外面就傳來周燁的聲音,周燁急急衝了進來,打斷了周高朗的話,一把抓著顧九思,急促道:「婉之你帶出來沒有?」

  這話問得太大,嚇到了周思歸,周思歸當場大哭出聲來,周燁低頭看向周思歸,看見孩子那瞬間,他愣了愣,不由得道:「這是……」

  「是思歸。」

  顧九思開口回答。

  一路趕路,周思歸只能吃米湯,面色已經不太好看,好在他還算乖巧,一路趕路並不算鬧騰,此刻見到了周燁,也不知是父子連心,還是當真被周燁嚇到了,就在周燁面前哇哇大哭。

  周燁愣愣看著周思歸,旁邊葉世安上前來提醒道:「先找個奶媽給他吃飽吧,一個孩子,一路這麼跟著我們折騰,怕是要病了。」

  周燁聞聲抬頭,看著旁邊葉世安頭上的白布,竟是說不出話來。周高朗看不下去,讓人上來將周思歸抱下去,隨後同顧九思道:「范玉是做什麼了,讓你這麼千里迢迢帶著孩子趕了過來?」

  聽到這話,顧九思轉頭看向周高朗,神色嚴肅道:「秦楠狀告江大人殺洛家滿門,范玉以此罪名將秦楠下獄,當天夜裡,范玉召我、張大人、葉大人一起入宮,又令人圍了我們三人府邸,我察覺不對提前逃脫,令人去救周夫人以及周少夫人時,卻發現對方已經提前設伏,少夫人領人拼死將孩子送來給我,我領著活下來的人出城,而張大人與葉大人,皆已於當夜遇害。」

  顧九思說得平靜,周高朗靜靜聽著沒有說話,周燁眼中一片茫然,他呆呆看著前方,也不知是在想什麼。

  過了片刻後,周高朗笑起來。

  「我早知道……」

  他低笑著,抬手捂住自己的額頭,似悲似喜。顧九思看著周高朗,微微躬身,恭敬道:「周大人,陛下意在廢內閣,下一步,怕就要召見大人了,大人還是早做決斷得好。」

  「決斷……」周高朗笑了笑,「我能做什麼決斷?」

  說著,他抬眼看著顧九思:「我妻兒都在東都,而這幽州的兵馬又不是都聽我的,你讓我做什麼決斷!」

  顧九思聽著這話,神色冷靜:「若您不做下這個決定,您的妻兒就真的一直在東都,怕是回不來了。」

  聽到這話,周高朗神色一僵,旁邊周燁突然出聲:「起兵吧。」

  所有人一起看向他,周燁面上一片平靜,他似乎是在震驚與痛苦後,呈現出一種意外的冷靜來,他站起身來,平靜道:「范玉今日敢如此,無非是覺得自己能拿我們怎麼樣。現下立刻舉事起兵,讓范玉交人。他交人,我們退兵,從此據守幽州,占地為王。」

  「你這是謀反。」

  周高朗盯著周燁,周燁靜靜看著周高朗:「您在意是不是謀反嗎?」

  周高朗沒有說話,父子兩靜靜對視,周燁沒有退讓半分,顧九思站在一旁,想了片刻後,他開口道:「周大人是不是怕幽州其他將領,不敢跟隨您一起舉事?」

  所有人看向顧九思,顧九思平淡道:「這好辦,今日我這邊會把陛下已殺害張大人也葉大人的消息傳出去,明日您讓人假扮東都來的太監,假傳一份聖旨,聖旨內容就是召您回東都,然後隨便給一個理由,讓您處死這些將領。然後您再將他們都召入營帳,後續的事情,」顧九思勾起嘴角,「這些將領,會幫您處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沉默了,顧九思見周高朗還是不動,接著道:「而且,我這裡還有一樣東西。」

  周高朗看向他,顧九思從袖子裡拿出一個長盒,放在周高朗面前。

  「這是什麼?」

  周高朗皺起眉頭,顧九思冷靜道:「遺詔。」

  周高朗神色一凜,顧九思抬手打開盒子,將遺詔拿了出來,遞給周高朗道:「先帝第二道遺詔,若新帝失德,可廢而再立。」

  周高朗震驚看著遺詔,一言不發。

  葉世安見周高朗還在猶豫,冷聲道:「周大人,您就算不為權勢,也當想想您在東都的兄弟。我叔父與您也是年少好友,張大人與您更是生死之交,如今他們枉死刀下,您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嗎?」

  周高朗沒有出聲,他定定看著遺詔,似是思索。葉世安上前一步,激動道:「如今還有什麼可猶豫?!你們家人都在東都,還都是女眷,范玉荒淫無道,你們留她們在一日,危險就多一份,如今即刻舉事圍困東都,逼著他們將人交出來,然後踏平東都活捉范玉洛子商,以死謝天下才是!你們一個個,還在猶豫什麼!」

  「世安,」顧九思抬手搭在葉世安肩上,葉世安急促呼吸著,整個人捏著拳頭,死死盯著所有人,顧九思輕輕拍了拍他,平和道,「冷靜些。」

  葉世安聽到顧九思的話,平和了許多,顧九思看向周高朗,再次道:「周大人,如今還有什麼顧慮?」

  周高朗沒有說話,便就是此刻,一個青年提著長槍而入,他神色沉穩,面色凝重,他銀白的盔甲上帶著血跡,手上提著個人頭。

  所有人都愣了,周高朗站起身來,震驚看著面前青年道:「沈明,這是誰?」

  「東都來使,」沈明冷靜開口,他看著周高朗,注視著周高朗的眼睛,「他說范玉來請周大人誅殺逆賊顧九思,我便在院外將他斬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迅速反應過來,他當即上前一步,立刻道:「周大人,東都來使已斬,您如今已是退無可退。您現下舉事,而後我替您修書一封,將遺詔一事說明,要求范玉將人還回來,同時我已派人前往揚州,離間姬夫人與洛子商關係,等洛子商失了依仗,周夫人也回到幽州,屆時您是打算進還是退,便都是您的意思,您看如何?」

  周高朗沒說話,也就是這片刻,周燁出聲道:「可。」

  說著,周燁抬眼看向周高朗,神色平靜道:「父親,如今你已經沒有選擇。」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此刻周高朗還有第二個選擇,那就是殺了顧九思,送還東都以表忠心,再與洛子商聯手。

  可一來周燁和沈明護著顧九思,他做不到。二來,與洛子商合作,那簡直與虎謀皮。

  周高朗在短暫思考後,終於道:「就這麼辦吧。」

  得了周高朗的話,顧九思舒了口氣,他領了命後,立刻退下去,帶著沈明將所有事佈置下去。

  他要確保今夜望都城的將士都知道皇帝在東都所做的一切,然後再找一個人去假扮東都來使。

  第一個來使來得悄無聲息,才在門外就被沈明斬了,他們剛好扒了這人的衣服,抓了他旁邊的小太監來,第二日重新入城。

  這一次周高朗做的熱熱鬧鬧,帶著所有人迎接天使,小太監戰戰兢兢,卻念著顧九思的警告,勉強做出平日姿態,等周高朗領著他入了官署,小太監到了宣讀聖旨的時候,小太監按著顧九思吩咐,輕咳了一聲,同周高朗道:「周大人,這聖旨得借一步說話。」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但沒有人敢詢問出聲,只能都看著周高朗跟著太監走了進去。

  等周高朗一進去,這些跪著的將領就不安起來,他們竊竊私語,商議著此等局勢下,太監會同周高朗說些什麼。

  然而他們還沒商量完,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慘叫,而後周高朗面色慘白從裡面走了出來。

  所有將領看著周高朗和他手裡的血,都有些心驚膽戰,一個將領大著膽子開口道:「周大人,您這是……」

  「陛下,方才給我了一道聖旨,」周高朗似是極為艱難開口,「他召我入東都。」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不奇怪,他們已知張玨和葉青文遇害,顧九思逃難到望都,那范玉對周高朗動手,就是必然的。

  他們心中立刻開始盤算著周高朗接下來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高朗接著道:「他要我離開之前,將諸位,統統處斬……」

  「什麼?!」

  這話讓眾人激動起來,其中一個立刻反應過來,急道:「大人不可,我等皆為大人羽翼,大人若將我等處斬,便是自斷其臂,等大人入東都,便是那狗皇帝板上魚肉了啊!」

  這話點醒了眾人,所有人立刻反應過來,他們與周高朗如今已是一體,若是范玉想要殺周高朗,或許真的要從他們先下手。他們看著周高朗手上的血,大致猜出了周高朗的意思,有人立刻道:「周大人已為我們殺害天使,我等唯周大人馬首是瞻!」

  「我等唯周大人馬首是瞻!」

  立刻有人應和,一時之間,院子裡所有人相繼表起忠心來,周高朗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紅著眼道:「我與先帝,原是兄弟。陛下於我,親如子侄,但諸位皆為我手足同胞,我又如何忍心殘害諸位?今日我等,不求權勢高位,只為保全性命。諸位可明白?」

  「明白!」

  「先帝仁厚,也早已料到今日,曾留遺詔於我,言及若新帝失德,可廢而再立。我等今日舉事,於私,是為保全我等性命,再效國家。於公,是為遵守先帝遺願,匡扶大夏江山。諸位可有異議?」

  「我等全憑大人吩咐!」

  得了這一聲應和,周高朗終於放鬆下來。而顧九思站在長廊暗處,靜靜端望著這一切,葉世安走上前來,手中捧著一卷文紙,冷聲道:「九思,檄文和勸降信均已寫好。」

  「寫好了?」

  顧九思轉過身來,從葉世安手中拿起他寫好的文紙,淡道:「那就送出去吧。」

  「通知周大哥,」他掃過檄文上慷慨激昂的字詞,聲音異常冷靜,「今日整軍出幽州,先拿下永州,控制滎陽。」

  「有永州水道在,」顧九思抬起眼,慢慢道,「糧草運輸,才算無憂。」

  「會打起來嗎?」

  葉世安冷漠出聲,顧九思轉眼看他:「你想不想打呢?」

  「會打起來嗎?」葉世安又問了一遍,顧九思沉默了片刻,終於道,「這取決於范玉,會不會把周家人還回來。」

  葉世安點點頭,沒有多說,顧九思注視著他:「所以,你如何做想?」

  「打與不打,與我沒什麼關係。」

  葉世安語調裡全是寒意:「我只想洛子商千刀萬剮,范玉死無全屍。」

  聽到這樣戾氣滿滿的句子,顧九思沉默了片刻,而後他放下文紙,輕聲歎息:「世安,別讓仇恨蒙住了你的眼睛。」

  「這些話,」葉世安抬眼看著顧九思,「等你走到我這樣的地步,再來同我說吧。」

  顧九思沉默無言,葉世安似也是覺得說重了,他沉默了片刻後,終於道:「我家人教過我如何做一個君子,如何憂國憂民,可九思,這三年摧毀了我所有信仰。」

  「我信奉君子道,卻家破人亡。他洛子商以民為棋罔顧生死,卻身居高位楚楚衣冠。」

  葉世安紅了眼:「九思,我如今只希望他死,他一日不死,我便覺得,自己、葉家,我們所有的信仰和堅持,都可笑至極。」

  「那你還在堅持嗎?」

  顧九思驟然出聲,葉世安愣了愣:「什麼?」

  「你的君子道。」

  葉世安聽著這話,一時說不出話來。顧九思雙手攏在袖中,轉過身去,似若閒庭漫步一般,往前道:「世安,一個人做任何事都當有底線。」

  「越過底線之前的動搖是磨煉,越過底線之後,」顧九思頓住步子,他轉頭看向天空,神色悠遠,「那便是萬劫不復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難處,可任何難處,都不該成為一個人作惡的理由。」

  「願君永如天上月,」顧九思黑袍白衫,金色盛開秋菊暗紋,他轉過頭,一雙清明的眸注視著葉世安,而後他抬手指向天空,輕輕一笑,溫和又堅定道,「皎皎千古不染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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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五章

  葉世安看著顧九思,他神色微動。

  面前青年早不復記憶模樣,而他自己,也已和年少時相去甚遠。

  他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啞聲道:「不說了,我還有其他事兒要忙。」

  說完之後,葉世安拿著寫好的檄文和信件,匆匆離開了去。

  顧九思靜靜看著他的背影,好久後,他收回手,垂下眼眸,輕歎出聲。

  幽州開始布兵加防,揚州纏綿細雨卻是下個不停。

  柳玉茹和陳尋坐在茶樓雅間,水香和侍衛守在門外,柳玉茹親自給陳尋斟茶,頗為感慨道:「沒想到,一別多年,還能再見。」

  陳尋苦笑,他早已不是當年那輕浮浪蕩的模樣,從柳玉茹手中接過茶時,神色恭敬謙卑,像是伏低做小慣了的模樣。

  「之前九思尋過你,」柳玉茹看著他的樣子,歎了口氣道,「但當時那世道,分別再見,便太難了。」

  「是啊。」陳尋喝了口茶,茶的暖意從他身上蔓延開去,陳尋神色溫和,「不過好在九思當了大官,本來你們不來尋我,我也要抽空去找你們的。」

  「為什麼不來呢?」柳玉茹有些奇怪,陳尋苦笑,「我在揚州不算高位,每日都得到官署點卯,自己脫不開身,若是告訴其他人,我又不大放心。我本可以不在揚州,這些年我也安置好了我家人,本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了。」

  陳尋喝了口茶,轉過頭去,看著細雨,慢慢道:「可是終究是有些不甘心,每每想到文昌,想到過去,就覺得,自個兒七尺男兒,得做點什麼。九思在東都當著大官,做著大事兒,我沒他這樣的能耐,思來想去,便回到揚州來,想著待在揚州,看看能不能做點什麼。」

  說著,陳尋抬眼看向柳玉茹,平靜道:「你來,是有所圖謀吧?」

  「東都范玉登基,先帝建立內閣以輔佐范玉,此事你知道吧?」

  柳玉茹徑直開口,陳尋看著柳玉茹,他注意到柳玉茹的用詞,她叫范軒是先帝,對范玉卻直呼其名,他不由得道:「此事已經傳到揚州,我已悉知,如今陛下又做了什麼?」

  「洛子商慫恿他廢了內閣,殺了張丞相和葉御史。九思僥倖逃脫,如今大約已經到了幽州,他讓我到揚州來做一件事。」

  「但說無妨。」

  「洛子商之所以得到范玉器重,最重要的便是他有揚州的支持。」柳玉茹微微俯身,壓低了聲音,「我們希望揚州能夠公開表態,與洛子商斷絕關係。」

  「這樣一來,一則讓洛子商與范玉自己內訌,二則,若九思兵用東都,也防止揚州支援。」

  「我明瞭。」陳尋點點頭,他似是在思索著,柳玉茹見他思索,不由得道,「你在想什麼?」

  「揚州如今,其實把持在兩個人手裡,」陳尋開口,同柳玉茹分析著道,「一是王平章,此人是王家舊時客卿,原來跟隨洛子商做事,這人如今在幫著蕭鳴做事兒,但他本身是王家舊部,對我們這些客卿多有招攬,我看得出來,他雖然是幫著蕭鳴,但其實自己也經營許久。」

  柳玉茹點點頭,陳尋接著道:「其次便是蕭鳴,此人是洛子商的師弟,對洛子商忠心耿耿,揚州所有事兒,如今都是他說了算,你若要揚州表態與洛子商斷絕關係,首先便得過蕭鳴這關。」

  「那姬夫人,」柳玉茹敲著桌子,「在揚州是什麼位置?」

  「這得說到揚州第三股勢力,其實就是王家的舊部,」陳尋將自己在揚州見聞一一說著,「之前跟著王善泉歸順了洛子商,後來王善泉死了,這批人就跟著王小公子,如今小公子年紀太小,所以說起來,這批人便是姬夫人的實際能依靠的一批人。但姬夫人這個人十分愚昧,她幾乎不管任何事,成日都在後院待著,就等著洛子商回來。」

  「洛子商與她有……」柳玉茹思忱了一下,找了一個合適的形容詞道,「其他逾越的關係?」

  「我認為沒有。」陳尋搖搖頭,「洛子商這人十分高傲,怕是看不上姬夫人這樣的女人。而且之前姬夫人幾次夜裡邀請,都被洛子商回絕,若真有什麼,怕是不會這樣。」

  柳玉茹點點頭,覺得陳尋說得也有道理。

  洛子商這個人雖然不堪,但接觸下來,柳玉茹也看得出來,他這人在自己的感情上十分驕傲自持。陳尋喝了口水,接著道:「但姬夫人對洛子商怕是有許多想法,畢竟當年她是洛子商選出來的,而洛子商這個人,出身名門,又生得俊朗,若是相處而非敵對,還覺得他風度翩翩,加上這麼英雄救美捧上富貴榮華一齣,女子怕是很難不動心。我有一位朋友,在蕭鳴身邊做事兒,同我說過幾次她,說姬夫人如今就一心想著,等洛子商回來後,她嫁給他,他們共同撫養王小公子,一起當這揚州的土皇帝。」

  「那姬夫人如今就這麼等著洛子商?」

  柳玉茹皺了皺眉頭,陳尋笑了笑:「大約是吧。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幾乎沒有和王家那些舊部接觸過。」

  柳玉茹沒有說話,她思索著,許久之後,她出聲道:「你覺得王平章此人,會不會反洛子商?」

  「嗯?」

  陳尋有些疑惑,柳玉茹敲著桌子,接著道:「若我們許諾替王平章剷除蕭鳴,王平章與我們合作幾率多大?」

  「怕有九成。」

  陳尋肯定開口,柳玉茹想了想,慢慢道:「那蕭鳴與姬夫人,關係如何?」

  「表面恭敬是有的,」陳尋應聲道,「但蕭鳴向來不太看得上姬夫人。」

  柳玉茹沒有說話,她似是在思索什麼,陳尋見她不說話,有些奇怪道:「玉茹?」

  「這樣,」柳玉茹敲打著桌面,慢慢道,「能否勞煩你替我引薦,讓我見見王平章?」

  陳尋愣了愣,隨後他點頭道:「好。」

  兩人沒有猶豫,當下陳尋便去安排,等到了夜裡,陳尋便將王平章帶到柳玉茹歇息的客棧來。

  柳玉茹讓人架了簾子,與王平章隔著屏風談話,王平章行禮之後,同柳玉茹恭敬道:「聽陳先生說,有貴客來訪,貴客自東都遠道而來,可是?」

  「妾身聽聞過王先生,」柳玉茹沒接他的話,跪坐在屏風之後,慢慢道,「王先生原為鄉野一村民,後得王善泉大人賞識,帶到揚州來,成為王家客卿,平章二字,便是王善泉大人所取。王善泉大人對於先生而言,恩同再造。」

  王平章聽著這些話,端起茶杯,吹著茶杯上的茶葉,抿了口茶道:「夫人是王大人舊識?」

  「王大人如此恩德,如今他人死魂消,被人殺子辱妻,王先生這麼看著,不覺得心中有愧嗎?」

  柳玉茹不接王平章的話,繼續詢問。王平章聽到這話,輕笑出聲來:「原是來離間我與洛大人的。」

  「王大人不覺得不甘心?」

  柳玉茹直覺這是一個極為難纏的人物,短暫試探後,她大概摸清了王平章的門路,慢慢道:「如今洛子商不在揚州,留了一個十九歲小兒駐守揚州,王大人在一個孩子手下做事,不覺得委屈嗎?」

  「那我該如何呢?」

  王平章看向屏風上長長的影子,勾起嘴角:「這位姑娘覺得,我能如何呢?」

  柳玉茹不說話,她知曉王平章這是在同她提條件了,柳玉茹思索著,開口道:「我能助您殺了蕭鳴。」

  「然後等洛子商回來殺了我?」

  王平章低頭輕笑:「姑娘,我還沒這麼傻。」

  「洛子商沒時間回來了。」柳玉茹平靜出聲,「如今他在東都慫恿范玉殺了葉青文和張鈺,顧九思前往幽州,不出半月,幽州必反,你以為洛子商還有時間回來收拾你嗎?」

  「你是幽州的人?」王平章接著試探,柳玉茹慢慢道:「我是不是幽州的人,這不重要,我能助你成為揚州之主,這才是最重要的。」

  王平章不說話,他明顯是心動了,柳玉茹看著外面人影,繼續道:「我可以為讓姬夫人站在你這邊,也可以借你人手和錢,等你和姬夫人聯手殺了蕭鳴,如果洛子商敢回來,幽州會出兵來助你。」

  「除此之外,我還會予你大量錢財,方便你做事。我們出錢出人出力,你來成為揚州之主,這樣的買賣,再划算不過了。」

  「你能給我多少錢?」

  王平章聽到錢,立刻來了興趣,柳玉茹笑了笑,抬手道:「一百萬。」

  王平章聽到這話,正要拒絕,就聽柳玉茹道:「定金。」

  「如若洛子商決議攻打你,所有軍需,我來負責。」

  王平章沒有說話,他認認真真算了賬後,接著道:「那你們什麼要求?」

  「你成為揚州之主後,向天下發一封通緝令。」

  「通緝誰?」

  王平章有些不理解,柳玉茹低吟出一個名字:「洛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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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聽到這話,王平章略感詫異,他若取了揚州,和洛子商便是死敵,柳玉茹只有這一個要求,對於他來說實在是簡單至極。

  王平章不由得道:「就這?」

  「還有,」柳玉茹繼續道,「以後柳氏商行在揚州免稅賦,所有揚州官家採買,先選柳氏商行,柳氏商行做不了,才能選擇其他商行。當然,我不會虧待王先生,」說著,柳玉茹放輕了聲音,「到時候,凡是官家的活計,我與王先生按照利潤,三七分成。我七,王先生三。」

  王平章不說話,他思索了片刻,柳玉茹慢慢道:「王先生可以好好想想,我給王先生錢、給王先生兵,扶著王先生成為幽州的管事,日後還與王先生三七分成,王先生可謂空手套白狼,如果王先生不願意,我換一個人,也未嘗不可。」

  有錢有兵,王平章的確不是她唯一的選擇。王平章掂量了片刻,點頭道:「成。」

  「口說無憑,」柳玉茹冷靜道,「還是立下字據為好。」

  一說立字據,王平章便有些猶豫,柳玉茹見他不說話,徑直道:「既然王先生不願意,不如送客吧。」

  「好。」王平章終於開口,柳玉茹即刻讓人送了紙筆,和王平章把字據立下。

  立好字據後,陳尋送著王平章出了客棧,揚州小雨還沒停歇,王平章和陳尋告別後,上了馬車。等王平章一上馬車,下人立刻道:「先生,您立了字據,萬一他們拿著字據去蕭鳴那裡揭發了您,這可如何是好?」

  「不會。」王平章搖搖頭,「如今幽州和東都對峙在際,你以為這位夫人這麼大老遠來揚州做什麼?扳倒洛子商,才是他們最重要的。」

  「那……葉家與顧九思同氣連枝,王大人死於葉韻之手……」

  那下人說著,看了一眼王平章,王平章笑了笑:「最重要的是什麼?」

  「啊?」

  下人愣了愣,王平章靠近他,小聲道:「是錢。」

  說著,王平章便笑了起來。

  陳尋送走王平章,回了客棧,柳玉茹和印紅望萊正在商量什麼,陳尋走進屋內,頗為不安道:「玉茹,你說我們扶了王平章,他會不會是下一個洛子商?」

  「不會。」

  柳玉茹喝了口茶,抬眼看他:「不還有你嗎?」

  陳尋愣了愣,柳玉茹轉過頭,同望萊吩咐道:「去給九思消息,讓他撥一隊人馬過來。」

  「您如今打算怎樣?」

  望萊試探著出聲,柳玉茹聽著滴漏的聲音,慢慢道:「留些時間給王平章佈置。水香,你的人給姬夫人引薦一下陳先生。陳尋,你到了姬夫人面前,需刻意討好她,然後與她說說洛子商在東都的情況,然後告訴姬夫人,洛子商,」柳玉茹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愛慕於我。」

  聽到這話,所有人全都看向柳玉茹,柳玉茹繼續道:「等九思兵馬到揚州,我們這邊仿造洛子商的信物,王平章與陳先生佈置得差不多後,我便帶著錦兒,以洛子商妻女之名投奔蕭鳴。蕭鳴必然會給信到東都詢問洛子商,信件飛鴿傳書,來往約有兩日,便就是這兩日,我會激怒姬夫人,王平章再說動姬夫人與她聯手,一起殺了蕭鳴。蕭鳴死後,揚州必亂,這時候顧九思兵馬陳兵在外震懾,王平章和陳先生的人在內清理,不出一夜,是降是殺,揚州便有定奪。」

  「明白。」

  望萊恭敬出聲,隨後便出門去給顧九思消息。

  等望萊出去後,陳尋跪坐在一邊,頗有些忐忑道:「我怕王平章與我這邊沒有這麼多人馬。」

  「你以為王平章和我要這麼多錢做什麼?」柳玉茹看向陳尋,似笑非笑,「有錢能使鬼推磨,就看你會不會花這錢。王平章必然是重金賄賂揚州將領去了,他會,你不會嗎?除了將領,那些貧苦百姓,山賊土匪,總有拿錢辦事的人吧。你要實在找不到人,不妨去三德賭坊問問?」

  陳尋愣了愣,隨後似是醍醐灌頂一般道:「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想法子!」

  柳玉茹的消息還沒到幽州,幽州舉事的消息卻已是傳遍天下了。

  但周高朗並沒有宣告舉事的消息,他的舉動非常克制,他只是集結了幽州的兵馬,以極快的速度拿下了冀州與幽州接壤的邊境四城,然後陳列在了邊境上。

  之後他沒有再往前一步,所有人都在揣摩著周高朗的意圖,天下都觀望著局勢,似乎都不清楚,周高朗此舉是在圖謀什麼。

  但東都之內,洛子商和范玉卻比所有人清楚周高朗的意思。周高朗的密信傳到了東都,上面清清楚楚寫明,只要范玉交還東都內所有周家家眷,他便即刻退兵,從此駐守幽州,以報君恩。

  密信到了范玉手中,由洛子商念給范玉,范玉聽完密信後,他冷笑出聲來:「以報君恩……以報君恩,他怎麼敢違背聖令,殺朕使者,還當著天下的面兵發冀州!這亂臣賊子,哪裡是來求朕,分明是要反!」

  「陛下息怒,」洛子商恭敬開口,「此事尚有轉機。」

  「什麼轉機?」范玉冷眼看過去,洛子商溫和道,「如今我們唯一能牽掣周高朗的,便是周家人,今日我們把周家人給了周高朗,那周高朗必然立刻舉旗謀反,我們便再無還擊之力了。」

  「朕知道,」范玉有些不耐煩道,「別說廢話。」

  「陛下,劉行知如今還在益州。」

  「所以呢?」

  「如今大夏內亂,劉行知不會坐視不理,他必然會兵發大夏,咱們把周高朗調到前線如何?」

  聽到這話,范玉抬眼,看著洛子商,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如今大夏與南國交界處,都是當年先帝精銳,他們對如今東都局勢大多只瞭解一個大概,陛下不如此時將前線兵馬全部調回東都,這樣一來,周高朗若打算強取東都,陛下也算有所應對。」

  「那前線怎麼辦?」

  范玉有些猶豫,洛子商笑了:「讓周高朗去呀。」

  「他要周家人,咱們不是不給,讓周高朗去前線,擊退外敵之後,我們就還人。」

  「還人之後他還不是要反!」

  范玉怒喝:「你這什麼餿主意!」

  「還人之後,周高朗兵馬還剩多少呢?」

  洛子商眼中意味深長:「陛下,到時候,陛下兵馬在東都,揚州在旁側,周高朗前方是劉行知,他和劉行知兩敗俱傷,我們再從背後圍攻,周高朗三面環敵,他周家人還不還,還重要嗎?」

  聽到這話,范玉愣了愣,片刻後,他不由得道:「他若是不去呢?」

  「不去前線,陛下不更該召集諸侯,回東都與周高朗決一死戰嗎?」

  洛子商理所當然道:「難道陛下以為,前線諸侯不幫忙,以如今東都兵力,還能和幽州一戰不成?而且,如今江河還不知去向,如今的東都,怕也並不安穩。」

  洛子商這些話,讓范玉憂慮起來,他心中惶惶不安,洛子商繼續道:「陛下,前線抽回來,也就損失幾城而已,到時候我們屯兵東都,我讓揚州從後協助東都,前後夾擊周高朗,再派人與劉行知議和,劃一州給劉行知,陛下收拾了周高朗,坐穩了皇位,修生養息,再圖大事。陛下仁德,顧全大局,可萬萬不能為了大局,送了自己性命啊。」

  聽到這話,范玉慢慢穩下心神來。

  洛子商說得不錯,把他父親的舊部都召回來,丟個前線,比讓他用東都兵馬直接面對周高朗要好得多。

  他想了想,點頭道:「就按你說的辦,把南邊前線將領楊輝、韋達誠、司馬南都領兵召回東都來,再把周家人送到冀州去,給周高朗看一眼,讓他乖乖到前線去。」

  「陛下英明。」

  洛子商得了范玉首肯後,便退了下去,他走出殿外,吩咐人將信息逐一往外送出去,隨後同鳴一低聲道:「我們的打算,你找個人,私下透漏給周家人,尤其是周燁的夫人,那個秦氏。」

  聽到這話,鳴一有些不解:「您這是做什麼。」

  「再給南帝一個消息,」洛子商慢悠悠道,「一切已按計劃行事。等東都與周高朗對峙,他即刻攻打豫州。」

  鳴一並不意外,他點點頭,退了下去。

  洛子商站在宮欄邊上,眺望宮城。

  相比劉行知和范軒,揚州不過彈丸之地,無論他們誰贏了,他都無法立足。

  范軒兵強馬壯,又有賢臣輔佐,假以時日,劉行知必敗,一旦打破這個平衡,揚州也就完了。

  他得有一個時機。

  從入東都,修黃河,毀內閣,到如今收網……

  雖有差池,也無大礙。

  洛子商盤算著,慢慢閉上眼睛。

  風夾雜著雨後水潤撲面而來,洛子商聞著雨水的氣息,便想起揚州碼頭那場細雨。

  顧九思在幽州,柳玉茹呢?

  他想——在顧九思身邊,真是埋沒了她。

  如果她能活下來,如果她願意活下來……

  洛子商思緒戛然而止,他睜開眼睛。

  如今的時局,他不能再想這些了。

  大雨洗刷而過,各地靜候消息。鴿子一隻一隻飛入鴿棚,僕人從鴿子上取了消息,一一送往書房。

  書房之中,顧九思翻著書卷,正看著地圖,沈明坐在他周邊,靜靜看著地圖,顧九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在看什麼?」

  「我在想,」沈明皺著眉頭,「大夏這麼大動靜,周邊各國,尤其是劉行知,沒有想法嗎?」

  「幽州緊靠北梁,你和周大哥在這一年,已經將北梁打垮,他們暫時無力行軍,加上如今兩邊也算安穩,暫時不必憂慮。」

  沈明點點頭,顧九思接著道:「而劉行知,他向來謹慎膽小,南境是大夏三員大將,又有天險所守,我們這邊不亂到徹底,劉行知便不敢動。若我們這邊真打起來了,他也很難立刻破開前線防守,就算他真的破開了前線防守,我們也應當已平定東都,屆時,便是兩國正式交戰了。」

  「若兩國當真交戰,」沈明湊上前去,認真道,「我們有幾成把握?」

  顧九思聽著,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先帝南伐之心一直都在,軍備士兵都有準備,黃河修好之後,水運暢通,無論糧草士兵,補給都十分及時,我們的士兵將領,都在幽州戰場與北梁打磨過,與劉行知這樣的土霸王相比,可說是兵強馬壯,當真要打,大夏並無畏懼。」

  聽到這話,沈明舒了口氣,顧九思低著頭,看著桌上的地圖,聽沈明道:「那便還好了。」

  「但還有一種最壞的可能。」顧九思慢慢出聲,沈明抬頭看向顧九思,有些緊張道:「什麼?」

  顧九思沒有說話,便就是這時,外面傳來侍衛匆匆抬了一卷信紙過來,送到顧九思面前道:「東都來的消息。」

  「呈上。」

  顧九思忙伸出手去,拿了那一卷信紙,他匆匆掃過後,皺起眉頭,沈明旁邊打量著他:「九哥,信上怎麼說?」

  「周家家眷,已從東都出發,被送往冀州。」

  「他們打算還人了?」沈明高興開口,顧九思沒有出聲,他想了想,卻道,「讓人去查,不惜一切代價,營救周家家眷。」

  得了這話,侍衛恭敬下去。沈明立刻道:「我去吧。」

  顧九思抬眼看著高興的沈明,他抿了抿唇,隨後道:「你有其他要做的事。」

  「什麼?」

  沈明沒有說話,顧九思放下手裡的信,他站起身來,慢慢往外走去。

  長廊之外,天空烏雲密佈,似是風起雲湧,顧九思站在長廊外,看向東都的方向。

  他心中有一條脈絡逐漸清晰起來,他似乎是看見了范軒曾經描繪下的一切。

  留洛子商在揚州,整理國庫,修黃河,平永州,讓柳玉茹發展柳氏商行,將周家安置在幽州……

  他不知道范軒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他所做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解決這今日他們所面臨的一切。但范軒畢竟是人,有太多變數,他始終沒有猜到,他的兒子,竟然是這樣一位帝王。

  顧九思閉著眼,好久後,他慢慢張開了眼睛,終於出聲:「你準備一下,明日,你就去揚州。」

  「明日?」

  沈明有些意外,顧九思點點頭,隨後什麼都沒解釋,只是道:「去休息吧,我去找周大哥。」

  顧九思說完,便往周燁的房中走去。

  周燁正在房裡帶著孩子,周思歸在床上爬來爬去。周燁面無表情看著他,似是有些疲憊。

  顧九思通報後步入房中,看見周燁坐在床上,他叫了一聲:「大哥。」

  周燁恍惚中回神,他轉頭看向顧九思,苦笑了一會兒道:「九思。」

  「今日我得了消息,說嫂子和周夫人、周小公子已經被押送往冀州路上,按著時間推算,再過兩日,他們就會到達臨汾。」

  聽到這話,周燁明顯是有了幾分精神,有些不可置信道:「范玉答應放人了?」

  「怕是有條件。」

  顧九思徑直開口,周燁僵了僵,片刻後,他鎮定下來,轉頭看見周思歸道:「那也無妨,只要能談,便是好的。」

  「若我沒猜錯,」顧九思平靜道,「劉行知或許會在此時進犯,他們會將豫州前線抽調回東都駐防,然後以夫人作為要挾,讓我們前往豫州。」

  「他們想讓我們和劉行知兩敗俱傷?」

  周燁立刻反應過來,顧九思點頭道:「是。」

  「洛子商的意思,大約是想讓我們在前線與劉行知對敵,然後他們在後方聯合揚州兵力來動手。」

  周燁不說話了,顧九思打量著他的神色,接著道:「但是揚州這次不會出手,而東都的人馬,主要是要看豫州三位大將的態度。」

  「你如何篤定揚州不會出手?」

  周燁有些奇怪,顧九思隨後道:「這是我今日來的原因,我想同周大哥借三萬人。」

  「做什麼?」

  「揚州或許將有內亂,我想借三萬人,借機拿下揚州。」

  周燁聽到這話,他猶豫了片刻後,隨後道:「三萬人不是小數目。」

  「周大哥還想救回夫人嗎?」

  顧九思定定看著他:「我已經派人過去儘量營救夫人等人,可他們必然是重兵把守,怕不會那麼容易營救,若是救不成,我們唯一的法子,便是答應他們,前往豫州。」

  「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是腹背受敵?」

  周燁不贊同皺起眉頭,顧九思立刻道:「這個時候,范玉不會攻打我們,他不僅不會攻打我們,他或許還會給我們支援,讓我們解決劉行知。等到我們和劉行知兩敗俱傷後,他們再來攻打。而等到那時候,若范玉真來攻打我們,我們便讓揚州反過頭來攻打他們。」

  「如此,我們才可以既救下夫人,又不丟國土。」

  聽到這話,周燁思索了一番,點頭道:「好。」

  「我今日便讓沈明點三萬人出發。」

  顧九思立刻出聲,周燁有些詫異:「這麼急?」

  顧九思點了點頭:「玉茹佈局在即,怕是十萬火急。」

  「那……」周燁猶豫了片刻,但他是個果斷的人,最終還是道,「去吧。」

  顧九思應了聲,他從周燁這裡取了令牌,拿著令牌告退後,便走了出去,他找到沈明,將令牌交給沈明,同沈明道:「你帶三萬兵馬前往揚州,協助玉茹,拿下揚州。」

  沈明接過令牌,點頭道:「好,你放心。」

  說著,沈明將令牌拴在了腰帶上,抬眼看向顧九思,笑道:「有什麼話要我幫你給嫂子帶的嗎?」

  顧九思聽到這話,他愣了愣,他張了張口,似是要說什麼,但許久後,他終於只是道:「讓她別擔心,我一切好好的。」

  「行,」沈明點點頭,轉身道,「那我走了。」

  「沈明!」

  顧九思驟然提聲,沈明有些疑惑回頭,顧九思上前一步,壓低了聲,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拿下揚州之後,你便即刻趕往豫州,不要管這邊任何命令,除了我的命令,誰都不要聽,做得到嗎?」

  「九哥……」

  沈明有些震驚,顧九思抓緊了他的手腕,認真看著他:「做得到嗎?」

  沈明沒有說話,他靜靜看著顧九思,顧九思聲音又低又急:「劉行知必定是要攻打豫州了,而明日,如果做得好,我和周大哥會一起來增援你,但如果有其他變故,周大哥或許就要做些其他事。可你一定得保住豫州不丟,你明白嗎?」

  豫州是大夏最有利的天險,丟了豫州,對於大夏來說,再要反擊,那就難了。

  「我只有三萬人馬。」沈明提醒他,三萬人馬,如果應對劉行知舉國之力,這近乎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顧九思繼續道,「揚州還有五萬兵力。你領著八萬人,只要守住豫州一個月,我必增援。」

  沈明沒說話,顧九思抬眼看他:「還有什麼要問的?」

  「九哥,」沈明抿了抿唇,「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

  顧九思愣了愣,他沒想到沈明敏銳至此,他垂下眼眸,好久後,才慢慢道:「這一場仗,或許有一個最壞的可能性。」

  「什麼?」

  「那就是,洛子商,從頭到尾,都是劉行知的人。」

  聽到這話,沈明整個人怔住了,顧九思飛快分析著道:「我一直在想,他到底為什麼要來東都,來了東都,一直在與我們小大小鬧的糾纏,他修黃河,說是跟隨太子東巡時候勘察了水利,可是我如今想,他前去也就那麼一點時間,怎麼能拿出一套如此完善的修繕方案,那明明是早有所圖。而他後來慫恿范玉在周高朗還在幽州的情況下以如此激進手段廢除內閣,那完全不是明智之舉,可如果他是劉行知的人呢?」

  「或者說,一開始他就是和劉行知結盟,來到東都,成為太子太傅,然後製造太子與周高朗的矛盾,等太子登基,與周高朗兵戎相見,這時他再串通劉行知,讓劉行知攻打豫州,而後他從中作亂,讓大夏內鬥。大夏內鬥之後,再與劉行知交戰,這時候洛子商作壁上觀,等到關鍵時刻,直接出手,坐收漁翁之利。待到那時候,這天下,便全是洛子商的了。」

  沈明聽著顧九思的話,不由得有些急了:「那如今怎麼辦?」

  「所以,你去豫州。」顧九思冷靜道,「如果洛子商真如我所料,那麼,」他聲音有些低沉,「他怕是不會讓周家家眷活著了。」

  「為什麼?」

  沈明有些震驚:「這管周家家眷什麼事?」

  「只有周家家眷都沒了,周家才會和范玉徹底撕破臉。洛子商要的就是大夏不管邊境一味內鬥。如今他怕是已經將前線兵力全部撤回,固守東都。他之所以把周家家眷送到邊境來,打的怕也不是要放人的主意。」

  「那……那他要做什麼?」

  沈明聲音有些結巴,他其實已經明白了,可是他不敢相信,還要再確認一遍,顧九思聲音發沉:「他不過是要周家父子,親眼看到自己親人慘死,激怒他們的血性罷了。」

  「所以你讓我去揚州,然後折往豫州。」沈明喃喃出聲,「這事兒你告訴周大哥了嗎?」

  「我不能說。」

  顧九思冷靜道:「若是說了,這三萬兵馬你帶不走。」

  「那等事發之後,周大哥很快就會想明白,你怎麼辦?」

  沈明有些著急道:「要不你跟我走吧!」

  「事情還沒走到這一步,」顧九思抬手道,「這是最壞結果,洛子商或許並不是我所猜想這樣。而且我也已經有所部署,端看明日,」顧九思抬頭看向天空方向,聲音裡帶了幾分沉凝,「能不能救下周夫人。」

  「若是能救下來,萬事大吉。救不下來,只要周夫人不死,我便能說服周大人和周大哥同我們一起去豫州對敵,也是條生路。若真是走到了最差的一步,你只管守好豫州,我自有我的辦法。」

  「我明白了。」

  沈明點點頭,立刻道:「我這就出發。」

  「還有,」顧九思抿了抿唇,隨後道,「我同你說這些話,」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你別同玉茹說。等玉茹穩住揚州,你讓她到黃河去,告訴她,洛子商修黃河原因絕不簡單,怕是在黃河做了什麼手腳。豫州最難的一道天險守南關正是黃河下游,讓玉茹想辦法。」

  「好。」

  沈明應聲道:「我明白,你怕嫂子擔心你。」

  顧九思低低應了一聲,見再無其他事交代,沈明便離開了去,當夜點了三萬人馬,朝著揚州趕了過去。

  而顧九思坐在自己房間裡,他提著筆,寫了一夜的信,信寫了揉,揉了寫,開頭「玉茹」二字寫了無數遍,最終始終落不下筆。

  等他好不容易寫完信,天終於亮了。

  而這時候,周家女眷,也終於步入了冀州的土地。

  馬車搖搖晃晃,秦婉之坐在馬車上照顧著周夫人和周二公子,周夫人神色疲倦,一言不發,周二公子發著低燒,依靠著周夫人。

  秦婉之給周二公子餵過水,低聲道:「不知還有多久,才會見到郎君。」

  周夫人不說話,秦婉之歎息了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周夫人道:「婆婆,你可還好?」

  「死不了。」

  周夫人乾澀開口,秦婉之聽她嗓子乾啞,便遞水過去,柔聲道:「婆婆,喝點水吧,明天就能到臨汾,我們便能見到郎君了。」

  周夫人不說話,片刻後,她慢慢道:「你喝吧,你好久沒喝了。」

  秦婉之愣了愣,她沒想到周夫人會主動讓她喝水,她們婆媳關係一貫不好,然而這樣患難時刻,周夫人卻是頭一遭,對她好了那麼一些。她眼眶不由得有些濕潤,甕聲應了一聲,低下頭去,小抿了一口水。

  周夫人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後,她慢慢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很討厭你?」

  秦婉之聽到這話,神色有些僵硬,她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也沒否認。

  周夫人轉過頭,淡道:「我的確也是討厭你的。」

  「我不喜歡燁兒。」周夫人聲音平淡,「我與他父親感情並不好,他父親在世時總是打我,我懷他的時候,便幾次想殺了他,卻都下不了手,後來生他,卻差點讓自己去了。」

  周夫人從未與她提及過這些,秦婉之靜靜聽著,也沒多說。周夫人接著道:「後來有一日,我忍不住,將那男人殺了,我逃了出來,被高朗遇到,他收留了我們母子,那時候我才第一次覺得,我活了過來。」

  「燁兒長得很像那個人,」周夫人轉頭看向秦婉之,秦婉之聽到這話,忍不住道,「可他並不是那人。」

  周夫人神色頓了頓,隨後她垂下眼眸,應聲道:「是,他不是。小時候,我怕高朗不喜歡他,所以不太敢親近他。而且看著他,我總覺得,他在提醒我,我有那麼一段不堪的過去。高朗說過我好多次,讓我多照顧他,起初我是怕高朗說的是氣話,後來我便發現,我不去照顧他,高朗便會主動照顧他。」

  「他小時候很招人疼。」

  周夫人似是回憶起什麼:「他從小就乖,做什麼都規規矩矩,凡事都為著別人著想。有一次我衣裙落在地上,他就小跑過來,幫我拉著衣裙,那時候他才四五歲,他便會同我說,母親衣裙髒了,我替母親提。我問他能提多久,他說,他能給我提一輩子的裙子。」

  秦婉之聽著,想著那時候的周燁,她心裡有些心酸,想叱責周夫人,卻又礙著長輩的情面,只能委婉道:「若不是吃了苦,哪裡有這樣天生就會照顧人的孩子?」

  周夫人沒說話,片刻後,她應聲道:「你說得對,他的確吃了苦。一開始我是想保著他,想讓高朗和他感情深一些,別介意我以前的事,於是我故意不照顧他,讓高朗去照顧。他們感情越來越深,這時候我也生了平兒。生了平兒之後,我日子很順當,而燁兒也離我越來越遠,他很少同我說話了,每日與我,都是恭敬請個安,便也沒了。可平兒不一樣,他在我身邊長大,他是我所有心血的凝聚,我希望這世上所有好的都是平兒的,可這時候我發現,燁兒太好了。他太優秀,年紀也比平兒大太多,我很怕。」

  「怕他搶了二公子的位置,日後繼承周家,是嗎?」

  秦婉之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笑裡帶了幾分悲哀:「可他是沒有這樣的想法的。」

  「誰知道呢?」周夫人神色懨懨,「若真沒這些想法,又在他父親面前做那些表現做什麼?」

  「後來他也的確得逞了,高朗早知道周家會有這一日,所以他早早讓他去了幽州。那時候我就問過,為什麼去幽州的不是平兒,而燁兒?他告訴我,因為燁兒更合適。」

  「太荒唐了。」周夫人疲倦道,「自個兒親生兒子不顧,去管一個外人的兒子。甚至於還將他當成繼承人來養,自己親生兒子放在東都為質,到把周燁送到幽州去快活。」

  周夫人說著,嘲諷出聲來:「何等胸襟啊?」

  秦婉之聽著周夫人的話,心裡又酸又澀,許久後,她慢慢道:「您同我說這些,又是做什麼呢?」

  「你說范玉會白白放我們回去嗎?」

  周夫人抬眼看向秦婉之,秦婉之愣了愣,她凝視著她的眼眸,認真道:「不會的,一切都會有代價,所以當初我就同高朗說過,如果我有一日成為人質,我不會讓他為難。」

  「我如此,平兒如此,你呢?」

  秦婉之沒說話,她呆呆看著周夫人,周夫人低頭抱著周平,聲音平緩:「高朗讓我知道怎麼活得像個人,我不能讓他後悔救了我,也不能讓他為了我,將自己置於險境。」

  「至於你的去留——」

  周夫人低喃:「你自己定吧。」

  秦婉之沒有說話,馬車搖搖晃晃,從白天到黑夜,終於到了臨汾。

  她們入了臨汾城,被關入了地牢。秦婉之一夜沒睡,她抱著自己,看著外面的天空。

  到半夜時,外面突然鬧了起來,秦婉之猛地站起來,周夫人抱著周平起身來,有些茫然道:「怎的了?」

  秦婉之認真聽了片刻,隨後激動出聲來,忙道:「有人,有人來救我們了!」

  周夫人聽到這話,也急急站起身來,抱著周平走到牢房門前來。

  外面聲音越來越鬧,片刻後,一個男人猛地衝進牢房中來,領著人抓住了秦婉之、周夫人、周平三人,粗暴將三人按著跪了下去,直接拿刀架在了三人脖子上,朝著外面吼道:「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們的腦袋!」

  前來劫囚的人聽到這話,當下頓住了步子,似是猶豫。

  而周夫人卻是突然發了狠,抱著周平猛地朝著前方撲了過去,也就是這片刻,那人毫不猶豫,手起刀落,便砍下了周夫人的腦袋。

  血飛濺而出,灑在周平和秦婉之的臉上,兩人驚恐看著倒在面前的周夫人,周平整個孩子坐在血泊裡,眼裡滿是震驚。持刀之人將刀劍指向周平,卻是抬眼看著前來劫囚的人道:「再跑一個試試?」

  見到這樣的場面,所有人都震驚了。

  大家都知道周家女眷是用來威脅周高朗的,任何人都沒想到,這人居然有如此氣魄,當真殺了周夫人!

  在短暫震驚後,劫囚的人立刻做出了決定,當即退開。守著監獄的士兵趕緊追了上去,不一會兒後,牢房裡就只剩下了秦婉之、周平、還有那砍殺了周夫人的青年。

  秦婉之還跪在地上,似乎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而周平坐在血泊裡,好久後,他慢慢緩了過來,尖叫出聲後,手腳並用,爬到了牆角處,死死抱住自己,拼命顫抖著。

  「我叫問一。」

  殺人的青年慢條斯理用白色的絹布擦乾淨了刀上的血,他用刀尖挑起秦婉之的下巴,笑了笑道:「明日若是周燁不答應陛下的條件,我也會這麼送你和那位小公子上路。」

  「你們……」秦婉之顫抖著,「你們要讓他答應什麼條件?」

  「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他也沒得選。」

  問一彎下身子,靠在秦婉之耳邊,低聲道:「劉行知打過來了,陛下要周家軍到豫州對敵。等他們打完劉行知,陛下會帶人,親自送他們歸天。」

  聽到這話,秦婉之猛地睜大了眼。

  她聽得明白,劉行知舉國打來,范玉一定調走了前線的軍隊,讓周燁去抗敵,等周家兵力消耗夠了,范玉兵強馬壯,聯合洛子商揚州再打過來,那便徹底完了。

  「你覺得他們會換你們嗎?」問一歪了歪頭,似乎有些好奇,片刻後他將刀往刀鞘裡一插,從旁邊提了一個陶罐,遞給秦婉之道:「少夫人,喝點水潤潤嗓子,明日城樓上,同大公子多說幾句話吧。」

  說完,他便大笑著走了出去。

  周夫人的血蔓延了過來,秦婉之坐在周夫人的血裡,片刻後,她顫抖著身子往前去,給周夫人整理了衣衫。

  一夜喧鬧過後,顧九思也得了消息,他拿著周夫人已經被斬的消息,心裡有些發沉。

  片刻後,外面傳來了消息,下人同顧九思道:「顧大人,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周大人叫您準備出發了。」

  顧九思點點頭,他捏著紙條,一時不知這消息是該說還是不說。

  他駕馬到了城門口,周高朗和周燁領著人在正前方,顧九思上前恭敬行了個禮,周高朗點頭道:「走吧。」

  說罷,便以周高朗為首,周燁緊隨其後,而後顧九思、葉世安再隨在後面,其他大將領著士兵在他們身後一字排開,往臨汾趕去。

  到了臨汾城樓下,臨汾城上便響起了戰鼓,所有士兵架起羽箭,周高朗朝顧九思揚了揚下巴,顧九思立刻駕馬上前去,立在城樓前,朝著城樓上朗聲道:「聽聞我周氏家眷已盡到臨汾,不知可是陛下想明白了,打算還周氏家眷,與我等冰釋前嫌,重修君臣舊情啊?」

  「顧氏逆賊,天使之前,安敢如此猖狂?!」

  城樓上一聲喝罵,顧九思聽出來,是臨汾原本的守將韋林。

  顧九思笑了笑:「韋大人,您年事已高,說話費力,」說著,顧九思抬手,「還請東都來臣上前與我說話!」

  「你叫我?」

  問一從旁邊走出來,顧九思看著他,辨認了片刻,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洛子商身邊見過,問一也知道顧九思不一定認識自己,抬手恭敬道:「在下殿前司問一,見過顧大人。」

  「殿前司的大人來了,想必陛下也拿下主意了吧?」

  「陛下說了,」問一笑了笑,「婦孺老幼,都是無辜之人,牽扯進來,畢竟不妥,周大人要交還家人,也可以理解。可周大人如今無論如何都是謀反之身,就這樣放人,實在是說不過去。」

  「那他要如何?」

  周燁忍不住出聲,掃視著四周,頗為著急,問一目光落在顧九思身上,高聲道:「如今益州劉行知犯境,周大人不如去前線擊退劉行知,到時候將功抵過,陛下也好放人。」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沒有出聲,周燁看了一眼顧九思,問一所言果然如顧九思所料,他心裡想了一圈顧九思說的,上前一步,同周高朗低語道:「父親,先應下來吧。」

  周高朗抬眼看了一眼周燁,這事兒他們昨夜也商量過了,他想了想,抬頭看向問一道:「保衛大夏,本就是我等職責。只是若陛下出爾反爾怎麼辦?」

  「放心,」問一高聲道,「你們往豫州去,只要你們到了豫州,我們這邊就放人,你們接到消息,再戰不遲。」

  聽到這話,葉世安冷笑了一聲。

  他們大軍到了豫州,劉行知必然認為是援兵,哪裡容得他們戰不戰,怕劉行知就直接撲上來了。

  周高朗聽到問一的說法,稍稍安心了些,點頭道:「那至少讓老朽見見家眷,確認他們無恙才好。」

  得了這話,顧九思心裡一緊。他不由得將手放在劍上,往前了一步。

  問一得了話,絲毫不懼,抬手道:「將人帶上來。」

  說著,所有人便看見秦婉之和周平被壓著上來。

  秦婉之嘴裡被綁了布條,身上被繩子綁著,頭髮散亂,被人推攮著,走得踉蹌。周平跟在她身後,低著頭,瑟瑟發抖。

  看見他們,周燁立刻上前了一步,被葉世安一把抓住,朝他搖頭道:「再往前,就進入羽箭範圍了。」

  周燁強行忍住衝動,死死盯著城樓上的秦婉之。

  秦婉之看見周燁,原本她絕望又慌亂,然而在觸及那個人堅定的眼神那一瞬間,她不由自主挺直了脊樑。

  她突然就不怕了。

  她捏緊了手中的瓦片,靜靜看著遠處的周燁,她看得貪婪又認真,彷彿是要將這個人刻畫進眼裡。

  「周大人,」問一站在秦婉之旁邊,高聲道,「如今人已經見到了,您要不就即刻啟程去豫州吧。」

  周高朗不說話,他盯著城樓,好久後,他才道:「我夫人呢?」

  「昨夜有賊子闖入,」問一漫不經心道,「周夫人不幸身亡了。」

  聽到這話,周高朗臉色巨變,他捏緊了韁繩,怒喝了一聲:「豎子小兒,你還我夫人命來!」

  說罷他便想要打馬往前,周燁連忙一把抓住了周高朗,著急又惶恐道:「二弟還在!」

  周高朗聞言,他僵住身子,將目光落在城頭那個顫顫巍巍的孩子身上,他雙眼瞪得血紅,手握在刀柄上,一時竟也不知是退還是進。

  若是退,他不甘心。若是進,他又不忍心。

  顧九思見狀,連忙上前,低聲道:「大人,我們先將剩下的人贖回來,等日後,再做打算不遲。」

  「九思說得對,」周燁急忙道,「父親,如今保住活著的人要緊。」

  周高朗不說話,他顫了顫唇,幾次要張口,都說不出話來。

  周燁見他已悲不成聲,忙道:「問一,我們答應陛下的條件,可我們守在豫州,若是收不到放人的消息,你告訴陛下,後果自負!」

  「好。」問一笑著道,「您上路吧。」

  這話帶著諷刺,周燁來不及與他打嘴仗,他上前拉著周高朗的馬,小心翼翼道:「父親,我們回去吧。」

  說著,他又看了一眼城樓,他張了張口,說了一句無聲的:「等我。」

  說完之後,他轉過頭去,便不敢再回頭了。

  城樓之上,秦婉之靜靜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整個人微微顫抖著,雙眼盈滿了眼淚,問一看了一眼秦婉之,笑了起來:「是不是還有什麼要同你家郎君說的?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要說什麼,好好道別吧。」

  說著,問一解開了塞著她嘴的布條,似是好心道:「說吧,多說些。」

  秦婉之不說話,她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要將那人看得更清晰些。

  她用背影勾勒著周燁的背影,那人似乎和第一次相見時沒有什麼區別,仍舊那個溫和的、甚至木訥的青年。她看著他駕馬行去,彷彿是成婚以來,一次次看著他離開,她終於大喝出聲:「周燁!」

  這麼久以來,她從未阻攔過他的腳步,卻獨獨這一次,叫住了他。

  周燁回過頭來,便看見女子立於城牆之上,一襲橘色衣衫獵獵作響,他有些疑惑看著那高樓,隨後便聽那女子嘶喊了一聲:「別去豫州!」

  聽到這話,所有人臉色都是大變,問一一把朝著她抓過去,誰知道秦婉之動作更快,她不知是何時割斷了繩子,猛地將繩子一掙,一把抱住周平,便從城樓之下縱身躍了下去。

  周燁看見那一襲橘衣如蝶而下,他目眥欲裂,而後他毫不猶豫,駕馬就衝了過去。

  葉世安想要阻攔,卻只來得及喊了一聲:「不……」

  而顧九思比葉世安更快,他持劍跟在周燁身後,幾乎是同時就跟著周燁衝了過去,大喝一聲:「立盾,進攻!」

  也就是這片刻,箭如雨而下,顧九思替周燁揮砍著他身邊的流矢,緊緊跟著周燁。而周燁全然已經忘記周邊的一切,只看得見前方從城樓上落下的女子。

  秦婉之重重落在地上,似乎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周平被她護在身前,整個人已經完全不會說話,他顫抖著,愣愣看著天空,一時竟是完全不會動了。

  顧九思護著周燁衝到秦婉之面前,第一波箭雨結束,臨汾城開了城門,士兵持著兵器衝出來,顧九思一人擋在周燁身前,面對著衝過來的兵馬,大喝了一聲:「退下!」

  這一聲大喝震住了衝出來的人,然而也不過就是頃刻的時間,戰鼓再響,士兵又衝向前來,顧九思守在周燁身前,擋住所有衝向他們的兵馬,而這個時候葉世安也領著第一波侍衛衝到,護在了周燁身前。

  周邊砍殺聲成了一片,而周燁卻什麼都顧不得了,他一把將周平推開,跪在秦婉之身前。顧九思將周平一拉,就護在了身後。

  秦婉之身下全是血,她蒼白著臉,笑著看著周燁。

  周燁說不出話來,他又急又怕,手顫抖著想去碰她,卻不知如何下手,他慌亂的看著她,眼裡大顆大顆落著淚。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只能是「啊、啊」的發著極短的音節。

  秦婉之看著他的模樣,卻是格外從容,她顫抖著抬起手來,握住了周燁的手。

  當她的手碰到他的手的瞬間,周燁定住了動作,他呆呆看著秦婉之,秦婉之微笑開來,沙啞又艱難道:「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周燁沒說話,他看著她,眼淚如雨而落。

  顧九思拼死揮砍著任何試圖靠近他們的士兵,鮮血濺在周邊,但他沒說一句讓周燁站起來的話,他只是擋在他身前,護著他,保著他,讓他安安穩穩,做這最後一場告別。

  秦婉之覺得眼前開始黑了,她輕輕喘息著:「你別難過……這輩子……我很高興……」

  「他們想……騙你……去豫州……你會死……會死的……」

  「我不會……」周燁終於開口,他顫抖著聲,「我會有辦法的。」

  「真……真的啊?」秦婉之艱難笑起來,她放開他的手,向他伸出手,周燁知道她的意思,他彎下身,將她抱在懷裡。

  她的骨頭斷了許多,他一碰她,她就疼,可她太貪戀這個懷抱了。

  亂世之初,她家破人亡,一人獨上幽州。她以為周家大公子不會認這門親事,不會娶她這樣一個孤女,可他卻認了,他還娶了。

  他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把她抬進了周府,成親那天晚上,他挑起她的蓋頭,還會結巴著和她說:「你……你別害怕,我……我會對你好的。」

  那是獨屬於他的溫暖,也是獨屬於她的光。

  這光照亮了她的人生,讓她覺得,人生所有苦難都不是苦難,而是為了換來這一生,與他這一場相遇。

  她抓著他胸口的衣襟,低喃出聲:「阿燁,別辜負我……」

  「好好……」她口中湧出血來,「好好活著……」

  如你所願的活。

  如她最初見到那個會意氣風發同她說「我願以此生心血,求清平盛世,得百姓安康」的青年那樣,張揚熱血的活。

  讓他永不磨其棱角,永不冷其熱血,永遠心頭有一片天地,光明燦爛,照耀四方。

  這是她的周燁,她的郎君。

  可這些話她都說不出口了,她失了力氣,閉上眼睛,便再沒了聲息。

  她的手從他胸口滑落下去,他一把將她的手壓在自己胸前,他顫動著身子,壓抑著低泣。他似是怕自己的哭聲驚到了她,又似是不願承認這份分別,故而不願讓這悲傷聲張。

  周邊的兵荒馬亂,周邊城門大開,周邊箭矢如雨,周邊天崩地裂,似乎都與他們沒有了關係。

  周高朗一馬當先,帶著葉世安等人衝在前方,葉世安有條不紊指揮著跟著來的隊伍,配合著周高朗用撞城柱撞開了城門。

  周高朗正值哀傷之際,他不顧一切,追擊著前面的問一,大喝出聲:「問一,你站住!」

  這一聲厲喝彷彿是驚醒了周燁,他顫動著睫毛抬起頭來,看向了城門內追擊著問一而去的周高朗,他慢慢放下了秦婉之,同旁邊士兵低啞道:「護好她。」

  說完,他便猛地朝著城門內衝了進去。

  顧九思見緊隨而上,周燁彷彿是蓄滿了所有力氣,一路不管不顧往前狂奔,抬手橫刀割開一個士兵喉管,便奪走了對方的箭匣,隨後一面往前追,一面抬手舉箭,對著問一連發三箭。

  問一側身躲過周燁的箭矢,腳步慢了下來,便是此時,顧九思也抓了一人的箭匣,從牆上過去,抬手彎弓,一路追射著問一。

  顧九思從牆簷上走,問一在人群中狂奔,周燁緊隨在後,周高朗見他們追去,乾脆回過頭去,殺上了城池。

  顧九思站在高處,看了一眼問一逃跑的方向,他瞬間折了一個方向。

  問一跑進一個巷子,剛衝進去,便看顧九思站在了巷子裡,手持長劍,靜靜看著他。

  問一轉過頭去,便見周燁堵在了巷口。

  周燁逼近問一,問一喘息著,笑著退後道:「兩位大人物如此屈尊降貴追殺我這麼一個小小侍衛,這真是在下的榮幸啊。」

  話剛說完,顧九思便直接出口,一把鎖住他的喉嚨,直接按在了牆上,冷聲道:「是洛子商讓你殺她們的?」

  「不是……」

  問一拼命掙扎著,周燁拔劍就將他試圖偷襲的一隻手釘在了牆上,冷道:「說實話。」

  問一喘息著不肯說話,周燁抬手又削去了他的膝蓋,問一慘叫出聲,頓時失去了承重,顧九思扣著他的咽喉不放,繼續道:「洛子商讓你殺他們,是不想讓周大人去豫州,對不對?」

  問一還不肯說,咬著牙奮力掙扎,只是道:「你殺了我吧。」

  「洛子商不肯讓周大人去豫州,是因為他希望周大人進攻東都,然後和范玉打個兩敗俱傷,所以,洛子商和劉行知約好的,是不是?!」

  「不……」問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然而他掩飾得極快,繼續道,「您開什麼玩笑?」

  「還不說實話!」

  顧九思抓著問一的腦袋朝著牆上一撞,將他一把扔在地上,抬劍指著他:「所以,洛子商修黃河,到底是什麼圖謀?」

  「圖謀?」

  問一笑起來:「我家大人為國為民,你卻說他有什麼圖謀?」

  話剛說完,周燁便一巴掌抽了過去,隨後抓著他的頭髮,冷聲道:「他對黃河動了什麼手腳?」

  問一不說話,他緊盯著周燁。

  他從這個男人眼神裡明白,自己今日是不會有活路了。他看著周燁,慢慢笑起來:「可憐。」

  周燁不說話,死死盯著問一,問一笑著道:「你夫人為了天下丟了性命,日後坐在金座上,怕……」

  話沒說完,顧九思便從問一身後一劍貫穿了過去。問一扭過頭,看向顧九思,正要開口,顧九思又果斷給了第二劍。

  周燁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平靜解釋:「他應當是不知道。」

  「你怕他說出口來。」

  周燁笑起來,眼裡帶著嘲諷:「你怕他說的話,我受不了。」

  顧九思沉默不言,周燁靜靜注視他:「你也覺得我可憐。」

  「周大哥……」

  「別叫我。」

  周燁低著頭,轉過身去,他踩在血水裡,挺直了腰背,大步往前。顧九思說不出話,他只能跟在他身後,什麼都沒說。

  這時候周高朗已經取下臨汾,周燁問了士兵,徑直去官署找周高朗。

  官署之中人到處都是人,顧九思跟著周燁走進去,才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都是哭聲,周燁步子頓了頓,他似是不敢再上前一步,然而片刻後,他終於還是決定走上前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每一步都離哭聲更近了些。

  等他走進官署之後,就看見了地上躺著兩具屍體,周高朗正趴伏在周夫人身上,毫無儀態的痛哭著。

  旁邊人見周燁進來,紛紛都看向了他,他手中提著劍,目光落在躺在另一側的秦婉之身上。

  他靜靜看著秦婉之,深吸了一口氣後,看向旁邊痛哭著的周高朗道:「父親,先裝棺吧。」

  周高朗哭著點頭,旁邊人去找了棺材,所有人看著周高朗和周燁親手將他們裝棺,周高朗哭得不成樣子,周燁卻呈現出了一種意外的冷峻,他將秦婉之放進棺木,他靜靜注視著秦婉之,好久後,他握住秦婉之的手,輕輕吻了下去。

  「我會為你報仇。」

  他沙啞出聲。

  他一定會為她報仇。

  說完之後,他親手關上了棺木,棺木蓋上那一瞬間,周燁抬眼,看向對面的周高朗,周高朗哭夠了,他似是一下蒼老過去,他招了招手,周燁走過去,扶住周高朗,周高朗低啞道:「裝好靈堂,所有人先去休息吧。世安,九思,」他喚了兩人一聲,顧九思和葉世安立刻應聲,周高朗低聲道,「你們一個人佈置靈堂,一個人去看一看平兒。」

  兩人應是,周高朗和周燁便走遠了。

  等兩人消失去,葉世安才道:「我佈置靈堂,你去看看二公子吧。」

  顧九思應了一聲,神色似是有些沉重,葉世安看了他一眼,隨後道:「你別多想了,最後決定都不是咱們做,周大人如何說,我們如何做就是了。」

  「要是他做錯了呢?」

  顧九思皺起眉頭,葉世安迎上他的目光,平靜道:「你可以不做。」

  顧九思抿了抿唇,終是沒有說話,他同葉世安道別,轉頭去了周平房間。

  周平從城樓上掉下來時被秦婉之護著,加上他個子又小,筋骨軟,落下來後,竟只是些擦傷。顧九思進門時,周平躺在床上,他不過八九歲,卻像一個大人一般,怔怔看著床頂。

  顧九思走到他邊上來,溫和道:「二公子,您感覺如何了?」

  周平沒說話,他盯著床頂,一言不發。顧九思想著他是受了驚嚇,也沒多說,上前去替他拿了被子,掖了被角。周平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久後,他才道:「她們都死了。」

  顧九思動作頓了頓,周平說的是陳述句,他雖然年紀小,卻是什麼都明白的。顧九思想了想,隨後道:「二公子不必擔心,日後你父兄會保護你的。」

  「他們會死嗎?」

  周平聲音有些發顫,顧九思抬眼看向周平,認真道:「不會的。」

  「他們會給母親、嫂嫂報仇嗎?」

  這話讓顧九思皺起了眉頭,他斟酌了片刻後,慢慢道:「二公子,你還小……」

  「若他們去報仇,」周平緊接著問,「我能上戰場嗎?」

  「您要去做什麼?」

  顧九思看著周平,頗為不解,周平抓著顧九思袖子,認認真真開口道:「報仇。」

  顧九思愣了,他看著周平,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

  當仇恨連一個孩子都籠罩,不以血洗,便絕不會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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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1: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七章

  周家軍隊停在臨汾,給周夫人和秦婉之設了七日靈堂。

  做下決定那天晚上,周燁便開始給秦婉之守夜,靈堂裡點了七星燈,傳說中這盞有七個燈芯的燈會照亮逝者的黃泉路途,讓逝者能夠看得清前路離開。

  所以周燁一直不肯睡,不眠不休守著,就怕這盞燈滅了。

  顧九思沒有勸阻,便陪著他,臨汾裡哀歌聲、哭聲交織,周燁跪在靈堂前,守著一盞燈,一言不發。

  顧九思低著頭燒著紙錢,好久後,周燁慢慢道:「其實你都是知道的。」

  顧九思燒紙錢的動作微微一頓,他低著頭,看著跳動的火焰,好半天,才應了一聲:「嗯。」

  「她們為什麼會死?」

  周燁垂著眼眸:「我們不是已經答應去豫州了嗎?」

  「因為洛子商,並不希望你們去豫州。」

  顧九思低聲道:「他只是用一個名義,將豫州前線的士兵調走,方便劉行知攻打豫州,而後再用周夫人和嫂子的死激怒你們,讓你們攻打東都,之後你們在東都與本該在前線的軍隊兩敗俱傷,洛子商再出手。他所求,是這個天下。」

  「所以,」周燁睫毛顫了顫,「你做了什麼呢?」

  顧九思聽出他言語中的不甘,他抿了抿唇,終於道:「我試著救過嫂子。」

  「可你沒有救出來。」

  周燁抬眼看他:「我能怪你嗎?」

  顧九思說不出話來了,他捏緊了衣衫,低啞道:「大哥,你們要做什麼,我攔不住……」

  「你讓沈明帶走三萬人馬,其實不是去揚州的。」風吹進來,周燁轉過頭去,抬手護住一盞在風中搖晃著的七星燈,他低著頭,慢慢道,「你是猜想著,如果婉之真的死了,我與父親便不會去豫州,一定會攻打東都,因此你提前調走人馬,是讓沈明去前線,擋住劉行知。」

  顧九思低著頭,他深吸一口氣:「大哥……」

  「為什麼你如此無動於衷?」

  周燁看向他:「為什麼你明知婉之要死了,明知道我將走投無路,你卻還能如此冷靜盤算著,如何調動手中兵馬,如何穩住大局?」

  「因為我知道,」顧九思艱澀開口,「嫂子是為了所有人好好活著死的,我不能讓她白白死了。」

  這話讓周燁不再言語,他低垂著眼眸,看著手下護著的、躍動著的燈火,好半天,終於開口道:「你出去吧。」

  「我想一個人,和婉之待一待。」

  秦婉之的靈堂設起來第三日,沈明便領著三萬軍隊,趕到了揚州邊境上。他還在路上就給了柳玉茹消息,他到了揚州邊境,柳玉茹這邊也已經準備好。她找到了楊龍思,借著楊龍思的手聯繫上了諸多過往揚州貴族子弟,陳尋接近了姬夫人,也已經同姬夫人鋪墊好了柳玉茹與洛子商的「感情」,王平章也拿著錢四處打點,買通了一大批人。

  她接到沈明消息當晚,便將王平章和陳尋都叫了過來,同兩人道:「幽州已派三萬兵馬過來,消息最遲後日就會到揚州,我們明日一早動手,而後拿了子商的印章,立刻讓各城開路,將幽州兵馬迎進來助我們平亂。」

  「三萬?」

  王平章頗為震驚:「為何來這樣多人?」

  「揚州只是路過,」柳玉茹立刻解釋道,「他最主要的是要去幽州。」

  聽到這話,王平章冷靜了許多,他點頭道:「明白了。」

  所有人籌備著一切,王平章已經打點好了蕭鳴的親軍,蕭鳴最得力的軍隊是東營的人,王平章買通了其中幾個將領,又在廚房夥計中安排了他們的人。王平章原是想直接將這些士兵毒死,卻被柳玉茹攔下,只是道:「蒙汗藥效果好些,他們暈了之後,全都捆起來就是了。」

  王平章在柳玉茹勸阻之下放棄了這個念頭,而後他們按著柳玉茹的話,偽造了一把小扇,一塊玉佩。這兩樣東西都是洛子商貼身之物,柳玉茹早先見過,她將這兩樣東西仿造出來後,便在第二日抱著孩子,前往了洛府。

  她到了洛府門口,坦坦蕩蕩往門口一站,大聲道:「去通報蕭鳴一聲,說柳氏商行柳玉茹,前來求見。」

  柳氏商行在揚州也算頗有分量,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洛子商在柳氏商行那條商道上投了不少錢,下人不敢怠慢,趕緊去通報了蕭鳴。蕭鳴聽聞柳玉茹來了,他愣神了片刻,隨後忙道:「快請。」

  當初這位柳夫人在揚州收糧,搞得揚州後來糧價動盪,這事兒蕭鳴還記憶猶新。更何況後來洛子商與柳玉茹關係密切,蕭鳴更是不敢怠慢。

  蕭鳴是洛子商師弟,比其他人更親上幾分,他經常能見到洛子商放在書房裡的一把雨傘,那把傘只是揚州碼頭隨意一把傘,可洛子商卻珍而重之放著。蕭鳴知道這把傘非同一般,便特意去打聽過,才知是柳玉茹給的。

  因著這層關係,他便知道自己師兄對這位夫人心中非同一般的感情,他忙忙到了大堂,便看見柳玉茹已經坐在大堂之中了。

  她抱著一個孩子,正低頭逗弄著孩子,神色從容溫和,全然不像是來談事情的。蕭鳴在短暫躊躇後,恭敬行禮道:「蕭鳴見過柳夫人。」

  「是阿鳴來了,」柳玉茹聽到蕭鳴的話,笑著抬起頭來,彷彿是一個溫和的長者一般,柔聲道,「可方便進一步說話?」

  蕭鳴看著柳玉茹的樣子,心裡有些忐忑,柳玉茹這一系列動作太過於反常,但他還是應聲,讓人全都下去,等所有人都走後,蕭鳴坐在柳玉茹旁邊座上,小心翼翼道:「柳夫人今日前來,可是有要事?」

  柳玉茹在外經商多年,許多人都以她的姓氏作為尊稱。而蕭鳴固執叫著柳玉茹柳夫人,自然是有他的私心。

  他始終還是希望洛子商能有一個家。

  這樣,洛子商或者能過得更幸福些,這也是他作為師弟,對於他師兄的祝願。

  柳玉茹雖然是嫁了顧九思,可蕭鳴心中,顧九思既然是他們的敵人,早晚是要死的,一個要死的人的妻子,自然等於沒有丈夫。於是從一開始,蕭鳴便已經將柳玉茹當寡婦看待了。

  柳玉茹並不清楚這少年種種心思,抱著顧錦,歎了口氣道:「的確是有事,這事兒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你師兄他在東都的事兒,你也聽說了吧?」

  「聽說了。」

  蕭鳴點點頭,隨後道:「這與柳夫人今日來有關?」

  「我……」柳玉茹抿了抿唇,似是有些尷尬,「我本不該說這些,可是我也是沒得法子。我與你師兄在東都……」

  柳玉茹說著,臉上帶了幾分羞紅,蕭鳴茫然道:「啊?」

  這一聲「啊」完之後,蕭鳴猛地反應過來,隨後不可思議道:「你……你與我師兄……」

  「這個孩子便是他的。」柳玉茹低著頭,小聲道,「我原不想說,可他與我夫君鬧成那樣子,我總得有個立場。再加上這事兒也被我夫君發現了,東都亂了,我流亡出來,也回不去,只能來了揚州。」

  柳玉茹說著,聲音裡帶了幾分哀切:「他當初同我說過,等日後天下平定,便會娶我,我也不知道這當不當得真。可如今我已經走投無路,他就算不娶我,也得給孩子一條生路啊。」

  柳玉茹說得情真意切,一面說一面紅了眼眶,竟是低低哭了起來。

  美人哭得梨花帶雨,柳玉茹正等著蕭鳴問她要信物,可蕭鳴在愣愣盯著顧錦半天之後,一拍手道:「我說,這孩子的眼睛,怎麼長得這麼像師兄!」

  柳玉茹:「……」

  顧錦長得像顧九思,而顧九思又與江河長得相似,洛子商雖然其他地方長得不像江河,但單論眼睛,卻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蕭鳴突然有些激動起來,他忙道:「這事兒師兄可知道?」

  柳玉茹搖搖頭:「我……我沒讓他知道。我本打算就這麼算了,可走到如今,顧九思又發現了,唉……」

  柳玉茹歎了口氣,蕭鳴點頭道:「我懂我懂。」說著,他往顧錦面前湊了湊,頗有些高興道:「我能抱抱她嗎?是個女孩兒?」

  柳玉茹點點頭,高興道:「這算您半個侄女兒,您抱抱她,也是應當的。」

  蕭鳴趕緊伸出手去,抱起了顧錦。

  蕭鳴生得俊朗,還是少年郎模樣,顧錦慣來喜歡好看的人,立刻咿咿呀呀沖著蕭鳴伸手去,蕭鳴被她逗笑,眉眼間都是笑意。

  柳玉茹看著這樣生動的人,心裡一時有些不忍,可如今一切佈置好,箭在弦上,也容不得她多想,她怕與蕭鳴相處,疲憊道:「多日趕路,您能否先安排個房間,讓我和錦兒歇息一下?」

  蕭鳴聽到這話,才想起來,忙道:「是我的不是,我這就給嫂子安排。」

  說著,蕭鳴招呼人過來,他迅速讓人打掃了洛子商的院子,然後領著柳玉茹道:「嫂子跟我來吧,師兄已經許久沒回來了,先打掃了他院子裡的客房給您,」他一面說,一面看向柳玉茹,觀察著柳玉茹的神情,似是提醒道,「等安置好您,我便將您到揚州的消息送給師兄。」

  柳玉茹聽出這話語中的試探。

  若她與洛子商並無這些事情,蕭鳴與洛子商一通信,她便會露底。但柳玉茹本也不打算給他這個收信的時間,於是她笑著道:「那你得同他說,讓他早些回揚州來,我在這兒等他。」

  她神色坦坦蕩蕩,毫無懼意,眼中帶了幾分思念著情郎的溫柔,蕭鳴見著她這樣子,便放心了不少。他抱著顧錦,一面逗弄著顧錦,一面同柳玉茹說話。

  這一日風光極好,春暖花開,柳玉茹走在揚州特有的園林長廊之中,聽著少年帶了幾分歡喜的聲音,沐浴著陽光,一時竟有了幾分恍惚。她有些奇怪於蕭鳴的歡喜,不由得道:「你似乎很喜歡阿錦。」

  「是呀,」蕭鳴回頭,笑著道,「這是師兄的孩子呀。」

  「你對你師兄,」柳玉茹有些疑惑,「為何這樣維護?」

  「因為我的命是師兄救的。」

  蕭鳴聲音有些悠遠,他似是想起什麼,回頭同柳玉茹道:「哦,嫂子,你別覺得師兄平日太算計人太壞,他對自己人都很好的。師兄他這個人啊,」蕭鳴笑起來,「其實特別溫柔。」

  柳玉茹有些恍惚,她忍不住道:「我以為他……」

  說著,她停住聲音,抿了抿唇,沒有再說下去。蕭鳴卻已經是瞭解了,他溫和道:「你以為,他陰狠毒辣是嗎?其實不是的,」蕭鳴苦笑,「他狠,也不過是因為這世間對他更狠罷了。若是可以,」蕭鳴送著柳玉茹到了院子裡,有些無奈道,「誰不想乾乾淨淨的活呢?」

  柳玉茹沒說話,蕭鳴送她到了門口,顧錦在他懷裡有些睏了,他將顧錦交給柳玉茹,隨後道:「師兄一輩子過得不容易,我是陪不了他一輩子的,您來了,給他一個家,我很高興。」

  這話讓柳玉茹有些詫異了,見她詫異,蕭鳴放溫和了語調,柔聲道:「他是真的喜歡您,以後會對您好的。」

  「謝……謝謝……」

  柳玉茹低下頭,有些接不下話了。

  蕭鳴以為她是累了,便勸她去休息,而後便告辭離去。

  柳玉茹一入洛府,陳尋便去尋了姬夫人。

  這幾日由王平章打點,柳玉茹的人鋪局引薦,他已經在姬夫人身邊能說上幾句話。他知道諸多關於洛子商在東都的消息,姬夫人十分關注,姬夫人已知道柳玉茹的消息,而近日陳尋進了屋,才告訴姬夫人道:「柳玉茹今日來了揚州,帶著個孩子,進了洛府。」

  「孩子?!」

  姬夫人震驚出聲:「蕭鳴怎麼會讓她進洛府?!」

  「這……」

  陳尋硬著頭皮開口:「在下聽聞,這個孩子,可能是……」

  聽到這話,姬夫人臉色頓時極為難看。

  她曾經因貌美被王善泉捧到雲端,又因新的姬妾來到跌入塵泥。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洛子商一手捧出來的,在她心中,洛子商就如王善泉一般,是她要爭取的對象。如今柳玉茹突然來到這裡,讓姬夫人又妒又怒,旁邊陳尋見她的模樣,提醒道:「柳玉茹是有夫君的,這次過來,怕是打算長住。夫人,您不能放縱如此。」

  「那你覺得要怎麼樣?」

  姬夫人立刻回頭,怒道:「我難道還能殺了她不成?!」

  「有何不可呢?」陳尋抬眼看著姬夫人,姬夫人聽到這話,整個人怔怔看著陳尋,陳尋低聲道,「夫人當務之急,是不要讓柳玉茹住在洛府。您現下過去,先讓她搬出洛府,最好住到您這兒來,之後再派殺手……」

  陳尋抬手,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一個「割」的姿勢:「再殺不遲。」

  「殺了她……」姬夫人有些害怕,「萬一子商不喜……」

  「夫人還有公子,洛大人不是分不清輕重的人。比起洛大人心中不喜,讓柳夫人若住在洛府,成為洛夫人……」

  「不可能!」

  姬夫人果斷開口,她想起之前在王府的日子,咬了咬牙,立刻道:「按著你說的辦,我這就過去,她現下還是顧夫人,來洛府住著算怎麼回事?」

  說著,姬夫人立刻召集了人馬,領著人氣勢洶洶往洛府衝去。

  她到了洛府門口,立刻道:「我聽說顧夫人駕臨洛府,特意上門求見。」

  侍從聽到這話,想起蕭鳴不允許任何打擾柳玉茹的吩咐,皺眉道:「府上並無顧夫人。」

  「你還想騙我?!」

  姬夫人聽到這話,便知是蕭鳴護著柳玉茹,頓時怒火中燒,一把推開侍衛,領著人就往內院衝。

  陳尋跟在她旁邊,一把抓了一個丫鬟,喝問道:「柳夫人住在哪裡?」

  「大人……大人院中。」

  丫鬟顫顫巍巍,陳尋回頭,同姬夫人道:「在洛大人屋中。」

  「賤人!」這話激得姬夫人怒意更甚,她心中又慌又妒,領著人衝到洛子商院中,怒道:「柳玉茹,你給我出來!」

  柳玉茹正哄著顧錦睡覺,她坐在屋中,也不說話,她知道蕭鳴會來處理這件事。

  姬夫人見柳玉茹不出來,喝了一聲:「找。」

  說著,姬夫人的侍衛就往裡衝去,這時蕭鳴的聲音從外院傳來,喝道:「姬夫人!」

  聽到蕭鳴的聲音,姬夫人僵了僵。她還是有些怕蕭鳴的,儘管蕭鳴只有十九歲,卻是和洛子商一脈相傳果斷狠辣。

  她艱難轉過頭去,蕭鳴藍袍金冠,雙手籠在衣袖之間,冷冷看著姬夫人道:「領著這麼多人闖入洛府,姬夫人有何貴幹啊?」

  姬夫人不敢說話,陳尋上前一步,恭敬道:「夫人聽聞顧少夫人今日來揚州做客,想著洛府沒有適合女眷休息的地方,特來迎顧少夫人去王府招待。」

  「王府?」

  蕭鳴語調中帶著嘲諷,他將陳尋上下一打量,似是有了點印象,嗤笑道:「吃女人飯的軟骨頭,掌嘴!」

  話剛說完,蕭鳴旁邊的侍衛衝上來,便一巴掌抽在了陳尋臉上。

  陳尋被打翻在地,姬夫人驚叫了一聲,怒道:「蕭鳴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

  蕭鳴上前一步:「姬夫人還望認清楚自己的身份,洛府的客人便是洛府的客人,輪不到你來管。」

  「蕭鳴,」姬夫人被徹底激怒了,她咬牙道,「她柳玉茹算什麼東西,你要為她和我作對?!你可想好了,是小公子重要,還是柳玉茹重要。」

  聽到威脅,蕭鳴笑了:「小公子固然重要,可夫人乃我洛家未來的大夫人,姬夫人還望清醒一點,不要找麻煩事才好。」

  這話把姬夫人說懵了,姬夫人愣愣看著蕭鳴,片刻後,她驚叫出聲:「洛子商瘋了?!她是顧九思的夫人!」

  「她來了揚州,」蕭鳴放低了聲音,「便不是顧九思的夫人了,還望姬夫人慎言。」

  「你騙誰呢你?」姬夫人喘著粗氣,指著內院道,「誰不知道她現下還是顧九思的夫人,自己有男人還來外面找男……」

  「姬夫人!」

  蕭鳴提高了聲音,打斷了姬夫人的話,姬夫人嘲諷笑開:「怎麼,做得出來還不讓我說了?我偏生就要說,這招蜂引蝶……」

  話沒說完,蕭鳴一巴掌就抽了過去,姬夫人被他打得一個踉蹌,旁邊侍女上前來扶住姬夫人,忙道:「夫人!」

  蕭鳴似是嫌棄一般甩了甩手,冷冷瞧著姬夫人道:「別當了兩天夫人就忘了自個兒身份,要是沒有小公子,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舞姬出身的卑賤妓子,還肖想我師兄?也不照照看自個兒的樣子,我師兄的人也是你隨便說得的?」

  姬夫人被蕭鳴徹底打蒙了,蕭鳴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陳尋,嘲諷道:「怎麼,還不把夫人扶下去?非要我鬧得更難看才是?」

  聽到這話,陳尋忙上前來,低聲道:「夫人,走吧。」

  姬夫人捂著臉,眼裡蓄了眼淚,陳尋露出不忍姿態,小聲道:「夫人,人家一心護著,咱們走吧。」

  姬夫人不說話,她一把推開周邊的侍女,低頭衝了出去。

  陳尋趕忙跟著,等上了馬車後,陳尋剛入馬車,姬夫人便一巴掌抽了過去,又哭又鬧道:「都是你!都是你讓我來!如今所有人都瞧見他打我,我日後在這揚州怎麼待下去?他怎麼敢打我?怎麼能打我?他打我,便是打小公子的臉,他們就不怕小公子日後報復嗎?」

  陳尋挨了這一巴掌,心頭火起,但他記得自己的目的,只能是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夫人覺得,他們是打算讓小公子有日後嗎?」

  姬夫人僵住了動作,她心裡慌亂起來,抬頭看著陳尋道:「你……你什麼意思?」

  「夫人認真想一想,」陳尋認真道,「洛子商要小公子,不過是因為他一時無法完全把控揚州,有許多人還是王大人的舊部,他需要用小公子安撫這些人。等洛子商在東都站穩腳跟,到時候他權大勢大,你認為他還需要小公子嗎?」

  「以往夫人還可以念想,洛子商對您有幾分情誼,您與他成天作之合,可如今柳玉茹來了,看蕭鳴的態度您也明白,洛子商心裡是向著誰,柳玉茹如今已經有個女兒,還是在顧九思在的情況下,日後洛子商若是當真與柳玉茹成親,有一個兒子,不是遲早的事嗎?等洛子商有了子嗣,您認為,他還甘心當小公子的幕僚?」

  姬夫人被陳尋越說越慌,她一把抓住陳尋,焦急道:「那我怎麼辦?」

  姬夫人看著陳尋:「他如今身邊有了其他女人,蕭鳴這樣護著她,我拿到沒有辦法,我……我……」

  「夫人,」陳尋抬手,放在姬夫人的手上,認真道,「您不是一定要依靠洛子商的。」

  陳夫人愣了,她呆呆看著陳尋,陳尋生得俊秀,一雙清俊的眼看著姬夫人,柔聲道:「如果夫人願意,陳尋願為夫人效犬馬之勞。」

  「你的意思是……」

  姬夫人有些不敢出聲,陳尋在她手上用了力,堅定道:「柳玉茹到揚州的消息,蕭鳴今晚應該已經傳給洛子商,咱們在洛子商回來之前,儘快接管揚州。」

  「不行。」姬夫人害怕道,「蕭鳴如今手上有兵有權,大家都聽他的……」

  「誰說大家都聽他的?」陳尋笑起來,「之前只是洛子商隔絕了您和其他人的聯繫,夫人要知道,這揚州有許許多多人,都還是王家舊部,都並不是真正效忠洛子商。只要夫人一聲令下,這些人便立刻會倒戈與夫人,夫人可知道王平章?」

  「這自然是知道的。」

  王平章是蕭鳴手下得力的人,姬夫人就算再不管事,也知道王平章是誰,陳尋壓低了聲:「王平章,便是王家的舊部。」

  姬夫人睜大眼,但片刻後,她慢慢緩過神來。如果王平章都是王家的舊部,那證明,她在揚州,還是有其他依仗的!

  意識到這一點,姬夫人心思活絡起來,她猶豫了片刻,轉頭看向陳尋:「你……你為何對我這樣好?」

  這話出乎陳尋意料之外,但他很快調整了狀態,溫柔道:「在下始終是夫人的人。」

  陳尋意在表忠,然而姬夫人卻在聽到這話後,露出了詫異的神色,許久後,她頗有些愧疚道:「是我遲鈍了,沒能珍惜眼前人。」

  聽到姬夫人這自以為是的理解,陳尋額頭青筋跳了跳,但他沒敢在這時候提醒姬夫人,便順水推舟道:「夫人要動手的話,便得快些了。若是洛子商接到信,難保他不會回揚州來,到時我們再動蕭鳴就難了。如今我們先動蕭鳴,然後給洛子商設下天羅地網,只要他一回來,我們立刻將他擒住,屆時,在下同夫人一起,好好將小公子撫養長大,等未來公子執掌揚州,在下也會為公子赴湯蹈火,幫公子一統天下!」

  「陳尋,」姬夫人看著陳尋許諾,她握住陳尋的手,情真意切道,「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

  「為夫人做事,」陳尋忍住掙脫的衝動,強行扮演了一個癡心人道,「陳尋百思而不悔!」

  兩人在馬車裡將大事定下,等到了王府之後,陳尋便匆匆去找了早已準備好的王平章道:「姬夫人這邊成了,準備動手吧。」

  王平章應了聲,陳尋便藉著姬夫人的名義,開始召集王家的舊部。

  所有人在忙的時候,蕭鳴剛給洛子商寫了信,然後去院子裡逗顧錦。

  「她叫什麼?」

  蕭鳴搖動著撥浪鼓,逗著躺在地上的顧錦,漫不經心詢問柳玉茹。

  「錦兒。」

  柳玉茹回了聲,她靜靜注視著這夕陽下的少年,有些無法理解。

  這個人和洛子商一樣,他們做起事來,都是讓人膽寒的狠絕,人命在他們心裡似乎一文不值,為了結果不擇手段。然而當他們遠離了那些權勢的硝煙戰場,他們又像極了一個普通人。會笑會鬧,會想著要有一個家,會拼盡所有力氣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甚至於在陽光下搖著撥浪鼓時,還會有那麼幾分天真可愛。

  柳玉茹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矛盾點會集結於一個人身上,她靜靜注視著他,蕭鳴發現她在看他,轉過頭來,有些疑惑道:「嫂子在看什麼?」

  「你……」柳玉茹抿了抿唇,有些小心道,「你與我所想的,似乎有那麼些,不大一樣。」

  「嗯?」蕭鳴看著顧錦,漫不經心道,「有什麼不一樣呢?」

  柳玉茹一時不知如何描述,她想了想,終於道:「你和子商很像。」

  「像在哪裡?」蕭鳴聽到這話,有些高興了,他抬起頭來,頗有些激動道,「快,同我說說。」

  「都不像外面傳聞,也不像別人眼裡的人。」柳玉茹低下頭去,給顧錦轉著小風車道,「我初初見子商的時候,原以為他是個心裡什麼都沒有,狠毒又殘忍的人。但後來我發現,其實也並不是。」

  他會感念十幾年前一塊糕點,為此於危難之時,也會努力報答這份恩情。

  「我以為,」柳玉茹小心道,「你們這些身居高位,能狠得下心做事兒的人,應當是……」

  「寡情寡義,不知人間感情?」蕭鳴笑起來,並沒有半分不悅,他靠在柱子上,手裡拿了個撥浪鼓,看著遠方的希望,溫和道,「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靜靜聽著。蕭鳴或許是因為年少,又或許被洛子商護得太好,沒有半點讓人不悅的狠邪之氣,氣質疏朗,令人難以產生惡感。他手中撥浪鼓在風的吹拂下隨著簷下風鈴一起產生有節奏的聲響,他看著天空,慢慢道:「嫂子,其實只要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便有他的感情。都會有在意的,都會有愛的,都會有恨的。只是我們如何處理這一份感情,都所區別。可為什麼有區別呢?那是因為我們打從第一眼睜眼看到這個世界,世界給予我們的就不同。」

  「嫂子是個狠得下來的人,當年幽州征戰,兵糧不夠,你為幽州謀算,便到青州滄州揚州三州收糧,致使糧價哄抬,青州滄州距離幽州近,大部分流民都趕往了幽州,自此幽州兵多糧多,可揚州就不一樣了,揚州路途遙遠,走在路上就怕餓死了。好在揚州富庶,師兄強行從富商手中徵糧救濟,才阻止了千萬百姓無辜受難。那個時候,嫂子心裡沒有數嗎?」

  「嫂子有,」蕭鳴轉過頭,看向柳玉茹,「所以收糧的時候,您就是算著的,糧食收取之數,都在各州官府承受範圍之內。這是你的惡,也是你的善。你惡在為了自己的立場,不惜出如此手段驚擾百姓,又善在始終給他們留了一條生路,並不把人逼到絕境。這是你的善惡,可你的善惡怎麼來的呢?無非就是你一開始認識這個世界時候,有人對你好,有人對你不好,最後你在這好與不好之間,摸索出一條路來。你清醒又冷靜,有自己的底線,卻也不是全然乾乾淨淨。不會隨意給自己增加責任,亦不會妄造殺孽。」

  「顧九思亦是如此,他為什麼一路走來,如此乾淨順暢?你看他年幼時,父母恩愛,舅舅身居高位,不曾知道半點疾苦。後來雖然落難,又有你和他家人相伴相隨,這世上半點骯髒他都不曾觸碰,哪怕他家道中落,可他的心是滿的。他永遠似朝陽照耀四方,這是因為他所在之處,永遠明亮。但我可師兄不一樣,我們從出生開始,目之所及,皆為絕望。我們很少接觸這個世界的善意,又怎麼會如顧九思一樣,憐憫眾生?」

  柳玉茹看著蕭鳴,一時無法言語。有一種酸澀在她心裡蔓延,她看著這麼美好的少年,忍不住道:「如果,在你和子商小一點的時候,有人對你們很好,教會你們和這個世界相處,你們是不是就不會……」

  「不會活成今天這個樣子。」

  蕭鳴接過話,他實在太過聰慧。他說完,有些遺憾道:「可是,也沒有如果啊。我和師兄都已經長大了,我們很難再改變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我們也習慣了猜忌和冷漠,改不了了。不過,嫂子你別害怕,」蕭鳴笑了笑,「我們對自己人很好的。」

  「那你為什麼不猜忌我呢?」柳玉茹疑惑開口,蕭鳴愣了片刻,隨後大笑起來,「我師兄喜歡你,他這麼好的人,你怎麼會不喜歡呢?」

  說著,蕭鳴撐著下巴:「你不知道吧,你送師兄那把傘,他一直放在屋裡。和我寫信,也提了你的名字好幾次。他不把你放心上,哪兒會說這麼多?雖然他沒和我說過同你的事兒,可我知道他這個人吧,本就悶得很。嫂子,」蕭鳴笑眯眯道,「你同我說說你和他的事兒吧。」

  柳玉茹聽到這話,低下頭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也……也沒什麼好說的。」

  「看來是他是用強了!」

  蕭鳴高興道:「嫂子最開始是不是不願意?」

  「他……他也沒有。」

  柳玉茹結結巴巴,彷彿是對這個話題窘迫極了,蕭鳴以為她害羞,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我不問了,我去問師兄去。他慣來疼我,我多纏纏他,他便會說了。」

  說著,外面一個侍從匆匆走了進來,那侍從覆在蕭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蕭鳴嗤笑出聲,頗為不屑道:「她腦子終於清醒些了。」

  「嫂子,」蕭鳴轉過頭看她,「我還有些事兒,晚飯您先吃,明個兒我再陪您吃飯。」

  柳玉茹點了點頭,蕭鳴抱了抱顧錦,高興道:「小錦兒,叔父去處理點事兒,回來再陪你玩,錦兒要想叔父知不知道?」

  顧錦咯咯伸手抓他,蕭鳴高興親了親顧錦,這才告辭離開。

  他將他買給顧錦的撥浪鼓放在一旁,柳玉茹看著顧錦在地上伸手去抓撥浪鼓,她低頭不語,好久後,她低下頭去,給對面桌上的杯子,斟了一杯茶。

  蕭鳴走後沒多久,一個下人便給她送了一份糕點上來,柳玉茹拿起糕點,看見糕點下方壓著的紙條,是陳尋的字跡:開局。

  柳玉茹握著糕點的手微微一顫,許久之後,終於是一言不發。她伸手抱起顧錦,拿了身旁的撥浪鼓,站起身來,往院外走了出去。

  陳尋已經安排好人接應,她也得走了。

  姬夫人以小公子之名約了蕭鳴赴宴,說是要對今日之事表達歉意。而在開宴之前,姬夫人便在陳尋和王平章的協助下,一一接見了王家的舊人,而過去揚州貴族青年子弟,也以王家舊部的名頭混進來,面見了姬夫人。

  隨後他們就部署下去,準備好了暗殺的計劃。

  蕭鳴向來不太看得起姬夫人,她請他赴宴,他以為是姬夫人清醒過來,知道要緩和關係,看在王小公子的面上,這份情面他還是要給姬夫人,於是他便領著人去了王府。

  但方才踏入王府,他便覺得氣氛不對,多年暗殺爭奪培養出來的敏銳度,讓蕭鳴幾乎是頃刻間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大喝了一聲:「退!」

  然而也就是那片刻,羽箭飛射而出,蕭鳴一把抓過身前的人擋住羽箭,隨後立刻吩咐道:「去東營調兵兩千,馬上來洛府!」

  說完之後,他且戰且退,已經到了門邊,他這一刻也意識到柳玉茹的不對勁,早上來,晚上姬夫人就出了這種昏招,柳玉茹來得也太巧了。

  但是想著顧錦與洛子商相似的眼睛、想著洛子商對柳玉茹的情誼,以及今日他試探說要報告洛子商時柳玉茹毫無畏懼的神態和他過去得到的資料裡寫明瞭柳玉茹對名節的看重,他一時又無法確定。他只能咬了咬牙,冷靜道:「派人去洛府,看管好柳夫人!」

  然而此刻他其實早已無暇顧及這麼多,這是一場準備太過於充足的刺殺,他所有的退出路線都被堵死,殺手密密麻麻將他圍住,他放過信號彈後,援兵也久久不到。

  蕭鳴心知揚州城中出了內鬼,他一一排算到底是誰,可身邊人越來越少,他逐漸意識到,這一次他可能真的要折在這裡了。

  侍衛護著他一路往城外衝去,而這個時候,他的親軍東營之中,所有士兵早已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王平章買通的將領立刻去將東營的人都綁起來,而蕭鳴一路砍殺著往外衝去,他如今沒有了其他念想,他知道揚州自己是出不去了,但是他得給洛子商報個信。

  無論如何,他得告訴洛子商,揚州不行了,讓洛子商不要回來。

  他抱著這個念頭,一路砍殺著想要衝出巷子,城中還有他們的暗樁,他還能把消息傳出去。

  然而刺殺的人太多太密,他身邊的侍衛沒了,他身上也中了刀劍,他一步一步艱難的往外走,這時候殺手似乎是憐憫,終於散開,全都站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

  蕭鳴用劍撐著自己往前,他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再走幾步,讓暗樁看見,讓暗樁告訴洛子商,不要回來了。

  一步、兩步、三步……

  他身後驟然傳來一聲大喊:「蕭鳴!」

  蕭鳴聽見這一聲喊,轉過頭來,便看見陳尋立在長巷盡頭,他靜靜看著他,神色平靜:「當年在揚州造下累累殺孽時,可想過有今日?」

  「今日?」聽到這話,蕭鳴清醒過來,他看了一眼前路,也意識到自己走不出去了,他用最後一點力氣直起身軀,笑道,「自是想過的。」

  「可曾後悔?」

  陳尋捏緊了劍,他看著蕭鳴,看著這個十九歲的青年,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楊文昌、閃過他的諸多好友、閃過曾經風流繁盛、讓他醉酒當歌的揚州。

  他期望從蕭鳴眼裡看到一絲歉意,然而蕭鳴卻是大笑起來:「後悔?」

  他笑著低頭:「這不本就是我蕭鳴的歸宿嗎?你莫不是還以為,我會想著,我有一日能安安穩穩到老?」

  說著,他抬起頭來,看向陳尋,也就是那一瞬間,萬箭齊發,箭貫穿了蕭鳴的身軀,少年滿身染血,面上帶笑:「我從來……也……沒這麼……想過啊……」

  音落的片刻,他慢慢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時候,他仰頭看著天,正直夕陽西下,陰陽交錯的時刻,天邊殘陽如血,彩霞緩緩移動著,他一生從未如此安寧過。

  從未。

  他徹底倒下後,柳玉茹站在人群中,靜靜看了許久,終於是抱著顧錦轉身離開。

  王府內院傳來砍殺聲,柳玉茹看了一眼王府,給陳尋使了個眼色,陳尋點了點頭,匆匆往王府趕去。

  一進門去,便看見王府內院四處是士兵,等陳尋衝入內院之後,抬手斬殺了幾人後,踏入了臥室。

  臥室之中血跡斑斑,姬夫人倒在地上,幾個侍衛護著身後的王小公子,見陳尋進來,那侍衛慌忙道:「陳先生,方才有人……」

  「我知曉了。」陳尋抬手止住對方的話,聲音沉重道,「方才蕭鳴的人奮力殺入內院,姬夫人不幸遇害,幸得有各位保住了小公子。姬夫人雖然去了,但小公子還在,」說著,陳尋往前去,朝王小公子伸出手,悲痛道,「小公子,來。」

  王念純呆呆看著眼前一切,他本不算聰明孩子,時常木木呆呆的,陳尋過往也只是聽說,如今見著了,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往前了幾步,抱住王念純,疑惑道:「小公子?」

  王念純仿若未覺,陳尋心裡有些發沉,但他來不及多想,抱住小公子道,同眾人沉痛道:「蕭鳴今日殺姬夫人,犯上作亂,罪無可赦。洛蕭二人過去在揚州,作惡多端,犯下累累罪行,今日,我等就當讓揚州重見天日,還揚州一片青天!」

  說完之後,陳尋抱著王念純出去,他找到了王平章,一起衝上城樓去。與此同時,派人將允許沈明進入揚州的詔書頒佈了下去。

  而後,他們將蕭鳴的屍體懸掛在城樓,蕭鳴的人也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有逃亡者,有抵抗者,一夜廝殺未眠。

  那一夜,柳玉茹像揚州城再普通一個百姓,她一直坐在屋中,抱著顧錦,給顧錦低低唱著曲子。

  燭火燃盡時,便是天明,等天亮之後,陳尋和王平章終於暫時解決了揚州的動亂,而後陳尋和王平章提著帶血的劍來了柳玉茹屋中,陳尋恭敬道:「夫人,接下來怎麼處理東營那些人?」

  東營基本是蕭鳴的人馬,算下來將近四千人,如今都被收押起來,這四千人留下來,若是反了,那陳尋王平章怕是沒有招架之力。但若是殺了……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後,她終於道:「等明日,幽州軍隊入城,再做決定。」

  王平章和陳尋對看了一眼,王平章終於道:「這麼多人,今夜若是反了……」

  「若是你現在要殺,」柳玉茹抬頭看向王平章,「他們現在就要反。」

  王平章和柳玉茹對視,柳玉茹神色間不容置疑,王平章思索了片刻,如今的錢都是柳玉茹拿出來的,未來他也還想和柳玉茹合作下去,柳玉茹不會一直待在揚州,日後揚州就是他和陳尋的天下。而陳尋不過稚子小兒,等柳玉茹走了,他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王平章稍作打算後,便笑著應是。

  「今日打掃了城裡各處之後,開縣衙,凡事過往有冤情的,均可上訴。」

  柳玉茹抱著顧錦,慢慢道:「從此以後,揚州不能再無法紀了。」

  聽到這話,陳尋眼眶一熱,他拱手道:「是。」

  王平章心中頗為感慨,卻也道:「是。」

  兩人走了下去,柳玉茹想了想,抱著顧錦,帶著侍衛一起去了城門。

  蕭鳴高懸在城門上,柳玉茹靜靜看著這個少年,那一瞬間,她有些恍惚,她突然發現這人世間的事都太過複雜,每一個人立場不同,對錯便有了不一樣。

  只是抱著顧錦的時候,她清醒人認知到,再不同的立場,她卻也知道一件事。

  她希望顧錦活著的世間,不要有蕭鳴,也不要有洛子商這樣的人。

  她在城樓下看了一會兒。

  如今懸掛蕭鳴的屍體,便是要同揚州的人說清楚,如今揚州再不是蕭洛二人主事了,因此柳玉茹不能在這時候就把蕭鳴的屍首取下來,她只能吩咐了望萊道:「你同陳尋說一聲吧,三日後,給蕭鳴好好下葬。」

  「葬在哪裡?」

  望萊有些疑惑,柳玉茹猶豫了片刻後,她出聲道:「我買一塊地,他也好,洛子商也好,日後,都葬在那裡吧。」

  望萊沉默了片刻,他終於道:「其實大人在揚州有一塊地,他本打算自己用,多加兩個人,也無妨。」

  柳玉茹聽到這話,她回頭看向望萊,她注視著望萊,許久後,終於道:「洛子商是舅舅的兒子。」

  望萊抿唇,最後也沒遮掩,應聲道:「是。」

  柳玉茹苦澀笑了笑,她抱著顧錦,歎息道:「舅舅啊……」

  說完,她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等到第二日,沈明便帶著三萬人馬疾馳來到揚州。沈明和柳玉茹匯合後,柳玉茹給沈明介紹了王平章和陳尋。

  沈明點了點頭,隨後道:「揚州的事要快些處理,我還要趕著去豫州。」

  「豫州?」

  柳玉茹頗為震驚。

  沈明沉下聲:「劉行知打過來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對視了一眼,沈明繼續道:「我要從揚州帶走至少四萬兵馬,所以明天登壇點兵,後日即刻出發。」

  「等等!」

  王平章有些按耐不住了,他朝著柳玉茹急切道:「柳夫人,你我商議的並無此條。」

  柳玉茹點了點頭:「的確。」

  王平章見柳玉茹並不站在沈明這邊,舒了口氣,隨後道:「沈將軍是過來協助揚州平亂的,還望沈將軍牢記自己的身份。」

  「可是……」

  沈明著急出聲,柳玉茹便道:「王先生說得有道理。」

  王平章笑起來,朝著柳玉茹道:「還是柳夫人明理。」

  柳玉茹點點頭,隨後道:「此事也不必再商議了,沈將軍做好自己的事就行。顧大人吩咐了您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多出無謂的事來。」

  這些話說得沈明有些發懵,但他也不是以前的毛頭小子,不會貿貿然就質問出聲,他憋了口氣不說話,柳玉茹抬頭看向王平章道:「王先生,您先去忙明日嘉賞宴吧,我開導開導沈將軍。」

  「那勞煩柳夫人了。」

  王平章笑著躬身,而後轉身離開,但在他轉身那一瞬間,柳玉茹給了陳尋一個眼神,沈明看得這眼神,還沒明白過來,就看陳尋猛地拔劍,一劍斬下了王平章的腦袋!

  王平章的侍衛同時出手,然而沈明反應更快,抬手就扭斷了那侍衛的脖子。

  王平章頸間鮮血噴灑著倒地,陳尋的手還有些發顫,他提著王平章的腦袋,喘息著轉身看向柳玉茹,唇齒打著顫道:「接下來怎麼辦?」

  「說這侍衛是蕭鳴的人趁機行刺被你拿下,後日開壇點兵。」

  柳玉茹抬眼看向陳尋:「即刻從各城抽調人馬,備足五萬之數,交給沈明。王平章的黨羽以及東營的人,全數交給他,到時候全部編為衝鋒隊,送上前線去。」

  衝鋒隊是死傷率最大的隊伍,一般都是死囚或者流放的人組成,活下來就算立功。

  沈明當初就是從這個隊裡活下來,聽到這話,他不由得側目,柳玉茹便提醒了一句:「一開始別說,到了豫州再說。」

  沈明應了一聲,柳玉茹朝陳尋揮了揮手:「去準備吧,我同沈明聊一聊。」

  陳尋知道柳玉茹和沈明要說些什麼,加上揚州的確有很多事需要他處理,於是他點了點頭後,抓了地上了侍衛便衝了出去,急道:「大夫!叫大夫過來!」

  隨後他站在門外,將侍衛一扔,同旁邊侍衛道:「去查他,將他祖宗十八代查出來!」

  「大人,」守在門外的侍衛有些詫異,「這是怎麼了?」

  「王大人……」陳尋露出悲切的神色來,顫抖著聲道,「遇刺了!」

  外面鬧哄哄起來,柳玉茹看了地上一眼,隨後同沈明道:「我們換個地方聊。」

  沈明應了一聲,一起進了這房間的暗門之中。

  進了密室後,頓時安靜起來,柳玉茹點了燈,給沈明倒了茶,猶豫了許久後,她才道:「九思他……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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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1: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秦婉之和周夫人的靈堂設了七日,這七天周燁一句話沒說,他就跪在靈堂前,默默點著兩盞七星燈。

  周燁一直不肯睡,不眠不休守著,就怕這盞燈滅了。

  顧九思不能勸他,他只能每日出去佈置其他事宜。

  如今的情況,周高朗是一定要反的了,那麼他必須要讓周高朗有一個更好的造反理由。

  於是那幾日,臨汾附近各地,都開始有了一些異相,有人在山中遇到了口吐人語的鳳凰,說:天子無德,白虎代之。

  而周高朗出生虎年,軍旗標誌便是白虎,因此很快便流傳出來,上天要求周高朗做天子。

  又有人曾在午市看見兩個太陽,還有人開出寫了「周氏伐范」的玉石……

  諸如此類傳說,在那幾日四處流傳,而後飛快朝著各地奔去。

  這一切都出自葉世安和顧九思的手筆,葉世安甚至還準備了黃袍,暗中放在了自己臥室之中。而周高朗和周燁對此似乎一無所知,他們沉浸於自己親人逝去的悲痛之中,對外界不管不問。只是每天清晨,葉世安會到周高朗屋中,固定彙報一下每一日發生的事情。

  這時候顧九思不在,因為他被安排著每日要陪伴一會兒周平。他白日要辦事,只能挑選這個時間來陪周平。

  第七天,因為行軍,秦婉之和周夫人只能暫時葬在臨汾山上。

  上山那天,周高朗和周燁都去抬棺,顧九思和葉世安跟在一旁,葉世安跟在周高朗身邊,顧九思跟在周燁身邊。周燁那天沒哭,他就是扛著承著棺材的木樁,一步一步往山上行去。

  這幾日他吃得不多,也幾乎沒睡,走到半路時,他眼前一暈,便直直跪了下去。

  他覺得肩頭約有千斤重,在黑暗和恍惚之中,他感覺有人幫他抬起了木樁,他回過頭,看見顧九思站在他身後,他單膝跪著,靜靜看著他,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扛著原本該在周燁身上的木樁,無聲支撐在周燁身後。

  周燁緩了片刻,他搖搖頭,撐起自己道:「我得送她最後一程。」

  「我替你。」

  顧九思沒有退開,而周燁也的確沒了力氣,葉世安過來,扶起周燁,顧九思單膝跪著,喝了一聲「起!」

  他再次將棺木抬起來,葉世安扶著周燁跟在他身邊,他們一起上了山,等到下葬的時候,本該是周燁來領著人鏟黃土葬了秦婉之,可他卻久久不動。

  他看著棺木,顫抖著唇,握著鏟子的手,卻是半點力氣都沒有。

  顧九思見著了,他伸出手去,拿過周燁手邊的鏟子,低聲道:「你沒了力氣,我來吧。」

  說著,他便鏟了第一鏟土,傾倒了下去。當黃土遮掩棺木時,周燁看著棺木,眼淚便落了下來。

  黃土和眼淚交錯而落,直到最後,最後一柸黃土掩蓋了棺木,周燁猛地跪在了地上,痛哭出聲。

  這一聲哭彷彿是點燃了火油的引子,所有人都低低嗚咽起來,周家侍從一個接一個跪了一片,直到最後,只有顧九思一個人站著。

  他看著跪了一片的人,他彷彿是把所有情緒都遮掩了起來,他觸碰不到其他情緒,與這裡格格不入,好久後,他才慢慢跪下去,深深給秦婉之和周夫人叩首。而後他站起身來,朝周燁伸出手道:「大哥,起身吧。」

  「還有許多事,需要我們去做。」

  葉世安也上前來,他同顧九思一起扶起周燁,平靜道:「大公子,少夫人血仇未報,還望振作。」

  聽到這話,周燁抬起頭來,他看著葉世安,葉世安還穿著素服,頭上戴著孝布,周燁靜靜盯著他,好久後,他卻是問了句:「你為什麼不哭呢?」

  葉世安聽到這話,便明白了周燁的意思,他握著周燁的手有力又沉穩,淡道:「第一次的時候,哭夠了。」

  周燁和顧九思都看向葉世安,葉世安垂著頭,平靜道:「走吧。」

  得了這話,周燁總算有了幾分力氣,所有人一起下山之後,周高朗和周燁便去休息。顧九思和葉世安叫來所有將領,等候在大堂。

  人已經送上山了,活著的人卻還要往前走。

  他們在大堂等了一會兒,周燁和周高朗也出來了,他們換了一身素衣,臉色看上去算不得好,周高朗坐下來,有些疲憊道:「諸位是來問,接下來做什麼的吧?」

  所有人對視了一眼,俱不敢答話,葉世安走上前來,恭敬道:「大人,如今事已至此,天子無德昏庸,又受奸臣洛子商蒙蔽,於情於理,我等都不能坐以待斃了。」

  「那你覺得,要如何呢?」

  周高朗抬眼看著葉世安,葉世安加重了語氣,克制著情緒道:「卑職以為,如今就當新立天子,直取東都,以伐昏君。」

  「混帳!」

  聽到這話,周高朗舉杯砸向了葉世安,怒道:「天子是想立就立的嗎?!先帝於我有恩,如今陛下乃他唯一血脈,天命所歸,你要新立天子,那就是謀逆犯上!」

  「可先帝也曾有遺詔,」葉世安被杯子砸得頭破血流,他卻是面色不動,依舊維持著姿勢道,「若陛下廢內閣,可廢而再立,況且,顧大人手握天子劍,本就有上打昏君下斬奸臣之責,如今天子喪德廢內閣、引動盪,難道不該廢嗎?」

  「先帝……」周高朗頗為感慨提起來,他歎息了一聲,隨後道,「那諸位以為,立誰合適呢?」

  眾人面面相覷。

  立誰?

  這個答案所有人心知肚明,如今提誰,周高朗都必然不同意,唯一能立的,只有周高朗。於是一個將士大著膽子上前道:「大人,如今市井盛傳,有人曾在山中遇到鳳凰,口吐人語,言及『天子無德,白虎代之』,大人一生征戰英勇,以白虎為旗,人稱白虎將軍,百姓都說,鳳凰此言,便是預示,這皇位非大人不可!」

  「胡說八道!」

  周高朗瞪大了眼:「你休要胡說八道,我明白了,你們這些人,今日都是想害我!我周高朗忠義一世,怎可能有這樣犯上作亂的想法,都退下吧!」

  說完,周高朗站起身來,氣喘吁吁走開了去。

  周燁朝著所有人點了點頭,面無表情離開。

  等周高朗和周燁走了,所有人有些急了,他們冒著謀逆跟了周高朗舉事,如今周高朗卻不肯稱帝,他們怎麼辦?

  所有人都圍住了葉世安和顧九思,著急道:「顧大人,葉大人,如今周大人是什麼意思?他若不想稱帝,早先為什麼要舉事。」

  「周大人說要向陛下求條生路,」顧九思悠悠道,「有說過,自己要做皇帝嗎?」

  這話一問,將所有人問住了,顧九思低下頭,慢慢道:「如今這世道,皇帝三五年一換,周大人原本只是想保住家人,如今家人保不住,他去搶這個位置做什麼?不如向陛下投個誠,好好回東都去。東都那些被殺的大臣都是太不聽話,以陛下和周大人叔侄的關係,周高朗只要向陛下認錯,好好聽陛下吩咐,陛下應當也不會怎麼樣。」

  說著,顧九思伸了個懶腰道:「諸位大人散了吧,回去休息一下,說不定明日就回幽州去了。」

  周高朗向范玉投誠,自然是要送上一些誠意的。之前范玉就是讓周高朗斬了他們入東都,如今周高朗若真有心要和范玉和好,那他們便是周高朗最好的禮物,他們一群人,必死無疑。

  眾將士對看了一眼,見顧九思往前行去,一位將士忙叫住他道:「顧大人!」

  顧九思頓住步子,挑眉回頭,那將士立刻道:「顧大人,您既然說這些,必然是有辦法。您給我們一個法子,日後我等便全聽顧大人吩咐了。」

  顧九思似乎是早在等這一句,他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道:「說笑了,諸位想的,顧某明白。其實這事兒好辦,周大人想和陛下和好,就讓他和陛下沒法和好,不就行了嗎?」

  說著,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葉世安道:「世安,我記得前些時日你收了件皇袍戲服?」

  葉世安笑了笑,恭敬道:「是了,這些戲子為著唱戲,竟也敢偽造皇袍,我便將它收了,本要處理,但前些時日太過繁忙……」

  「葉大人!」

  聽到這話,所有將士都明白了,他們上前一步,激動道:「這皇袍,可否借我等一用?」

  葉世安得了這話,笑著道:「自是可以。」

  「其實……我與葉大人,都站在諸位這邊。」顧九思踱步回來,停在葉世安旁邊,笑著同眾人道,「諸位以為,就趁著今夜周大人睡下,我們擁立新君,如何?」

  「就當如此!」

  同顧九思先前對話著的人道:「就趁今夜。」

  當天夜裡,周高朗早早睡下,周燁坐在房中,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靜靜畫著秦婉之。等到夜深時分,外面就鬧了起來,侍衛急急忙忙衝進了周燁的房中,焦急道:「大公子,顧九思和葉世安帶著人衝進府中來,往大人房間去了,我們……」

  「不必管。」

  周燁冷靜回復,淡道:「由他們去。」

  周高朗近來頗有些疲憊,他睡得模模糊糊時,便聽外面喧囂,而後就聽有人一腳踹開了房門,他驚慌中起身,迎頭便是一件黃色的衣服蓋了過來。他來不及反應,就聽顧九思道:「大人,得罪了。」

  說罷,所有人一擁而上,架著周高朗就將衣服套了上去。

  周高朗慌忙掙扎道:「你們做什麼?這是做什麼!」

  沒有人回話,顧九思、葉世安還有一干人等,將衣服隨意一裹,便拉扯著周高朗走出了房門,等走出院子之後,顧九思立刻放開了周高朗,旋即跪在地上,朗聲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一領頭,院子裡所有人立刻放下兵器,跪了下去,大喊出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高朗愣愣看著所有人,顫抖著聲道:「你們……你們……」

  「陛下仁德敦厚,身負天恩,前些時日,雙陽共列於白日,石中開玉寫明『周氏伐范』,又有鳳凰言語白虎代天子,這些都是上天預示,降陛下於世,救蒼生於水火啊!」

  顧九思不待周高朗說完,便慷慨激昂一番陳述,周高朗沉默無言,許久後,他歎息道:「你們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陛下,」顧九思見他語氣軟下來,便繼續道,「如今夫人剛喪,我等心心念念為夫人報仇,所謂哀軍必勝。陛下便該在此時,順應天命,為夫人、為百姓自立為王,而後南抵劉賊,西取東都,守護大夏江山百姓,才是真正對得起先帝恩德,不負百姓期望。」

  「南抵劉賊,西取東都?」

  周高朗重複了一遍,語氣中似是玩味。顧九思心頭一凜。

  他心中十分明白,周高朗並不是不想當皇帝,只是事到如今,他要讓自己的皇位坐得穩,亂臣賊子的名頭便不能由他來擔。否則今日他若舉事說自己要當皇帝,那難保這些跟隨他舉事的將領日後不會仗著從龍之功,提些太過分的要求。所以今日他這個皇帝,必須是別人求著他當,逼著他當。

  周高朗既然想要當皇帝,自然有自己一番謀算,顧九思本想趁著人多,將抵禦劉行知進攻一事說得冠冕堂皇些,以試探周高朗口風。可如今一試,顧九思便知,周高朗心中怕是已經放棄了豫州。

  顧九思心裡沉了沉,但這一切還在他預料之內,他已經安排了沈明在豫州,就算今日周高朗不按照他的計劃,先去豫州解決劉行知,再同揚州聯手回頭收拾洛子商,周高朗打算直取東都,那只要在一月之內拿下東都,也無大礙。

  他舒了口氣,正要開口,就聽旁邊葉世安道:「如今劉行知並未出兵,當務之急,還是拿下東都。所謂哀軍必勝,我等如今都一心為夫人報仇,大人只要兵發東都,必定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周高朗還是不說話,他似乎還在斟酌。顧九思皺起眉頭,他有些捉摸不透。

  已經到了這一步,周高朗還在斟酌什麼?

  顧九思細細揣摩著,然而也就在那一刻,葉世安繼續道:「如今糧草不濟,為儘快平定戰亂,收復東都,我建議陛下,」葉世安抬頭,神色鎮定,「許諾三軍,東都城破之後,可劫掠三日,以作嘉獎。」

  聽到這話,顧九思猛地睜大了眼,他立刻道:「陛……」

  「好!」

  周高朗當場應下,在場聽到這話的所有人神色各異,然而大多數人卻都露出了欣喜之色來。

  東都,那天下雲集了百年名門的富饒之地,若是許諾劫掠三日,那許多人便能得到一生都得不到的財富。

  得到這一句話,氣氛頓時熱漲起來,有將士帶頭大喊:「謝陛下重賞,謝陛下隆恩!」

  這一喊,院子裡頓時群情亢奮,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一場美夢,彷彿都看到東都金銀美女就在眼前,恨不得即刻出發,直取東都。

  少有冷靜的幾個人,周高朗站在高處,神色平靜,葉世安跪在地上,也毫不意外,顧九思愣愣看著這一切,好久後,他才將目光落在了葉世安身上。

  葉世安知道他在看他,他挺直了腰背,神色冷靜,彷彿已經拋下一切,早已做下了決定。

  顧九思恍然大悟。

  這一切,都是周高朗算好的。

  而葉世安,也早已與周高朗合謀,周高朗等著他們讓他「黃袍加身」,也等著葉世安在這時候說出這一句話來。

  劫掠三日,犒賞三軍。

  顧九思渾身都在顫抖,他捏緊了拳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高朗淡道:「世安,顧大人不舒服,你扶顧大人下去。」

  葉世安冷靜應答,他站起身來,握住顧九思的手臂,所有人都正在激動說著進入東都之後的事,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邊,葉世安用了很大力氣,他握著顧九思的手,平靜道:「走吧。」

  顧九思用了極大力氣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他被葉世安拖著從人群中走出去,等走到長廊,顧九思猛地一把推開他,怒道:「你瘋了!」

  葉世安被他推了撞在柱子上,他低著頭,一言不發,顧九思急促道:「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拿劫掠東都做為獎賞犒賞三軍,東都百姓怎麼辦?你們想過日後會在青史上留下什麼名聲嗎?!世安,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顧九思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激動道,「你不能這樣毀了你的前程你知不知道?」

  「我不需要前程。」

  葉世安抬眼看向顧九思,他神色堅定又冷靜:「我只需要一件事,我要到東都去,親眼看著洛子商和范玉死。」

  「那你也不能拿百姓當嘉賞!」

  顧九思怒喝出聲:「你這樣做,與洛子商又有什麼區別?!」

  「那又怎樣?!」葉世安猛地提高了聲音,「我就算與洛子商沒有區別,那又怎樣?!」

  葉世安神色激動,他一把推開顧九思,冷聲道:「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現在不在意什麼底線,我也不想要什麼道義,我只知道一件事。周大人要稱帝,但是當初他是騙了這些將士,假傳了聖旨讓他們跟著一起舉事的。等到了東都,他們發現了事情真相,他們就有了周大人的把柄,到時候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來。所以如今我們必須要讓他們也有把柄。劫掠了東都,從此他們就和周大人綁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他們都一起謀反了……」

  「那是周大人欺騙他們謀反。」

  葉世安糾正他,他看著顧九思,好久後,他苦笑起來:「你知道為什麼我們會走到這一步嗎?」

  顧九思呆呆看著葉世安,葉世安走上前來:「為什麼,我家破人亡,周燁和周大人妻離子散,你原本堂堂戶部尚書,也在這裡猶如喪家之犬狼狽逃竄?那都是因為,」葉世安抬起手,指在顧九思心口,「你和先帝,都把人心想得太好,太善。做事不夠狠辣果決,凡事都留著一份餘地。要是當年你或者先帝夠狠,管他黃河不黃河,管他動亂不動亂,主動出手把洛子商殺了,還會留他到今日?當初范玉登基宮變,你們配合著直接把周大人把范玉殺了,天下亂就亂,至少我們身邊人還好好活著,不是嗎?」

  「我們周邊死的人,都是我們的仁慈害死的。」

  葉世安靜靜看著顧九思:「你記住,都是我們害死的。」

  顧九思呆呆看著他,葉世安收回手,冷漠道:「所以,收起你那點可憐的慈悲,東都百姓關你什麼事?豫州丟不丟管你什麼事?你只要知道,你安心讓周大人登基,他登基後,進入東都,殺了洛子商和范玉,我們兩有從龍之功,從此便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到時候,你有什麼抱負都可以實現。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九思,你得明白。」

  「明白……」顧九思不可思議出聲,「我該明白什麼?我們周邊的人是因為我們仁慈而死?當年先帝不殺洛子商,是因為洛子商手握揚州,大夏初建,根本無力同時對抗揚州和劉行知,如果當時殺了洛子商,蕭鳴與劉行知勢必聯合對抗大夏,洛子商對大夏什麼都沒做,就因為懷疑他未來必定是個禍害所以不惜以大夏滅國之禍殺一個洛子商,先帝瘋了嗎?」

  「我修黃河為什麼不殺洛子商?我怎麼殺?我有人洛子商沒有人?就算我僥倖殺了洛子商,揚州為此反了,是陛下容得下我,還是揚州容得下我?況且,我再如何神機妙算,我能預料洛子商會有今日?洛子商我早想殺了,不是我不殺洛子商,是我殺不了洛子商!」

  「再說范玉,」顧九思沉下聲,「當初周大人不想殺范玉?你以為我舅舅為什麼站在先帝這邊?那是因為先帝早有謀劃,若當初舅舅站在先帝這邊,先帝考慮日後沒有制衡周高朗的籌碼,你以為他會留下周高朗?葉世安你要知道,」顧九思往前一步,冷聲道,「先帝的確仁善,他的仁善,就是當初宮變明明可以當場射殺周高朗,可他沒有,他還把周高朗送到了幽州來,給他兵給他權給他遺詔,先帝若是都如你們一般,還有你們今日?」

  這些話說得葉世安臉色泛白,顧九思見他似是醒悟,他放緩了語調:「世安,這朝堂上的事,或許有許多事你想不明白,可你得知道一件事,走到如今從不是因為你我仁慈,而是你我無能。」

  「無能就是因為仁慈!」

  葉世安聽得這話,大喝出聲,這話讓顧九思睜大了眼,葉世安轉頭看著顧九思,語速極快道:「洛子商與你我不過相似年歲,為什麼他能成為揚州的土皇帝,有兵有權有錢?那是因為他下得去手狠得下心。」

  「你走到如今,耗費了多少心血?你在幽州籌軍餉、安置流民、開墾荒田、抵禦外敵,一點一點把一個望都從貧瘠帶到如今富庶有治,你不過當個戶部侍郎;你修國庫、修黃河、審永州案、開科舉守門生,還有玉茹耗費千金為你養人鋪路,你也不過只是當穩了一個戶部尚書。而洛子商呢?攪動一個揚州,拿著累累白骨踩上去,便輕而易舉成為揚州之主,至此先帝也好、劉行知也好、你我也好,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他挑撥兩國,烽火連天,作收漁翁之利,日後甚至可能問鼎天下,兩條路,哪一條更好走?」

  「若你我能有他三分狠毒,」葉世安紅著眼,「也不至於走到今日!」

  「若你我有能有他三分狠毒……」顧九思有些不可思議,他笑起來,笑容又苦又諷刺,「葉世安,你這哪裡是不仁慈?你這簡直就是惡毒!」

  「那你就當我惡毒。」葉世安靜靜看著顧九思,「大丈夫當斷則斷。我如今輔佐陛下登基之後,會勸陛下減輕稅負,清明治世。我們只是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並不像范玉或者劉行知,生性歹毒。」

  「底線一旦踩過就等於沒了!」顧九思提了聲音,「你今日為報仇、為權勢、為皇位以東都數十萬百姓鋪路,你又安敢說明日自己就能搖身一變,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葉世安睫毛微微一顫,他低下頭,沒有出聲。

  顧九思捏著拳頭,死死盯著他,葉世安不敢看他,他雙手負在身後,故作鎮定,轉身開口:「我還有許多事要處理,你有你路,我不勉強,只是我的路,你也別阻攔。」

  「世安。」顧九思突然出聲,他聲音有些疲憊,似是與他爭執不動,葉世安背對著他,風吹過,顧九思抬起頭,看見葉世安白衣玉冠,頭上戴著孝帶,在風中隨風翻飛。顧九思看著他,平靜道:「當年你我共在學堂,你曾教過我一句話。」

  「你說,」顧九思聲音沙啞,「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我年少不喜你規矩古板,可這句話我一直記著。你說君子有道,那你的道呢?」

  葉世安沒說話,他看著長廊盡頭。

  他腦海裡依稀想起來,那是很多年前了。

  那時候他和顧九思都還在學堂,顧九思喜歡玩鬧,經常被夫子責駡,有一日顧九思和學堂裡一個學生起了衝突,那學生家中僅有一位母親,勢單力薄,顧九思身邊卻帶著陳尋楊文昌,顧九思嚇唬他要揍他,那學生被嚇得發抖,卻仍舊不肯退讓,最後便是葉世安站出來,看著顧九思,說了這一句:「顧大公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卻難罔以非其道。我信大公子,心中有道。」

  那時候,年少的顧九思看著葉世安,好久後,他冷哼一聲:「聽不懂。算了,和你們這些窮酸小子計較什麼?」

  而後他瀟灑離去,葉世安以為他真的聽不懂,卻不曾想,這句話,顧九思一記,竟也是這麼多年。

  葉世安說不出話來,他覺得喉如哽玉,疼得他難以出聲。

  那是他的年少,他最美好也最乾淨的少年。

  他也曾以為自己會一生君子如玉,卻終究在世事磋磨中,走到了如今。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終於問向身後人:「你失去過親人嗎?」

  顧九思沒說話,葉世安繼續道:「如果柳玉茹死了,你父母死了,顧錦死了,你還能站在這裡,同我說這些嗎?」

  「九思,我也曾經以為,我一輩子,能堅守自己的道義。」葉世安聲音帶了啞意,「我也曾經以為,我能一輩子,堅守本心。」

  「可後來我才發現,太難了。」

  「我沒有我想的這麼偉大,我終究,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你同我說前程,說未來,說青史留名,說黎民蒼生,我都顧不上了,我只知道一件事。」

  葉世安睜開眼睛,他聲音逐漸冷靜下來:「我再不會讓我的家人陷入如今的局面,而欠我葉家的,我也要一一討還回來。」

  「我知道你的打算,你希望陛下先行軍抵抗劉行知,再與揚州聯手抵抗東都。可是這樣一來,在豫州時,陛下便是三面受敵,你這個法子,出不得任何差池,勝算不過五五開。其實明明有一條更好的路走的。」

  「先取東都,割讓一州,與劉行知議和,這樣一來,不是更穩妥?」

  「那日後呢?」

  顧九思冷冷看著面前已經全然陌生的青年,葉世安聽到這話,輕笑出聲來:「日後,就看陛下怎麼做了。我哪顧得了日後?」

  「你們簡直是荒唐……」

  顧九思顫抖出聲:「你知道先帝給大夏留下如今局面,廢了多少心力?你們割讓了豫州,日後有豫州天險,再打劉行知,你們以為這麼容易?本來黃河通航、國庫充裕、各地恢復糧產、上下肅清官員……本來我們南伐,只需三年,便可功成。你們如今若將豫州讓給劉行知,那就是百年滅國之禍,這樣的罪過,你們擔待得起嗎?」

  「有什麼擔不起?」葉世安平靜道,「洛子商能擔的罪,我都擔得起。」

  「那你是下一個洛子商嗎?」

  這話問出來,兩人都不出聲了。

  「我舅舅,秦楠,傅寶元,先帝……」顧九思一一數著,「他們用命,建立了大夏。他們希望建立的,是一個沒有洛子商那樣玩弄權術、枉顧百姓的政客的時代,葉世安,如果今日你要做洛子商,」顧九思拔出劍來,指著葉世安,葉世安平靜看著他的劍尖,聽他道,「我便容不下你。」

  葉世安輕輕笑了。

  「我想葬在揚州。」他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的手微微顫抖,葉世安轉過身去,平靜道,「我等你來,取我性命。」

  說罷,他轉過身,從長廊上走遠了去。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他將劍插入劍鞘,轉身打算往周燁的屋中走去,然而他才走到出長廊,便看見士兵佈滿了庭院,一個士兵走上前來,恭敬道:「顧大人,夜深露寒,陛下怕顧大人夜裡邪氣侵體,特派卑職前來,領顧大人回屋。」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時明白過來,他頗為震驚道:「周大人想軟禁我?」

  「顧大人言重了。」

  對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顧九思捏緊了劍,深深吸了口氣,平了心中情緒道:「勞您通報陛下,顧某今夜有要事求見。」

  「陛下說了,」侍衛恭敬道,「您要說的,他都明白,他已經想好了,還望顧大人,識時務。」

  「那顧某想見大公子。」

  顧九思見周高朗無望,立刻換了一個人要見,侍衛立刻道:「陛下說了,您誰都不能見。」

  「你……」

  顧九思上前一步,然而也就是那片刻,整個院子裡的人立刻拔了劍。

  顧九思看著滿院亮晃晃的兵刃,他心下便明白過來。

  周高朗已經做了決定,他不會讓任何人忤逆這個決定,今夜這些侍衛,甚至可能是抱了死令前來,如果他膽敢違抗周高朗的意思,或許便會被就地格殺。

  侍衛緊張看著顧九思,顧九思也看著侍衛,許久之後,侍衛開口道:「顧大人,請卸劍。」

  顧九思沒說話,侍衛見他不懂,提高了聲音:「顧大人,請卸劍!」

  顧九思咬了咬牙,他蹲下身,慢慢將手中長劍放了下來。

  也就是那一刻,侍衛一擁而上,將他用繩子綁住,而後將他押回了自己的房間,關在了房屋之中。顧九思被關進屋中之後,他便聽到外面來了許多侍衛,顧九思聽著侍衛的聲音,沉下心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是將我當犯人了嗎?」

  「顧大人不必惱怒,」外面侍衛道,「大公子說,這是為您好。」

  「放他娘的狗屁為我好!」顧九思扯著嗓子罵,「他要真為我好,去勸他爹別幹蠢事兒!」

  外面的士兵不說話了,顧九思被綁著,蹦躂著跳下床去,跑到床腳邊上,找了一個銳利的角,便反過聲來開始磨,一面磨一面開始罵周燁,罵葉世安。他罵了一會兒,有些罵累了,繩子磨斷了一半,便休息下來,他靠在床上,覺得有些疲憊。

  他不知道怎麼辦。

  他算好了如何阻攔劉行知,算好了周高朗稱帝,算好了周家要攻打東都。

  可他沒有算到的卻是,周高朗為了鋪平稱帝之路,居然要葉世安諫言,劫掠東都。

  他感覺自己一個人行在路上,每個人都與他逆道而馳,他突然很想有一個人在他身邊,告訴他,他走這條路是對的。

  「舅舅……陛下……」他低喃出所有讓他堅信自己所行之路的人,好久後,他才念出一個名字,「玉茹。」

  「所以,九哥讓我從臨汾過來。」

  沈明同柳玉茹說完之前的一切,抬頭看向柳玉茹,慢慢道:「他不讓我告訴你這些,說怕你擔心。可我不放心,我總覺得這些事兒嫂子你得知道。」

  柳玉茹低著頭,她心緒紛亂。

  她比沈明瞭解人心得多,沈明不夠敏感,她心裡卻是清楚的。

  顧九思刻意調了沈明離開,若秦婉之死了,周燁自然不難猜出顧九思早已猜想到一切,可顧九思卻沒有告訴周燁,周燁悲痛之下,難免遷怒。

  葉世安已經失去了家人,周燁周高朗也痛失所愛,他們的心情自然是一致的,人在仇恨之下,做出什麼都不奇怪。可顧九思卻是個極有原則的人……

  柳玉茹心中一思量,便覺得越發不安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道:「明日你與葉韻開壇點兵,我得回一趟臨汾。」

  「你回臨汾?」

  沈明有些詫異:「那黃河……」

  「我會派人先過去。」

  柳玉茹立刻道:「揚州這邊,陳尋和葉韻會幫著你。你帶著人馬,奔赴前線,按九思做的就是。」

  沈明點了點頭:「我聽九哥的。」

  柳玉茹應了一聲,她越想越不安,站起身來,便抱著顧錦走了出去。

  顧朗華和江柔等人被她安置在揚州不遠處的小院裡,她決定今晚把顧錦交過去,便直接去臨汾。

  柳玉茹走出去後,沈明也出了大門。走出門外,他便看見葉韻在門口站著。

  葉韻還和走的時候一樣,穿了一件淡青色繡花長裙,雙手攏在袖間,美豔的眉目間帶了幾許笑意。

  沈明看見葉韻便愣了,葉韻等了一會兒後,笑出聲道:「許久不見,竟是話都不同我說一句嗎?」

  「不……不是……我……」

  沈明慌慌張張,一時竟是連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葉韻笑容越盛,她走上前來,到了沈明面前,溫和道:「走吧,我同你商議後日開壇點兵的流程。」

  沈明聽到這話,內心稍稍安定,葉韻走在他身側,轉頭打量他:「沒想到,一轉眼,你都做將軍了呢。」

  沈明頗有些不好意思,他輕咳了一聲:「還好,畢竟有能力的人走哪兒都不會被埋沒。」

  葉韻嗤笑出聲:「給自個兒貼金。」

  「你能不能相信一下我?」沈明立刻道,「你馬上就要把命交給我了,你知不知道啊?」

  「哦?」

  葉韻挑眉:「我怎的就要把命交給你了。」

  沈明被這麼一問,僵了僵臉,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下意識就覺得,葉韻會隨著他去前線。他皺了皺眉,頓時察覺這個想法不甚妥當,他輕咳了一聲,點頭道:「的確,是我胡說了。」

  「不過你說得也的確不錯,」葉韻走在他身側,挺直了腰背,聲音裡帶了幾分散漫道,「我想著你一個人去前線,後勤之事怕沒人操持,所以我隨你一同過去,到時候,我這小命就在你手裡了。」

  說著,葉韻轉過頭去,頗為矜驕地一低頭,行了個謝禮道:「過些時日,便要勞煩沈將軍了。」

  沈明得了這話,呆愣片刻後,看著葉韻,卻是低低笑了起來。

  葉韻聽得笑聲,抬眼瞪他:「你笑什麼?」

  「沒。」沈明搖了搖頭,「我沒笑什麼。」

  葉韻輕輕踹了他一腳:「說話。」

  沈明生生受了她這一腳,回頭看了她一眼,他認認真真打量著她,終於道:「你還能同我這樣說話,我覺得很好。」

  葉韻抬眼,頗有些不解,沈明溫和道:「我本以為,東都的事……」

  聽到這話,葉韻頓住了腳步,她抬起眼來,靜靜看著沈明。

  沈明覺得奇怪,也停下腳步看她,葉韻的目光打量著他的眉眼,片刻後,她笑起來道:「我這個人性子直得很。」

  「巧了。」沈明笑起來,「我也是。」

  葉韻抿唇不說話,只是靜靜端望著面前人,沈明出奇的好耐心,竟也是一句話不說,靜靜等著葉韻,許久後,葉韻才道:「本來覺得難過,可是難過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你。」

  說著,她不自覺歪過頭去,放低了聲音:「竟就也覺得,人生這些坎兒,都走得過去了。」

  沈明呆住了,他看著面前葉韻美麗的側臉,一句話說不出來,葉韻等了片刻,輕咳了一聲,往前道:「走吧,還有許多事兒等著咱們。」

  沈明見她提步,驟然急了,他一把抓住葉韻的袖子,忙道:「我,我很高興。」

  葉韻沒有回頭,沈明的話終於說順暢了,他急促道:「葉韻,你能為我開心一點點,我便高興極了。」

  葉韻抿唇沒瞧他,背對著他:「傻。」

  說著,她輕輕拂開沈明的手,提步道:「走吧,我不同你玩笑,事兒真的多。」

  當天夜裡,葉韻和陳尋找到楊思龍,又聯合了當年揚州一些貴族子弟,開始準備重新接管揚州之事。葉家在揚州圈中頗有名望,有沈明三萬精兵鎮守,楊思龍坐鎮,加上葉韻和陳尋兩人,他們很快便制定出一套揚州新規,將揚州人事重新洗牌。

  而後沈明開壇點兵,點兵那天,揚州兒郎齊聚校場,陳尋持劍上前,看著校場上一個個青年,他恍惚看到了舊日好友,一個個靜立在前方。

  他們彷彿是來見證一場開始,又似無聲告別。

  陳尋閉上眼睛,在葉韻催促下,終於拔出劍來,驟然提聲:「今日揚州歸順於周氏,重回大夏。揚州之土乃大夏之國土,揚州之民乃大夏之臣民。天下安穩,方得揚州安穩,天下昌盛,方得揚州之昌盛。至此之後,揚州子弟願以血肉白骨永護大夏,」陳尋將劍倒立過來,用劍柄抵住眉心,做出了一個獨屬於揚州名門子弟宣誓的姿勢,鄭重出聲,「盛世永昌!」
  
  陳尋和沈明開壇點兵,柳玉茹夜裡將顧錦安排好,便帶著人一路疾馳回了臨汾。她沒了孩子拖累,日夜兼程,趕在了兩日後到達臨汾。

  她才到臨汾官道,便遠遠見到軍隊往外出行,柳玉茹擔心追不上顧九思,加快了腳步,一路疾馳入城,而後到了官衙。她剛到門口,便給守門的人遞交了令牌,急切道:「妾身顧柳氏,前來尋我夫君顧九思,敢問顧大人如今可在官衙?」

  對方聽到這話,立刻謹慎抬頭看她,柳玉茹一見這眼神便知道不對了,便立刻改口道:「我與周大公子和葉世安葉大人也十分熟稔,若顧大人不在,可否替我通報這二位?」

  「您稍等。」

  得了這話,那人立刻態度就不一樣了,忙讓人照顧著柳玉茹,進了府去。

  沒了一會兒,那人便折了回來,同柳玉茹道:「夫人請,殿下正在屋中等您。」

  柳玉茹聽到「殿下」這個稱呼,還有幾分茫然,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周高朗必定是稱帝了,因此周燁才叫「殿下」。

  這樣一想,柳玉茹心中便沉下來,旋即知道,秦婉之和周夫人怕是已經不在了。

  她點了點頭,領著人跟著侍從走府中。她進了府邸之後,踏入書房,便見周燁和葉世安在書房裡,他們似乎是在商量什麼,柳玉茹進去,他們便不再作聲,柳玉茹行了個禮道:「周大哥。」

  周燁朝著柳玉茹點了點頭,隨後道:「玉茹坐吧。」

  柳玉茹順著周燁指的方向坐下,她心中記掛著顧九思,又不敢問得太急,只能笑著道:「我方才揚州趕回來,想要找九思,但侍衛都沒告訴我九思在哪兒,只能來找你們了。我入城時看見軍隊已經開始出城了,九思是不是已經先出城了?」

  「沒有。」周燁搖了搖頭,徑直道,「他被關起來了。」

  饒是已經知道出了事,可當這話真說出來,柳玉茹還是維持不住笑意,她坐在位置上,沉默了片刻,許久後,終於道:「是出了什麼事?」

  「嫂子和周夫人死了。」

  葉世安平靜出聲:「周大人稱帝,我們準備放棄豫州,直接攻打東都,周大人為鼓舞士氣,許諾劫掠東都三日。」

  聽得這話,柳玉茹猛地抬頭,震驚看著他們。

  然而面前兩個人都是面無表情,周燁不忍看到柳玉茹的目光,側過頭去,葉世安上前一步,擋住在兩人中間,他給柳玉茹倒了茶,慢慢道:「玉茹,非常時刻,需得有些非常手段。」

  「劫掠東都,」柳玉茹艱澀開口,「是什麼逼不得已的非常手段?」

  「周大人身邊那些將領之所以舉事,是我們騙他們范玉要殺他們。等日後他們到東都發現真相,便可以自己是被騙之由洗清罪名,借此反叛,重立新帝。周大人若想安撫他們,只能受他們要挾,不斷給予很多東西。」

  葉世安分析著道:「陛下不願意給自己的帝王路留下這麼多禍根,因此他必須將這些將領一起拉下水,讓他們沒有回頭路。劫掠了東都,哪怕日後他們借此要反,他們也是天下的罪人。」

  柳玉茹不說話,她緊緊捏著扶手,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不用多說,她已經知道顧九思被關的原由,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九思不會同意的。」

  「他同不同意不重要。」葉世安平靜道,「陛下已經做下決定,大哥將他關起來,是為他好。若他此刻去給陛下諫言,陛下為了立威,他必死無疑。」

  柳玉茹沒說話,她低著頭,葉世安想了想,放緩了聲音,繼續道:「玉茹,我知道你是個會權衡利弊的人,你去勸勸他。他不願意,此事他可以不參與,他有從龍之功,日後有我和周大哥,他在朝堂之上依舊會平步青雲。你去帶他離東都遠點,」葉世安猶豫了片刻,終於道,「讓他別管東都了。」

  柳玉茹沉默不言,她低著頭的身軀微微顫動,葉世安看著她的模樣,心知她應該是對他們失望極了。葉世安心裡有那麼幾分喘不過氣,他背過身軀,不敢看她,靜靜等候著她的答案。

  許久後,柳玉茹終於不再顫抖了,她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周大哥,葉大哥,」她低啞出聲,「其實我從不怕洛子商,也不怕劉行知,更不怕范玉,這麼多年來,我從未害怕,也從未難過。」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帶著眼淚笑著道:「可如今,我卻發現,我也是會害怕的。」

  兩個人都沒說話,柳玉茹看著他們,站起身道:「我會去勸九思,你們放心。可是我得告訴你們一件事。」

  「我知道你們都心中暗諷九思幼稚,都覺得他只是因為未曾經歷過苦痛,所以不懂你們的抉擇。可我告訴你們,哪怕是當年九思以為他家破人亡、在滄州被百姓圍攻,在最黑暗最苦痛的時候,他都從未打破底線,為了自己的恨、自己的權勢,害過任何一個不該害的人。」

  「你們有你們的立場,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我自認從不是什麼好人,也從未給過自己期待,可你們呢?」

  「當年江河和先帝想求一個清明盛世,他們用了一輩子。永州案,傅寶元和秦楠,也苦費了二十年。他們一代一代人,用盡一生時光,才創建了大夏。然後他們推著你們走到了高位,你們手握了權,拿到了兵,獲得了錢,你們以為是為什麼?」

  「是因為如江河、如我這樣不堪的人,都以為你們能守住自己那一份底線,那一份風骨,那一份良心!」

  柳玉茹大喝出聲,她看著周燁,怒道:「你以為婉之姐姐愛你什麼?愛你愛她?愛你願為她用千萬百姓性命報仇?我告訴你,婉之姐姐愛的,是你周燁!是那個說要讓所有人好好活,有尊嚴的活的周燁!」

  「而你,葉世安,」柳玉茹指著葉世安,咬牙道:「你們葉家世代以君子聞名,你們葉家都以你為傲,你以為又是為什麼?是驕傲你手段了得,還是驕傲於你能為葉家報仇?你今日就算為葉家報了仇,九泉之下,」柳玉茹盯著他,「你敢去見葉家列祖列宗嗎?」

  葉世安微微一顫,他抬眼看向柳玉茹,顫顫張了張口,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聲。

  柳玉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心境,隨後慢慢冷靜下來,慢慢:「我曾以為你們不同,可今日看來,你們其實也沒什麼不一樣。這天下給范玉、給劉行知、給你們,又有什麼區別?」

  「我唯一慶倖,」柳玉茹慢慢睜開眼睛,靜靜看著他們,「這世上,還有顧九思。」

  然而,也唯有顧九思。

  走過了漫漫長路,這世上唯一不變,永如朝陽烈日的,竟也只剩下這麼一個曾被人嘲笑的揚州紈絝。

  柳玉茹躬身行禮,隨後起身來,冷靜道:「我去勸他,然後我會帶他走,你們放心吧。」

  說著,柳玉茹轉過身去,她擦著眼淚走出房門。

  侍從將她帶到關押顧九思的牢房,顧九思正靠在柱子上,認真思考著法子。

  他要破局,就得解決周高朗的顧忌。可如何解決……

  顧九思正思索著,就聽外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開門。」

  顧九思渾身一怔,他猛地回頭,便看見房門慢慢打開。女子藍衣玉簪,逆光立在門前。顧九思坐在地上,呆呆看著來人,柳玉茹看他呆滯的模樣,破涕而笑,她緩步走到他身前,柔聲道:「起來吧。」

  她低啞朝他伸出手:「我來接你了,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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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2: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怎麼來了?」

  顧九思見柳玉茹出現,慌忙站了起來。柳玉茹見他還被繩子綁著,趕忙蹲下身來,替他鬆了手上的繩子,低聲解釋道:「揚州那邊我處理完了,我擔心你,便回來瞧瞧。」

  「你不是當去黃河的嗎?」顧九思說不出是驚喜還是擔憂,情緒複雜道,「你現下過來……」

  「我安排了其他人先過去,如果洛子商對黃河動手腳,極大可能是設置在滿足兩個條件的地方,第一是在守南關的上游,第二則是在你不在的時間裡他監工的地方。」柳玉茹扶著顧九思起來,快速道,「我現下已經讓人先去滎陽,找到傅寶元,同傅寶元確認在你不在的時候洛子商監工的位置,等確認過你安全後,我再過去,按著這兩個條件逐一排查。」

  說著,柳玉茹解開了繩子,抬眼看著顧九思,顧九思靜靜注視了她片刻後,笑起來道:「哭過了。」

  他抬手輕輕觸碰在她臉上的淚痕上,有些苦澀道:「怎麼又哭了?」

  「方才去見了葉大人和殿下,」柳玉茹換了稱呼,抽了抽鼻子道,「同他們爭執了一下。」

  顧九思知道柳玉茹同他們爭執什麼,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低垂著頭,好半天,終於道:「他們讓你來找我?」

  「嗯。」

  柳玉茹點點頭:「他們讓我來勸你,讓你別管這事兒了。」

  顧九思低頭不語,柳玉茹替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轉頭吩咐了外面弄兩碗麵來,隨後道:「其他不說,先吃點東西吧。」

  顧九思應了一聲,被柳玉茹拉著坐在桌邊,柳玉茹握著他的手,靜靜端詳著他,顧九思瘦了許多,看上去多了幾分風霜,顧九思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頭來,看著她便笑了:「看著我幹什麼?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

  聽得這樣的俏皮話,柳玉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撲到了顧九思的懷裡,死死抱住了他。

  其實她知道的。

  知道此刻人有多難過,也知道這個人如今應當多茫然。他走在一條無人陪伴的道路上,每個人都告訴他,他是錯的。

  他天真,他幼稚,他不知世事。

  他內心的道義被全然踐踏,他的堅守一文不值。

  相伴隨行的人漸去漸遠,只有他一個人還走在這條路上,堅持著所有人說無謂的堅持。

  對於一個心懷信仰的人,最大的殘忍,便是毀掉他的信仰。然而哪怕在此刻,他卻也沒同她說一句,他尚還要偽作往日那般,想要逗她多笑笑。

  顧九思被這麼一抱,便笑不出來了,他察覺懷中微微顫抖的姑娘,好半天,他垂下眼眸,將手無力搭在她的肩膀上。

  「本不想讓你擔心的,」他喃喃出聲,「可你這個樣子,我也裝不出高興來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抱緊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向來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如今咱們有錦兒,有家裡人,就算是為著你們,這事兒我也不當管了。我不僅是這大夏的官員,我還是你的丈夫,錦兒的父親,爹娘的兒子。我身上還有許多其他責任……」

  顧九思聲音哽咽,他緊緊抱著柳玉茹,用頭抵著她的頭髮,似是極為痛苦道:「我當同你回去的。」

  「既然是應當,」柳玉茹低啞出聲,「為什麼,你還這麼難過呢?」

  顧九思沒有說話,他垂著眼眸,並不言語,好久後,他才道:「東都還有近百萬人在那裡。」

  百萬百姓,劫掠三日,那便是生靈塗炭。

  「玉茹……」

  顧九思乾澀出聲,柳玉茹抬起手,止住他的聲音。

  「你別說話。」

  柳玉茹清明的眼看著他,溫柔道:「你別做決定,我來替你做,好不好?」

  顧九思靜靜看著她。

  這大概是她一生最美麗的年華,他們初見時,她太過青澀年少,眉眼所能觸及,不過是後院那被高牆圍著的天地。而如今她眉目張開,身形高挑,本為一等一的美人,更難得的是,她有一雙如寶石、如名畫、如天空一般的眼。

  那眼裡落著青山秀水,芸芸眾生,讓它光彩非凡,熠熠生輝。

  她如神佛,看得見世人之心;又似燭火,照得亮漫漫前程。

  這是他一生所見,最美麗不過的女子。

  顧九思眼珠輕轉,卻是一直盯著她,柳玉茹笑起來,柔聲道:「無論我做什麼決定,你都要聽我的,好不好?」

  「好。」

  顧九思沙啞開口。那一瞬間,他無條件信任著她,她欲他生,他便苟且偷生;她要他死,他便慨然赴死。

  柳玉茹不說話,她抬起手,靜靜臨摹起他的眉眼,她珍重看著他,冰涼的指尖慎重又溫柔。

  「九思,」她認真看著他,「你要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

  「我愛你的風骨,愛你的赤誠,我知道,我愛著的這個人,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生靈塗炭而無所作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與我偏安一隅,過自己一方天地。」

  柳玉茹一開口,顧九思眼淚便落了下來,他看著柳玉茹,不敢移開視線,像個孩子一般,哭得滿臉是淚。

  柳玉茹撩開他臉上黏連的髮絲,含著眼淚,微笑著看著他,柔聲道:「你去吧。」

  顧九思不敢動,他顫抖著,聽這個人平和道:「你想做什麼,你就去做。我從不覺得你錯了,只是你走這條路太難了,其他人走不下去。可是你能走,你便是我心裡的英雄。你要缺錢,我散盡千金,你要幫忙,我竭盡所能。當然,若你要我赴湯蹈火,」柳玉茹勉強笑起來,「我就不陪你了。我自私得很,我要保護好錦兒。所以黃河啊,我能修,我就修,我修不了,我就不修了,好不好?」

  「好。」顧九思哭著出聲。

  他知道其實她是騙他的,可他卻不能拆穿,他抓緊了她的衣袖,死死盯著她,沙啞著聲道:「你一定要說到做到。」

  「我會的。」

  柳玉茹輕笑。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一定要過得比誰都好。」

  「我知道。」

  「不管我做了什麼,我發生了什麼,你和錦兒,都一定更要好好的。要是我讓你過得不好了,你就不要喜歡我了。你去喜歡另一個人,」顧九思哭著低下頭,「你喜歡一個自私一點、對你好一點的人,不要……不要再喜歡我這種人了。」

  顧九思說著,他再支撐不住,他佝僂著身軀,哭著癱軟到了地上。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哪怕在這個時候,她流淚的樣子,也是矜持的、克制的、優雅的。

  她看著面前泣不成聲的人,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等一會兒會將家裡的錢都給你個單子,你若要用,全用了也無妨。我自己這邊已經留了夠一家老小用的錢,不會影響家裡人的。」

  「我在揚州遇到了陳尋,家裡人我交給他了,等我解決了黃河的事,我會帶家裡人躲起來,等你沒事兒了,我帶著他們來找你。若你出了事兒,我便帶著他們離開。」

  顧九思說不出話,他只是抱緊她,抱緊一點,再一點。

  他已經對她說過無數次對不起,許諾過無數次。

  可他終於發現,他做不到。

  他無法如他所想,讓她一輩子安安穩穩,從她遇到他開始,他給她帶來的,始終是動盪不安,顛沛流離。

  他算得了天下,護得住蒼生,救得了東都百萬百姓,修得了黃河滾滾長河,卻給不了這個姑娘,一席安穩。

  他配不上來,從來都對不起她,可她如此美好,讓他始終放不了手。

  他跪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彷彿要將所有的痛苦宣洩在這一刻,彷彿這一刻便是訣別。

  柳玉茹靜靜看著他,她從這個擁抱裡察覺他的苦痛和無力,她抬手梳過他的頭髮,輕輕笑開。

  「顧九思,」她叫著他的名字,溫柔又鄭重,「謝謝你。」

  顧九思搖著頭,他嗚咽著,拼命搖頭否認。柳玉茹抬起眼,看向院外飄動著的白雲,一望無際的藍天,慢慢道:「我小時候,很想嫁給一個好男人。我想過許多遍,好男人應當是什麼模樣,我以為他會保護我,他會讓我從此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從此我陪伴他,依附他,為他活著,也為他死去。直到後來,我嫁給了你。」

  柳玉茹低下頭,她看著他,忍不住笑起來:「我才知道,人活著,應當是為自己。」

  說著,她彎下腰去,抱緊了他,閉上眼睛:「我不覺得你對不起我,你也不必對我愧疚。我雖然是你的妻子,可我更是柳玉茹。」

  她不依附他,也不屬於他。她要什麼生活,她自己會選,而不是他給。

  他的人生動盪流離,從當年她下船折返揚州那一刻開始,便是她選了這份動盪流離。

  他的人生承載萬民,從她領了誥命,陪他一起站在高處俯瞰百姓時,便是她選了這份責任。

  他無需愧疚,而她也並不指責。

  他們兩緊緊相擁,也就是這一片刻,顧九思終於確定,走在這條路上,他不惶恐,也不茫然。

  他們兩沒有太多時間溫存,等顧九思情緒穩定後,送飯的人也上來了,柳玉茹同他用過飯後,柳玉茹將家裡所有的錢都列了個單子,交給了顧九思,而後她又將揚州的情況細細說給了顧九思聽。說完之後,已到午時,柳玉茹同顧九思道:「我等會兒去找周大哥和葉大哥,我會同他們說你已經被我說服,但是不願意參與此事,我們兩留在汾水。等他們放鬆警惕,今天晚上,我們便偷偷離開。」

  顧九思點了點頭,柳玉茹讓他休息一下,兩人梳洗之後,柳玉茹便領著他去見了周燁和葉世安。

  周燁擺了一桌酒,三人見面,都不太說話,柳玉茹在中間,看著三個人一言不發,柳玉茹笑了笑道:「都過去了,你們也別拘著。等你們事定,我和九思就回揚州了。」

  「回揚州……」葉世安躊躇了片刻,終於才道,「回去打算做什麼?」

  「繼續經商。」柳玉茹舉起杯子來,看了周燁和葉世安一眼道,「九思以後不在朝中,我們生意上若出了事兒,免不得還要勞煩你們。」

  聽著這話,周燁和葉世安逐漸放下心來,周燁立刻道:「此事好說。」

  說著,周燁拿著杯子,看向顧九思,猶豫片刻後,他抬手道:「九思,喝一杯吧。」

  顧九思應了聲,他拿了杯子,同周燁碰了一杯後,他抬眼看著周燁,平靜道:「大哥,」周燁聽到這一聲『大哥』,心中有些酸澀,正要說話,就聽顧九思道,「嫂子的事,我的確盡力了。」

  「我明白。」周燁苦笑,他歎了口氣,「我也不過,就是心裡太難受,找個理由讓自己心裡舒服些罷了。望你見諒。」

  顧九思點點頭,沒有多說,他和周燁一飲而盡,隨後又舉著杯子,轉頭看向葉世安。

  兩人對看了一會兒,葉世安舉起杯子,點了點頭,將酒喝了下去。

  一頓飯吃得悶悶沉沉,三人話不多,周燁喝了不少酒,等散席的時候,葉世安扶著周燁回去,周燁走到一半,突然回過頭,朝著顧九思喊了一聲:「九思!」

  顧九思拉著柳玉茹,他回過頭來,看著周燁注視著他,周燁盯著他,也不知是在看誰,好久後,他才道:「對不住。」

  顧九思得了這話,他沉默片刻,隨後笑起來。

  「沖你這聲對不住,」他輕輕歎息,「我且還將你當兄弟吧。」

  說著,顧九思抬起手來,拱手笑道:「後會有期。」

  周燁喝得有些混沌了,柳玉茹忙同葉世安道:「葉大哥,你扶著周大哥回去吧。」

  葉世安點點頭,送著周燁回了房中。等送走他們,柳玉茹和顧九思手拉手一起回到房中,兩人關上大門,顧九思轉過頭來,同柳玉茹道:「等一下……」

  話沒說完,柳玉茹便突然上前一步,猛地拉住他,吻了上去。

  黑夜裡是他們的呼吸聲,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等一吻完畢,顧九思和她抵著額頭,聽她問:「喜歡嗎?」

  顧九思低啞著嗓子:「喜歡。」

  「記得你想要的,活著回來。」

  「好。」

  顧九思沒有放開她,顫抖著道:「玉茹,我要是不想放開你,你會不會怨我?」

  「不會。」柳玉茹抬眼看他,一雙眼明亮如星,「我高興得很。」

  兩人說著話,就聽外面一聲悶哼,隨後,望萊挑開了窗戶道:「行了,快走。」

  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應聲,顧九思翻過窗戶,然後將柳玉茹一把抱了過去。

  柳玉茹的人佈置了一天,加上周燁和葉世安酒後疏於防範,三個人很快就出了府衙,和柳玉茹的人重新碰頭。等碰頭之後,一行人駕馬衝到城門口,柳玉茹亮出了周燁以前給她的令牌,揚聲道:「奉殿下之令,急事出城,讓開!」

  城門人看見柳玉茹的令牌,又見柳玉茹脾氣不好,趕忙給他們一行人開了門,所有人疾馳出了城門後,柳玉茹和顧九思到了官道上,而後柳玉茹看著顧九思,笑了笑道:「我得去黃河了。」

  「我知道。」

  「你打算去哪兒呢?」

  「我?」

  顧九思想了想,抿了抿唇,終於道:「東都吧。」

  「好。」柳玉茹點了點頭,轉頭看了一眼望萊,隨後同顧九思道,「那望萊留給你,你去東都必然是要去尋舅舅的,他過去方便。」

  「那木南跟你走吧。」

  顧九思笑起來,他抬手理了理柳玉茹披風上的衣領,瞧著她道:「諸事小心。」

  「你也是。」

  說完之後,兩人沉默著,似乎誰都不忍開口分離。許久後,柳玉茹低頭笑了笑,擺手道:「我走了。」

  說罷,柳玉茹轉過頭去,她沒敢回頭,打馬一路朝著永州的方向狂奔了過去。

  而顧九思目送著他離開後,調轉了馬頭,也是奔向了東都的方向。

  兩人幾乎是先後差不多時間到達了永州和東都,而這個時候,天下都傳來了周高朗自立為帝,朝著東都勢如破竹而去的消息。

  就在周高朗攻下第一個城池的當日,沈明正在邊境秦城城樓上和葉韻下著五子棋,他方才落下棋子,便察覺地面微微震動。

  葉韻捏著棋子,有些奇怪道:「這是怎麼了?」

  沈明聽到這話,臉色大變,他慌忙站起身來,急急走到了城牆之上,而後便見遠處黃沙滾滾,沈明睜大了眼,大喝出聲:「外敵來襲,整軍迎敵!」

  當是時,正是康平元年八月十三。

  東都宮中,歌舞昇平,范玉蒙著眼睛在殿內,正同美人玩得開懷。

  洛子商本在陪酒,一個太監急急走來,進了內殿,在洛子商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洛子商神色微動,站起身來,同范玉道:「陛下,臣……」

  「去吧去吧,」范玉揮了揮手,頗有些不耐煩道,「整天這麼多事兒,你也不必同朕請示了,要滾趕緊滾。」

  洛子商笑了笑,恭敬行禮告退後,走到大殿外去。大殿外面,鳴一一個人站在門口,他的臉色十分難看,洛子商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鳴一身後的人,對方紅著眼眶,洛子商心中暗覺不好,卻還是故作鎮定笑道:「怎的了?讓你去趟揚州,怎麼就哭著回來了?」

  「大人,」對方當場就跪了下來,沙啞道,「蕭大人,去了!」

  聽到這話,洛子商猛地睜大了眼,片刻後,他瞬間反應了過來,一把抓起地上人的領子,怒道:「你說什麼?!」

  他已經許久聯繫不上揚州,心中便知道揚州出了事,只是他沒想到,竟然是蕭鳴死了。

  那侍衛被洛子商反應嚇到,但他還是咬牙再次重複:「蕭大人,去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整個人似是愣住了,旁邊鳴一有些擔心扶住他,皺眉道:「大人,您冷靜些。」

  洛子商感覺自己整個的魂魄都飄在了外面,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好久後,他用盡所有力氣,才問了句:「是誰……」

  「是陳尋。」

  那侍衛立刻道:「如今揚州已是陳尋主事。」

  洛子商在腦海中迅速搜索了一圈這個名字,他覺得有幾分熟悉,卻又說不上來,他皺起眉頭道:「陳尋是誰?」

  「原是姬夫人手下的客卿。」那侍衛立刻道,「與王平章搭上線後,不知道怎麼的就和姬夫人熱絡起來,後來柳玉茹到了揚州,住入洛府,姬夫人與柳玉茹起了衝突,蕭大人為此對姬夫人動了手,姬夫人憤怒之下召集王氏舊部,與王平章聯手,刺殺了蕭大人。」

  「那東營的人呢?」

  洛子商捏起了拳頭,侍衛低聲道:「王平章重金收買了軍隊裡的人,給東營的人下了藥,而後陳尋假借蕭大人的令允許沈明令三萬大軍入揚州,沈明進來後,陳尋與王平章將我們的人幾乎都抓了,之後陳尋殺了王平章,將不服他的人都送進軍隊,由沈明帶去了豫州戰場。」

  「豫州?」

  洛子商聽到這個詞,有些不可思議道:「你說沈明去了豫州?」

  「是。」

  侍衛立刻道:「帶了揚州軍隊,一共八萬人。」

  洛子商覺得有些荒唐,他退了一步,想說什麼,說不出,他手上無意識想比劃些什麼,最後卻是紅著眼說了句:「阿鳴怎麼會死呢?」

  沒有人說話,洛子商猛地叱駡出聲:「一個柳玉茹,怎麼就能算計到他呢?!」

  他的師弟,他比誰都瞭解。他自幼聰慧穩重,做事都多著幾分心眼,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怎麼會被一個柳玉茹算計了呢?

  侍衛低著頭,他壓低了聲,小聲道:「柳玉茹說,顧錦是您的孩子。」

  「她說他就信?!」洛子商怒駡出聲,「他這麼傻嗎?!」

  「蕭大人身邊人說,」那侍衛小心翼翼道,「那孩子的眼睛長得像您,而且,蕭大人一直以為您喜歡柳夫人,就想著不管是真是假,幫您先把人留下來。」

  聽到這話,洛子商整個人都愣了。

  侍衛繼續道:「蕭大人說,您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無論是什麼手段,他都希望您有一個家。」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小願望,這樣少有的、甚至唯一一次柔軟,就讓他送了命。

  洛子商茫茫然站著,他艱難轉過頭,看向揚州方向。

  那一瞬間,他彷彿是看到很多年前,他剛剛到章家,他坐在馬車上,孩子追在馬車邊上,艱難叫著他:「公子,洛公子,給點吃的吧?」

  他撩起車簾,看見努力奔跑的少年。他面黃肌瘦,洛子商一樣就看出來,再過不久,這個孩子就要死了。

  他叫停了馬車,然後走下去,他半蹲在蕭鳴面前,笑著道:「我可以給你一個饅頭,你給我什麼呢?」

  「命。」蕭鳴抬起頭,認真道,「你救我,我把命給你。」

  他一直以為這是玩笑話。

  他洛子商一個人走過這麼多年,身邊全是陰暗猜忌,若非有利可圖,誰又會當真把命給他?

  然而如今到此刻,他卻才發現,竟當真有人這麼傻。

  蕭鳴不是死在自己的愚蠢裡,也不是死在柳玉茹的計謀中,而是死在對他那份柔軟和擔憂裡。凡是涉及到他的師兄,他便會化作一個孩子,失去防備和堅韌。

  眼淚不自覺從洛子商眼裡流下來,旁邊人都有些詫異,洛子商渾然不覺,直到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猛地反應過來。

  那眼淚彷彿是岩漿一般,灼得他從手背開始,一路疼得抽搐。

  他從未想過還會有這樣的情緒,旁邊鳴一擔憂看著他,忍不住道:「大人……」

  這一聲「大人」讓洛子商驟然清醒過來,鳴一斟酌著,安慰出聲:「我等人走上這條路,便心中有了自己的歸宿,大人不必太過傷感。蕭大人在天有靈,必不願見大人為了他亂了方寸。」

  「放心吧……」洛子商聽著鳴一的話,低啞道,「我不會亂了分寸的。揚州的事先不要傳到陛下那邊去,給阿鳴設一個靈堂,放在府邸裡,也別讓外人擾了。」

  鳴一應了下來,吩咐人下去做了,而後鳴一上前去,扶著洛子商往宮內走去,不由得道:「大人,如今揚州被奪了,我們怎麼辦?」

  揚州沒了,他們讓劉行知和大夏你死我活的意義,也就沒了。

  「怎麼辦?」

  洛子商嘲諷笑開:「陳尋背後站著的是顧九思,這一次沈明正面對抗劉行知,只要顧九思這邊支援不夠及時,沈明那八萬人馬渣都不會剩,我們只需拖住東都的戰線,讓周高朗和范玉死鬥,等劉行知殺了沈明趕過來,取了東都,殺了周高朗顧九思這批人,我們便是重臣。我當初與劉行知談的,揚州本就要歸順劉行知,我替他拿下大夏,他與我結為異性兄弟,贈我揚州,封我為異姓王。那就依舊按照約定,且讓他先拿下大夏,到時陳尋無兵無錢,劉行知再借我兵力,回頭取回揚州,易如反掌。雖然不如我們一開始所想那樣,能一舉拿下天下,」洛子商抬手拂過玉欄,慢慢道,「但也並非走投無路。」

  「大人英明。」

  鳴一聽到洛子商的法子,心中頓時放心了許多。

  然而洛子商不見半點喜色,他繼續吩咐著道:「你帶一波殺手到黃河去,隨時聽劉行知的命令,只要他打到守南關,」洛子商冷下眼神,「便點燃之前我們放好的火藥。」

  「是。」

  鳴一沒有半分遲疑,立刻應下。洛子商抬眼看向遠方。

  「人死不能復生,」他喃喃出聲,「我只能讓顧九思和柳玉茹,去黃泉給阿鳴賠不是了。」

  當天夜裡,洛子商便得到了劉行知進攻邊境、以及周高朗進攻東都的消息。洛子商將這消息報給了范玉,范玉看著消息,嘲諷了一聲道:「怎麼辦?」

  說著,他拿起了摺子,抬眼看向洛子商:「周高朗也打過來了,劉行知也打過來了,周高朗又不願意去豫州,你說怎麼辦?」

  洛子商不說話,范玉抬手就將摺子砸了過去,怒道:「說話啊!」

  范玉身上帶著酒氣,如今他已經很少有不喝酒的時候了,洛子商當場跪了下去,恭敬道:「陛下,當下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麼辦法?」范玉砸完了摺子,覺得有些疲憊,他坐在椅子上,懷裡抱著一個姑娘,冷冷看著洛子商。洛子商恭敬道:「割讓豫州。」

  「割讓了豫州,劉行知就不打了?」

  「臣可以派人去議和。」

  洛子商立刻出聲,范玉想了想,點頭道:「行,朕給你一道聖旨,豫州給就給了吧。」

  說著,范玉有些擔憂道:「周高朗那邊……」

  「他要到東都來,至少還要破十城,他們破十城之後,行軍到東都,如今我們東都城內,駐有二十萬軍,周高朗一路打過來後,必定疲憊不堪,到時候我們再重兵埋伏,將他們一舉拿下!」

  「好。」范玉擊掌,高興道,「就這麼辦,近日你好吃好喝招待著三位將軍,千萬別怠慢了。」

  「是。」

  洛子商笑著應聲,范玉想了想:「朕是不是也該接見一下他們?」

  「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洛子商趕忙開口,范玉點點頭,打著哈欠道:「那就這樣吧。」

  洛子商得了范玉的話,便下去安排了。

  而這時候,顧九思領著望萊一起,化作商人進了東都。

  「這城中最大的風月所『西風樓』便是江大人的產業,」顧九思和望萊穿著袍子,走在東都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此時燈火初上,望萊領著顧九思,朝著西風樓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江大人在東都暗樁、私產不計其數,如今他藏在東都,想找到他,便得去這裡。」

  顧九思應了一聲,跟著望萊一起走到了西風樓,進樓之後,望萊同龜公打了招呼,說了一句:「東籬把酒黃昏後。」

  龜公得了這話,抬眼看了望萊一眼,隨後便道:「公子請隨我來。」

  說著,兩人便跟著龜公一起到了後院,後院相比前院安靜得多,顧九思和望萊一起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裡生著嫋嫋香煙,香味彌漫在空氣中,濃郁得讓人有些難受。顧九思還穿著斗篷,隱約見到內室珠簾後似是有個女人,她斜臥在榻上,手中拿著一根煙杆,衣衫滑落在肩頭,露出白皙的大腿。

  「東籬把酒黃昏後,」一個略有些低啞的女聲響了起來,隨後便顧九思便聽見敲煙杆的聲音,慢慢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望萊。」

  「西鳳,」望萊開口道,「主子呢?」

  「你帶著誰?」

  被叫做西鳳的女子將目光落到望萊身後的顧九思身上,顧九思隱在暗處,聽得西鳳問話,他將帽子拉下來,平靜道:「顧九思。」

  內室裡的人吞雲吐霧,她似是凝視了顧九思片刻,隨後便聽珠簾脆響,一個紅衣女子從內間走了出來。

  她生得極為貌美,髮髻鬆鬆垮垮挽著,一雙眼輕輕上挑,眼神不經意掃過,便似是會勾人一般,讓人瞬間酥軟了骨頭。

  顧九思神色清明,靜靜由她端詳,片刻後,西鳳輕輕一笑,轉過身道:「隨我來吧。」

  說著,她領著他們走出門去,一路往著院子更深處走去,最後停在一間門口掛了兩株桂花的房門前。她在門前輕敲了三下,不徐不緩,片刻後,房門便開了,西鳳站在門口,恭敬道:「主子,望萊領著大公子回來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便聽到了江河似是毫不意外的聲音道:「進來吧,剛好聊到他們。」

  西鳳應了一聲,便領著顧九思和望萊走了進去。一進門,顧九思便發現屋中坐滿了人,江河穿著一身白衫,頭髮用玉帶隨意束著,坐在主位上,似是在和人說著什麼。

  顧九思看著江河,行了個禮道:「舅舅。」

  「似是吃了不少苦。」江河笑起來,「你不是該跟著周高朗嗎,怎麼來東都了?」

  「我有事要和您商量。」

  顧九思看了一眼旁人,江河明白過來,點點頭,同所有人道:「你們先下去吧。」

  得了江河的話,也沒人停留,全都退了下去。

  等退下去後,房間裡只剩下顧九思和江河,江河拿了帕子,擦著手道:「我聽聞周夫人和少夫人都死了。」

  「是。」

  「她們離開東都的時候,我試圖救過,」江河笑了笑,「可惜,沒成。」

  「我也試過。」

  「周家父子遷怒你?」江河坐在椅子上,撐著下巴,打量著顧九思,「然後把你趕出來了?」

  「不,」顧九思搖搖頭,隨後他抬眼看向江河,認真道,「周高朗為了不給自己皇位留下後患,他許諾三軍,入東都之後,劫掠三日。」

  聽到這話,江河豁然抬頭,震驚道:「誰提的?」

  「葉世安。」

  這個名字讓江河更加詫異,然而在短暫驚愣後,他笑了一聲,隨後似是覺得荒唐,抬手道:「葉清湛孤傲一世,常同我說,他家小輩之中,唯葉世安最為出眾。要清湛九泉之下知道這孩子做出這事兒來,怕要爬上來劈了他。」

  顧九思靜默不言,江河撐著下巴,稍稍作想,便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抬眼看向顧九思:「既然他們都決定劫掠東都了,你還來東都做什麼?」

  「正因他們要劫掠東都,我才得過來。」

  江河挑挑眉:「周高朗是你舊主,你幫他當了皇帝,如今又要來擋他的路?」

  「如今我已從周家騙了三萬兵,由沈明帶著去了豫州,又讓玉茹去揚州,協助我的好友陳尋把控了揚州,而後從揚州調兵五萬,奔赴豫州協助沈明。我答應沈明,一月內必定增援。故而如今局勢就兩條路,」顧九思沒理會他,徑直道,「第一條,我們領著八萬兵馬和揚州投靠劉行知,讓劉行知一路打到東都來阻止周高朗。」

  「不行。」江河果斷否決,「劉行知這個人我過去有過接觸,他貪圖享樂,視天下為私產,若將天下交給他,與大榮又有什麼區別?」

  「那周高朗呢?」

  顧九思抬眼看江河,江河想了想,猶豫著道:「周高朗是個政客。」

  「但是,」江河抬眼看著顧九思,「他也並不是一個完全沒有底線的政客。他理智,也有自己的夢想,可能手段非常,但比起劉行知,又好的太多。他們如今的決定,都是基於喪親之痛下,未必沒有回旋的餘地,只要有回旋餘地,周高朗便是最好的人選。」

  「會有餘地。」

  顧九思果斷開口:「我們只要給出不讓他劫掠東都的理由,便有餘地。」

  「你這麼信他?」江河有些意外,顧九思走到沙盤面前,認真道,「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的兄弟。」

  「周大哥也好,世安也好,人難免有走錯路的時候,我身為朋友,不能看著他們就這麼錯下去。我得在他們犯下大錯前,讓他們清醒過來。周高朗是不是明君我不知道,但是,周大哥會是,這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麼辦?」

  江河站在顧九思身後,他笑著看著面前的青年,眼裡頗有了幾分欣慰,顧九思想了想,慢慢道:「第一步,我們要讓周高朗對軍隊有更好的把控權,就不能讓東都亂起來,一旦這些將領攻打入東都,周高朗再想管住他們,就太難了。而且一旦武力入東都,便意味著范軒的人和周高朗的人開戰,我怕戰後再無餘力支援沈明。」

  「所以你要讓東都內部瓦解,不戰而降?」

  「是,」顧九思點頭,他拿了一個士兵,放在了宮城中,接著道,「第二步,我們要解決周高朗的後顧之憂,讓他的皇位穩固,日後不會受那些士兵威脅,從而放下戒心。」

  「你要如何讓他的皇位穩固?」江河有些疑惑,顧九思平靜道,「周高朗擔心自己的將領反,是因為當初他騙將領范玉要殺他們,才讓將領跟著他一起謀反,我們得把這件假的事,便成真的。我們得拿到一封真誅殺聖旨。」

  江河點點頭,顧九思接著道:「其次,周大人的皇位,應由范玉主動禪讓。」

  這話讓江河沉下心來。如果說上一封聖旨能夠偽造,那讓范玉主動禪讓,這又怎麼可能?

  但是江河向來並不會問要怎麼做,只要有了這個目標,想辦法就是了。他抬了抬手,示意繼續,接著,顧九思又放了一個士兵,在東都街上:「第三步,我們要增加攻打東都的難度,讓周高朗攻打東都,得不償失。如此,才可能徹底讓周高朗放棄攻打東都的計劃。但為了保險起見,在此之前,還是儘量疏散東都百姓,讓他們有序出行,在外避禍。」

  江河靜靜聽著,他思索著,顧九思說的都沒錯,但這些都是目的。

  江河看向他:「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們一步一步來,」顧九思腦子裡思索著,慢慢道,「第一步,自然是要離間楊輝、韋達誠、司馬南與范玉的關係,將他們拉到我們這邊來。這三位將軍我有所耳聞,楊輝好色,韋達誠貪財,司馬南多疑,我們逐個下手,慢慢來。」

  「你說得倒也不錯,」江河點點頭,卻是道,「可他們三個人的弱點,大家都知道,你再想送錢送人,怕是沒有多大用,洛子商怕是早已做了。」

  「所以為什麼我們要送呢?」

  顧九思笑起來:「舅舅,你這裡可有美貌女子,極善與男子周旋那種?」

  「這自然是有的。」江河笑了,「西鳳便是。」

  顧九思點點頭,隨後道:「可與楊輝見過?」

  「尚未。」

  「我在宮中樂坊有幾個人,」顧九思淡道,「安排一下,先送過去吧。」

  「好。」

  江河並沒多問,徑直應下。他想了想,笑起來道:「說起來,如今所有人都是咱們的敵人,劉行知、洛子商、周高朗……這些人有錢有權有兵有將,你說好端端的,我年紀大了,在這裡負隅頑抗也就罷了,你又來湊什麼熱鬧?」

  「我若不來,」顧九思抬眼看他,「你也好,先帝也好,秦楠也好,傅寶元也好,你們這麼多人的一生,又算什麼呢?」

  這話讓江河愣了,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外面的星空。

  「舅舅,其實我相信,人是不會死的。」他雙手攏在袖中,似乎夜空裡有著誰,讓他靜靜注視,「這世上只要有一個人在堅持那些人一生為之付出的事,還在繼續走他們的路,信他們的信仰,那他們就永遠活著。」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有過如你我一樣的想法,如你我一樣的努力,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做過什麼,可是我知道,我活著一日,他們便活著一日。而日後,我也會一直活在這份傳承裡。」

  「故而,」顧九思轉頭看著江河,「我心中無懼。」

  江河沒說話,好久後,他苦笑起來:「玉茹同意嗎?」

  聽到這個名字,顧九思輕輕笑了。

  「雖然她總說自己自私,說自己沒有我這份豪情,可其實我知道,」顧九思眼裡不由得有了幾分溫柔,「她與我一樣。」

  「此刻她應當在黃河,」他轉頭看向永州方向,低聲呢喃,「同我一樣,用盡全力在保護著能保護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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