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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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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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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3: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顧九思一暈,整個府邸人仰馬翻。

  江柔和顧朗華趕緊趕了過來,看著顧九思幾天內瘦了一圈,心疼得不行。

  江柔尋了柳玉茹,斟酌著道:「玉茹啊,萬事不可操之過急,我這孩子打小也沒吃過什麼苦,你一下讓他這樣勞累,會出事兒的啊。」

  柳玉茹歎了口氣,她知道顧九思沒吃過苦,卻也沒想到柔弱成這樣的。看上去精神頭這麼好一人,說暈就暈,也實屬罕見。她低頭道:「婆婆說得是,玉茹知錯了。」

  見柳玉茹讓步,江柔也不好再說什麼。但她觀察著柳玉茹的神色,卻也是知道柳玉茹絕不會這樣罷休的。她瞧著躺在床上的顧九思,心疼得不行,慢慢道:「玉茹啊,其實人這輩子有許多路要走,也不一定就是要讀書。九思不適合,你也別逼他了……」

  「那他適合什麼呢?」聽見這話,柳玉茹抬眼,靜靜看著江柔。

  江柔被問得噎了噎。

  柳玉茹再次重複:「婆婆覺得,郎君適合什麼呢?」

  江柔沉默了,柳玉茹試探著道:「郎君武藝高強,不若送到軍中……」

  「不行不行,」聽得這話,江柔立刻道,「我們家就九思一個孩子,這戰場兇險,若有個三長兩短……」

  「婆婆,」柳玉茹歎了口氣,「您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聰明至極的女人,怎麼在郎君這事兒上,就看不開呢?」

  「習武的路子走不了,只能從文,無論是經商還是做官,哪裡有不讀書的?既然讀了書,當然要往最好的路子走,如今揚州城裡,哪家哪戶富商家中沒有幾個出仕的家族子弟?郎君沒有親兄弟,日後他若不去考個功名,就只能靠他的表親堂兄弟去考,這些親戚都在東都,你們遠在揚州,到二位年邁,郎君撐起顧家時,他們還會賣九思這個面子嗎?」

  這話讓江柔沉默了,柳玉茹慢慢道:「就算賣這個面子,郎君只是一位商人,地位終究差了些,公公婆婆已是揚州首富,可舅舅要從東都來將郎君帶走,你們也毫無辦法,不是麼?與其攀附他人,不如自立更生,您得為郎君未來著想。你得想著,他今日之所以要這般吃苦,就是因為年少時過得太過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要經歷的都是均等的,該吃的苦不吃,未來就會加倍還回來,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柔聽著這話,許久後,她歎了口氣,點頭道:「你說得是。」

  「而且,」柳玉茹喝了口茶,出聲道,「郎君其實很聰明,這些時日來,我觀郎君之才,不落於他人。所以我希望公公婆婆日後,不要再說郎君做不到什麼,有什麼不行。於我心中,他就算拿了狀元郎,我也覺得沒什麼奇怪。」

  江柔靜靜瞧著柳玉茹,柳玉茹低頭道:「兒媳一時心急,出言冒犯了。」

  「無妨,」江柔吐出一口濁氣,「你說得是,是我和朗華迷障了。你好好照顧他。」

  說著,江柔起身,拍了拍柳玉茹的肩膀,柔和道:「你是個好孩子,九思娶了你,我很放心。」

  柳玉茹心裡微微一動。

  她垂下眼眸,心裡有那麼幾分歡喜。

  畢竟只是十五歲的人,被長輩誇讚著,還是難免有些飄然。

  只是她面上不顯,恭恭敬敬送了江柔出去,到了門口,江柔突然道:「等九思身體好些了,陪你回門後,你也抽點時間,我帶你去幾個鋪子看看。」

  柳玉茹愣了愣。

  顧家的產業太大,顧老爺一個人管不過來,所以有一部分產業是由江柔一手管著。這事兒放在其他人家就是駭人聽聞,居然有讓妻子管著產業,還同外人談生意的。可對於顧家來說,這再正常不過。

  柳玉茹知道,讓她去幾個鋪子看看,便就是打算讓她接手生意的第一步。

  江柔……竟要她也像她一樣經商嗎?!

  柳玉茹心突突跳。

  她面色沉穩應是,然後恭敬送走了江柔。

  她壓著心裡的激動,折回內間來,便見顧九思醒著,他睜著眼,看著床頂,似乎是在發呆。

  柳玉茹走到顧九思身邊,坐到床邊,搖著扇子道:「郎君可覺得好些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隨後歎了口氣道:「我已無礙了,是不是要讀書了?」

  「今日先休息吧。」

  柳玉茹笑著道:「我陪你說說話好了。」

  「哦,」顧九思面色漠然,「我不想說話。」

  「那你陪我說說話吧。」

  柳玉茹撐著頭,靠在顧九思身邊,顧九思被她的話逗笑了,笑著看她道:「你臉皮怎麼這麼厚了。」

  「你娘讓我陪她去鋪子看看。」

  柳玉茹壓著心裡激動,面上的笑容卻是遮都遮不住。顧九思感覺到她的開心,轉頭道:「看看就看看,你高興什麼?」

  「我猜她是想讓我陪著她做生意。」柳玉茹以為顧九思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顧九思「嗨」了一聲,滿不在意道:「不就是做生意麼?你這麼高興嗎?」

  說著,他突然想起以前柳玉茹在柳家的身份,他便明白過來,他想了想,隨後道:「我娘讓你陪她去看看,估計就是想瞧瞧你是不是這塊料。你不是想讓我讀書當官嗎?以後我們家業總不能荒廢,她估計就是想著,以後我當官,顧家的產業就全權交給你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睜大了眼:「你說……你說……」

  「顧家未來都是你的。」看著柳玉茹被震驚的樣子,顧九思突然高興起來,他給她讓了位置,側著身,頭靠在手上,笑著道:「怎麼,高興傻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深呼吸了幾下,有些忐忑道:「那你說,我成麼?」

  顧九思愣了愣,他頭一次瞧見柳玉茹這忐忑樣子,他驟然笑出聲來。

  柳玉茹被他笑得沒頭沒腦,她有些不滿,伸手推他:「你笑什麼?」

  「柳玉茹,」他高興道,「你也有今天啊?」

  原來面對未知事物忐忑不安的,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柳玉茹忍不住伸手去掐顧九思,顧九思趕忙往床裡退進去躲著她,叫喊著道:「哎呀,疼疼疼,饒了我吧姑奶奶,你最厲害最凶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掐他,顧九思躲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抓住了她的手道:「好了好了,別掐了,我輸了。」

  「放手!」

  柳玉茹故作兇狠看著他。

  「那你可不能掐我了。」

  說著,顧九思放了她的手,柳玉茹「哼」了一聲起床去,同他道:「你休息一下,這兩天找個時間陪我回門。」

  如今揚州裡的風俗是滿月回門,如今也到了回門的時間。

  顧九思懶洋洋應了一聲,看著柳玉茹坐在鏡子前,他抬手撐起頭,溫和道:「你也別擔心了。」

  卸著頭釵的柳玉茹動作頓了頓,顧九思打著哈欠:「你放心吧,就你這麼厲害,我都能管,幾個小商鋪,你管得下來。」

  聽這話,柳玉茹才反應過來,顧九思是在說她接手生意的事。

  她動作頓了頓,許久後,她垂下眼眸,應了一聲:「嗯。」

  顧九思這麼些天來,終於睡了一覺好覺。等第二天起來,柳玉茹看著他精神頭不錯,便讓人去柳家給了帖子,領著顧九思回門。

  回家路上,柳玉茹一直在給顧九思吩咐:「到了我家,你少說話,就表現得對我好就行了。」

  顧九思點著頭,認真道:「放心吧,我保證給你掙臉。」

  「還有一件事……」柳玉茹皺著眉,顧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思索著道,「我想將張月兒那妾室最小的孩子過繼到我母親名下,你……」

  說著,柳玉茹頓了頓,隨後道:「算了。」

  她想,這麼複雜的事兒,顧九思也是做不了的。

  而顧九思瞧了她一眼,卻已經明白她要做什麼,撇了撇嘴,扭過頭去,沒有多話。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回門,剛到柳家大門,柳玉茹便看見柳宣領著蘇婉站在門口,張月兒同芸芸一起站在兩人後面。

  這麼多年了,蘇婉第一次站回這個位置,柳玉茹一瞧見,便知道母親這些時日過得不過。她眼眶微紅,微微低頭,隨後就感覺顧九思握住她的手,眾目睽睽之下,一臉關愛道:「夫人怎麼哭了?可是哪裡不適?」

  柳玉茹:「……」

  不,我不需要你這麼虛偽做作的關愛。

  但她不能拂了顧九思的面子,便勉強笑了笑,柔聲道:「見到父母,喜極而泣罷了。」

  說著,她便領著顧九思上前去,恭恭敬敬給蘇婉和柳宣行了禮。

  顧九思行禮周正,讓柳宣舒了一口氣,他慣來聽說顧九思行事張狂,本來就擔心這麼眾目睽睽下顧九思打他臉,誰曾想顧九思居然這麼給他面子,當即讓他高興許多,連忙招呼著顧九思進去。

  於是顧九思陪著柳宣,柳玉茹扶著蘇婉,一家人歡歡喜喜進了柳家大門。

  顧九思一心想著給柳玉茹掙臉,於是一頓飯下來,一直給柳玉茹夾菜,噓寒問暖,看得在桌人面面相覷,柳玉茹臉紅了個通透,顧九思卻渾然不覺,旁邊下人有些忍不住抿了笑,張月兒心中不屑,覺得顧九思太沒規矩,卻又不得不去豔羨。而蘇婉看見柳玉茹過得這樣好,便低了頭,不讓人看她紅了的眼。

  等一頓飯吃完,顧九思被柳宣拉去喝酒。

  大概是對顧九思期望太低,顧九思稍稍表現,柳宣便對他印象極好。而柳玉茹被蘇婉帶回房裡,蘇婉同她說著近些日子的情況:「如今張月兒心思一心一意在芸芸身上,同你父親吵得厲害,你父親看見她們頭疼,便到我這裡來得勤快了。」

  「我倒也不覺得什麼,他來或者不來,我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大家看見他抬舉我,對我便好上了許多。」

  「倒是你,」蘇婉瞧著柳玉茹,關心道,「那顧大公子,對你……」

  「挺好的。」聽到這話,柳玉茹便笑了,柔聲道,「娘,九思人比外界傳言好多了,對我很好。」

  「他在家,」蘇婉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大堂,「也是那般模樣麼?」

  柳玉茹紅了臉,點了點頭,小聲道:「您放心吧,他是真心疼我。」

  「那就好。」蘇婉舒了口氣,點了點頭道,「女人能得到丈夫這般寵愛,一輩子便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柳玉茹笑而不語。

  以往她覺得蘇婉說得不錯,如今卻已經無法認同,但她也知道蘇婉這樣想了一輩子,要轉變太難了,於是她也只是笑著陪著蘇婉說話。說了一陣後,她想起今天的來意,同蘇婉道:「您如今和父親感情也好了,趁著這個機會,也該為未來打算一下。我想了想,我婆婆那日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您如今沒有孩子,不妨過繼一個。若是搶了芸芸的孩子,怕她會寒心,如今月姨娘最小的孩子尚不滿兩歲,不如我今日同父親提這件事,您看?」

  「你提……怕是不好吧?」

  蘇婉有些擔憂,柳玉茹歎了口氣:「總不能您來說。父親如今之所以愛來您這裡,就是覺得您性情淡泊,不爭不搶,若是您開了這口,父親怕會不喜。」

  蘇婉沉默著,沒說話,柳玉茹想了想:「您別擔心,九思在呢,父親就算不高興,也不敢說什麼。」

  蘇婉和柳玉茹說了一下午的話,等到晚飯時,大家說著話,柳玉茹見張月兒抱著孩子,便笑著道:「榮弟如今也快兩歲了吧?」

  聽到柳玉茹提到兒子,張月兒頓時有了幾分底氣,笑著道:「是呢,快兩歲了。」

  「會說話了嗎?」

  「還不大會,但會叫娘了。」

  張月兒說著,催著柳榮道:「榮兒,來,叫個娘給大家聽聽。」

  孩子嘰哩哇啦說了一堆,也沒吐出個完整的字音來,顧九思「噗」的笑出聲來,張月兒瞧過來,顧九思低頭道:「對不住,這孩子太好笑,我沒忍住。」

  眾人:「……」

  柳玉茹淡淡瞧了顧九思一樣,顧九思立馬收斂笑意,坐端正了。

  就這麼一個細節,蘇婉這才真的放下心來。張月兒臉色有些難看,柳玉茹忙道:「姨娘您別同他計較,九思孩子脾氣。」

  「顧大公子天性率真,」張月兒勉強笑著道,「哪裡有什麼好計較。」

  「月姨娘膝下如今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玉茹看著十分羨慕,玉茹總想著,如今玉茹嫁出去了,母親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父親,您說是吧?」

  說著,柳玉茹就看向了柳宣。張月兒抱著孩子的手忍不住緊了緊,柳宣聽著柳玉茹的話,點了點頭,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直接道:「你說得是,你母親膝下是該再有個孩子。」

  「不如這樣吧,」柳宣直接道,「月兒,榮兒就交給夫人撫養吧。」

  「老爺!」

  張月兒驚叫出聲:「這……這……榮兒還小,」她腦子轉得極快,忙道,「他若離了我,不行的!」

  「月姨娘這話說得有意思了,」顧九思懶洋洋開口,「哪家男兒離了娘就不行的?又不是什麼軟骨頭,姨娘,孩子還是交給大夫人養,免得走了彎路。」

  張月兒聽得這話,便明白顧九思是在暗諷她沒眼界,張月兒咬碎了牙,暗恨自己那些年還是對柳玉茹和蘇婉好了些,才讓她們有能力在今日來翻身。

  她就該早早弄死蘇婉,又或是把柳玉茹隨便嫁個糟老頭子做妾室,讓她們母子一輩子翻不了身。

  然而說這些都太晚,她只能是抱著孩子,開始哭哭啼啼鬧起來。

  柳宣見她在顧九思面前鬧,頓時大火,讓人將她拖了下去,隨後便同蘇婉說起過繼這件事來,又留顧九思喝了一會兒酒,這才讓柳玉茹和顧九思回去。

  等到了馬車上,柳玉茹便有些奇怪:「今日我父親怎麼這麼好說話?」

  她原本想,要讓柳榮過繼這件事,是要鬧一會兒的。顧九思用手撐著頭,靠在窗戶邊上,含笑道:「這你得誇我。」

  柳玉茹聽到這話,轉過頭去,便看見公子紅衣金冠,面色含笑,月光落在他白如玉瓷的皮膚上,帶了一層淡淡的光華。

  他的笑容懶散中自帶風流,竟讓柳玉茹有那麼一瞬間恍惚。

  見柳玉茹不說話,他伸出手,朝她招了招:「發什麼愣?誇我呀。」

  「誇你什麼?」

  柳玉茹回過神來,覺得有些不自在,扭過頭去,用團扇給自己扇著風。顧九思撣了撣衣服,頗為自豪道:「我下午便同你爹說起這事兒了。」

  「嗯?」

  柳玉茹回頭看他,好奇道:「你說什麼了?」

  「我說呀,人家大戶人家的妻子,都有個兒子,沒有也要過繼,你娘孤身一個人,我擔心啊。」

  「我本來打算給我小舅子送好多東西的,可惜你也沒個弟弟。把東西給個妾室的孩子,還打壓著你娘,我心裡多不高興啊。」

  「就這樣?」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挑了挑眉,「不然你要怎樣?」

  「你這樣說話,會不會……」柳玉茹斟酌著道,「太直接了些?」

  「所以我說你呀,」顧九思用扇子輕輕戳了一下她額頭,嘴角帶了笑,「做事兒就是想太多。你以為你爹為什麼這麼多年沒休了你娘?」

  柳玉茹皺起眉,猶豫著道:「因為休妻這事兒……傳去不體面?」

  顧九思歎了口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柳玉茹,直接道:「你爹是要臉的人嗎?他不休你娘,完全是因為你娘是蘇州蘇家的千金小姐,休了你娘,他哪兒再娶這麼體面的女人?有那麼得力的舅哥?所以啊,你爹會寵張月兒,可那也是在不得罪蘇家的前提下。你娘要是早早就鬧,你爹還敢這麼寵張月兒嗎?」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慢慢道:「男人家……也要這麼算計著嗎?」

  「男人也是人,」顧九思嗤笑,「是人就貪財,就好權。在你爹心裡,女人算什麼?如今他想要巴著顧家,所以自然會對你娘好,我提了要求,還明明白白告訴他,只要孩子過繼到你娘名下,我就給他送東西,我們顧家送東西是隨便送的嗎?你爹心裡算得清楚著呢。」

  柳玉茹沒說話了,顧九思搖著扇子,等著柳玉茹誇他,等了一會兒,沒見柳玉茹有反應,不滿道:「你怎麼不說話?」

  「顧九思,」柳玉茹這次沒叫他郎君了,她慢慢品味過來,抬眼看著面前吊兒郎當的人,詫異道,「你……你挺厲害啊。」

  至少在琢磨人心這件事上,顧九思比她通透太多了。

  他想人想得簡單,每件事都往本質上想,繞開了規矩和表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每次都是直擊要害。

  對柳宣這樣的人,顧九思手到擒來,只是對柳玉茹這種和他根本不在一個思路上的行走牌坊,他才無從下手。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誇讚,挑了挑眉,手搭在窗戶上,頗有些驕傲道:「叫夫君。」

  柳玉茹聽了話,高興蹲到顧九思邊上去,給他捶著腿,討好道:「夫君,你太厲害了,你再給我說說張月兒,你說這人怎麼樣?」

  「茶。」顧九思聽著柳玉茹這麼討好,心裡頓時飄了起來,柳玉茹趕緊給他倒茶,巴巴看著他。顧九思喝了口茶,看著柳玉茹那崇拜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

  「柳玉茹,」他笑著道,「我發現你挺能屈能伸啊。」

  「那是,」柳玉茹立刻道,「成大事者必須要有這種魄力。」

  顧九思哈哈笑出聲來,拉著她起來坐在他邊上。

  他醉後興致高,就開始高談闊論,柳玉茹問著問題,他就給她說著自己的見解。

  從張月兒、芸芸、一路說到他認識的身邊各個人。

  這些時日,柳玉茹讓夫子給他說了天下局勢,他心裡也有了底,柳玉茹見他大約是醉了,什麼都說,便忍不住道:「那你覺得,梁王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顧九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冷笑道:「亂臣賊子,其後必反。」

  柳玉茹心中驟然一驚,她還要再問什麼,顧九思卻是兩眼一閉,靠在馬車上,不高興道:「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後面無論柳玉茹再如何搖他,他都不肯再多說了。

  然而這話卻是刻在了柳玉茹心裡。

  柳玉茹一夜未眠,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等第二天醒過來,柳玉茹早早就蹲在了顧九思的地鋪邊上,開始搖他:「顧九思,顧九思。」

  顧九思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滿喃喃:「不是說好給我放假嗎?我好累,好疲憊,好睏……」

  「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睡。」

  顧九思捂著耳朵,假裝什麼都聽不到,柳玉茹把他的手拉開,忙道:「你為什麼說梁王會反?」

  「嗯?」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我說了?」

  「對,」柳玉茹肯定道,「你說了。」

  顧九思艱難想了想,憋了半天,他終於道:「瞎說的吧……」

  柳玉茹:「……」

  看著柳玉茹的臉色,顧九思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了,他坐起身來,痛苦道:「我就是個感覺,梁王這人太假了。你說他有兵有權,什麼都給皇帝想好,還把自己家裡人送去當人質,你要真這麼忠心,把兵權交回來啊,你看他這兩年打了三次仗,每次都叫朝廷增兵,但我看了仗,我覺得好幾次都是可以追擊一舉殲滅的,但他就不,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就想啊,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外敵他能打贏,但他怕狡兔死走狗烹,他自己也知道皇帝懷疑他,所以就已經開始琢磨著謀反了,只是現在時機還沒到,所以他就裝乖,然後故意讓陳國出兵騷擾邊境,通過這種打著玩一樣的仗反復增兵給自己。」

  「你怎麼知道他可以一舉殲滅?」柳玉茹好奇,顧九思歎了口氣,「以前在賭場,遇見過好多次梁王封地來的人,他們給我複述過那邊的情況。我也是瞎猜的,做不得真。」

  柳玉茹沒說話了,顧九思抬手抱著頭,好久後,他抬眼看她:「你還有沒有要問的?沒有我想睡了。」

  「睡吧。」

  柳玉茹抬手就把他的頭按回了枕頭。

  顧九思頭一沾枕頭,立刻閉上了眼睛。

  宿醉真的容易頭疼。

  柳玉茹琢磨著顧九思的話,經過這些時間的瞭解,她覺得顧九思說話大多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說他瞎猜,但柳玉茹卻覺得,可能比許多人認認真真分析情報準得多。

  畢竟情報可能是假的,但到賭場來隨便說的話,卻沒有作假的必要。

  柳玉茹想了一會兒,外面就傳來印紅的聲音道:「少夫人,大夫人叫您過去。」

  柳玉茹回了神,忙應聲洗漱,隨後便去了大堂,江柔已經等在那裡,見柳玉茹過來,她笑著道:「來,吃過早飯,我帶你去鋪子裡看看。」

  柳玉茹低頭應聲,同江柔一起吃過飯。江柔問了一下顧九思同她回娘家的情況,又問了之後的安排,隨後道:「等九思習慣了讀書,後面九思的功課,你也不用時時盯著,挪點時間到生意上來。」

  「聽婆婆吩咐。」

  江柔帶著她用過了早飯,便領著她去了鋪子,江柔將她介紹給鋪子裡所有人,細細給她講了所有鋪子的運作。

  每個鋪子的選址、盈利的方式、採購的來源……

  江柔毫無保留,都給柳玉茹說了,等去過她手下所有鋪子之後,江柔取了一個賬本,手把手教著柳玉茹看賬,而後她同柳玉茹道:「如今剛好到了一年查帳的時候,你便幫我將所有的賬查一遍吧。」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知道這是江柔給她的考驗,便沒有推辭,雖然心裡忐忑,卻還是應了下來。

  當天回了家裡,顧九思並沒在家,她詢問了人後,才知道顧九思是出去玩了。

  想著顧九思已經許久沒去見他朋友,她也沒有再管,自己洗漱之後,坐到了桌邊,看著賬本,最後忍不住倒頭趴在書桌上睡了。

  顧九思玩了一天,興高采烈回家的時候,就看見柳玉茹倒在桌邊,她手邊是個賬本,旁邊是算盤,顧九思愣了愣,上前搖了搖柳玉茹:「柳玉茹,醒了,去床上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睜開眼,似乎是睏極了。

  顧九思看見她眼神,歎了口氣。他太能體會這種睏到極致被人吵醒的感受了。於是他乾脆彎下腰,小心翼翼將柳玉茹打橫抱起來。

  柳玉茹比他想像中更輕,他抱著她走向床邊,柳玉茹迷迷糊糊睜開眼,瞧見顧九思的面容,小聲道:「你回來啦?」

  沒罵他。

  顧九思第一個想法,於是他高興許多,應了一聲,催促道:「別說話,趕緊睡吧。」

  柳玉茹應了一聲,再次閉上眼,她太睏了,睏得沒法。

  顧九思將柳玉茹放到床上,給她蓋了被子,這才去隔壁洗漱,他洗著澡時,忍不住問木南道:「少夫人今天做什麼了,怎麼這麼累?」

  「大夫人帶少夫人去熟悉鋪子了,」木南早猜到顧九思會問,提前打聽好了消息:「聽說大夫人把今年查帳的事兒交給少夫人了。」

  顧九思愣了愣,他知道每年查帳是他娘最忙的時候,不由得道:「這麼大的事兒,就交給她啦?」

  「是啊。」

  木南給顧九思搓著背道:「大家都說了,大夫人是在栽培少夫人,不久之後,家裡的事兒說不定都是少夫人說了算了呢。」

  「現在不就是她說了算嗎?」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但想了想,他還是道:「那她一邊監督我讀書,一邊管賬,豈不是很辛苦?」

  那自然是辛苦的。

  之後柳玉茹每幾天,柳玉茹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她沒去管顧九思,顧九思倒也沒給她找麻煩,乖乖讀書,印紅幫柳玉茹看著顧九思,說顧九思近來也還算努力,雖然偶爾開小差,但也儘量控制著自己,沒真做什麼出格的事兒。

  柳玉茹點點頭,也沒再多管,說到底,她不能真管顧九思一輩子,她開了頭,走不走得下去,還得看顧九思自己。

  她一開始看賬比較慢,後來就看得快了,每天算著賬面上對不對,然後要去鋪子裡盤點,每次一去就是一整天,回來的時候便是大晚上。有時候回來還弄不完,就只能熬著夜的來做。顧九思常常就是睡在地鋪上,看著屏風後的燈火一直亮著。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努力的人,如此自律、克己的姑娘。

  那姑娘的身影落在他的眼睛裡,帶著溫暖的燭光,就這麼慢慢的、慢慢的浸入了他的生命,只是那時他渾然不覺。

  好在事情都是慢慢熟悉起來的。

  柳玉茹做多些,便熟悉了,江柔便教著她去談生意,先帶了幾次,後來便放手讓她自個兒去談。

  幽州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商人,想定一批布料,這恰好是柳玉茹的長處,她家本來也以布匹為主要貨源,於是這件事就由她去談。那天天氣正好,她由木南和印紅陪著,進了早就定好的包廂裡。

  對方叫周燁,據說他的養父在幽州軍中任職,因此偶爾他會幫著軍中來採購。比如這批布,就是為了幽州今年入冬所準備。

  柳玉茹猜想著,這人應當已經上了年紀,否則不會被派來做這樣大的事兒。因而進了包廂,見到裡面是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時,柳玉茹還是愣了愣。

  對方面容英俊,帶著北方男子特有的結實,看上去帶這一種英俊陽剛之美。

  他見了柳玉茹,也是有些詫異,但他極好的掩飾了情緒,恭敬朝著柳玉茹行禮。柳玉茹壓著心裡的忐忑,同他介紹自己道:「周公子,妾身柳玉茹,乃江老闆的兒媳。如今江氏商行暫且由我接管,因此布料一事由我來與您商談。」

  「顧少夫人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重任,必有非凡之能,」對方機會說話,恭維著柳玉茹,而後坦蕩請柳玉茹入座。

  周燁說話善談,脾氣溫和,和柳玉茹商談著價格,兩人都是實誠做生意,倒也一拍即合。

  具體商量完了數量、價格、運送方式等東西後,雙方便簽了契約,而後寒暄了一番後,也到了回去的時間,周燁瞧了天色,禮貌道:「我送少夫人回去吧。」

  「不用了。」柳玉茹笑了笑,「我帶了家丁,周公子自便就好。」

  周燁點了點頭,但還是送著柳玉茹下了樓,剛走了沒幾步,柳玉茹就聽見走廊上傳來了一聲大笑道:「喲,這是哪家小娘子啊,大白天的,怎麼跟著其他男人一起從包廂走出來,還勾勾搭搭的?」

  這一聲叫喚出來,全場就安靜了,所有人尋聲回過頭去,就看見走廊上立著一個男人。

  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卻一聲頹靡之氣,他似乎是喝高了,站都站不穩,雙頰通紅。

  柳玉茹跟著大家回頭,目光觸及到那青年的瞬間,整個人就僵了。在此之前,她是沒見過這人的,可是她對這張臉一點都不陌生。

  是王榮。

  她肯定的想起來,就是她夢裡那個被顧九思打斷了腿,然後懷恨在心殺了顧九思的王榮!

  她呼吸一窒,隨後立刻反應過來,轉過身便拉了身邊人要走。

  然而周燁卻是立在了原地,他不知這人是誰,但他為人正直,仍舊道:「公子慎言,我與這位夫人只是洽談生意,並無其他逾矩之處,家中長輩盡都知曉,公子切勿污言穢語。」

  「哦~」王榮意味深長開口,「是家裡長輩讓出來做這些的呀。」

  他把「做這些」咬得極重,眾人都聽出中間的旖旎味道,周燁面色不善,柳玉茹小聲提醒道:「周公子,這是官宦子弟,切勿起了衝突,清者自清,公子別招惹了麻煩。」

  周燁冷哼了一聲,全然不將「官宦子弟」四個字放在眼裡。柳玉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起周燁似乎也是官宦出身。她抿了抿唇,同周燁道:「周公子,走吧,畢竟這是揚州。」

  聽得這話,周燁遲疑了片刻,終於才轉過頭去。

  而這時王榮卻是走了下來,大聲道:「別走啊,小娘子,你伺候了這位公子,也同我玩一玩兒唄?」

  「王公子,」木南上前來,擋在柳玉茹面前,恭敬道,「我們夫人是顧家的少夫人,還望公子放尊重些。」

  「你說是顧家就是顧家。」王榮冷笑一聲,「怕不是冒充的吧?」

  說著,王榮便上前去,端詳著柳玉茹道:「看著是清白小菜,仔細瞧著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王榮用扇子去挑她下巴,柳玉茹捏緊了拳頭,繃直了背,冷聲道:「王公子,今日我身份已經說明了,你還要借酒裝瘋,那打的就是顧家的臉。你就算不想著自己,也想想王大人,到時候東都一封摺子參上去,到不知王公子在家裡板子挨不挨得起!」

  「你!」王榮抬著扇子就要抽過去,周燁一把抓住了扇子,厲聲道:「王公子,既然身為官家子弟,便當嚴於律己當作表率,若你今日還要執意裝瘋買醉,可是真打算與顧家為敵了?」

  王榮沒說話,他死死盯著周燁,似乎是在衡量。

  過了許久後,他冷哼了一聲,突然抬手捂了頭,露出頭疼的表情道:「哎呀,醉了醉了,人都瞧不清了,來人啊,扶我下去吧。」

  等王榮走了,柳玉茹這才鬆了拳頭。

  她舒了口氣,同周燁道歉道:「周公子,這次牽連到您,給您惹麻煩了。」

  「無妨。」周燁擺手道,「如此敗類,就算今日不是少夫人,周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王家在揚州家大勢大,如今他拿我沒辦法,必會找您麻煩,您還是趕緊離開揚州為好。布料的事兒我會全權辦妥,您放心就好了。」

  柳玉茹帶了幾分歉意,周燁笑道:「無妨,他也不敢拿我如何。」

  柳玉茹面露擔憂,周燁看了看天色:「少夫人,還是我送您一路回去吧。」

  周燁神色不容柳玉茹拒絕,柳玉茹無奈歎氣,點了點頭,便入了馬車。

  周燁駕馬護著柳玉茹回了顧府,柳玉茹心裡思索著,等一會兒要如何同江柔彙報此事。

  她心裡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委屈難受。她不知道江柔過去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兒,但凡做生意,總是要出去談的,可這生意場上總不能女人和女人談,男人和男人談。而大買賣總是機密,得私下單獨談,男女共處一室,哪怕有小廝丫鬟,也總會讓人說閒話,不知道江柔是怎麼處理。而且王榮這事,他為什麼突然找上門來?而她這樣威脅了王榮,之後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柳玉茹腦子裡念頭紛雜。馬車正慢慢往顧家行去,臨近顧家,外面突然傳來了熟悉的打馬聲。

  柳玉茹聽著那熟悉的聲音急促的喊著「駕」,她不由得趕緊掀開了車簾,隨後就見顧九思穿著一身素衣,正巧從她馬車邊上打馬而過。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急忙叫出聲來:「顧九思!」

  顧九思全然不停,背對著她,只是道:「你回去!」

  柳玉茹懵了片刻,隨後便看顧家家丁在後面駕馬追著,柳玉茹忙攔下一個人來,焦急道:「大公子這是做什麼去?!」

  「大……大公子聽說王榮欺負了少夫人,」家丁喘著粗氣,焦急道,「從家裡搶了馬,說要去折了他的腿!」

  一聽這話,柳玉茹臉色煞白。

  周燁在旁笑了笑:「原來這位就是顧大公子,當真少年意氣。少夫人您也別擔心,大公子大概就是隨便說說,過去吵一架也就罷了。」

  「不,不是。」

  柳玉茹緩過神來,忙道:「趕緊把大公子攔下來,快去!」

  說著,她緩了口氣,隨後同周燁道:「周公子,我家夫君性情暴烈,我得去看看,謝謝您一路相送,改日再見。」

  周燁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那少夫人保重。」

  柳玉茹應了聲,隨後坐進馬車,同車夫道:「趕緊去追大公子。」

  追不上,王榮的腿就得真的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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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顧九思的馬騎得飛快,家丁尚且跟不上,更別提乘坐馬車的柳玉茹了。

  顧九思一路狂奔到了柳玉茹之前談話的酒樓,一把抓了招呼的小二,怒道:「王榮在哪兒?」

  小二哆哆嗦嗦指了三樓一個包廂的方向,顧九思立刻三步作兩步,衝上去後,一腳踹開了包房門,怒道:「王榮何在?!」

  王榮喝酒喝得迷糊了,他抬起頭來,看見顧九思,興致高漲道:「喲,我說是誰呢?」

  他說著,端著酒,搖搖晃晃來到顧九思身前:「原來是顧大公子。」

  他上下打量了顧九思一樣,笑起來:「顧大公子不是一向愛出風頭嗎,穿得這樣素淨,怎麼,」王榮湊過去,笑著道,「披麻戴孝啊?」

  話剛說完,就在大家一片驚叫聲間,顧九思抓著王榮的領子,直接就給王榮摔了出去!

  王榮從樓梯上一路滾下去,酒樓內所有人都驚了,隨後就看顧九思衝出來,抓著王榮領子就道:「不是給我橫嗎?咱們就看看揚州城誰他媽最橫!來,再給老子橫一個。」

  「顧九思你瘋了?!」

  王榮這下清醒了,他憤怒道:「你這樣,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你爹?」顧九思嘲諷出聲來,「我舅舅還不放過你爹呢!王榮你辱我顧家在前,我收拾你天經地義你爹要說什麼?」

  「你胡說!」王榮忙道,「我怎麼辱你顧家了?」

  「方才你找麻煩那個,是我顧家少夫人,是我媳婦兒,你說你沒找我麻煩?」

  「哦,你說這個啊,」王榮露出討好的笑容來,「九思,都是誤會。我喝高了,不知道……」

  話沒說完,顧九思一巴掌抽在王榮臉上:「現在知道了?!」

  王榮的侍衛都趕了過來,看著兩人有些猶豫。王榮往旁邊啐了一口,也是怒了,嘲諷道:「顧九思,你可不能怪我不知道。哪家大戶人家的女人能這麼拋頭露面還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我沒想到你家這麼不要臉啊。」

  「我可去你媽的吧。」

  顧九思直接道:「你全家女人活得像個縮頭烏龜似的就見不得我娘子活得好?她愛做生意我讓她做,她愛逛街我讓她逛,老子寵她對她好,還輪得到你這畜生來說三道四?老子今天可就告訴你了,下次你見到她,給我退避三丈讓路滾遠點!」

  「顧九思,」王榮氣笑了,「你可別給我耍橫,不然以後我怕你哭。」

  「哈,」顧九思笑出聲來,「那我現在就讓你哭!」

  話剛說完,顧九思一拳就朝著王榮砸了過去。他拳頭出得又狠又快,王榮嚇得連連後退,趕緊道:「來人!來人!」

  旁邊侍衛一擁而上,顧九思在人群中身手靈巧,左挪右拐,一把抓住了王榮,將他直接提了起來,腿壓在樓梯上一腳就踩了下去!只聽哢嚓一聲,王榮頓時尖叫出聲來,痛得眼淚當場肆意橫流。顧九思抓著他的頭髮,捏著他的咽喉,將他擋在身前,朝著衝上來的人怒喝了一聲:「誰敢再上來一步試試?!」

  誰都不敢上來了,王榮哭著哀嚎,顧府家丁和柳玉茹一前一後趕到時,就看著這麼一片狼藉的樣子。

  顧九思頭髮有幾縷落在臉頰邊上,俊美的面容上帶著少有的狠厲,他一人對著十幾個人,卻毫無懼色,甚至還拍了拍王榮的臉,冷笑著道:「我說讓你哭,沒騙你吧?」

  王榮哭著沒說話,他疼得沒法思考了。

  顧九思抬眼看向所有人,面色冷峻:「我同你們說清楚,在我顧家,男人是人,女人更是人,我顧家的女人就要活得肆意妄為堂堂正正,男人能做什麼,她們能做什麼。以後若再讓我聽到誰在後面胡說八道,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誰說我就打斷誰的狗腿!」

  說著,顧九思抓了抓王榮的頭髮:「我之前的話,聽懂了沒?」

  「聽懂了聽懂了。」王榮忙道,「大公子,我錯了,以後見著少夫人,我都退避三丈。」

  「還橫嗎?」

  「不橫了。」王榮哭著道,「揚州城,您是爺,您最大。」

  顧九思滿意了,他甩開了王榮,王榮身邊的侍衛趕緊上前去,給王榮查看情況。顧九思拍了拍手,從樓梯上走下來,這才注意到柳玉茹,他微微一愣,隨後道:「你在這兒做什麼?不是讓你回去嗎?」

  柳玉茹面色複雜極了,她看了看正在嚎哭著的王榮,又看了看面前一臉無所謂的少年,過了許久,她歎了口氣,終究是無奈道:「回吧。」

  事情已經發生了,只能想想後面了。

  顧九思……終究還是打斷了王榮的腿。

  而那個夢,她再安慰自己只是一個夢,也太過勉強了。

  回去的路,他們沒有再乘坐馬車,柳玉茹提了一盞燈,就靜靜走在前面。

  顧九思跟在她後面,他明顯感知到柳玉茹情緒不佳,他不敢多說什麼,跟了半路,他終於低聲道:「我就是氣不過,我沒覺得我做錯了。」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垂下眼眸,慢慢道:「你別操心了,我和他們打打沒事兒的,他爹就一個揚州節度使,打斷他一條腿,我舅舅在,不會有事。」

  聽得這話,柳玉茹歎了口氣,終於頓住了步子,轉頭看他:「顧九思,」她聲音裡帶著疲憊,「風水輪流轉,人在盛極時,總該給自己留點後路。你這樣……」

  她忍了忍,最後也只是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往前繼續走。

  夜風吹來,有些涼了,顧九思往前走了兩步,將外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從她手裡提了燈,和她並肩而行,不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也不是隨便欺負人啊,他都欺負到你頭上了,欺負到我們顧家頭上了,我還不出這個頭,我是男人嗎?」

  顧九思說得理直氣壯:「跟在你身邊的家丁,是我以前總帶著的,他肯定認識,裝著不認識來找你麻煩,那明顯是來找事兒的。他會無緣無故找事兒嗎?我就不信,他肯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比如說我家不行了啊之類的。這種人,就算咱們現在讓了,等咱們家真的倒了,他也不會放過咱們,只是看欺辱到哪個程度而已。他現在就是在試探,要是今天服了軟,以後他就會一步一步變本加厲。今天給他打回床上躺著,咱們至少能安靜三個月呢。」

  柳玉茹沒說話,她睫毛顫了顫。

  她認真想著顧九思的話。

  王榮不會無緣無故來找他們麻煩的。他不算個聰明的公子哥兒,喜怒都形於色,顧九思說得沒錯,他必然是知道了什麼。

  柳玉茹披著顧九思的衣服,感覺突然就打了個寒蟬。顧九思注意到,皺了皺眉頭道:「還冷啊?」

  柳玉茹愣了愣,她正想說不冷了,對方卻就突然伸過手來,攬住她的肩頭,用寬大的袖子蓋住了她的背,將她半擁在懷裡。

  柳玉茹呆呆瞧著面前人,顧九思臉上帶了討好的笑,一手提著燈,一手攬著她往前走,高興道:「是不是不冷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沒有說話,就覺得心跳得有點快,她跟著他的腳步,聽著他道:「以前我和楊文昌、陳尋兩個人通宵賭錢,冷的時候擠一擠就不冷了。你別覺得我在占你便宜,我是當你好兄弟!」

  柳玉茹哭笑不得,順著他的話頭道:「那我真是謝謝你了。」

  「所以啊,你也別天天愁苦了。」他安慰著道,「你看,人遇見事兒,總會想辦法。你冷了我給你加衣服,還冷我們就擠一擠。等事情發生,咱們就會有辦法。你別想太多。」

  說著,他語調裡帶了幾分鄭重:「咱們倆既然成了婚,雖說指不定以後會分道揚鑣,但是你當著我夫人一日,我就會好好護著你,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有事兒。誰若欺負你……」

  「你就打斷他的狗腿。」柳玉茹笑著接過話,顧九思認真點頭,頗為贊成:「正是。」

  「顧九思,」柳玉茹低頭看著他們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眼皮半垂,遮住了眼睛裡的神色,她不敢瞧他,小聲道:「之前你不挺討厭我嗎,我嫁給你,你不生氣,不想著找我麻煩嗎?」

  怎麼還想著……這樣幫著她,護著她?

  顧九思聽著這話,「嗨」了一聲道:「我又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你對我真心好,我心裡知道的。你讓我讀書,逼著我戒賭上進,都是怕我未來出事兒。雖說你也是為你的誥命夫人,」顧九思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她的臉,慢慢道,「可是你對我好的心,我知道啊。」

  「我這人吧,你對我好,我也不會對你壞。而且你終究是因為我的過失嫁到我家來,我就算怪,也是怪我爹娘,怪你爹娘,萬萬怪不到你的頭上。不僅不該怪你,我還得護著你,讓你不後悔嫁給我,這才是我該做的。」

  柳玉茹沒說話,她靜靜聽著,突然覺得有些酸楚。

  顧九思這人太講道理。

  善惡是非,他心如明鏡,都分辨得真真切切,誰的罪,誰該罰,他心裡早已有數。

  而這樣的公正,她這麼多年來,從未有過。

  頭一次有人給她,就給得這麼炙熱真摯,張揚放肆。能當著所有的面,肆無忌憚宣稱「老子寵她對她好」。

  她的心因而柔軟又酸楚,她吸了吸鼻子,終於道。

  「顧九思。」

  「嗯?」

  「你真好。」

  「那不廢話嗎。」顧九思斜瞟了她一眼,得意道,「我早同你說過,我天下第一頂頂好。真的,嫁給我,」他語氣認真,「你賺大了。」

  柳玉茹:「……」

  不能誇。

  這個男人,真的誇不得。

  不誇就已經上房揭瓦,誇完簡直要上天攬月。活在這種極度爆棚的自信裡,他一直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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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兩人一起回了顧家,剛進門,江柔便著急迎了上來。

  看見柳玉茹,她心裡稍稍鎮定些,瞧了一眼顧九思,她壓著著急,看向柳玉茹道:「我聽說王家的大公子今日欺負你了?」

  柳玉茹應了一聲,隨後道:「也不知道是怎的,他便突然讓門來,故作不識得我的身份說些難聽話。」

  江柔聽著,歎了口氣:「女子在外走動,這是常事,你別放心上去。我明日上他家去找他父親說說,總該要出這口氣。」

  「倒也不用了……」柳玉茹有些尷尬,她算著,如今該是王家上門找顧家說說了。

  江柔見得柳玉茹的神情,頓時心裡有些發沉,斟酌著道:「可是九思動手了?」

  「動了。」顧九思果斷開口,毫不遮掩,「我說打斷他的腿,就打斷他的腿。」

  「你!」

  聽得這話,哪怕是一貫好脾氣的江柔都忍不住提了聲,顧九思卻毫不在意道:「娘你也別難做了,明個兒我跟你上王府賠禮道歉,你就當著他爹的面把我的腿也折了算了。我不怕!我就算是打斷腿,我也要讓這王八蛋知道,我顧家的人不是他隨便招惹的!」

  「你啊你,」江柔聽著顧九思說話,慢慢緩過神來,她有些無奈,自己兒子的脾氣她是一貫知道的,柳玉茹一出事兒,便有家丁趕著回來告信了,以王榮那些話,她覺得打斷了腿也不為過。可是今時不比往日,她只能道,「九思啊,你也該長大些了,有許多事兒不是要靠蠻力出頭。王榮今日找玉茹的麻煩,也還要偽裝成不認識顧家,你直接同他撕破臉皮,你這就是打了王家的臉,原本有理,也被打得沒理了。」

  顧九思嗤笑:「什麼有理沒理,不過就是大家的遮羞布,我們顧家有權有勢,他便一句話不敢說。若我們顧家失勢,以他王家那小人德行,還不把我們扒皮抽筋給撥了?娘,」顧九思上前道,「你同舅舅說一聲,讓他想個法子,把王榮他爹調離了節度使的位置,這才是以絕後患。」

  「胡鬧!」江柔冷聲叱喝,她看著顧九思,覺得有些疲憊了,想了想,她歎了口氣道,「罷了,我同你父親商量一下,明日你便同你父親去王家道歉去。」

  說著,她吩咐道:「將大公子關到佛堂去,九思啊,」江柔緩慢道,「你這性子,真當磨一磨了。」

  下人上前來,要去拉顧九思。顧九思一甩袖子,直接道:「不用了,我自個兒走著去。」

  說著,顧九思就自己去了佛堂。柳玉茹瞧著,也不知道該跟著誰,江柔瞧了一眼柳玉茹,便道:「玉茹同我來吧。」

  柳玉茹擔憂看了一眼顧九思,跟著江柔去了屋中。

  江柔進了屋,坐在椅子上,她抬手揉著頭,似是有些疲憊。

  柳玉茹給江柔倒了茶,小聲勸慰道:「婆婆也別頭疼了,這一次九思是衝動了些,但也不全無道理,王家欺人太甚,我們若是一言不發,便顯得可欺了。」

  「我也明白。」

  江柔從柳玉茹手邊接了茶,有些無奈:「若是放在以往,九思這樣做,我覺得沒什麼不妥。只是今日……」

  江柔猶豫了片刻,最後終於還是道:「本來這些事不該同你們這些小輩來說,讓你們徒增煩憂,但是九思如今鬧得這樣大,我想總還是要同給你們說一下,至少讓你們心裡有個底。如今聖上……怕是對梁王有了戒心。」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裡微微一顫。江柔斟酌著道:「具體的消息,我也不確切,如今大家都在觀望著。我兄長他在朝中雖然身居高位,但同梁王關係深厚。若聖上真對梁王起了心思,那我們便得小心謹慎,至少不漏什麼把柄到京都去,成我兄長的拖累。」

  「那……九思今日的事情……」

  「我便怕是被人下了套。」

  柳玉茹歎了口氣。

  「九思其實說得不錯,如今結了怨,若能將王家調離揚州才是正經。可九思不明白,節度使一職與其他職位不同,節度使屬軍職,與軍隊關係密切,你要王家離開他的大本營,你讓他調哪兒去?換一個地方,就等於把這個節度使所有權利全部給拔了,誰又肯幹?如今我們又不宜做大動作,你舅舅他自顧不暇,哪裡能騰出手來動王家?」

  江柔這麼一說,柳玉茹稍作想法,便已經明白了那夢境的來龍去脈。

  皇帝如今病重,疑心梁王,想在死前為兒子剷除了這個心腹大患,於是將梁王逼反,而王家必然如今已經知曉消息,就等著從顧九思身上下手,尋個給他舅舅降職的理由。顧九思的舅舅倒了,梁王反了,後來梁王又被幽州節度使范軒所殺,天下大亂,顧家富可敵國,自然成了王家眼饞的對象……

  柳玉茹暗中捏緊了拳頭,江柔還在揉著額頭,慢慢道:「不過也不必太過驚慌,王家在東都沒什麼人,應當不會這麼快知道消息……」

  「不,婆婆,」柳玉茹忙道,「我們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如今你必須當王家就是給九思下了套。」

  江柔抬頭看柳玉茹,柳玉茹急切道:「舅舅是顧家的靠山,無論如何都倒不得的。咱們不能把把柄送給王家送到東都去,若王家真打算給咱們下套,不會只是打斷了腿,他們必然還有下一步動作,將顧家推到風口浪尖上,說不定,此刻王大人已經抬著王榮來顧府道歉了。若他真來顧府道歉,顧家蠻橫之名就留定了!」

  聽到這話,江柔面色一白。

  「拖不得。」柳玉茹立刻道,「您現在就得帶九思去道歉,不但要道歉,還要道得狠,道得所有人都見著,都服了氣,不覺得偏頗。」

  江柔一聽這話,心疼得不行。然而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許久後,睜眼道:「你說得對,將九思叫來,我這就帶他過去。」

  柳玉茹應了聲,忙去了佛堂,顧九思正盤腿在佛堂前吃著雞腿,柳玉茹瞧見他的樣子,便忍不住笑了:「誰給你的雞腿?」

  「木南啊。」顧九思毫不遮掩,從旁邊侍從手裡拿了帕子,優雅擦了擦嘴,隨後道,「只說關我佛堂,又不是要餓著我。也就你這狠毒婦人,能對我下這種狠手。」

  柳玉茹聽著,抿了抿唇,瞧著顧九思那張狂的樣子,她一想到接下來要說的事兒,不知道為什麼,就驟然有些難過。

  顧九思上下打量她一眼,直接道:「有事兒就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柳玉茹看了旁邊侍從一樣,侍從趕緊就退下了,佛堂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柳玉茹走到顧九思身前,蹲下身來,靜靜瞧著他:「你娘要帶著你去給王家道歉了。」

  「這麼快?」顧九思有些詫異。

  如今都已經入夜了,道歉也該明天去才是。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解釋道:「我說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得懂。陛下如今疑心梁王了,王榮這事兒,怕是個套。」

  柳玉茹說完,也覺得自己說得太簡潔了,顧九思怕是不明白的,她正打算再解釋一下,便聽顧九思道:「我不後悔的。」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靜靜看著她,一雙眼清明透徹:「其實去揍他的路上我就想過這個可能,但我還是決定打他。這事兒不難解決,我同我母親去道歉,當著大夥的面折我一隻腿,這事兒再送到東都去,也不好追究了。」

  說著,顧九思歎了口氣,笑了笑,眼裡卻是帶了苦:「看來,顧家是要有風雨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心裡有些難過,她瞧著面前的人,感覺他似乎是突然長大了。又或者說,他其實一直心思清明,只是過去有那個條件,他就放縱著自己,如今卻不得不逼著自己,去想那些他從不願意想的。

  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的,初初是希望這個人能夠上進成熟一些,當一個好男兒,然而如今他真展露了那麼幾分成熟,她就覺得,人似乎還是永遠像少年一樣未經風雨,來得讓人歡喜。

  顧九思看著她的樣子,不免笑了:「你這是什麼表情?我這個要斷腿的人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

  「顧九思……」她歎了口氣,卻是道,「你放心,我陪你去。腿若真斷了,我給你背回來。」

  「哪兒輪得到你啊?」顧九思站起身來,同她一起出去,還如以往一樣吊兒郎當笑著,「我們顧家還沒沒落到要少夫人背人吧?」

  「行了,」他捏了捏臉,「愁眉苦臉個什麼,這事兒我早想好了,別愁。」

  柳玉茹沒說話,她走在顧九思身邊,他們的衣袖摩擦在一起,她清晰感知到,顧九思的袖子似乎微微顫抖。

  他終究是怕的。

  那一刻,柳玉茹清晰意識到。

  顧九思聰明,可他有限的人生經驗裡,當他父母第一次展現軟弱,他清楚意識到要他成長去面對風雨時,他終究有那麼一絲軟弱。

  只是他不說,也不表明。

  然而柳玉茹卻是清楚的感覺到了這份不安,他們走在長廊上,柳玉茹情不自禁的,就握住了他的手。

  顧九思詫異回頭,柳玉茹靜靜看著他。

  她的目光堅韌又溫柔。

  「你別怕,」她出聲,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那一刻安撫了他,擁抱著他,他聽她說,「我陪著你,我會扶著你起來,你不會丟臉的。」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端詳著她。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片刻,他的手,沒有再抖。

  他勉強笑起來。

  「行啊,」他說,「謝謝你了,我的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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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顧九思跟著柳玉茹出來,江柔已經準備好站在了門口。

  她看見顧九思來了,心裡鬆了一大口氣,她也不多說,直接道:「趕緊走吧。」

  說著,她便起身上了前面一輛馬車,顧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後面一輛。顧九思撇撇嘴,柳玉茹瞧見了,小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娘肯定想著我準備大鬧一場,」顧九思壓低了聲,同柳玉茹一起上了車,嘀咕道,「現在瞧見你來了,指不定心裡覺得你多厲害能管著我呢。」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持著團扇,朝著他輕輕一敲:「我不這管著你嗎?」

  「這不是你管著我,」顧九思嗤笑,「這是老子樂意。」

  柳玉茹:「……」

  好咯好咯,你最厲害。

  兩人坐在馬車裡,柳玉茹同他聊著如今的局勢。兩個原本只是孩子家,以往柳玉茹的世界就是那後院一片天,顧九思就是賭場、酒樓、家三點一線,對這天下時局幾乎沒什麼基礎,都是成婚後才開始惡補。甚至於因為顧九思系統的學著,說起來還比柳玉茹頭頭是道些,但柳玉茹在外面做著生意,聽生意人談得多,倒有些不同見解。

  「天下分出來這十三州,淮南最為富庶,但論實權還是幽州兵力強盛,我聽說那些北方大老爺們向來就瞧不起揚州這些靡靡之地,若是天下真的亂了,揚州怕是一塊肥肉。」

  顧九思吃著花生,歎息著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還能繼續揮金如土,當個公子哥兒。」

  「我覺得北方的官爺倒也不是你說那樣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想著,斟酌著道,「近來我認識一個幽州來的公子,言談來看,幽州是覬覦揚州富庶,但對揚州倒的確是十分慎重的,他說打仗這事兒,不是只要兵悍將勇即可,糧草、軍備這些物資,也是戰場關鍵。我聽他這樣說,若真是亂了,揚州固然是一塊肥肉,但也不是誰都敢動的,畢竟,雖然將士不算驍勇……」

  「但是有錢啊。」顧九思笑著接過,隨後拋著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說的話了吧?銀子真是人歡悅之本。」

  柳玉茹對顧九思這樣不著調有些無奈,顧九思想一想,卻道:「幽州來的公子?來做什麼的?」

  「說是要給軍中收一些布匹……」

  「這就怪了,」顧九思摸著手裡的花生米,「軍中的物資不都是朝廷出的,還要幽州私下單獨採購嗎?」

  「說是幽州天冷,朝中發放的棉衣抵禦寒冬太過勉強,他家是商人,想為軍中將士製一批成衣送給他們。」

  「有這麼好的商人?」顧九思脫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克扣了過冬銀子范軒又要不到錢,自個兒掏的腰包吧?」

  「這倒不是,」柳玉茹笑笑,「那日我問過這位公子,他說因為幽州屬於邊境之地,常有外敵騷擾,為了避免流程繁瑣,所以先帝給了幽州這些邊境鹽稅不貢的特權。用於採買朝廷不能及時發放的物資。所以同樣是節度使,幽州節度使可比淮南節度使權利大多了。」

  有獨立的軍隊,有經濟大權,這儼然已是一個小國,與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將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的節度使自然權位要高得多。

  「那,」顧九思固然想到:「梁王封地在西南邊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接口。

  這話一說,兩人對視了一眼。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下次你要同這個公子再談什麼,我陪你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心裡不安更濃了些。

  如果梁王、幽州,這些地方都擁有獨立的財政權和軍權,那裡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只知王了。

  每多瞭解這世界一點,柳玉茹內心就感知到,似乎離動盪又靠近了幾分。

  「九思,」她忍不住開口道,「等回去後,咱們尋個合適的地方,將產業轉移出去一些,不能整個家當全放在揚州。」

  顧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姑娘家面色鎮定,可眼裡的憂色藏都藏不住,他瞬間便明瞭了柳玉茹心裡的害怕,他坐到她邊上,像對自個兒兄弟似的,抬手搭在她肩上。攬住柳玉茹的瞬間,顧九思覺得有什麼不對,直覺柳玉茹和楊文昌陳尋似乎有什麼不同,他一時想不明白,琢磨了片刻覺得,大概是她個頭比較小。

  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帶了點肉,觸碰在手上的時候,手感極佳,他忽視了那種想要捏捏她的衝動,張口寬慰:「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幹啥幹了就行,千萬別操心。這人操心多了,會老得特別快,你千萬別自恃年輕貌美,就拼命糟蹋,到時候年紀輕輕滿臉皺紋,頭髮稀疏,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想要嚴肅一些,但被顧九思這麼一說,就忍不住笑了,她用團扇遮住自己的笑,在他懷裡道:「你這人,怎麼就沒個正經的時候?」

  「我很正經啊,」顧九思大大方方把手一張,一臉認真道,「我很正經在安慰你好不好?」

  柳玉茹拿團扇敲他,顧九思嘻嘻哈哈去躲,正玩鬧著,馬車突然一頓,柳玉茹撲上前去,顧九思忙扶住了她,隨後就聽外面傳來江柔詫異的聲音:「王大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趕忙掀起車簾一角,便看見前面江柔馬車停了,江柔馬車前是一堆人,為首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身材魁梧,穿著一身緋紅色官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他身後帶著家丁,家丁抬著個擔架,擔架上駕著的,正是被打斷腿包紮好的王榮。

  柳玉茹回過頭,小聲道:「是王善泉。」

  顧九思趕緊湊過來,兩個人接著馬車縫看著外面。

  江柔沒想到會在半路就遇到王榮,一看王榮的架勢,她心裡抹了把冷汗,頓時覺得還好柳玉茹機敏,這王善泉竟然是真的大晚上就帶著人上門了,怕是剛把王榮的腿給綁好就來了。

  她假作偶遇,看著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在這裡?我正打算去貴府找您呢!」

  王善泉聽到這話微微一愣,似乎也是沒有料到,隨後他趕緊鞠躬道:「顧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顧府找顧大人與您,沒想到這就遇上了。」

  說著,不等江柔說話,他率先開口道:「小兒在酒樓與令公子發生衝突,王某得知後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帶著孩子上門來道歉,希望顧府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小兒已經斷了腿的份上,饒過小兒吧。」

  王善泉說著,便退了一步,給江柔鞠躬道:「老夫在這裡替小兒賠不是了!小兒酒後不知那女子是貴府少夫人,心生傾慕,起結交之意,沒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兒的不是,您要打要罵,我們都認了,還請顧府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來一番話,便是將事情避重就輕說成了一個顧九思因妒打斷了王榮腿的事。

  顧九思在馬車裡聽得咬牙,低聲道:「我真想現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沖出去,小聲勸著道:「別這麼衝動,等婆婆叫咱們出去再說。」

  江柔在外面聽著王善泉的話,歎了口氣,慢慢道:「王大人,不瞞您說,我在家聽到這事兒,也是不安,立刻就帶著孩子上門,想要給您道個歉。顧家只是商賈人家,我兒性情衝動,見著貴公子因我兒媳美貌說了些話,一時激憤下了重手,是我顧家教導無方。我在家中也訓斥了九思,王公子瞧得上我兒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氣,不過就是嘴上說幾句,又算得了什麼?別人對你妻子誇讚幾句合他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畢竟被家丁死死攔住了,也沒真成事兒,你又怎能下這麼重的手呢?您說是吧?」

  這話說出來,王善泉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旁人頓時便明白了來龍去脈,竊竊私語著。顧九思瞧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你等一會兒千萬別下馬車。」

  「怎的?」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忙道,「你下去,我娘說他因你貌美見色起意這事兒就站不住腳了!」

  柳玉茹:「……」

  她忍不住狠狠擰了顧九思一把,顧九思疼得倒吸涼氣:「你這兇狠的婦人!」

  柳玉茹瞪他。

  外面王善泉很快反應過來,忙道:「夫人誤會了,我兒不過是讚賞少夫人氣度高華,心生了結交之意,而且當時真沒想到是顧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兒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兒腿已經斷了,還請顧夫人放我兒一條生路吧!」

  說著,王善泉頓時就要跪下,江柔忙讓管家去攙扶王善泉,王善泉卻是執意要跪,一面跪一面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經有了定論,無論如何都說不清了,老夫只能用這一輩子的面子求大夫人一個寬恕,放過我兒……」

  「王大人你這是做什麼!」這一跪讓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節度使,無論這事兒到底事出於什麼,如果他今日跪了,傳到東都,那就是顧家居然讓一個節度使在兒子腿都被打斷的情況下都跪下了求饒,以商人之身行如此之事,那打的是朝廷的臉面,天家的臉面!

  一見這情形,柳玉茹頓時慌了,她忙推著顧九思,小聲道:「你快去跪去啊!」

  顧九思微微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柳玉茹的意思,王善泉做得出來,他們要更做得出來,他忙掀了簾子,直直衝了出去,在眾人猝不及防間,猛地衝到了王善泉面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聲道:「王大人,你放我顧家一條生路吧!」

  聽到這話,眾人都呆了,柳玉茹急了。

  讓他去跪著示弱,他怎的這般強硬做派!她忙下了馬車,到了人群中間,攔住顧九思道:「九思,別鬧了,快認錯吧。」

  說著,她慌慌忙忙朝著王善泉和王榮道歉:「王大人,對不住,我夫君他性情衝動,稚兒脾氣,您千萬別見怪。」

  她一面說,一面去扭顧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啊!」

  「王大人,」然而顧九思卻是沒有放手,他靜靜看著王善泉,認真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這是我的過失,我願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卻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顧大公子……」王善泉唇微微顫抖,似乎是氣急了的模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顧九思很平靜,他抓著王善泉的手很穩,沒有半分退縮,旁邊都圍滿了來看這場鬧劇的人,顧九思開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樓談生意,王公子不知為何,先出言侮辱我妻子名節,我妻子性情軟弱,只想離開,王公子卻不肯放過她,要她留下作陪,我家家僕以及同我妻子商談生意的朋友搭救,這才保住了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謊!」

  王榮坐在擔架上,怒喝道:「我不過是讚揚了少夫人幾句,問她是哪裡人士,怎的就成出言侮辱?」

  「我是不是撒謊,將當時在場之人拉出來問一圈,不就清楚了嗎?」

  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王榮,冷靜道:「陪著我夫人出去的家僕,向來是在我身邊用慣了的,我們各大聚會上常常見著,你說你不知那是我顧府少夫人,這讓我如何相信?就算你不認識家丁,不認識這是我顧府少夫人,那留算只是個普通女子,也不該由你這樣羞辱,難道你是節度使之子,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世間,有權有勢便要道歉,不是顧府少夫人,就可以調戲羞辱?」

  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百姓交頭接耳,王善泉給王榮使了個眼色,王榮憤怒道:「如今什麼話還不是你說,你舅舅在東都當著尚書,你顧家在揚州本就是首富,我父親不過地方一個官員,難道還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當著尚書不假,可國有國法,朝有朝綱,尊卑有序,我顧家不過商賈之家,我難道還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節度使,乃國之棟樑,乃當朝大臣,您若向我顧家下跪,那就是逼著我顧家成那千夫所指之人了。」

  「我今日動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為百姓,我越過王法行私刑,這是我的不是,九思願受一切處置。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還不聞不問,這又是什麼丈夫,什麼兒子?」

  「九思……」

  江柔呆呆看著顧九思,她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的兒子,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慣來知道顧九思本性純良,可卻從未想過,兒子竟然能有這樣的擔當。

  顧九思放開王善泉,退了一步,朝著江柔鞠了個躬:「身為人子,卻做此錯事,讓母親擔憂,這是兒子的不是,這是九思一錯。」

  說著,顧九思轉頭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作為慈父,我傷及貴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難忍,這是九思二錯。」

  「顧大公子……」

  王善泉想說什麼,顧九思卻沒理會,轉頭朝向東都方向,深深鞠躬:「身為大榮子民,以商賈之身,越尊卑之禮,動手傷了王公子,縱然是為護妻護家,卻也難辭其咎,此為九思三錯。」

  顧九思鞠躬完,站起身來,他看向王善泉,神色平靜:「九思不懂這世上諸事彎彎道道,我只明白,有錯要認,有罪要罰。今日九思有錯,便認了這錯。我打斷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償,但在此之前,敢問王公子,你的錯,你認不認?!」

  王榮有些慌了,他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江柔這麼同他打著太極,他還能應對,可是面對顧九思這樣撕破臉豁出去的人,他到一下子不知怎麼辦才好。

  人戴著面具慣了,驟然看見這樣真實的愣頭青,竟是不知該如何處置。

  沒得到王善泉的回復,王榮只能硬著頭皮道:「若是與一個女子說幾句話就算錯,那這個錯,我也只能認了。」

  話剛說完,顧九思從旁邊家丁手中抽了刀鞘,就朝著自己的腿砸了過去!

  柳玉茹下意識想去攔,然而人群中另一隻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顧九思的手。

  所有人抬頭看去,卻見是一個極其英俊的青年,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顧大公子敢作敢當,品行高潔,周某佩服不已。」周燁將顧九思的刀取下來,笑著看向眾人,「但周某以為,此事王公子有錯在先,顧大公子至情至性,為護妻子挺身而出,雖有罪,但也情有可原,顧大公子還要幫著我押送貨物,若是斷了腿,我這邊就有些難辦了。」

  說著,周燁笑著取下了腰上皮鞭,轉頭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為,不若將斷腿換做二十鞭,給您出個氣,您看好吧?」

  「你是誰?」王善泉皺起眉頭,頗有些不滿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年。

  周燁笑了笑,恭敬行禮道:「在下幽州周高朗義子周燁,見過大人。」

  一個人如果只需要報名字而不必報稱號,那必然是非同凡響的人物。

  周高朗名字出來,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而顧九思和柳玉茹卻是不太清楚這是什麼人物,只是知道這必然不是什麼小角色,於是沉默不言。

  然而小的這些孩子不知道,江柔內心卻是清楚的。

  周高朗乃幽州軍中一員悍將,當年與范軒同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范軒文職,周高朗行軍,在幽州征戰百場,未有一敗,乃一國殺伐之利器。如今范軒成為幽州節度使,更是對其委以重用。兩人兄弟情深,可以說,幽州節度使雖為范軒,卻是范周二人共同坐管。

  而周燁竟是周高朗的兒子!

  王善泉一時有些驚訝,然而他反應極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兒雖受重傷,但也沒有讓顧大公子也要受一番磋磨的道理。罷了……」王善泉擺擺手,卻是道,「就這樣罷了。」

  說著,王善泉給江柔行了禮,歎息道:「顧家不肯計較犬子之事,王某不勝感激,既然誤會解除,便就此作罷吧。」

  「王大人言重,」江柔歎息道,「孩子之間的事,還望不傷兩家和睦才好。」

  兩人寒暄了一二,王善泉便帶著王榮要走,然而正要離開,就聽顧九思道:「站住。」

  所有人看過去,柳玉茹知道顧九思脾氣上來了,她趕忙去悄悄拉他衣袖,卻被顧九思反手握住手,他將她的手包裹在手裡,盯著王榮道:「你還沒給玉茹道歉。」

  「你別太過分!」

  王榮受不了了,怒道:「顧九思,你不要仗勢欺人太過!」

  「我不仗勢欺人。」

  顧九思從周燁手中取過鞭子,走到王榮面前,猛地一甩鞭子。

  王榮嚇得縮了縮,卻見鞭子被顧九思反手甩到身後,「啪」的一下,便是皮開肉綻的聲音!

  所有人睜大了眼,便是周燁也是愣住了,顧九思盯著王榮,卻是道:「我說了,做錯事,就要道歉。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榮被嚇懵了,旁邊人便看顧九思揚手又是一鞭,他的鞭子落得太狠,不帶半分情面,血肉從他白衣滲出來,他盯著王榮,再一次重複:「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榮不說話,顧九思便一鞭子一鞭子抽到身上。

  他面色慘白,連站著都有些搖搖欲墜,冷汗大顆大顆落下來。

  「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公子,可知錯否?」

  「王公子……」

  「夠了!」江柔再忍不住,她驟然爆發出聲,撲上前去,攔住顧九思的手,紅著眼眶道,「夠了,九思,夠了啊!」

  江柔看著面前似乎是驟然長大的顧九思。

  她清楚知道顧九思的意思,正是因為知道,她才心疼。

  顧九思在為柳玉茹討一個公道,他要王榮把這個罪認下來,王榮認了罪,他挨了這二十鞭子,無論未來如何說,顧家也是清清白白。打了王榮的,二十鞭還了;為什麼打王榮,王榮認了。

  顧九思這一番心思,江柔明白。

  她身為母親,呵護顧九思至今,就是希望顧九思能夠一直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當顧九思這樣成長,當他如此剔透看明白這世間,用他的方式鮮血淋漓去對抗時,心疼令江柔無可抑制,她感到為人父母的羞愧,她沒能護好自己的孩子,是她的過失。

  她拉著顧九思的手,哭得聲嘶力竭:「九思……夠了……」

  「娘,」顧九思轉頭看著江柔,蒼白的臉笑起來,似乎毫不在意道,「我無妨的,我都快弱冠了,是個男子漢了,您別這樣,旁人看了笑話。」

  江柔無言,所有話堵在眼淚裡,她只是抓著他,拼命搖頭。

  然而顧九思意志堅決,他抬起一隻手攔住她,隨後猛地再一鞭,抽在自己身上,驟然揚聲:「十五鞭,王榮,道歉!」

  「十六鞭,王榮,說話!」

  「十七鞭……」

  「十八……」

  ……

  「二……十!」

  顧九思出聲的時候,聲音裡已經幾乎沒有了力氣,他搖搖欲墜,看著王榮:「王公子,我的二十鞭,我抽完了。」說著,他苦笑起來,「你的道歉,還不肯給我顧家嗎?」

  王榮不敢說話,他恐懼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背上鮮血淋漓,鞭子沾染著血肉,他拖著鞭子,往前了一步。

  王榮再也控制不住,他看著顧九思的樣子,捂頭大叫起來:「我道歉!我錯了!少夫人對不起!我錯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住步子,他轉過頭,朝著柳玉茹,揚起笑容。

  「他給你道歉了。」

  他這句話說得很輕,他的笑容真摯又清澈,柳玉茹靜靜看著,她說不出那是什麼感受,後來柳玉茹年邁,看過世界紛雜,回頭來想,她才明白該如何形容。

  那一刻的顧九思像一道光,在這黑壓壓的世界裡,所有人戴著面具張牙舞爪,只有他一個人,真實又固執,明亮又執著立在這個世間,看得人眼眶發紅。

  她忍不住笑了,只是笑著眼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有些模糊。

  「傻子。」

  她開口。

  怎麼會有,這樣一定要分個是非,討個公正,說一不二,說不讓她受半分委屈,就愣是要死活給她討個道歉的傻子。

  顧九思笑了,他想說什麼,然而在開口的時候,他眼前一片模糊,就直直往前倒去。

  柳玉茹急得上前,一把將他抱在懷裡。

  旁邊人都慌了,江柔忙道:「快將大夫找來!」

  周燁也立刻道:「他這傷動不得,旁邊有個醫館,我去拿擔架。」

  ……

  周邊兵荒馬亂,顧九思整個人脫力,就倒在柳玉茹懷裡,他小聲開口:「我厲不厲害?」

  柳玉茹想哭,卻又有些想笑,這次她沒再用團扇敲他了,沙啞著聲音道:「厲害,太厲害了。」

  顧九思聽著,心滿意足閉上眼睛。

  由著周燁幫著,柳玉茹和江柔折騰著將顧九思弄回了顧府。周燁有許多處理傷口的經驗,等大夫接手時,好生誇讚了一番,便將顧九思送進去包紮了。

  顧朗華這時也趕了回來,他進了府中,看到顧九思,又聽下人將前因後果一說,顧朗華怒道:「王善泉欺人太甚!我這就去……」

  江柔見周燁在,趕忙拉著顧朗華,小聲道:「我們入裡說。」

  說著,就拖著顧朗華進了內間。

  柳玉茹同周燁一起坐在外堂,柳玉茹心思繫在顧九思身上,有些發愣,周燁見著這場景,遲疑了片刻,安慰道:「少夫人不必憂心,大公子正值盛年,身體強健,好好養著,應無大礙。」

  柳玉茹聽到周燁開口,趕忙回神,她勉強笑道:「今日也是讓周公子看笑話了。」

  「哪裡,」周燁歎了口氣,「王家欺人太甚,我是見著的。只是周某在東都人微言輕,不能為大公子多說什麼。」

  「公子俠肝義膽,今日肯出面說這幾句,顧家已是感激不盡了。」柳玉茹連忙開口,感激道,「若是沒有大公子,此番我家郎君怕是一定要斷了一隻腿才是。」

  「這二十鞭子可不比斷腿輕鬆,」周燁脫口而出,「朝堂上被二十鞭打死的文臣也不是沒……」

  話沒說完,周燁便覺得這話有些不妥,隨後繼續道:「不過我看大公子武藝高強,應當無事。」

  「謝公子吉言。」柳玉茹笑笑,「今日周公子首次登門,卻是這樣的情形,實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家郎君修整好,必將好好宴請公子,以表謝意。」

  「這些都是小事。」周燁擺擺手,「大公子能康復才是最好的。如今也是夜深,周某便不叨擾了。」

  說著,周燁起身,和柳玉茹寒暄一二,便離開了顧府。

  柳玉茹送走了周燁,回了房間。顧九思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他趴在床上,睡得迷糊。

  他額頭上全是汗,柳玉茹從旁邊擰了帕子,輕輕擦拭著他的額頭,顧九思閉著眼,迷糊道:「今天我背疼,不想睡地上了,咱們擠一擠,行不行?」

  「好。」柳玉茹聲音很輕,她搓揉了帕子,又開始給他擦著手。

  顧九思睜開眼,一隻手墊在下巴下,趴著轉頭瞧她:「你怎麼突然脾氣這麼好,是不是今天被我迷住了,感覺我特別帥?特別迷人?」

  聽到這話,看著顧九思頗有些得意的表情,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不敢亂推他,只能道:「顧九思,你這張口就吹捧自己的本事是同誰學的啊?」

  「我這叫吹捧嗎?」顧九思一臉正直,「這都是大實話,我這個人從來不說假話。」

  柳玉茹被他逗樂,低低笑了。

  顧九思趴在床上,看著她笑,鬆了一口氣,他轉過頭,聽柳玉茹道:「另一隻爪子。」

  顧九思將另一隻手伸過去,不滿道:「什麼爪子爪子的,這叫手。」

  柳玉茹低著頭,細細給他擦著手指。顧九思有些累了,他眯上眼睛,感覺柳玉茹這樣給他擦著手很舒服。

  旁邊下人看著兩個人,便悄無聲息下去,柳玉茹想了會兒,終於還是道:「以後別這樣了。」

  「嗯?」

  顧九思睜開眼,柳玉茹沒敢抬頭看她,小聲道:「其實道歉不道歉這些事兒,我也不在意。以後得學著圓滑一些,別這麼直愣愣的。」

  「今天是你誤打誤撞,直率反而讓王善泉無措。但人不會總這麼運氣好,你這樣不肯低頭半分的性子,以後要吃虧的。」

  顧九思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慢慢道:「我知道了,以後我不給你和娘惹麻煩。」

  「我不是……」

  「開心嗎?」

  顧九思突然問,柳玉茹有些詫異,她抬頭看著顧九思,眼裡帶了些茫然。顧九思臉貼在手上,歪著頭看她:「看著王榮被嚇到,給你道歉,心裡有沒有一些高興?」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接著道:「以前陳尋小時候也和你這脾氣像,被人欺負了屁都放不出來,我帶著他把欺負他的人一個個揍了,他聽到那些人給他道歉,高興得哭了。」

  說著,顧九思將手從柳玉茹手裡抽出來,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你以前過得委屈,但沒事兒,既然成了我的人,我會罩著你。」

  柳玉茹聽著這樣幼稚的話,又不由自主有些想哭,顧九思轉頭看她,頗為得意道:「我說讓你別擔心,就……你……你又哭什麼呀?」

  顧九思嚇得趕緊開口:「你這人怎麼這樣啊?眼淚不要錢啊說哭就哭?」

  「行了行了,」看著柳玉茹眼淚啪嗒啪嗒掉,顧九思趕緊道:「我以後不這麼莽撞了,我換個法子,我想想辦法,別哭了,好不好?今天幹翻了王家,這是一樁喜事兒,你別這麼喪氣,你要想,我折了王榮一隻腿,而且今天我打了這二十鞭,王家怎麼說都沒道理,傳到東都也不可能給我舅添麻煩,二十鞭換一條腿,咱們賺了啊!」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哭笑不得,顧九思伸手刮了一下柳玉茹的下巴,滿不在意道:「別哭了,來,給爺笑一個。」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顧九思點點頭:「這就對了,高興點嘛,有我在,你有什麼委屈的呢?你一直這麼哭啊哭的,會讓我覺得我這個當丈夫的很失敗,你總不能讓我學周幽王給你點個烽火臺不是?」

  「我心裡高興的。」柳玉茹小聲開口,「有人這樣對我好,我心裡高興。」

  「那你還有什麼好哭的?」顧九思有些茫然。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就是心疼。」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

  陳尋和楊文昌是說不出這樣話的,這一刻,他終於覺得柳玉茹同他那些兄弟有那麼些許不同,他有些不知所措,低了頭,慌亂道:「哦,沒事,我以前常打架的,皮糙肉厚,沒關係。你別擔心,我休息兩天,只要你放我去賭場,我馬上就能站起來了!」

  「嗯,好。」柳玉茹吸著鼻子點頭,顧九思有些害怕了:「你……你別這樣啊。柳玉茹,你正常一點。你也別覺得我多好,你要想啊,如果沒有我,你就嫁給葉世安了。葉家好啊,」顧九思說著,歎了口氣,「葉家人裡當官的多,雖然沒什麼大官,但是不站隊不結黨,天下再怎麼亂,他們都能好好的。我們家啊,成也舅舅,敗也舅舅,你嫁過來,我若再不對你好一些,你這日子也太慘了。」

  說著,顧九思停下聲音,他想了想,猶豫了片刻,抬眼看向柳玉茹,有些躊躇道:「柳玉茹,我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哈,如果以後顧家走到了什麼抄家滅族的時候,你千萬別犯傻。」

  他看著她,認真道:「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給你休書,你可千萬別覺得是我想休了你毀約,別覺得我對你不好,嗯?」

  柳玉茹聽著這話愣了,顧九思轉頭看向前方,聲音平靜:「我這人雖然是沒譜一點,但我不壞。你本來就無辜,我是打從心底希望,你這一輩子,能夠好好的。」

  一輩子,平平穩穩,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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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墨書白:你覺得老婆和兄弟的區別是?

  顧九思:身高吧?她比我兄弟矮一點,瘦一點。

  柳玉茹:……

  墨書白:你覺得顧九思和你身邊人最大的區別是?

  柳玉茹:我從來沒打過人。

  墨書白:然後?

  柳玉茹:除了他

  顧九思:……我做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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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3: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顧九思說的話讓柳玉茹愣了愣,她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和顧家人待久了,便明白顧家人說話做事兒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聽著顧九思說休她,她大約真是覺得這人想逼死他,然而如今她卻是真真切切能感知到,顧九思是在為她打算,為她好。

  顧九思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能勘破這世上塗抹在真實外面的虛妄,直直看到本真。因此他說的話,大多也是實話,他休了她,只要她有錢,她自己扛得住流言蜚語,那日子還是一樣的過。甚至於有了足夠的的錢,足夠的權勢,她還能過得更好。

  他如今是在盤算,如果有一日顧家真的徹底倒了,如何給她謀劃一條出路。其實以現在的信息來說,他想得太早,怕是被今日的事嚇著了。然而有了那一個夢,柳玉茹便清楚知道,這一天或許也會成真。

  如果成真了,她是不是真的會接下這份休書,還是會留下來與顧家生死共赴?

  她不知道。

  最初那個夢裡的哭喊聲,江柔的鮮血,顧九思滿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的惶恐猶在,她很喜歡顧家,可是她自問自己是個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

  她低垂了眼眸。

  她怕自己,是真的要走的。

  然而這樣的念頭讓她有些唾棄自己,顧九思瞧她不說話,趕緊道:「我瞎說的,不會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厲害了,你別擔心。」

  「我就是被嚇到了,」顧九思露出浮誇害怕的表情,眼裡卻有了幾分認真:「我是真沒見過我娘這麼讓著的時候,我心裡害怕著呢,你別被我帶歪了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歎了口氣,「你睡吧。」

  說著,柳玉茹拿走了帕子,起了身,她去準備了一下,便熄了燈,來到顧九思邊上。

  她躺到顧九思邊上,在黑夜裡拉上被子,睜著眼睛。

  「其實你想的,可能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她突然開口,顧九思有些疑惑,「嗯?」了一聲後,就聽柳玉茹道:「我們做最壞打算,如果真按你說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側妃,你舅舅與梁王關係深厚,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側過身,看著顧九思在黑暗裡趴在手上,似乎是認真想著。

  「我不知道。」顧九思想了許久,終於道,「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現在我想的所有,都是錯的。」

  「如果按照你知道的,你覺得會發生什麼呢?」

  「你怎麼總問我啊,」顧九思歎了口氣,「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喝酒賭錢鬥蛐蛐,哪裡管過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覺得你想得都對。」

  顧九思微微一愣,他被這麼一誇,有些不好意思,瞧著柳玉茹帶著期待的目光,他終於道:「好好好,那我隨便說說,我說了你就隨便聽,千萬別當真的啊。」

  「你說你說。」

  「接下來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沒有親戚關係了。其實如果我是我舅舅,我現在要做的,一定是拼了命再把家裡的孩子送一個到宮裡去,和哪個皇子,或者哪個皇子的姐妹結親,等梁王叛變,就作壁上觀,看打得怎麼樣,誰贏站誰。」

  「所以你舅舅打算讓你去尚公主。」

  柳玉茹恍然大悟。

  顧九思呆了呆,他下意識道:「那我舅舅豈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這話出來,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看著顧九思震驚的表情,趕忙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只是臨到頭又想起他背上有傷,於是手上方向一轉,就去了他的頭上,摸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事沒事,你都是瞎想,做不得數的。」

  「你摸什麼頭,摸狗呢?」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柳玉茹笑著沒收手,笑眯眯道:「你毛髮柔順,手感很好啊。」

  顧九思聽著這話,哽了哽,頭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聲。他紅了臉,扭過頭去,小聲道:「你怎麼這麼不矜持,男人的頭能亂摸的嗎?」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

  柳玉茹一本正經,顧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隨便摸!」

  「嘖,」柳玉茹反擊道,「真小氣。」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話,反應了半天,才緩過來,回頭道:「我說你現在怎麼伶牙俐齒的?」

  「哦,」柳玉茹平靜道,「現在開始瞭解我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顧九思一臉悲傷。

  「怎麼說?」

  「我要是休了你,我怕你不是伶牙俐齒,而是鐵齒銅牙,一口一口能給我撕碎了那種。」

  柳玉茹被顧九思逗笑,她在被窩裡咯咯笑著,兩個少年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有時是正事兒,有時就繞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兒上。

  顧九思的人生經驗比柳玉茹豐富得多,他說她沒聽過沒見過的,說他街頭鬥雞,賭坊賭大小,酒樓宴江湖豪傑,柳玉茹有時候聽到離奇之處,睜大眼不肯相信的樣子,能讓顧九思笑老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到睏,迷迷糊糊就睡了。睡到半夜時分,顧九思迷糊著睜眼看了一眼,就瞧見柳玉茹側著身,頭靠在他肩上,像隻貓兒似的,緊挨著他。

  他也不知道怎麼,抬手擼了兩把她的頭髮,心滿意足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過來,顧九思聽到她起了,打著哈欠道:「你將王先生請過來,這幾日我就在房裡上學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專門請來講天下局勢的先生,柳玉茹聽顧九思的話,便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

  如今來趕考科舉怕是來不及,科舉下一次考試是三年後,而三年後考入朝廷,也才是入仕,若如今梁王動作已經這樣大,顧家怕是等不到顧九思入仕升官了。如今要做的,就是將最核心最重要的東西先學下來,柳玉茹心裡沉了沉,明白昨夜的話,雖然玩笑著打了岔,顧九思心裡卻已經有了定論。

  她應了聲,讓人去請了王先生,而後便要去找江柔和顧朗華。

  顧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過頭,看見公子趴在床上,夏花開在他身後圓窗之外,他忽地笑開,笑容似若春花綻開,帶了天地繪筆描出的一抹好顏色。

  「小娘子,做該做的,便莫要憂心了。」

  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說輕浮不夠輕浮,說莊重不夠莊重的話,似是哪家公子立於陌上,隨口開著的玩笑。

  柳玉茹讀出這份風流,紅了紅臉,小聲啐了一口「浪蕩!」,便轉身領著人出去了。

  顧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著床板笑出聲。

  柳玉茹走出長廊,心跳才緩了些。她過往遇見過的男人,大多是葉世安那樣的,恭敬有禮,說話時候,規規矩矩站在簾子外面,便怕哪句話逾越了規矩。第一次見顧九思這樣狂浪的人,她覺得新奇又無奈。

  最重要的是顧九思脾氣放肆便算了,還生了這樣一張好皮囊。

  無論男女,骨子裡都愛著美麗的事物,且不說顧九思骨子裡其實是塊璞玉,哪怕真是個草包,那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評價。

  至少外在金玉,這真是整個揚州城都不敢否認的。

  柳玉茹緩了緩,等心裡冷靜下來,才去了大堂。

  柳玉茹和顧朗華已經起了,兩人正憂心忡忡說著什麼。

  柳玉茹進去後,給兩人行了禮,顧朗華漫不經心應了,隨口道:「九思怎麼樣了?」

  「郎君還在休養,大夫說,再過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骨子裡傷了元氣,這怕是要調養一陣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聽著,心裡又有些難受,她安慰著大家和自己,隨後道,「過一會兒,我同你公公去瞧瞧他。他還在睡著吧?」

  「郎君醒來後,便讓人請王先生過去了。」

  柳玉茹實話實說,江柔和顧朗華微微一愣,江柔先反應過來,慢慢點著頭,敷衍著道:「好,他想多學點,也是好事兒吧。」

  顧朗華點點頭,卻是歎了口氣。

  「以往總打著他讀書,」顧朗華苦笑,「如今他真讀書了,倒高興不起來了。」

  「是啊,」江柔垂眸看著手中茶杯中的綠湯,有些恍惚道,「我唯願他一輩子不長大,可哪兒有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

  說著,江柔苦笑道:「願意上進,也是好事。總不能事事總讓玉茹一個人操心,畢竟是當丈夫的人了。」

  「哪裡會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來,「如今我與郎君都還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顧著,九思現在主意大著,思路清晰敏捷,兒媳還是聽著他做事兒。」

  「玉茹妄自菲薄了,」說起這些,江柔面上終於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機敏。若我們想著熬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怕是昨日就人來了咱們家,咱們再做姿態,也顯得不夠真誠。玉茹雖然年紀小,但做事兒想得周道謹慎,可比我們機敏多了。」

  柳玉茹聽著,連忙自謙,不敢應下這份稱讚。

  三人說了一會兒後,吃了早點,便一起去房中看顧九思。

  顧九思正在上課,柳玉茹站在門前,便聽顧九思不斷詢問著王先生的問題。

  他似乎是將整個朝廷上的官員名字職位都一一記了下來,反復盤問著王先生更多細節。有些時候王先生也答不上來,顧九思便接著下一個問題。

  三人在門口聽著顧九思聽課,等到了時候,王先生才從裡面出來,見到顧朗華一行人站在門口,王先生有些尷尬,似乎是讓人看到了短處,忙同三人行了禮,便匆匆走了。

  等三人進屋後,顧九思正在喝茶,他吩咐著木南道:「王先生知道得還不夠多,你按著我說的,將十三州地方官員的名字生平性格全給我打聽一遍,送來給我。」說著,他才發現門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詫異道:「爹?」

  「公公婆婆來看看你。」柳玉茹趕緊為他解惑,然而顧九思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麼?娘來就算了,爹你來做什麼?你看完我,我背上的傷也不會好,趕緊該做什麼做什麼,咱們家都快完蛋了,你個糟老頭子快去做點有用的事兒……」

  「郎君!」柳玉茹看著顧朗華鐵青的臉色,忙撲了過去,小聲道,「住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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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4: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顧九思莫名其妙看柳玉茹一眼,江柔拉了拉顧朗華的袖子,顧朗華冷哼了一聲,摔了袖子,和江柔一起坐到顧九思邊上,僵著聲音問:「可好些了?」

  說完,不等顧九思說話,顧朗華就道:「看你罵得動人,想必好得多了。」

  「行了行了,」顧九思不耐煩道,「有話就說,別拐彎抹角的。」

  「你這個逆子……」

  「老爺,不是說好好說話嗎?」江柔嗔怪,顧朗華僵住了動作,這才坐下來,乾脆一句話不說,扭頭看著窗外,不搭理顧九思了。

  顧朗華不搭理顧九思,顧九思嗤笑,扭過頭去,看向另一邊窗外。

  不理就不理,誰慫誰是孫子。

  柳玉茹瞧著這陣勢,有些想笑,卻又要板著臉。江柔輕咳了一聲,柔聲道:「九思好些了,我和你父親也放心許多。昨天的事兒,我夜裡和你父親商量過,覺得後續處理,應該同你和玉茹一起來。畢竟你們也成了婚,不是孩子了,我們也不能凡事兒都大包大攬,總要帶著你們學著些。」

  顧九思聽了這話,垂了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嗯」。

  江柔抿了口茶,接著道:「昨個兒我和你父親商量了,如今王善泉做這事兒,明擺著是沖著你舅舅來的。我們暫時不能確定背後的人是誰,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其他人,但無論如何,顧家還留在揚州,怕都有些風險。王善泉是節度使,咱們商家不與官鬥。」

  「嗯。」顧九思應聲道,「母親想得周到。」

  「那是我想的!」顧朗華突然出聲。

  柳玉茹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顧朗華聽到這笑聲,有些尷尬,柳玉茹也有些尷尬,忙低了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江柔輕咳了一聲,接著道:「我們在揚州產業太大,全都搬走也不現實,去新的地方,也要有個適應,所以我和你父親就想著,我們會先去探探路,看十三州裡,哪裡合適一些。到時候我們就先在那邊開幾個店,然後逐漸將重心轉過去。在揚州的產業,土地莊園,我們也會慢慢變賣,但這事兒咱們不能讓人發現,不然王善泉會做些什麼,咱們不好預料。」

  柳玉茹聽著江柔的話,想了想道:「那,不知何時才能定下來去哪裡呢?」

  「快則一兩月,慢則半年。」江柔皺著眉,「我已經派人去京中尋我哥哥打聽消息。如今他沒有給我們消息準備,可見形勢算不上嚴峻,我們也不必杯弓蛇影,先好好過日子吧。」

  柳玉茹沒說話,她揣摩著,若是皇帝決心除掉梁王為新皇鋪路,他已經病重,那梁王謀反就是這些時候的事。如果照著那夢境,江尚書逃不開,不僅逃不開,或許還牽扯頗深,所以如今也不敢給顧家通風報信。那麼這樣漫長的一個試探時間,或許正是最後顧家沒能逃出揚州的原因。

  柳玉茹思索著如何開口,許久後,她終於道:「婆婆,不如去幽州吧。」

  江柔有些意外:「為何如此決定?」

  「咱們重新擇地安家,如今就看重三個方面,一來要易於經商,這樣我們商家才能立足。二來要上下安穩,我們能好好生活。三來要交通便利,這樣我們過去,才不會太過麻煩。就這三點來看,首先幽州位居邊境,與北梁交易頻繁,幽州向來崇尚經商,且不如淮南富庶,我們過去,有諸多商機。」

  江柔和顧朗華點著頭,顧朗華應聲道:「的確也是如此,只是……它位於邊境,戰亂頻繁,是不是不太安穩?」

  「這個公公不必擔心,我們不去最前線的城池,」柳玉茹平和道,「我專門查過,幽州雖然多戰,但是大榮強盛,這些年來多是北梁騷擾,幽州有長城阻攔北梁,大榮建國以來,長城之內未有一戰,所以幽州長城之外的確多戰,但長城之內卻十分安穩。」

  「而且,我們如今憂慮的,其實是舅舅若是出事之事。兒媳揣測著,若是舅舅出事,那絕大可能,便是梁王出了事。」

  「慎言!」顧朗華忙出聲,江柔卻是抬了手,同柳玉茹道,「如今都是自家人,話說出了口,出了這門,便是爛在了肚子裡。」

  「玉茹都敢說,你個老頭子怕什麼?」顧九思趴在床上開口,顧朗華怒道:「逆子閉嘴!」

  顧九思嗤笑,揚了揚下巴,同柳玉茹道:「繼續說。」

  「梁王出事,天下或大或小,都要有動盪,幽州兵強馬壯,又有鹽稅免貢之權,可作一國。縱使天下真的亂了,先亂的,也必是揚州這樣的兵弱且富之地,而幽州,怕是外亂內穩,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江柔想著,慢慢道,「若是說兵強馬壯,有鹽稅免貢特權的地方,十三州中除卻幽州,還有其他選擇,為何是幽州?」

  「這就是第三點,」柳玉茹平靜道,「我們此番要離開揚州,不可大張旗鼓,否則王善泉絕不會讓我們走。我們要將大筆資產短時間移過去,幽州交通最為便利。」

  「這……」江柔有些想不明白,「幽州與我們隔著兩州,怎麼會便利?」

  「幽州沿海。」這時候,顧九思突然點名出來,江柔和顧朗華恍然大悟。

  他們竟是忘了!

  淮南之地,最善用船,凡是大批貨物,都是走水運。水運比起陸運,載重多,成本小,時間快。

  幽州雖然和他們隔著青州與永州,可是他們可以從水路入海,然後沿海到幽州!到了幽州之後,就不必擔心王善泉等人,再轉陸路,就安全得多。

  而且若是走陸路,每一個州都要遞交一次入關行文,然而海運的話,除了必須停靠的幾個碼頭之外,幾乎沒有官府所在,而碼頭主要管事,其實也是漕幫在管,官府勢力極弱,這樣他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將顧家舉家搬遷到幽州。

  「玉茹真是太聰慧了。」

  江柔忍不住感慨:「假以時日,玉茹必將有一番作為。」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她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形容一個女子,她輕咳了一聲,隨後道:「只是隨意想想,到底行不行,還是要婆婆和公公才能做決定。」

  「行。」顧朗華立刻道,「你這法子可行。我在漕幫有幾個朋友,這些時日我們就想辦法將地都賣了,然後將分散兌換黃金白銀,加上古董字畫,走水路運送出去。我再派人在那邊開店,買一條船,早早做好準備,如果出事,咱們就直接離開揚州!」

  「那為何……不直接離開揚州?」柳玉茹斟酌著道,「不瞞大家,其實早在之前,我便做過一個夢,這夢裡不大吉利,就是王榮找了顧家麻煩,顧家……」

  柳玉茹沒說完,她歎了口氣道:「所以我想著,能早走,就還是儘量早些走的。家產可以讓下人幫著變賣,我們先走比較好。」

  「玉茹,這出揚州,並不是你想著這麼容易。」

  江柔聽柳玉茹的話,耐心解釋著道:「我們無論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只要離開百里之外,必須要靠著揚州官府給的路引,才能出入城池。路引上要寫明從哪裡出發,到哪裡,做什麼。」

  「顧家是揚州大戶,每年揚州稅賦,我們占了大半,官府盯得緊。平日我若出行,老爺就得在揚州,老爺若出行,我和九思就得在揚州,從無舉家出行的情況。若是我們舉家一起申請路引,還要去幽州,怕是路引沒到,兵馬就先到了,隨意尋一個理由給你,將你拖一拖,你也沒有辦法。若是不拿著路引,走出揚州一百里,你哪個城都進不去。」

  柳玉茹愣了愣,她從未出過揚州,這才頭一次想起路引的事情,柳玉茹不由得道:「那怎麼辦?」

  「所以我們得先辦一個假的身份文牒。」顧朗華開口,思索著道,「我私下買通人,先給我們弄四個身份文牒,再拿著這個文牒去官府開路引,然後我們買下船來,坐船去幽州,只在停靠補給的碼頭看一下就行了。碼頭上多是漕幫的地方,管得不算嚴格,應當無事。」

  「那又需要多久?」

  柳玉茹焦急道,顧朗華想想:「快則一個月,慢則兩三個月。」

  「這中間若是出事了……」

  「玉茹,」江柔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只是一個夢,切勿為此太過傷神。有警惕是好的,但是若是為此惶惶不可終日,便得不償失了。」

  「夫人說得對,」顧朗華說著,起身道:「我這就去辦,儘量快些。」

  「老爺,」江柔叫住顧朗華,顧朗華回頭,江柔笑道,「路上切莫著急,慢行。」

  「知道了。」顧朗華笑道,有些無奈道,「我多大人了還操這個心。」

  顧朗華說完,擺擺手便走了出去。

  等顧朗華出去後,江柔抬眼看向柳玉茹道:「近來查帳如何?」

  「還有三家鋪子的賬沒查完,」柳玉茹恭敬道,「我再過五日可給婆婆一個結果。」

  「辛苦你了。」江柔點了點頭,安撫道,「熬過最初這陣子,便好了。」

  「不辛苦的,」柳玉茹聽著卻是笑了,「婆婆教我這些,我高興還來不及。」

  江柔舒了口氣:「你看得明白就好。」

  兩人聊了一會兒,江柔囑咐了顧九思好好休息,便起身離開。等江柔走了,柳玉茹回頭,輕輕推了推顧九思道:「你怎麼對你爹這樣?」

  「這老頭子壞的很。」顧九思輕嗤,「我和他的事兒你別管了。」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多大人了?怎麼還個孩子似的。」

  「你怎麼不問我爹多大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顧九思抬手捂住耳朵:「不聽了不聽了,我要睡覺了。」

  「別睡,」柳玉茹拉他,「聽我幾句勸,別總和你爹鬧。」

  「哎呀你別管了。」顧九思乾脆用被子蒙住頭,「不聽,不想聽。」

  柳玉茹拿他沒辦法,歎了口氣,只能走出去,讓人將賬本都搬了過來,然後就坐在了顧九思邊上,顧九思睡覺,她便開始算帳。

  她對數字有種超常的敏銳,看過了十幾家鋪子的賬本,她已經不需要算盤都能心算清楚,於是她也不打擾顧九思,低頭默默對賬。

  顧九思在她翻頁聲中睡過去,午後陽光催人入眠,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蟬鳴聲在外面一下又一下,規律的起伏,柳玉茹一抬眼,就看見顧九思睡得正酣。

  她不自覺就笑了,覺得這人過得也太自在了些。可看見他趴著的姿勢,她又才意識到,這人背著一身傷痕睡著。

  她靜靜瞧著他的睡顏,許久後,搖了搖頭,笑著低下頭去,覺得顧九思真是個孩子。

  顧九思一覺睡到下午,他睜開眼,下意識擦了擦嘴角,柳玉茹瞧見便笑了,顧九思這才發現柳玉茹也在,他有些尷尬道:「笑什麼,你趴著睡也一樣。」

  「醒了?餓了麼?」

  「還好吧,」顧九思打了個哈欠,在床上像青蛙一樣活動著手腳,柳玉茹站起身來,坐到他邊上,給他捏著手臂道,「想吃些什麼,我讓廚房做過來。」

  顧九思張口就開始點菜,在生活上,他從不委屈自己。

  柳玉茹聽著,吩咐了人去做飯,給他捏了手腳,又按著他的要求,找了本遊記給他。

  顧九思向來不愛看那些正兒八經的書,就對一些打來打去的故事和地圖遊記感興趣。他閑著沒事翻看著遊記,同時偷偷瞧著柳玉茹。

  柳玉茹一直在看賬,顧九思醒了,她也就不再心算,開始撥弄算盤。顧九思就聽見算盤打得啪嗒啪嗒,他時不時偷瞄一眼,柳玉茹察覺了,不免好笑,回頭瞧他:「你瞧我做什麼?」

  「我說,」顧九思放下書,有些疑惑道,「一直看賬本,不累嗎?」

  柳玉茹愣了愣,過了片刻後,她笑起來:「一直看遊記,不累嗎?」

  「我是放鬆。」

  「我是喜歡。」

  柳玉茹努力拉伸了一下自己,讓僵硬的肩頸舒服一些,隨後她拿著算盤,搖了搖道:「我喜歡數銀子的感覺。看銀子多了少了對不對,我就覺得開心。」

  「我啊,就想看著賬面上的銀子漲漲漲。我同你說,上次我出去,掌櫃叫了我一聲柳老闆,我高興壞了。」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顧九思有些奇怪,柳玉茹認真想了想:「大概,這是屬於自己的稱呼吧?」

  柳姑娘是天生的,顧少夫人是顧家給的,只有柳老闆,代表著她自己的努力,縱然這努力裡有幾分別人的幫助,可歸根到底,始終是她去做的。

  柳玉茹本以為顧九思不明白,卻不想顧九思點了點頭,認可道:「說得對,就像我,也希望有一日人家能叫我一聲顧大俠。」

  「那好,」柳玉茹點頭道,「要不這樣,以後你把顧家給我,我賺錢,每個月給你固定一部分錢,你去闖蕩江湖,怎麼樣?」

  「好,」顧九思點點頭,「到時候我行俠仗義,做了好事就寫下『柳玉茹之夫』幾個字,保證你名聲大噪,到時候大家都去你店裡買東西。」

  「胡說八道!」柳玉茹不高興道,「你該寫上我店鋪的名字才對!」

  這話讓顧九思大笑起來:「好好好,寫你的店鋪的名字,到時候,咱們一起名揚海內好不好,柳老闆?」

  柳玉茹和他胡扯,兩人扯完了,吃過飯,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兒。

  柳玉茹算帳,顧九思看書。

  蠟燭燃了一根又一根,柳玉茹終於看完了最後的賬,這時候顧九思也好了許多,能下床隨便走走。

  顧朗華每日忙於在外面處理家當,江柔則是買了許多書生,將顧家與王家的事兒寫成了一場「化干戈為玉帛」的故事,到處流傳。故事中顧家大度明理,王家囂張跋扈,顧九思自鞭二十看哭了許多看客,紛紛稱讚赤子之心。這齣戲雖然不指名道姓,但揚州城內的人卻都知道是在說什麼。沒多久,王善泉便讓人到處抓唱戲的人。

  得了消息時,顧朗華還在屋中喝茶,江柔放下茶杯,淡道:「淮南境內,這戲就不唱了,去東都唱吧。」

  而顧九思由柳玉茹扶著在院子裡逛圈,顧九思小聲道:「我娘生氣了,王善泉要倒黴。」

  柳玉茹抬頭瞧他,瞪了一眼:「好好走路。」

  兩人正走著,就看管家從外面走來,同顧朗華和江柔恭敬道:「老爺,夫人,方才周公子派人帶了消息來,說他的僕人在三德賭場惹了些麻煩,不知老爺夫人是否認識賭場的人,能不能去幫個忙?」

  「周公子?」顧朗華有些茫然,「哪位周公子?」

  「說是周燁周公子。」

  聽到這個名字,柳玉茹和顧九思對視了一眼,便立刻知道,這個忙必須要幫。

  無論是周燁之前的幫忙,還是周燁本身的身份,這忙都要幫。

  只是三德賭場這種地方,顧家一向也沒什麼交集……

  顧朗華和江柔正為難著,就聽顧九思從外面走來,激動道:「我去,三德賭場我熟!我去幫周公子!」

  眾人:「……」

  第一次發現了顧九思賭錢的作用。

  「你去什麼去,去了你還回得來嗎?」顧朗華不高興出聲,最後想了想,卻發現除了這個兒子,好像真沒什麼能去三德賭場的人。最後只能擺了擺手道:「去去去,少拿點錢,別亂賭了。」

  得了這話,顧九思興高采烈讓木南去備馬,他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前一刻還要柳玉茹扶著走路的病秧子模樣。

  他這樣子所有人都有些發怵,顧朗華忍不住道:「玉茹跟他去。」

  「啊……啊?」柳玉茹有些發蒙,讓她去賭場?

  然而很快她就反應過來,青樓都去過了,去個賭場算什麼?

  於是她笑了笑,柔聲道:「那郎君且等一等,我去取刀。」

  「不必了!」顧九思一聽這話,忙道,「我是去辦正事,大家放心,我絕不會在那裡賭錢。」

  顧朗華:「把銀子全放玉茹身上!」

  顧九思:「……」

  對於這個結果,顧九思表示很不開心,但他還是帶著柳玉茹去了。

  剛下馬車,顧九思先掀了簾子走進去,而柳玉茹跟在後面,還沒進去,就聽見裡面有人大聲道:「顧公子買大買小?!」

  竟是還沒到賭桌邊上,旁人就知道他脾氣,直接就開始下注了!

  顧九思正要回答,柳玉茹猛地把簾子一掀,站在顧九思身後,朗聲道:「大也不買,小也不買,今日顧公子不賭。」

  全場靜默了,大家看著柳玉茹,青樓賭坊總是連在一起,於是今日有諸多人,都是當日目睹過柳玉茹提到上青樓的青年,其中就包括了顧九思的好友陳尋、楊文昌。

  陳尋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出聲:「刀呢?」

  他這一聲詢問在一片安靜中顯得特別嘹亮,顧九思走到他面前,抬頭推了他的頭一把,直接道:「刀個鬼的刀,我來找人,」說著,顧九思形容了一下周燁的長相,「見過一個長得很英俊、北方口音、二十出頭的男人嗎?」

  「哦,見過啊。」楊文昌立刻接口,「就半個時辰前,還在邊上賭桌面前,我聽說是他兄弟欠了錢不肯還,現在去後院了。」

  三德賭坊的後院,就是專門來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兒。

  顧九思皺了皺眉,他應了一聲,用身子遮住自己的動作,抬手從袖子裡拈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楊文昌面前,小聲道:「買小。」

  說完他直起身來,轉身朝著後院走去,柳玉茹寸步不離跟在身後,楊文昌和陳尋見著,楊文昌感慨搖頭:「可怕,太可怕了。」

  陳尋點頭,認同道:「還好沒有姑娘看得上我。」

  楊文昌抬眼瞧他:「這事兒也能拿出來慶賀?」

  然而想了想,楊文昌道:「似乎也的確值得慶賀一下。」

  說著,楊文昌將顧九思放的銀子啪嗒放在了桌上,揚聲道:「大!」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到了後院,剛到門口,就被兩個壯漢攔住了去路,兩個壯漢看見顧九思,有些為難道:「九爺,您知道三德的規矩,這個後院……」

  「我懂。」顧九思果斷道,「叫老烏鴉過來,他們今天帶走那人是我朋友,這事兒我來管攤子,按著規矩來。」

  兩人猶豫了片刻,隨後就有一個老者諂媚的聲音響了起來:「喲,九爺!好久不見了!」

  顧九思轉頭朝著柳玉茹揚了揚下巴:「賞。」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拼命擠著眼:「愣什麼愣,賞啊!」

  柳玉茹反應過來了,她忙給了老者一兩銀子,老者高興收下,笑著道:「這位是夫人吧?」

  「嗯,」顧九思懶洋洋出了聲,隨後道,「你們今天似乎留了個人?」

  「九爺消息靈通,」老者笑道,「可是為此而來?」

  「對,」顧九思扇子一抬,「帶路吧。三德有三德的規矩,我曉得,不會亂來。」

  老者猶豫了片刻,最後終於還是點了頭,隨後道:「那九爺同我來。」

  顧九思從鼻子裡應了一聲,跟著老烏鴉往前,柳玉茹跟在後面,她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又新奇又害怕,目光偷偷瞟來瞟去,顧九思瞧見了,直接道:「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瞧什麼瞧。」

  說著,他轉頭同老烏鴉道:「這女人沒眼界,你別笑話。」

  柳玉茹:「……」

  老烏鴉趕忙道:「少夫人第一次來,都是這樣。能陪著您過來,少夫人也算是女中豪傑,十分開明了。前些時日九爺不來,我們上下都擔心著是少夫人不讓您來呢。」

  「她敢不讓我來嗎?」顧九思瞧著柳玉茹這種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覺得有些高興,而且為了自己的顏面,便繼續吹著牛道,「我要賭她還能管得著我?我在我們家向來說一不二,讓她往東她不敢往西,也是瞧她乖巧,這才帶過來。」

  說著,一行人走到門口,顧九思朝著守門的人揚了揚下巴,同柳玉茹道:「賞。」

  柳玉茹保持微笑。

  她將銀子遞給守門人,兩人進了房裡,便看到房裡烏壓壓站了一堆人,周燁坐在賭桌面前,額頭上帶著冷汗,旁邊一個少年被壓著跪在地上,嘴裡堵了帕子,似乎十分惱怒。

  顧九思見著這場景也沒說話,從容落座在旁邊,同柳玉茹道:「給我擰塊帕子擦擦手。」

  柳玉茹微笑,她走到邊上,擰了帕子,坐到顧九思身邊,給他擦著手。

  顧九思心裡暗喜不已,覺得這麼使喚柳玉茹高興極了,柳玉茹看著他的笑,她靠近了顧九思,用平靜且溫柔的聲音,小聲道:「你等著。」

  聽到這話,顧九思一個激靈,忙坐直了身子,抽回手,輕咳道:「可以了,可以了。」

  說著,他轉過頭,看向旁邊的周燁道:「周兄,我來得遲了,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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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朗華日常:

  1.老婆真好

  2.我的棍呢?

  3.逆子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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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周燁聽著這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顧公子能來,在下已是感激,哪裡還有晚不晚的?」

  顧九思笑了笑,直接道:「周兄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不必客氣。」

  說著,顧九思轉過頭去,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

  對面的男人看向去不過三十出頭,個頭瘦小,似是有些畸形,一隻眼用黑布遮掩著,讓人瞧著便覺得有些陰冷。

  顧九思瞧著對方,卻是道:「竟然是驚動了楊老闆,看來這次事兒不小啊。」說著,顧九思往前探了探,似乎是同對方十分熟悉一般道,「楊老闆,是我這哥們兒在賭場裡輸太多了?」

  「是呢,」楊老闆笑起來,面上露出幾分古怪,「這次這位范小公子,輸得可不是小數目,九爺確定要管?」

  顧九思轉頭看向周燁,周燁僵著聲,小聲又迅速道:「那是與我一同出來的公子,身份尊貴,絕不能有失。今日我們要離開揚州,他想要見識見識揚州風情,自個兒大清早來了賭場,然後這裡的人帶著他賭什麼……跳馬,他以為這只是普通下注,誰曾想……」

  聽到『跳馬』,顧九思頓時變了臉色,柳玉茹有些好奇,小聲道:「什麼是跳馬?」

  「就是賭大小,」楊老闆笑起來,解釋道,「二兩銀子開局。」

  「二兩銀子?」柳玉茹睜了眼,有些莫名,「二兩銀子,就算是賭一夜也賭不上多少錢……吧?」

  至少不該是讓周燁坐在這裡的數目。

  「開局二兩銀子,」顧九思神色嚴肅,張合著手中摺扇,解釋道,「但是,每過二局,就要加錢。第一局二兩,第二局四兩,第三局十六兩,第四局十六個十六兩,第五局二百五十六個二百五十六兩,以此類推……每一局新開,便叫一馬,因此叫跳馬。」

  聽到這話,柳玉茹瞬間明白過來,她下意識就道:「小公子賭了多少局?!」

  「六局。」

  楊老闆笑眯眯道:「在下是個厚道人,零頭錢便不算了,四十二億兩白銀,九爺,」對方道,「您要幫著周公子墊付嗎?」

  這是不可能的。

  四十二億白銀,便就是一國幾十年稅收都沒有這麼多!

  顧九思張合著小扇,斟酌著道:「楊老闆,您這就是玩笑話了,這個數額,普通人哪裡會給?您這樣賭,就不怕官府怪罪嗎?」

  「顧大公子不必拿官府壓我,」楊老闆淡道,「在下做的是明碼標價的實誠生意,賭錢這事兒,願賭服輸,便就是告到官府去,也是我的道理。這位范小公子一時湊不上錢,在下可以理解,把借條打上,先付三千萬兩,餘下的,這一輩子慢慢還也無妨。」

  眾人對視了一眼,四十二億是絕對沒有的,可就算三千萬也是勉強,怕是把周燁的家底掏空了,也沒有這個數額。

  周燁有些憤怒,他怒道:「你這是騙他年紀小……」

  「年紀小就能欠債不還了?」

  楊老闆淡淡抬眼:「年紀小就能為所欲為?他年紀小不懂事兒是你們教得不好,沒有讓我們賭坊來給他讓路的道理,規矩就是規矩,今個兒他若不給錢走出了我們三德賭坊的門,日後個個學著他,我們的生意怎麼做?」

  說著,楊老闆抬手將飛刀甩到了那少年腳邊:「要麼卸了四肢,要麼欠債還錢,總得給楊某一個說法。」

  這話出來,整個氣氛都僵了。楊老闆身後的人都亮出了刀子,柳玉茹有些害怕,她頭一次見到這種陣勢,手不由得微微發抖,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一點,看上去不要太過丟人,她在心裡反復默念告訴自己:「沒事,別怕,他們不會怎樣……」

  但是刀光不知道怎麼,總落進她眼裡,她心跳不自主快了許多。

  而周燁比她更緊張,他捏著拳頭,全身肌肉繃緊,似是隨時都要動手。

  楊老闆眯起眼,周燁的手下意識放在了腰上,柳玉茹盯著這一切,便就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間,一隻手突然覆在了柳玉茹手上,顧九思歪在椅子上,聲音懶散道:「不就是錢的事兒嗎,這麼嚴肅做什麼?你們瞧,都把我這小娘子嚇成什麼樣了。」

  說著,顧九思抬眼,帶了幾分責怪看向楊老闆道:「楊老闆,女人膽子小,你別這麼嚇唬她。」

  大夥兒沒說話,眾人都是蓄勢待發,可唯獨就是顧九思一個人,還是平日那吊兒郎當的模樣,他甚至還有閒情逸致,似是覺得柳玉茹的手十分好玩似的,細細撥弄著她的手指。

  楊老闆盯著他,目光似是不善,他卻是瞧都沒瞧一樣,彷彿是完全沒看到一般。大家一時半夥都捉摸不透,面前這個男人,到底是傻到根本對四十二億白銀沒什麼概念,還是說真的胸有成竹,對這事兒沒有半點壓力。

  柳玉茹被他握著手,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舒開了,她垂著眼眸,靜靜等著對方回話,過了好久後,楊老闆突然笑了。

  「那顧大公子的意思是,這錢,您幫他還?」

  「還啊。」

  顧九思直接道:「願賭服輸,欠錢就還,江湖規矩哪裡這麼容易廢的。」

  「顧公子!」周燁急了,他忙道,「在下……」

  「沒事兒,」顧九思推開周燁,往前探了探身子,卻是道:「只是在下賭性來了,還錢之前,也想同楊老闆賭上一把。」

  楊老闆冷著臉,沒有說話,顧九思手搭在桌上,傾著身子往前道:「聽說楊老闆能聽聲辨骰,九思不才,還請楊老闆與我,再賭一次跳馬。」

  楊老闆盯著顧九思,過了許久後,他卻是笑了:「顧大公子年輕氣盛,為了朋友,總會做些糊塗事兒。雖然顧家家財萬貫,可楊某覺得,還了四十二億白銀,顧家再賭一次跳馬,恐怕不大可能。」

  「楊老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顧九思直接道,「跳馬這規則,只要開賭,就沒有回頭路,賭的哪裡是錢?賭的就是全部家當,還有命。您覺得這范小公子的命值三千萬,於是四十二億變三千,那您看一看,我顧九思值多少,能同您賭多少局?」

  聽著這話,楊老闆眯起眼。

  顧九思笑著伸手:「楊老闆,就這一早上,您若賭贏了,至此之後,淮南再無二人能與您匹敵,從此您便是富可敵國一生榮華。」

  「若是輸了……」楊老闆小聲道,「那就是傾家蕩產,流落街頭。」

  「不一定啊,」顧九思提醒道,「您還有四億白銀沒收回來呢。」

  楊老闆聽著這話,卻是笑了:「楊某虛長大公子幾歲,一生見過的大風大浪比大公子見過的多太多,楊某倒是敢賭,只是少夫人,」楊老闆將目光落到柳玉茹身上,「您確定,真的要大公子賭嗎?」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靜靜瞧著她,那一眼沉穩又安靜,沒有半分顫抖。

  柳玉茹覺得自己是瘋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被顧九思這麼瞧著,她竟就詭異覺得。

  他能行的。

  他一定有什麼法子。

  她要相信他,他肯定行。

  於是她荒唐出聲,那聲音還帶了顫音道:「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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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這一聲「賭」到讓所有人有些意外,楊老闆皺起眉頭道:「少夫人,您確定?」

  「確定,」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道,「夫君說要賭,自然有他的分寸,我信他。」

  柳玉茹這話,讓旁邊的周燁竟也莫名放心下來,他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把我也算上。」

  顧九思轉頭看他,周燁認真道:「若是顧兄輸了,我周某傾家蕩產,也要陪您把債還上。」

  這話讓顧九思笑了,他擺了擺手道:「不必不必,在下有著分寸呢。」

  說著,顧九思看向楊老闆:「楊老闆,三德賭場開門是客,您說過,規矩就是規矩,如今我要和您賭馬,您要是不賭,煩請給我找個莊家,我要同刪的賭場賭。」

  顧九思這一番話說得不帶半分心虛,楊老闆沉吟著,不敢應聲。

  賭場的規矩就是客人要賭,那就得賭下去,見好就收,以後三德賭場的名聲就毀了。

  旁邊人都有些心虛,老烏鴉小心翼翼道:「老闆……」

  「怎麼,」顧九思笑起來,「楊老闆縱橫賭場這麼多年,還怕我一個毛頭小子不成?」

  話說到這份上,再不應戰,就沒法做人了。

  楊老闆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抬手道:「請。」

  說著,楊老闆便領著顧九思一行人走了出去,到了賭場裡,所有人見顧九思和楊老闆一起走出來,頓時沸騰起來,紛紛打聽著發生了什麼。

  「顧九思要和楊老闆賭跳馬。」

  「跳馬?瘋了吧!那不都是騙外地人的玩意兒,哪個揚州城的人會賭這個的?」

  「顧九思他爹這次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楊文昌和陳尋還在賭著,聽著顧九思的名字,兩人頓時變了臉色,陳尋和楊文昌跟著過去,便看見顧九思帶著周燁施施然落座,楊文昌擠過去,著急道:「九思,他們說你要賭跳馬?」

  「對啊。」顧九思隨口出聲,陳尋著急道,「你瘋啦?!這一輸你會被你爹打死的!」

  「無妨,」顧九思擺了擺手道,「我心裡有譜。平時我鬧著玩呢,這次我認真賭。」

  「你……」

  「九爺,先簽了契約。」

  老烏鴉端著一份寫明了賭馬規則的契約上來,柳玉茹先審過,才交給顧九思,顧九思匆匆掃了一眼,大筆一揮,龍飛鳳舞落了自己的名字。

  他那字醜得扎眼,柳玉茹忍不住眼皮一跳,腦子裡第一個想法就是——還得請個書法師父。

  賭馬這事兒不常見,聽到顧九思和楊老闆開局,整個賭場的人都興奮了,所有人都圍了過來,顧九思簽完字,旁邊人給顧九思和楊老闆遞了熱毛巾,兩人擦過手,楊老闆道:「按著規矩,您來挑戰,本該是我們賭場來定賭什麼,但是顧大公子年少,算得上楊某的晚輩,所以楊某願意讓顧大公子一步,大公子來定吧。」

  「無妨。」顧九思擺擺手,「什麼都行,我無所謂。」

  楊老闆看著顧九思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大公子還是謹慎些好。」

  聽到這話,顧九思似是有些無奈:「您讓謹慎,那就謹慎吧。賭大小如何?」

  楊老闆抬了抬手,旁邊人拿了骰子來,顧九思突然道:「停一下。」

  說著,顧九思站起身來,到了骰子邊上,他抬手掂了掂骰子的重量,隨後笑道:「沒問題。」,然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楊老闆面不改色:「大公子多慮了,在下不會做這樣旁門左道的事兒。」

  「賭得大了,」顧九思笑道,「自然要謹慎些。既然三德賭場如此講信譽,這樣吧。」

  說著,顧九思指了旁邊的柳玉茹道:「你去搖。」

  柳玉茹愣了愣,楊老闆皺起眉頭,顧九思微笑道:「內子是揚州名門閨秀,從未接觸過這些,楊老闆放心的吧?」

  楊老闆沉默,但比起這賭場裡的熟手,柳玉茹的身份,似乎的確更加乾淨些。

  柳玉茹沒有出聲,她也沒退縮,大方起身,站在了賭桌邊上,顧九思看著楊老闆道:「楊老闆,今日咱們先定個規矩,七局為止,中間不可棄賽,若你棄賽,那您不但要將這小公子的賬一筆勾銷,還要倒貼五萬白銀給他們賠禮道歉。若我棄賽,便算是徹底認輸,明日你可派人上顧家清點財產,若我們都堅持到了最後,就看最後各自輸贏多少,如何?」

  「九思!」

  陳尋聽著著急,顧九思抬手止住他的話。

  楊老闆面色不動,只是抬手道:「請。」

  而後所有人瞧向柳玉茹,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了篩盅,她看上去力道有些小,顧九思便給她做示範,搖著手道:「這樣甩,用力點!手沒力氣全身一起甩!大力一點讓骰子動起來!」

  柳玉茹聽著這話,一瞬間什麼緊張擔憂都沒了,她翻了個白眼,舉著篩盅,又穩又狠的搖起來。

  她一搖骰子,楊老闆就閉上了眼,顧九思耳朵動了動,他轉過頭,同旁邊人小聲吩咐:「給我端盤蜜瓜上來。」

  他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關注在他和楊老闆身上,柳玉茹聽得咬牙,簡直想揪著他的耳朵吼他。

  你清醒一點啊!

  你賭著全家的家當啊!

  你輸了全家就完了,完了啊!

  她一直搖個不停,想等著顧九思回過頭來認認真真聽骰子,誰知道顧九思回頭是回頭了,但卻是認認真真等著蜜瓜,於是柳玉茹一直搖,感覺手上肌肉酸得不行,顧九思的蜜瓜端上來了,他吃了口瓜,忍不住道:「你還沒搖夠啊?」

  柳玉茹受不了了,她「哐」一下,終於落下了篩盅。

  她覺得好累,好疲憊。

  顧九思將蜜瓜的籽吐進盤子,抬手就將玉牌丟到了小上,楊老闆慢慢睜開眼睛,抬手將玉牌放到大上。

  「開。」

  旁邊人催促出聲,柳玉茹揭開蓋子。

  三顆骰子,按著規則,10以下是小,10以上是大。

  三、三、五。

  十一點。

  柳玉茹面色慘白,周燁面色也不太好,楊老闆舒了口氣,笑起來道:「看來是楊某勝了。」

  顧九思吃著瓜,似乎也有些詫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楊老闆是棋高一著。來,繼續。」

  第二輪,顧九思神色認真,似乎是認真開始聽了,柳玉茹放心了許多。

  這次必然要成功了。

  柳玉茹和周燁都信心滿滿的想著。

  等到押注開蓋,楊老闆露出笑容:「看來,又是楊某贏了。」

  顧九思臉上露出了幾分擔憂:「沒想到楊老闆這樣厲害,顧某真是後悔啊……」

  楊老闆心裡對顧九思的戒備徹底放下去,他一時覺得,顧九思真是個草包,怕是一時被江湖仗義沖昏了頭,就來做了這個賭。

  他放鬆下來,後面三局都贏得異常輕鬆。

  顧九思每次都能精準壓在輸的那個點上,開大押小,開小押大。

  楊老闆贏得一路順暢,心情都好上許多,叫了杯茶來,同對面撐著下巴,愁眉苦臉的顧九思道:「顧大公子不如早點認輸吧,若是真到了第七局,怕是把顧家全抵上也還不起了。」

  「橫豎都到這步了,」顧九思歎了口氣,「總得賭下去,大不了我就在這兒還一輩子債,以後楊老闆還要多多照顧啊。」

  楊老闆嘲諷笑了笑,抬手讓柳玉茹開第六局。

  然而柳玉茹不敢開了。

  第六局開了,一輸就是四十二億,顧家就是真的完了。她不知道顧九思賣什麼藥,但是這麼一直輸,一直輸,她真的輸不起,她太害怕了。

  她抬眼看向顧九思,顫了顫唇,然而在開口之前,顧九思卻是抬起手指,搭在了唇上,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這一刻他神色異常鎮定冷靜,帶了一種讓人信服的自信。只是匆匆一瞬,他就變成了愁苦的樣子,詢問道:「玉茹可是搖不動篩子了?堅持一下,就最後兩局了。」

  楊老闆一直盯著顧九思,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裡,楊老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她再次舉起篩盅,而這時旁邊的周燁也有些忍不住了,他站起身就要說話,卻別顧九思一把按住,顧九思靠過去,附在他耳邊,輕聲道:「莫慌,我有法子,等一會兒我離開後,你就偽裝出好像是知道了什麼所以很鎮定,但又要遮掩的樣子。不要慌亂。」

  說著,顧九思便直起身,開始認真聽著柳玉茹的篩子。他仔細聽著,等柳玉茹落下篩盅之後,他抬起眼,看向楊老闆,笑道:「楊老闆,請。」

  楊老闆沒說話,他緊緊盯著顧九思。

  不對勁。

  多年的江湖生涯讓他多疑又敏感,他憑藉著自己的直覺,無數次躲過生死大劫。

  連著贏到現在,他有些飄然,可是在這一刻,他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勁。

  顧九思前些時間,才在路上怒斥王善泉。普通百姓看不明白,他卻是完全懂得發生了什麼。一個能如此靈巧化解危機的公子,怎麼會是一個草包?

  如果他不是草包,他怎麼會因為江湖義氣隨便來賭這麼大的賭?

  他來賭,就一定有他的把握。他檢查過篩子,還讓搖色子的人變成他的人,現在已經是第五局,到第五局了……

  他竟然都沒贏過一次!

  楊老闆猛地變了臉色。

  顧九思的賭技他是清楚的,這個公子哥兒就算不能一直贏,但也絕不會連著五把,一次都沒贏過!除非是,他連著五把,都清楚知道該怎麼贏,故意輸的!

  楊老闆呼吸有些急了。

  如果顧九思是完全有實力贏,那他為什麼輸?為的就是留住他,不讓他提前離席。為的就是麻痹他,讓他就這樣飄飄然下去。

  直到第七局。

  第六局已經賭到四十二億白銀,第七局那就完全是在賭他楊龍思所有的身家,賭他的命!

  如果他止步於第六局,那他就是不要周燁的賬,再損失五萬兩。可若是賭到第七局……賭到第七局……

  楊老闆額頭冒著冷汗。

  他腦子裡瘋狂計算著。

  顧九思到底是真的輸,還是裝的?

  為什麼柳玉茹會在打算放棄之後被九思一個動作勸服,他們有什麼協議?

  為什麼周燁會在崩潰後突然鎮定,顧九思到底同他說了什麼?

  顧九思到底是在唱空城計,還是真的……真的給他下了套?!

  楊龍思一言不發,額頭上流下冷汗,顧九思瞧著他,故作憂愁的表情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似乎是在嘲笑他一般。一開始他真的以為顧九思很慌亂,可是此刻卻覺得他這份慌亂虛偽做作,完全不像是真的。

  至少他還有心情吃蜜瓜,一面吃著一面催促他道:「楊老闆,押注啊。」

  「你,」楊龍思呼吸有些不穩,「你先來。」

  「哦?」顧九思笑起來,「你確定,讓我先來?」

  楊龍思急切點頭:「你先來。」

  顧九思靠在椅子上,隨意將玉牌扔出去,落到大上。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蓋子。

  小。

  還是小。

  他連輸六把了!

  楊龍思呼吸有些不暢。顧九思歎了口氣,似乎是有些無奈道:「又輸了,來來來,第七局。」

  「等一下!」

  楊龍思叫住了柳玉茹,所有人朝他看過去,老烏鴉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顧九思抬眼看著楊龍思:「楊老闆,怎麼了?」

  若是贏了,是顧家所有家當。

  若是輸了……那就是……那就是傾家蕩產!

  而他會輸嗎?

  顧九思能連著輸六把,六把準確無誤壓在輸上,那明明就是知道如何贏故意輸!

  他真正的實力根本沒展露,他就是在引誘他,讓他一步一步走到第七局,然後一把翻身,讓他楊龍思傾家蕩產!

  此刻認輸,只是五萬的事。

  若是第七局之後輸了,那就……那就……

  楊龍思白了臉,心裡卻是有了結果。

  他抬起頭,慢慢道:「我認輸。」

  眾人譁然一片,顧九思面上帶了一絲震驚,隨後似是有些慌亂站起來道:「楊老闆,只差最後一局……」

  聽到這樣的挽留,楊龍思頓時肯定了自己的結論。輸成這樣,若沒有贏的把握,怎麼還敢留第七局?

  於是他立刻道:「烏鴉,給周公子清點銀子,送他們出去,這一局,我認輸。」

  說完,楊龍思站起身來,領著人迅速回了後院。

  所有人有些茫然,陳尋站在顧九思背後,還處於徹底懵逼狀態,疑惑道:「就這麼……認輸了?」

  「怎……怎麼回事?」楊文昌也有些看不明白。

  烏鴉把那少年放了,周燁趕緊上去,詢問那少年的情況,沒一會兒,烏鴉便拿了銀票出來,交給了周燁。

  顧九思吃完了最後一口瓜,見事情了了,同陳尋楊文昌告別。

  陳尋小聲道:「你現在到底什麼個情況?我們都見不著你了。我能不能上你家門去串門子?」

  「來。」顧九思小聲道:「提著書來,說是來和我一起聽學的。」

  陳尋:「……」

  說完之後,顧九思伸了個懶腰,朝著柳玉茹招了招手,笑著道:「媳婦兒,過來。」

  柳玉茹剛剛放鬆下來,她的汗出了一身,整個人疲憊不堪,她走到顧九思身邊,顧九思站起身來,將手搭在她肩上,和大夥兒打了聲招呼,便領著周燁還有那范姓少年走了出去。

  「顧大公子,您可是太厲害了。」

  周燁讚賞不已,誇著顧九思道:「那楊老賊必然是看出您的賭技出神入化,不敢應戰。顧公子有此絕技,也是非凡之人,顧……」

  一行人走出去不遠,剛進巷子,周燁話沒說完,顧九思雙腿一軟,周燁和柳玉茹趕緊就去扶住他。

  所有人都有些詫異,柳玉茹著急道:「你怎的了?」

  「腿……腿軟……」

  顧九思結巴著出聲:「撐不住了,你們誰來背我回馬車吧,我真走不動了。」

  周燁、柳玉茹、范小公子:「……」

  周燁作為這中間唯一一個身強體壯能背起顧九思的男人,義不容辭承擔了這項責任,背著顧九思上了顧家馬車。柳玉茹見周燁要走,忙道:「周公子是今日要啟程?」

  「本是如此打算。」

  周燁歎了口氣:「但經過了這事兒,先休息一日,過兩日再走吧。」

  「那不如到顧府用個飯吧。」

  柳玉茹笑著道:「上次的事兒,還沒能及時感謝周公子。我與郎君早就想請周公子吃頓飯,但他傷勢遲遲未癒,因而拖延至今。」

  周燁遲疑了片刻,終於道:「那周某叨擾了。」

  周燁有自己的馬車,便帶著那少年去了自己馬車,跟在顧家的車後。

  顧九思上了馬車,便整個人癱了,揉著肚子道:「可撐死我了。」

  「吃什麼撐成這樣?」柳玉茹給自己擦著汗,顧九思歎了口氣:「你沒瞧見我吃了一整個瓜?」

  「那不是你想吃嗎?」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的確吃了許多瓜,但她沒想著是撐下去的。顧九思擺擺手,有些痛苦道:「都是因為緊張,不吃點瓜,我怕我裝不下去了。」

  「喂,你給我說說,」一說這個,柳玉茹就來了勁兒,「你是不是真的賭錢特別厲害?」

  「我要真的賭錢這麼厲害,我爹還不讓我泡在賭場裡當一個賭神?」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柳玉茹奇怪了:「那你怎麼能連著輸六次?」

  「那不是我厲害,」顧九思直接道,「是楊龍思厲害。這六次裡面,他先押注三次,我只需要壓他反面就可以了。如果真的讓我聽篩子,我能偶爾贏個兩次,但是要確定贏,這是不太可能的。可楊龍思可以,他以前在賭場,聽篩子辨聲,十局十勝,幾乎沒失手過。」

  「那另外兩次呢?」

  「一次是我看他的眼神,加上自己聽的賭的。」顧九思解釋著道,「另一次,也就是第六局,其實到那一局,我輸贏已經無所謂了。我輸了,他會想我賭技超群故意給他下套;我贏了,他會覺得我是打算開始翻盤,故意嘲諷威脅他。」

  「他這個人能坐到這個位置,就是他每次都會預判風險。這次賭得太大,他心理壓力大,外加上他又多疑,總覺得我在給他設套,自然想一想,乾脆給我們五萬打發走了。」

  柳玉茹聽著,便明白了顧九思整個思路。

  他從一開始摸骰子,讓她搖色子,叫蜜瓜吃,都是為了干擾楊龍思,讓他捉摸不清楚自己是個什麼人。

  然後根據楊龍思的判斷下注,讓自己連輸,超出一個正常的輸贏情況。

  接著再同過和她的對視,和周燁對話等細節,通過她和周燁的反應,給了楊龍思「他有辦法」的錯覺暗示。

  楊龍思在這麼大的壓力下,去做一個輸了傾家蕩產的選擇,他自然會去選一個穩妥的方案。

  而這一切,當然也是基於顧九思對楊龍思的瞭解做到的。

  楊龍思賭的是大小,顧九思賭的是人心。

  想明白這一點,柳玉茹豁然開朗。

  她不由得感慨道:「顧九思,你總是超出我預料。」

  出乎她意料的心善;出乎她意料的聰慧。

  顧九思擺擺手,有些痛苦道:「不能再來一次了,你不知道我心跳得快炸了。我其實坐在椅子上時候就腿軟了,我真的怕他賭到第七局然後讓我輸了,我覺得顧朗華是真的會大義滅親把我人頭提到他門口去。」

  柳玉茹笑著用團扇敲他:「淨胡說,把你爹想得這麼壞。」

  「我沒胡說,是你不瞭解他啊。」

  顧九思趕忙道:「真的,你要知道他以前對我做多少殘忍的事兒,你就知道了,這根本不是親爹。」

  「別瞎說了。」

  柳玉茹推他:「你爹可疼你呢。」

  「拉倒吧。」顧九思翻個白眼,「他從小就只會打我。」

  「額……」柳玉茹遲疑道,「其實我聽說,你父母都很寵愛你。」

  顧九思聽著這話,也沒說話,過了好久後,他才道:「不過是這揚州城的人,給我的行徑找個藉口吧了。」

  「人都很奇怪的,」他手搭在窗戶上,瞧著外面人來人往,淡道,「一旦看見一個行事乖張的人,都會推測,他的父母必然溺愛他,所以他才無法無天。許多人都覺得,一個孩子若是不聽話,打一頓便好了。若是孩子做事兒不對,必然是打得不夠。」

  「我很討厭這樣的想法。」顧九思嘲諷道,「 所以吧,他越打我,我越是要同他反著幹,我越同他反著幹,外面就越傳他管我管得不夠嚴厲。於是就這麼一直循環下去。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每次都是他來打我,我娘就死命攔著,家裡烏煙瘴氣的。」

  「那你聽話不就好了?」

  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傻啊,他打我,我聽話一次,他就會覺得打我是有用的,以後凡是遇見問題,一個反應就想著打了就好了。你以為那些想著打了就能教好孩子的人的想法是怎麼來的?就是因為他們打完孩子,孩子就忍氣吞聲乖巧了。他們就總覺得,你瞧我孩子、他孩子就是這樣,你孩子被打了不聽話,一定是你太寵愛,不肯下狠手。」

  「我和你說這世界很多莫名其妙的感覺都是有理由的,你知道少年人為什麼都要忤逆叛逆一下嗎?就是我們發自骨子裡的一些東西在和我們講,我們得用這種方式去教育他們,打我是沒用的,不要用打我來教育我。所以有一次我爹氣太狠了,失手給我打斷了一根肋骨,我都沒服軟。我只能自己變好,絕對不能是你們逼的。」

  柳玉茹被顧九思一番話說得懵懵的。

  顧九思瞧她一臉說不出的茫然,抬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在想什麼啊?」

  「哦,」柳玉茹回了神,「我就是覺得,你這個想法,聽上去稀奇古怪,但又有幾分道理。」

  「我向來有道理。」

  「不過,」柳玉茹有些疑惑,「打你沒用,那你為什麼被我從春風樓逼回來讀書呢?」

  顧九思聽了這話,僵了僵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扭過頭去,小聲道:「我不是……我不是覺得對不起你,怕把你氣死了嗎……」

  他倒是不怕血濺春風樓,以他的身手,兩個人必有一傷,那也絕不是他。

  他怕的是柳玉茹這一根筋兒的腦子,真自己抹了脖子吊在他顧家大門口!

  柳玉茹聽著這話,微微一愣,她瞧著面前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彆扭樣,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起一句話——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

  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突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荒唐想法。

  在她這十幾年的短暫生涯中,所接觸過的男子裡,包括了葉家那些家規森嚴的子弟,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像顧九思這樣,將這句話真正踐行到底。

  顧九思這個一直被人罵著紈絝的浪蕩子弟,似乎在以一種不言說、難以讓常人所理解的方式,在踐行著自己內心的君子道。

  他固守自己內心的道理,又對責任服軟。所以並不是她去管教了顧九思,而是顧九思退讓,教導了她。

  她覺得這個人神奇的在她心裡種下一顆種子,將他的離經叛道、將他的莫名奇妙放在她心裡,然後生根發芽。她像是闖入他世界的旁觀者,靜靜觀察他,瞭解他,挖掘他。顧九思是她預料之外的寶藏,她每次挖得深一點,就更感受到更多的驚喜。

  她笑著轉過頭去,看著揚州城外吆喝著的攤販,柔聲道:「那我謝謝你了。」

  說著,她用團扇抬起車簾,陽光落在她秀麗的臉上,她面容裡帶著溫柔與沉靜,抬眼看鳥雀從屋簷振翅飛起,白雲藍天相映相成。

  「給了我一個新開始。」

  一個真實的、波折的、又肆意的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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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4: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回了府中,下了馬車,便瞧見周燁領著那范小公子也跟著下來,范小公子似乎受驚不小,下車時面上還帶了些慌亂,反復同周燁咒駡著楊龍思。周燁微皺著眉頭,靜靜聽著,倒也沒有做聲。等領著少年到了面前來,周燁同顧九思和柳玉茹道:「這位公子是我一位叔父的兒子,如今方才十四歲,叔父說想要讓他歷練一下,便讓我帶著他過來。小玉,」周燁平和道,「見過顧公子和顧少夫人。」

  范玉敷衍地朝著顧九思和柳玉茹拱了拱手,一言不發,舉止做派裡,明顯是不大看得上顧九思等人,周燁有些尷尬,正要解釋,就被顧九思突然攬住肩頭,直接道:「周兄,走,我們喝酒去,讓這小孩子自己去玩兒吧。」

  一聽這話,周燁便知不好,范玉果然怒道:「你叫誰小孩子?!」

  「哦,你不是小孩子?」顧九思回頭嗤笑,「那一點規矩都不懂?我救了你,又算是你兄長的朋友,你就這態度?」

  「你這賤商……」

  「范玉!」周燁叱喝出聲,范玉僵了臉色,卻是有些不悅,轉頭冷哼了一聲道:「這飯我不吃了,你愛吃你自個兒吃,我回去了。」

  說完,范玉轉身就回了馬車,柳玉茹皺眉瞧著,有些擔憂。

  雖然周燁沒有明說,可是他的叔父、又是姓范,向來也就只有幽州節度使范軒了。那這位就是節度使的兒子,他們還打算搬到幽州的,顧九思當下已經把那小公子得罪了,這讓他們日後怎麼辦?

  但這些憂慮此刻也不能說出來,柳玉茹歎了口氣,看著顧九思拖著周燁往家裡走,便跟了上去。

  來的路上已讓家奴去報了信,江柔和顧朗華早就設好了宴席,周燁入座之後,一家人便一直說著感謝之詞,周燁是個實誠人,不太會說話,但他心裡對顧九思懷著感激,便只能是端起酒杯來,詞窮道:「話不多說了,今日多謝顧公子,話都在酒裡了!」

  一杯下去後,周燁看著小杯子,皺了皺眉頭。顧九思忙反應過來,立刻道:「上大碗來!」

  周燁笑了笑,轉頭同顧朗華解釋道:「我們幽州人喝酒都是用大碗,頭一次用這樣的小杯子喝酒,總覺得心意不夠。」

  其實顧家人,包括柳玉茹都不太能理解這種心意都在酒裡是什麼邏輯,但是顧家經商,幽州這些北地的人也接觸得多,顧朗華忙道:「周公子不必解釋,這些我們都明白,今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權當家中自便就好!」

  周燁笑著應下,一行人吃吃喝喝後,江柔和顧朗華先離席去,就由柳玉茹和顧九思陪著周燁,他們去了庭院裡,顧九思和周燁聊天,柳玉茹就跪坐在一旁倒酒。

  顧九思給他解釋著今日如何算計楊龍思,周燁感慨不已,贊道:「顧公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城府,真是人中龍鳳。若是公子在幽州,在下必當舉薦一番。可惜公子在揚州,在下能幫有限,但日後無論如何,只要公子有用得上的地方,公子大可開口。」

  「周兄不必這樣客氣,」顧九思擺擺手,他傷勢未癒,被嚴格控酒,只能了無滋味喝著枸杞菊花茶,無奈道:「上次周兄仗義執言,我顧家上下都感激不盡,今日這些都是分內的事兒,周兄若一定要說什麼感謝不感謝,未免太過生疏。而且出門在外,總當有個兄弟朋友關照,周兄不必多想。」

  「顧公子說得是,」周燁看著顧九思,頗有些激動道,「今日周某不才,想結顧公子這個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了:「周兄說笑了,若不是朋友,顧某又怎會去賭場?本就是朋友,周兄不必多說,日後有用得上九思的地方,周兄大可開口。」

  周燁聽得顧九思的話,他放下心來,顧九思看著周燁大口喝酒,心裡有些癢癢,便抬頭看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讓我喝點兒吧?」

  周燁大笑起來,同柳玉茹道:「少夫人便讓他喝些吧,以往戰場上,我們多的是受了傷喝酒提神的,不妨事!」

  柳玉茹有些無奈,他瞟了顧九思一眼,終於是給他倒了一杯酒。顧九思端了酒,小抿一口,頓時做出滋味無限的模樣,逗得周燁和柳玉茹都笑出聲,顧九思想了想,同柳玉茹道:「來,我喝不了酒,但這麼幹喝多沒意思?我同周兄劃拳,你來替我喝?」

  「我哪裡會?」柳玉茹有些無奈,「而且,你劃拳要我喝,你不覺得臊得慌嗎?」

  「少夫人說得是了,」周燁笑著道,「哪裡有男人劃拳讓女人擋酒的?」

  「那不一樣,」顧九思直接道,「你不知道,我在家吃軟飯,我們家以後要靠我夫人賺錢養我。」

  這話出來,周燁一口酒就噴了出來。柳玉茹忙道:「玩笑話,他都是玩笑話。」

  「你別虛偽啊,」顧九思忙道,「要對自己有信心!周兄我同你說,以後你見著她,別叫少夫人,得叫柳老闆,你叫一聲,她心裡能美一天。」

  「你別胡說了!」柳玉茹臊得慌,這都是她悄悄給顧九思嘚瑟的,卻不想顧九思就這麼拿到人前來說,顧九思嬉皮笑臉的笑:「那柳老闆,喝點唄?」

  「你別說了,我喝就是了。」柳玉茹紅著臉,忙出聲來。顧九思便教著周燁南方的拳法,和周燁劃拳。

  給周燁備下的是北方的烈酒,給柳玉茹上的是南方的果酒,大家一面劃拳,一面說笑,一面喝酒,柳玉茹沒喝過酒,就覺得入口滋味甜甜的,帶了些果香,喝得有些莽撞。顧九思劃了沒幾輪,柳玉茹「哐」就倒在了桌上。顧九思下意識道:「就這酒量啊?!」

  旁邊印紅有些無奈,解釋道:「少夫人以往就沒喝過酒,您也太為難她了。」

  「你這丫鬟大膽,」顧九思的話裡沒半分威脅,他故意板著臉道,「怎麼敢這麼同我說話!」

  印紅翻了個白眼,扶著柳玉茹就走了。

  周燁在旁邊壓著笑:「你家這小丫鬟厲害呀。」

  顧九思歎了口氣:「家門不幸,我地位太低了,我心裡苦。」

  說著,他見柳玉茹被扶到一邊了,高興道:「來來來,她醉了,咱們可以痛快喝一場!」

  眾人:「……」

  原來等在這兒呢。

  周燁有些哭笑不得:「九思,」他換了稱呼,足見親昵,「你若將你這聰明放到正事兒上,在揚州怕早就揚名立萬了。」

  「揚名立萬什麼呀?」顧九思擺擺手,「揚名立萬,無非就是為了多賺點錢,讓人多點尊敬,可我生來已經是揚州首富的兒子了,我有什麼買不到、有什麼求不得的?既然沒有,我再往上爬做什麼?」

  周燁聽著顧九思的話,沉思下來,過了許久,他慢慢道:「往上走,倒也不是為了權勢,而是你位置越高,能做的事兒就越多,就能為這些百姓,多做一些。」

  說著,周燁苦笑了一下:「不過,這也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幽州不比杭州富庶,外有征戰,內地貧瘠,物資比不得揚州豐富,不靠海的地方,連水都珍貴。每次我到揚州來,都覺得真是人間盛京。每每看到揚州歡歌笑語,我都希望,我幽州百姓,能有這一番光景就好了。」

  「其實,北方物質貧乏,主要原因還是土地貧瘠、商貿不夠發達。」

  顧九思淡道:「若北方像南方一樣,河流四縱八達,運輸費用小,貨物成本地,那以北方牛馬換南方米糧,以北方山珍皮草換南方綾羅綢緞,這樣交換下來,北方找到自己優勢所在,自然不會太過貧瘠。北梁也是如此,若他們能學會耕種,能固定生產什麼東西與大榮交換保證他們的糧食供應,自然不會年年來擾。畢竟這世上爭來爭去,爭的不過是個活下去。」

  周燁聽著,點頭感慨:「你說得是。」

  說著,周燁笑起來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還有這番見解。」

  「都是人,」顧九思輕笑,「賭錢想要賭好,學的就是人。況且我家本來也經商,再如何頹靡紈絝,耳濡目染也在。說到底,也不過是我投胎努力罷了。」

  說著,顧九思高興舉杯:「來來來,喝酒喝酒。」

  周燁喝酒,來了興致,見顧九思想法獨特,便乾脆和他聊起國家大事來。

  周燁給顧九思講這天下大事,講他的野心抱負。

  他喝高了,口齒不清,卻還是道:「我以後,要讓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服,不會被凍死、被餓死。每個人都要好好活著,要有尊嚴的、好好活著。」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也不知道怎麼的,聽著周燁說話,就感覺有些熱血沸騰。

  他舉了杯,高興道:「好!九思日後,就祝願周兄如願以償!」

  顧九思這聲音說得大了,柳玉茹迷迷糊糊睜了眼,她看著遠處喝著酒的人,就聽見那一句話——

  「我以後,要讓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服,不會被凍死、被餓死。每個人都要好好活著,要有尊嚴的、好好活著。」

  她不由得彎起嘴角。

  是啊,她也想,平平穩穩的、有尊嚴的,好好活著。

  她求了一輩子,其實求來求去,不過就是,尊嚴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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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顧九思和周燁喝大發後,兩人激動起來就去拜把子,柳玉茹瞧著,她被風吹得清醒些,看著有些好笑。

  等到了深夜,兩人也睏了,下人扶著三人各自回了房裡,柳玉茹同他一起躺在床上,顧九醉得高興了,就一直笑眯眯瞧著她。

  柳玉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忍不住道:「都要大禍臨頭了,還天天高興個什麼?」

  「人一輩子嘛,」顧九思閉著眼,高興道,「能高興一天是一天,事兒沒來,愁也沒用,還不如高高興興的呢。」

  柳玉茹聽著,抬眼看了他一眼,笑笑沒說話。

  顧九思是能萬事不愁的,可她卻不能,人與人之間環境生長不同,道理之踐行,其實也是要看那人性子的。

  柳玉茹倒在床上,閉了眼道:「睡吧。」

  兩人一覺睡到天明,柳玉茹按著平時的時辰起了身,酒醉讓她有些頭疼,但她還是撐著神去見了江柔和顧朗華,等她回來時,顧九思也起了,周燁提前醒了過來,來和顧九思踐行。

  男人和男人的情誼,總是一場酒就夠了,周燁同顧九思道:「九思,我這就要回幽州,等你到了幽州,你若有什麼事,便到望都來找我。」

  「行。」顧九思笑著道,「我們家的產業正有些要到幽州去,到時候你別嫌棄我事多就行。」

  「你家要到幽州開店?」周燁有些疑惑,顧九思歎了口氣,「商不與官鬥,和王家鬧成這樣,我們待在揚州也為難。所以就想著,先到處看看,遇到合適的地方,便搬一個地方避禍。」

  「那你來幽州就對了。」周燁笑起來,「我父親和范叔叔都是公正明理的好官,你們來,不會欺負的。」

  說著,周燁讓人尋了紙筆,給了顧九思一張紙,上面寫了他府邸的地址。他猶豫了一會兒後,終於還是道:「九思,如今天下局勢不穩,有些事兒我不好多說,但是你要照顧好自己家人,一旦有事,立刻離開揚州到望都來尋我。你若來不了,就讓家丁來找我。我們雖然交情不多,但是於我心中,我卻是將你當做兄弟,倒是我能做的,必然會盡力幫你。」

  顧九思聽著,他看出周燁認真,知道此人並非玩笑,他便也收斂了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認真道:「周兄放心,我不是逞強的人。實話來說,你說的我心中都有數,若真走到山窮水盡,還望周兄能給條生路。」

  周燁歎了口氣:「互相幫扶著,這是自然。」

  說著,兩人道別過後,顧九思親自送著周燁出門。

  而後他回過頭來,看見柳玉茹站在門口,神色間似乎有些憂慮。

  顧九思笑了笑,走到她身前去,抬手抹平了她的眉間,笑著道:「別愁了,一切都會好的。」

  顧九思是這麼說,但柳玉茹卻放心不下。

  後續的時日,柳玉茹便陪著顧朗華和江柔一起去賣了揚州的家當。

  他們不敢做得太明顯,因為顧家產業太大,一旦一起賣出去,必然會讓揚州有一種換天之感,恐怕會引起恐慌。

  於是只能儘量找外地人,賣出去後並不聲張,然後柳玉茹要偷偷去其他城鎮,將銀票分開兌換,換成黃金帶回來。

  除了黃金,米糧也很重要,於是顧朗華就藉著賣米的生意,將米糧夾帶和黃金、古董、字畫,全都裝上了他買下的大船。

  大多數東西走船運,但為了保險,還是兵分兩路,又委託了幾個鏢局,分批押送走陸運,於是第一批財產分成五路,由管家顧文領頭,帶著一批原本的生意好手,全都前往了幽州。

  這些東西清辦下來,就花了足足一個多月,柳玉茹每天都在外奔波著,幫著江柔和顧朗華。

  她已經完全熟悉了顧家的產業,對顧家的賬、管事、經營模式,幾乎都已經牢記於心。

  而顧九思則是每天都在聽學,現在再學什麼四書五經來不及了,只能找大儒來給他直接講課,江柔想著,無論如何,若是亂世來了,未來顧九思能當一個謀士,也是極好。

  於是兩個人各自一條線,也就每天晚上的時候,躺在床上,分著被窩睡著,嘀嘀咕咕說一陣子。

  柳玉茹習慣了凡事兒都和顧九思說,他總有一套歪道理,勸著她去想通。

  船從幽州回來那天,路引和文牒的事兒終於也辦了下來。為了以防萬一,他們決定同自己的身份文牒一起,時時帶著。家裡開始籌劃著出門的日子,首先他們需得找個不驚動眾人的日子,悄悄離開,揚州人發現他們離開越晚,他們離開的幾率就越大。否則跑到一半被王家抓回來,那才是功虧一簣。其次水路出行,尤其是這樣長途遠行,很看日子,近日揚州陰雨綿綿,實在不是好日子。

  大家正想著時間,柳玉茹卻就病了,或許是突然間放鬆下來,整個人便垮了一般,早上在鋪子裡查著賬,就直直暈了過去。

  顧九思在書房裡聽著講學,有人來報這事兒,顧九思急急忙忙趕回了房間,然後就看見柳玉茹躺在床上。

  「夫人就是憂思太盛,」大夫歎了口氣道,「加上又太過疲憊勞累,氣血不足。老夫開個方子,夫人吃了可好轉些,但最重要的,還是凡事想開一些,若是想不開,怕鬱結於胸,恐有大礙。」

  顧九思站在簾子外靜靜聽著,他也沒進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柳玉茹道:「大夫辛苦了,可有什麼藥能吃了開心些的?」

  大夫笑起來:「少夫人說笑了,若世上有這種藥,怎還會有愁苦人?」

  「是我愚昧了,」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儘量吧。」

  大夫給柳玉茹開了方子,印紅便是送著大夫出去,見顧九思站在門口,顧九思抬手,對她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印紅也沒多話,低頭領著大夫走了出去,顧九思這才進去,他彷彿是什麼都沒聽到一般,走進屋去,同柳玉茹笑著道:「聽說你暈倒了,我可被嚇到了,特意過來瞧瞧,見你面色紅潤有光澤,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暈倒的樣子啊?」

  柳玉茹聽這話,笑著道:「你便不會說些好聽的。」

  顧九思坐到床邊上,瞧著她:「無礙吧?」

  「沒事兒的。」柳玉茹搖搖頭,「你該做什麼做什麼,不用特意來瞧我,有印紅守著呢。」

  「唉,你這個女人太可怕了,我好不容易找個藉口逃學出來透透風,你就要趕我回去。」

  說著,顧九思靠了過來。

  「你累不累?」他溫和開口,柳玉茹歎了口氣,「倒是有些的。」

  「那我替你扇風,」顧九思從她手裡拿了團扇,朝著她輕輕扇著,柔聲道,「你睡吧。」

  柳玉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他一過來,她就覺得心裡很安定,他坐在她身邊,輕輕給她扇著扇子,她很快就睡過去了。

  等柳玉茹再醒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見她醒了,讓人過來,給她端了飯來,同她一起吃飯。

  柳玉茹有些奇怪:「你還沒吃?」

  「等著你呢。」顧九思笑道,「你一個人吃飯,多寂寞。」

  柳玉茹笑了笑,卻是沒說話,這人無心的話,她聽著卻有那麼幾分難過。

  顧九思看出她似乎是不大開心,便道:「我這話讓你不高興了?」

  「倒也沒,」柳玉茹怕他誤會,解釋道:「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兒。」

  「嗯?」

  「小時候去上學,回來得晚了,家裡人是不會等我吃飯的。」柳玉茹笑著道,「誰都不會給我留飯,也就管家人好,會給我剩幾個菜,等我晚上回來了,我就一個人吃飯。」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不知道怎麼的,眼前就浮現了一個小姑娘的影子。

  她一個人坐在桌前,燭光下,一個人吃飯。

  其實難過的不是一個人吃飯,而是這諾大的家裡,沒有一個人肯等她、能等她。

  「那你母親呢?」

  顧九思不由得出聲,柳玉茹笑笑:「我怕姨娘覺得我和我娘走太近,她心裡介意,所以我也不能每天去我娘那兒。而且這種事兒也不是天天發生,偶爾一次,我也不想讓她操心。」

  柳玉茹歎了口氣,「她身體原本就不好,還要操心我,她怎麼受得了?」

  「柳玉茹,」顧九思叫著她的名字,輕歎出聲,「你過去的時日,過得當真不太容易。」

  「也還好了。」柳玉茹苦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沒人克扣我的衣食,外面看起來,我也是個嫡女,比許多人好了,不是嗎?」

  「你放心吧。」顧九思瞧著她,卻是認真道,「以後只要咱們還在一起一日,我便陪你吃一日飯。」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聲音鄭重:「再不讓你受委屈了。」

  「我不……」

  柳玉茹話還沒說完,就在對方那雙清明的眼下,說不出半個字。

  她張了張口,她想繼續說話,可是她說不出來,她只聽顧九思道:「你不想讓你娘操心,那是你為人子女的孝心。可是不讓你受委屈,卻是我作為丈夫的責任。你以後有什麼喜歡的、不喜歡的、委屈的、難過的,你都同我說。」

  「你別埋在心裡。」他輕歎出聲,然而這話落音時,他也不知道怎麼的,柳玉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柳玉茹自己都沒察覺,顧九思嚇慌了:「你怎的哭了?」

  「我……」柳玉茹反應過來,她慌忙抬手去擦,下意識道,「我沒事兒……」

  「柳玉茹,」顧九思有些無奈,「才同你說的話,你怎麼就記不住呢?」

  說著,他直起身,隔桌抓住她擦眼淚的手,靜靜瞧著她,認真道:「你跟我說,你委屈。」

  柳玉茹呆呆看著他,顧九思一個字兒一個字兒說得清晰又肯定:「你委屈,你難過,你想哭。」

  「你只是難過而已,有什麼錯呢?」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顫抖了睫毛,垂下眼眸。

  眼淚順著她的臉龐落下來,好久後,她吸了吸鼻子,才道:「從未有人同我說這樣的話,讓你見笑了。」

  說著,她抬起頭來,看著顧九思:「只是我習慣了,這些話我的確說不出口。但是你明瞭,」說著,柳玉茹笑起來,溫柔道,「我已很是開心。」

  顧九思愣了愣。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心裡輕輕抽疼起來。

  如果說這個姑娘此刻就這麼嚎啕大哭,他或許還覺得好一些。可她就這麼笑著,溫柔又內斂的落著眼淚,他就覺得,這人太讓人心疼了。

  他輕歎了一聲,走到她身前。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伸出手,將她攬到了懷裡。

  他不再出聲,只是感覺這姑娘的眼淚,悄無聲息濕了衣衫。

  他才發現,原來沉默不語,或許比喋喋不休,更有分量。

  柳玉茹靠在少年懷裡,她聽著他的心跳,依靠著他,她生平頭一次覺得,原來心酸和悲傷,是可以被化解的。她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和安穩,驅逐了她內心裡那份擠壓已久的陰鬱。

  「小的時候,我娘身邊的嬤嬤同我說,人小的時候很多東西,是要影響長大一輩子的。」

  「她瞎說,哪兒有一輩子的影響都改不了的事兒?」

  「是啊,」柳玉茹慢慢道,「顧九思,我覺得,如果你對我一直這麼好下去,好很久很久,我可能就不會總是患得患失,總是擔心這兒擔心那兒了。」

  顧九思抱著柳玉茹,他聽著她的話,揚起嘴角。

  那片刻,他居然沒想起他們所謂的約定,也沒想起未來,他就是覺得,要是柳玉茹能高興一點,能不要這麼把眼淚壓在笑容下面,能夠想哭就哭想鬧就鬧,那麼他對她一直好下去,也沒什麼妨礙。

  於是他勾著嘴角道:「行,這事兒包我身上了。」

  柳玉茹低笑出聲。

  顧九思歎了口氣,他摸著柳玉茹的頭髮,有些無奈:「你說說,養成你這樣的脾氣,得是受過多大的委屈?」

  「也沒多少委屈的……」

  「那你說來聽聽,張月兒是怎麼進你家的?」

  顧九思問了,柳玉茹也沒隱瞞,她就細細同他說起她家來。她的過往,她小時候一樁樁,一件件。

  她沒有半分遮攔,她算計著進葉家,她算計嫁妝,這些事兒,她沒有半點遮掩,因著她知道,顧九思不會在意這些。

  顧九思聽她說著,一面聽一面笑,時不時誇一句:「你厲害啊。」

  他們兩一直說到深夜,這才睡了。她說她想她娘,這麼多年,她怕張月兒不高興,和她娘待的時間太短。

  他勸著她沒事兒,以後會見到的。

  她嘟囔著,聲音越來越小,便睡了過去。這時候她臉上全是眼淚,睡著了以後,還抓著他的袖子,貓兒一樣靠在他身邊。

  顧九思靜靜瞧著他,他在黑夜裡,借著月光看她的面容。

  他突然覺得她長得有點好看。

  她似乎是瘦了一點,五官都立了起來,她皮膚也在顧家養好了許多,在月光下流淌著淺淺的光。

  顧九思不知道怎麼,他突然起了一種很想親親她的衝動。

  這個想法湧現上來,顧九思立刻暗罵自己無恥,居然對自己的兄弟都起了這種心思!

  他和柳玉茹,那就是這世上最純潔的戰友情,他絕對不能以這些骯髒齷齪的念頭玷污這種純潔的友誼。

  於是他趕緊往床邊縮了縮,抱緊了自己的小被子。

  柳玉茹哭過了之後,第二天起來,神奇覺得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暢快。她精神好了許多,江柔和顧朗華見她還是體弱,便道:「再休養幾日吧,水路難行,養好了再走,不然路上有得折騰。」

  這樣休養了兩日,柳玉茹好得差不多,顧家便定下來,後日夜裡啟程。

  定下來當日,顧九思回到房裡,突然同她道:「明天你回來早點。」

  「嗯?」柳玉茹有些奇怪,卻還是道:「好。」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起來,顧九思出奇起得早,他坐在門邊,看著她選了套素色衣衫,他忙道:「這套不好看,選套好看的。」

  他替她挑了一套淺粉色的籠紗長裙,然後同她商量著上了妝容。

  甚至於他還親自拿了畫筆來,認認真真替她描了眉毛。

  柳玉茹有些奇怪他這是做什麼,但她想著他要告訴她,便會告訴她。於是她始終沒問,早早去了了鋪子裡,查看了一圈後,便提前回了顧府用午飯。

  她揣測著顧九思想做什麼,思來想去,無非就是這人要帶他去做點什麼,她也想不透他要做什麼,等到了顧府,她下了馬車,同印紅道:「大公子今日可用心聽學了?」

  印紅聽了話,抿了抿唇,笑著沒說話:「聽說用心了。」

  柳玉茹點點頭,她往大堂走去,剛踏入院門,就聽見周邊全是鞭炮聲響起來。她嚇了一跳,隨後就看見顧九思跳了出來,他身後還跟著楊文昌和陳尋,楊文昌抬手甩出一副上聯,上面寫著:福如東海一世平安,然後陳尋甩開了下聯,寫著:壽比南山事事順遂。

  接著顧九思拉開橫幅:賀壽大喜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她就看顧九思朝著她走過來,手在她肩頭習慣性一搭,高興道:「生辰快樂啊柳玉茹。」

  柳玉茹抿起唇,她想遮掩一下笑意,卻是克制不住,嘴角微微彎著:「讓郎君費心了。」

  「別虛偽了。」顧九思輕嗤道,「心裡樂開花了吧?」

  「郎君。」柳玉茹認真道:「總歸還是要給點面子的。」

  顧九思這才高興,他大笑著領著柳玉茹進去,一進門,就看見蘇婉坐在大堂上,芸芸站在她背後,朝著柳玉茹瞧了過來。

  柳玉茹愣在原地,蘇婉抬起頭來,瞧見呆了的柳玉茹,便笑起來。

  「九思特意讓顧夫人去了府上請我,」蘇婉說話溫柔,「讓他們費心了。」

  「娘……」

  柳玉茹顫抖著聲,江柔在旁邊笑了:「還站著做什麼啊?」

  江柔溫和道:「還不去和你娘說幾句話。」

  柳玉茹沒說話,她疾步走上前去,到了蘇婉面前,她就這麼站著,好久後,才顫抖著聲,再叫出一聲:「娘……」

  她原本以為,嫁了人,她大概就不大能見到蘇婉了,誰知道不過是過個生日,她便又能見著。

  蘇婉被她情緒所感染,也有些傷懷,歎了口氣,卻是道:「本來是來給你慶生,倒把你惹哭了。」

  「女兒……女兒這是喜極而泣,」柳玉茹趕忙笑起來,她轉過頭去,看著江柔和顧朗華道:「讓公公婆婆費心了。」

  「這算什麼費心?」江柔笑著道,「九思年年生辰都折騰,你來了顧家,也是個孩子,頭一次過生日,我還覺得簡陋了。」

  「不簡陋,」柳玉茹心底有說不出的情緒湧現上來,她拼命搖著頭:「很好了。你們對我……很好了。」

  頭一次有人為她過生日。

  頭一次有人為她做這麼多。

  「好啦,」顧九思走上前來,搭在她的肩上道:「你娘這次要過來住上七天,你有的是時間,今天呢,聽我安排,保證你過得高高興興,嗯?」

  「好。」柳玉茹想都不想,便應下來,「聽郎君的。」

  所有人笑著落座,有楊文昌和陳尋兩個活寶在,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等吃過飯,柳玉茹便同蘇婉一起進了房裡聊天。蘇婉說著柳府,她話語裡很平和,可見這些時日過得不錯。柳玉茹放心下來,便同蘇婉說顧九思。

  蘇婉靜靜聽著,她瞧著女兒眉飛色舞的模樣,明顯感到這一次柳玉茹說顧九思,和上一次時情緒是不一樣的。

  她含笑看著,等柳玉茹回過神來,她才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過放肆了些,低下頭,小聲道:「女兒說多了。」

  「無妨,」蘇婉笑了笑,她拍著柳玉茹的手,溫和道,「九思是個好孩子,本來你嫁他,我心裡多有芥蒂,如今卻覺得,你嫁給他,真是一樁好事。」

  柳玉茹低低應了一聲,她沒敢同蘇婉說過去顧九思說那些離經叛道的話,只是這些話,她如今也不願意想了。

  她想了想,換了正事來道:「娘,有件事兒,我得給你通個信。」

  「嗯?」

  「如果我要離開揚州,你能否隨我離開?」

  蘇婉整個人呆了,她顫抖著聲道:「你……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娘,這世道可能要亂了,我要求一條生路,留在揚州可能太過危險,我離開之後,我不知道這輩子會不會回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一輩子不回來……

  蘇婉的手微微顫抖,她不敢想像再也見不到女兒的時候。

  柳玉茹見她猶豫,便道:「娘,到時候怕就是亂世,要打仗的。也沒誰在意名節不名節,你想想爹,你對他還有心嗎?這麼多年,你還要同他在一起嗎?」

  蘇婉沒說話,她垂下眼眸,唇輕輕顫抖。柳玉茹繼續道:「我與父親,如今你只能選一個。你若願意同我一起走,到時候我通知你,你帶上要帶走的人,便找個藉口到顧府來,或者偷偷溜出來也行。到時候我們就一起離開。從此天高海闊,再也不回來了。」

  「可是……可是我始終還是柳夫人……」

  「到時候就不是了。」

  柳玉茹平靜道:「到時候,天下亂起來,誰又顧得了誰?」

  「娘,」柳玉茹看著她,認真道,「你若不走,我不強求。這都是你的選擇,如今我只是讓你知道我的原則。」

  「我要離開揚州,」她神色堅定,「若不走,我必死無疑。」

  蘇婉沒說話。

  過了好久,她似是想明白了什麼,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道:「就讓他當我死了吧。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到哪裡,我自然是到哪裡。」

  說著,蘇婉紅了眼,沙啞著聲道:「玉茹……你不在這些時日,其實我特別後悔,也很難受。」

  「我總在想,當初怎麼沒多和你說幾句話,多陪你一會兒……」

  聽著這話,柳玉茹微笑起來,她抓著蘇婉的手,垂下眼眸,溫柔道:「娘,以後我們有很漫長的時間,你可以陪著我一直生活,你就當我是個兒子。以後我會賺很多很多錢,你會過得很好很好。」

  「好……」蘇婉拉著她,沙啞著聲道,「有錢沒錢沒關係,只要娘能多見你幾面,看見你活得好好的,夫君疼愛,平平安安,就夠了。」

  「我也幫不了你什麼,」蘇婉含著眼淚,「你覺得我能做什麼,讓我做什麼都好。」

  「我就希望您好好的,」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高興一點,別守著那王八蛋了。」

  兩人說著,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柳玉茹,走了。」顧九思在外面高興出聲,「我帶你去看好東西。」

  蘇婉抬眼,她看著門外,然後她看向猶豫著的柳玉茹,笑了笑道:「去吧,娘一直在這裡,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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