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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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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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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6:23 |只看該作者
第 90 章

  上郡地理偏僻,其戰略位置又不似河西那般重要,朝廷對這個地方便也不甚重視,當地人口稀零,多是土著。沿荒涼野徑行走,往往數日亦難得見到一處人煙密集之地。但上郡有平緩的谷地,草場豐沛,自古是為養馬的上佳之所。上郡馬場,便是帝國重要的戰馬殖場之一。
  
  菩珠這一路往西北去,怕行蹤被追逐之人索知,捨大道而走小路,一邊打聽一邊前行,最後因馬車累贅,不合小道,乾脆捨棄,自己亦直接騎馬上路,這一日,終於找到了馬場。
  
  馬場遠離郡城,是片谷地,周圍山峰環繞,十分偏遠,附近只有一些世代居住於此的山民和獵戶。除了每隔一兩個月有郡官下來巡查,平日極少會有外來之客。
  
  幾名在馬場門口正忙著搬運草料的馬卒見到菩珠這一行不速之客,十分驚訝, 待得知她是牧監令的故人之女,今日特意前來拜訪,忙引她進去,請她稍候,說去將牧監令請來這裡。
  
  菩珠得知姜毅此刻人就在馬場,便請他帶自己過去。那馬卒領她找了過去,來到馬場的河邊。菩珠看見一個穿著灰撲撲舊衣的男子正在河灘上洗馬,背影專注,一眼認了出來,正是年初在京都城門之外的那場大雨裡偶遇過的姜毅。
  
  遠行跋涉,終於抵達終點,見到了她想見的人。她心中激動無比,喚道:“姜大將軍!姜伯父!”
  
  姜毅聞聲,背影微微一頓,仿佛遲疑了下,慢慢地轉頭,看見是她,起先一怔,面露驚詫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立刻上岸走來。
  
  不知為何,或許是反覆讀著父親日誌的緣故,這個原本在她心目當中只是有著一個高大模糊形象的帝國前大將軍,慢慢地似乎和她父親的形象融合成了一體,見他亦認出了自己,面帶親切笑容,朝著自己迎來,她抑制不住仿佛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似的感覺,歡喜、委屈、如釋重負……各種情感瞬間涌上心頭,邁步便朝他奔去,未奔幾步,忽覺耳鳴目眩,眼前發黑。
  
  那日她與葉霄分開之時,便覺身體有些不適了,應是費心勞神,路上又不慎感染風寒所致,這一路,更是餐風露宿,常宿於曠野,人實是越來越虛弱了,只是憑了心中那一點倔強的執念,方咬牙堅持走到這裡。此刻終於見到姜毅,整個人一放鬆,便再也支撐不住,一下暈了過去。
  
  她昏睡了一日,第二天甦醒過來,發現自己臥在一間木屋之中,一道陽光從四方形的小窗裡照進來,微塵於光影中無聲無息地浮動,周圍安靜極了,她隱隱地聽到了姜毅和駱保說話的聲音。姜毅詢問她的病情,又低聲道:“你照顧好她,我去尋山民換些山珍,再捉兩條魚,回來了給她熬湯喝。”
  
  菩珠慢慢又閉上了眼睛,心裡有著一縷細細的幸福之感。
  
  傍晚,她喝到了姜毅親手給她熬的魚湯。雪白的湯裡浮著朵朵山蘑,味道鮮美極了,她一口一口,把魚肉和湯全部吃光了。
  
  駱保手中抱著一張厚厚的獸皮走了進來,說是姜毅拿來的,叮囑馬場地處山谷,夜間寒冷,怕她病了身子弱,送來給她添被。
  
  “他怕有味道,還特意找山民要來了乾桂枝,裡裡外外燻了好幾遍方叫我拿來給王妃用。”
  
  駱保一邊將獸皮鋪在床上,一邊說道。
  
  菩珠聞到了獸皮散散出來的令人愉悅的淡淡的桂枝燥香氣味,出神片刻,從床上下去。
  
  “王妃你去哪裡?你昨日剛暈過去——”
  
  菩珠穿好衣裳,取了那件被她用布小心裹藏好的物件,出來,尋到了姜毅。
  
  天將暮,馬場裡的馬卒正將馬匹驅入馬廄,哨聲裡夾雜著馬兒發出的噦噦之聲,雜亂卻是有序。
  
  菩珠看到姜毅立在圍場遠處的一道欄桿之旁,雙手負後,面向著曠野地裡那夕陽的方向,眺望著遠方。
  
  他身影凝然,猶如一根石柱,被夕陽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斜影,如在地面落生了根。
  
  菩珠便停在了他身後,默默地等著。
  
  夕陽沉下了地平線,暮色變得愈發濃重,姜毅依然那樣立著,良久,回頭看見了她,立刻轉身走到她的面前,關切地問:“你怎出來了?病好些了嗎?”
  
  菩珠緊了緊自己肩上披著的裘氅,微笑道:“我穿得多,不冷,人也好了許多。多謝伯父給我送來蓋被。還有魚湯,極是美味,我全都吃光了!”
  
  姜毅笑了,道:“我見你身子弱,須進補著些。且此處實在無甚好物,飯食粗陋,怕你吃不慣。你若覺著尚可,我明日再去給你捉魚!”
  
  菩珠道:“不敢勞煩伯父。我小時候在河西長大,不怕,什麼都吃的。”
  
  姜毅望著她,目中流露出一縷憐惜之情,柔聲道:“你從前必吃了不少的苦。你父親走得早,這些年我亦沒有機會能代他看顧你。這回你來,路上發生之事,那位駱侍人都已告訴了我。好不容易到來,這些於我皆為順手之事,你莫多想,更毋須和我見外言謝。”
  
  他環顧了眼四周。
  
  “天快黑了,當心起風冷,走吧,我送你回去歇息。”
  
  菩珠道:“其實這趟我來,除了避難,也是另有一事。我這裡有一物,屬於伯父所有,特意送來,物歸原主。”
  
  她取出鶴笛,雙手奉上。
  
  姜毅看了眼這用布裹著的管狀之物,起初似是困惑,接過後,解開布,當露出了骨笛,他的手驀然頓住,定定地望了片刻,倏然抬眼:“此物怎會在你這裡?”
  
  “家父生前最後一次出使銀月城,面見大長公主,臨行之前,家父問大長公主,可有話要轉伯父,大長公主便將此物托於我父。不料家父不幸身故,此物後來輾轉流落到了我菩家的故居,蒙塵多年。去年底我回鄉,也是湊巧,整理家父生前所遺之文字,無意得知此事,幸好信物還在,我便收了,此番代替家父送來轉你。”
  
  她亦不敢問這鶴笛有何前情,說完,只悄悄地望他,見他凝視著手中之笛,身影宛若凝固住了,久久還是一動不動。
  
  她能猜到大長公主歸還鶴笛的一番苦心,料姜毅比她更是清楚。
  
  此為與君訣,盼君皆如意。
  
  見他如此,想前世這二人各自的結局,心中終究還是不忍,遲疑了下,小聲地道:“大將軍,我雖不明大長公主之意,但無論如何,料她應是在盼大將軍好。餘生還長,大將軍若能振奮,顧好己身,大長公主心中必是無限欣慰。”
  
  姜毅慢慢地握緊那管瘦笛,抬目望她,面上緩緩露出微笑,朝她點了點頭,將鶴笛收好,隨即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安心住下養病,早日養好身子。”
  
  這一夜,谷中起了大風,時而風聲嗚咽,時而如同呼號。菩珠臥在小木屋裡,聽著屋外的大風,朦朦朧朧半睡半醒,耳邊似是飄來一陣笛聲。
  
  她一下醒來,縮在被下,側耳傾聽,那笛聲卻又消失了,只剩一片風聲。
  
  姜毅對她十分寵愛。在她住下來養病時,不但每天想法為她弄來各種好吃的給她補身子,過了幾天,見她常去馬場後的一株老紫蘿下曬太陽,親手給她做了一個鞦韆架,讓她可以在那裡玩耍。
  
  菩珠仿佛尋到了一種身處世外桃源似的寧靜。在此養病的這些天,她感到了一種自她八歲之後便從未有過的安逸。甚至有時,她的心裡還會生出一種不若就此長居,往後再也不出的幻覺。
  
  這日午後,陽光明媚,駱保在紫蘿樹下服侍她洗長髮。
  
  沒有風,鼻息裡有花香,耳邊是嗡嗡的翁蝶繞花採蜜之聲。春陽暖暖,曬得人昏昏欲睡。
  
  “王妃你的頭髮真好,又多又軟,像綢緞似的。奴婢從未見過如此好的一把頭髮。方才奴婢往熱湯裡添了香花,等頭髮乾了,聞起來必是香香的……”
  
  駱保一邊輕柔地幫她梳著洗過漸漸晾乾的長髮,一邊恭維,嘴巴似是抹了蜜。
  
  菩珠閉目。
  
  “瞧不出來,你很厲害啊,那日一棍便就擊倒了沈暘。他早年可是南司武將出身,我義父手下的能人。我本有些擔心,怕你萬一失手。”她懶洋洋地道,狀若閒聊。
  
  駱保聽她稱讚自己,心中得意,口中卻謙虛道:“王妃謬讚了,全是殿下之功。早年奴婢跟著殿下守陵,不是要找個事打發日子嗎。殿下終日除了修道,便酷愛射箭,有事一射便是一日,手指都被弓弦磨破,血淋淋他也不知疼。奴婢眼神不好,射箭不行,就跟著殿下學了些拳腳。”
  
  他挺起胸膛,“王妃你莫看我平日不聲不響,我對王妃是忠心耿耿!真到了要護著王妃之時,我絕不含糊!”
  
  菩珠哦了一聲:“是嗎。怎的我見這邊好似少了一名侍衛,有些日了,也沒見到臉,是去了哪裡你可知曉?”
  
  駱保明白了,想必自己前些時日悄悄派人回去傳訊,叫王妃看破,慌忙跪下道:“王妃恕罪。奴婢是怕長久沒有消息,殿下和葉霄他們擔心,這才斗膽傳信。”
  
  他說完,垂頭等了半晌,沒聽到聲音,抬頭偷偷看了一眼,見她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鬆了口氣,抬眼,忽見馬場方向奔來一個馬卒,怕吵醒了她,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匆匆過去,問何事。
  
  馬卒道:“外頭方才來了一人,自稱李姓,道是拜訪牧監令的。牧監令今日恰外出巡場去了,他便提了你。”
  
  駱保心撲通一跳,回頭飛快看了眼依舊閉目的王妃,急忙朝著大門奔去,到了前頭,遠遠看見那裡立著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秦王來了,也不知怎的,胸口一酸,眼睛一熱,眼淚就流了下來,跑到他的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扯著他衣袖,抽抽搭搭地道:“殿下!你可來了!可把奴婢等死了!”
  
  李玄度方才終於到了這裡,見駱保出來,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她了,不顧連日趕路的疲倦,壓下那一陣熱血沸騰的感覺,朝馬場裡望了一眼,命他起來:“王妃呢?她的病可好了?”問完見他還是哭個不停,心猛地跳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將人從地上扯了起來。
  
  “她出事了?”他臉色已是大變。
  
  駱保嚇了一跳,慌忙搖頭,哽咽道:“王妃無事。殿下恕罪,實在是奴婢看見殿下來了,又是歡喜,又是心酸,一時忍不住……”
  
  李玄度這才呼出一口氣,一把鬆開他的衣領,命他立刻帶自己去見她。
  
  駱保“哎”了一聲,抹一把眼淚,急忙帶路,口中道:“王妃長途跋涉,路上便生了病,剛來那日,一見到姜大將軍,人就撐不住,暈了過去,休養了好些日,方這幾日,氣色些。好在大將軍對她十分疼愛,百般照顧,前幾日還認了她做義女……”
  
  李玄度已是心不在焉,眼睛望著前方,腳步愈發急切,隨駱保來到馬場後面,轉過一道籬笆,他驀然停了腳步。
  
  就在前方的不遠之處,紫蘿花開,繁茂若雲,一陣風過,蝴蝶般的花瓣紛紛隨風而下,宛如空中落下一陣花雨。
  
  她就坐在其下的一架鞦韆之上,並未盪動,只任憑鞦韆在風中輕旋。她微微側頭,靠在一側的繩架上,裙裾隨風輕輕飄動,美得宛若入畫。
  
  李玄度望著,雙眸一眨不眨,幾乎痴了。
  
  她隨著鞦韆轉回來時,便就看到了他。既未下鞦韆迎,亦未走掉。
  
  她依舊那樣坐在上面,和他四目相接,遠遠相望。
  
  李玄度終於邁步,在她那雙美眸的注視之下,朝她一步步地走了過去,走到鞦韆架前,停了下來,定定地凝視著她變得愈發尖俏的臉。
  
  半晌,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撫了下這張血氣顯得有些不足的面龐,喚出了她的乳名:“姝姝……”
  
  菩珠飛快地偏了下頭,轉過臉,躲開他朝自己伸來的那隻手,隨即從鞦韆上爬了下去,繞開他便要走,才邁步,便被李玄度從後一把抱住腰,將她輕而易舉地舉了起來,放她坐回到了鞦韆架上。
  
  “求你,勿再生我氣了,可好?”他低聲地央求。
  
  菩珠未再試圖下去了,她一雙素手握繩,微微偏臉,睨了他一眼,忽嗤地一聲,輕笑出聲:“我當日不是打壞了你最珍貴的東西嗎,你還罵我蠢女。此刻你便不惱我了?”
  
  李玄度道:“東西就算完全沒了,我與父皇的過往,也不會隨之消亡。一件器物而已,有,自然好,無,也是無妨。”
  
  “姝姝,分開的這些時日,我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不到你,我便會想你。”
  
  “我心悅於你,極是想你。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地如此說道。
  
  終於將這一路上已在他心中反覆煎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話說了出來!
  
  李玄度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凝視著面前這個坐在鞦韆花架上的女子,屏住呼吸,等待著她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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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6:42 |只看該作者
第 91 章

  周圍靜悄悄的。
  
  一陣微風拂過,落花仿佛紫蝶飄落。一朵花瓣,沾在了她的鬢髮之上。
  
  花雨之中,她看著他,面上方才那帶了幾分輕嘲似的笑容漸漸消失,沉默著。
  
  這沉默持續良久。
  
  李玄度等得不安了起來。他遲疑了下,終於忍不住伸手,想將面前這個他才數月不見便就變得消瘦如斯的女子攬入懷中,好好疼惜,忽然聽到她開口了。
  
  她說:“我很感激殿下,千里迢迢來此尋我,為的便是思我,心悅於我。我信殿下此刻的話,但我不信往後餘生。我哪裡能叫殿下一直如今日這般心悅於我……”
  
  她抬起手,接住了面前正飄下的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所謂心悅,好似這花,開時穠盛,終會凋謝……”
  
  她吹掉了掌心裡的落花,抬起眼眸,望著他。
  
  “殿下如此表白,叫我萬分感動,此為我的真心之言,但卻不能叫我感到安心。”
  
  李玄度眼底那仿佛暗燃著一簇焰火停止了跳躍,眸光定住。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安心?”他問, 頓了一頓,“我若發誓……”
  
  她搖頭。
  
  “無關發誓。殿下你的頭上懸著一把利刀,這把刀一日不去,我便一日無法安心。”
  
  菩珠望著他,清清楚楚地說道。
  
  李玄度方才伸向她的那雙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後,放了下來,眼底方才那因見到了她而湧出的激情和喜悅,也慢慢地消失不見了。
  
  “我明白了。”
  
  “所以還是那句從前的話,你想要做皇后,是嗎?”
  
  他問,聲音凝澀。
  
  菩珠凝視著他。
  
  “是!我知殿下你對我的期許,但我並非闕國表妹,我便是如此之人,此為我之夙願。我更不想如從前那般去欺瞞殿下了。我不會忘記祖父如何獲罪身死,我八歲發邊,我亦不會忘記我在河西發下的誓言,我不想過生死被人掌握的日子!難道殿下你就心甘情願?殿下你莫忘了,你身上流著先帝的血,你曾經何等高貴風流,那個位子,你並不是沒有機會!”
  
  李玄度亦是凝視著她。
  
  “姝姝,你只要我上位,將你送上皇后之位,別的你都不在意?包括我對你的……”
  
  “心意?”
  
  終於,他用帶了點艱難的語氣,說出了最後這兩個字。
  
  菩珠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人不可太過貪心,什麼都想要。我知我沒那樣的福。”最後她輕聲說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緊了。
  
  “倘若最後,我無法讓你實現心願呢?”
  
  他又咬牙問。
  
  “殿下你若答應,最後仍是不成,我認命便是!”
  
  他再未開口了。
  
  四周寂然,惟頭頂的落花不斷,發出細細的簌簌之聲,遠遠望去,二人一個坐於鞦韆,一個立在她的面前,一雙璧人,宛如正在深情對望。
  
  “殿下若想好了,隨時可以來找我,我等你。往後我必與殿下同心,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若是依然無法接受,我亦不勉強,多謝殿下此番特意前來接我,往後關於此事,我絕不再提半句。”
  
  她說完,朝他一笑,下了鞦韆,離他而去。
  
  她已走了,面前只剩一架隨風緩緩旋轉的鞦韆,落花掉在鞦韆座上,耳邊寂寥一片。
  
  這不是李玄度原本期待的一切。
  
  他奔波輾轉,思念如潮,心中更是有無數的話想要告訴她,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個如此的她。
  
  他到底是怎麼了?李玄度問自己。
  
  為求她心,在她面前甚至卑微至此地步?
  
  在銀月城,姑母問她是如何一個人時,他對姑母說,她美麗,聰明,活潑,渾身上下,用不完的精力……
  
  那些都是真的。並且,除了那些,他沒有告訴他的姑母,這些年來,他知道自己還很年輕,但卻又是如此的老邁,直到那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他的世界,他對她有諸多不滿,但是他麻木了的嗅覺,因為她長髮散發出的香氣而變得重新如同獵犬般靈敏。他遲鈍了的觸覺,因為她柔軟溫暖的身體而獲得了新生。折磨了他多年的炙燥之苦,也因為她的擁抱而得到了撫慰。他的心,更是因為她而怦然跳動。
  
  她的一顰一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牽動著他的情緒,讓他為之喜,為之怒,再也無法放下。
  
  只為那一點磨人的相思和那些想要急著讓她知道的他的內心所想,他竟奔波萬里,從塞外回京,又一口氣出京,尋她到了這裡。
  
  輾轉的一路,他非但感覺不到分毫疲憊,反而如同少年時他偷溜出宮在擊鞠場裡縱馬馳騁一般,他熱血沸騰,沉醉無邊。
  
  他隱隱覺得,那個十六歲前的自己,好似又復甦了過來。
  
  然而,從前他有多喜愛這個女子,今日在她這裡得到的失望,便就有多大。
  
  他早就明白,她是如何的一個人,愛慕權力,勝過一切。
  
  他也以為他早已說服了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她所有的好,她所有的不好。
  
  但即便這樣,這一路回來,他的心裡依然還是懷了一點暗暗的期待,期待這分開的日子裡,她也會如他思念她那般地思念自己。
  
  但在這一刻,當聽到那些話以如此無心而無情的方式從她的口中說出來後,縱然知道她一貫如此,縱然他也再三告訴自己,莫要指望她會為他而改變半分,李玄度發現,他其實還是做不到。
  
  他李玄度,做不到如此的大度。
  
  駱保不敢偷看秦王夫婦的久別重逢。他對之前幾次他被迫聽到了的一些動靜還是記憶猶新。這回為了避嫌,特意遠遠地躲開。他不知道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王妃獨自回到住的地方,而秦王遲遲不歸,遍尋不見。
  
  憑著直覺,他知他二人必定又起了不快。
  
  天色黑了下來,谷地裡又刮起大風,夜也越來越深。他在王妃住的附近來回徘徊,焦慮不已,正想再出去尋找,忽然看到他從遠處的一片濃重夜色裡走了過來。
  
  駱保鬆了口氣,急忙衝了過去:“殿下你去哪裡了?”
  
  李玄度一言不發,雙目望著前方,大步朝著她住的地方走去。
  
  大風吹散浮雲,谷地上空月光皎潔,光輝從小窗射入木屋,投在了地上。
  
  屋內未點燈,菩珠抱膝,靠坐床頭,側耳傾聽外面那呼嘯得如同要將山巒連根拔起的夜風。
  
  門忽然被人推開,李玄度走了進來,停在她的床前。
  
  身後的月色將他的暗影投了過來,籠罩在她的頭頂之上。
  
  他來找她了!
  
  她定了定神,朝他露出微笑,輕聲道:“殿下可是想好了?”
  
  他沒立刻回答她。背著月光的臉被夜色隱藏了起來,輪廓半隱半現,更是看不清神情。
  
  菩珠等了片刻,決定從床上下去,站著和他說話。
  
  如此這般受到壓迫似的感覺,令她很是不適。
  
  “我李玄度必是前世欠你,今生才會落你手裡,受你如此擺布。”
  
  就在她動了一下身子的時候,耳邊突然聽到他冷冷地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他應允了!
  
  他這是應允,他會為她,爭上一爭了!
  
  她終於成功了!
  
  她的心跳得飛快。
  
  他的聲音繼續在她耳邊響起。
  
  “我承認我被你所迷,對你神魂顛倒,向你卑微求愛,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李玄度若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任你再如何媚我,我也不可能為你點頭。我這趟回來,除了想見你,原本還有另件事想要告訴你,那便是我知我頭上有刀,我已決意爭取,不止是為日後能夠保護我需要保護的人,亦是為我年少之時立下的未竟心志。”
  
  “我為了我的姑母,她分明與姜毅有情,卻因她身為公主的天職,決然出塞。”
  
  “我為了你的父親,他志烈秋霜,精貫白日,卻至今埋骨敵國,難歸故土。”
  
  “我是為了不負我身上流著的皇室的血和這血所帶給我的與生俱來的責任,不負我的姑母,你的父親,還有和他們一樣為了這個帝國曾犧牲過的人。”
  
  “如果到了將來的最後,上天叫我僥倖能夠成事,我能做這天下的皇帝,你,必為皇后。”
  
  “我如此的回覆,你可滿意?”
  
  李玄度說完最後一句話,不待她的回答,他也仿佛無需她的回答,轉身便出了屋。
  
  那種隨他而來的壓迫之感,隨著他的離去,跟著消失。
  
  菩珠卻是愣住了。
  
  她定定地坐著,漸漸地,連手指都似是失了力氣,麻痺得無法動彈半分。
  
  她早就知道駱保暗派侍衛回去傳遞她去處的消息了,只是當時她沒有阻攔。
  
  她也在等著李玄度的到來。
  
  她知道,她那些想要就此長居於此、再也不回的念頭,終究只是幻想而已,都是短暫的,虛幻的。她不可能一直這樣過下去,頭頂上的刀還在。而這回的這件事,便是她的一個絕佳機會。她須得抓住機會。
  
  李玄度果然如她所願的那樣到來了,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對自己說出如此的一番話。
  
  原來在她開口之前,他便已經下定決心了。
  
  她發著呆,良久,忽想起他那冷漠的語調,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醒悟了過來,急忙從床上下去,披衣開門。
  
  駱保還在外頭徘徊,看見她出來,跑了過來。
  
  “殿下呢?”
  
  菩珠壓下心中的慌亂之感,看了眼四周,問道。
  
  “姜牧監令巡完場方回來,殿下好似去了他那裡……”
  
  菩珠匆匆追了過去。
  
  姜毅的住處矗立在附近的一處坡地之上,孤零零一座用石頭砌的房子,終年默默對抗著谷地裡的風,巋然不動。
  
  此刻那間屋的窗中透出一片昏黃色的燈火,她走到一半,想了下,折回來到廚間取了一壺酒,再次過去。
  
  外面立著一名侍衛,聽她問秦王是否在裡,侍衛點頭。
  
  她走到門前,待要叩門,卻又沒有勇氣,停了下來。
  
  姜毅今日巡場,夜半方歸,獲悉李玄度到來,十分驚喜,將他迎入屋中,命人溫上一壺酒水送來,寒暄過後,二人對著如豆之燈,敘話平生。
  
  “此處斗室,酒亦濁酒,實是慢待了殿下。”
  
  姜毅笑著斟酒,說道。
  
  李玄度望著姜毅,一身布衣,鬢髮早白,氣度卻是依舊豪邁,言辭之間,絲毫不聞半分怨艾,不禁道:“姜叔父,你不怨恨先帝嗎?當年遭到無辜之殃,時至今日,依舊困於邊地,壯志難酬。”
  
  姜毅面上笑容漸漸消失,沉默了片刻,復又笑道:“當年先帝在時,知人善任,撫定內外,邊功顯著,盛世初興。縱然有所不及,在我眼裡,他亦不失是位有為之君。金無赤足,何況一國之君。”
  
  李玄度道:“倘若將來某日,天下仍需大將軍,你還願出山一戰嗎?”
  
  姜毅正舉杯自飲,聞言,手微微一頓,抬目看去,見秦王雙目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慢慢地放下杯酒,沉吟了片刻,緩緩地道:“姜毅武將,為戰而生,戰乃是我天職。只要上無愧蒼天,下不負黎民,我尚能騎馬執戈,但有召,姜毅必至!”
  
  李玄度從座上起身,朝他恭敬地行禮,姜毅急忙將他扶起道:“殿下這是何意?我豈能受殿下如此之禮?”
  
  李玄度道:“當受!此為我代我李氏對昔日姜大將軍的賠罪。大將軍一生於國無愧,反倒是我李氏,於公於私,欠你太多。請叔父務必保重自己,後會有期!”
  
  姜毅一頓,隨即哈哈大笑,笑聲裡透著無限的暢快之意。
  
  “不瞞殿下,能遇殿下,此或為我生平喝得最為快意的一頓酒了!我這裡酒水雖濁,卻也管夠,殿下若是不嫌,今夜我便陪著殿下,不醉……”
  
  他話說一半,忽然轉頭,看了眼門的方向,笑了一下,改口道:“姝姝和你長久分離,今日你來,她想必十分高興。不早了,再留殿下,我怕姝姝氣惱,明日連我這個義父也不肯認了!殿下還是去陪姝姝吧,至於酒,待明日喝,也是不遲。”
  
  李玄度亦早就覺察到了門後那道若隱若現的纖細身影,瞥了一眼,微笑道:“姝姝懂事得很,方才我來,她便叫我只管陪她義父,不必管她。”
  
  菩珠知自己便是退走也是遲了,幸而方才去廚間取了壺酒,不至於手中空空,定了定神,急忙推門而入,若無其事地將酒送了進去,臉上帶著笑容道:“我送酒來了。義父不必管我,讓殿下陪您好好喝一場。我不打擾,先回了。”
  
  她替姜毅和李玄度各斟了一杯酒。
  
  姜毅絲毫沒有覺察他二人的異樣,笑著贊道:“姝姝實是貼心!”
  
  李玄度眼角微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端起酒飲了一口,未作聲。
  
  菩珠放下酒壺,退了出去,一出來,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掛不住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走進去,眼淚便就掉了下來。
  
  這麼久了,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他說他會爭取。
  
  她費盡心思,一直期待的,不就是他如此的一個表態嗎?
  
  至於他是如何想的,又有何干係?她應當無所謂。只要能達到目的,她就算成功了。
  
  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刻,在她的心中,卻沒有半點的歡欣,只有難受,無比的難受,仿佛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似的。
  
  床就在前方,她卻好似連走那麼幾步的力氣也沒了,靠著門邊的墻,無力地慢慢蹲了下去,最後坐在地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沒關係的,哭就哭吧,她心裡想,反正他今夜也不會回來了。看他和姜義父在一起的時候,笑臉才是最隨心的。
  
  如此一想,不知為何,眼淚更是洶湧而下。怕抽泣聲會驚動別人,她悶著頭,默默地流淚,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人悶得快要透不出氣的時候,感到面前仿佛多了一個人。
  
  她抬起快糊掉的一張臉,淚眼朦朧裡,藉著木屋中的月光,看見李玄度竟然回來了。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皺著眉,瞧著她哭,不知已經看了多久,一臉的嫌惡之色。
  
  她再也忍不住了,“嗚”的哭出了聲,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朝他撲了過去,伸臂抱住了他的脖頸。
  
  李玄度僵了片刻,當耳中聽到她斷斷續續的抽氣之聲,再也忍不住了,咬著牙,將她抱了起來,放在床上。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哭。她不應該高興嗎?
  
  對著這個無心又冷血的人,他只覺心中一陣愛,又一陣恨,愛得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聽不得她半聲的哭,恨又想離她遠遠,再不要見到她這張臉了。愛恨交加,別無他法,他只能用他能掌控的方式去狠狠地征服她,讓她在自己的身下臣服、求饒,他方能感到一絲報復般的快感。
  
  木屋之外,狂風呼嘯,整整刮了一夜。
  
  第二天,菩珠醒來,睜開眼睛,發現風停了,窗外照進了一縷陽光。
  
  仿佛已是晌午了。
  
  她躺在床上,發呆了片刻,倏然清醒過來,轉臉,發現邊上已是空盪盪。他早不在了。
  
  她感到一陣空虛的茫然,若不是身子傳來陣陣殘餘的腫脹酸痛之感,昨夜發生的一切,便猶如是夢。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駱保的聲音,問她醒了沒有,說葉霄那邊剛剛傳來一個消息,積善宮陳太后薨了,照規制,秦王夫婦須盡快回京奔喪。
  
  “王妃若是醒了,等收拾好,便可動身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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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6:56 |只看該作者
第 92 章

  說起陳太后之薨,實是一件意外之事。
  
  朝廷此前在獲悉同州疫病的消息之後,火速派端王和韓榮昌帶著眾太醫以及緊急徵召而來的民間醫士趕赴當地。
  
  韓榮昌辦案,將州官等一干涉案的上下官員全部捉拿歸案,加以審訊。端王緊急召見吳之林。吳之林奏,因州官的刻意隱瞞,加上舉措不力,他雖竭盡全力,奈何孤掌難鳴,疫情已是擴至縣城,採取措施,刻不容緩。端王悉數照辦,當日下令不但封高縣一地的城門,為防萬一,還將整個同州下的十幾個縣也全部封掉,再命全力救治病患,漸漸局面好轉。
  
  根據端王發往京都的最新一封奏摺,最近幾日各地的病症越來越少。照如此趨勢,最多一個月內,便可解封城門。
  
  孝昌皇帝欣喜,召大臣議事過後,東巡決定不予取消,待同州事定之後,再擇日出行。
  
  隨皇帝同去泰山封禪刻碑紀念,是陳太后一直以來的夙願,連姜氏太皇太后都未曾做過如此的事。這回姜氏還是不,陳太后卻極想去。先前得知同州疫情,以為不能成行,日日氣惱,那日忽然獲悉影響不大,皇帝決定月後出發,不禁喜出望外,當日興致勃勃,特意去試乘了為她專門定制的出行所用的鳳車,回來心情大好,又多吃了幾口太醫告誡她少食的甜糯之食。大約是白天吹了風的緣故,樂極生悲,當晚竟積食發熱,一下病倒。
  
  陳太后虛胖,平日身體就不大好,常氣喘吁吁,此番病倒,一下引出旁的病症,攻入五臟六腑,太醫雖全力救治,卻也沒能輓回,拖了十來日,便就薨了。
  
  太后既薨,自非小事。孝道在上,皇帝下令再次延遲東巡,先為太后舉行國葬。
  
  菩珠隨李玄度離開上郡回往京都,又是一路緊趕,這日終於進入京畿之地,明日便能抵達京都了。當天晚上落腳在驛舍之中,剛進去沒多久,聽到外面傳來一道年輕女子的聲音:“阿嬸!阿嬸!”
  
  菩珠一下便辨出了聲,是寧福郡主李慧兒。
  
  她怎會來了這裡?
  
  菩珠急忙應聲,正要出去,駱保帶著李慧兒已是現身了。李慧兒看見她,又叫了聲皇嬸,飛奔到了她的面前,滿臉欣喜之色,眼圈卻是有點紅,強忍著情緒說:“阿嬸,太皇太后叫我來接你!阿嬸你一切可好?”
  
  菩珠恍然,見她望著自己的一雙眼眸之中,滿是關切之色,心中感動,笑著點頭,牽住她的手,說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擔心。
  
  李慧兒這些年在蓬萊宮中,雖受姜氏庇護,但身邊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去年終於認識了皇四嬸,還有懷衛作伴,是她這十六年來過得最快樂的日子了,如今懷衛走了,前些日又聽說皇四嬸回鄉祭祖的路上遇到危險,怎不焦急萬分,得知她終於能回來了,求得姜氏的許可,特意出城來接。方才乍見到人,險些歡喜落淚。
  
  菩珠安慰了她一番,牽她坐下來,詢問最關心的同州疫病之事,得知已無大礙,鬆了口氣。
  
  天也黑了,菩珠問了聲李慧兒,得知她也未進暮食,便叫人將飯食送來,和她一道用飯。吃完繼續說話。
  
  李慧兒見到菩珠,心情大好,又聽她問京都裡最近發生的事,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訴了她。
  
  上官邕雖極力撇清和同州的關係,但還是遭到彈劾,焦頭爛額之際,又傳出他買凶暗殺同州州官事敗的消息,那個州官為了保命,將他供出,說全是照著上官邕的指使辦的事,包括初期的隱瞞疫病和驛舍放火謀害秦王妃。朝廷頓時起了亂子,更多的彈劾奏章雪片似地飛往御前,雖然上官邕矢口否認,說自己是被人構陷,但皇帝還是十分震怒,下令將上官邕削官,送入昭獄待審。雖然此案目前尚未波及整個上官家族,但上官皇后已經病倒,上官家的人也是惶惶不可終日。
  
  “阿嬸,你這回功勞實在不小!韓駙馬的奏報也特意提到了你,說那個吳醫不敢受功,道若沒有阿嬸你的及時出手,疫病必會蔓延更甚。還有,要不是阿嬸你及時將消息送達京都,同州那邊如今還不知道要怎樣呢!太皇太后對阿嬸你也很是關心,先前天天催人問你下落。我還聽陳女官說,等你回了,陛下必有獎賞。”
  
  “對了,還有個沈暘沈將軍!他已獲嘉獎了,封了正二品的驃騎將軍。說他用令牌助力阿嬸你送信回京,這是真的嗎?”
  
  李慧兒嘰嘰呱呱地說完京都裡的事,又好奇地發問。
  
  菩珠想起那日她對沈暘許下的應諾,笑了笑,算是默認。
  
  “看不出來,原來沈將軍也如此古道熱腸!不過也是,像阿嬸你這麼好的人,誰都會幫你的!”
  
  李慧兒感嘆了一聲,無意抬頭,看見李玄度不知何時來了,站在門口似在聽自己說話,也不進來,急忙打住,站起來喚道:“皇叔!”
  
  李玄度這才走了進來,點了點頭。
  
  李慧兒看了眼窗外,驚覺天色已是不早,自己恐是擾了皇叔和皇嬸的休息,急忙道:“我先回房了。”
  
  李玄度阻止了她,微笑道:“你和你阿嬸許久沒見面,想必還有很多話說。晚上你陪她睡吧,四叔回來取些東西。”
  
  上郡馬場的那一夜,菩珠至今想來,猶覺是夢。
  
  那夜過後,兩人一路回京,李玄度對她照顧十分周到,但卻再也沒有和她有過親密行為了。晚間二人同床共枕,他總是很快就睡了過去。
  
  菩珠有一種感覺,他對自己是徹底地瞧不起了。
  
  她不怪他有如此的想法。
  
  她自己其實也很是後悔,後悔當時一時衝動,看見了他,也不知何來的滿腹委屈,竟什麼都沒想,不管不顧就撲上去,纏住了他。
  
  過後,他自然更是看不起她了。
  
  見李慧兒望過來,菩珠亦笑著點頭。
  
  李慧兒十分高興,忙叫人去把鋪蓋等物取來。
  
  李玄度未再說話,收拾了兩件衣裳便退了出去,這晚他睡在驛舍的另間空屋裡,一夜無話,次日帶著菩珠和李慧兒入京都。
  
  皇帝正服孝,口諭,嘉獎秦王妃立下的大功,說國喪之後,正式制文頒發。
  
  皇帝又口諭,派李玄度一個差事。宗正已去皇陵打點各種事項,為太后的入殮做準備,不料年邁體弱,前幾日病了,那邊現無可用之能人,考慮到他從前曾守過皇陵,派他過去,接替宗正之事。
  
  凌晨快五更,菩珠方從奠宮回來。
  
  昨日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換上孝服,入宮舉喪。不但跪了大半夜,跟著禮官的引導,一陣陣地哭靈,邊上還是上官皇后、長公主李麗華、寧壽公主李瓊瑤,太子妃姚含貞等人,一道道目光如箭射來,全都在看她,總算熬完脫身回來,一進門,她就聽說李玄度被派去皇陵辦事,等下就要出發了。
  
  或許那個地方留給她的記憶實在不好,得知這個消息,她心裡竟有點不安,連身上的孝服都來不及脫,匆匆趕往寢堂,走在廊上,遇見李玄度從對面出來,兩人迎頭碰見,各自停下了腳步。
  
  皇陵距離京都有數日的路程,他過去辦事,必是要住那裡的,不可能回來。
  
  他一身外出的衣裳,應該是要出發了。
  
  菩珠想說點什麼,見他沉默著,自己一時便也不知該說什麼,和他相對立了片刻,感覺氣氛略微尷尬,終於想出了一句可以問的話:“去那邊的日常換洗衣物,都收拾好了嗎?”
  
  李玄度的視線落在她頭上戴著的一朵白色珠花上,唔了一聲。
  
  菩珠也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了,默默再立片刻,忽覺似是自己擋了他的道,急忙讓到一邊。
  
  李玄度便邁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菩珠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那種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在他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拐角處時,終於忍不住說:“你小心些!”
  
  李玄度腳步一頓,慢慢轉臉,望了她一眼,微微點頭,隨即離去。
  
  菩珠獨自在走廊上怔立了片刻,無精打采地入了寢堂。
  
  接下來的數日,每天都是一樣的事,入宮守靈,回府睡覺,循環往復,枯燥至極。
  
  她回京時,太后已是停靈多日。七天之後,便是靈柩送往皇陵落葬的日子。
  
  當天方四更,整個皇城便喧鬧了起來,從皇宮通往城外送葬之路的那段街道,燈火通明,縞素一片。皇帝親自送太后靈柩入葬。自皇帝之下,後宮嬪妃,文武百官,浩浩蕩蕩,一行數千之人,更有無數侍衛隨駕,出發上路,去往皇陵。
  
  菩珠帶著李慧兒同車,隨駕送葬。
  
  已是暮春時節,天氣漸熱,又正當晌午,車頂曬著日頭,車廂吸熱,裡面漸漸變得燥了起來,李慧兒的額前已是微微沁汗,菩珠捲簾透風,忽見遠處一列人馬朝著這邊疾馳路過。雖距離有些遠,但一眼便認了出來,領頭的人是崔鉉。
  
  去年秋獮過後,她便再沒見到過崔鉉的面了。知他在秋獮脫穎而出後官升得很快,如今才小半年,觀他孝下的服色,已是四品的羽林上騎都尉了,此次發葬,應也擔著護衛之職。
  
  他如風一般縱馬掠過,在道上揚起一片塵土,惹得前後馬車上的貴婦人們紛紛抱怨,一邊咒罵,一邊忙不迭地降下簾子擋塵。
  
  車廂裡卷進了一陣塵土。
  
  菩珠微微怔忪,緩緩放下簾子,轉頭,遇到李慧兒望著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地道:“阿嬸你怎麼了?方才那人……”
  
  她想說以前遇見過,略一遲疑,又閉了口。
  
  菩珠笑了笑,搖頭道無事。
  
  從京都到皇陵的這段路,沿途修有幾處駐蹕之所。一路順遂,起初並無任何意外。
  
  第三天的晚上,行至中途,晚間駐蹕之時,為表對太后的哀思,皇帝住在簡帳之中。
  
  深夜,菩珠正在自己的寢處輾轉難眠,沈皋秘密傳喚。
  
  菩珠心知躲不過去,起身出來,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來到皇帝大帳之外,入內,看見皇帝一身孝服坐於案後,手中還拿著奏章,似在連夜批折,上前跪拜。
  
  皇帝放下奏摺,抬起頭,一雙眼睛裡泛著血絲,看起來沒有睡好的樣子,滿臉疲態,看了她一眼,問:“你從同州歸來之時,去了何處?”
  
  菩珠知隱瞞不了,應道:“臣女去了上郡馬場。”
  
  “為何要去那裡?”皇帝的聲音喜怒不顯。
  
  “啟稟陛下,姜毅是我父親生前好友,我在路上遭到追殺,又生了病,不敢回京,別地無處可去,想到了他,為求庇護,也因為往那個方向的路偏僻,追殺我的人應當不會想到我會往那裡去,故前去投奔。住了些天,秦王去了,不過宿了一夜,次日便將臣女接回。”
  
  皇帝道:“姜毅現如今怎樣了?”
  
  “我看他與世隔絕,一身頹態。”
  
  皇帝閉目不語,菩珠屏息等待,忽然外面傳來啟奏之聲,道端王和駙馬韓榮昌結束了同州的治疫之事,回京奔喪,連夜追趕,方追至此處,此刻人就在外,等候面聖。
  
  皇帝睜眼,看了眼菩珠,一旁的沈皋會意,示意她起身,將她引到大帳用來分隔內外的一排屏風之後,低聲命她等著。
  
  端王和韓榮昌入內,二人皆服孝,看見皇帝,下跪先吊太后哀,各自抹了把眼淚後,向皇帝稟告同州的差事,道仰仗皇帝陛下的天恩,他二人僥倖不辱使命,如今當地的民生,已是恢復如初。
  
  皇帝詳細問了些事宜,聽罷回覆,微微點頭,勉勵了二人一番,命退下歇息。
  
  端王和韓榮昌退出去後,緊跟著,外面便閃身入了一個監人,對著沈皋低聲說了幾句話。沈皋立刻走到皇帝近旁,附耳道:“陛下,方酷刑之下,那監人招供了,道是收了太子的好處,替太子留意陛下言行。若有異,太子命他立刻通報!”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拍案,雙目圓睜,臉頰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咬牙切齒地道:“好一個孽畜!竟敢窺伺朕!行大逆不道之事!朕原本因為他,對上官一案的處置還有所顧忌,如今看來,他這是自作孽,不可活!”
  
  皇帝手微微發抖,指著外面道:“去!給朕把太子傳來!立刻!”
  
  沈皋應了一聲,正待出去傳話,又停步,轉頭看了眼屏風的方向,轉身回來。
  
  菩珠還在屏風之後,吃驚不已。
  
  聽皇帝的語氣,似是李承煜在御前安插耳目,叫皇帝察覺了。
  
  看皇帝這般暴怒的模樣,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沈皋正走來,菩珠知自己不可再留,再留,怕是連性命也要交待在這裡,正待出來,忽又聽到外面再次傳來一陣腳步聲,一道聲音傳入:“父皇息怒!”
  
  菩珠抬眼,從屏風後望去,見李承煜一把推開一個企圖阻攔他的監人,快步入內,衝到皇帝面前,跪了下去道:“父皇,兒臣是冤枉的!請聽兒臣一言,有人陷害!”
  
  皇帝更加憤怒了,舉手操起案前的一方硯台,朝著李承煜擲了過去,厲聲道:“你如何這般快便就來了?你怎未經通報便擅自闖帳?可見不止一個!朕的身邊,已不知道被你和上官家安插了多少耳目!你這畜生,大逆不道!朕今日非要廢了你不可!”
  
  硯台飛到了李承煜的額頭,砸破了他的腦門,血混合著墨汁流淌了下來,滴到他身上的重孝服上。
  
  李承煜慢慢地抬起頭,抹了下受傷的額,目光變得陰沉。
  
  皇帝朝外厲聲喝道:“來人!給朕把這不肖子給拿下去!”
  
  外面迎面走入一個身穿內侍衛服色的人,沈皋正要傳令,突然身形一僵,慢慢地倒了下去,心口的位置,赫然插入了一把匕首。
  
  那個殺了沈皋的人,竟是崔鉉。
  
  皇帝駭然,反應了過來,知外面必定生了大變,轉身便要奔入後帳拔劍,口中高呼“刺客”,尚未發出一聲,崔鉉身影如電,疾步追趕而上,從後一把鎖住了皇帝的脖頸,捂住口鼻。
  
  崔鉉那隻捂住皇帝口鼻的手,手背青筋暴突。皇帝在他的大力之下,羸弱宛如婦人,雖奮力掙扎,卻是絲毫不能透氣,臉漲得越來越紅,一雙眼睛漸漸凸出,斜睨著還跪在地上的李承煜,目光之中,充滿了祈求和絕望。
  
  李承煜臉色慘白,猶如厲鬼,對上皇帝看向他的目光,牙齒顫抖,瑟瑟打顫,忽然張嘴,似要發話。
  
  崔鉉道:“太子可要想好,已是到這一步。太子若命臣撒手,小臣不敢不撒,小臣明日遭凌遲便是,一條命而已。一切罪責,小臣來擔,絕不拖累太子!”
  
  李承煜閉了閉目,撇過臉去,咬牙,做了個手勢。
  
  崔鉉立刻毫不猶豫地用匕首深深地刺入了皇帝的心口。皇帝氣絕倒地。
  
  崔鉉隨即快步走到帳外,發令,命士兵迅速包圍百官住處,抓捕逼宮行凶的留王等一干人,回到帳內,見李承煜還坐在地上,對著皇帝的屍體一動不動。他看了眼後帳,從李承煜邊上走了過去,繞過屏風。
  
  此處是皇帝的休息之所,此刻裡面空無一人。
  
  崔鉉環顧了一圈,正要轉身,目光突然微定。他走到一處角落,慢慢俯身看去,見帳幕竟被人用劍割裂了一道尺餘的口子。
  
  片刻之前,有人從這裡逃了出去!
  
  菩珠趁著前面殺人之際,用懸在後帳的劍在帳幕上割裂一道口子,鑽出大帳。
  
  外面仿佛到處都在調兵遣將。不遠之外,傳來陣陣的廝殺之聲,火光四起,亂成一團。
  
  守衛全被調到了前頭,皇帝大帳後的地上,只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屍體。菩珠一路狂奔,逃回到附近自己住的地方。不少貴婦人已從睡夢中被廝殺聲驚醒,紛紛出來,看著火光,議論紛紛,驚慌不已。
  
  菩珠一頭扎進床上,整個人方牙齒打顫,冷汗直冒,片刻後,忽然想起李慧兒,怕她害怕,打起精神正要她那裡,端王妃派人來接她了,說郡主已被接去,讓她也趕緊過去。
  
  菩珠立刻去了。
  
  端王妃將她和李慧兒緊緊地摟在懷裡,低聲道:“端王方才叫人傳話,說可能出了天大的事!晚上你們哪裡也不要去,就待我這裡,看明天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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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外面的廝殺聲持續了一夜,馬蹄聲不絕於耳,直到天明,動靜才漸漸地停息了下來。
  
  天快亮時,女眷駐地的周圍,不知道誰人派來了一支士兵駐守,但今早還是有傳言,說昨夜最亂的時候,大鴻臚朱夫人身邊的兩個貼身婢女恰好當時結伴出去解手,出去了便未再回來,就在方才,消息傳來,說屍首就倒在廁旁,應是昨夜被亂兵所殺,死狀慘不忍睹。
  
  恐怖如同瘟疫似地,在駐地裡迅速蔓延了開來。
  
  昨夜的廝殺到底是怎麼回事,陳太后的棺槨還停於此,送葬能不能繼續,還有皇帝,他為何還不出面發令?
  
  陸續又傳來消息,說郭朗、陳祖德、姚侯等朝廷的要人和大員陸續被請出了駐地,郭朗妻甘夫人等人焦慮不安自不必說,各種猜測更是層出不絕。
  
  到了晌午,駐地非但沒有解圍,連膳食也無著落,眾人腹中饑餓,只能靠隨身攜著的乾糧充饑。一些平日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貴婦人開始抱怨,寧壽公主李瓊瑤要出去,被攔,她大發雷霆,長公主上前笑著打圓場,忽然來了一隊士兵,徑直闖入駐地,要帶走胡貴妃。
  
  胡貴妃大怒,厲聲叱罵,士兵卻是如狼似虎,不由分說,竟強行將她帶走了。
  
  胡貴妃是何等人?去年秋獮之後,後宮裡她愈得聖心,她的兒子留王,地位更是隱隱直逼太子,待上官家出事後,京都中不少人暗地甚至開始投注留王。
  
  如此地位的胡貴妃竟被士兵這樣當眾強行押走,這意味著什麼?
  
  方才還滿是抱怨和咒罵聲的駐地裡變得寂靜無聲。李麗華方才臉上的笑意掛不住了,眺望著皇帝大帳的方向,目帶隱憂。眾婦人也都閉了口,開始默默等待結果。
  
  到了天黑時分,終於傳來一個可怕的消息,說留王為奪太子之位,在皇帝御前安插耳目、刺探君心,昨夜被皇帝發覺,皇帝大怒,欲降罪留王,留王一黨狗急跳墻,聯合內衛先是悍然弒君,又企圖殺害太子。太子被迫奮起反抗,終將留王正法。郭朗陳祖德姚侯沈暘等人皆已跪拜太子擁其為帝。新帝言,為免留王殘餘黨羽貽害,眾人須暫時繼續在此駐護棺槨,靜待後續。
  
  整個駐地猶如炸開了鍋。
  
  上官皇后帶病上路,一夜在帳,未曾露臉,姚含貞先是跪地,面朝皇帝大帳的方向失聲痛哭,左右再三跪請,終於被扶起後,拭淚,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去往上官皇后之處。
  
  李麗華盯著上官皇后寢帳的方向,神色難看至極。
  
  她沒有想到,此前看似已經岌岌可危的太子,竟如此出其不意地上了位。
  
  不管真相如何,一夜之間,皇帝死了,留王也死了,朝中的那些大員,即便心存疑慮,迫於形勢,此刻也不敢不認李承煜的地位。
  
  只要再獲得蓬萊宮的一句話,那便就明正言順,繼承大統。
  
  她從前最擔心的事,竟如此猝不及防地發生了,一夜之間,頭頂的天驟然大變。
  
  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難以度測。但太子絕非如此無辜,這一點毫無疑問。且整件事情,雖看似突然,但細想,又有跡可循。
  
  上官家已是經營幾十年,宮內宮外,關係和人脈盤根錯節,太子更是正統之身,遠非胡家和留王可比。上官邕如今入獄,上官一門若真的倒了,剩下的人該怎麼辦?
  
  正值送葬太后,百官跟隨皇帝駐蹕在外,李承煜若謀劃逼宮,這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皇帝實是輕視了太子。但其實莫說皇帝,就連李麗華自己又何嘗不是?做夢也沒想到,在陳太后的送葬半途,會發生如此的驚天大變。
  
  要怪,就怪皇帝,既生廢黜之心,又優柔寡斷。他應該趁著上官邕一案,當機立斷,早早把上官一黨全部剪除,如此,太子即便有所想,沒有呼應,今夜也絕不會如此順利。
  
  李麗華在心裡細想了一番,又暗恨胡家不自量力,不顧根基尚淺便就得意忘形,操之過急,將李承煜逼迫過甚,以致引出了今日如此的局面。
  
  上官皇后一下變成太后,往後還會有自己的好?
  
  沈暘,心機深沉如他,今日迫於形勢雖依舊順了大流蟄伏,他又留有怎樣的後手?
  
  日後到底如何,他們才能抓住機會上位?
  
  李麗華不由地將目光投向了端王妃住的那地。
  
  從昨夜起,裡面的人就沒出來過一步。
  
  從沒有像此刻這般,她迫切希望她的四弟李玄度接下來能堅持住,千萬不要如留王那般不堪一擊。
  
  他若能將李承煜的注意力給吸引了,日後,沈暘才有機會行事。
  
  菩珠從端王妃那裡得知了消息。
  
  端王妃十分震驚,嘆息不已。
  
  菩珠想著昨夜的所見,心中起初的恐懼之感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來關乎命運的玄之又玄的感覺。
  
  這一輩子,從她在河西救了崔鉉和楊洪之後,她腳下走的路和路上所遇的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的命運,包括她自己,全都已是偏離了前世。
  
  前世,孝昌皇帝是在後來獲悉李玄度並未死去、且收復了河西的消息之後,發病身亡。
  
  現在他死在了他兒子的手中。
  
  前世,李承煜對皇帝恭敬孝順,甚至因皇帝不喜他沉迷絲竹而長久忍住,不去碰琴。
  
  這輩子,他竟弒君殺父。
  
  更不用說崔鉉。
  
  還有李玄度。
  
  想到李玄度,菩珠茫然了。
  
  懸在她頭上的刀雖然沒了,但他頭上的,不但依然在,甚至或許會比往日更加凌厲。
  
  但是一切,都已徹底地脫離了前世的她的所知。
  
  如今這樣的局面之下,他將會是如何?
  
  他還有將來可言嗎?
  
  她陷入了思緒,一個婢女面帶驚慌地走了進來,說外頭有個軍官,請秦王妃出去敘話。
  
  端王妃和李慧兒立刻想到今日被士兵帶走的胡貴妃,大驚。端王妃立刻出去,夜色之下,見外頭立著一個身穿低階軍官服飾的黑皮少年人,冷冷道:“你何人所派?回去告訴你的主上,太皇太后的人就在我這裡!秦王妃哪裡也不去!”
  
  少年低聲道:“請王妃讓秦王妃出來。她認得我……”
  
  菩珠已辨出聲音,是崔鉉身邊的費萬。
  
  她沉吟了片刻,最後走了出去,對端王妃道了聲無事,說是自己的一個故人,隨即讓費萬帶路,跟著出了駐地,轉到附近一處樹木遮掩的角落,果然,看見崔鉉立在那裡。
  
  她停了下來。
  
  崔鉉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問:“昨夜大帳之中,還有一人,是否是你?”
  
  菩珠看著他。
  
  他披著戰甲,上染滿血。她看了片刻。
  
  “你何以認定是我?”
  
  崔鉉遲疑了下,低聲道:“太子埋在御前的一個耳目被皇帝發覺,昨日在路上被捉,太子甚恐,我便知或將有大事發生。怕你遭兵亂之擾,便讓費萬悄悄盯著些。他今日對我說,昨夜深夜,你被秘密召入皇帝大帳。”
  
  菩珠想起他殺死皇帝時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的模樣,心中湧出一縷複雜的情緒。
  
  “為何會是你?”她低聲問。
  
  崔鉉起先一怔,似沒明白她的話,但很快便就頓悟。
  
  他淡淡地道:“我無家無室,亡命之徒,何懼之有?”
  
  “你就不怕事後,待局面穩定,他容不得你活於世?”
  
  崔鉉道:“他走了這條道,所謂穩定,怕是遙遙無期。上官氏身負如此罪名,證據確鑿,往後他是必不能重用的。郭朗姚侯等人,鼓造聲勢尚可,其餘能為他做什麼?似陳祖德那些武將,哪個是真的服氣於他?他不留我,也要看他自己手段如何。何況,大丈夫活於世,若不乘勢而搏,前懼虎後怕狼,與死何異?”
  
  菩珠輕聲道:“我明白了。但你叫我出來何事?殺我滅口?”
  
  頭頂的月光淡淡灑落,映出崔鉉血未洗淨的一張面容。
  
  “不管你如何看我,你在我這裡,”他指了指他的心口,“永遠是在河西時我認識的小女君。”
  
  他語氣自然,沒有半分作態之色。
  
  菩珠一時說不出話來。
  
  崔鉉亦未等她開口,隨即問:“太子如今為君,你願不願意從他?”
  
  菩珠一愣,隨即下意識地搖頭。
  
  崔鉉點頭:“既如此,你不能再留此地。他或會使人來將你帶走。我立刻派人送你回京都,你入蓬萊宮求庇護,如此,他暫時便動不得你了,日後再論。”
  
  菩珠從他的話裡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心微懸,立刻追問:“你何意?”
  
  崔鉉不答,只催促她跟自己來,轉身要走。
  
  菩珠未動,看著他的背影:“李玄度呢?你置他於何地?他只是奉命去了皇陵辦事,很快便能回來。”
  
  崔鉉停步,慢慢地轉身。
  
  “他怕是已經活不成了。”
  
  菩珠的心跳慢漏了一下,隨即狂跳。
  
  “你胡說!”
  
  “皇帝漸惡太子和上官家族,有意廢太子,又顧慮此事或會引發朝堂不寧乃至動盪,令李玄度有機可乘,決意趁太后發喪之機將他除掉。陵寢近旁有段險道,伺機殺於道上棄下,以失足意外上報便可,蓬萊宮便是不信,事後亦是莫能奈何。”
  
  “沈皋死,他手下的一名心腹投向太子,供出此事。皇帝這回必要他死,安排周密,事先亦無絕無半點消息外漏。”
  
  “他必死無疑。”
  
  他看著菩珠,用淡漠的語調,說出了這最後的一句話。
  
  菩珠立著,渾身陣陣發冷。
  
  他這回過去,走得實在匆忙,只帶了葉霄和另兩個隨從而已。
  
  她突然邁步,轉身要走。
  
  “你去哪裡?”崔鉉上去攔住了她的去路。
  
  “我去找韓駙馬,求他幫忙!”
  
  “他是遲早必死的人。何況,他此刻應當已經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你還是快些隨我走吧,晚了,我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菩珠咬著自己控制不住在微微打顫的齒,從齒縫裡一字一字地道:“崔鉉,我感激你幫我,我亦不好要你去救他。但我求你,勿攔著我去想辦法!”
  
  崔鉉盯著她,臉色轉為陰沉,冷哼了一聲:“我若不放呢?他此次即便不死,日後太子還是會要對付他的。這種事,最後恐怕還是會落我頭上。我不欲再多生是非!”
  
  菩珠突然伸手,從他腰間一把抽出了劍,朝著自己的一隻手腕便劃了一刃。
  
  血立刻從皮膚的破口處流了下來。
  
  “你做什麼?”
  
  見他搶上一步,她迅速地後退,改而將刃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側。
  
  “崔鉉,你在心裡,若真還認我是從前河西的女君,你不要攔我!”
  
  崔鉉的神色驚詫無比。
  
  他的脣角漸漸緊抿,片刻後,僵著聲道:“你為了他,竟至如此地步?”
  
  她不應。
  
  崔鉉看著她蒼白著臉,血從她的一隻手腕上滴落,不停地滴落,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罷了,我去替你傳信便是!我知韓駙馬人在哪裡!”
  
  他說出這話之時,神情微微扭曲。
  
  菩珠閉了閉目,睜開眼睛,見他走來似要看自己的傷,忍著手腕的痛,感激地低聲道:“對不住你了。有勞你快去!我沒事,我自己能處置!”
  
  崔鉉一頓,咬著牙,回頭喚費萬,吩咐他立刻領親信送她回京去往蓬萊宮。費萬答應,正要帶著菩珠走,突然對面奔來了十幾個人,領頭的竟是上官七郎,一下將路擋住了。
  
  上官七郎先是向菩珠見禮,恭敬地道:“王妃莫怕。陛下擔心此處不安全,命我護送王妃去個妥善之地。”說完直起身,命手下張弓對準崔鉉,厲聲道:“崔鉉,我早就知道,你和陛下不是真正的一條心!果然,你膽大包天,吃裡扒外,竟敢背叛陛下,私下送走陛下要的人!受死吧!”
  
  崔鉉示意費萬護著菩珠後退,雙目緊緊盯著上官七郎,打了聲口哨,在他身後數十步外的暗處,也湧出來十幾名武士,手持弓弩,和對面的人相持對峙。
  
  上官七郎見狀,臉色微變,待要退到弓箭手的後頭去,崔鉉突然縱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撲了過去。
  
  上官七郎方轉個身,崔鉉已到他身後,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上官七郎自忖出身高貴,平日一向看不起崔鉉,嫉妒無比,今日太子登基,他雖不知內情,卻也知道,崔鉉必在其中立了大功,除了嫉恨,更怕日後他在新帝面前取代上官氏的人,正想利用這個機會痛下殺手除掉後患,沒想到他竟有藏在暗處的人,自己又不慎落入他手,駭得臉色頓時發白,顫聲道:“崔鉉,你敢亂來?且我告訴你,對付你,我早有後手!方才我先派了個手下回了!一炷香內,我若回不去,陛下便就知道你是何等之人!識相的話,立刻將王妃交給我,我也不為難你,收回我的手下!往後大家一條心,一道建功立業!”
  
  菩珠緊張萬分,焦急萬分,又想到此刻或許真的如崔鉉所言那般已是身死的李玄度,更是陷入了一陣無比的絕望,眼淚簌簌而下。
  
  李玄度一定不會這麼容易就死掉的。不可能。他必還活著。
  
  只要崔鉉能將消息傳給韓駙馬,以韓駙馬的義氣,再難他定也會想方設法相幫。
  
  她的心只被這樣一個念頭佔滿,立刻擦去眼淚,推開費萬上去,對著上官七郎寒聲道:“我隨你去便是!只是我告訴你,我與崔將軍只是少年舊識,到處廝殺,我害怕才請他庇護。陛下知道了又如何,你離間亦是枉做小人!”
  
  她說完轉向崔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千萬拜託,皆凝在這一望之中。
  
  崔鉉的臉色僵硬無比,握劍的那隻手,捏得骨節格格作響。
  
  上官七郎終於鬆口氣,看了眼崔鉉,目露得色,將抵著自己脖頸的劍刃拿開,整理了下衣領,對菩珠恭聲道:“王妃請——”
  
  忽然這時,對面一片濃重的夜色之中,又出現了一道人影,那人穿破夜霧,朝著這邊大步走來,到了近前,將手中扣著的人推了過來,對著上官七郎道:“這個可是你的人?我來接內子,恰好遇見了,見他躲躲閃閃似是迷路,順便便將他帶來認主!”
  
  那人撲倒在地,朝上官七郎不住地叩首,祈求饒命,正是方才被他派去通報消息的手下。
  
  上官七郎愣怔著,不敢發聲。
  
  李玄度來了。
  
  他沒有死,他竟來了這裡!
  
  當菩珠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輪廓從夜色裡現身的那一刻,呆住了。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到了近前,看清楚真的是他,她心中一陣狂喜,眼睛又一陣熱。
  
  她含著淚看他朝著自己走來,停在她的面前,低聲道:“我先送你去蓬萊宮?”
  
  他的語氣,似帶了幾分徵詢的意味。
  
  她喉嚨哽咽,無法發聲,只能點頭,一串眼淚便隨了這點頭的動作從眼眶中跌落了下來。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一隻手,牽了起來,帶著她經過沉默著的崔鉉面前之時,略作停步,道:“需我幫忙嗎?”
  
  崔鉉眼皮跳動,雙目死死盯著對面臉色發白的上官七郎,咬牙道:“我自會處置!”
  
  李玄度微微頷首,不再停留,帶著菩珠走了過去。
  
  身後發出一陣弓弩和刀劍交錯的殺戮之聲。
  
  路邊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青氈小馬車,葉霄作車夫,正在等著。
  
  李玄度抱她上去,自己也跟著彎腰入內,坐進去閉上車門。
  
  馬車穿過一片空地之後,遠離那條早已被戒嚴的主道,上了野徑,朝著京都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廂的角落上懸著一盞昏黃的馬燈,車廂籠了一片黯淡的燈火之色。耳邊只有外面車輪碾過路面發出的轣轆之聲,顯得這個小小的空間分外靜謐。
  
  菩珠的心漸漸地定了下來,忽聽耳邊響起李玄度低沉的聲音:“此番又叫你受驚。真的怪我,確實太過無能了。莫說別的,連保護好你,都是空話。”
  
  菩珠抬眼,見他低頭望著自己,眉宇似帶一縷鬱的愧色,立刻抹去臉上殘留的淚痕,搖了搖頭,問道:“崔鉉說皇帝欲在皇陵將你除去,是真的嗎?”
  
  李玄度唔了一聲,神色平淡,好似這些於他而言,早已司空見慣。
  
  “他卻忘了,我在那裡守過三年,那些人欲引我上道,我便有所覺察了。要下手,也不該挑那種地方。我處置完畢,出來便獲悉半道出了這等大事,想到你或許用的到我,便趕了過來。端王妃說你被一個黑皮少年叫走,我便找了過來……”
  
  車廂實是窄小,他坐著,和她稍隔著些空隙,肩便斜倚在車廂的壁上,安靜下來後,在昏暗的燈火色下,神情看起來略顯疲態。
  
  “李承煜是皇帝了,此事應成定局。他如此快便著人去接你……”
  
  他微微歪著身子,眼睛看著她,停住了。
  
  菩珠心中忽有些難過,面上卻不顯,垂眸道:“我更看好將來的你。”
  
  李玄度起先仿佛一愣,隨即低聲笑,笑得肩膀都微微發抖,終於勉強停住,點著頭道:“姝姝,以我如今之情狀,說是喪家之犬亦不為過,往後境況,比起從前,只會愈發艱難。多謝你還如此看重我,真的,我很是感激。但願往後,我李玄度能不負你之期許……”
  
  路是野徑,崎嶇不平,車輪忽碾過地面的一個土坑,馬車跳了一下,她身子一晃,朝前歪去。
  
  李玄度伸手便扶住她,視線忽然凝定,落在了她的一隻手腕上。
  
  上了馬車後,菩珠便刻意用衣袖遮擋自己那隻受傷的手腕,方才身子隨了馬車跳動,那傷口不小心從衣袖下露了出來,見他發現,急忙縮手,卻已遲了,被他捉住揭開衣袖,看著那道血跡還沒完全凝固住的血痕,抬起眼:“怎麼回事?被劍所劃?”
  
  菩珠道:“方才起先為了自保,我拿了崔鉉的劍,卻是太笨,又慌裡慌張,不小心竟劃破了這裡,也不怎麼疼……”
  
  李玄度應是信了,眉頭微皺,撩開袍襟,從白絹衩衣的下擺上撕下一道,小心地替她纏在手腕上止血,裹好傷後,不似方才那樣歪靠在廂壁上,坐直了身體,柔聲道:“到落腳的地方還有些路,你若乏了,先靠我身上歇息。不用擔心,接下來應當暫時無事。”
  
  菩珠心中流過一縷細細的暖流,點了點頭,歪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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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7:24 |只看該作者
第 94 章

  不知過了多久,身下顛簸了一下,眼睫隨之輕輕地翕顫,菩珠醒了過來。
  
  馬車似乎還在崎嶇的路上前行著,車身微微晃動,不是很穩。耳邊模模糊糊,也依然是車輪轉動發出的轣轆之聲,還有……馬車棚頂傳來的落雨之聲。
  
  暮春的京都野地之中,在她睡著的時候下起了夜雨。
  
  菩珠也發現,她並非只是靠在李玄度的身上。她整個人都蜷在了他的懷中,臉貼著他的衣襟,而他的雙臂,正穩穩地托抱著她的身子。
  
  她對這男子的身體其實早就不陌生了,或主動,或被動,她和他有過不止一次的帳幃之歡和肌膚之親。
  
  可是好像還是頭一回,她這般睡在他的懷中。
  
  他抱著她的姿勢,更令她生出了一種她也能被他無限包容和寵溺的錯覺。
  
  明知是錯覺,心跳卻還是悄悄地加快了幾分,還有一絲淡淡的懊惱的心情。
  
  他分明是說她若累,可以靠在他的身上。
  
  肯定是她迷迷糊糊地趴進了他的懷裡,他也就只能這樣抱住她了。
  
  眼皮子才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便急忙緊緊地又閉上眼睛,在他懷裡假睡著,繼續一動不動。
  
  馬車繼續前行著,時不時地顛簸一下。
  
  雨落在車頂之上,窸窸窣窣,好似春蠶不停地吃著桑葉。
  
  夜路長長,他一直這般靜靜地抱著她,始終沒有放開過,直到最後,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葉霄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回來,說路邊那間屋舍的主人答應借宿。
  
  “姝姝?”
  
  耳邊響起他輕輕喚她的聲音。
  
  菩珠睜開眼睛,對上了他低頭望著她的目光。
  
  他說委屈她在這裡借宿一夜,等明早天明再繼續上路。
  
  “我少年時出城遊獵,常路過這一帶。記得有一回天熱口渴,還曾向路邊的這家人討水喝。倘若沒有記錯,是對老夫婦,長子從軍戰死,帶著孫兒過活。”
  
  他掀開車窗簾子,朝外看了一眼,又這般道了一句。
  
  是他少年時曾路過的討水喝的人家。
  
  菩珠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她耷著眉眼,低聲道:“沒關係的,住哪裡都可以。”
  
  他展眉一笑,抱她下了馬車。
  
  黑漆漆的曠野,雨幕之下,隱隱能見附近稀稀落落分布著的幾間野村屋舍的輪廓。
  
  路邊的這間屋,圍了一圈竹籬,屋主被夜雨路過拍門借宿的路人驚醒,點起昏暗的油燈,出來開門,門後響起犬吠之聲。
  
  屋主果然如李玄度所言,是對夫婦,如今也是年邁,早就認不出當年那個鮮衣怒馬路過此間討水喝的京都少年了,見到李玄度,以為如葉霄說的那樣,是帶著妻子趕著入京奔喪的生意人。見這對年輕夫婦郎才女貌,雖素服加身,卻掩不住富貴之氣,恭恭敬敬,殷勤招呼。
  
  葉霄給了些錢,吩咐做些吃食。老夫婦見他出手大方,十分歡喜,一個燒火,一個在灶台前忙,很快送上了吃食。
  
  兩人相對而坐,桌角亮著一盞昏暗油燈,盆中食物熱氣蒸騰。皆為鄉野粗食,菩珠取過一片雜面捏的餅,或是腹中饑餓,或是對面坐著秀色男子,吃得格外的香,無意抬頭,見他停了下來看著自己,一頓,忽然想起和他初見,他叫葉霄轉的「淑女靜容」的贈言,又想起他闕國表妹的風采,疑心他是不是嫌自己粗鄙,頓時覺得難以下咽,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你怎不吃了?”他又問她。
  
  菩珠在心裡忍了又忍,終還是忍不住,小聲地為自己辯白:“我小時在河西,最苦的時候,若能吃上這個,便已很好了……”
  
  李玄度一愣,眼中掠過了一縷憐惜之色,抬手取了只粗瓷碗,替她舀了一碗菜粥,推到她的面前,低聲道:“我沒嫌你,你多吃些。方才是見你吃得香,我也覺得餓了。”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話,他咬了一口帶著澀味的雜麵餅,咽了下去,朝她微微一笑。
  
  菩珠心中頓時微甜了起來,低低地嗯了一聲,低頭吃他給自己盛的粥。
  
  那老婦人送上飯食後,坐在屋角納鞋,不時地看一眼這對年輕夫婦,片刻之後,目光在李玄度的臉上停留,似乎想起什麼,不住地盯著他,遲疑了下,終於問道:“敢問這位公子,從前可也曾路過我家歇腳?”
  
  說完見李玄度看向自己,放下東西忙走了過去,就著燈火又仔細看了他幾眼,“哎”了一聲,面露喜色:“我想起來了!確實就是公子你啊!記著已經好些年了,那會兒我的孫兒還小!便是公子你那日路過我家,口渴進來討水喝!我這輩子沒就見過似公子你這般的人材,如今雖有些變樣,但這眉眼,我看過便就記住,沒錯,就是公子你!何況公子你那日得知我長子早年戰死,小兒子病弱,不能下地,家中境況艱難,十分仁慈,走之前給了好些錢。若沒那些錢,我家中的幾畝薄田早就保不住了。公子你是我家貴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樣子!”
  
  老婦欣喜,躬身道謝個不停。
  
  李玄度笑著叫老婦不必客氣,環顧了一眼屋子,問她小兒和孫兒如今在做何事。
  
  老婦面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戚色:“我大兒早年投軍,打狄人戰死。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年,孫兒養大了,幾年前,聽說朝廷為了應對東狄人,又擴軍點兵。我家兩丁,要抽其一,他只好投了行伍,一晃幾年,毫無音訊,生死不知。小兒前兩年亦沒了。如今家中只剩我兩個孤老。我也不想別的,就盼孫兒逢凶化吉,我和老伴命再長些,這輩子,若能熬到朝廷打敗東狄人的那一天,叫我看到我的孫兒能夠回家,我便謝天謝地,感恩不盡!”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問她孫兒姓名,道自己在軍中恰認識幾人,先替她記下,日後若有機會,或能替她打聽下。
  
  老婦感激萬分,竟至落淚,抹去眼淚,又將老翁也叫了出來,兩人要下跪向他磕頭,被李玄度扶了起來。
  
  老夫婦千恩萬謝自不必說,將方才葉霄給的錢也還了回來,無論如何不肯再要。李玄度叫他先收了,明日離開時再給。
  
  菩珠和他入了今晚歇息的屋。雖地方簡陋,泥墻土窗,但打掃得乾乾淨淨,老婦怕鄉野蚊多,還特意送來一盆燃點的艾束放在屋角。
  
  她在馬車上時撲他懷裡睡過一覺,此刻躺下來後,不覺睏,閉目,聽著外面春雨落在屋頂發出的細細沙沙之聲,感到身旁的李玄度似也醒著,再也忍不住了,輕聲道:“殿下,你知太子是如何上位的嗎?”
  
  知道他在聽,她將那夜自己被皇帝召去問事隨後親眼目睹的經過說了一遍。
  
  他沉默著。
  
  “他弒君殺父。既能做出如此之事,我真的擔心,他會對你……”
  
  她停了下來,在黑暗中微微瑟縮了一下。
  
  她感到他伸手過來,安慰似的輕輕抱住她的肩,掌心撫了幾下她的頭,緩緩地道:“太子以如此的非常手段上位,群臣雖不知詳細經過,然必能猜到大致。他自己必也心虛,為求正名,太皇太后這一關,至關重要。太皇太后為了朝局和天下的穩定,必也會出面對他予以認可,否則只會禍患無窮,生出更大亂子。”
  
  “至於我,你暫且放心,他父親對我實施的是暗刺,我既沒死,他登基之初,坐穩皇位之前,對我亦不會公然如何。至少表面之上,還會延續他父親生前的對待。”
  
  “此為如今朝內之狀況。而對外,倘若我所料沒錯,待改朝換代的消息公布天下,東狄必會借機在邊境生事,應是試探,暫時不會有如宣寧三十年那般的大戰,但衝突必是少不了的,而闕國首當其衝。我外祖還在,闕國內部,暫時不會出事。我會借機上表請戰。他為防我與闕國有所交通,自然不會准許,但他也不能不管闕國。他方登基,為在朝內立信,更是為了立威做給周邊其餘的藩屬小國看,必會派兵干涉。而對我,極有可能是發回西海。”
  
  “西海夾於河西天水之間,高原貧瘠,糧食匱乏,全部郡民加起來也不到萬戶,我一回西海,便如同入了一個放大的無憂宮,毫無作為可言。至於想靠西海為憑據,日後入主中原,無糧無錢,當地也無兵可召,我的手下,數千雜兵而已,想要對抗輕易便可召集數十萬兵馬的朝廷,如同痴人說夢。他登基之初,為先穩固皇位,也為安撫太皇太后,除非他能如他父親那般暗殺我,否則,於他而言,蕭規曹隨,便是對我的最妥當的安置……”
  
  他微微一頓。
  
  “而這,亦是我的期許。”
  
  他忽從床上翻身落地,走到桌前,點亮油燈,拔出了他的劍,朝她招了招手。
  
  菩珠跟著坐了起來,探頭伸出床沿,看見他用劍尖在床前的泥地上,畫出了一副地圖。
  
  她從小就看父親向她展示過,一眼便認了出來。
  
  “西域,五十國!”她脫口而出。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目露讚許之色,點頭:“不錯,是西域輿圖。”
  
  自己好似還是頭回被他如此讚許,菩珠的臉不禁微微一熱。又想到他好似在向她闡述他對將來的謀劃,心情不禁激動起來,定了定神,豎著耳朵,雙目緊緊地盯著他的劍尖,唯恐自己眨一下眼,便不小心錯過了什麼。
  
  “姝姝,百年之前,前朝最為強盛之時,狄人勢力從西域被徹底驅逐出去,西域諸多屬國,無不拜服,前朝更是在西域設了都護府,總領西域之事,東西交通,威名遠播,最遠可及康居、大夏。而後,中原不幸陷入百年動盪,狄人趁機而起,勢力侵入西域。”
  
  “至我李朝,從立國之日算起,唯靠著與西狄和親,又憑你父親奔走的那十年,算是對西域掌控最多,便是在那時,諸如于闐等數小國慕名歸投,除此之外,朝廷對西域,從未有過實際的有力控制。西域更多的諸國,或恐懼東狄鐵騎,或為分一杯羹,紛紛投向東狄,令西域如同東狄腋翅,供應源源不絕的糧錢,更是將我李朝的東西之路,從中攔截割裂!”
  
  他轉向菩珠,目光炯炯。
  
  “姝姝,平定西域,斬斷東狄之翅,此為我從小便有的夢想。然我十六歲後,想西出玉門去平定西域,再無可能,如今更是空想,但我有另外一個設想……”
  
  他的劍尖再次劃過泥地。
  
  “從西海出發,往西,循一條百年前便被廢棄的古道,翻越雪山,穿過大漠,可繞玉門進入西域,立下腳跟之後,我進退皆可。但是……”
  
  他語氣一頓。
  
  “姝姝,在我如此抵達西域的那一日,便也就意味著,我背叛了李朝,從此將要背負叛名。從前我曾為此猶疑不定,難做取捨。如今我已決定,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懇求太皇太后的諒解……”
  
  提及太皇太后,他停住了,神色顯得有些黯然。
  
  “她這一生,將大義看得極重,我是她從小養大的,我若如此行事,我擔心她傷心,甚至對我失望……”
  
  菩珠還沒來得及為他的這個計劃感到激動,先便就愣住了,反應了過來,急忙從床上爬了下去,猶豫了下,伸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你莫擔心。她一定能諒解你的,你也是被逼……”
  
  李玄度很快微笑道:“你說得是。你也莫過於顧慮。我會好好和她說的。”
  
  菩珠點頭,看著他在地上劃出的那條進入西域的路線,暢想將來那日,他平定西域,征服烏離,立下比自己父親當年更要宏偉的功業,激動不已,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正要問他,聽見他已先開口了。
  
  李玄度說:“姝姝,還有一事,我須和你說清。”
  
  她看著他。
  
  “即便到了西域,我也未必能如我方才對你所言那般輕易立足。僥倖立足,往後談及回歸,亦是要看機會。若盛世太平,縱然太子今日弒君奪位,我也不能大動干戈,置萬民於水火。我李玄度固然願意送你上這你所期待的皇后之位,但最後如何,也是要看天意。故我再問你一遍……”
  
  他頓了一下。
  
  “姝姝,你當真看好我?”
  
  菩珠微微仰頭,對上他俯視著自己的一雙眼眸。
  
  屋外夜雨綿綿,屋裡油燈昏暗,照得他面容有些凝重。
  
  菩珠慢慢地,但字字句句、清晰無比地道:“我看好你。”
  
  李玄度看著她,沉默了良久,朝她微微一笑,又道:“闕國至西域,北向亦探明有一路可走,但我不能用,走了,待我到了西域那日,那條路便不可能瞞過朝廷,如絕闕國退路。而這條去往西域之路,極是凶險,這才會被廢棄,湮沒黃沙,線路我過去雖已暗中查訪嚮導,基本探明,但並未實地走過……”
  
  他自嘲地苦笑了下。
  
  “所以你看,你嫁了個沒用的男人,便是如此,我得先求太皇太后幫我保護好你,待我確保線路無虞,你也能走,我再接你過去。”
  
  菩珠的第一反應便是搖頭。
  
  她不想和他分開了,一刻都不想。
  
  但心裡卻又另一個聲音提醒她,他已經把話說得如此明白了,自己若是不應,強行要跟,與做他累贅有何分別?
  
  她勉強壓下心中的失落,終於點頭:“好,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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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7:36 |只看該作者
第 95 章

  春雨淅瀝一夜,窗外的天色漸漸發白。
  
  菩珠慢慢地睜眼,轉過臉,藉著窗中透入的黯淡晨曦,看著臥在自己枕邊的男子。
  
  他依然閉目,仿佛沉眠未醒,晨曦勾勒出他那道俊美而英挺的側顏線條。
  
  昨夜當聽完他描述的關於將來之後,菩珠立刻就想到了自己。
  
  然而,還沒等她問出口,他便告訴了她他對她的安排。
  
  從理智而言,這確實是個最合理的安排。
  
  他前路莫測,聽他言辭,能否活著到達他想去的地方,都是一個未知之數。此刻若是將她帶在身邊,累贅不說,於她,也如同是在跟著他以命犯險。
  
  而如此的安排,即便考慮到再糟糕的情況,至少,她應當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確實是為她好,菩珠不否認這一點。
  
  但她更有一種感覺,他現在變了一個人。
  
  以前對著她時,他總是喜怒不定。
  
  他會對她好。和她做那種事時,她總也能感到他對她的喜愛和對她的索求無度。分別之後,他會因為想她而千里奔波、深情告白。
  
  他也時不時地會斥她、譏她,憤怒之時,甚至說一些讓她耿耿於懷的恐怕一輩子都難消解的話。
  
  那樣的李玄度,才是菩珠習慣的李玄度。
  
  然而自上郡見面,那一夜過後,他便不一樣了。
  
  他徹底地變了。
  
  他再沒有對她發過脾氣、說半句可能會惹她不快或是傷心的話。他對她處處照顧,十分體貼。
  
  然而,菩珠卻感到兩人中間已是豎起了一堵墻,無形地將他和她隔開的墻。
  
  這一夜,她因他終於主動告訴她他關於將來的設想而感到欣喜無比。她因他向她描述的那一切而感到激動。雖只寥寥數語,她的眼前卻仿佛看到了一卷將要徐徐展開的宏圖大卷。
  
  但她也因他最後那個未徵詢過她便就做出的決定而感到失落,無限的失落。
  
  在這個借宿於野村農戶家中的漫長的春夜裡,後來,菩珠不知她身畔平穩呼吸著的李玄度有沒睡著,反正她是無法入睡。
  
  她一直醒著,思緒被緊張、擔憂、興奮以及那幾分難言的失落所占滿,直到這一刻的天明。
  
  李玄度的眼睫微微動了下,緩緩地睜開眼睛。他仿佛感覺到她在看他,亦慢慢地轉過臉,和她對望了一眼。
  
  “起身吧。”
  
  他低聲說道。
  
  五更多,李玄度帶著她離開了這家農戶,在身後那對老夫婦的再三拜謝中繼續上路往京都去。在荒郊又行了一日,天黑時分,終於抵達京都。
  
  京都全部城門已是關閉,往日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城門附近,看不到半個百姓的身影,到處都是披甲持矛的士兵,守衛森嚴,城門的墻頭之上,人員來回巡邏,察看遠處動靜。
  
  李玄度將菩珠秘密帶到西苑。
  
  西苑令其貌不揚,腿腳有疾,親自來見李玄度,見完匆匆離去。
  
  李玄度見菩珠盯著西苑令的背影,解釋道:“他是姜毅的舅兄,早年曾做過長安宮的宮衛令,後來領兵打仗,以戰功封正二品金吾將軍,一次戰鬥中腿腳受傷,無法再任武職,回朝後,太皇太后讓他做了此間的西苑令。這些年他雖遠離中樞,不問是非,北衙和南司的人員也經歷過換血,但還是有些故人的。你放心,再等等,他必能將消息傳至蓬萊宮。”
  
  菩珠盯著西苑令看,倒不是懷疑此人是否有能力做成這件事,而是想起了前世。
  
  原來那時悄悄送走李玄度的人,就是這個西苑令。
  
  事後她也曾猜想,會不會是西苑令暗中送走李玄度,但想到那人毫不起眼且還跛了一腿的樣子,便就覺得不像。西苑太大,不可能處處嚴加封鎖,難免會有漏洞,被人有機可乘,李玄度當時出現在那裡,或許是個巧合罷了。
  
  沒想到她當時的猜測是對的,只是又被這位西苑令的外表給騙過去了而已。
  
  能在大索的情況之下將人秘密送走,這需要怎樣的人脈?這個西苑令絕非泛泛之輩。即便此刻城門戒嚴,他要傳消息至蓬萊宮,想必也有辦法。
  
  果然,等到半夜,陳女官坐著宮車到來,問了李玄度幾句話,得知他是秘密潛出皇陵的,說太皇太后有命,要他立即返回,該做何事做何事,一切等待後命。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微微頷首:“我亦是如此打算。勞煩傅姆,代玄度轉話至皇祖母面前,就說姝姝拜託她了,玄度跪謝!”
  
  他說完便掉頭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幕裡。
  
  菩珠跟著陳女官上了宮車,陳女官見她神色不寧,握了握她手,叫她不要過於擔心,隨即命車回宮。行至北城門外,負責看管城門的人見是蓬萊宮的車,不敢多問半句,立刻下令開門。
  
  四更,正當夜色最是黑暗濃重的時分,菩珠終於踏入了蓬萊宮的宮門,被帶到姜氏的面前。
  
  姜氏獨自立在寢殿的窗前,面向著遠處的夜空,身影宛若凝柱。
  
  那片夜空之下,是一片與此間遙遙相對的連綿高苑,長安宮。
  
  菩珠立在她的身後,不敢發聲,唯恐驚到了她,良久,見她身影忽然微微一晃,接著緩緩地佝僂了下去,似是站立不住,慌忙奔了上去,一把攙扶住了她的胳膊。
  
  燈色冥離,姜氏白髮蒼蒼,神情憔悴,整個人顯得空前蒼老,滿身疲態。
  
  菩珠心驚,顫聲祈求:“皇祖母!您先去歇息吧!”
  
  姜氏借她身子的支撐,緩緩地坐到了陳女官急忙送上的一張座墩上,吁出一口氣,道:“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麼嗎?”
  
  菩珠順勢跪在了她的膝前,搖頭。
  
  姜氏道:“我想起了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的一些事……”
  
  菩珠仰面望著她。
  
  “我像你這般大時,已是皇后。看到外頭的那株海棠了嗎?那是我入宮後,從家中移栽到宮中的。後來我搬來這裡,本想算了,再一想,有些捨不得,便又叫移到了此處。我年年看它開花,待它謝花,我便知道,又一年過去了。活了一輩子,這大約是唯一一件最後能跟著我一輩子的東西了。”
  
  她的語氣平靜,菩珠卻好似感覺到了那平靜之下的慘淡和蒼涼,不禁想起去年千秋之夜的那座五鳳燈樓,華麗盛景,歷歷在目,對比今夜,此情此景,倍覺凄清,心中頓時難過極了。
  
  “皇祖母,您怎會如此做想!除了這樹陪您經歷風雨,將來史冊之上,必有您殷憂克難救危啟聖的濃重一筆,您就是正統。除了史書,還有朝臣和天下百姓對您的愛戴!我從前曾對您說,我在河西之時,人人遵您為西王母,皇祖母您還記得嗎?”
  
  “還有!”
  
  她搜腸刮肚,想了起來,急忙又道:“在秦王殿下的眼裡,您是他生平最敬重亦最敬愛的長者親人。皇祖母,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千萬不要這般自傷!”
  
  姜氏不動,低頭,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好似凝視著她,半晌,搖了搖頭,嘆息道:“真是一個熱心腸的傻孩子啊……你是想安慰我嗎?我自負有識人之能,從前對你卻也是輕看了。我記得去年千秋之夜,我登闕樓,旁人不敢直視我,唯你暗中大膽窺我。你為何窺我?在你眼裡,我又是如何之人?”
  
  菩珠胸口一熱,說:“在我眼中,您是不世出的女中豪傑。從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您英才大略,鴻業功勛,又始終顧全大局,大義為先,慈愛穩重。您配得上任何的榮耀和稱頌。”
  
  姜氏笑了起來,起先只是輕笑,慢慢大笑,直到笑得眼淚仿佛都出來了,轉頭對著遠遠立在一旁的陳女官道:“你聽到了,這小女娃莫不是以為我是個聖人……”
  
  她的語氣,充滿了自嘲。
  
  陳女官眼睛發紅,一言不發跪了下去,深深叩首於地。
  
  姜氏漸漸止住了笑,對著菩珠道:“史官或會記我兩筆,百姓或會贊我兩聲,但你可知,這一切的背後,我這一生,除了你所見的榮耀,我被天下和大局的名義所困,又做了多少我至今想起,也依然不知是對還是錯的事?”
  
  菩珠呆呆地看著她。
  
  “小女娃,我非聖人。為了我的責任,我想要維持的局面,我犧牲過很多人,對不起很多人。懷衛之母,姜毅,還有玉麟兒……”
  
  “我的玉麟兒,他從前是何等快意逍遙的一個少年,如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當年我分明知道他是無辜,我卻沒能保護住他。我不配得他如此的敬愛……”
  
  她的情緒似乎一時有些失控,口中喃喃地念著那個小名,眼角隱有淚光,聲音也漸漸地靜悄了下去。
  
  菩珠感到有些震驚,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仰著面,怔怔地望著自己面前這個面容上布滿了哀傷和自責的老婦人。
  
  這一刻的姜氏,再不是她一直以來所習慣的那個帶著無限榮耀光環的太皇太后了,她只是一個老婦人,衰老無力,普普通通。
  
  姜氏在夜色中慢慢地吁了口氣,出神了良久,情緒仿佛終於漸漸地恢復了過來,見菩珠還是那樣怔怔望著自己,便道:“你對皇祖母,可是感到失望了?”
  
  菩珠回過神來,急忙搖頭。
  
  姜氏凝視著她,微微一笑:“姝姝,皇祖母贈你一言,身處高位者,除了榮耀,還有隨之而來的羈絆和責任。皇祖母這一輩子,身居高位,卻做得不好,甚至極是失敗,這才釀出了今日之禍……”
  
  她轉過臉,眺望了一眼長安宮的方向,慢慢地回過頭。
  
  “玉麟兒送你來我這裡,可曾和你說過什麼?”
  
  菩珠頓時想起昨夜他仗箭在地上為自己劃出那一副地圖的一幕,猶疑了片刻,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輕聲道:“他對我說,他從小便有一個志願,那便是斬斷東狄人的羽翅,平定西域。他的皇兄容不下他,如今太子上位,想來更是如此。他擬繞西海之道去往西域,既是自救,亦是初心。大丈夫若能快意拼搏,縱九死,想來也是無憾。只是……”
  
  她一頓,悄悄地看了眼姜氏。
  
  “他對我說,他入西域的那一天,便就意味著他背叛朝廷。他不懼叛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太皇太后。他怕您會對他失望。”
  
  姜氏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坐著一動不動,仿佛入定。
  
  菩珠說完,心情有些緊張,立刻膝行後退了幾步,跪拜在地,深深叩首:“皇祖母,他三番兩次遭遇暗刺,秋獮如此,僥倖躲過,便就在前兩日,他明裡被派往皇陵辦事,暗中卻是再要索他性命。若非他運氣好,他早已經喪命!皇祖母,非他願意背負叛名,實是一退再退,如今已是無路可退。不走,便就只能坐以待斃!懇請皇祖母,念他一片拳拳之心,莫要怪他。他昨夜對我說,他會親自來向您請罪,叩求您的諒解……”
  
  菩珠說著,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叩首於地。
  
  “他何罪之有,又何須向我叩求諒解?”
  
  忽然,耳邊響起一道聲音。
  
  “我曾以宗法和大局之名,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機會,本就該為他做些彌補。雖然任何的彌補,相較之下,亦是如同片甲只鱗,不值一提,但至少,我絕不會容許讓他再次擔負起他不該有的罪名!”
  
  菩珠心跳加快,慢慢地抬起頭,見姜氏凝視著她,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他想去,我便讓他去。堂堂正正,無愧天地,毋論祖宗,為何要九死一生,背負叛名?”
  
  “罪惡和陰私,可以藉著宗法掩飾,大行其道。光明和坦蕩,卻要受到打壓,乃至淪為犧牲,天理何在?”
  
  菩珠的心,跳得幾乎就要躍出喉嚨,再次飛快地膝行到了姜氏的面前,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感激地喚了一聲:“皇祖母……”聲音已是哽咽。
  
  姜氏沉吟了片刻,緩緩地道:“你父親在西域奔走的那些年間,明宗便曾有過設想,若成效再顯,便效仿前朝,設西域都護府,平定西域,收歸人心,調節各國糾紛,抵禦東狄勢力,以你父為首任都護。當時鑄好印信,還派了一支人馬出關,在前朝曾設過都護府的烏壘屯田戍障,除供應往來使者,更是為設立都護府做準備。誰知天不遂人願,亦或是我李朝國運未至,不久你的父親便就罹難,再沒多久,出了梁太子案,明宗亦隨之駕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至於烏壘的戍障之地,聽聞數年前,遭了東狄襲掠,那支人馬也被殺戮,如今大約早就荒廢掉了……”
  
  菩珠仰面,雙目含淚,呆呆地望著她。
  
  “你皇祖母如今雖老了,蟄居深宮,但只要我沒死,站出來,說的話還是能管幾分用的。玉麟兒要去西域建功,我便把當年那枚鑄好未曾啟用的印信交給他,讓他帶著,從玉門堂堂正正地出關!只是……”
  
  她凝視著菩珠。
  
  “這是皇祖母能為你們做的全部了。名為都護,實為空銜,出關之後,克艱攻難,全要靠他自己了。”
  
  菩珠用力地點頭,欣喜的淚,不停地從眼眶裡墜落,自己抹去了,將臉趴在她的膝邊,閉目消化著這個她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消息。
  
  姜氏仿佛嘆了口氣,愛憐地輕輕撫著她的頭髮。
  
  寢殿裡靜謐一片,天色再次漸漸地亮了。一個宮衛匆匆入內,和陳女官低聲說了幾句話。陳女官走了過來,稟道:“太子和郭朗郭太傅一道前來求見太皇太后,太子道他有罪,人跪在宮外。”
  
  菩珠立刻睜眼,坐直了身體。
  
  姜氏笑了笑,對菩珠道:“你看,他這麼快就來了。連自己一個人來見我的膽色都沒有,要帶著他的太傅。也是難為郭朗這個老滑頭了。”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替我更衣。我去見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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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6 章

  姜氏見郭朗和李承煜於嘉德殿。李承煜跪地說自己無能,未能及時覺察留王的叛亂之心,令陰謀得逞,先帝駕崩,他在陳太后的送葬半途被迫以兵事阻止留王叛亂,驚擾到了姜氏。
  
  李承煜請罪過後,郭朗便詳稟了前夜在送葬路上發生的驚天巨變。姜氏得知,連楚王那個年幼的孫兒也在當夜被留王斬草除根,當太子帶人趕去想要救助之時,王孫已是遭難。可憐當時情況太亂,過後雖全力尋找,但到今日為止,連屍首也尚未能夠找到,不禁潸然落淚。
  
  待姜氏悲痛稍定,郭朗便叩請姜氏盡快以太皇太后的名義發一道懿旨,肅清流言,安撫人心。
  
  也就是說,希望姜氏能坐實留王叛亂的罪名,如此,李承煜的一切舉動便就合乎宗法,無可指摘。
  
  姜氏一口答應,但讓提交留王叛亂的卷宗,列上證據供詞,待她閱鑒過後,她便會發布懿旨。
  
  覲見進行到了這裡,姜氏的反應和郭朗的設想並無太大出入。他稍稍鬆下一口氣。畢竟,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多少也能猜到一點兒。還有楚王府的王孫,以郭朗的猜測,極有可能是太子一併想要斬草除根,以免萬一日後有人打著為留王伸冤的旗幟用楚王的血脈另立山頭,畢竟,楚王當年病死之後,董家也退出了中樞,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誰能確保往後不會有人借機生事?
  
  現在壞就壞在王孫竟然死不見屍。
  
  這就是個大問題了。王孫到底是真的死於亂兵丟了屍首,還是被什麼有心之人給藏了起來奇貨可居?
  
  深追究下去,令人不得不為之憂心。
  
  這令郭朗更加不安,也更焦心如焚,迫切地希望姜氏能再次出面發話的緣故。現在姜氏給了承諾,問題便就不大了。她要朝廷提交留王叛亂的卷宗,這也無可厚非。
  
  但是他的這一口長氣,還沒來得及呼完,便又停了下來。
  
  姜氏接下來竟建議設立西域都護府,說目的是為了和西狄在西域相互呼應,顯示李朝戰心,以確保在這個皇位交替的過渡時期震懾東狄,令其不敢心存僥倖有大的舉動,免得給朝廷帶來過大的壓力。
  
  設立西域都護府一事,在明宗時就已提上日程,後來卻因各種原因未能得以實現,隨著明宗駕崩孝昌繼位,此事便也沒了下文。
  
  姜氏現在突然舊事重提,在提出建議之後,讓朝廷予以考慮,若可行,盡快擇定合適的都護人選,到時候,與留王叛亂的證據一併提交給她。
  
  “這兩件事,一關乎皇室血脈,二利於國家長遠,我無他意,不得不慎重對待。”
  
  最後,姜氏這樣意味深長地說道。
  
  退出蓬萊宮後,郭朗便就明白了一件事。
  
  在不問朝政多年之後,姜氏今日終於出手了。
  
  她要讓秦王做西域都護。將在外,命有所不受。從而幫他拿掉從孝昌皇帝繼位之日開始便就一直懸在頭上的那把刀。
  
  顯而易見,他的學生,太子李承煜,在他親手造成的這種局面之下,想要盡快平穩上位,為他屠殺兄弟的舉動正名,說「不」的可能性,並不大。
  
  這是一場雙方只有相互妥協才能各自達到目的的博弈。
  
  天亮之後,在送葬途中停了三天的文武百官和眾貴婦人終於得以繼續上路,趕到皇陵將陳太后匆匆入葬,才回到京都,等待他們的,又是訃告天下,一場新的大葬。
  
  一個月後,塵埃落定,疲倦不堪的百官終於得以喘息,接著,姜氏太皇太后之前所提的西域都護的人選,很快也定了下來,秦王李玄度。
  
  這個提議最先是由端王帶著韓氏和另幾姓開國時代的老貴族先行提出的,一經提出,便就獲得認可。朝臣當中那些沒發聲的也都選擇了沉默,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持反對意見。
  
  李承煜很快便就批准了,接著,新帝舉行登基大典。去年自千秋日後便未再露臉的姜氏太皇太后和新帝一道去往太廟祭拜祖宗。
  
  這一個多月來,到處都是亂紛紛的。舉國忙著舉喪之際,禍不單行,半個月前,北方又傳來急報,說東狄有兵馬在邊境集結,似要越境作戰,京都裡人心惶惶。姜氏沒讓菩珠回秦王府,以陪伴的名義,一直將她留在蓬萊宮中,直到今日。
  
  這一天,陽光明媚,宮中鳥語花香。
  
  李玄度此前一直在皇陵裡,數日之前,孝昌皇帝的大葬之事全部結束,他方回到京都。今日他來了蓬萊宮,一是探望姜氏,二來,也是為了辭行。
  
  作為首任的西域都護,他即將離開京都,踏上他未知的出關西去之路了。
  
  姜氏見他於寢宮。今日她也不像平日那樣穿著簡素,特意穿了件絳色綢平金銀串珠繡吉祥萬字紋的宮裝,人顯得精神矍鑠,看著李玄度跪拜在她的膝前,向她辭別,笑吟吟地叫他起身。
  
  李玄度不起,再三叩拜,聲音微微哽咽:“因不孝孫之事,皇祖母憂心煩擾,孫兒愧疚萬分。皇祖母的恩情,孫兒銘記於心。此去不知何日歸來,盼皇祖母保重,往後頤養天年,勿以孫兒為念。”
  
  姜氏讓他也不必掛念自己,叮囑他出關後,須萬事小心。
  
  李玄度答應了,依舊跪在她的面前,遲疑了下,再次叩首道:“關於姝姝,孫兒有話要說。西域不比關內,孫兒此行,除沿途凶險,那些小國,亦朝秦暮楚,搖擺在我李朝和東狄之間。孫兒想到姝姝父親當年的遭遇,心中便覺不安。且孫兒即便到了那邊,未落腳之前,怕也照顧不到她的周全。故孫兒想拜託皇祖母,可否代我先照看著她些,待孫兒能夠自立,再將她接去,如此對她也好。”
  
  姜氏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此事還是待我先問問她,看她自己如何說吧。”
  
  菩珠就藏在外面,早已將裡面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有些氣苦。
  
  先前李玄度擬走西海道,要將她留給姜氏,她無話可說。
  
  如今他能從玉門出關,他竟也想著將她留下。
  
  他便真的如此恨不得她能轉投別人懷抱?
  
  她胸中一陣氣血翻騰,方才強行忍著,才沒有立刻衝進去打斷他的話,聽到姜氏如此開口,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穩住情緒,這才走了進去,跪在他的身邊,聽完姜氏問自己如此做想,抬起頭,望著姜氏道:“稟太皇太后,我雖愚鈍,亦無本領,但我不懼凶險,我會盡力顧好自己周全,不給殿下拖後腿!”
  
  她說完,眼角風瞥到李玄度似乎轉過臉,看向自己。
  
  她雙眸一眨不眨,凝視著面前的姜氏。
  
  姜氏看著她,片刻之後,仿佛下了決心,再次開口,這回卻是說給李玄度的。
  
  姜氏道:“你二人是夫婦,當彼此扶持,分開不利。何況姝姝有如此決心,難能可貴。你帶她去。”
  
  李玄度和轉向了自己的菩珠四目相對,面上掠過一縷複雜的神色,頓了一頓,他扭回臉,低聲說道:“孫兒遵命。”
  
  姜氏點了點頭,又道:“不過,塞外不比關內,確有諸多艱險。往後你要善待姝姝,祖母不許你對她有半點的欺負。”
  
  姜氏命李玄度帶她同行,她就已經很高興了,沒想到此刻還會這般叮囑他。
  
  她忍不住,帶著幾分勝利者似的小小得意,又偷偷地看了眼身邊的人,見他眼睛盯著地面,口中應是,態度顯得很是恭順。
  
  姜氏又吩咐了些別的事,最後笑著頷首道:“往後只要你二人同心戮力,相互扶持,我便沒什麼不放心了。既要一起走,想必還有許多事,我這裡也無事了,你帶姝姝去吧。”
  
  李玄度沒再說話,依言默默起身,轉身而去。
  
  李慧兒紅著眼圈送菩珠出宮,依依不捨。菩珠低聲和李慧兒說著離別之話,快出寢宮大門之時,停步再次回首,看見姜氏被陳女官攙扶著,慢慢地跟了出來,最後立在寢宮那道殿階的門檻之後,目送著自己和李玄度。
  
  暮春的陽光照在殿階之上。姜氏白髮愈顯,脣邊卻是噙著笑,見她回首,拂了拂手,示意她出宮去。
  
  她心中的離情一時更濃,這時,比她先走一步本已到了宮門檻後的李玄度忽然又奔了回來,疾步奔回到殿階之下,撩起衣擺,跪在一片堅硬的磚地之上,再次朝著殿階檻後的姜氏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完畢,起身掉頭,疾步而去。
  
  這一次,他的身影,終於徹底地消失在了殿門之外。
  
  回往秦王府的路上,菩珠坐在馬車之中,眼前仿佛依然浮現著姜氏含笑立在殿階檻後受李玄度回身跪拜,眼角隱隱淚光閃爍的一幕。
  
  今日的這場見面,菩珠注意到姜氏一直都是面帶笑容。直到這最後的一刻,她終於還是感情流露。
  
  她為這祖孫二人分別之際的拳拳之心和眷眷之情備受感動,心中暗暗祈祝,願一別之後,還有再見,而再見之時,一切依舊還是如同今日,春光明媚,松柏齊肩。
  
  回到秦王府,李玄度便入了靜室。
  
  菩珠此前已經做好要跟著他走的準備,早就暗中吩咐人收拾好要帶走的東西了。回來後,處置完走之前的一些人情事,王姆也回來了,向她通報百辟司那邊的最新消息。
  
  王姆告訴她說,百辟司已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她要找的人就在沈家。但這是他們能做到的全部了。如何將人從沈家救出,他們無能為力,請她自己另想辦法。此刻還有一個消息,沈皋為護駕不幸身死,得了厚葬的恩賜,他的侄兒沈暘如今也趕了回去,正在操辦喪事。
  
  菩珠獨自在屋中坐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去了靜室。
  
  她敲開門,鼓起勇氣,第一次將自己的顧慮原原本本說給了李玄度,最後道:“殿下,阿姆是我在這世上剩下的最後一個親人了。雖是不情之請,但我還是懇請殿下,能否想想法子,幫我將她救出。”
  
  李玄度正親自收拾著靜室裡的東西。屋中到處都是書,橫七豎八地胡亂放著,地方顯得十分凌亂。
  
  他將一些從前從紫陽觀中借來的道經整整齊齊地裝入書箱,命駱保派個人送到紫陽觀去還給真人。聽完她的話,說道:“我忘了告訴你,半個月前,我已叫葉霄去辦這件事了。”
  
  菩珠愣住,待反應過來,意外不已,心中更是感動,眼眶忍不住都微微紅了起來,至於心中那一縷原本因他不想帶自己同行的氣惱也煙消雲散了。
  
  “多謝殿下掛心,我真的十分感激!”
  
  李玄度的視線從手中正翻著的一本書上抬了起來,望向神色激動的菩珠,解釋道:“你阿姆萬一繼續落入新帝之手,於你不利,於我更是如此。此事其實從來便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不必掛懷。”
  
  菩珠微微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了。見他說完便又開始忙碌,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討好地說:“殿下,我也幫你收拾吧……”
  
  她拿起幾冊放在自己手邊案頭上的書,殷勤地遞了過去。
  
  李玄度抬頭看了她一眼,接過書,卻沒放進書箱,又輕輕放回在了案上,微笑道:“這幾冊不是要帶走的。”
  
  菩珠訕訕地收回了手,再站片刻,自覺此間好似沒有自己的落腳之地,只好改口道:“那我再去瞧瞧我那邊要帶走的東西,免得遺漏。我先去了。”
  
  李玄度點頭:“去吧。”
  
  菩珠在門口悄悄地轉頭,瞥了他一眼。
  
  他依然低著頭,在忙他的事情。
  
  她咬了咬脣,走了出去。
  
  明日要帶上路的行裝,除了必要的四季衣裳,剩下她帶的最多的,是百病醫藥和各種到了那邊可能要用到的備用之物。
  
  夜漸漸地深了,李玄度還沒回寢堂。菩珠一個人等了良久,忍不住又找去靜室,發現他已不在那裡了。
  
  她想到一個地方,轉身去了放鷹台。
  
  她入了那扇半開著的舊門,循著依然被荒草淹沒的小路,最後尋到了那座高台之前。果然,遠遠看見高台的頂上仰面臥著一道身影。
  
  那身影被夜色吞沒,剩個隱隱約約的輪廓,安安靜靜,仿佛就這樣在放鷹台上睡了過去。
  
  菩珠藏身在殘垣之後,竟沒有勇氣現身,默默地看了片刻,悄悄退了回來。
  
  這一夜他是下半夜才回來的。菩珠裝作睡著了,他輕手輕腳地上了床,躺了下去,便似沉睡過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便是西域都護秦王李玄度離京西去的日子。同行之人不多,除了一隊護衛,便是導人、譯人和醫官。等到了玉門,那裡有五百士卒會隨他出關。
  
  當天來替李玄度送行的,只端王和韓榮昌二人。端王的神色,難掩悵然,韓榮昌卻是談笑風生,說送完李玄度,回去他便也要出發北上了。
  
  東狄人在北境滋事,闕王送來信報,朝廷派他前去鎮邊。
  
  李玄度和他彼此互道珍重,飲完端王斟上的酒,緊緊地握了握韓榮昌的手,再向端王拜謝,隨即轉身,上馬帶著隊伍出發離去。
  
  菩珠坐在一輛簡車之中,遙望著被漸漸拋在身後的京都,想起了去年她來時的情景。
  
  亦是這般的春深時分,然而此時心境,卻早已大不相同。
  
  去年剛來的時候,她對這裡充滿憧憬。
  
  而此刻,她就要離開,對著身後這座被馬車拋得越來越遠的京都,她竟感覺不到半點的眷戀和不捨。
  
  她心中唯一的牽掛,便是她的阿姆。
  
  倘若阿姆能夠平安歸來,伴她一道踏上新的旅途,她將再無半點遺憾。
  
  可是她的阿姆,究竟還能不能回來?
  
  ……
  
  沈暘望著面前這個被他找到了的啞婦,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猶豫不決。
  
  李承煜登基後不久,便向他要一個人。他的叔父沈皋從前為了脅迫秦王妃而秘密拘了起來的秦王妃身邊的一個啞婦。
  
  據說這個啞婦陪伴秦王妃多年,從小到大,從發邊到歸京,秦王妃和她感情極深,情同母女。
  
  他回來後,很快便找到了這個啞婦,一起帶過來的,還有據說是這啞婦的兒子兒媳。
  
  她的兒子兒媳極好對付,市儈之人。對這個多年沒有一起生活的啞母,並無什麼真情實感,簡單恐嚇之下,便就恐懼萬分,生怕牽連到自己一家人,朝啞婦磕了個頭,丟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現在剩下這個李承煜要的啞婦,沈暘猶豫著,該如何處置。
  
  李承煜要人,他身為臣子,不可能不給。
  
  人都已經來了,就等在外頭。
  
  但就這麼將人送出去,想到李承煜待大位穩定之後,必會以這啞婦為手段對她實施威脅,他的心中便又有些不快。
  
  他沉吟了良久,慢慢走到啞婦的面前,淡淡地說了幾句話,隨即命人將她送出去,交給外面還在等著的人。
  
  他目送著這啞婦漸漸消失的身影,想到她方才臉色蒼白,眼眶濕潤,脣微微顫抖的樣子,緩緩地吁出了一口氣。
  
  他亦不忍讓秦王妃就此失去這個啞婦,但他更不能容忍這啞婦轉落入李承煜的手中。
  
  這樣做,雖有些冷酷,但於秦王妃而言,未嘗不是一種助力。
  
  至少往後,她不必再因軟肋而遭人挾持了。
  
  日後不管她知道了會是怪他還是理解他,他其實是在幫她解決麻煩。
  
  沈暘在心中想道。
  
  阿菊坐在那輛來接她的小車裡,不知道等著她的目的地又是何方。
  
  但是她的心中終於明白了過來,原來真的像她此前日日在心中猜測的那樣,她已經變成了別人用來威脅小女君的一樣東西。
  
  如今的她對小女君非但沒有半點用處,還是一個累贅,徹底的累贅。
  
  她若是不死,再這樣糊裡糊塗地被人帶走,往後只會給小女君帶去更多的麻煩。
  
  她拔下了頭上的一支髮簪,將鋒利的簪頭毫不猶豫地對準了自己的咽喉,刺了進去。
  
  ……
  
  一個月後,菩珠回了河西。
  
  國喪剛過,邊境不寧,楊洪為防備東狄人的襲擾,這段時間親自去往邊境巡邊,不知秦王夫婦路過。
  
  菩珠知李玄度和自己現在身份有些特殊,為了避嫌,在路過郡城之時,也未去打擾他。一行人馬只低調趕路,於這天夜裡,抵達了她曾生活過的福祿鎮,住在她再熟悉不過的福祿驛舍裡。
  
  驛丞還是從前的許充,一天前便就獲悉新任西域都護秦王李玄度夫婦將會抵達自己這裡,早就做好了了準備,今夜接到了人,殷勤招待。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想到從前和阿姆在這裡做事阿姆安排她燒火的日子,想到第一次遇到李玄度,在鎮外被他撞見她和崔鉉夜半私會的舊事,雖行路疲倦,菩珠卻是心潮起伏,絲毫沒有睏意。
  
  李玄度今晚不知去了哪裡,一直還回房。菩珠心裡有些記掛,在驛舍的屋中坐了片刻,正想出去看看,駱保忽然來了,笑嘻嘻地道:“王妃快來,有個好事。”
  
  菩珠問他是何好事,他又不說,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就只說好事。
  
  菩珠被勾出了好奇心,反正也無事,便隨他出屋,一邊走一邊道:“你若是騙我,我饒不了你!”
  
  駱保道:“奴婢哪裡來的膽子敢騙王妃,等見了,王妃就知道了。”說著停在一間屋前,指著裡頭笑道:“王妃您看,裡頭是誰。”
  
  菩珠忽想到了一個人,心跳有些加快,但卻又不敢相信自己運氣真的會這麼好。
  
  她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抬起手,試探著,慢慢地推開了面前這扇虛掩的門,抬起眼睛,便看到一個婦人坐在屋中,回過頭來,和她四目相對。
  
  她呆住了。
  
  “阿姆!”
  
  她反應了過來,高聲喚了一聲,眼淚立刻奪眶而出,飛快地衝了進去,不顧一切,一頭便撲到了阿菊的懷裡。
  
  她死死地抱著她的阿姆,把臉埋在阿姆那熟悉的溫暖又柔軟的懷中笑了片刻,新的眼淚便又流了出來,忍不住哭,哭個不停。
  
  阿菊早也淚流滿面,緊緊地抱著她的小女君,片刻之後,輕輕拍著她的身子,哄她。
  
  駱保站在一旁,眼睛也看紅了,低頭抹了下眼睛,退了出去,走到屋外的院子裡,對著李玄度道:“王妃已見到阿姆,歡喜得不行,抱著又哭又笑,跟個孩子似的。”
  
  李玄度看了眼那間亮著燈火的屋,沉默了片刻,轉頭對葉霄道:“這趟辛苦你了,你立下大功,去休息吧!”說完,又對駱保道:“你去服侍王妃吧。”
  
  菩珠在屋中抱著阿姆哭哭笑笑,許久,等情緒終於有些平復,想了起來,擦去眼淚,轉頭看見駱保自己又回來了,眼睛紅紅,跟只兔子似的,問:“你哭什麼?”
  
  駱保吸了吸鼻子:“奴婢是看王妃哭,覺著心酸,也就跟著哭了幾聲。”
  
  菩珠忍俊不禁,嗤地笑了起來,依然緊緊地抱著阿姆,忽然發現她的咽喉處有一處疤痕,嚇了一跳:“阿姆你怎麼了?怎會傷到這裡?”
  
  阿菊急忙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叫她不要擔心。
  
  駱保忍不住道:“方才聽葉侍衛長說,新帝要將阿姆帶走,他跟蹤攔截,救下了人。幸好出手及時,若再晚一些,阿姆怕是已經沒了!她當時正在自裁,拿簪子在刺喉嚨呢……”
  
  菩珠呆住了,凝視著阿姆,眼淚漸漸蓄滿了眼眶,見她笑著搖頭,再次抱住她,哽咽道:“阿姆,你怕連累我,自己才不想活了是嗎?你這般刺自己,難道不疼嗎?”
  
  眼淚落了下來。
  
  阿菊凝視著她,抬手替她擦去眼淚,想了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搖頭。
  
  菩珠一下明白了,阿姆是說,自己在她的心裡,她愛自己,她想保護自己,所以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菩珠再次落淚,忽見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拿開衣袖,看著腕上還留著的那道明顯的傷痕,顯得吃驚而擔憂,急忙笑著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傷的,不疼。況且早就好了。阿姆你莫擔心。”
  
  安慰完阿姆,菩珠告訴她,他們將要去的地方。
  
  “阿姆,往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阿菊含淚,笑著用力點頭,緊緊地抱住她。
  
  夜漸漸地深了,菩珠終於和阿姆說完了想說的話,讓她先休息,自己對鏡,擦去面上殘餘的淚痕,回到住的地方,看見李玄度回屋了,但沒睡,還坐在桌邊,就著燭火在看書。
  
  她慢慢地走了進去,向他道謝。
  
  李玄度抬眼,見她停在面前,一雙美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滿是感激之色,便笑了起來。
  
  “不必謝。我說過的,這也是我的事。你阿姆能平安回來就好。”說完見她還那樣立著,頓了一頓:“無事了便睡吧,明早還要行路。”
  
  他放下書站了起來,走到床前脫去外衣,甩了靴子,躺下去便閉上了眼睛。
  
  菩珠慢慢脫去衣裳,留睡覺的一件輕薄羅衣,吹滅燈火,像往常那樣爬上床。黑燈瞎火的,膝壓到了衣角也不知道,繼續爬,被絆了一下,手腳便失了平衡,竟撲到他的身上,胸前的柔軟,也不小心地壓在了他的臂上。
  
  她感到他的身體仿佛一僵,但沒動,似在默默等她自己爬下去。
  
  上郡那一夜後,兩人便再沒有一起過了。
  
  是不是他太久沒有碰她的緣故,此刻這無意的帶了點小小親密的身體接觸,竟也讓她感到心跳有些加快,耳朵微熱。
  
  她遲疑了下。
  
  或是迷離夜色給了她莫大的勇氣,等到她自己醒悟的時候,她才發現她非但沒有從他的身上爬下去,反而伸出胳膊,輕輕地摟住了她身下這個仰臥在床上的男子的脖頸。
  
  “殿下……”
  
  她又聽到一聲低低的,似含著幾分細弱的咻咻氣息的嬌喚之聲,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
  
  那是她自己的聲音。片刻之後,感到他還是沒有動,卻也沒有將她推開。
  
  “殿下……”
  
  她鼓起勇氣,又喚了他一聲,聲音甜糯,好似一塊含進嘴裡便就融化的蜜糖。她閉上了眼睛,將微熱的面龐貼在他的胸前,張嘴,仿佛一隻小獸似的,用齒輕輕地叼住了他的衣襟,往一側扯開了些,咬著他露出來的一片胸膛。
  
  一雙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腰上,將她從他的身上輕輕地推了下去。
  
  李玄度的聲音跟著也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他仿佛遲疑了下,低聲說:“姝姝,我要是沒記錯,這幾日應當是你易孕的日子。我知你想生個孩兒,但如今還不是能要的時候。等到了那邊我落穩了腳,咱們看情況再生,可以嗎?”
  
  他頓了一下,又道:“往後你不用特意討好我,是真的。你放心,答應過你的,只要能做到,我不會食言。”
  
  他說完,將她被他推下去後便就歪趴著沒有動過半分的一具身子給抱正了,抱她躺好,躺在枕上後,又替她蓋好被子,最後跟哄孩子似地摸了摸她的頭,道了聲“睡吧”,隨即收回手,輕輕地翻了個身。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一顆眼淚,從菩珠閉著的眼角悄悄地流了下來,落入鬢髮。
  
  京都郊外野村那一夜後來的那種感覺,又一次地朝著她襲了過來。
  
  上郡馬場那一日,他的千里相思一腔熱情,被她的無心無情給冷卻掉了。他現在是徹底地認清了她這皮囊下的真面目,從今往後,再也不會迷戀她了嗎?
  
  聽他方才這一番話的意思,往後他是打算和她一直這樣相敬如賓地過下去了。他會對她好,負起他的責任,但她大約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聽到他像那日在紫蘿樹的鞦韆架下那樣,說心悅她,思念她的話了。
  
  為什麼,她的心竟微微抽痛,連呼吸都是難以為繼的感覺。
  
  黑暗中,她摸上了自己左手腕上那道或許需要很久才能褪去的傷痕,想起了阿姆今夜對自己說,她愛自己,她想保護自己,所以她的傷一點兒也不會覺得疼。
  
  那麼她呢,菩珠在心裡問自己,她是不是也愛上了他,愛上這個名叫李玄度的男子?
  
  所以那日,為了脫身救他,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傷害自己,就像阿姆一樣,半點兒也不覺得疼痛。
  
  所以那日,她才會回答姜氏,她要和他一同出關,不願獨留京都。
  
  所以今夜,她才想要和他睡覺,根本不是像他說的那樣,是出於討好,或者出於生孩子的目的?
  
  儘管他也沒說錯,從前她確實是那般想的。
  
  她慢慢地張開眼睛,轉過臉,盯著身畔這仿佛已經丟下自己熟睡的男子的身影輪廓。
  
  傷了他的心,令他一腔熱情冷卻,她後悔了,真的,但是後悔有什麼用?
  
  她對他沒了從前的吸引力。
  
  他再不會迷戀她了!
  
  一陣難過得猶如就要窒息的感覺之後,菩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方才他把話都說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會再強求了。
  
  但是……
  
  她反覆地摸著自己手腕上的那道傷痕,心中那個原本已經消失了許久的小人,再一次地倔強冒頭,最後終於又跳了出來。
  
  李玄度可以不再迷戀她,不再愛她,但她卻不能真的從此就一直看不起自己了。
  
  即便往後,她依然還是以做皇后為目標,她要做的,也應該是一個日後能夠和他比肩的,讓他不是出於教養去道歉,而是真心收回她給別人提鞋也不配的這樣的話的皇后。
  
  她可以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擔當,但她最不缺的,便是堅定的心志和不會放棄的努力。
  
  何況現在再壞,也壞不過從前。
  
  連阿姆都能回來,再次陪在她的身邊了,這難道不是一個好運的新的開端?
  
  磕磕絆絆,這輩子她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很快就要出關。
  
  新的一切,在前頭等待著她。
  
  她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那道淚痕,在心中對著自己,一字一字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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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8:07 |只看該作者
第 97 章

  天濛濛亮,兩人便起了身。
  
  雖然休息了一夜,但昨晚下半夜,李玄度一直無法入眠,今早起來,便覺得自己精神不大好。
  
  他以為她應當也是如此。不想她卻精神奕奕,心情顯得也很不錯。
  
  一瞬間李玄度有種感覺,她好像已將昨夜發生的那件事全部忘記了。
  
  這令他鬆了一口氣,心中後來生出的那種一直揮之不去的負疚和後悔之感,一下便減輕了不少。但看她竟會如此的心無芥蒂,不知為何,心底好似又泛出了一絲淡淡的苦澀之感。
  
  外面傳來通傳之聲,說準備妥當,可以上路。
  
  菩珠望了他一眼,見他仿佛心不在焉,拿起自己用來遮擋風沙和日頭的冪籬,戴好,道了聲“走了”,轉身出去。
  
  李玄度望著她腳步輕快的背影,在原地定了片刻,終於邁步,跟了出去。
  
  菩珠到了外頭,看到葉霄,特意上去,向他道謝。
  
  葉霄忙辭謝,說能為王妃效力是他榮幸。
  
  菩珠一笑,上車後便靠在阿姆的懷中,閉目假寐,等著出發上路。忽然這時,身後的道上追來了一隊人馬,竟是楊洪帶著兩壇酒水追了上來,說他得知秦王夫婦出關,路過此地,趕來相送。
  
  菩珠知楊洪是個重情義的人。自己是為避嫌,沒去擾他,沒想到他還是趕來相送,心中感動,看到他,心中更是倍覺親切,像從前那樣叫他阿叔。
  
  楊洪連連擺手,說不敢當。菩珠問他妻兒的安好,笑道:“小阿弟如今應當能叫阿爹了吧?這回路過故地,我是怕打擾阿叔,故未敢登門,等日後回來,若有機會,我去看小阿弟。”
  
  楊洪再三道謝,菩珠笑道:“楊阿叔你和我不要這般見外。阿叔你對我的好,我心裡一直明白。”
  
  楊洪十分感動。菩珠和他敘了片刻的舊,注意到李玄度停在十幾步外的地方,似在望著楊洪和自己說話,便叫楊洪去見秦王再敘個話,自己先上了馬車。
  
  楊洪過去拜見。
  
  他雖和菩珠很熟,但與秦王卻並無交往,態度便顯得恭敬而拘謹。
  
  李玄度開口問他河西邊事。
  
  “殿下放心。邊事暫寧,下官方敢脫身來此送行。”
  
  李玄度點頭:“這邊就靠你們了。”
  
  “此為下官之本分。下官必竭盡全力,不敢懈怠。”
  
  李玄度再次點頭:“勞你特意前來相送。暫作一別,後會有期!”
  
  楊洪忙作揖相送,卻見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仿佛遲疑了下,慢慢轉身,望著自己欲言又止,便道:“殿下若還有話,儘管吩咐!”說完,見秦王轉過臉,看了眼那輛王妃坐的小馬車,仿佛終於下定決心,開口低聲問道:“王妃在此多年,是你收養了她?她從前的境況如何?”
  
  “我聽說……”
  
  他一頓,“她幼時,曾連飯都吃不飽過?”
  
  楊洪忽聽秦王問起這個,情緒一時翻騰,回道:“稟殿下,菩左中郎將對下官有救命之恩。王妃幼時發邊來此,被族親厭棄,靠啞姆給人到處做活,換口飯吃,我找到她時,啞姆正生病,她也確曾數日沒吃飽飯,餓得走路都沒力氣了,卻還在地裡尋著能吃的草根,十分可憐。我將她帶回家中後,名為報恩,實則對她也並無多少看顧……”
  
  楊洪想起舊事,面露羞慚之色。
  
  “拙荊粗鄙好利,趁我長年不在家中,將她如同婢女一般使喚,她吃了許多苦,寒冬臘月,竟也被差去冰河洗衣手生凍瘡。她在我家中受了多年苛待,卻是絲毫沒有記恨,下官愧疚不已,唯一之欣慰,便是上天有眼,叫她如今終於得了殿下這般的如意夫郎,往後她一生有依,再不用受流離之苦。如今殿下攜她出關在即,下官不能追隨馬下,惟恪盡職守,於此祈祝殿下夫婦榮諧伉儷,萬事順遂!”
  
  他說完,跪拜於地,恭敬叩首。
  
  李玄度慢慢地轉頭,看著遠處那輛緊緊垂著幕簾的小馬車,片刻之後,仿佛才回過神來,將楊洪從地上扶起,沒說什麼,只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臂,隨即轉身上馬,在楊洪和驛官的恭送之下,帶著一行人離開驛舍,繼續上路。
  
  數日之後,李玄度抵達玉門關,集合了即將隨他出關的五百人。
  
  這五百人,半數皆為獲罪發出關外屯田戍障的吏卒,為防逃跑,臉上刺青,個個不是孝子賢孫。菩珠不過短暫地露了下臉,還戴著冪籬,直到出發之時,隊列之中幾人的眼睛甚至還是直勾勾地盯著她坐的小馬車看,久久不移。
  
  李玄度此前為接送懷衛,曾數度出入關門,鎮關將軍和他認識了,送他出關,臨別在即,恐他對兵員不滿,解釋道:“殿下恕罪,非末將有意輕慢。我這裡能隨殿下出關的人,就是這些了。雖非善人,但多為戰場廝殺砍過頭的老手,待日後聽用了,想必多少能助殿下些微之力。”
  
  李玄度望一眼這群邢徒雜兵,道了聲無妨,帶隊出關,繼續西行。
  
  這段路他已經走過兩遍,無需嚮導,自己也已識路,循著記憶走了幾日,漸漸深入戈壁。
  
  這日夜間,隊伍在避風處紮營過夜。駱保跑過來對菩珠說,明日便就進入沙漠腹地,至少要走六七日方能穿過進入綠洲。今夜正好近旁有水源,問她要不要去洗個澡。
  
  天氣正當炎熱,白天坐車廂裡也流一層又一層的汗,前幾天更是沒有機會可以沐浴。雖然有點難受,但這是自己要跟出來的,菩珠半句不提,就只忍著,得知今晚可以洗個澡了,當然求之不得。
  
  駱保和阿姆王姆陪她一起來到附近的泉水之旁,圍起一張高過人頭的幕帳。菩珠在幕帳中央盡情洗發洗澡,痛快洗完之後,濕著長髮回來,經過營地,遠遠看見近旁一片鋪著氈毯的露營地上有群臉上刺青的大漢,知自己樣貌不整,避了避,繞道回到住的帳幕裡,鑽了進去。
  
  這群人本就是罪身,個個在戰場砍過人頭,如今發往塞外,如入不法之地,和亡命之徒也無區別。美人雖驚鴻一瞥便就消失不見,但眾人還是大為興奮,盯著那道身影消失後,哪裡還有心思睡覺。只不過大部分人忌憚她身份,不敢過於放肆罷了,紛紛張望,意猶未盡。
  
  當中的領頭之人,名叫張捉,正當少壯,此前是個軍官,作戰狠勇,手下也帶過千人,因不服上司,一怒之下,失手殺人,被判發往塞外,在玉門關時,便就成了這五百人的首領,本還躍躍欲試,想著去了那邊大幹一場,以功封爵,待那日等到了上司,見這個要率他們西去的朝廷首任西域都護,雖地位高貴,聽聞是個親王,形貌卻和孔武毫不沾邊,大失所望,自然也就沒了敬畏之心,此刻仗著這邊和那頭隔著些距離,便就高談闊論:“我少年時遊俠京都,縱橫南市,也見過不少美人。人常言,看女子,須遠看臉,近看腳,不遠不近看腰窩。知是何意?”見眾人搖頭,解釋道:“是說再好看的婦人,多少也有不足。今日方知那話不對,若真絕色,遠近上下,那裡都能看。婦人生得這般,怕是走到哪裡都少不了男兒卑膝奴顏,哀哀降服,世上女子又多水性楊花。也難怪那個秦王,去了這種鬼地方,也捨不得放在家中。換我,我也不
放心,走哪必都要栓在褲腰帶上才好……”
  
  他說著說著,見對面之人漸漸變色,神情古怪,以為聽了自己的話害怕,正待譏笑膽小,忽然後背傳來一陣劇痛,竟是被人重重抽了一鞭。這痛深入骨髓,人也險些被抽得翻倒在地,大怒,猛地回頭,見抽打自己之人,竟是秦王身邊那個臉上有疤的漢子。
  
  不止如此,秦王亦站在不遠之外,此刻正冷眼地看著這邊。
  
  葉霄方才隨李玄度察看宿營地周圍的情況,檢查崗哨,路過這裡之時,隨風無意聽到了這等話語,勃然大怒,不待李玄度命令,自己立刻上來,重重揮鞭抽了下去,見這罪卒扭頭看了過來,毫不留情,夾頭夾腦又狠狠地抽了幾鞭。
  
  眾士卒見被當場撞破了,有些驚恐,相互對望了幾眼,一個一個地從氈上爬起來,慢慢地跪了下去。
  
  這張捉起先也是被抽蒙,趴跪在了地上,待回過神來,抹了把火辣辣作痛的臉,一手心的血,見手下的人都盯著,不忿失臉,心一橫,目露凶光,一把攥住鞭子,咬牙道:“好啊!某不知死活,又能如何?大不了一條命,怕你不成!”揮拳朝著葉霄便狠狠搗了過去。
  
  葉霄未料這罪卒凶悍如斯,沒有防備,險些中招,後退了一步。轉臉見秦王臉色陰沉地朝著這邊走來,急忙道:“殿下勿被衝撞了。殺雞焉用牛刀,這賊廝以下犯上,口出不遜,屬下這就取他狗命,以儆效尤!”
  
  李玄度拂了拂手,示意他讓開,盯著面前這罪卒,冷冷道:“你便是張捉?”
  
  張捉見他也知曉自己的名字,微微得意,挺起胸道:“正是!”
  
  李玄度雙指合併,朝他招了兩下。卻是訓犬之時慣用的一個招呼手勢。
  
  張捉起先不解,但很快,明白了。
  
  這個秦王,他是要親自下場,好教訓自己?
  
  一旦明白了意思,張捉非但不懼,反而興奮不已。
  
  本就是個死囚,因發邊之用,才撿了條命。一條命而已,大不了脖子一個碗口的疤,若能當著眾人之面將這個秦王給撂倒,便是死了,今日也是值了!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猛地撲了過去。
  
  李玄度從小便向宮中最出色的侍衛統領學近身摔跤,這莽漢戰場殺人再多,凶悍再甚,近身搏擊如何是他對手,幾下便就被他摔倒在地。
  
  他五指緊緊握拳,一拳拳地砸了下去,砸在對方的臉上。
  
  對方愈是奮力抗爭,他的出手便愈發重,直到打得這個張捉滿臉血污,漸漸失了力氣。
  
  看著拳下冒出的越來越多的血,李玄度神情亦變得微微扭曲,喘著氣,咬著牙道:“你方才講的何話?你在京都混過?告訴你,孤當年混在南市,三教九流,什麼人沒見過?似你這種不知死活的東西,在孤面前,也敢驕狂!”
  
  “砰”的一聲,又是狠狠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張捉的腦門之上,拳落之處,鼓起一個大包,血從破裂的皮膚裡,不停地往外流。
  
  張捉已經連痛都感覺不到了,只覺腦裡又是“嗡”的一聲,眼冒金星,人仿佛變成了一條被摁在砧板上的魚,唯一能做的,便是張著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眾人全都看呆了,沒有想到一向以好狠鬥勇而著稱的張捉竟會被這個看似文弱的秦王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一張臉猶如開了花,情狀慘不忍睹。
  
  李玄度右拳依舊緊緊地握著,見這張捉徹底不再動彈了,閉了閉目,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睜眼,一把撒開被他打得完全失了抵抗能力的對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眾士卒見秦王起身,兩道目光掃來,無不膽寒,紛紛趴在地上,不敢抬頭。
  
  李玄度甩了甩手背這才感到發疼的手,對葉霄道:“捆起來示眾三天,以儆效尤!”說完轉身去了。
  
  宿營地的不遠之外正在發生的事,菩珠絲毫也不知情。她洗完澡回來,待長髮讓微熱的夜風吹乾,坐到帳的中央,阿姆在她身後,仔細地幫她梳通長髮,動作輕柔無比,不叫她有絲毫的拉扯之痛。
  
  耳邊靜悄悄的,靜得似能聽到梳齒插在髮絲裡游走發出的輕微的嘶嘶之聲。
  
  菩珠有種感覺,阿姆這次回來之後,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裡疼愛。這讓菩珠感到很幸福,也有點心疼她。
  
  “阿姆,我好了,你也去休息吧……”
  
  菩珠從阿姆手裡接過梳子,自己梳了下頭髮,轉過臉,卻是一頓。
  
  李玄就站在帳口,似在看著她梳頭,竟沒發出半點聲音。
  
  概因沙地細軟,所以腳步聲也是無聲無息,連他何時回來,她都絲毫沒有覺察。
  
  阿菊也看到了他,放下梳子,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菩珠這才看清,他的衣擺上沾了不少沙子。
  
  他已很長時間不要她幫他更衣了。
  
  她便坐著,看著他自己慢慢脫了外衣,在帳口抖了抖,抖落沙子,走進來擱下,端起水壺,隨手拿起她的杯盞倒水。
  
  他看起來很口渴的樣子,她的茶盞卻小,他一口氣連著飲了好幾盞的水,端杯的右手上上下下,菩珠便看見他手背上的指根處破了好幾片皮,有血絲還在往外滲,問:“你手怎的了?”
  
  他放下茶盞,搖了搖頭,說無事,他不小心擦破的,同時將那隻手往身後藏了藏,似不想讓她再多看。
  
  菩珠覺他反常。
  
  不過最近他和她獨處時,好像一直都有點怪怪的的感覺。
  
  福祿驛舍那晚過後,菩珠想開了,有了新的目標,她真的感到自己比以前開心多了,或許是阿姆回來的緣故,她也笑得更多。但他卻和她相反。
  
  他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最近愈發沉默,好像還懷了點心事。菩珠有時發覺他會看著她,仿佛在出神,但等她也看向他,他卻又立刻挪開目光。
  
  她也有點習慣了,便沒多問,只放下梳子,從隨身攜的一只小藥箱裡取出傷藥,朝他招了招手:“你來。”
  
  他走了過來。
  
  “坐下罷。”
  
  他盤膝坐了下去。
  
  菩珠跪坐在他身邊,讓他伸出手,搭在膝上,往他破了皮的手背上涂了點藥,正想再取傷布稍稍給他裹一下,免得藥膏到處亂沾,手背忽地微熱,低頭,見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抬眼望他。
  
  他仿佛這才驚覺,指微微地鬆了力道,她便從他的掌握下輕輕地抽出手,繼續取出一卷細紗傷布,拿小剪裁合適的長度,正比劃著,忽聽李玄度問:“姝姝,你為何如此想做皇后?”
  
  菩珠的手頓住了,慢慢抬起眼睛,見他看著自己。
  
  燭火映在他的瞳仁裡,微微跳躍。
  
  菩珠在他的眼睛中,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縮小的影。
  
  “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挖空心思勾引太子。後來陰差陽錯嫁了我,你又一心逼我篡位……”
  
  “你是幼時家變,淪落河西,吃了許多的苦,所以你追求權力,你想擁有至高的地位?”
  
  菩珠沉默了片刻,剪斷紗布,繼續幫他把那隻受傷的手裹好了,抬起眼眸。
  
  “權力在你眼裡,如同糞土。在太皇太后的眼中,是責任和羈絆。而在我這裡……穩固的權力,它好像是讓我感到安心的藥。”
  
  她笑了起來,語氣輕鬆,似在玩笑:“殿下你又要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李玄度慢慢地搖頭。
  
  “我沒資格瞧不起你。我在八九歲大的時候,未曾嘗過幾天吃不飽飯要下地去尋草根的苦,我也未曾有過冰河洗衣手生凍瘡的經歷。我在那個年紀,受父皇之寵,隨心所欲。天下之物,我想要什麼,便有什麼。我何來的資格去鄙視你?”
  
  菩珠凝望了他片刻,忍住心中忽然湧出的一陣想要落淚的感覺,低低地道:“多謝殿下。我以前也不該那樣騙你,逼迫你。”
  
  李玄度揉了揉額頭,道:“罷了,過去了,往後不必再提。”
  
  帳中靜默了下來,兩人都沒再說話了。
  
  “姝姝……”
  
  片刻之後,李玄度終於再次開口,低低地喚了她一聲,見她一雙美眸望著自己,面上卻又露出了一絲不自然的表情,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改口:“玉門關接的那些士卒,皆非善類。明日起你小心,離他們遠些。等我有空,我便教你一些防身之術。人在法外之地,多防備著些,總是沒錯。”
  
  菩珠眼睛一亮:“真的嗎?”
  
  李玄度想起今夜之事,壓下心裡與湧出的滿腔不快,點了點頭:“是,我教你。”
  
  菩珠頓時眉開眼笑:“多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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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發表於 2021-1-11 00:28:20 |只看該作者
第 98 章

  她到底是如何的一個女郎?
  
  李玄度望著面前笑得眉眼彎彎眸光晶亮的她,心底忽地冒出了如此一個念頭。
  
  他曾不喜她的心機和算計,後來也因她的無心和無情,冷了心腸。
  
  他不止一遍地告訴自己,他會助她實現心願,履己身為夫郎的責任,誰叫她已是他的人了。這輩子,除非她先主動棄他而去,否則於他而言,他是不可能丟開她了……但他不會容許自己重蹈覆轍和她再有任何多餘的牽扯。
  
  其實,他也有些怕她。雖然恥於承認這一點,但李玄度心裡很清楚,他真的有點怕她,怕她身上帶著的那種類似於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勁頭。
  
  對著那樣的她,他實是難以招架,對此他深有體會。
  
  那夜在福祿驛舍,他雖狠下心拒了她,但她當時若是再次纏上他,他真的不敢擔保,自己能不能再一次地將她從他身上推開。
  
  但今夜,她不但向他道歉,竟還會因他如此一個隨口許下的小小的應諾而顯得如此的快活。
  
  他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感到快活。
  
  此刻的她,就好似一個……其實很容易滿足、也很好哄的孩子。
  
  真正的她,到底如何?
  
  李玄度忽然覺得糊塗了。
  
  他又望著自己不說話了,好似開始走神。
  
  菩珠止了笑,遲疑了下,問:“殿下你在想什麼?”
  
  李玄度回神,自然不會讓她知道他在想什麼,含含糊糊地道:“沒什麼。”說完便沉默了下來,帳篷裡再次陷入沉靜。
  
  他盤膝坐著,她也還是那樣跪坐在他身邊,中間一點燭火無聲跳躍,耳邊只剩下遠處不知何處發出的嗚嗚的猶如鬼怪呼號的夜風之聲。
  
  “你處置得很好。”
  
  過了一會兒,李玄度忽然抬起他的那隻手,翻轉了下手掌,看了一眼,稱讚了一句。
  
  “我向葉司馬學了下,如何處置包紮簡單傷口。”菩珠應道。
  
  葉霄現在是都護府司馬,出發後的這幾天,晚上無事,菩珠向他請教這方面的經驗。
  
  他哦了聲,點了點頭,再次沉默了下去。
  
  菩珠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盯著兩人面前的那點燭火,身影一動不動。
  
  她遲疑了下,建議:“也不早了,休息了?”
  
  他好似鬆了口氣,立刻點頭:“好,你先休息吧,我再出去檢查一下情況。”說完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菩珠獨自躺在睡覺的地方,過了好久,好似到了半夜,終於聽到他輕輕回來的動靜,躺了下去,和衣臥在了她的身側。
  
  菩珠放鬆了下來,很快睡著,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行人開始進入戈壁腹地。
  
  這是出玉門關後,西去自然條件最為惡劣的一段路。除了沒有水源,必須帶夠全部人馬五六天所需的水,還要防範隨時可能出現的流沙和大風。其中那個令往來商旅談之變色的據說鬼怪出沒吞噬活人的鬼域,也是在這一帶。好在導人經驗豐富,李玄度也曾來回穿行過兩次,加上在進入前,已是做好周全準備,故這一路雖然辛苦,但沒出任何的意外。在走了五天之後,終於走到邊緣,就在眾人漸漸輕鬆下來的時候,這個晚上的運氣不好,揚起大風。
  
  挾滿沙粒的狂風吹了一夜,天明還不停,遮天蔽日,猶如黑夜。
  
  李玄度昨夜起便帶著全部人馬撤到了一處巨大的猶如凸出在地表之上的風化土堆之後,以此躲避風沙。
  
  風太大了,即便是躲在這處天然的避風所後,帳篷也無法搭支。李玄度把菩珠裝進了一條大皮袋裡,讓她在裡面過夜。
  
  外面飛沙走石,天地變色,菩珠躲在口袋裡,感到李玄度就在自己身邊守著,心中竟生了一種異常的安全之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但如此,還睡得昏天暗地,連白天黑夜都不知道了,直到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臉,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風沙終於停了,頭頂藍天如洗,陽光刺目,竟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李玄度看著她從睡袋裡鑽出腦袋,仿佛睡醉了過去,被打著臉拍醒還一副茫然如在夢中的樣子,也是佩服她,這般都能睡的如此沉醉,又忍不住有點想笑,嘴角微微抽了抽,給她遞來一個水囊,幫她拔掉塞子,見她忙不迭地接,提醒:“不是讓你喝!漱口,吐出來!”
  
  菩珠的腦子終於清醒了過來,這才發覺自己嘴裡滿嘴的沙,急忙漱了幾口水,等清理乾淨嘴巴,喝了幾口甘甜的水,扭頭看見阿姆和駱保他們也各自從昨夜避風的地方聚了過來。眾人個個灰頭土臉,但好在人都沒事。
  
  駱保今早是被憋氣憋醒的,發現沙子埋了大半截的身體,自己還死活爬不出來,喊著救命叫來了人,這才得以脫身,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抖著靴裡的沙,一邊對阿菊和王姆說:“聽說這段路上有鬼怪,專門擇人而食!昨夜那風,必是鬼怪作祟!幸好有殿下和王妃在,上天保佑,咱們這些人才能跟著沾光,平安躲過了一劫……”
  
  阿菊和王姆聽了,面露懼色。
  
  李玄度盯了駱保一眼,他縮了縮脖,急忙閉口。
  
  李玄度讓菩珠繼續休息,自己去聽葉霄匯報人頭和物資的數點情況,被告知人員還在集合之中,暫時沒有發現傷亡,運載物資的駝隊和同行的馬匹也都在,但被吹跑了十幾頂帳篷,另外,還有一些攜帶的物資被埋在了昨夜堆起的沙堆之下。他已安排人在清理,等收拾好便可重整上路。
  
  李玄度命就地快速進食,待妥當便上路,爭取明日走出沙域。
  
  葉霄領命,正要辦事,他手下的張霆匆匆奔來,說方才清點完人頭了,張捉和七八名士卒不見了,另外,少了一頭馱著水和食物的駱駝,想必也是被他一併給盜走的。
  
  根據昨夜和他一起避風過夜的士卒招供,前兩天他傷好了後,便就生出脫隊逃走的念頭,暗地鼓動其餘人和他一道離開去往西域自闖天下,免得日後再受這種管束。昨夜刮起大風,是個天賜良機,他帶著被他說動的人偷了一匹駱駝,趁亂跑了。
  
  相較於葉霄的憤怒,李玄度的反應倒頗是平靜,只眺望了一眼白茫茫望不到邊的遠處,下令不必追索,這邊抓緊上路。
  
  半天之後,天再次黑了,到了宿營之地,李玄度命隊伍駐紮,休息過夜。
  
  明天就能走出去了,舊日西域都護府的所在烏壘也將遙遙在望,眾人神色無不輕鬆。駐地裡燃起篝火,燒煮食物的香氣慢慢飄在夜風之中。
  
  來路遠處的地平線上,忽然出現一個黑點。那黑點朝著這邊移動,漸漸近了,竟是一匹駱駝,正往這邊撒腿跑來,最後奔進宿營地的牲群裡,前腿一下趴跪在了地上,渾身是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顯是累極。
  
  駱駝的背上還趴了一個人,便是昨夜逃跑之人當中的一個,名叫賀五,平日也最凶悍不過,是那張捉的左膀右臂,此刻卻是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從駝峰上滾下來,抬頭見到聞訊而來的李玄度,趴跪在地,抖著嘴脣說他遇到了鬼怪。
  
  葉霄喝令他說清楚。賀五這才抖抖索索說,昨夜大風,張捉說就快要走出沙域了,前頭就是大片綠洲,再無危險,不如趁著天賜良機逃走自立,往後得個逍遙自在。他和另外七八人被說動了,趁亂偷了一匹駱駝,跑出營地躲藏,等到天明見風沙變小,就往前頭西向逃去。本以為很快就走出去了,誰知走著走著,竟迷了路,水和食物都沒了,還是沒走出去,最後不知撞進了哪裡,周圍全是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土丘,眾人徹底沒了方向,似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之時,面前突然跳出十幾隻鬼怪,站立高大,眼若銅鈴,渾身長毛,惡臭異常,在山丘間奔走,如履平地。饒是張捉他們平日膽大包天,見鬼怪現身,也無不是嚇得屁滾尿流,全被掠走。他運氣好,當時落在最後,爬到駱駝背上逃了出來,稀裡糊塗最後被駱駝帶著回到了這裡。
  
  眾士兵聽聞賀五跑了回來,陸陸續續地圍了過來。
  
  這段路上有沙怪,掠往來商旅,這事人人皆知,沒想到這回,竟真的被他撞到了。
  
  眾人無不目露懼色。
  
  賀五臉色慘白,兩眼發直,想起當時一幕,此刻還是瑟瑟發抖,朝著李玄度不住地磕頭,痛哭流涕:“殿下饒我!小人知錯了!小人往後死心塌地效力都護府,再不敢有半點別念!”
  
  士卒低聲議論,嗡嗡聲一片。昨夜那些最後因為懼怕風沙沒有跟著張捉逃跑的人全都一身冷汗,慶幸自己命大。慶幸之餘,想到張捉平日也算仗義,不想如此喪命,此刻想必已被那些沙怪生吞活剝,不免兔死狐悲,周圍漸漸沉默了下來。
  
  李玄度眺望著遠處那片被稱為鬼域的沙漠腹地,眉頭微皺,出神了片刻,命人將導人帶來,詢問沙怪之事。
  
  導人一聽,頓時面露惶色,說確有其事。
  
  三年之前,他曾領著一支康居商旅去往京都,一路千辛萬苦,終於走到這裡,晚間其中二人結伴出營地解手,當時他恰好也在近旁,親眼看見幾隻沙怪突然從夜色裡現身將那二人掠走,轉眼便就消失。那二人自那夜之後,再未歸來。
  
  雖然過去了這麼久,導人說起當時的那一幕,目光還是充滿恐懼。
  
  李玄度轉向葉霄:“此事你如何看?”
  
  葉霄隨他多年,立刻便就明白了他的所想,遲疑了下,最後毅然應道:“屬下一切聽殿下之命!沙怪在此為害多年,不管張捉等人此刻是否已經喪命,保護往來商旅安全,亦是我都護府之職責。只要殿下下令,屬下願帶人回去,一探究竟!”
  
  李玄度沉吟了下,道:“我亦親自去,探一探這沙怪老巢!”
  
  葉霄立刻阻止:“殿下不可……”
  
  李玄度擺了擺手,打斷了他:“我意已決。”
  
  周圍那些士卒聽著,不禁悚然。
  
  上了戰場,對手再強大,再凶惡,那也是和自己一樣的人,無甚可懼。
  
  可這鬼怪就不一樣了。昨夜聽了一夜那片鬼域發出的凄厲的嗚嗚之聲,本就心有餘悸,此刻雖也同情張捉等人,但誰願白白送死?
  
  何況,眾人雖也佩服這秦王都護的膽氣,但他們和這個葉司馬又不一樣,才跟了他幾日而已,何必隨他冒險?
  
  眾士卒唯恐點到自己,正悄悄地後退,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道年輕女子的聲音:“殿下你來,我有一話。”
  
  士卒們轉頭,見秦王妃不知何時來了,俏生生地立在他們身後,忙往兩邊退開,讓出了一條道。
  
  李玄度轉頭,見是她來了,立刻快步走了過去,將她帶得稍遠些,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她,低聲道:“你來這裡何事?回去吧!”
  
  菩珠方才從駱保口中聽到這事,便也來了,在一旁默默地聽了片刻,見李玄度問葉霄,便猜他有意要替往來商旅除去禍患,忍不住開口叫他,聽他一張口便趕自己走,有點不高興,輕輕哼了一聲:“我好像知道點所謂攫人鬼怪的秘密,你不想聽就算。”作勢扭身要走。
  
  李玄度了一把捉住她手,抓住了,轉頭下意識地看了眼身後,見士卒全都扭著臉在盯著這邊,又鬆開了她。
  
  “我聽,你說。”
  
  菩珠拿了下嬌,見他態度不一樣了,也就過去了,不再吊他胃口,立刻道:“我阿爹留有西行日誌,提到過這些所謂的沙怪。便在我阿爹最後一次出使西域之時,他恰好也遇鬼怪夜間襲人,他派人追了上去,最後捉回一隻,其實並非鬼怪,也是人。據我阿爹推測,應是百年之前被狄人占了領地被迫西遷走了的大月氏人的遺留,那支人躲進鬼域,繁衍後代,泯滅靈智,徹底變成野物,與獸無二,以人為食。我阿爹本想待他回來之後帶人深入鬼域,找到巢穴徹底鏟除,免得繼續貽害往來之人,不料……”
  
  菩珠停了下來。
  
  李玄度安撫似地再次握了握她的手,低低地道了句謝,隨即轉身回去,將她方才的話複述了一遍,最後道:“誰願去,取下首級,與戰功同級!”
  
  眾士卒只是懼怕鬼怪而已,沒想到王妃見多識廣,說是以掠人肉為生的人形野物,全都破口大罵,再凶悍也再無懼怕了,何況去了還能記功,全都炸了,方才個個想著退縮,此刻全都摩拳擦掌,紛紛爭著請命。
  
  “殿下!小人亦要去!求給小人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那個方才還面無人色一直癱在地上的賀五突然也蹦了起來,推開眾人,衝到前面大聲嚷嚷。見眾人哄堂大笑,譏他之前熊樣,不禁面紅耳赤,咬著牙怒聲大罵:“方才王妃發聲之前,殿下說去一探究竟,怎的你們一個個地全都往後退?別以為我沒看見!我是熊樣,你們又比我好多少?至少我此番識路!我怎的不能去?”
  
  眾士卒被他罵得啞口無言,暗自慚愧。
  
  葉霄方才心裡其實也是有點發毛,硬著頭皮橫下心而已,有了王妃這般發話,這下徹底放了心,立刻道:“殿下,張捉等人雖被捉,但估計一時也是吃不完,此刻說不定還活著。事不宜遲,屬下點選人馬這就出發!”
  
  那些所謂的沙怪既不是鬼怪,李玄度便也不必親自去了,點頭。
  
  葉霄立刻點選好人馬,讓賀五引路,連夜掉頭返回。
  
  這一夜,營地裡剩下的人幾乎全都無眠,等著消息。
  
  菩珠也是睡不著覺,心裡記掛,便睡睡醒醒,一大早就醒了,起身後坐在帳中,阿姆幫她梳頭,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匆匆鑽出帳篷,晨曦之中,看見葉霄一行人歸來了,前夜逃走的張捉等人,好似也被救了回來。
  
  那個張捉滿面羞慚,撲在李玄度的腳前,不停地磕頭認罪。
  
  駱保飛快地跑了回來,告訴菩珠他方聽來的事。說張捉這幾人運氣夠好,被攫入野人巢後,裡頭還有一些沒吃完的腐肉,他們才得以保命,沒被立刻殺掉。
  
  不止這樣,那個張捉大約因為身材魁梧肌肉健碩,竟被一個雌野人看中。葉霄找到巢穴闖進去時,他正被捆著強行苟合,被葉霄救出後,痛不欲生,路上險些就要自己抹脖子了。
  
  “這正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駱保捧腹怪笑之時,忽然醒悟,自己怎敢如此失禮,竟在王妃面前說這些污耳的穢語,慌忙打了自己一耳光:“王妃恕罪!奴婢失禮了,竟說了這些污耳的話!”
  
  菩珠看了眼遠處那個被眾人圍住的挺拔背影,抿嘴一笑:“恕你無罪!”扭身鑽回帳篷,繼續讓阿姆幫她綰髮。
  
  睜眼是沙,閉目是沙。不能洗頭,為求每天晚上睡覺解下頭髮時,髮裡的沙子能夠少些,她現在的髮式極其簡單,一個束髻,再用簪子固定住而已。
  
  但即便這樣,天性裡的愛美還是沒法捨棄,哪怕沒人會看。
  
  阿姆幫她綰好髮後,她在裝了首飾的小匣裡找了一番,挑出兩支,一手一支地舉著,舉到阿姆的面前,讓她幫自己挑。
  
  “阿姆你幫我瞧瞧,我戴哪支簪子好?這支,還是這支?”
  
  口中正笑說著,忽見李玄度從外面走了進來。
  
  她一頓,停了。
  
  阿姆收回正要挑的手,笑眯眯地站了起來,退了出去。
  
  他停住了,既沒繼續走來,也沒開口說話。
  
  菩珠略覺尷尬,慢慢地放下舉著簪子的手,卻見他忽地邁上來一步,俯身靠向了她,伸手,從她手裡取過雕了杏花紋的那支簪,小心地插入她的鬢髮,插進去後,又微微地調了下位置,最後端詳了她一眼,方似終於滿意,收回了他的手,說道:“葉霄他們方才回了。往後這段路上,再不會有掠人之沙怪……”
  
  菩珠起先說真的有點發懵,頂著脖子上的腦袋一動不動地讓他在自己頭上擺弄,直到聽到他這麼說了一句,方回過神,哦了一聲:“方才駱保已經對我講過。”
  
  他一頓,仿佛被掃了興,隨之默然,片刻後道:“你知道了便好,我也無別事。那走吧,好出發了。前頭會比這段路要好走,再過些天,便能到了。”
  
  他說完直起身,出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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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接下來再無任何意外,一行人將那片沙域留在身後,在繞過一座沙山之後,入目所見,慢慢開始變化。
  
  頭頂藍天白雲,遠處山脈蜿蜒,河流潺潺流淌,水量越來越大,兩岸濕木叢生。沿途的腳下,植被亦再不是單調的沙棘和梭梭草,在茂盛的葭葦紅柳和參天的胡桐樹之間,不時有受到驚嚇的野驢和野羚的身影跳躍而過。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的心情都變得輕鬆了起來,連行路艱難都變得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了。一行人便如此,沿著河道一路不停西行,在經過漫長的將近兩個月的行路之後,這一日,終於抵達烏壘。
  
  此地去玉門二三千里,土地肥沃,居西域之中。前朝之時,東臨朝廷長期經營的屯田戍障之地渠犁,南有河流,西是曾完全歸附中原的數個大小屬國,北方則可監視東狄和被東狄所控制的諸多屬國的敵情,位置得天獨厚,故將此地定為都護府的治所。本朝在明宗朝菩左中郎將往來西域的那些年,亦派人員來此駐紮,以作正式設立都護府的前哨。
  
  雖然眾所周知,後來此事不了了之,隨著菩左中郎將和明宗的先後離開,朝廷無心再顧西域,幾年之後,這裡便遭攻襲,前哨被毀,當年曾派來駐紮的那小支軍隊也全軍覆沒。但等到真的進入,但見屯田荒廢,野草橫生,殘餘的塢台,也是破敗不堪,眾人原本因了終於能夠結束長途跋涉而生的興奮之感也漸漸不再,最後找到哨所的位置。
  
  哨所位於一片高出周圍的崗地之上,塢堡仍在,但墻垣倒塌,滿目凋敝,四周死寂一片,舉目望去,看不到半個人影。
  
  顯然,此處已被廢棄多年。
  
  不止李玄度,當見到這一幕時,連那些被迫一路跟著到了此地的罪卒亦沉默了下來,無人發聲。
  
  李玄度在倒塌的塢堡大門之外默默立了片刻,轉頭將人分成兩撥,一撥派出去察看周圍情況,一撥留下收拾駐地。
  
  葉霄領命行事。
  
  這個塢堡的建築格局和邊塞的許多驛障一樣,四四方方,圍墻聳立,前辦公,後居所,有瞭望台,只不過占地大了許多,增加士兵駐紮的營房。
  
  留下的士卒清理著位於塢堡右側的原本用來駐紮官兵的營房,駱保阿菊和王姆等人則在後面找到官所,立刻著手打掃地方,鋪設床榻,以便晚上先有個落腳之處。
  
  這一路行來,沿途經過一些小國,所見的當地平民房屋多就地取材,墻用樹枝圍成,外面抹一層泥巴,屋頂覆葦,幾四面通透。
  
  但這裡留下的屋舍卻不一樣,應是當年來此的官兵效仿修築長城的法子建成的。墻體是用粘泥雜以韌草、紅柳所築,反覆夯錘,表面坑坑窪窪,不甚美觀,但足夠厚實堅固。除了前頭大門和供官員辦事的大堂那些地方當年遭受攻擊被刻意破壞大片倒塌,後面這幾排僥倖留存下來的屋,雖也破敗不堪門窗皆空只剩一個殼子,但主體依然完好無損,收拾一下,住人沒有問題。
  
  阿姆心疼菩珠,清理出了一間屋,立刻催她先去休息。
  
  吃飯是件大事,今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屋都收拾出來,待解決了自己這些人的落腳,阿姆和王姆便又摸到位於最後排的灶屋繼續緊著收拾,好早點起火燒水做飯。
  
  菩珠在屋中略略休息,洗了把臉,正也要去後廚看看,聽到那裡傳出一聲驚叫,似是王姆所發,一驚,立刻和駱保奔了過去,看見王姆手裡舉著菜刀,阿姆握著劈柴的斧,兩人立在灶屋外的一個院子裡,面帶驚慌地盯著地上一口地窖的頂,那頂上壓了塊大石。看見菩珠現身,阿姆焦急地指了指地窖的方向,示意她趕緊離開。
  
  王姆亦喊:“王妃莫要靠近!窖下藏有賊人!”
  
  駱保立刻拖著菩珠扭頭走,朝著前方大喊有賊人,很快,李玄度帶著人匆匆奔來,問出了何事。
  
  王姆瞪大眼睛,說她方才掀開地窖蓋時,隱隱約約看見下頭好似藏人,怕鑽出來行凶,當即和菊姆一道搬了石頭壓住。那人此刻應當還在下面。
  
  李玄度看了眼地窖,叫菩珠和阿姆幾人離遠些。張捉帶了兩人上去,搬開石頭,抽出腰刀,一腳踢開地窖蓋頂,朝著下面喝道:“哪裡來的小賊!都護秦王殿下在此!出來受死!”
  
  地窖當年需儲藏數百人的口糧,挖得很深,除了窖口附近的位置,稍深些便就黑漆漆的。
  
  張捉喊完話,見下頭還沒什麼動靜,張望了下,轉頭稟:“殿下,想是本地蟊賊,聽不懂話!下吏去點個火,扔下去烤它個整全爐,看他出不出來!”
  
  “我去我去!”
  
  王姆丟下菜刀,轉身要入灶屋。
  
  “等等——”
  
  忽然這時,地窖下面傳出一道話聲,竟操漢人之語。
  
  張捉一愣,停了下來,緊緊盯著下面。
  
  一架梯子架了起來,有人從下面往上爬,爬了出來,竟是個四十來歲漢人面目的中年漢子,當地人的打扮,面容消瘦,顴骨高聳,衣衫襤褸,腿上裹著用草編成的漁網,鞋更是破破爛爛,連腳趾都露了出來。
  
  他的神色疑慮而不安,站在窖口,一時沒有靠前,目光慢慢地環視一圈周圍的人,最後落到李玄度的身上,定定地看著。
  
  “爾到底何人?都護秦王殿下在此,還不下跪!”
  
  張捉又喝了一聲,上去便要踢那人的膝彎。這大漢終於回過神,睜大眼睛,用顫巍巍的仿佛依然不敢置信的聲音問道:“都護?可是我朝派來的西域都護?”
  
  張捉皺眉道:“正是!”
  
  這大漢聽完,似得了瘧疾,一開始立著,一動不動,漸漸兩腿打顫,片刻之後,突然仰面吼道:“上蒼有眼!都護來了!今日終於等到都護來了!”話音未落,朝著李玄度噗通一聲跪拜在地,起先磕頭,磕個不停,慢慢地停了下來,最後趴在地上,竟失聲痛哭。
  
  眾人見他舉止古怪,七尺男身,竟如此嚎啕,無不吃驚。
  
  張捉面露困惑,慢慢收了要踢人的腳,立在一旁看著。
  
  李玄度望著這跪地痛哭的漢子,忽若有所悟,開口道:“你是宣寧三十七年派來此地的前哨軍?”
  
  漢子哭得猶如一個傷心孩童,聞言用力點頭,抬起頭道:“正是!下吏便是那年受朝廷派遣來此建了前哨的官軍之一。下吏名叫張石山,乃是右尉。”不待李玄度繼續問,自己便就說起前情。
  
  當年一共來此三百餘人,屯田建塢,說好等朝廷日後派來都護,正式建府,不料年年成空。開頭幾年,此地還頻有使者往來,給他們帶去京都消息。後來明帝駕崩,使者日益稀落,他們也不敢擅離,只能一邊屯田,一邊繼續等待。誰知還沒等到新朝廷的指令,一日先便遭襲。
  
  那日,三百餘名官軍奮勇抗爭,無一人後退。奈何寡不敵眾,全部死去。
  
  當時他領一支三十人的小隊外出,僥倖躲過一劫,這才活了下來。
  
  “十年啊!下吏猶記,當日普左中郎將路過之時,曾對下吏言,耐心等候,待時機成熟,朝廷便會正式立府。他未欺我!今日終於等到都護到來!”
  
  張石山激動得再次渾身顫抖個不停。
  
  李玄度動容,立刻追問:“如今其餘人呢?”
  
  張石山眼眶再次變得通紅,叩首哽咽道:“下吏無能,未能保護好兄弟!半年之前出了事,如今連上我,這裡就只剩下三人了!”
  
  他擦了把眼淚,又繼續道:“此地當年被毀之後,幾百里外,便是改投歸向東狄的上術國。那國雖人口不過七八千,兵卻也有一兩千,當初便是他們發兵,為虎作倀,殺我同袍。我等區區三十而已,無法留守此地,我便帶著他們藏進附近茂林。上術國當時也起變亂,原本國王被殺,東狄人扶他兄弟做王。王子年幼,才六七歲大,被幾個親信擁著逃來這裡向我求救。我將他一同藏匿,盡量予以保護。日子便就如此一年年地熬了下來,本也算是苟且偷安。誰知半年之前,王子的消息叫上術王知道了,派兵入林圍剿。我三人帶著王子再次逃脫,其餘剩下的兄弟為替我等斷下後路,死了一些,剩下十幾人被捉去為奴,如今即便活著,想必也是生不如死……”
  
  隨他講述,人人臉上露出憤怒之色。
  
  菩珠亦是心情幾度起伏。先是為這三百官軍在這十年裡的命運變遷唏噓不已,更是由衷敬佩。待聽到後來,漸漸握緊拳頭,簡直怒不可遏。
  
  “豈有此理!小小一個彈丸之地,也敢如此欺辱我堂堂官兵!”張捉暴怒,一腳踢飛地上窖蓋。
  
  “既無力對抗,藏這麼多年,為何不想法歸國,竟如此任人欺辱?”
  
  對著面前這個也是張姓的本家兄弟,他的語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不滿之意。
  
  張石山道:“此去歸國,路途遙遠,我等終日藏匿,不見天日,飯都不能吃飽,何來物資能夠應對路上所需?我等死了無妨,還有那個上術王子。當日既受朝廷派遣來此,便也肩擔保護屬國之責。雖官職卑微,勢單力薄,那王子既來我處,我便不敢有分毫懈怠,就只盼護好人,等到朝廷如當年所言那般派來都護,再將人交出,我便也算盡到職責。上天有眼,總算沒有叫我白等,今日終於看到殿下到來!”
  
  張捉聽完他話,面露愧色,立刻向他深深作揖,隨即閉口後退,不再發聲。
  
  李玄度問他今日為何會在這裡。
  
  張石山道:“今日湊巧,恰是當年眾多兄弟於此罹難的日子。下吏苟活,卻不敢忘記在天英靈,每年今日都會回來祭拜一番。方才遠遠看見殿下一行人往這邊來,不知底細,這才藏了起來,沒想到衝撞殿下,罪該萬死!”
  
  李玄度上去,親手將他從地上扶起,一字一字地道:“你何罪之有?是朝廷對不起你們在先,辜負爾等碧血丹心!”
  
  張石山激動萬分,立刻掙脫出他的扶持,後退了兩步,再次下拜,恭敬地道:“今日起,下吏便有都護!下吏必誓死效命!”
  
  李玄度再次將他從地上扶起,問剩下二人和那個上術王子的事,得知此刻還藏匿在密林裡,命張捉去接。
  
  張捉立刻領命,帶人離去。
  
  眾士卒議論著方才的事,也慢慢散去,繼續各自做事。李玄度神色漸漸變得凝重,在院中獨自又立了片刻,似在思索什麼,得報葉霄回來了,轉身匆匆而去。
  
  天黑之後,菩珠這邊草草安頓下來,終於能夠做出幾樣數月未曾吃的小灶膳食。李玄度卻沒回來,讓駱保給她帶了個口信,說他有事,直接在前頭吃了,讓她自己用飯,吃了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初來乍到,又遇這樣的事,菩珠知他必定忙碌,便沒再去擾他。自己用過飯後,在後頭和阿姆王姆一道再打理了片刻屋子,到了晚間亥時,駱保來向她通報消息,說剩下的兩個前哨軍士和上術國的王子被順利接來了。王子十四五歲,身邊跟著當年保護他逃出來的國相,因為和張石山他們生活多年,也能說漢人言語了。但大約是從小逃匿的緣故,十分瘦弱,膽子也小,看見李玄度的時候,十分害怕,直到再三向他解釋,他才仿佛定下心來,已被安排去休息了。
  
  地方雖還是很亂,但也不可能一天就全部收拾好。
  
  大家也都乏了,菩珠讓身邊的人全都散去各自歇息。自己收拾好後,也躺了下去。
  
  住的屋還非常簡陋,地是泥地,墻上亦裸黃泥,連窗都被當地人給掏空了,阿姆暫時拿布封住而已。身下的床亦是臨時搭起來的,看著並不如何牢固。但在幾乎連著睡了倆月的帳篷之後,此刻鋪上一面用水洗過的涼席,再掛一頂青紗帳,躺下去,她仿佛終於找回了平穩睡覺的感覺,隱隱好似回到了家。
  
  她睡不著,等著李玄度的時候,就打量起了屋子。
  
  補好門窗,再將黃泥墻刷白,這樣看著乾淨些。
  
  附近水澤豐富,到底都是葦草,等空下來後,割些葦草,編一張足夠鋪滿地面的大地席。這樣不但可以遮擋泥地,乾乾淨淨,這時節光腳踩在上面,也更涼爽……
  
  李玄度剛來,他今晚上在忙什麼呢?
  
  菩珠想著想著,就走起神,想到了李玄度。
  
  她在心裡猜測了一番,覺得他應當是在和手下人商議如何盡快拿回對上術的控制權,再救回剩下那十幾名被擄走的前哨士兵。
  
  換做是她的話,也會如此打算。
  
  上術距離這裡太近了,騎馬一天的路而已,既要落腳,怎能容側旁存在一個親近東狄的國家?至於拯救那些士兵,更不用說了,天經地義,第一要務。
  
  她的推測沒有錯,李玄度這夜深夜回到後頭住的這地方,見她還沒睡著,上床後,主動告訴她說,他已安排好了行動的計劃,明日五更便就親自帶人出發,拿下上術。
  
  雖然和自己猜得一樣,但菩珠沒想到他計劃竟如此緊,不禁一愣,從枕上爬起來,以臂撐著身子,扭臉問他:“這麼快?”
  
  李玄度仰在枕上,一臂枕著他的頭,望著她道:“是,這裡離那邊過近,我們今日抵達,一兩天內,他們就會得知消息。我擬迅速拿下,不給他們任何的準備時間。”
  
  上術是個小國,人口不到萬,兵也只有一兩千,雖然李玄度手下只有五百人,但菩珠絲毫也不擔心他拿不下它。
  
  她擔心的是上術背後,東狄管理西域的安西大都尉。
  
  父親的日誌事無巨細,記載了許多西域事,其中自然包括敵人。
  
  盤踞在西域北面的是昆陵王,昆陵王下,由安西大都尉直接控制西域諸國收取賦稅。這個安西大都尉便類似於李玄度的職位。
  
  李玄度現在剛來,還沒立腳,這麼快就打上術,萬一對方發兵而來……
  
  她問出了自己的顧慮。
  
  李玄度道:“昆陵王和新繼位的東狄汗王有怨隙,這個大都尉是新汗王的人,擔心昆陵王會在背後對他不利,把兵馬全都撤回到了北面,防備昆陵王有所動作。且這裡距離那邊太遠,又是如此一個小國,即便失了,也遠遠不到他發兵前來攻打的地步,最多也就指派附近其餘屬國來打。”
  
  他朝她微微一笑:“你莫擔心,我自有應對。我大概幾日內便回,會留下足夠人手守衛,我回來前,你哪裡都不要去,就待在這裡。”他又叮囑她。
  
  “好,我知道。”菩珠一下就放了心。
  
  “那你小心,我等你回。明早你五更就要起身,不早了,我不打擾你,你趕緊休息,養好精神!”她又體貼地補了一句。
  
  李玄度視線從她趴著時從那掛落的衣衫領口裡無意泄出的一抹雪痕上掠過,頓了一頓,扭過臉,喃喃地道:“好……你也睡吧……我熄燈去……”
  
  他要下去,菩珠搶道:“我去!你不要起來了!”
  
  她口中說著,動作也是敏捷無比,搶著比他更早地爬了下去,趿了鞋走過去,吹滅燈火,又走了回來。
  
  李玄度慢慢地躺了回去,仰臥在床,在夜色之中,他望著那撩開帳子爬回到床上的影影綽綽的影,心裡若隱若現好似浮出了一縷奇怪的暗暗的期待,期待能像某次那樣發生一點什麼意外……
  
  但是並無任何意外,她很順利地爬了上來,躺了下去,躺在他的身邊,靜靜地睡著了。
  
  李玄度心緒微微不寧。終於,在黑暗裡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五更他便走了。在等待消息的那幾天裡,菩珠每天除了繼續收拾地方,準備東西,就是在黃昏的時候跑到塢堡地勢最高的望台上,翹首眺望遠方,而這時候,下面不遠之外守著塢堡的年輕士兵便就開始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偷偷仰望一眼夕陽光芒中的那抹俏麗身影……
  
  第三天的傍晚,菩珠看到望台下的一處角落裡站了個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年,面容清秀,身上穿件襤褸破衣,仰頭望著自己,一動不動,好似已經看了有些時候了。見她低頭望向他,少年仿佛有點緊張,立刻轉身匆匆跑了。
  
  菩珠猜測這個少年應當便是上術國的那個倒霉的前王子。
  
  她最後又看了眼那方向,還是不見動靜,慢慢下瞭望台,回到住的地方。
  
  晚上無事,她和阿姆一道,從特意帶出來的絲綢裡挑了一匹最炫美的作衣料,連夜趕著,做了一件少年穿的華服。第二天一早讓王姆送去給王子,告訴他說,這是來自秦王殿下的賜服。王姆回來偷偷告訴菩珠,少年摸著精緻的衣料,脫下破衣,穿上之後,十分歡喜。
  
  傍晚,當她忍不住又想上到望台去眺望遠處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疾奔的腳步之聲。
  
  “王妃!殿下回了!殿下凱旋了——”
  
  伴著一道興奮的聲音,駱保風一般地從外飛奔而入。
  
  “殿下帶著上術國的人回了,要迎王子回去做王!”
  
  菩珠心徹底地放了下來,欣喜無比,急忙奔去前頭,到了那扇門後,停了腳步。
  
  遠遠地,她看見李玄度被一群人簇擁著現身,雖風塵僕僕,卻雙目神光,和他身旁一個看起來應是上術貴族的人談笑風生地從外走了進來,身影隨即消失在了前頭的廳堂裡。
  
  她在門後站著,側耳聽了片刻前面發出的嘈雜之聲,最後悄悄地轉身回了。
  
  今晚塢堡裡最忙碌的一個人,大約要數駱保。一趟趟地前後來回奔走,不斷地為王妃通報他聽來的最新消息。
  
  根據他那繪聲繪色的描述,菩珠慢慢地在腦海裡完整地拼湊出了李玄度此行的經過。
  
  他到了上術,來到城門之外,以印信通報自己身份,下了兩道命令。
  
  第一,上術王立刻將此前俘去的前哨士卒悉數釋放。
  
  第二,上術王親自出城,負荊請罪,迎他入城。
  
  靠著投效東狄殺了兄長而做了多年邦國王的上術王對此毫無準備,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這個王做得好好的,李朝竟突然派來西域都護秦王李玄度。
  
  他不知對方深淺,此番到底來了多少人馬,身邊又無現成的東狄人可以倚靠,心慌意亂,立刻便滿足了第一個條件,將那十幾名半年前俘來罰做苦役的李朝士卒送了出去,但又派人傳話,先解釋了一通自己當年被逼無奈叛出李朝投向東狄的理由,表示願意改過,往後對都護唯命是從,今日也願將他迎入城邦,但希望他最多只能帶一隊不超過十人的護衛入城。
  
  李玄度答應了這個條件,道他只帶二人,但同時也提出新的條件,表示為了安全考慮,要他先行送出質子。
  
  第二輪的談判,進展也是十分順利。他提出如此一個條件,反而讓上術王確定,只要自己現在答應投向他,他對自己應當不會再有惡意。等將他騙進城殺掉,將他人頭速速送給大都尉,便是大功一件。
  
  至於質子……
  
  長久以來,為了應付李朝、東狄,以及那些人口眾多的強大鄰國,許多西域小邦之王沒事就生兒子,今天送一個去這裡,明天送一個去那裡,左右逢源,早成慣例。
  
  他兒子也多的是。現在就有一個在東狄人的手裡。現在再送一個出去也是無妨,若真死了,日後再生便是。
  
  上術王答應了條件,也徹底放下心來。在王宮中安排好刀斧手後,領著兒子親自出城去接。
  
  就在城門緩緩打開,他現身城門的那個時刻,秦王身邊的葉霄和張捉轉過身來,只見二人懷中赫然各自端了一發千鈞鐵弩,朝城門口的上術王等一干人,毫不猶豫地發射,箭箭爆頭。
  
  據說,當時那揚起的血霧和破碎的腦漿,如同一張密網,甚至被風吹到了城頭上的士兵的臉上。
  
  上術國的臣和那些城門口的兵,何曾見過如此威力恐怖的屠殺場面。
  
  轉眼之間,王、王子和隨王出來的國相便都死於非命,屍體倒在城門之下,眾人全都嚇破了膽,絲毫沒有抵抗,當場便就交出城池。
  
  駱保說,那被救出的十幾名士卒,當時見到秦王之面,狂喜之餘,無不失聲痛哭,場面令人為之動容。而今日隨秦王來此之人,乃是上術國的貴族,目的便是迎接王子回去繼承王位,往後帶領城邦歸向都護府。
  
  又據說,城民聞訊,無不歡騰,競相出來拜見秦王。概因從前歸屬李朝之時,雖也要為過境的士卒提供糧草,背地少不了要罵個幾聲,但比起這些年西域大都尉府的橫徵暴斂,不知道要輕鬆多少了。民眾對比之下,方知李朝的厚道,故而對如今的上術王,早就咬牙切齒、怨聲載道,忽獲悉這個消息,如何不歡騰慶賀?
  
  菩珠聽的不禁熱血沸騰,更是悠然嚮往,只恨自己當時沒能在場,好親眼目睹那種種激動人心的場面。
  
  李玄度正在前面宴請賓客,宴菜便是她這幾日帶著人預先準備好的。知初來乍到,一切都還忙忙亂亂,塢堡裡人手不夠,便叫他不必留在自己這裡,去前頭照應幫忙。
  
  駱保應了,去往前頭。
  
  菩珠坐在房中,托腮望著燭火,回想方才聽來的那些事。
  
  夜漸漸深了,塢堡前頭的喧聲亦停歇了下來,想必宴席也已結束,但不知為何,李玄度卻還遲遲未回。
  
  菩珠正想叫王姆去看看前頭的情況,忽然看見駱保又奔了回來,這回卻是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那個王子獲悉要讓他回去做王,竟哭哭啼啼十分恐懼,趁相國等人醉酒不備,獨自逃走。秦王派人出去,連夜尋找。
  
  駱保通報完消息,不待她開口,便又急急忙忙去了前頭。
  
  這一夜,除了那幾個喝得酩酊大醉的上術貴族,整個塢堡裡的人幾乎都沒睡覺。天快亮的時候,葉霄終於在張石山等人從前藏身過的密林附近找回了王子,將他帶了回來,但任憑如何相勸,他就是不吃不喝,躲在屋中,流淚不停。
  
  駱保愁眉嘆氣:“我看連殿下都要怒了!這王子也是奇怪,到底想甚!如此好的事,別人求都求不來,他為何不肯!”
  
  菩珠眼前浮現出那瘦弱少年的樣子,沉吟了下,走了出去,來到王子住的屋前,看見那個張捉暴躁萬分,正在嚷著拿刀架他脖子,看他還敢不敢搖頭,正嚷著,忽見她來,一頓,大約是想起他自己那件被人譏笑了好些天的倒霉之事,急忙閉口,轉身溜了。
  
  菩珠來到門口,看見王子身上還穿著她前日送他的新衣,只是此刻已是掛破了幾處。他垂著腦袋,縮在角落。李玄度陰沉著臉。上術國相和那幾個貴族神色焦惶,圍著王子正在苦口婆心地勸,只是無論如何地勸,他就是一言不發,眼淚流個不停。
  
  菩珠朝李玄度招了招手,等他出來,低聲道:“要不讓我試試?”
  
  李玄度扭頭看了眼那個王子,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他命其餘人都退出,自己也出來了,幫她帶上了門。
  
  菩珠走到王子面前,微笑問他為何要逃。
  
  “沒關係的,你想什麼,儘管告訴我,我不會嘲笑你的。”她柔聲道。
  
  少年慢慢抬頭,看了她半晌,終於低聲道:“我怕……”說完便又流淚。
  
  菩珠遲疑了下,道:“你是怕有一天狄人還會打回來,像殺害你父王那樣殺你嗎?”
  
  王子眼中露出恐懼的光,瑟縮了下,流淚點頭。
  
  菩珠道:“你聽我說,秦王殿下現在來了,在你徹底安全之前,他是不會走的!他會一直留在這裡,保護你和你的城民。只要你真心投向李朝,他絕不會棄你而去!”
  
  她一頓。
  
  “他是這個世上最英勇,也最有本事的男子!你需要做的,非常簡單,就是相信他!只要你相信他,他不會辜負你和你的城民!”
  
  她的話語,擲地有聲。
  
  門外,一道正在聽著裡面說話的身影微微一定,一動不動。
  
  門裡,王子怔怔地看著她,也是一動不動。
  
  菩珠望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又微笑道:“你想不想一直穿著如此華美的衣裳?”
  
  王子低頭看了一眼,慢慢點頭。
  
  “你相信他,回去好好做你的王,往後你就天天能穿比這更加華美的衣裳。”
  
  王子的眼淚漸漸消了,遲疑了下,囁嚅道:“我有個王姐,他們原本就要將她送給東狄大都尉。能不能讓秦王殿下娶他,這樣我才能放心……”
  
  屋裡一陣沉默。
  
  門外那道男子的身影再次一頓,竟微微屏住呼吸。片刻之後,他終於聽到裡頭那道女子聲音說道:“秦王殿下不行,他已有妻。你若實在不放心,可以挑選另外的人。除了秦王殿下,這邊誰都可以!”
  
  他的身影慢慢地鬆了下來。
  
  屋內,王子想了片刻,終於勉勉強強道:“那就那個臉上有疤的司馬好了!”
  
  菩珠笑道:“好,你眼光真的不錯,他也是個大英雄。若娶了你的王姐,往後定會保護好你。我就這就替你去問,你放心吧,莫再多想。”
  
  她又撫慰了王子幾句,見他情緒漸漸平定了下來,起身走了出去。
  
  李玄度聽到她出來的腳步聲,急忙拔腿要走,卻是晚了,回頭見門已是打開,她邁步要出,抬頭便看見了自己。
  
  他腳步一頓,慢慢地轉過身,對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面無表情地道:“就讓葉霄娶!他也該有個女人,好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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