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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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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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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8:56 |只看該作者
第 60 章

  行宮東北方向的這個毬場長五十丈,寬十五丈,東西兩頭雙毬門,有圍場和觀台,是一個標準的擊鞠場。場上競賽的兩方,被稱為兩朋,取其友好競賽之意。比賽不限時間,雙方於馬上互相防守進攻,迴旋奔擊,將球擊入對方球門,以最後的得籌數計算輸贏。哪一方先行得到三籌,亦即先攻入三球,則為勝方。
  
  皇帝自然不會出現在觀台上,但除了皇帝之外,今天競賽雙方的其餘人幾乎悉數到場觀戰。太子李承煜和東羅王子還並肩同坐於中間位置最佳的一處觀台之上,等待競賽開始的時候,二人不時談笑幾句,氣氛看著很是融洽。
  
  然而這只是表面。這一場競賽,場上場下雙方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清楚。
  
  沒有所謂的「朋」,有的,只是「你輸」、「我贏」!
  
  端王妃和秦王妃領隊與東狄公主寶赤進行這一場擊鞠賽的消息因為昨夜東狄公主弄出來的聲勢動靜,當時就在營圈裡傳開成了眾人談論的話題,到了今日,連禁軍、羽林衛和普通的士兵也都無人不知,那些進不去的人聚集在毬場之外,攀爬樹木搶佔高點,期待親眼目睹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李玄度還沒進入毬場,隔了段路,遠遠就聽見那個方向傳來一陣如雷的吶喊之聲。
  
  他對這種氛圍並不陌生。
  
  少年時他曾揮汗縱馬於這種聲浪鼎沸的毬場,迷戀其中,天黑甚至也忘記回宮。
  
  但這一刻,如此的氛圍卻令他陡然變得緊張。
  
  他實在想象不出,他才一夜未歸,她哪裡來的膽子和本事,怎就敢上馬揮桿擊鞠了。須知這是一項對馬術、技能和體格要求都很高的戲技。就算婦人擊鞠忽略體格,光是馬術和技能,她能應付的了?
  
  且既然競賽,又涉及兩國,對抗必定激烈,萬一不慎掉下來馬來,似昨日的端王,身邊還有他救場。
  
  她呢?
  
  李玄度的心縮得越發緊,氣惱,更是擔心。
  
  雖然不喜這個王妃,但他也從沒想過要她的命。畢竟也非大奸大惡,只是個心眼走歪了的小女郎而已。
  
  身體的疲乏和不適早就不翼而飛,他催促著胯下的坐騎,加快速度到了近前。
  
  進入毬場的入口已被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他下馬疾奔上去,一把推開擋在前頭的人,擠了進去。
  
  一入毬場,耳邊的聲浪便變得更加喧囂,聲浪之中,夾雜著馬匹奔走的蹄聲和月桿擊打皮球發出的砰砰之聲,還有婦人此起彼伏的呼喝叱聲。
  
  李玄度奔到觀台之後,停在一個角落裡,視線越過前方的人,在毬場正交錯奔馳著的馬匹和人影中尋找著她,幾乎是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倒並不是她的打扮有多出挑。
  
  她今天穿著專為擊鞠而制的窄袖紫衣,頭扎襥帽,將秀髮全部包裹起來,腳上蹬了一雙烏皮六縫靴,打扮與場上的其餘人並無區別。
  
  令他在眾裡一眼將她辨出來的,是她的身姿。
  
  她竟能穩穩地坐於韓榮昌送給她的那匹紅馬背上,手執月桿,驅馬疾馳,穿插過幾個圍堵她的紅衣東狄毬婢,攔截住了對面飛來的球,在球桿上停了一下,緊接著一個俯身擊打。
  
  皮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穩穩地傳向了她身前的另個紫衣毬婢。
  
  這一下的傳球,動作精準而優美,雖然接下來那球又被對方攔截,未能形成有威脅的攻擊,但也已經贏得了周圍觀戰士兵的一片喝彩之聲。
  
  李玄度望著飛揚塵土中那一騎疾馳的紫色身影,目光一時定住了,連葉霄走到近前也未覺察,直到他低聲喚了句殿下,這才回神。
  
  他迅速看了眼兩邊得籌,發現紅衣一方已得兩籌,而她的紫衣一方卻只一籌,立刻盤問賽況。
  
  葉霄受他指派這幾日一直暗暗跟著王妃,方才也在場中,清楚整個經過,便稟告了一番。
  
  比賽剛開始不久,王妃這邊的一名毬婢利用對方的疏忽,打進了第一粒球,隨後那個東狄公主也入了一球,雙方得籌暫時相平。
  
  沒想到很快,起先那名入了球的毬婢在和東狄毬婢迎面夾馬奪球之時,吃了一記陰招,被對方用身體強壯的優勢給撞下了馬,受了傷,被迫只能下場,換了一名球技稍遜的替婢。
  
  失了一員主力,王妃的紫衣這邊便陷入被動。
  
  雖有端王妃坐鎮後場,一番苦鬥,還是又失一球,得籌便比對方少了一支。
  
  也就是說,只要對方再入一球,就能獲得這場競賽的勝利了。
  
  李玄度看了眼觀台周圍的人。
  
  因為領先了一籌,毬場外的東羅和東狄人無不神情輕鬆,王子更是和太子李承煜談笑風聲。
  
  看得出來,李承煜在極力遮掩情緒,但始終做不到像對方如此輕鬆。
  
  他顯得略微緊張,敷衍幾句,視線一直緊緊地跟著場上的一道紫色身影。
  
  李玄度知他在望何人。這時他的耳畔傳來一道嬌叱之聲,他循聲轉回視線,場上的情況又已經發生了改變。
  
  菩珠又攔截下那只在空中被打得飛來飛去的紅漆球,再次傳球給了一個同伴,隨即縱馬向前,回頭朝端王妃打了個昨夜約定的暗號。
  
  端王妃心領神會,接過毬婢傳來的球,揮桿餵給了前方的菩珠。
  
  出乎意料,這球不是投向她的身側,而是高高飛起,越過眾人的頭頂,打向了她的上方。
  
  這令近旁追上來企圖攔截反殺的寶赤公主等人措手不及。
  
  她們還沒反應過來,那球已經飛到了她的頭頂,只見她腰肢突然軟倒,整個人往後仰臥在了馬背上,揮桿,以一個少見的高難度的仰擊動作,直接便將球送入了對方的球門。
  
  紫衣再奪一籌!
  
  二平。
  
  頓時,全場歡聲雷動。那些有幸得以入內觀賽的禁軍、羽林軍和士兵們個個興高采烈,發出的喝彩之聲,幾乎要把地皮掀翻!
  
  端王妃興奮,但卻還是不敢放鬆,令手下繼續全力以赴,爭奪最後一枚,也是最關鍵的那一籌。
  
  寶赤公主神色陰沉,盯了菩珠一眼,也大聲呼喝毬婢們作戰,用番語道:“盯住她!若她持球,必要時用我教你們的法子把她打下去!絕不能讓她阻攔我們得籌!”
  
  “榮耀屬於崑崙神!”
  
  她最後大聲吼道。
  
  紅衣毬婢們頃刻間仿佛被注入了魔藥,皆雙目發紅,咬牙拼爭。
  
  紫衣這邊更不敢懈怠,雙方你來我往,馬匹交錯,嬌叱之聲,不絕於耳,那隻小球被打得在空中滴溜溜亂轉,飛來飛去,雙方爭奪激烈,一時膠著。
  
  全場這時反而靜了下來,再無人發出半點聲音,全都握緊拳頭,緊緊地盯著場上那些奔馳揮桿的身影。
  
  菩珠知自己成了對方著重要對付的人,這時若一味拿球,反而不妙,便向端王妃發出警示。
  
  端王妃也看出了她的困境,立刻以暗語命其餘毬婢輪流持球,以減輕她的壓力。
  
  球不在她這裡,紅衣女們也就不再盯她,只剩一個還留下防備,其餘人全都追球。
  
  菩珠側應了片刻,覷準機會,接住了端王妃攔截住的球,左右側擊,帶著球推向前,晃開了對方几人的攔截,徑直朝著球門奔去。
  
  紫衣毬婢們見狀,焦急萬分,在寶赤公主的叱罵聲中狂追而上,對面也奔來了兩名在後場防備的毬婢,前後夾擊,其中一人衝到近前,揮桿掃了過來。
  
  菩珠前世沒少玩這個,熟知毬場之上的各種黑手。看出這毬婢是想打自己坐騎的眼睛。
  
  這一招可謂毒辣至極。
  
  馬匹若被傷了眼睛,往往發狂,一旦發狂,便難駕馭,極有可能會將馬背上的人給甩下去。
  
  她和小紅馬已經磨合了好幾天,心有靈犀。
  
  她俯身,順著地面的一個空檔,將球繼續推向前方,於此同時,猛地提起馬韁,縱馬輕巧地避開了對方的攻擊。
  
  趁著雙馬交錯,觀眾視線被擋的那一剎那,她回桿,以桿頭狠狠地頂了一下對方,正中她肋下。
  
  那紫衣女吃了一記,面露痛楚之色,俯身彎腰,手中的球桿沒把牢,掉落在地。
  
  菩珠已經丟下了她,追著前頭在地上滾的小球,看準方位,正要揮桿最後一射,射向對方球門,側旁縱馬奔來一道強壯的身影,一下擋住了她。
  
  寶赤公主追了上來,二人狹路相逢!
  
  她毫無收勢之意,猛地直衝而上。
  
  菩珠瞬間便明白了。
  
  她這是要故技重施,借壯碩的身體優勢來衝擊自己,就像先前做過的那樣。
  
  論體格,菩珠自知無論如何也是抵不住她的。
  
  千鈞一發的時刻,她靈機一動,用番言衝著已經衝到自己面前的寶赤公主說道:“崑崙神必將不喜你的所為!”
  
  東狄女子一愣,停了一停。
  
  菩珠繼而燦然一笑,又道:“勝利終將屬於我李氏皇朝!”
  
  公主這才明白過來,咬牙切齒,正要再繼續,將她撞擊下馬,卻是遲了。
  
  菩珠已利用她愣住的這個短暫空檔,衝出阻擋區,月桿追上了那只紅球。
  
  她俯下身,雙足緊緊地勾住馬鐙,半邊身子外掛在了馬的一側,重重揮桿。
  
  一擊之下,小球從地上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紅色影子,朝著前方的門角直奔而去。
  
  這一刻,全場鴉雀無聲,無數道目光,全都隨著那隻在空中的小球移動。
  
  “攔住!快攔住!”
  
  身後傳來東狄公主那聲嘶力竭的吼叫之聲,近旁的幾個紅衣毬婢奮力追趕,但又如何追趕的上在空中極速飛行的這隻小球?
  
  待到紅衣女們終於追到近前,小球已經以一個刁鑽的角度飛入門角,撞在了結在門後的一張網裡。
  
  紫衣再得一籌。
  
  滿三籌,勝。
  
  全場在靜默了一息之後,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巨大的喝彩之聲。
  
  贏了,雖然打得艱難,但有驚無險,終於還是贏了這場比賽!
  
  菩珠這一刻也是激動萬分。
  
  前世她曾陪著李承煜打過了無數場的毬賽,卻從沒有過一次會像這樣,因為勝利而感到如此的驕傲和興奮。
  
  她的衣裳早被汗水濕透了,身體裡更是熱血湧流,在如雷的歡呼聲中,從馬背上翻身而下,第一時間便奔向了端王妃慶賀。不料下馬之時,頭上的襥帽被馬鞍勾了一下,帽歪落在地,一頭青絲如瀑,散落到了腰間。
  
  紅粉青娥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
  
  世上若有傾城人,想來應當不過如此吧。
  
  兩方眾人,反應亦是不一。
  
  東狄公主臉色鐵青,死死地盯著那只飛入門內的小球,仿佛還是不相信是如此的結果。
  
  東羅王子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勉強了起來,剩下那些起先張狂的東羅和東狄人,此刻亦全都沉默了下去。
  
  東羅王子藉故匆匆告退。太子李承煜大笑,笑聲愉悅無比,但很快,他停止了笑,目光緊緊地追隨著還在場中的那道身影,雙眸一眨不眨。
  
  姚含貞望著場中那正和端王妃喜氣洋洋慶賀的紫衣身影,又盯著李承煜的目光所在,眼底漸漸起了一縷怨色。
  
  在場的韓赤蛟和懷衛則是狂喜,兩人不住地頓腳,大聲吼叫,就差喊破了喉嚨。
  
  胡貴妃和李麗華亦是笑容滿面。
  
  胡貴妃是終於可以向皇帝交待了。
  
  李麗華則是不用擔心自己會被人怨怪。
  
  萬一輸了,惹皇帝不快,自己雖說是皇姊,但終究也是不好解釋。
  
  現在贏了就好。
  
  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蕭氏。
  
  蕭氏的面上掛著僵硬的勉強的笑意,很快起了身,帶著婢婦們匆匆離去。
  
  李麗華脣邊的笑意更加濃了,目光望向了南司將軍沈暘。
  
  他立在觀台側的一排維持秩序的士兵身側,面無表情,忽然仿佛感覺到了來自李麗華的注目,看了過來。
  
  李麗華朝他投去一道意味深長的含笑目光,卻見他視若未見,轉身便去了,未免有些掃興。
  
  當初她之所以看中這個男子,固然是喜他年輕英俊,能力傑出,仕途顯赫,也是因為日益不滿韓榮昌對自己的態度,失望,想要對丈夫施加報復。除此之外,和蕭氏與自己處處作對、搶占風頭也是脫不了干係。
  
  一想到蕭氏今日如此吃癟,李麗華的心裡頓時又痛快了起來。
  
  耳邊充滿了歡呼之聲,李玄度站在觀台角落的人群之後,望著她。
  
  他看見胡貴妃和長公主起了身,笑吟吟地去接她。她被人簇擁著離開,一行人似要從他所在的這個方向行經路過了。
  
  他忽然驚覺,自己還一臉血污,滿身狼狽。
  
  近旁幾名士兵從慶賀勝利的狂熱中回過神,終於發現了他,幾人的臉上都露出遲疑的表情,仿佛有點不敢相認。
  
  李玄度轉身默默離開,就好似他先前來時那樣。
  
  皇帝對這場比賽的結果也很是滿意。派人賞了東羅王妃一些帛緞,以示撫慰。這邊,不但命胡貴妃設宴為端王妃、秦王妃等人慶賀功勞,亦賜宴隨扈的文武百官。
  
  李玄度回了自己居住的帷帳。
  
  他並未宣揚自己昨夜獨鬥棕熊的經歷。事實上,連韓赤蛟和于闐王子幾人,也只以為他是遇熊受傷,僥倖死裡逃生而已。
  
  他自己處理了臂傷,沐浴更衣過後,若無其事地隨眾接了賜宴,傍晚回來,感到倦極,倒下,閉目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過去的夢境,幾乎全都和他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情有關。
  
  但這一次,夢中情境,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竟夢見了王府角落裡的放鷹台。
  
  月光清冷如水,照著一片斷壁頹台。他獨自穿過被離離荒草淹沒的小徑,繞過一道殘垣,漫行至了通往放鷹台的玉階。階頂交纏一雙親密鴛影,他遠遠地眺望,見那二人衣衫皆是不整,男子將女子壓臥在冰冷堅硬的階上,那女子一雙玉臂緊緊摟住男子肩背,始終不放,媚眼如絲,又輕啟檀口,貝齒輕嚙男子喉結,迷人之態,不可方物。
  
  她膽大如斯,不止如此,纖纖素手竟也探向了他,愛撫陽剛……
  
  他再也繃不住了,當場於夢中便泄了出來,人亦猶如升飛而起,至極樂之巔。也就在這巔峰一刻,李玄度猛地驚醒。
  
  他猝然睜眸,發現自己依然躺在帷帳中的床上,方才一切不過只是南柯一夢。
  
  胸腔下的心臟仍在跳得飛快,密集猶如一只正被猛擊催戰的鼙鼓。額頭和後背熱汗不絕,而方才於夢中終於得了紓解的衣袍之下,似有濕冷穢物沾衣。
  
  夢中的極樂之感很快便消失了,他感到沮喪而空虛,恰好這時,貼身服侍他的駱保手執燈火入帳,一眼看見,一愣,停了下來。
  
  李玄度依然那樣仰臥,只是閉上了眼睛,眉宇略帶一縷淡淡的倦色,片刻之後,低沉發聲:“什麼時辰了?”
  
  “戌時一刻。外頭天已黑了。”駱保輕聲道,見他不作聲了,目光掠了眼他帶了些髒污的衣袍,試探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李玄度低低地唔了一聲。
  
  駱保立刻放下照明,送水入內,待更衣畢,見李玄度又臥了下去,面向裡一動不動,想起方才那事,心知肚明,想到秦王半個多月前便出來,和王妃多日未曾同房了,忍不住貼心地建議:“殿下,是否要奴婢去把王妃請來……”
  
  他說完,屏息等待,卻聽秦王咬牙,悶聲道:“滾。”
  
  駱保“哎”了一聲,不敢再開腔,麻溜地滾了出去。
  
  帷帳裡只剩他一人了。
  
  李玄度閉目,悶悶地回味著方才夢中的種種,又回憶白日她在毬場上神采飛揚的模樣。當腦海里浮現出她仰於馬背揮桿擊球的一幕之時,又走了神。
  
  沒想到那女子纖細得能令他一手掌握的腰身之下,竟也蘊藏了如此柔韌的力道。
  
  想著想著,人仿佛漸漸又燥熱了。
  
  她今日大出風頭,那邊此刻想必還極是熱鬧。
  
  李玄度心中愈感空虛和孤單,又覺帷中悶熱難當,正想起身出去透口氣,忽聽帳外隱隱傳入駱保和年輕女子說話的聲音。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但很快,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是哪裡來的一個陌生女子而已。
  
  駱保很快入內,臉上帶著笑,將手中的一只食盒放在了案上,稟道:“殿下,方才端王妃派人送來吃食,叫代為轉話,多謝殿下昨日救了端王。”
  
  李玄度卷衣坐起,懶洋洋地歪在靠上,起先沒說話,出神了片刻,忽問:“你有問端王腿傷如何了?”
  
  駱保一怔,搖頭懊悔道:“奴婢疏忽了,忘了問。”
  
  李玄度道:“替我更衣,我去探望下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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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9:08 |只看該作者
第 61 章

  天雖然已經黑了,但這個時辰,還不算晚。
  
  駱保服侍更衣。
  
  李玄度這些年衣著簡素。除朝服外,在家通常一襲道袍,或白或青。外出的燕服,顏色亦以沉穩為主。
  
  他便取了套秦王外出經常穿的青底暗紋襴袍,正要替他更衣,不料他看了一眼,皺了皺眉:“就沒別的了嗎?”
  
  駱保聽他似乎嫌棄,一愣,忙放下,另取了套赭褐色的衣衫。
  
  他卻似乎還不滿意。
  
  駱保急忙又在箱籠裡翻找。
  
  幸好這回出門前王妃給秦王準備了足夠多的衣裳。
  
  駱保翻了一陣,看見一套平常秦王從沒穿過的寶藍底寶相花暗紋袍,以前沒有見過,應是這回大婚之時一併制的,便取了出來,試探道:“殿下看這套可好?”
  
  “罷了!快些吧!”
  
  他終於勉強點頭, 催促。
  
  駱保鬆了口氣,忙小心地服侍他更衣,避免碰到臂傷,待遮掩好後,繫了腰帶,再穿靴。
  
  李玄度修容畢,出了帷帳,往行宮而去。
  
  這片帷帳區的位置在行宮的東北向,其後為林,林中穿水,地勢較高,住的都是些隨扈而來的貴族和高官,所以每頂帳篷的空間要大些,間距也大。除了他之外,似陳祖德沈暘等人,因皆負責此次秋獮大典的各項事務,夜間也常有人找,為方便辦事,大部分時間,也都是住在帳幕之中。
  
  這時候還不算晚,大部分人仍未歸帳歇息。遠山被青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暗影,周圍很是安靜,帳幕前的燈火星星點點,遠處的營房外圍,火杖通明,隱隱能見到巡夜走動的衛兵的身影。
  
  行宮是這裡入夜之後燈火最為密集的中心,遠遠望去,連片輝煌。
  
  李玄度加快腳步,行走在通往行宮的便道之上,快到之時,對面走來幾個仿佛剛輪換下崗回營要去休息的禁軍士兵,一邊走一邊說話,聲音隱隱隨風而來,竟還在議論著白天的那場毬賽。議了幾句,只聽其中一人道:“今日見到了秦王妃擊鞠,實是三生有幸。要是哪日能再與王妃打一場球,我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這痴話立刻引來同伴的笑話,紛紛道:“發夢去吧!你便是死了,也輪不到你……”
  
  那人似是不服,和同伴笑著推搡爭辯,突然看見行來停在對面的一道人影,認了出來,如此湊巧,竟就是秦王,皆吃驚,幾人請罪,尤其方才那個發願說想和秦王妃打球的年輕士兵更是惶恐,跪在路邊不敢抬頭。
  
  李玄度神色冷淡地訓了兩句,命即刻歸營不得在路上遊蕩,幾人慌忙應下,得赦後匆匆離去。
  
  李玄度沉默著,繼續往前,很快到了行宮,通過崗哨入內,徑直來到端王夫婦的居住,待見到了人,臉上已是帶笑,和方才判若兩人。
  
  他為王妃送來的吃食道謝,又詢問端王腿傷如何,說自己白天一直忙碌,也未能及時來探望皇叔,心中過意不去。
  
  端王妃笑道:“殿下怎出此言?若非這兩日事紛紛來,昨夜忙於備賽,今日比賽,後又得蒙賜宴,我也是方回,本該親自先去你那裡道謝才對。不是你救了端王,他此刻都不知如何樣了,我夫婦十分感激,區區吃食罷了,何至於你親自來道謝,還記掛著他的傷。”
  
  端王插嘴,嘆了口氣:“傷筋動骨,這回怕是要坐困些時日了,實在是飛來橫禍。”
  
  端王妃一聽他說話就不滿,加上李玄度也不是外人,他小的時候常有往來,便道:“求仁得仁!你坐多久,我就得伺候你多久,我都沒抱怨,你對侄兒抱怨什麼?”
  
  端王急忙閉了口。
  
  端王妃埋怨了兩句,也便作罷,正招呼著,婢女入內,說貴妃那裡又送來了些賞賜。待王妃去應酬,覷著這個空檔,端王急忙強行挽回尊嚴,對李玄度解釋道:“你嬸母她就這個樣子,我是不和女人家計較,由她去!你想,若是我和她一般見識,這日子還如何過得下去?與其日日爭得形同鬥雞,還不如讓她幾分。也就圖個清淨罷了。”
  
  李玄度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端王又道:“你別看她凶巴巴,其實你嬸母人後很怕我的。只要我說句傷處疼,叫她做甚她就做甚,往東,她絕不往西……”
  
  正說著,抬頭見王妃已是回來了,忙再次閉上嘴。
  
  端王妃狐疑地盯了眼端王,端王若無其事,笑問貴妃又送了何物來。
  
  王妃道:“你還問?你丟臉丟得陛下都知道了,叫貴妃給你送來兩支人蔘!”
  
  端王尷尬地望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目不斜視。端王妃命婢女將人蔘收了,對李玄度又笑道:“這是賜物不好轉贈,且也未必適合姝姝。等回了京都,我府中有上好的補血氣的藥材,到時我叫人送些到你府上,你叫姝姝燉起來吃,補補身子。今日能贏,全仗了她的功勞。可惜你竟不在,沒能親眼看到她在毬場奪彩,一人竟得兩籌!可笑我起先也是輕看了她。昨夜說實話,是見那些本應能夠擔事的人都避之不及,我實在不忿被夷狄輕看,沒辦法才不自量力硬著頭皮接的事,勝敗結果心裡也是沒底。是她見我缺人手,主動說要上場助陣的。我當時還不信她。沒想到她竟是個寶!不但人美,性子好,還肯擔事。我實在是小瞧了她……”
  
  端王妃打開話匣子便誇讚個不停,語氣裡滿滿全是喜愛之情。
  
  李玄度默默聽著,也未發聲,再坐片刻便以打擾端王休息為由,起身告退。
  
  他辭了端王出來,王妃親自送他,路上低聲笑道:“昨晚臨時湊了毬隊,我原本是想請你來指點的,一問,方知你不在,只能作罷。你莫嫌嬸母多嘴,知道你事忙,但再忙,姝姝這邊,該來還是要來的。年輕小夫妻怎能分開這麼多日?生分了不好。她畢竟是女娃,便是想你,怕也面皮薄,你當主動些才是的。”
  
  李玄度恭敬應是,請她留步,出來後往外去,不禁想著端王夫婦方才拌嘴的一幕。
  
  王妃看似對端王動輒責備,但對丈夫的關切和愛護之情,卻也處處溢於言表。
  
  再看自己,昨夜遇到如此危險,險些喪命,她卻不聞不問只顧宴樂,並且,連端王妃都知道她乳名叫姝姝?自己卻是分毫不知,根本從未聽她在自己面前提過半句。
  
  李玄度心中不禁發酸,更覺齒冷。
  
  再走幾步,又一想,這個王妃本就是硬塞給他的,她更是一心逐利,野心勃勃,自己從來也沒把她視為要共度一生的妻——如果他還有後半生的話。既如此,又何須在意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
  
  李玄度很快便丟開了,但心情終究還是低落,只覺臂傷更加疼痛,不覺行至一道粉垣之前,聽到身旁駱保輕聲提醒:“殿下,這裡進去,便是西苑。”說著,指了指前方門內的一個方向。
  
  李玄度並不是很想進去見她,但想到端王妃最後送他出來時,又那般勸告。
  
  他的腳步停頓住,正猶豫著,抬頭看見一道身影立在對面門內深處的走廊裡,面對西苑方向,一動不動,似在凝神眺望。
  
  門內的庭院草木掩映,廊道上懸了一盞宮燈,那宮燈隨風飄搖,燈火晃動,雖光線昏暗,但以李玄度的眼力,又豈會認不出這人的身影輪廓?正是他的侄兒李承煜。
  
  李玄度心中忽然湧出一陣莫名怒意,邁步便走了進去,步上走廊,經過李承煜的身邊,見他終於驚覺,倉促地轉身,面帶酒色,似半醉的樣子,勉強叫了自己一聲皇叔。
  
  李玄度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喚了聲“太子”,隨即從侄兒面前走過去,徑直入了西苑。
  
  菩珠今天非常忙,毬賽結束後,前來道賀的人絡繹不絕。她忙於應酬,傍晚又去參加貴妃的慶功宴,方回來還沒多久,剛出浴,身上裹了件月白羅衣,隨意繫上腰帶便坐到妝奩前。
  
  幾名婢女圍在她身後幫她烘髮。漸漸髮乾,她自己對鏡梳頭,梳著梳著,照了下鏡。
  
  鏡面映出她的面頰,依然泛著淡淡紅暈,銀燭照,色艷猶如海棠。
  
  晚上的賜宴推不過去,她喝了好些酒,有些醉了,方才回來,也是靠了一會兒才去沐浴的。
  
  此刻感到人還是暈乎乎的,她想睡覺去了,但想起李玄度,心思不禁又微微浮動。
  
  和他上次在水邊不歡而散也有些天了,這幾天他也根本沒露面,她是否好打發個人去問一句,表示下自己對他的關心?
  
  畢竟她也沒本事靠自己帶兵打仗奪天下,要靠他才能實現計劃。真把他得罪狠了,他若懷恨在心,她還怎麼和他生兒子當皇后再做太后?
  
  別管他現在怎麼看自己,是不是不想見她,她把分內的事給做了,總是沒有錯的。
  
  菩珠出神了片刻,放下梳子,正要叫王姆來,卻見那個黃老姆又進來了,屏退婢女們,跪坐在她身側低聲道:“王妃,你來此多日了,怎的竟和秦王分居至此地步?他不來這裡,你當去他那裡!都這樣下去,他如何能信任你?你又如何做事?你莫忘了,你阿姆如今還在等著你去接她!”
  
  菩珠忍住心中恨惡,正要開口,忽聽婢女在門外道:“王妃,殿下來了!”
  
  她一怔,那黃老姆面露喜色,朝她丟了個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菩珠坐在妝奩前,假意繼續梳頭,透過鏡子,果然看見李玄度進來了,停在她的身後。
  
  她不禁眼前一亮,也略微驚訝。
  
  除了大婚那日,她印象中好似從未見他穿得似今夜這般華彩鮮明,也不知是從哪裡回來的。
  
  她定了定神,輕輕擱下梳子,起身轉向他,恭敬地行了個禮,喚殿下,等他先開口。等了片刻,他沉默不言。
  
  菩珠輕聲問:“殿下找我有事?”
  
  李玄度方才憑了一時怒氣闖了進來,見她坐在鏡前梳頭,和白天在毬場縱馬揮桿的英姿又是截然不同了。
  
  一頭青絲梳得如同一匹黑緞垂落腰際,嬌軀只裹了件薄薄的衫子,腰間束帶,盈盈一握,燈火之下,靜柔婉弱。
  
  他一時語塞,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遲疑了下,道:“方才我去探望皇叔,出來時皇嬸叫我來看下你,說你今日勞苦功高。”
  
  他突然過來,菩珠也是有些納罕,這才恍然,原來是探望端王出來順便路過這裡的,怕他疑心自己怎會擊鞠,立刻解釋:“河西很多人玩擊鞠,雖條件簡陋,但也出了不少高手,我從小性子野,喜歡跟著玩……”
  
  菩珠還在解釋著,這時外頭傳來了懷衛的聲音,隱隱聽他嚷:“……阿嫂回來了嗎,我要找阿嫂……”
  
  李玄度突然上前,抄起一件擱在她床前的帔子披在了她的肩上,低頭三兩下幫她繫好了襟帶,隨即握住她的一隻手,帶著便開門往外走去。
  
  菩珠被迫跟著他出了屋。
  
  懷衛正和李慧兒一起走了過來,忽然看見菩珠,飛快地跑上來,口中嚷道:“阿嫂你回來了!明天你教我和寧福打球……”
  
  “我帶你阿嫂出去有事!你明天再找她!”
  
  李玄度打斷了懷衛的話,依然握著她手,丟下懷衛和李慧兒走了出去。
  
  菩珠莫名其妙,只能被他拉著出了西苑,怕被人看見,動了動自己那隻還在他掌心裡的手,低聲道:“殿下你先鬆開。我自己走。”
  
  他鬆了手,菩珠帶著幾分醉意,跟著默默出了行宮,見他帶著自己往他住的帷帳的方向走去,心中疑慮更甚,猜測他到底是要做什麼,仿佛另外有事?
  
  她忍著好奇,跟到了他的帷帳前,被帶了進去。
  
  來這裡已經好幾天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他住的地方。
  
  帷帳的枝燈上燃著一排銀燭,光線明亮。她停住,待站穩了腳,打量了眼四周。
  
  裡面空間倒不算很小,為隔絕潮氣,地也鋪了氈毯。但和行宮西苑相比,自然簡陋許多。床、案、几、高足椅,另一些必備的日常物品而已。
  
  菩珠看了一圈,發現桌案上放著一卷軍中裹傷用的細麻布,一瓶金瘡藥,並匕首、剪子等物,只當是為圍獵做的防備,也沒多想,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還是一言不發,就那麼看著她。
  
  他忍得住,她卻實在忍不住了,又問:“殿下帶我出來,到底何事?”
  
  李玄度望著她,終於道:“我受傷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很痛。”
  
  他想起端王的話,鬼使神差地又補了一句。
  
  菩珠一愣,再次看了眼桌案上的那些東西。
  
  “哪裡受了傷?怎麼弄的?”她立刻追問。
  
  “昨晚我和韓駙馬于闐王子幾人追趕獵物出了圍,我落單,在林子裡遇到一頭棕熊攻擊,搏鬥後我殺了它,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他說完,指了指他衣袖遮掩下的左臂。
  
  菩珠聽了,第一反應是不信。
  
  這怎麼可能?
  
  需知棕熊才是林中的百獸之王,便是虎豹遇到,也不敢打鬥。
  
  一個人遇到了棕熊的攻擊竟能脫身,不但脫身,還殺了棕熊,還只受了一點小傷?
  
  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什麼大傷。
  
  菩珠的目光盯著他的左臂,一時沒有出聲。
  
  李玄度話說出口,就後悔了,懊悔自己不該告訴她的,與此同時,忍不住又升出了幾分惱火。
  
  她這是什麼反應?
  
  不關心也就罷了,莫非認為他是在誇大其詞?
  
  他的臉色頓時冷了下去。
  
  “罷了,你不信就算,當我沒說吧。”他淡淡道。
  
  菩珠立刻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迅速反應過來,忙補救,忍著醉意朝他走過去道:“殿下你太了不得了!竟一人搏殺棕熊!我當然信你,方才只是太過震驚!”
  
  “你的傷處置好了嗎?”她又問,神色充滿關切,還朝他湊了些過來,離得更近了。
  
  李玄度早就看出她有幾分醉了,走路腳步都有點虛浮,此刻鼻息裡鑽入了一縷混合了疑似杏花和酒氣的濁香,有些衝鼻。
  
  他忍著濁香,瞥了眼面前這張面頰泛著層淡淡酒醉紅暈的臉,嗯哼了一聲,再無別話。
  
  菩珠這下陷入了窘地,懊悔自己方才沒有立刻順著他的大話哄他高興。現在看他這副不快的神氣,再強行示好,只怕也是徒增尷尬。
  
  兩人一時無話,就這麼對立著,他眼睛也不看她。
  
  菩珠疑心他對自己更加厭惡了,也是鬱悶萬分。
  
  從前她想討好誰必無往不利。這輩子碰到這個人,怎就屢屢碰壁?
  
  腹內的酒力還沒散盡,她感到自己的頭微微發暈。遲疑了再三,只好試探著道:“殿下你若無事,我先回了?”
  
  他不置可否,神色更加冷淡。
  
  菩珠知道自己該走了,咬了咬脣,最後再強行送上一波關心:“那我先回了……還有好幾天,你務必要小心,千萬莫再傷到了自己……”
  
  她口中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扶了扶額,邁步正要走,忽然身後伸來一隻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將她扯了回去。
  
  菩珠人本就暈,毫無防備,被這股帶了幾分粗暴的力道給帶著,人便轉了個圈,足下踉蹌,一下撲到了李玄度的身上,好似還撞到了他那隻受傷的手臂。
  
  她聽到他喉間發出一道輕微的帶著痛楚的嘶聲,嚇了一跳,人一緊,腳便軟了,站立不住,貼著他要滑下去時,腰身一燙,竟被他用手掌給掐住了。
  
  菩珠一顆心跳得飛快,仰起面,對上了李玄度那張神色怪異的臉,下意識地輕輕掙扎了下,呼了聲“殿下”,卻見他俯視著自己,盯了半晌,脣邊慢慢現出一縷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聲道:“我的皇帝兄長命你嫁我,刺探我。你如此刺探,又能知道些什麼?”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梭巡了一圈,最後落到她的紅脣之上。
  
  “那個黃老姆,難道沒教你如何服侍我,好討我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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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但語氣頗是玩味。面容似笑,眉宇間卻分明帶著一抹平日罕見的戾氣。如此的李玄度,令菩珠感覺很是陌生,甚至懼怕。但他掐著她腰肢的那隻手卻很熱,熱得掌心裡如有一團火在燃燒。
  
  隔了幾層衣,菩珠都能感覺得到那灼著她肌膚的溫度。
  
  她的心跳一下加快,頭也好似更加暈眩了,但心中卻隱隱若有所悟。
  
  根據她的經驗,她敢斷定,這絕對是男子的一種隱晦的暗示。
  
  換句話說,之前曾幾次拒絕甚至羞辱過她的秦王,現在要她盡到她身為人妻的敦倫之責了。
  
  對於他突然的這種意思流露,老實說,菩珠感到很是意外,也不明所以,並且,他的這種口氣令她有點不滿。
  
  但對於這件事的本身,她並不抗拒。本來她就一直這麼計劃的,之前只是他屢次推開她,擱淺而已。他既然願意了,她求之不得。
  
  若無帳幃之歡,肌膚之親,她一個人如何成事?
  
  既下了如此的判斷,她頓時安心不少。原來求歡而已,只不過李玄度沒那麼直接罷了,不過都是一回事。
  
  回過神,她的第一反應便是計算日子,又瞄了眼床的方位。
  
  她讀過秘冊裡的養生篇,說平日男養精,女蓄陰,到了每月的那幾日再行房中之事,則陰陽調和,事半功倍。
  
  她記性從小就好,不敢說過目不忘,但無論學什麼都很快。那本秘冊也不厚,就薄薄一冊小簿子,她看個一遍,就記得清清楚楚。
  
  今天恰好就在這個月的她的日子裡。她在心裡飛快地算了下,是每月寥寥那麼數日中的倒數第三天。
  
  也就是說,今日、明日、再明日,適宜此事。
  
  這很好。但是這床的方位卻有點問題。
  
  秘冊裡除了時日,亦有關於同房的最佳方位的指導。據說乃是根據日月運行五行八卦推演而出的,聲稱最好是在坎水位,且頭坎水,腳南火,也就是靠北,向南。若能如此安排行房位置,所得的子嗣可倍加聰穎。
  
  她也不知這是否是真,但秘冊既有如此之說,自然還是照辦為好,總歸不會吃虧。
  
  帷帳如同一室,這床的位置不對,沒有擺在靠北的坎水位,那裡設了一張書案。
  
  子嗣自然是越聰穎越好。
  
  要不要找個藉口,讓他把書案挪開,將床搬個方位?
  
  一個遲疑間,對上了他依然俯視著自己的那雙眸色已漸轉暗沉的眼,菩珠一凜,立刻決定暫時拋開秘冊,先順從了他再說。
  
  雖然還不是很明白他為何突然對自己生出如此的慾念,但他既然表露了,她再不識趣,若是折騰來折騰去,萬一惹他又不高興,豈非自找麻煩?
  
  他翻臉時的無情,她可是記憶猶新。
  
  她睜大眼眸和他對望著,很快輕聲道:“毋須旁人教,我知我該當如何。從前只是殿下不給我侍奉的機會罷了。”
  
  李玄度未再開口,面上也未再顯出別的什麼表情了,只是慢慢地鬆開了捏著她腰肢的手,只依舊那樣望著她,仿佛在等待什麼。
  
  菩珠感到有點緊張,腦子好像更暈了,一顆心也跳得很快。
  
  她知道他在等什麼。
  
  雖然她於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並不陌生,但要面對的,畢竟是個之前未曾和她有過完全親密行為的男子,尤其還是在如此的情況之下,心中總是感到有點彆扭,甚至是屈辱的感覺。
  
  但再轉念,腦海里浮出了日後的大計,頓時覺得如此一點小小屈辱又算甚。
  
  不就男女之間的那麼點事嗎,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的粉嫩舌尖下意識地舔了舔因為緊張而變得乾燥的脣瓣,穩住神,在他兩道目光的直視之下,抬手慢慢地解了他方才替自己披上肩的紫銀泥繡長帔的襟帶,脫下帔子,露出了裡面的羅衣,在燈火的映照下,羅衣薄若蟬翼,隱隱透出了內裡貼身小衣的一片緋影和那一握的盈盈纖腰。
  
  李玄度的眸色愈發暗沉,看著她走來停在了他的面前,垂下了眼眸,接著,兩隻纖纖素手便伸了過來,為他寬衣解帶。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
  
  菩珠默默地解了他腰間玉帶,又幫他脫去身上的寶藍錦袍,再替他除去中衣,指尖搭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時,手停住了。
  
  他左臂的衣袖上印了一片血跡。血染透白色的細紗衣料,殷紅而濕潤,看著像是剛滲出來的,只是方才被外衣遮住,所以沒有顯露。
  
  菩珠幫他解了衣襟,小心地脫去衣裳,待露出他那一側受傷的臂膀,才發現傷口應當很長。
  
  裹傷的細布從他的肩一直纏到了肘部,滲出來的血面積很大,看著觸目驚心。
  
  她頓了一頓,立刻轉過身,卻被他抓住了手。
  
  “你去哪?”他問,語氣隱然不悅。
  
  “叫人去喚太醫來。”
  
  “不用——”
  
  “要的!你傷口不包好,有血,我看了害怕。”
  
  他一頓,鬆了手。
  
  菩珠匆匆披回自己方才解下的帔子,遮住身子後,走到帷帳門口,打開,喚來駱保吩咐了一聲。駱保去了,很快帶著太醫回來。
  
  還是大婚之時替李玄度治過手傷的那個丁太醫,這次他亦隨扈而來。檢查傷口的時候,菩珠看了一眼,瞥見他臂側有幾道長長的很深的抓痕,血肉模糊。
  
  會如何疼痛,可想而知。
  
  她頭皮發麻,不忍多看,等太醫終於替他重新處置包好了,留下醫囑告退,再看一眼,已是包紮妥當,這才鬆了口氣,小心地說:“莫若我先服侍殿下就寢?太醫說殿下你要休息。”
  
  他還是保持著方才就太醫時的樣子,坐在一張椅上,沒發聲。
  
  菩珠思量了一下,決定要麼趁機拖上一拖。
  
  反正還有兩天。等明日把床的位置挪了,再和他行房也是不遲。
  
  何況這也是為了他好。手臂都傷成這樣了,也不適宜再做那事。他不疼,她還覺得疼。
  
  今夜還是先哄他休息為好。
  
  她便走到床邊,展開被衾,隨後回到他的面前,試探著,輕輕握住了他的一隻手,見他看向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一笑,只見眸光流轉,顏色無雙,試問世上男子,何人能抵擋如此的美色?
  
  她頓了一頓,輕聲道:“殿下你的身子要緊,來日方長,先休息吧。”
  
  她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人從椅上拉了起來,帶著往床邊去,聲音愈發溫柔:“晚上我不回去了,睡這裡,服侍殿下茶水可好?”
  
  他望著她,依然沒什麼表示,但菩珠感到他眉宇間剛開始的那種戾氣已經沒了。她膽子也就愈發大了,索性伸出兩隻手,將他直接推倒在了床上。
  
  他也沒反抗,就這麼任由她推著,躺了下去。
  
  菩珠又做了平日駱保會做的事,替他脫靴,蓋被,在他默默的注視之下,自己再次解了帔子,走過去吹了燈,最後爬到床上,躺在了他的身側。
  
  帷帳裡的這張床不是很大,二人並頭而臥,肩靠著膀,挨得很近。
  
  他沒碰她,安靜地躺著。
  
  黑暗裡,菩珠聞著從身邊男子身上散發出的一種混雜了藥氣的淡淡的清檀味,人慢慢地放鬆下來,殘餘的醉意也隨之而來。
  
  她打了個哈欠,剛想睡覺,忽然聽到帷帳外傳來說話聲,竟是懷衛找了過來。
  
  睡意頓時飛了,她立刻睜眸,剛要爬起來,後背一重,李玄度竟伸過來手,一掌將她按了下去。
  
  這意思很明顯,不許她起來。
  
  菩珠小聲道:“我去和他說一聲,讓他回西苑睡覺去。”
  
  “葉霄會送他回的,不用你管。”
  
  他語氣淡然,卻完全不容她辯駁。
  
  菩珠起不來,只能作罷,縮在他的身旁,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駱保親眼看著秦王帶著王妃入了帷帳,隨後太醫來了,太醫又走了,王妃卻始終沒出來。接著,帳中燈火也熄滅了。
  
  此刻,便是再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放小王子進去,直接就擋在門口,說秦王帶著王妃去了別處還沒回,請小王子先回行宮。
  
  懷衛不信,朝著帷帳的門喊了兩聲“阿嫂”。
  
  菩珠再次動了一下,又被他給按了回去。
  
  這次他的手臂直接攬住了她的腰,幾乎將她整個人摟得貼入了他的懷裡。
  
  “不許出聲。”
  
  與此同時,黑暗中兩片熱熱的脣輕輕地擦過了她的面頰,最後貼到她的耳邊,低低地下了一道命令。
  
  菩珠咬了咬脣,沉默了。
  
  懷衛最後被在近旁聞聲而來的葉霄給送了回去。
  
  外頭安靜了,帷帳裡也悄無聲息,二人還是那樣並頭而臥,他的胳膊也沒再挪開,始終攬著她的腰身。
  
  時令已過仲秋,他床上的被衾於她而言偏單薄了,菩珠覺他懷裡很暖,也不想出來。她聞著他身上散發的藥味和那種令人愉悅的清檀之味,很快一陣睏意襲來,就這樣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應是下半夜,她覺得自己好似開始做夢了,夢境裡朦朦朧朧地出現了王府的放鷹台,李玄度和她在那裡親熱,撫她全身,緩緩摩挲。
  
  他動作溫柔,令她感覺有點舒服,她在夢境裡也情不自禁含含糊糊地呻吟了幾聲,漸漸覺得不大對勁,好似是真的,不是夢,真的有一隻手在撫她。
  
  菩珠掙扎著想醒過來,但她睡覺本就沉,昨晚又喝了酒,簡直是睡死了,一時根本就睜不開眼,掙扎了片刻,索性放棄,任由自己被淹沒。
  
  便如此,她在半真半幻的愉悅中沉沉浮浮,火星子明明滅滅,淪陷其中,無法自拔,忽然感到身上一重,仿佛壓下了一座小山。
  
  她感覺呼吸困難,似要透不出氣了,終於掙扎著從夢幻裡醒來,赫然發現,那壓住自己的,根本不是什麼小山,而是李玄度。
  
  她也陡然明白了過來。
  
  “殿下你的傷……”
  
  她徒勞地掙扎了幾下,試圖阻止,卻軟弱而無力。
  
  “我自己有數!”
  
  耳邊他的話語聲低沉而急促,似乎帶了點極致的壓抑之感,話音落下,那熱熱的脣便找了過來,親起了她的嘴。
  
  他竟親吻起她了!
  
  不知為何,菩珠一直以來,總覺得嘴脣相互親吻,以舌渡舌,才是男女之間真正親密的一件事。
  
  前世她便不喜和丈夫親吻。她對李承煜寵幸別的女人並不在意,唯獨想到他若拿吻過別的女子的嘴來吻自己,心中便覺不適。
  
  但李玄度此刻竟和她做起了如此親密的事!她記得在放鷹台的那一夜,他沒碰過她的嘴。
  
  菩珠一時嚇住了,等反應了過來,下意識地想扭過臉,躲開他的索吻,但卻遲了,齒關已是被他撬開,他霸道地占有了她的脣舌,她躲不開了。
  
  菩珠只好作罷,幸好倒無甚反胃之感,便忍著他和自己舌吻的親熱,很快,人也變得有點暈暈乎乎的。
  
  她閉上了眼眸,模模糊糊當感覺到他似要欺入自己,腦海裡忽又想起了那件事。
  
  實在是執念太深,無法擺脫了。她忍不住將脣貼到了他的耳畔,說要去那張案上。
  
  她說完,感到他一頓,顯然對她的這個要求感到錯愕。於是扭了扭身子,開始撒嬌。
  
  “殿下我就要去那邊。我不想在床上……”她嬌聲嬌氣地央求。
  
  李玄度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此刻真正在想什麼,只以為這是她的某種無傷大雅甚至能令他助興的特殊癖好。顯然他很吃她的這一套,很快便聽從了她,剎住,翻身下床,站在了床邊,聲音低低地命令:“抱我。”
  
  菩珠急忙伸出雙臂,緊緊抱著他的脖頸。
  
  他俯身,將她身子連同被衾一道卷了,用他未受傷的右臂單臂抱了起來,憑著感覺送到那張長案之前,一把掃開案上的筆墨紙硯,掃空之後,將她放了上去。
  
  身下硬邦邦,沒躺在床上舒服,但這是自己選的地方,也只能忍了。
  
  接下來的事便順理成章了,菩珠很熟悉。
  
  身體裡的殘存酒意和夢中的沉淪令她身子已是徹底鬆軟,所以到了那一刻,倒也並無多大痛楚,甚至很快便感覺到了歡愉。但她卻不知道,她的郎君因為今夜早些時候在夢中已紓解過一回,所飲的鹿血亦尚有殘效,加上他刻意的忍耐,不但剛猛駭人,且持續良久,以至於這具初經人事的身子都要承受不住了。
  
  一開始菩珠還很是享受,漸漸變成忍耐,到了最後她都要哭了,攀著他脖頸在他耳邊哀求,這才總算結束了。
  
  他仿佛也筋疲力盡了,將她抱回到床上,摟著眼角還帶殘淚的她倒頭便睡了過去,沒多久,天便亮了,一夜就此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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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9:35 |只看該作者
第 63 章

  天空從暗夜的深藍轉為黎明前的蟹殼青,東方天際泛出一層淡淡的魚肚白,圍場遠處的山頭和近處的林野裡,籠罩著一片迷濛的白色霧氣。
  
  今日非大獵之日,白天只有一場軍隊攻伐作訓的操練,軍士毋須卯時便集合。這個清晨的時分,除了那些值夜的士兵,在這片圍場的周圍,包括離宮內外,所有的人,此刻應當都還在晨夢之中。
  
  李玄度醒了,緩緩地睜開眼眸。
  
  他的眼底顯出了一層淡淡的血絲,那是昨夜放縱太過留下的痕跡。
  
  這一刻,帷帳裡透入的光線還很黯淡,但也足夠讓他視物了。睜眸的第一眼,他便看向了他臂彎之中的那團溫香軟玉。
  
  她趴在他的身側,閉著眼睛還在呼呼大睡,一隻玉藕似的胳膊從被子下伸了出來,纏在他的胸前。被子已經滑了下去,半落在她纖細的腰上,勾勒出玲瓏的曲線,在朦朧的晨光裡,散著烏黑髮絲的一片雪背顯得愈發白皙,誘人想要一親芳澤。
  
  他默默看了片刻,想到懷中蓋被下的她正不著寸縷,眸色轉為深沉,慾念頓時又起。
  
  但很快,李玄度就打消掉了念頭。
  
  昨夜她應是累壞了,最後還掉了眼淚。最後在他盡興了將她抱回到床上後,她仿佛是在委屈中睡過去的。
  
  他端詳著她的睡容,倦意濃濃的樣子,渾然不知身邊的他已醒來,睡得依然如此香甜,以致於令他不忍再弄醒她了。
  
  李玄度壓回了在他身體裡漸又抬頭的慾龍,極力忽略昨夜他曾盡情享過的那綿柔溫膩的誘惑,替酣眠的她將被子輕輕地蓋了回來,掩住春色,自己靠在枕上,於一寸寸漸變淺白的晨曦中看著她的睡顏,想著心底漫漫的心事,緩緩地,再次閉上了眼眸。
  
  這時,帷帳頂上傳來幾聲晨鳥掠過發出的清脆而悅耳的啁啾之聲,菩珠的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人還渴睡極了,身體裡卻仿佛繃了一根弦,一下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她的第一感覺便是周身疼痛,簡直快要散架的那種疼痛。
  
  昨晚那張該死的桌案,硬得不行,加上李玄度還壓著她來回折騰,簡直快把她的腰給硌斷了,不啻一張受刑台。她都不知昨夜自己到底如何熬過來的,居然堅持就是不回床上,硬生生挺到最後,想想都佩服自己。
  
  但是此刻也沒心思心疼自己,她一下睜開眼睛,等腦子清醒了些,扶了扶腰,掙扎著坐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找自己的衣物。
  
  李玄度睜眸,伸臂攬住了她細細的腰肢,將她拖了回來,躺回到了他的臂彎之中。
  
  “你作甚?”
  
  他靠了過來,脣貼到了她的耳邊,低低地問她,嗓音溫柔而沙啞,帶著若有似無的一縷情濃過後的殘餘繾綣。
  
  可惜菩珠卻沒心思和男人調弄情愛。
  
  她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回西苑,趁現在天光還未大亮,不會被人瞧見。
  
  昨夜來的時候,她就儀容不整,全靠一件能遮掩全身的帔子和濃濃的夜色,現在不走,等天大亮,周圍的人多了,她再出去,豈不是擺明了是在告訴別人,昨夜她留宿在了這裡,和李玄度做了何事?
  
  二人是夫婦,便是讓人知道了也是無妨,但不知為何,她心中竟有一種偷情似的彆扭之感。
  
  “我儀容不整,趁早須得回了,免得被外人瞧見。”
  
  她解釋道,拿開李玄度勾著自己的手臂,再次坐了起來,看見自己的衣裳凌亂地掛在床尾,便彎下腰,伸手去搆,手還還沒搆到,“哎呦”一聲,人已經倒了下去——不止如此,他竟還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
  
  菩珠嚇了一跳:“你又作甚?”
  
  他不應,臉上只現出薄怒似的神色,一語不發,低頭便埋臉在了她的頸下。
  
  實話說,菩珠醒來後,只覺自己從頭到腳,從外到裡,全身沒一處是好的。後背硌痛,胸口腫痛,胳膊乏腿酸,還有昨夜剛承受過無情伐撻的私密之處,那令人難以啟齒的不適之感也依然沒有消盡。
  
  此刻見他如此,心便慌了。
  
  他昨夜分明應該也沒睡多久,實在不知他到底何來的精力,一大早竟又開始動她了。自忖應付不了,慌忙推他:“殿下你莫這樣,我真的好走了……哎呦我疼!你輕些……”她忍不住喊起了痛。
  
  是真的疼。他竟如此粗暴地對待她!
  
  李玄度終於鬆齒,抬頭望著她蹙眉作苦痛狀的臉,探手摸了過來,手指愛憐似的輕輕撫過她的脣瓣,口中不緊不慢地道:“你大早急著走,是怕你的仰慕者知道你昨夜在此留宿?”
  
  菩珠一愣。
  
  聽聽他說的都是什麼話?
  
  她惱羞成怒,想捶他一拳,又不敢,怕真惹惱了他,只能將他玩弄自己嘴脣的那隻手拿開,推他下去,隨即轉了個身,背對著他說:“罷了,我不走便是,我想睡覺……”說著閉上了眼睛,未料卻還沒有結束。
  
  他也不再發聲了,卻吻起了她對著他的一片裸背,還用他的下巴頦蹭她,當吻到了她先前為了逃命爬洞而擦傷的那片蝴蝶骨的位置時,停住了。
  
  此前擦傷的肌膚已是恢復如初,看不到半點受過傷的痕跡。白皙柔滑的美背十分誘人,令人看著就想咬上一口,仿佛只有如此,方能解齒根之癢。
  
  他便張嘴改為啃嚙,令她又癢又痛,打了個哆嗦,肌膚隨之浮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身子好似又鬆軟了幾分,就快不是自己的了。
  
  她再也繃不住了,輕聲哼唧著討饒:“……殿下我真的還痛,全身都痛,我不走了,我累,還想睡覺……”
  
  李玄度極力忍住心中那不管不顧將她拖過來直接要了的衝動,雙目盯著晨曦裡那片朝著自己的光潔的背。
  
  那上頭已是留了幾片蝶印似的曖昧的紅痕。
  
  “轉過來。”
  
  他的喉結暗動,發出的說話聲音卻十分平淡。
  
  菩珠立刻乖乖地轉了回去,面向他。
  
  他慢慢放開了她,仰臥在枕上,閉目了片刻,睜眸,偏過臉睨著她道:“往後不許背著我自己睡覺。”
  
  就這樣?太簡單了。
  
  菩珠鬆了口氣,忙說:“我記住了。”
  
  他不再看她了,再次閉目。
  
  雖然人很累,但如此一番折騰下來,菩珠也不怎麼睏了。見他對自己的態度似又冷淡了下來,擔心自己已經得罪了他。回憶昨夜,覺他似乎喜歡自己抱緊他的肩背不放,這也是為何今早醒來她胳膊如此酸痛的緣故,一場下來,簡直比毬場上擊鞠揮桿還要累人。
  
  她想討好一下,便順勢攀上他的胸膛,伸出兩隻光溜溜的胳膊,再次摟住了他的脖頸。
  
  “殿下你對我真好……”她柔聲道。
  
  他沒有回應,仿佛睡了過去。
  
  忽然這時,帷帳外傳來一陣踢嗒踢嗒的跑路之聲,那聲音越來越近,聽著仿佛是往這邊來的。
  
  菩珠一頓,隱約辨出了這似曾相似的腳步之聲。
  
  好像是懷衛。除了懷衛,還會有誰會這樣小跑著走路?
  
  他怎一大清早又來了?
  
  帷帳的門外很快傳來了懷衛的聲音:“阿嫂,你在這裡嗎?”
  
  她扭頭,看見簾門一陣抖動,他仿佛想掀簾,但簾門後有結扣,昨夜後來被李玄度扣住了,這樣裡面不開,外面的人便無法掀簾入內。
  
  “阿嫂,是我!”
  
  又一道喚聲。那片簾門雖未被掀開,但簾門旁的一道縫隙卻硬是被人用手扒拉出了一個洞,緊接著,鑽進來了一隻圓圓的腦袋。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菩珠人還趴在李玄度的胸膛上,長髮凌亂,衣不蔽體,就在懷衛腦袋快要從縫隙裡鑽進來的那一刻,李玄度睜眼,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扯來被衾,將胸膛上的女子連頭帶人全部矇住,自己跟著翻了個身側臥,帶著她滑躺下去,用身體擋住了她。
  
  菩珠貼著李玄度躲在被子下,大氣也不敢透,聽到懷衛又嚷了起來:“四兄你竟自己在睡覺?阿嫂呢?她不在你這裡?昨晚你帶她出去,她就沒回來!早上還不見她人!我擔心死了,她去了哪裡?你快起來去找她呀!”
  
  李玄度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悅:“她還在睡覺!你莫吵醒她,先回去,等下我就送她回西苑!”
  
  懷衛這才留意到了床的裡側仿佛還有一個人,想必就是四嫂了,鬆了口氣,噗噗地拍著簾門讓李玄度打開,口中抱怨:“在你這裡,你也不早說,害我擔心了一夜!你快讓我進來,我找阿嫂有事!我請她教我擊鞠!”
  
  李玄度衝著外頭喊駱保。
  
  駱保睡在側旁的一頂小陪帳裡,一大清早怎知會有不速之客,剛起身,還在穿衣,聽到了動靜,趕緊鑽出來,看見小王子在那個阿六的跟隨下竟跑了過來,連褲帶都來不及繫好,端著就奔出來阻止,卻還是遲了一步,小王子已是趴在秦王帷帳的門前,身子雖沒進去,腦袋卻早就擠了進去。
  
  駱保聽到秦王呼自己的聲音,心裡暗暗叫苦,趕忙上去,將小王子給拽了出來,哄他先回去。
  
  懷衛是個急性子,昨晚就想等菩珠回來讓她教自己擊鞠,一直沒等到人,連覺都沒睡好,一大早心急火燎地再次找來,發現阿嫂原來和四兄睡在一起,中間居然沒有羊,雖還懵懵懂懂,卻也覺得他二人很是親密,悶悶不樂,加上還沒說事,哪裡那麼輕易就肯走,搖頭道:“我就等阿嫂一道回!”
  
  過了一會兒,菩珠從被子下慢慢鑽出頭,見懷衛的腦袋已經縮了出去,鬆了口氣,知他還在外頭等自己,又看了李玄度,他的表情還是不大高興。
  
  一個是還不大懂人事的小孩,一個是成年的男子。
  
  當然要顧著懷衛多一點了。
  
  菩珠朝李玄度安撫地笑了一笑,隨即坐起來匆匆穿衣,梳通凌亂的長髮,借了一支他的男子髮簪,簡單綰好頭髮,正要再披上自己那件遮身的紫銀泥繡長帔,忽聽他道:“等等。”
  
  她轉頭。
  
  他從床上翻身而下,拿起他的一件衣裳,朝她呼地擲了過來。
  
  菩珠一把抱住了。
  
  李玄度道:“穿上。”
  
  菩珠明白了。他是嫌自己身上的這件羅衣太過單薄,不足以蔽體。
  
  倒也是。雖還有一件長帔,但保不齊路上被風吹開。
  
  她在羅衣外套上他的衣裳。太肥大了,只能將衣袖往上卷,再將腰襟摺疊上提,用衣帶繫住,這才不至於拖在地上。穿好後,在外面披上自己的帔子,便全遮住了,繫好襟帶之後,她低頭檢查了下,覺得應當可以出去見人了,於是看向李玄度。
  
  他也正在穿著他的衣裳,因為一側手臂不便,動作顯得有點笨拙。
  
  菩珠忙上去,幫他穿衣繫帶,待兩人都收拾好了,聽到懷衛在門口和駱保說話的聲音,轉頭低聲問道:“走了?”
  
  李玄度看她,不說好,也沒說不好。
  
  她就走到他的面前,雙臂又攀住了他的肩背,哄道:“我先走了。”
  
  他還是沒反應。
  
  菩珠心裡直嘆氣。
  
  如此喜怒無常,簡直比懷衛要難哄一百倍,一千倍!
  
  她想了下,又踮起腳尖,脣貼到了他的耳畔,低聲說:“晚上你再來西苑呀,我等著你。”
  
  他望了她一眼,見她含笑凝視自己,神色終於鬆動了些,邁步領著她出了帷帳。
  
  駱保正攔著懷衛,好說歹說,快磨破了嘴皮子,就是轟不走他,心裡正著急,忽見帷帳簾門開了,秦王帶著王妃從裡頭走了出來,偷窺秦王表情,好似並沒自己想象中的那麼不快,這才吁了口氣。
  
  懷衛總算看到菩珠露臉,喚了聲阿嫂,高高興興地跟著她回去。
  
  太陽仍未升起,道上人影稀落,菩珠帶著懷衛被李玄度送回到了行宮,他今日有事,未入,直接走了。菩珠回到西苑,李慧兒也在等著她,見她回了,十分歡喜。
  
  菩珠答應了懷衛的請求,說午後教他,打發了人,泡了一個香湯熱澡,出來後,實在是乏,想去睡覺,偏偏胡貴妃那邊又打發人來叫她,說和端王妃在商議回去後如何在宮中組織一支新的毬隊,時常作訓,以防下回再遇這般挑釁事件。
  
  菩珠躲不開,只好過去,坐那裡聽端王妃和貴妃幾人興致勃勃高談闊論,挨到午膳時分,一併用了膳,回來還沒來得及休息,懷衛和李慧兒又已經整裝待發在外頭等著她了。
  
  菩珠不忍讓他二人失望,勉強打起精神,換了衣裳,帶著二人與挑出來的幾名婢女去了馬場,指導擊鞠。
  
  可憐她全身還痠痛著,尤其是腿根之處,根本沒法像平常那樣騎馬了,磨蹭如同受刑,撐著翻身上了馬背,教了幾個基本的動作,傳授完要領,實在撐不下去,讓一個擅長擊鞠的隨衛繼續教,又叮囑懷衛待在馬場不要亂跑,自己先回去睡覺。
  
  她一沾床和枕頭便睡了過去,睡得昏天暗地,待終於睡飽醒來,發現日頭西斜,居然快要傍晚了。
  
  她感到精神終於恢復了些,起身後,問懷衛和李慧兒,得知還沒回。
  
  菩珠便去馬場接人,沒想到剛到馬場的門口,就見李慧兒匆匆奔出,看到菩珠,焦急地道:“阿嬸,懷衛不知去了哪裡。方才還在的,我自己去學騎馬,回來他就不見了,馬場裡都找遍了。”
  
  菩珠吃了一驚,匆匆入內,喚來那個受她指派時刻跟著懷衛的阿六問詳情。阿六跪地說,小王子一直在玩擊鞠,方才他內急解手,就這麼一個空檔,轉個身,回來就不見了人。陪小王子玩毬的幾個隨衛也沒看到他人去了哪裡。
  
  菩珠立刻命所有人再去各處尋找,忽看葉霄從馬場外奔入,一時也來不及想他怎會出現在這裡,倒是立刻想到了李玄度,忙迎上去,叫他去尋李玄度,幫忙找下懷衛。
  
  葉霄很快去了。
  
  李慧兒十分自責,眼眶泛紅,菩珠安慰她,說懷衛應當只是頑皮悄悄去了附近哪裡玩耍,一時忘回罷了,讓人先送她回西苑休息。
  
  送走了李慧兒,菩珠才真正感到無比的自責,怪自己不該回去休息,內心更是恐慌,心亂如麻。
  
  懷衛到底去了哪裡?
  
  前世在這場秋獮之前,他在京都便已不幸遭遇了意外。
  
  這輩子她時時提醒懷衛,勿要和韓赤蛟走近,終於過了那個生死時辰,沒想到現在又不見了人。
  
  她聯想起昨日毬場之上,懷衛和韓赤蛟在一起觀球,見自己這邊贏了,兩個人興奮得大喊大叫。當時看著關係又變得親近了起來。
  
  懷衛知道自己不喜韓赤蛟,莫非怕她說,就趁她不在,偷偷去找韓赤蛟玩?
  
  難道這輩子,懷衛的命運還是無法更改,竟在這裡,如此送在了韓赤蛟的手?
  
  菩珠被這個念頭給嚇得不輕。
  
  傍晚需添夾衣的秋涼天氣了,她的後背卻沁出了一層冷汗,急忙喚人再尋韓赤蛟,很快得到回報,韓世子不在,下人道他去了鷹犬房。
  
  鷹犬房位於離宮之西,為避聲擾,兩處距離有幾裡的路。從馬場的後門通出去到鷹犬房,恰有捷徑,是一條多年前離宮建起來時便有的小路,除了往返這兩處的奴僕,平日不會有人經過,經年日久,已經成了野徑。
  
  身邊之人包括王姆在內,方才全被打發去尋懷衛了,只剩那個黃老姆不走。她見菩珠出去,立刻跟上。
  
  菩珠正心亂如麻,也來不及和她計較,隨她了。
  
  她沿小路往鷹犬房趕去,身後黃老姆緊緊跟隨,行至一半,忽然聽到前方野徑旁的一從灌木之後,飄出一陣說話的聲音。
  
  是一對男女,那聲音她也不陌生。
  
  居然是南司將軍沈暘和長公主李麗華!
  
  李麗華的聲音隨風隱隱入耳,聽起來似在調情。
  
  菩珠一下停了腳步,示意那個黃老姆噤聲,不敢再走動,怕腳步聲驚動那兩個人,看到近旁有塊巨大野石,無奈只能輕手輕腳避到了野石之後,心裡盼望那二人能快點結束。
  
  從上半年起,李麗華在京都中就已暗約沈暘數次,奈何他一直藉故,避而不見,心中漸漸不忿。今日得知他去了鷹犬房,特意等在附近,方才將人攔住,引到了這裡。
  
  她笑道:“沈將軍如今了不得了,我想見一面,都難如登天。這就罷了,是我沒排面。只我聽說,太皇太后千秋節時,我的蛟兒有一夜出城,回來稍晚些,竟也被你的人給攔在了城外。沈將軍好大的官威!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來如今,連積善宮太后的臉面都壓不住你了?”
  
  沈暘詫異:“竟有這等事?我一無所知。長公主放心,待回去了,我查問下,必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
  
  他頓了一下:“長公主尋我,若是為了此事,我記下了。我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李麗華命他站住,笑容漸漸消失,道:“姓沈的,你別忘了,你的南司將軍之位是如何得來的!你當初受到舉薦,多少人都盯著這個位子?你的前任是何人?那是姜毅!你卻是何等的家世,能去匹配這個位置?他們借你與你叔父的關係,以恐內外交通為由加以反對。若不是你尋了我,我託人替你上折辯白,你如何能有今日?”
  
  她冷笑了一聲。
  
  “如今用不到我了,便就變了嘴臉。別人不知,我豈會不知,你的野心,可遠不止做一個區區的南司將軍!你的叔父固然受陛下寵信,可惜再受寵,也不過一個閹人而已!宮廷內外,只有我能幫你。你如今翻臉不認人也就罷了,須有限度。哪日真若惹惱了我,你等著瞧,我不會令你好過!”
  
  沈暘目光轉為陰沉,語氣卻是如常,恭敬地道:“長公主只怕是弄錯了,沈某能有何野心?不過指望憑了一點苦功,步步升遷,日後得以光宗耀祖而已。倒是長公主你,沈某提醒你一句,你莫以為你和姚家交好就能籠絡太子。日後太子要靠的,還是上官家,你卻是上官家的眼中刺,連陳家也與你敵對。人無千日好,長公主如今是風光,但卻不見往後。沈某也非忘恩之人,故提醒長公主,大家客氣些,往後還是有來有往。沈某若有能助力的地方,必會為長公主效力。但僅此而已,你莫再糾纏於我,免得令我為難,不知當如何面對韓駙馬才好。”
  
  李麗華一張粉面變色,待要發作,對上對面這男子投來的兩道冷漠目光,心思轉動,一下又沒了底氣。
  
  他如今羽翼豐滿,已是用不到自己了,故翻臉不認人。但她卻確實如他所言那樣,往後的前景堪憂。
  
  等她母親陳太后去了,有朝一日,若是太子順利登基,上官家和陳家必定不會放過她。韓榮昌和她早離心離德,也指望不上,到時候靠著姚家那一撥人,她不認為自己能僥倖逃脫清算。
  
  退一萬步講,即便僥倖躲過了清算,往後她也只是一個失了勢的大長公主。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她看多了京都之中那些曾輝煌卻又轉眼大廈傾塌的貴族世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落到那樣的地步,簡直生不如死。
  
  她感到一陣不寒而慄。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一條道走到黑,幫眼前的這個男人實現他的野心,除掉她的親侄兒李承煜,另外扶持能親近自己的李氏後嗣登基為帝。
  
  她不能和他翻臉,更不能得罪他。
  
  李麗華很快打定主意了,臉上重又露出笑容,嬌笑道:“瞧你說的,何必如此見外?罷了,我也知你事忙,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了。”
  
  “不送。”
  
  沈暘目送長公主的身影漸漸遠去,在原地立了片刻,轉身也離開了。
  
  菩珠手心裡已經出了一把汗,終於等到人都走了,確定那個沈暘也已離開,消失不見,擦了擦手心裡的汗,急忙從石後出來,沿著小路繼續匆匆往鷹犬房去。
  
  她拐過一簇樹叢,抬眼看見鷹犬房就在前方不遠了,這段路面卻有些泥濘,心中發急,也不管不顧,踩著石頭踏了進去,走了幾步,抬起頭,整個人定住了。
  
  就在前方的野徑之上,沈暘竟如幽靈一般現了身,仿佛方才一直等在這裡,在等什麼人似的。
  
  他今日和李麗華的對話,說實話即便被人聽到了,也無大礙。
  
  但菩珠想起了那日澄園之事,禁不住心臟一陣狂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不料左腳地鞋踏入泥濘,抬腳之時,腳上那隻雲頭繡鞋陷入其中,掉在了地上。
  
  沈暘已經朝她快步走來,轉眼到了近前,視線掃向她身後的黃老姆,開口道:“你先退去!”
  
  這老貨仿佛以前和他認識,竟一聲不吭地後退,轉眼不見了人。
  
  菩珠手緊緊地攥成拳,雙目盯著面前的這個人,緊張萬分。
  
  李玄度不在她身邊,她落單了。
  
  他是不是趁機要殺她滅口?畢竟他為了保守他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秘密,那夜連寧壽公主的傅姆都直接殺了。
  
  自己該立刻大聲喊救命,還是轉身掉頭跑,亦或努力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看有沒希望能讓他相信自己對他沒有任何的威脅?
  
  到底怎樣,逃生的機會才更大些?
  
  菩珠睜大眼睛,望著他一步步地朝著自己逼近,腦子裡不停地思索,正緊張萬分之際,卻見他緩緩地蹲了下去,伸手將自己那只不慎陷入泥濘的繡鞋拔了出來,拿在掌心,仿佛在打量。
  
  這本就詭異了,片刻之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他竟用他身上官袍的衣角仔細地擦拭繡鞋,將沾在鞋底的淤泥盡數拭得乾乾淨淨,這才將鞋托到了她的裙裾之前,抬頭朝她微微一笑,低聲道:“有幸於此偶遇王妃,能為王妃效勞,沈某萬幸。王妃可否抬足,容沈某為王妃穿回繡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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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9:48 |只看該作者
第 64 章

  他這是何意?
  
  菩珠居高俯視著蹲在自己腳前手托繡鞋仰面含笑望來的沈暘,除了比方才更深的恐懼,意外、厭惡、不解,種種情緒,瞬間亦是湧上心頭。
  
  她自然不可能如他所言,容許他替自己穿鞋,僵硬地立著和他對望了片刻,很快便決定放棄呼救或者逃走的念頭。
  
  這裡雖離鷹犬房不遠,但小路兩側皆為原野,荒草離離。能看到遠處軍士那影影綽綽的活動的身影,但還是太遠,恐怕喊破喉嚨也不會引來救兵。
  
  何況,此人如此現身,明顯方才是覺察到了自己,特意等著,又怎可能會給自己呼救或者逃走的機會?
  
  看他這副模樣,也不像是要立刻就殺人滅口的樣子。
  
  這種感覺令她終於鎮定了些。見他還那樣蹲在腳前面帶微笑,與其說是在等她伸足,倒更像是在觀察自己的反應,便極力穩住神,用該有的符合她王妃身份的端莊而持重的語氣道:“不敢。請將軍放下鞋,我自己會穿。”
  
  沈暘緩緩地站起了身,一隻手卻依然握著她的繡鞋,若無其事地繼續微笑道:“看來沈某與王妃頗是有緣。前次澄園過後,今日竟又如此偶遇。”
  
  菩珠聽他開口便提澄園,似另有所指,心略略一緊,很快便道:“沈將軍,方才我只是無意路過,無心也無意你的私下之事。之所以隱身,是為避免尷尬。相信若是易地而處,將軍應當也不會貿然現身。若是冒犯到了將軍,還望見諒。”
  
  她看了眼那隻還在他掌中的鞋。
  
  他一手依然握著,非但絲毫沒有要還她的意思,竟還擺了擺另隻手,用渾不在意的語氣道:“王妃不必掛懷,於沈某小事而已。論冒犯,亦是沈某冒犯王妃在先,竟叫王妃被迫聽了我那些上不得檯面的陰私事,辱王妃清聽,沈某當向王妃致歉。”
  
  菩珠面上鎮定,聯想到前世此人給她留下的陰影,心中的驚駭和不安愈發濃重。
  
  他到底意欲為何?
  
  相較於她僵立的身影,沈暘卻是自若無比,繼續又道:“上回澄園失火,令王妃受到驚嚇,我極是過意不去。只是後來事忙,更怕被視為冒昧,也就未再登門謝罪,但始終耿耿於懷,今日既恰好面見,容沈某再次賠罪。”
  
  菩珠淡淡道:“沈將軍何必客氣,當日之事,於我早就過去了。”
  
  沈暘道:“當日之事,王妃這裡既過去了,自是好事,我聞之欣慰。但實不相瞞,於我,此事卻還沒有過去……”
  
  他面上的笑意漸漸隱去。
  
  菩珠聽他又將話題繞回到了澄園,心跳再次加速,更是明白了過來。
  
  他必是在試探自己。果然,聽到他又繼續道:“澄園失火之後,我便深受困擾,困擾之源,不在別人,在於寧壽公主。那老傅姆於積翠院不幸罹難,公主認定乃是被人所害,催我給個說法。我不敢不遵,查遍地方,本只為交差,未料竟真的叫我有所發現——”
  
  他頓了一頓,一雙深目凝望著她。
  
  “王妃知我發現何事?積翠園失火的次日,我竟在院中發現了一雙足印,距此推斷,院中當時另外有人,被困火場,竟叫她想到了從院墻的排水溝洞中脫身的法子。如此機敏,我倒頗為佩服。可惜百密一疏,她卻不知自己留了一雙足印。我當時仔細比對,斷定是位女子……”
  
  他一邊說著,一邊狀若無心地慢慢把玩著手中捏著的雲頭繡鞋。
  
  “當時那女子既在火場,想必即便不是殺人凶手,應也脫不了干係。我後來又想起一件事,當夜積翠院失火之時,沈某於火場邊偶遇了王妃。故沈某斗膽,能否問一聲,王妃當夜在附近可有留意到任何的可疑之人?”
  
  他說完,一雙深目暗光閃爍,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
  
  菩珠終於完全明白了過來。
  
  她之前的擔憂並非是多心。
  
  果然這個沈暘早早就疑心自己當時也在院中。但竟隱忍不發,直到今日才旁敲側擊地試探。
  
  他方才之所以要幫自己取鞋,還拿在手上翻轉良久,原來竟是為了比對當日她留在那地方的足印!
  
  疑慮之重心機之深可見一斑,而觀察的細緻和心思的縝密程度,也是令人意外。
  
  菩珠知自己沒法否認了,暗咬銀牙。
  
  “沈將軍既挑明,我便也不隱瞞。確實當時我在院中,只是湊巧路過被困罷了,後來所見之種種,亦非我之本願。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沈將軍,當夜我並未聽到任何不該我聽的話。”
  
  “以將軍之精明,自己可以去驗證一番。我當時站的位置,距將軍至少數十步,如此之遠,我怎可能聽到竊語?至於將軍你的隱私,我方才亦講,我既不關心,更無興趣。那一夜的那個老傅姆亦是被火燒死。這全都是天意,也是命數。”
  
  沈暘微微眯眼,盯著她,似在度測她的話語。
  
  菩珠漸漸也不像剛開始那麼驚懼了。
  
  她直接對上了沈暘兩道審視似的目光,亦凝望著他,用著重的語氣說道:“我很惜命,亦認命,從未想過去做試圖逆天的愚蠢之事。我對現狀很是滿意,別無所求,只想安安穩穩一直這般保持下去,我便心滿意足。”
  
  遠處的古原盡頭,夕陽若血,烏金就要落下地平線,耳邊是晚風陣陣吹拂野草的聲音。在濃重的暮光之中,菩珠聽到沈暘忽地壓低聲道:“李玄度呢?你和他,到底是何關係?”
  
  菩珠一怔,萬沒想到他竟如此發問,道:“秦王也是你能直呼名諱之人?”
  
  沈暘笑了笑,隨即改口:“沈某不敬,當呼秦王殿下。你和秦王殿下,到底是何關係?”
  
  “你何意?”
  
  沈暘眺了一眼方才那個黃老姆避開的方向,低聲道:“你可知此老婦為何人?沈家老奴,我叔父幼年的乳母,幾十年前就隨他一道入宮為婢了。別人不知,我豈會不知?有些事不必親眼所見,能見到些蛛絲馬跡,便也能知道個大概。實話說,叔父口風緊得很,只對皇帝一人效忠,但看到宮中將如此一個老婢賜給王妃,我便能猜到些隱秘了。”
  
  他盯著菩珠,一字一字地道:“敢問王妃,你是否我叔父,亦或應當說,是陛下派去的刺探秦王的人?”
  
  菩珠看著面前的人,緊緊地閉脣。
  
  沈暘再次開口:“佐證不止如此。我也曾去查過,王妃你在河西之時,身邊另有位老姆,與王妃相依為命,她卻在你大婚之前被家人接走去享福了。這原本天經地義並無任何可疑之處,但先有黃老姆,再有這事,湊到一處,未免也就過於湊巧了。”
  
  他望著臉色微變的菩珠,平日那陰沉、一張永遠都似木無表情的臉,此刻雙眉舒展,顯然滿意於自己的言語對她造成的巨大震動。
  
  “王妃,我對你可謂坦誠至心。怎樣,你就沒有半句話說?”
  
  他慢條斯理地道,盯著她,薄薄的脣畔露出了一絲微笑。
  
  菩珠確實心驚不已,為這個人的可怕的精明和那堪稱睿智的洞察力。
  
  也難怪前世最後讓他翻雲覆雨,將整個朝廷都玩弄於股掌之上。
  
  似他這樣的人,自不會做無用之事。他此刻大費口舌和自己說了這麼多的話,到底是何目的?
  
  菩珠想起了從前郭朗妻和自己的那一番對話,心微微一跳,頓時生出了一種撥開雲霧的豁然之感。
  
  倘若沒有猜錯,沈暘應當也是想把自己當做他的一雙眼目,為他所用。
  
  在李玄度的眼裡,她是皇帝派的探子,又背叛皇帝,唯利是圖。
  
  在她看來,李玄度不過也只是她實現心願的一張跳板。他和她永遠都不可能一條心。
  
  她如今已經樹敵良多,不想再多一個似眼前這人一般可怕的敵人。
  
  適當的示弱,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
  
  她忍住心中翻騰著的厭感,在他盯著自己的目光之中,朝他微微一笑。
  
  活了兩輩子,這是她第一次對這個人露出笑顏,星眸皓齒,明艷無雙。
  
  她輕聲道:“沈將軍怎麼想是你的事,你想聽我說什麼?”
  
  她看向自己那只還在他掌心裡的鞋。
  
  “勞煩你把鞋先還給我,如何?”
  
  沈暘似是一怔,隨即回過神,非但不還,一雙望著她的目光愈發閃閃,亦輕聲道:“王妃,沈某實是為你的處境擔憂。陛下那邊,走狗烹的道理,以你的聰慧,自是不用我多說了。至於秦王,以他的謹慎和這些年經歷的變故,他怎會將你視為心腹之人?”
  
  他頓了一下。
  
  “非我人後搬弄是非,只是不想你蒙在鼓裡罷了。蕭氏嫁我之前曾是他的未婚妻,這一點我料王妃已經知道。但另有一事,王妃恐怕還是不知。當年他若不是出事被囚,除了蕭氏,另有一位佳人,亦是要嫁他的……”
  
  菩珠心暗暗一跳,看著沈暘。
  
  沈暘笑了笑,續道:“那位佳人便是他的闕國表妹,據我所知,他二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當時之所以沒立那位闕國表妹為正妃,乃出於宗族血統的考慮。我可以告訴你,他的那位表妹,如今已是大齡,卻依然未嫁。試問,秦王他日後怎可能與你同心?”
  
  菩珠冷著臉,不說話。
  
  “王妃,你便如同赤足行於刀山,而下有火坑,你卻一人獨行,我為你擔心,不但腳要受傷,一個不慎,若是跌落下去,只怕屍骨難尋,誰會憐惜於你?”
  
  菩珠因他這話而笑,但卻未拿正眼瞧他,只從眼角睨了他一眼:“怎的,我聽沈將軍的意思,莫非你竟要做那個憐惜我之人?”語帶譏嘲,卻又引人遐想。
  
  沈暘絲毫不以為忤,凝視著她道:“我對王妃的父祖向來敬重,與王妃更是無仇無怨,即便先前澄園之事存了小小誤會,如今也是澄清。前日那場擊鞠競賽,我更是有幸全程目睹王妃的馬上英姿,先不論別的,僅論敢站出來擔事一項,王妃便就不知令這世上多少須眉汗顏,更不必說那些自命高貴實則一身鮑臭的婦人了。”
  
  他握住手中繡鞋,用修長的五指在掌心中帶著慢慢地轉了一圈,隨即一把捏住,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帶笑的一張芙蓉嬌面之上,緩緩道:“沈某很是欣賞王妃,亦同情王妃之遭遇。只要王妃賞面,我沈暘不但甘為王妃拾履穿鞋,從今往後,必也將護著王妃過這刀山之路。”
  
  菩珠至此,徹底地鬆了一口氣。
  
  沈暘不會殺她,她性命是無礙了。
  
  這一幕,也是如此的似曾相識。
  
  前世李承煜死後,面前這個殺了她丈夫實際掌控了朝政的男子便就多次來她最後的退處萬壽宮,對她說著這般類似的甜言蜜語。
  
  這一世,這個人再次對自己表露出了這樣的念頭,菩珠倒沒覺意外,但延自前世的存於心底的那種不喜,到底是沒法消除。
  
  話說得動人,不過只是男人的佔有欲罷了。似沈暘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暗之人,若真從了他,日後會有什麼好下場?
  
  前世,即便後來淪落到了那樣孤立無援的境地,她都沒法克服心底對這個人的抵制和抗拒,始終未曾委身於他,何況是這輩子?
  
  世上男人都一樣,包括李玄度,自然還有這個沈暘。
  
  什麼欣賞同情,四個字,「見色起意」罷了。何況,她豈會不知,除此之外,他不過就是想利用她為他所用罷了。
  
  她裙裾之下的一足,此刻還光著,踩在地上。
  
  她依舊微笑:“將軍善意令我感動。只是蒲柳之姿,更無大用,怕無所回報,將軍日後失望。還是請將軍先將鞋還我罷,不敢令將軍為我行這等奴僕的下賤之事。倘若傳出去了,怕有損將軍威名。”
  
  他盯著菩珠,目光閃爍。
  
  頭頂的暮色變得愈發濃重,天將黑。
  
  菩珠不知對方到底會如何反應,不禁再次緊張,心中又擔憂懷衛,急著要走,不想再這樣耗下去了,略一遲疑,鼓足勇氣,決定賭上一賭。
  
  她伸出手,正要徑直從他手中拿回自己的鞋,忽聽身後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她飛快地轉頭,看見暮色之中一人縱馬而來,那身影漸漸明晰,很快就看清楚了。
  
  李玄度,竟然是李玄度來了!
  
  菩珠整個人剎那間徹底放鬆了下來,來不及奔向他,便見他縱馬到了近前,一個翻身下來,大步走來。
  
  “殿下——”
  
  她喚他,聲未落,發現他的視線射向沈暘依然捏在手掌之中的她的那只繡鞋。
  
  菩珠心底忽地掠過一縷不祥之兆,閉了口,略帶不安地看向他。
  
  李玄度神色平靜,伸手將那只繡鞋從沈暘的手中取回,走到了菩珠的面前,蹲下去,也未開口說話,只仰面,朝她微微一笑,隨即伸手探入她的裙底,摸到她的赤足,將鞋套了上去。
  
  幫她穿好了鞋,他方站起身,轉向沈暘。
  
  沈暘已是後退了幾步,恭敬地道:“沈某方才於此偶遇王妃,見她足陷淤泥,鞋履掉落,不便行路,遂上前為她效微末之勞。”
  
  李玄度神色若水,負手而立,看著他。
  
  沈暘解釋完,見他不搭腔,神色依舊鎮定自若,朝他拱了拱手,道不敢再打擾他夫婦,先行告退,望了一眼菩珠,轉身而去。
  
  菩珠心中感到亂糟糟的,待沈暘一走,急忙對李玄度道:“殿下你莫誤會,我和他確實是偶遇而已,詳情晚些我再和你解釋。我來鷹犬房是要尋懷衛,不知他有沒和韓赤蛟一起……”
  
  李玄度一語不發,丟下她朝鷹犬房大步而去。
  
  菩珠一愣,忙追了上去。
  
  韓赤蛟剛和尉遲勝德等人從鷹犬房裡說說笑笑地出來,得知菩珠找自己,眼睛一亮,急忙上來,待聽到是問懷衛下落,搖頭說不知,道自己今日並未見過他的面。
  
  原來是自己錯想了。
  
  既不在這裡,懷衛又能去哪裡?
  
  眼看天就黑了,再找不到,萬一……
  
  菩珠不敢想象那種可怕的結果,愈發焦惶,又感到恐懼,忍不住眼睛便紅了。
  
  韓赤蛟摸了摸腦袋,呆呆地看著她。
  
  李玄度終於開口:“他兩條腿,不會走遠。圍場方圓幾十里,這幾日動靜不小,能跑的野獸早跑光了,便是走遠了,想來也無大礙。且馬場附近草木幽深,或許進去了尋不到路被迷住也有可能。陛下已知道消息,派人再次搜索。不必過於擔心,說不定回去就有新消息了。”
  
  菩珠拭了拭眼角,低頭匆匆趕回馬場,行到一半,看見駱保正興衝衝往這邊跑來,滿臉笑容,見到自己和李玄度,高聲喊:“殿下,王妃!好消息!小王子找到了!”
  
  菩珠狂喜,提裙奔向駱保,到了近前問詳情。
  
  駱保道:“是在馬場邊的一道滑坡谷底下找著的!說是休息的時候,看見草叢裡有隻兔子蹦出來,就去追,追進林裡,不小心滑下了坡,卡在下頭一段樹杈的縫隙裡,卡得太緊,他自己出不來,喊了沒人聽到,也是心大,竟就那般掛在樹杈上睡了過去。方才醒來又喊,恰被葉霄聽到,叫來人用繩子捆腰,攀爬下去救上了人。小王子福大命大,無大礙,就扭了腳,腿上擦破了些皮肉,這會兒已回了行宮。奴婢怕殿下和王妃擔心,先就過來稟告了!”
  
  菩珠這才徹底放下了心,立刻趕回到行宮,入了西苑。
  
  確實如駱保所言,懷衛並無大礙。太醫已替他治過外傷,貴妃、李麗華和端王妃等人都在,圍著他你一句我一句地問話。
  
  懷衛嘴裡啃著一隻肥油油的雞腿,腮幫子鼓鼓,一邊吃一邊含含糊糊地回話,忽然看見菩珠奔進來,怕她責備自己淘氣,立刻嚷道:“阿嫂莫擔心!我好得很,掛在樹上睡了一覺,肚子餓!”
  
  菩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周圍的人也都笑了起來。貴妃和長公主再安慰幾句,各自有事先退了出去,最後剩下端王妃還沒走。
  
  端王妃頗是喜愛大長公主的這個混血兒子,見他忙著狼吞虎咽,怕他噎住,餵他喝湯。
  
  懷衛吃得差不多了,打了個飽嗝,忽見李玄度進來,頓時想起今早他和阿嫂摟著睡的一幕,中間竟然沒有小羊!又想起以前本來是自己要娶阿嫂做王妃的,最後竟叫他給搶走。
  
  發呆了片刻,心裡不甘,靈機一動,道:“阿嫂,我腿受傷了,疼,晚上要是睡不著覺,阿嫂你陪我好不好?”
  
  端王妃看了眼沉默的李玄度,笑著摸了摸懷衛的腦袋,哄道:“舅母無事,晚上舅母陪你睡覺,不要打擾你的四兄四嫂。”
  
  懷衛不吭聲,可憐巴巴地看著菩珠。
  
  菩珠正想答應,忽然想起李玄度,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已是面露微笑,對端王妃道:“無妨,懷衛今日受驚,讓她照顧他更好。”
  
  端王妃見他一口答應,也就作罷,抱著懷衛又疼了片刻,想起自己那個腿腳也壞了的端王,便起身告辭。
  
  菩珠送端王妃回去,回來,發現李玄度已走了,便先照顧懷衛休息,陪到戌時末,他才終於從興奮中安靜下來,睡著了。
  
  折騰了這麼一個白天,菩珠又乏又累,沐浴過後,上了床,仔細地想著傍晚遇到的事情。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原來李玄度還有一個至今在等著他的闕國表妹!
  
  她曾經好奇,前世的後來,李玄度到底娶了哪家女子為妻,立她為后。
  
  現在她知道了,必是他這位來自闕國的母系表妹。
  
  青梅竹馬,多年守望,之前因為特殊緣故,不得不勞燕分飛,後來在他人生低谷之時,還是母系之人全力支持著他。
  
  如此的深情厚誼,無論從家族還是個人而言,那位闕國表妹於他,在心裡必是個特殊的存在。他不娶她,娶誰?
  
  再想這輩子,倘若不是陰差陽錯,自己成了他的王妃,日後他要娶的女子,必定也是他的表妹。
  
  一對神仙伉儷,自己不過是個多餘的存在罷了。
  
  她心中泛出一股酸溜溜的頹喪感,但很快,這種不該有的情緒,不但被她迅速驅逐而去,心底也更加警鈴大作。
  
  她的目標不是和李玄度雙宿雙飛白頭偕老,並且,以前還以為沒人有資格和她爭奪將來的皇后之位。
  
  現在才知道,她又錯了。
  
  不但有人,而且實力強勁。
  
  可以這麼認為,倘若這輩子李玄度還是最後的贏家,她原本最擔心的他翻臉不認人的戲碼,將極有可能發生:廢了她,改立闕國表妹為后。
  
  菩珠被這個念頭弄得指尖發冷,心驚肉跳。
  
  她暗自咬緊銀牙,又回憶著沈暘和李玄度二人巧合,相繼蹲在腳前為自己穿鞋的那一幕,禁不住心煩意亂,再想到李玄度今晚未等她回,先便離了西苑,心中的那種不安之感倍加強烈。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
  
  傍晚在他到來之前發生的事,當然不能全部都告訴他。但有些可以說的,還是盡快和他說為好。
  
  這是自己向他展示的一種態度。
  
  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立刻坐起來,下榻,開門,命人入內,服侍自己穿衣梳頭。
  
  她必須先把李玄度給弄服帖。不指望自己能取代闕國表妹在他心裡的地位,這個目標不現實。但把後院維持穩定還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後院穩定了,她才能再去想別的。
  
  哄好他,這就是她目前的第一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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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0:03 |只看該作者
第 65章

  菩珠收拾好自己,繫上長帔,從側門出了行宮,在夜色的掩映下,再次來到那座今早她剛離開的帷帳。
  
  她沒有想到,居然撲了個空。
  
  駱保告訴她,秦王被太子殿下連夜召去,臨時頂替了陳祖德,參與兩軍作訓的計劃。
  
  如前所言,朝廷興師動眾率數萬人北上來到圍場,除了舉行秋獮大典,另一項重要的內容,便是進行軍隊的操練和作訓。
  
  這一回自也不會例外。
  
  秋獮已進入後半程了。從幾天前起,一萬精選而出的人馬便拔軍到了劃定的訓場,分作兩支軍隊,誰能搶先抵達預先擇定的一處擬作城池的山坡,便視為勝。
  
  這兩支參與作訓的軍隊,一方鎮帥為太子李承煜,另一方為大將軍陳祖德。
  
  明日便是正式的爭戰演練了,到時候,皇帝陛下也將親臨訓場觀看兵演,沒想到大將軍今日突然身體不適,空出位子,一時尋不到合適的能夠頂替的人,最後還是太子開口,舉薦皇叔秦王李玄度,得了皇帝的准許。
  
  “殿下方被傳去不久,與王妃前腳後步。今夜應當要與將軍們舉行軍事會議, 回不回也不知道……”
  
  駱保知這位王妃不喜自己,小心地看她臉色稟話。
  
  菩珠大失所望。
  
  人都已經到了,也就入了帷帳。她悶悶地呆坐片刻,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喚入駱保,命將書案搬開,將床挪到書案的位置之上。
  
  駱保昨夜在近旁的子帳中聽了一夜墻角,縱是個從小便入了宮的閹人,一向心無雜念,亦聽得是面紅耳赤整夜失眠。待今早王妃走後他收拾地方,發現連書案上的筆墨紙硯等物竟也一片狼藉,皆非原位,心中便暗暗懷疑昨夜這書案是否另作了他用。此刻得到如此吩咐,怎敢發問,當即叫來另一名隨侍,兩人一道搬走書案,又將床挪到了王妃指定的位置,忙碌一通,才算完事。
  
  ……
  李玄度接到上意,當即更衣,隨意帶了一二隨從便往訓場,行在路上,身後傳來馬蹄的疾馳之聲。
  
  竟是葉霄追了上來。
  
  他下了馬,快步上前低聲道:“聽聞殿下臨時領命要入訓場。卑職恐殿下要用人,故追上來,時刻聽命於殿下。”
  
  李玄度道:“你隨我多年,知不知何為服從上命?”
  
  葉霄一頓。
  
  他豈能不知秦王的意思?
  
  傍晚因小王子走失,他見王妃焦急,便現身詢問,得知情況後,怕小王子出事,當時領了王妃之命,離開匆匆去找秦王。
  
  當時秦王就已經不快了。葉霄心知肚明。
  
  傍晚的離開,是他疏忽,未能做到如秦王所言的那樣,在她每日回西苑之前,寸步不離地保護王妃。
  
  但此刻他追趕秦王,卻是特意為之。
  
  王妃固然重要,但說實話,在他的心目之中,秦王安危才是第一。
  
  入訓場代替陳大將軍不是小事,加上秦王身份敏感,處境尷尬,他怕其餘人不足聽用,所以又追了上來。
  
  聽到秦王開口第一句便是如此的質問,他並無多大的驚慌,只低聲道:“卑職想著殿下這邊可能更需人手,故斗膽違命。且卑職走之前,已另派人守護王妃了。”
  
  李玄度冷冷地道:“我既叫你於秋獮期間保護她,這段時日之內,縱然天塌,哪怕你聽到我身死的消息,你亦不能離她半步。你隨我多年,有些話我不便說得太過,我以為你應當明白的。”
  
  這話說得極重了。
  
  葉霄汗涔涔羞愧不已,低聲應是,當即轉身疾步而去。
  
  李玄度目送他背影離去,轉身入轅門,出示身份過了崗哨,徑直來到營房的一頂中央大帳之中。
  
  這裡便是此次作訓的指揮中樞,帳內燈火亮如白晝,太子李承煜正與和明日作訓相關的雙方一干指揮人員立於一張大沙盤前論戰,忽聽衛兵稟秦王到了,抬目果然見他入內。
  
  他分開眾人,親自迎了上去,笑道:“陳大將軍身體突然不適,明日乙方不能群龍無首,有人舉薦皇叔,道皇叔可運籌帷幄,能決勝千里,孤深以為然,代替大將軍乙方帥位之人,皇叔最合適不過,故舉薦到了陛下面前。知皇叔與嬸母新婚燕爾,當如膠似漆,若是擾到皇叔,孤向皇叔賠罪!”說罷作揖,作賠禮狀。
  
  李玄度面露微笑,立刻以他那隻未受傷的單手托住太子臂膀,阻止他作揖,說:“太子謬讚了。我無半分本事,忝列於此,乃是莫大榮幸,但願能不叫太子以及諸位失望。”說著與那些走來和自己招呼的人一一寒暄。
  
  見面過後,他行至沙盤前,略略看了一眼明日作訓雙方的位置安排,知悉了人事,接收陳祖德一方的指揮軍官之後,便與李承煜道別,入了原屬陳祖德的指揮大帳。
  
  他入帳後,也無下達任何關於明日作訓計劃的新命令,只吩咐按照陳祖德原來的計劃安排明日行動,隨即拐入後帳隔出來的一塊供休息的寢間,和衣臥了下去,閉目而眠。
  
  這回作訓,陳祖德為乙帥,坐鎮中樞,帥下有將,由將軍實際指揮明日士兵的行動,再往下,則是輔佐副將以及幕僚等一干人。
  
  見秦王一來就吩咐照原計劃行事,自己徑直去休息了,眾人面面相覷。
  
  其實人人心知肚明,雖然皇帝陛下再三下令,雙方全力爭奪,不許有半分懈怠,膽敢瀆職者,以軍法論處。但明日的這場作訓對於乙方而言,如同陪練太子,是必須要輸的。而制定如何輸的作戰策略,卻沒那麼簡單,太過敷衍,輸得明顯,形同瀆職,必須調度軍隊,作出拼盡全力的樣子,讓觀戰之人覺得是他們稍遜一籌,實力不敵太子一方,這才落敗。
  
  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困難差事,不能令皇帝失望,更不能得罪太子。
  
  陳祖德借病脫身,走之前並未給出什麼明確的作訓方案,幕僚私下也是爭論不休,現在繼任的新帥秦王,擺明是來湊數,一來竟去睡覺了。
  
  帥帳下的將軍姓劉,乃是朝廷三品的昭勇將軍,同樣不想擔事,見眾人看向自己,索性將事推給副將,一名四品的騎都尉,自己亦藉故先行離去。
  
  這名騎都尉名叫姜朝,是姜家的遠親,從前曾在李玄度所領的北衙禁軍擔任職務。李玄度出事後,他出禁軍,改而投軍,多年磨礪,以軍功升到了這個位置。今夜他從得知秦王接替陳祖德乙帥位置的消息起,心中就替秦王感到擔憂,此刻事情一層層推諉,最後竟落到自己的頭上,無可奈何,沉吟片刻,便叫眾人先行散去,自己來到後帳。
  
  秦王安臥榻上,如同入睡。
  
  姜朝單膝下跪,低聲道:“末將姜朝,斗膽打擾,見過秦王。殿下這些年可好?不知是否還記得末將?”
  
  李玄度睜眸,轉過臉,雙目凝視著這名昔日的部將,起先並未開口。
  
  帳內燭火投光於他面容之上,他神色淡淡恍惚,似在回憶往事,片刻後,面上露出一絲笑意,道:“將軍不必多禮。我早不是你的上司了,如今一閒散之人而已。將軍請起。”說完再次閉目。
  
  姜朝朝他鄭重地重重叩首之後,方遵命從地上起身,說道:“昭勇將軍亦效仿陳大將軍不願擔責,將指揮之事推給末將。末將無奈,前來打擾殿下休息,若能得到殿下指點,末將不勝感激。”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睜眸,緩緩坐起,道:“倘若我記得沒錯,你當年頗有才幹。對於明日陣仗,難道便無半點想法?”
  
  姜朝遲疑了下,拔出腰間佩劍,走到床前,在地上劃出了一張簡單的地形圖,指著其中一條通往那山坡爭奪點的路徑道:“這是一條捷徑,名鷹道,若末將沒有料錯,太子一方必會行經此路,以期快速抵達坡點爭奪勝旗。我方可在此設埋伏包圍……”
  
  他頓了一下。
  
  “若要求敗,便只能作不敵之態,待兩軍正面相遇,約定暗號,到時撤退,任由他們通過就是了。只是這般撤退,做派若是明顯,我怕過後問責,無法交差。”
  
  李玄度注視著地上的地形圖,抬起手,示意他將寶劍遞來。
  
  姜朝急忙奉上。
  
  李玄度握劍,以劍尖在地圖西北角劃了一下,說道:“我方此處有片水域,渡河可迂迴抵達坡點,你下令減少設防,留給他們作通過的缺口。至於你方才預定的埋伏地,全力爭奪便是,不要讓他們輕易通過。”
  
  姜朝眼睛一亮,再一想,又遲疑了,道:“殿下的這個應對之法妙極。只是末將擔憂,這條水路太不起眼,知道的人不多,他們萬一勘察地勢有所遺漏,並無打算經此通過,該當如何?”
  
  李玄度微微一笑:“你過慮了,軍中從來不乏臥虎藏龍之輩,缺的只是能叫他們出人頭地的機會而已,這次作訓便是有能之人嶄露頭角的大好機會。但凡有大局觀,想發現這條路徑,不難。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無人想到,難道你在那邊就沒半個能辦事的人?”
  
  姜朝如同醍醐灌頂,大喜,對面前的這位先皇四子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再次跪地叩謝:“末將明白了!這就安排下去!”他從地上起身,忽又想起一事,頓了一頓,低聲道:“此為殿下之策,末將不敢居功。若是部下問起……”
  
  李玄度將寶劍倒提,遞回給他。姜朝上來,雙手恭敬接過,見他卷衣再次臥了下去,淡淡道:“你道是你與幕僚共議便可。”
  
  姜朝豈不知他這些年處境艱難?回想當初鮮衣怒馬,對比如今舉步維艱,更是倍添感慨。壓下心中涌出的情緒,恭聲道:“末將明白了,殿下好生歇息,末將先去了。”
  
  他匆匆出了大帳,將人全部召來,假意聽取討論過後,提出計策,眾幕僚無不道好,通知昭勇將軍。那劉將軍見對策甚好,大喜,這才回來調兵遣將,連夜緊急安排明日行動。
  
  次日巳時,曠野之上戰馬嘶鳴,兵甲森嚴,兩軍對壘。在雙方最後爭奪的坡點附近的一處地勢高聳、能俯瞰全局的山梁之上,設有一觀戰席。
  
  繪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大旗迎風獵獵飄展,孝昌皇帝親自坐鎮觀戰,此次隨扈的上官邕、姚侯二人地位最高,陪列左右,其餘大臣各自按照序列入座。
  
  兩軍之帥因不直接參與作戰,指揮位置也設在了觀戰席上。
  
  太子李承煜和秦王李玄度各自一身戎衣,左右相對而坐,不時有通報軍情的斥候疾步往來,送上雙方的即時對陣情況。
  
  皇帝領眾人行祭天禮,隨後宣布對陣開始,氣氛變得緊張了起來。
  
  作戰開始不久,太子李承煜一方的信報便就送到,說按照原定計劃,以一半人馬吸引對方的注意力,拖住對方主力,剩餘人馬悄悄開往之前勘察地形過後選定的一條秘密捷徑。待順利通過,最後的坡點便就唾手可得。
  
  李承煜的心情很是不錯。
  
  為了這次作訓,他精心準備,全力以赴,這幾日甚至不回行宮,吃住都在軍營,親自過問每一個作戰細節,可謂信心滿滿。
  
  得報,他命人將消息遞給令官。
  
  令官快步來到鋪在皇帝御座前的巨大沙盤前,命士兵在沙盤上標明甲軍的行動路線。
  
  上官邕與姚侯等人下到沙盤之側,指指點點,無不點頭稱讚。
  
  李承煜看了一眼坐自己對面的李玄度。
  
  他神色嚴肅,正聽著一個向他通報消息的斥候的傳話。
  
  李承煜按捺不住心中湧起的一股強烈的妒意,暗暗捏拳,手背之上,迸起了道道的青筋。
  
  他貴為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護不住一個心愛的女子,每日被迫看著她和自己的皇叔出雙入對,而他只能將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
  
  這種痛苦的強烈程度,已經徹底地抹去了他心中原本還留有的幼時追隨皇叔李玄度在京都中走馬射獵的溫情回憶了。
  
  他現在只剩下了滿腔的嫉妒和遷怒,有時甚至想,倘若自己沒有如此一位皇叔,那麼今日的一切,又該會是如何的局面?
  
  就在李承煜陷入了自己的情緒,漸漸走神之際,忽然消息突變,平原野地之上,雙方的對陣,發生了變化。
  
  新的消息傳來。甲軍在搶奪通過一處要地之時,遭遇乙軍埋伏,對方寸步不讓,現雙方正處於對峙。
  
  李承煜神色微變,頓時緊張起來。
  
  再片刻,更為不妙的消息又傳來了。
  
  原本被派去拖住乙方主力的計劃似乎也被對方識破,乙軍避而不戰,抽調兵力,趕去增援,甲軍那支陷入包圍的主力陷入險境,正苦苦支撐,等待援軍。
  
  沒想到戰局竟起了如此的變化。方才還在稱讚甲軍軍事安排的大臣們都靜默了下來,等著後續的消息。
  
  李承煜不禁再次看向對面的李玄度。
  
  他眺望著遠處一片莽莽蒼蒼的叢林,神色顯得很是平靜。
  
  李承煜勉強鎮定下來,催促斥候再去探查消息。
  
  平原戰場之上,那條甲軍勘定的要爭奪的位於叢林中間的路徑之上,人仰馬翻。越來越多的甲軍身染紅漆。
  
  這是陣亡的標誌,代表他們只能退出戰場的爭奪。
  
  甲軍指揮作戰的二品龍虎將軍上官珧在獲悉前方戰況之後,得知陷入包圍,前路被阻,而對方還在繼續調來人馬,大力阻撓。
  
  這不在計劃之內。
  
  上官珧暴怒,更是心驚。
  
  他沒想到對方竟然擺出了如此的架勢,像是要來真的。倘若自己這邊失敗了,最後叫對方奪了坡地,到時候,如何面對太子?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命將剩餘的主力調來,作全力一搏,無論如何,必須要突圍而出,哪怕只剩最後一人,只要能搶在對方之前抵達預定的坡地,那也就是勝利。
  
  軍令層層傳達,傳到甲軍陣營的一名百長手中之時,停住了。
  
  這名百長便是崔鉉。
  
  此次兩軍作訓,不限兵源,除了常規軍隊的軍士之外,禁軍和羽林軍也可參加遴選。
  
  崔鉉便是順利通過遴選的其中一員,入了太子麾下,成為甲軍一員。
  
  因他此前在羽林軍中過了十人突,升了一級,所以此次作戰,領了百長之職,手下統領百人。
  
  那來傳令的上官是名正六品的雲騎尉,見他遲遲不動,揮鞭便要抽下,沒想到竟被他一把握住了馬鞭,一扯,坐立不穩,一頭便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雲騎尉大怒,爬起來命人將崔鉉捆了。周圍的士兵卻是猶豫不決。雲騎尉更是憤怒,拔出佩刀,朝著那個違抗命令的青年軍官刺去,被一腳踢開佩刀,再次跌坐到了地上。回過神來,正破口大罵,忽見對方拔刀架在自己的脖頸之上,神色充滿煞氣,不禁一驚,不敢再罵,勉強道:“崔鉉,你想幹什麼?你這是以下犯上,公然違令!若耽誤軍情,叫乙軍奪了坡地,你就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一邊說,一邊大聲呼喊自己的手下。
  
  崔鉉倒轉腰刀,刀柄狠狠一擊,那雲騎尉頭破血流,暈厥在地。
  
  眾人見他下手如此之重,皆吃驚。
  
  崔鉉卻若無其事地收了刀,目光環視了一圈跟著自己的人,開口道:“似前方這等地形,最容易落入陷阱,乙軍擺好陣營,就等這邊自投羅網。昨日我便進言提醒了,你們應當也知道的,奈何人微言輕,上頭沒有誰當一回事。”
  
  眾人紛紛附和,膽大的開口罵上官誤事。
  
  崔鉉示意眾人噤聲,待安靜下來,說道:“你們都和我一樣,出身羽林、禁軍,在尋常百姓眼裡,自然高人一等,奈何平民出身,在權貴眼中,算得了什麼東西?今日幸好只是作訓,若真槍實刀,對陣的是外來之敵,只怕全被送去枉死!我們死了,他們何曾會眨一下眼?”
  
  眾人依然沉默著,臉上卻露出了不忿之色。
  
  崔鉉繼續道:“我剛入羽林,你們的資格都比我老,當更清楚,羽林之中,有高級官身者,無不是高門貴子、世家子弟!我當日拼死從十人突裡突圍,今日也不過做了個小小的百長。你們以血肉之軀效忠朝廷,卻被那些吸血食髓的世家子打壓鄙視,何來一個公平的升遷機會?”
  
  眾人皆以為然,不忿愈發濃烈。
  
  崔鉉又道:“今日就有一個絕好的機會。我前幾日勘察地形,知道一條路徑可抵坡點,雖要繞道,路途艱難,但比眼前這個法子,勝率更大。你們若是隨我同行闖過去,搶先占領坡點,便是個絕佳的立功機會。你們放心,今日之事,若是有功,我絕不獨占,若是不成,上頭過後問罪,我一力承擔,你們只是被迫聽命!”
  
  軍士們相互對望。
  
  崔鉉年紀雖輕,但自從那日過了十人突後,在羽林軍的下層便頗受擁戴。此刻聽他如此發話,不少人蠢蠢欲動,剩下一些穩重些的發問:“乙軍難道沒有設防?”
  
  “所以才要突襲,攻其不備。富貴險中求,這個道理還需我多言?”
  
  他命親信將雲騎尉的嘴巴堵住,捆了,隨即將染血的刀一把插入刀鞘,目光掃視了一圈眾人:“太子必定求勝心切。只要最後能贏,無需計較手段!想立功的,便隨我來!”
  
  眾人熱血沸騰,再沒有反對之聲,將那個雲騎尉一腳揣進路邊的草叢,立刻跟隨出發。
  
  午後,雙方戰事一直膠著。
  
  李玄度始終安坐,李承煜雖也貌似鎮定,卻心浮氣躁。當又得知消息,自己這邊身染紅漆被迫下場的「陣亡」人數已經過半,而對方的傷亡不到三分之一,臉色掩飾不住,變得越來越難看。
  
  消息不斷傳來,全都不利甲軍。
  
  看著沙盤上劣勢越來越明顯的甲軍陣仗,太子舅父上官邕等人的神色也是越來越凝重。
  
  太子不斷出汗。
  
  戰甲厚重,內裡的衣裳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之上,就在他惱怒絕望之時,忽然這時,看到遠處的那個坡點之上,升騰起了一簇紅色的煙火。
  
  煙火在空中散開,猶如一朵盛開的巨大的花朵。
  
  這是有人奪取了坡點的標誌!
  
  頓時,看台上的眾人起了一陣騷動,不顧皇帝就在身側,紛紛站了起來,低聲議論結果,猜測到底是哪一方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皇帝眺望著遠處那簇紅色的煙火,臉色亦變得微微凝重。
  
  太子的手心一陣發冷,汗津津的。
  
  他一時站不起來,再次看向對面的李玄度。
  
  他的皇叔,還是那樣坐著,神色平靜,並未顯露出勝利者的該有的喜悅之色。
  
  又輸了。
  
  在這樣一場重要的軍事作訓行動中,自己竟然輸給了他。
  
  李承煜的胸膛之下一陣發悶,只覺身上衣甲沉重,壓得他快要透不出氣了。
  
  山梁之下,一騎快馬正朝著這邊疾馳而來,馬頭上插著的旗幟隨風飄揚,轉眼到了近前,奉上戰果的消息。那消息一級級地傳遞而上,最後傳到了沈皋之處。
  
  他面露微微喜色,立刻快步走到皇帝的御座之前,大聲道:“啟奏陛下,甲軍先行抵達,勝!”
  
  皇帝臉上露出了微微笑容,問經過。
  
  沈皋道:“甲軍明裡要過鷹道,實則是為吸引乙軍主力而布下的疑陣,在成功將乙軍主力拖住之後,另派了一支奇襲小隊約百人,以一名叫崔鉉的百長統領,繞道突襲,以火攻破了乙軍西北方向的一處水寨,渡過水寨,率先抵達!”
  
  皇帝點頭,一旁的上官邕和姚侯大喜,紛紛撫掌,稱讚太子安排的妙計。
  
  沈皋轉向一時還未從消息裡回過神的李承煜,笑著躬身:“恭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英明,統領甲軍,勝利奪標!”
  
  李承煜心臟一陣狂跳,看著眾人紛紛走來向自己恭賀,很快回過神來,臉上露出笑容。
  
  皇帝觀戰一日,有些疲乏,下令論功行賞,又親自撫慰了一番落敗的李玄度,擺駕先行回往行宮。
  
  李承煜送走皇帝,立刻命人將那名百長帶來,隨即追上了正待離去的李玄度,笑道:“今日對仗,場面精彩,多謝皇叔承讓!”
  
  李玄度笑道:“太子用兵如神,最後獲勝,乃是理所當然,臣不敢當。”
  
  李承煜擺了擺手:“皇叔客氣了。侄兒記得先前,侄兒曾與皇叔約定再次狩獵,前些日各自忙碌,眼看秋獮就要過去,侄兒一直未忘。這幾日皇叔若是得空,侄兒可否再向皇叔請教一二?”
  
  李玄度答應了下來。
  
  這時,一個太子隨從上來傳話,道那名叫崔鉉的百長到來了。
  
  李承煜面露喜色,立刻下令將人帶上。
  
  李玄度轉頭,看見那個河西少年從一匹疾馳而來的健馬背上翻身而下。
  
  劍眉長目。
  
  但幾個月不見,他膚色比從前愈發黧黑,面容也更加削瘦,目光卻變得冷漠無比。
  
  這張臉容之上,早不見了年初河西初見時那尚帶幾分少年氣的稚氣了。
  
  他的身上,透著一股血的肅殺味道。
  
  李玄度對此並不陌生。
  
  崔鉉邁著大步,行至他的面前,略略停步,垂首恭聲喚了一聲殿下,隨即朝著太子李承煜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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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皇帝對今日的這場軍事作訓非常滿意,不但嘉獎獲勝的甲軍有功人員,亦同樣嘉獎拼盡全力奈何最後功虧一簣的乙軍將士。授秦王李玄度特進榮祿大夫散號,將實際指揮作戰的將領姜朝官升一級,封上輕車都尉,並封三品昭勇將軍號,其餘有功之人,亦分別一一有賞。
  
  在諸多得到封賞的人裡,最引人注目的,當屬百長崔鉉。這個來自河西的羽林衛低級武官,一個朝夕之間,一躍升為五品驍騎尉,並獲武德將軍之號。
  
  他得到的勛職自然不算大,至於頂著區區武德將軍散號的人,在京都更是多得滿地狗走。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太子對這位新晉的青年軍官非常器重,面見之時,當獲悉他便是羽林衛這兩年間唯一那名過了十人突的人,竟當場解下披風,親手替他繫上。
  
  這是何等的榮耀。其人日後榮華富貴,自不用多說。
  
  相比而言,乙軍上下雖也得賞,連普通軍士也在當夜的慶功宴上得賜酒肉,但和對面相比,打了一場不能贏的仗,未免灰頭土臉,個個提不起勁。
  
  天黑了下來,慶功宴還在繼續。
  
  李玄度應酬一番,飲了幾杯酒,以自己臂傷未癒,遵醫囑不可多飲為由,從慶功宴上起身,辭了太子等人,先行告退。
  
  從營房的那頂中樞大帳裡出來,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轉頭,見韓榮昌追了出來。
  
  韓榮昌臉膛通紅,顯然喝了不少的酒,大著舌頭低聲安慰他幾句,罵道:“陳祖德這隻老狗,不想得罪太子,又怕失臉,玩起了臨陣脫逃的把戲。虧他識趣,晚上也知沒臉見人,不敢現身,否則我定要啐他一臉唾沫。難為你了,這般踩狗屎的事,要你去擔!”
  
  李玄度微笑道:“何來為難?我不過謀算不及甲軍,落敗而已,輸得心服口服。”
  
  韓榮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坦然,搖頭道:“罷了罷了,本擔心你想不開。你既無事,那便最好。”
  
  他說著,想起今日大出風頭的那個原本隸屬於自己部下的百長崔鉉,忍不住又道:“這個崔鉉,我早就聽下屬提起過他了,說他前次一人殺出了十人突,勇猛過人。但似這種狠人,以我多年經驗來看,通常而言,心性非同一般。羽林衛這種衙門,擔宿衛護從之職,職位越高,越要四平八穩。最忌諱的便是好勇鬥狠,血氣崢嶸。我怕我壓不住他,想再殺他幾分銳氣,等磨礪好了再予以提拔。沒想到叫他自己竟先露臉了。今日倒是有幾分謀略,也有膽色。也好,似羽林衛這種世家子扎堆,混吃等死之地,也是留不下這樣的人。我看只怕用不了多久,連我見了他,也要行平禮了。”
  
  他晚上多喝了幾杯,話多了起來。再回憶自己當年也曾如此顧盼稱雄,如今卻事事不順,只能借酒澆愁,禁不住又感嘆了起來:“這可真叫少年可畏!我們都不行了,要給後起之秀讓路了……”
  
  他話音落下,看了眼李玄度,見他面無表情,忙拍了拍他臂膀補救:“錯了錯了!是姊兄我不行了!殿下你還是可以的!至少新娶了位如意王妃,也算是春風得意叫人羨慕……”
  
  他這一拍,恰又拍到了李玄度那受傷未癒的臂膀,見他似乎吃痛,皺眉,忙縮回了手:“姊兄不說了!你快些回吧,免得耽誤了春宵……”
  
  李玄度知他醉了,叫人將他扶去睡覺,自己離開,行到了一處岔道之前,停了腳步。
  
  這一刻,面前的這片原野裡,到處是點點跳躍的紅色篝火。左邊行宮方向,此刻燈火輝煌。
  
  他停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去往她昨日清早離開前和他約好的西苑,轉而回往自己住那個地方,走到近前,看見簾門裡隱隱透出燈色,想必是駱保為迎他歸來提前亮起的燈火。
  
  李玄度掀開簾門,便感到一股摻雜了鬱郁香氣的暖氣撲面襲來。
  
  帳內好似燃了火盆,還有他並不陌生的那種他不大喜歡聞的花的香味。
  
  花香本就濃郁,再烘以熱氣,愈發熏人。
  
  季節已是深秋,入夜降霜,確實體感微涼,尤其住在這種野地帷帳之中,比室內更覺寒涼。
  
  但他連冬日都從不用地龍或是火盆,何況這種季節?
  
  他被這猝不及防的暖香給熏得呼吸一閉,停在簾門口,抬起眼望了進去,果然,看見她就跪坐在書案之側,黑髮雪膚,一身石榴紅的襦裙,臂垂暈色雲霞綃紗半臂,手拿一冊他的黃卷,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神魂卻顯然不在書卷之中,不知飄去了哪裡,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忽聽門口響動,她抬起眼眸,目光一亮,立刻丟了他的道經。
  
  “殿下你可回了!”
  
  菩珠面上帶笑,立刻起身迎他,腳步輕快。
  
  終於等到他回了。
  
  菩珠這臉上的喜色倒不是裝的,全然發自內心。
  
  昨晚她一個人在這裡,空等一夜。這個白天他自然回不來。傍晚,菩珠在西苑聽到了雙方作訓的結果。
  
  這結果不用想也知道,關鍵在於怎麼輸。當得知具體經過,她便鬆了口氣,知他肯定過關沒問題了。
  
  她急著向他解釋昨天傍晚遇到沈暘的意外,又怕懷衛會在西苑搗亂,隱隱也有一種感覺,因為昨天傍晚發生的那個意外,他即便回了,應也不會去西苑再找自己了。他不去,那就她來。所以讓寧福看管好懷衛,不許他再溜出來,自己沐浴更衣,又來他這裡等,等到天黑,她感到有點冷,就讓駱保去燒個暖爐送來,怎知這閹人,竟鄙視她到了如此地步,連這都差遣不動,一開始期期艾艾,仿佛不大樂意,見她惱了,這才急忙照辦,最後送來了這個取暖的火爐。爐中燃的是宮廷頭等的銀炭,火色藍白,沒半點煙味。
  
  帷帳裡漸漸暖了,菩珠心情才又好了起來,看著駱保煩,就趕走了他,將婢女也打發了回去,自己一個人繼續等,此刻終於見他回來了,怎不欣喜,奔到他面前,發現他停在門口,眼睛盯著那隻火爐,忙道:“我覺著有點冷,就叫駱保弄了只暖爐,燒起來熱熱的,你回來也舒服。你進來。”
  
  李玄度終於還是沒說話,走了進去。
  
  他一回來,菩珠就有事做了,且存心討好,自然更加勤快。先幫他脫卸去身上的戰甲,問他今日的經過,見他似乎不願提,只說句無事,怕再追問惹他厭煩,不再追問,改而問他肚子餓不餓。
  
  “不餓。”
  
  李玄度進來的時候就發現床和書案的位置換了,忍不住瞟了一眼。
  
  菩珠立刻解釋:“我感覺這床原來的位子不對,晚上躺著,不知哪裡會鑽進來風,冷絲絲的。這裡就好多了,所以把位子給挪換了下。殿下你不會介意吧?”
  
  李玄度看向她,沒說什麼,就“唔”了一聲。
  
  菩珠知這事過關了。
  
  她察言觀色,覺他情緒似乎有點低落,進來後就沒怎麼開口,幾乎全是她自說自話。本想安排他先沐浴更衣,但怕他誤會昨天的事還在生氣,急著想解釋,便倒了一盞溫茶,送到他的面前,看他飲著,自己靠在一旁輕聲道:“昨日我以為懷衛在鷹犬房和韓世子一起,當時很是著急,過去找人,沒想到半道遇到了沈暘。前次我不是和你說過澄園裡發生的事嗎,當時我還是考慮不到,竟在火場的院中留下了腳印,他一直在懷疑我。恰好地上泥濘,我不慎掉了只鞋,他為了比對我的足印,拿了我的鞋,隨後拿話試探我。我知躲不過去,就承認了當時正在院中,但澄清我並未聽到他的秘密,也不知他信了沒,我正要拿回我的鞋,恰那時你就來了。”
  
  “殿下——”
  
  她喚了他一聲,轉到他的面前,輕輕執住了他的一雙手,眼眸凝視著他。
  
  “當時幸好殿下你及時到了,要不然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玄度沉默。菩珠一咬牙,順勢貼到了他的懷裡,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腰身,仰面看他。
  
  “殿下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二人一個俯視,一個仰臉,四目相對。
  
  “就這些了?”
  
  片刻之後,李玄度發問,聲音輕飄飄的,也聽不出其中的喜怒。
  
  她有點猶豫,遲疑了下,決定還是再告訴他一點當時的事,但不能全說。
  
  一點也不提的話,就當時的那一幕,落在別人眼裡,應當有些曖昧。他若不信,認為自己在欺騙他,那就糟糕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費。
  
  但也不能全讓他知道。就沈暘那廝當時那近乎赤裸裸的威脅加誘惑,若被他知曉,萬一認定是自己勾引在先,豈非百口莫辯?
  
  菩珠輕聲道:“他對我的態度,我覺著有些古怪……我當時怕極了……就盼著你能來……”
  
  她縮了縮肩,又躲進了他的懷裡,臉貼著他的胸膛,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就在她心生忐忑之時,感到一隻手掌輕輕地落到她的頭上,摸了摸她的頭髮,他低低的聲音隨之在耳畔響了起來:“我知道了。你以後再不要自己胡亂去哪裡。這裡還要待幾日,我叫葉霄跟著你。”
  
  菩珠終於徹底放鬆了下來。沒事了。
  
  他顯然沒再生自己的氣了。
  
  她從他懷裡出來,面上帶笑:“殿下你累了一天,想必乏了,去沐浴吧。”
  
  李玄度微微頷首,正要喚駱保,菩珠又道:“殿下你手臂還沒好,我服侍殿下沐浴。”
  
  李玄度一怔,看著她轉身去喚駱保。
  
  駱保入內,看了眼炭爐,又望向李玄度,欲言又止的。
  
  李玄度道:“罷了。你送水來就是。”
  
  ……
  
  水面裊裊地泛著淡淡的白色熱氣,菩珠服侍李玄度沐浴。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做如此親密的事情。
  
  她一邊用巾子替他擦拭著後背,還有手臂,小心翼翼,避免打濕他的傷處,一邊悄悄地打量著他。
  
  擦完背後,他就靠坐在浴桶裡,頭微微地後仰,閉目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水氣慢慢地凝結在他眉梢和睫尾,濕漉漉的面容俊美無儔。
  
  菩珠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感到他的情緒還是有點低落,並且面帶倦容。
  
  她猜測或許是和今天的兩軍作訓有關。
  
  連陳祖德都避之不及的事,要他去做,難為的程度,可想而知。
  
  不過,這樣也好,這對於她來說,反倒是件好事。
  
  皇帝或者李承煜逼迫他越緊,他的處境越艱難,日後鼓動他造反,也就越發容易了。
  
  順風順水,他一輩子就這麼廝混下去,那是不行的。
  
  但看他這樣悶悶的,面帶倦色,菩珠心裡也是有點不忍,想讓他早點休息算了。
  
  再轉念一想,不妥。
  
  自己現在同情他,為他考慮,日後萬一自己倒霉,誰來同情她呢?
  
  前世落得那樣的結局,她記憶猶新。想他得勢後不來救她報恩,還和他的表妹雙宿雙飛……
  
  哦對了。這輩子,他闕國的那位表妹也還在等著他。
  
  前世她做皇后,豁達而大度。
  
  這輩子自然也是如此。
  
  只要她生了兒子,確定那個闕國表妹不會威脅她的地位,到時候自會成全他們,她冷冷地想。心裡方才湧出的對他的所有憐惜之情,登時不翼而飛。
  
  管他情緒高不高,人累不累。這個月昨晚已經浪費了過去,今晚最後一天,她再不努力,要等下個月了,那時候說不定人都已經在闕國了!
  
  人一狠,什麼事也做得出來。
  
  方才替他擦背時,為了避免沾濕衣裳,她下雖束著羅裙,但上身只留一件小衣,露著兩隻胳膊和一截纖腰。
  
  如此親近而賣力的貼身服侍,竟也沒引來他半點的注意力。
  
  菩珠從後注視著他的面容,悄悄地鬆開了手。
  
  雪白的巾子從她指尖滑開,在水面起伏,猶如一朵慢慢舒展開來的花,吸飽了水,飄蕩著,緩緩地自水面下沉而去。
  
  她舒展玉臂,從後貼著他的脖頸穿過了他堅實的雙肩,浸入水中,環在他的胸膛上,雙手輕輕撫摩,身子亦跟著貼向了他的肩背,低頭張嘴,輕輕地咬在了他因後仰而顯得格外凸出的男性的喉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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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0:25 |只看該作者
第 67 章

  和李玄度有點熟了,加上有過肌膚之親,菩珠漸漸體味到了他的一些小小的「癖好」,譬如,喜歡她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肩背脖頸不放。
  
  又譬如,親吻他的喉結。
  
  果然,隨著她的動作,李玄度的眼皮子輕輕動了幾下。
  
  菩珠繼續,嘴不停,手亦是不停,在水的遮擋之下,緩緩向下,身子亦跟著雙手,慢慢前傾,最後幾乎整個人都掛在了桶壁和他的肩背上。
  
  水面依然平靜,裊裊泛著白煙,水下卻是暗流湧動。李玄度的神色漸漸緊繃,右手忽然沉入了水中,一把攥住她手,阻止了她的胡作非為,隨即睜眸看向她。
  
  她面龐緋紅,肌膚早被水汽濡濕了,幾縷鬢髮也貼在了面頰上,一雙美眸濕漉漉地看著他。
  
  “殿下怎的了?不許我這般對你嗎?”
  
  她輕聲問他,語帶挑釁。
  
  李玄度喉結滾動,閉了閉目,手一拽,菩珠整個人似一只口袋般,竟從後被他直接拽進了浴桶裡。水“嘩”的一聲溢了出去,流得滿地。
  
  菩珠驚呼一聲,但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她被他拉了過去,幾乎沒什麼前奏,在水下很快就被佔有了。
  
  他的反應居然這麼強烈,菩珠有點意外。
  
  浴桶裡擠了兩個人,便狹仄了起來。她被迫只能屈著身子趴在桶壁上,手指緊緊抓著桶壁,免得自己滑下水去淹死了。
  
  她腦子昏昏沉沉,人也仿佛被抽去了骨,和著盪漾的水波一道飄搖擺動,水波漸漸平靜了下去,她卻還那樣趴著,十指攥著桶壁,攥得指節微微發白,直到聽到身後的李玄度長長舒出一口氣,慢慢鬆開自己,突然間清醒了過來。
  
  她這是怎麼了。太蠢了!床都擺好位置了,那麼重要的最後一步,怎就忘了哄他回到床上去?
  
  這豈不是白白辛苦?
  
  她簡直欲哭無淚。
  
  “殿下——”
  
  她咬了咬脣,扭頭看他,叫了他一聲。
  
  她的聲音充滿了委屈。這令從激情中退潮的李玄度感到懊喪,並且自責。
  
  今天他大約真的太累,又或者,是方才這經歷太令人熱血衝動,他控制不住,竟那麼快就結束了。
  
  她顯然很不滿意。
  
  李玄度望著眼前這張帶著失落表情的嬌面,心裡湧出了一陣前所未有的,幾分無奈、又幾分甜蜜的奇怪的感覺。
  
  他想滿足她,讓她高興。
  
  沒關係,他可以再來的。
  
  “水冷了,我抱你到床上去——”
  
  他啞著聲道,從水中站了起來,將她的身子也抱了起來,拭去水珠子,回到了那張新移過位置的床上。
  
  菩珠方才的懊悔和失落之感,很快就消失了。
  
  她得到了來自於他的補償。
  
  看不出來他本事竟那麼好。這一次她終於得償所願,帶著事後的滿足和疲倦之感,抱著他,閉目很快睡了過去。
  
  李玄度睡到深夜,醒了過來。
  
  她還在沉睡。方才只是在他懷裡縮了縮,動了一下。
  
  他卻醒了。
  
  銀炭耐燃,床前的那隻火盆子還在靜靜地燒,火光絲絲地散著熱氣。
  
  李玄度閉目,聽著來自懷中這女子的呼吸之聲。
  
  他這輩子,享過了這天下最高等的富貴,也經歷過這世間普通人不能想象的痛苦。
  
  富貴宛如煙雲,而痛苦卻會留下它的烙印。
  
  一時的那註定只是暫時的歡愉縱慾總會褪去。當身體再度放空之後,留在心底的烙印,才是他人生的永恆的主題。
  
  從前他非常不願去想將來,道家那豁達而超脫的關於生死的闡述,也深深地影響到他。
  
  生何歡死何懼。
  
  可惜他終究是凡人,修不成心中無物的道。他的母系闕國,始終是他卸不去的牽絆。
  
  如今,他仿佛又多了一縷羈絆。便是此刻這個臥在他懷中全無心事呼呼大睡的小女郎。
  
  不管她是如何貿然並不受歡迎地闖入了他的世界,她已做了他的妻,他也佔有了她。這是個事實。
  
  就算養一隻寵,也要為它考慮食宿和安樂。
  
  他名為秦王,地位高貴,人人口稱殿下,他能為她做什麼?
  
  有一天,他從容就死,他闕國的母系之人也繼續能夠安身立命,她呢?將會如何?
  
  他的皇帝兄長留了她的性命,她轉投回到了他侄兒李承煜的懷抱,繼續去做她的皇后大夢。
  
  這大約就是她最好、也最理想的結局。
  
  她自己應當也是樂意的,李玄度猜測。
  
  但倘若皇帝不容她這個知道了其陰暗一面的人,太子保護不了她,她將會是何等的下場?
  
  李玄度見多了殺戮,早就麻木無感,但想到那些血淋淋降臨到她這具美麗的身子上,忽覺太過殘忍。
  
  一陣他熟悉的,灼心的郁燥之感,忽然毫無預警地再次湧上他的心頭,充滿了胸腔,皮膚下漸漸若有針尖在刺。
  
  他發現自己似乎開始流鼻血了。
  
  思緒卻未能停息。他想到了今日那個河西少年從自己面前大步走過的身影,又浮現出了沈姓男子那一雙陰沉的眼目,回憶起昨日傍晚自己見到的一幕。
  
  男子手托繡鞋,要替她穿,這等曖昧之舉意味著什麼,同是男子,他豈會無知無覺?
  
  他若是連自己的女人也不能保護……
  
  鼻血如注,熱熱地,不停地流。
  
  李玄度猛地睜眸,望了眼床前的那只火盆子,輕輕拿開她摟著自己的一隻手,捂住鼻,披衣下榻,走了出去。
  
  菩珠睡夢中翻身,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手是空的。
  
  她醒了過來,發現李玄度竟然不見了!
  
  接著爐火微弱的光,她看了四周。
  
  帷帳就這麼大,大半夜的,他去了哪裡?
  
  菩珠急忙套上衣裳爬下床,打開簾門探出頭去,看見駱保還沒睡,正和葉霄一個在值夜的手下輕聲說著話,便叫了一聲。
  
  駱保走了過來。
  
  菩珠問秦王。
  
  駱保猶豫了下,想起片刻前秦王命他不許告訴王妃他因燥熱流鼻血的事,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指了指帷帳後的那片林子。
  
  “殿下去那邊了。”
  
  菩珠繫上長帔,命他帶自己去,來到了穿繞林坡的一條溪邊。
  
  原野之上,天河若水,繁星如雨。在深藍色的夜空下,李玄度仰面躺在水邊的一塊大石之上,隨意屈著一腿,嘴裡叼著支草根,似是睡了過去。
  
  她裙裾若蓮,微微擺動,無聲無息地靠近,就著星月之光,注視著他的面容,慢慢俯身下去,輕聲道:“殿下怎來了這裡?”
  
  李玄度緩緩睜眸,看著她,沒有回答。
  
  菩珠立刻便有一種感覺,他的情緒仿佛又低落了,就像今夜她誘惑他之前的那個樣子。
  
  她的指尖摸了摸散著涼氣的石頭,柔聲道:“石頭冷。殿下回去睡覺吧。”
  
  這回他倒是聽話,吐掉嘴裡的草根,翻身坐了起來。
  
  “殿下你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菩珠瘋狂地好奇他在想什麼。知道了他的想法,她才能更好地去對付他。
  
  他卻搖了搖頭,只道:“無事,只是帳裡悶,出來透口氣。回吧。”
  
  菩珠心裡直嘆氣,有些無奈,想了下,走到水邊拔下自己腳上的一只鞋,朝著水流中央丟了過去。
  
  鞋子漂在水面上,慢慢順流地而下。
  
  他看著她,神色不解。
  
  菩珠道:“這鞋我不要了。”說著將另只也脫下,一併丟進了水裡。
  
  李玄度一愣,忽然仿佛頓悟,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笑,隨即搖了搖頭,似在笑她幼稚。
  
  裝痴賣傻,看到他終於被自己哄笑,菩珠的心情也就好了,赤腳站在水邊的泥地裡,朝他招了招手:“殿下你過來。我沒有鞋,不能走路了。”
  
  李玄度朝她走來,抱起了她。菩珠很有默契,雙臂立刻緊緊勾住他的脖頸,就這樣被他抱了回去。
  
  兩人入帳,他將菩珠放坐在床邊,燃了燈,取來一塊帕子,走過來抬起她的腳,替她擦拭腳底心方才沾上的泥塵。擦乾淨一隻,又換另一隻。
  
  她的腳生得白皙小巧,被他這般托在掌心裡拭著腳心,一陣發癢。菩珠忍不住縮了縮腳趾,足尖勾動,似在搔他掌心。
  
  他手一頓,低聲道:“勿要頑皮。”
  
  菩珠一怔,這才明白了過來。
  
  他以為她連這樣的機會也不放過,故意挑逗他?
  
  菩珠咬了咬脣,索性照他誤會,足尖又撓了撓他。
  
  他仿佛惱了,反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腳丫子,抬起頭,盯著她,目光有點異樣。
  
  不知為何,菩珠心跳加快,臉也暗熱,竟不敢和他對望,裝模作樣扭開臉,要抽回自己的腳,假意打了個哈欠,手掩著嘴,含含糊糊地道:“我還睏困,睡覺了……”
  
  她倒了下去,是被李玄度壓倒的。
  
  這一夜的收穫,實在超出她的預期。
  
  菩珠閉著眼睛,腦子再度暈沉之際,心底的一個小人又搖著旗幟蹦了出來,令她再度想起這男人那此刻還遠在天邊的闕國的表妹,登時冷了心情,心中一動,喘息著推開他的臉,叫停。
  
  李玄度強行忍住,看著她抬手抽掉了束著他頭髮的簪,打散他的髮,牽了一綹過去,又拿了她的一綹長髮,雙雙打結,緊緊地繫在一處。
  
  她抬起一雙明亮的眼眸,對上他迷惑的目光,紅著面,輕啟朱脣說:“結繫如斯,汝為我夫。此生,殿下不可負我。”
  
  李玄度凝視著她,半晌一言不發,突然咬牙,狠狠地一送,將她送上了歡情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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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0:42 |只看該作者
第 68 章

  次日,李玄度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外面很是安靜,耳邊隱隱只聞幾聲遠處不知何處的連號之聲,顯得帳內愈發安靜了。她蜷在他的懷裡,依然酣眠,發著輕輕的呼吸之聲,這令李玄度感到心情很是平靜,一向早起的他,此刻竟似有些不捨得起來,見她一隻胳膊抱著自己抱得甚緊,索性便又閉目了片刻。
  
  還有三日,一場大圍獵,以及最後的分賜獵物、賞宴等等事項,這次的秋獮便就告終。考慮到午後自己另還有事,不能再繼續這般陪她睡了,李玄度方起身。
  
  他將她抱著自己的那隻胳膊輕輕拿開,正要坐起身,忽發現自己和她的那兩縷長髮還聯在一起。
  
  他停了一停,想起了昨夜她強行叫停自己一本正經做這件事、說那話時的情景,略略出神。
  
  在他看來,她的這個舉動有些幼稚,並且,他其實也不大相信她。
  
  在自己明確告訴她不可能令她實現皇后大夢之後,她仿佛立刻就忘記了她懷的野心,一心向他,專心地做起了他的王妃。
  
  十六歲後,他性情大變,再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何況是這個女子。
  
  他忘不掉一開始在河西認識她之後,親眼目睹,她為了做太子妃是如何的處心積慮,用盡全力。
  
  人怎麼可能短時間內便徹底改變,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
  
  但即便這樣,不知為何,當時他的情緒,也是被牽動了幾分。
  
  或是因為她做這事、說那句話的時候,神情和目光極是動人。在她的眼睛裡,他看不出半點的虛情。
  
  又或許是他自己的問題。
  
  當時那樣的情境之下,他屈服於身體得到的快感,願意沉迷其中,願意去相信她。
  
  李玄度遲疑了下,伸手,想要去解兩人的纏髮,這時她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終於也睡醒了。
  
  李玄度的手便停住了,看著她。
  
  菩珠醒來第一眼便對上了他凝視著自己的目光,很快發現,他似乎正要去解兩人的纏髮,立刻徹底醒了。
  
  她心念一動,拿開了他的手,搖頭不許,一張紅脣隨之也貼到了他的耳畔,撒嬌似地要他抱著自己去妝奩之前。
  
  他顯然不解,但還是照著她的意思,替她身子披好衣衫,將她抱了過去放坐,看她舉動。
  
  菩珠和他面對面地跪坐在鏡前。她伸手,取了把小銀剪,拿起兩人那還纏在一起的髮絲,絞了下來,裝進一只錦囊小袋裡,扎了口,鄭重地收了起來,這才衝他一笑,道:“這是殿下昨晚答應我的證據,我要留好,留一輩子。日後哪天你若改了主意,我便拿出來砸你的臉。”
  
  心裡的某個角落仿佛被什麼給擊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宛如細泉,緩緩地彌漫而出,漸漸充盈了他整個的心房。
  
  李玄度凝視著面前這張巧笑倩兮的面龐,沉默著。
  
  “殿下你怎不說話?你不高興?”
  
  菩珠收起錦囊,雙臂勾在了他的頸上,問他。
  
  李玄度搖了搖頭,看著她還帶著些許淡淡倦色的眼圈,微微低頭,額頭和她溫暖的額輕輕地抵在了一起。
  
  “你還累吧?你再去睡。”
  
  菩珠搖頭:“我要幫你穿衣。等你走了,我再回西苑睡去。”
  
  李玄度愈覺心疼她,想起自己昨夜縱慾太過,顯是累壞了她,略一遲疑,低聲道:“也好。晚上我回來早不了,你也早些休息,不必再來我這裡。”
  
  她點頭:“好。”
  
  李玄度摸了摸她頭,起身將她抱回去,兩人穿衣梳頭,整理完畢,李玄度送她回了行宮。
  
  這天晚上,李玄度回,帷帳內空盪蕩的。駱保說王妃沒來,只叫人送來了宵夜,還溫著,問他吃不吃。
  
  李玄度知她嗜睡,因晚了,不想擾她休息,便沒去西苑,吃了東西獨自睡下,卻睡得不大安穩,半夜便就醒來,再也睡不著了。
  
  離天亮還早,甚是煎熬。李玄度燃燈取了本道經,靜靜翻看,一直看到天亮。
  
  今日是大獵,他在晨曦中放下了手中那陪伴了自己半夜的道經,伸了個懶腰,起了身。
  
  這天晚上,李玄度還是沒見她來,倒是又打發人送來了宵夜。他也無甚胃口,分了一半給駱保,自己胡亂吃了幾口,有些心神不定,走到帳外,眺望行宮方向亮起的燈火,看了片刻問駱保:“王妃打發來的人,你確定沒說別的?是不是你忘記了?”
  
  駱保道:“確實沒說別的……就說王妃說,讓殿下早些休息。”
  
  說完偷偷看他臉色。
  
  李玄度雙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繼續站了片刻,負手轉身要回帳內,駱保忽然仿佛想起什麼似的,又道:“對了,殿下不是要送小王子獵鷹嗎?今日小王子倒是來了一趟,問獵鷹之事。奴婢見小王子掛心得很,晚上若是再見不著,只怕睡都睡不好了。”
  
  李玄度腳步停頓,轉頭看了他一眼,道:“白天我太忙,這就給他送去。”
  
  駱保應是。
  
  李玄度連夜到鷹犬房取了之前相好的一隻玉嘴雕,帶著入了行宮,來到西苑。
  
  時辰不算晚,但也不是很早。懷衛已經去睡覺了,菩珠也從端王妃那裡回來,正準備休息,剛躺下去,得知李玄度來了,只好起身。
  
  李玄度指了指玉嘴雕道:“懷衛念念不忘,我便替他送來了,免得明天又沒空。”說完命人將雕收了,送去懷衛那裡明早給她。
  
  人既來了,自然沒道理再回。
  
  兩人脫衣上床躺下去,李玄度見她一臉疲倦的模樣,忍不住問她白天做什麼了。
  
  菩珠掩嘴打了個哈欠,閉目道:“上半天和夫人們射獵,下半天陪著端王妃她們擊鞠,晚上又是一場筵席,走也不能走,方回來沒一會兒。這一天下來,累死我了。”
  
  李玄度便伸手,輕輕替她揉捏著腰。她似乎被他捏得很舒服,呻吟了幾聲,片刻之後,一動不動,竟就這麼睡著了。
  
  說實話,這和李玄度期待中的相差太遠。
  
  前頭那幾夜,她無論怎樣也不喊累,給他一種感覺,她恨不能時刻和他黏在一起做那種事。
  
  李玄度於這方面本極是克制,可有可無。但架不住她熱情似火,兩相對比,昨夜自己一個人睡,竟生出了些長夜漫漫的冷清之感。
  
  今夜她還不現身,他忍不住過來找她。
  
  她對他的態度倒是和之前沒什麼兩樣,就是上床之後,竟就這麼快就丟下他自己睡了。
  
  要不是親身經歷,李玄度簡直懷疑那幾夜,他是做了一個魅艷的夢。
  
  除了意外,心裡似也空落落的。
  
  李玄度看了片刻她的睡顏,心道她大約真的累壞了。
  
  她既沒興趣,他自然不會強來。替她掖了掖被,自己便也閉目睡去。
  
  次日是此次秋獮大典的最後一日。皇帝召集人員,行祭祀天地、分饗獵物的禮儀。二人大早醒來起身,洗漱更衣完畢,外出參加祭祀,待全部禮儀結束,午後便無事了。
  
  明日是拔營動身回京都的日子,剩下這半天的功夫,眾人有的忙著準備回歸的瑣事,有的呼朋喚伴,趁這最後的時間再去射獵作樂一番。
  
  用過午膳,李玄度領著菩珠騎馬離了營地,行出幾十里,來到附近的一個莊屯。
  
  這莊屯為離宮而設,居在這裡的人,全部為離宮服役。他帶著菩珠入了屯,從一個老鷹奴那裡帶走一隻金眼白雕。出來後,縱馬來到一處高崗,停下。
  
  白雕在林子的上空飛著,他翻身下馬,眺望雕影。
  
  菩珠也從小紅馬的背上下來,走過去問:“殿下,這是你的雕兒?”
  
  李玄度頷首:“那夜遭遇熊羆,若不是它助我,一嘴啄瞎一隻熊目,說不定我已是凶多吉少了。就是它自己也受了傷,好在不重,已經好了。”
  
  菩珠睜大眼睛:“難道殿下你那夜真的殺死過棕熊?”
  
  李玄度轉臉朝向她:“帶你去看看?”
  
  菩珠其實心裡早就相信了,嘴上卻還是道:“好啊,讓我親眼看看!”
  
  他一頓,盯了她片刻,忽轉回臉去,繼續眺望遠處的雕,道:“罷了,騙你的,被你看破了。”
  
  他這麼說,菩珠反倒沒趣了,怕他生氣,忙討好地道:“我相信!我玩笑呢!你莫當真。”
  
  李玄度嗯哼了一聲,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這裡是片野崗,沒有別人,同行的葉霄和另兩名隨行都在下面。菩珠便伸手摟住他腰撒嬌:“我錯了,殿下你不要生氣。”
  
  李玄度轉過臉,斜眼看了她一下,一臉嫌惡似的伸手捏了下她的面頰。
  
  下手居然不輕,很疼。
  
  菩珠“哎呦”一聲,捂住臉,生氣地打他。他發出了一陣笑聲,任由她打著自己,朝遠處的白雕吹了一聲哨。
  
  白雕飛了回來,停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昂著鷹頭,太陽之下,兩隻金色的鷹目仿佛琉璃珠子似地俾睨著菩珠,模樣高傲,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和牠的主人倒有幾分神似。
  
  菩珠想起李玄度說這白雕一嘴就把棕熊眼睛給啄瞎,怕它也啄自己一下,躲到了李玄度的身後,看著他伸手輕輕撫摩雕翅,又從馬背上取了帶來的鮮肉條餵它,神色專注,目光溫柔。
  
  都沒見他這麼看過自己。菩珠心裡暗暗腹誹。片刻之後,見他又解了雕足上的一只金扣,除去全部的羈絆,好似要徹底放飛牠了,實在忍不住好奇,問道:“殿下你在做什麼?”
  
  李玄度沒回答她的話,只托起白雕,轉臉問她:“要不要摸一下牠?”
  
  菩珠搖頭,身子在他身後縮得更緊。
  
  李玄度說:“這是我從前最好的一隻鷹,名叫金眼奴,小時候就開始養了。牠族鳥的巢穴,在海東極寒之地的懸崖峭壁上,每年冬天都要放它回去築巢繁衍。牠也老了,明年春還會不會回來,就看牠和主人的緣分了。說不定這次去了,再也不回。你不摸便罷!”說完舉臂,就要放飛白雕。
  
  菩珠腦子立刻飛快轉動。
  
  他這意思,是不是自己要摸一下他的雕,才算是他的人?
  
  “等一下!我摸!”
  
  她急忙跳了出來,伸出手,卻又有點膽怯。
  
  “牠會不會啄我?”
  
  李玄度脣角微不可察地翹了一下,道:“你叫牠名字,牠便不會啄你。”
  
  菩珠壯著膽子伸出手,口中喃喃喚著金眼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牠光滑的羽翅,見雕兒只是盯著自己,一動不動,放了心,又摸了好幾下,這才收回手衝著他道:“我摸過了!”
  
  李玄度一把放飛了金眼奴。
  
  金眼奴在兩人頭頂盤旋了一陣,展翅往東北方向飛去,影子漸漸消失,直到之後,沒入雲端。
  
  菩珠悄悄看李玄度。
  
  金眼奴已經不見了蹤影,他還是那樣立在高崗之上,目光望著雕影消失的遠處天際,身影一動不動。
  
  菩珠等了片刻,伸手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回去了?”
  
  李玄度默默下了山崗,翻身上馬,她也要上自己的小紅馬,忽見他俯身,朝她伸來一隻手。
  
  菩珠一愣,看了他一眼,明白了。
  
  原來他是要和她共騎。
  
  菩珠轉頭,看了眼遠遠跟在身後的葉霄幾人,遲疑之時,見他挑了挑眉,急忙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裡,被他一拉,人就上了馬背。
  
  她坐他身前,他的一隻臂膀輕輕箍著她的腰身,也未縱馬,就這樣放馬回來。
  
  秋日午後的艷陽明媚無比,耳邊只有鳥鳴和馬蹄那不疾不徐的落地之聲,遠山一片野林若染,輕風吹拂她的鬢發,身後是一具暖洋洋的男子的堅實胸膛。
  
  菩珠慢慢地靠在了他的懷裡,眼眸半睜半閉,任馬兒轉過一道山梁,忽見對面來了一列人馬,衣甲鮮明,鷹飛犬走,喧聲陣陣。
  
  竟是太子李承煜一行人。見他二人同騎而來,紛紛停了說話。
  
  李玄度停馬,菩珠也坐直了身體。
  
  對面除了李承煜,她還看到了沈暘,以及崔鉉。一行人像是隨著太子要去行獵。
  
  她早聽說了崔鉉那日脫穎而出封官進爵並得到李承煜賞識的事,忍不住看了一眼。
  
  他騎著馬,和周圍那些談笑風生的同行人相比,身影沉默,毫不起眼。
  
  李承煜的目光從同騎的二人身上掠過,隨即驅馬到了近前,朝著李玄度喚了聲皇叔,又朝菩珠喚了聲皇嬸,隨即笑道:“遊獵之約,孤一直謹記在心。今日秋獮最後一日,相請不如偶遇。皇叔若是賞面,可否一道同行?”
  
  對面的人都看了過來。
  
  李玄度臉上露出微笑,道了聲太子有心,抱扶著菩珠,放她下了馬,轉向葉霄,命將王妃先送回去,隨即縱馬入了隊列,一行人調轉馬頭,朝著前方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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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菩珠目送前方一行人馬呼嘯離去,心中湧出一陣不安的感覺。
  
  李承煜分明對李玄度心懷不滿,卻還堅持完成一個可有可無的所謂「一道遊獵」的舊約,實在蹊蹺。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李玄度卻不能不應。雖然他身邊已經跟了那兩位名叫張霆和沈喬的護衛,但她還是沒法放心。
  
  她讓葉霄也跟上去同行。
  
  葉霄道:“卑職先送王妃回去,再去追秦王。”
  
  他語氣十分堅定,菩珠也就不再爭執,立刻上了自己的小紅馬,一路疾馳回到行宮,命葉霄立刻追上去。
  
  葉霄正要離開,忽然這時,身後有人輕聲喚了句“王妃”。菩珠轉頭,認出竟是費萬。
  
  他從路旁的一叢樹木後冒出個頭,作小卒的打扮。
  
  他一直跟著崔鉉討生活,此刻在這裡見到人,菩珠也不驚訝,立刻走了過去,問他何事。
  
  費萬引她到了樹後,低聲道:“崔將軍命小人來傳個消息,太子今日遊獵是假,欲對秦王不利是真。他在道上埋伏了一群猛獸,由馴獸者驅馭,將秦王引入後,先放獸群攻擊,再埋伏人以驅獸為名射箭,務必要將秦王除去。”
  
  菩珠大驚,立刻問:“他有說埋伏在哪裡嗎?”
  
  費萬搖頭:“崔將軍亦是不知。王妃你想想辦法,小人不能久留,先去了!”說罷看了眼四周,轉身匆匆離去。
  
  菩珠的心咚咚地狂跳。
  
  預感竟然成真了!
  
  同時她也明白了,李承煜今日為何要帶這麼多人同行,沈暘、還有幾個貴胄公子。
  
  除了不令李玄度起疑,想必也是為了遮人眼目,以製造意外的假象。
  
  這個作大死的李承煜!
  
  上輩子沒保護好她,最後害死了她,這輩子又想害她這麼早就當寡婦嗎?
  
  菩珠在心裡痛罵,急忙叫來葉霄,將方才得到的消息轉給他。
  
  葉霄臉色大變:“卑職這就帶人追上去,說王妃有緊急之事,請殿下折回!”
  
  菩珠搖頭:“不妥!太子偏激,一旦想歪,行事便無所顧忌。你能帶多少人?難道你能調去一支軍隊?即便帶上了你所有的人,說我有事,我怕也是阻止不了太子。他若動手,猛獸加亂箭,如何保證殿下無礙?”
  
  葉霄神色焦急:“那如何是好?”
  
  他一頓:“我去尋韓駙馬,和他一道追上去同行!”
  
  “等一下!”
  
  菩珠叫住了他,在腦海裡飛快地數點了一遍方才追隨李承煜同行的全部之人,忽地抬眼:“去找于闐王子!你帶他一起去!”
  
  明日便要回往京都,回去之後,也將結束這段遊學經歷踏上歸途。
  
  于闐王子尉遲勝德戀戀不捨,此刻人在自己住的帷帳中,隨從收拾著他此行獲得的來自皇帝陛下的封賞,正忙碌著,忽聞秦王妃來尋自己,急忙出去,果然見她來了,驚喜不已。
  
  菩珠將他請到近旁一空曠無人之處,站定,二話沒說,先便朝他深深行了一個大禮,倒是把尉遲給嚇了一跳,趕忙讓到一旁道:“王妃這是怎的了?為何對小王如此行禮?”
  
  菩珠道:“我有一不情之請,想請王子幫忙,又怕強人所難,實是難以啟齒。”
  
  尉遲還記得那日她在毬場縱馬揮桿的英姿,暗中仰慕,見老師之女如此說話,立刻點頭:“王妃有事儘管開口,只要小王能做得到,便是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亦絕不皺一下眉頭!”
  
  菩珠方道:“太子殿下方才邀秦王射獵,他前次因了狩獵所留的臂傷至今未癒,恐難執弓箭,但太子當眾開口,誠意邀約,他又不好拒絕,只能同行。我怕他弓箭不良令太子掃興,更怕他再出意外,擔心之時,想起我小時曾聽家父言,王子你從小勇武,可謂猛士,弓馬功夫,更非常人能及。想來想去,這個忙也只有王子能幫了。故厚顏冒昧來此求助,不知王子可否幫忙扶助下秦王,在其左右,也好讓太子盡興?”
  
  尉遲萬萬沒有想到,昔日的老師竟在他的愛女面前如此稱讚過自己。見她說完話,一雙眼眸殷切地望著自己,眸光中滿含期待,更是熱血沸騰,胸膛之下充滿英雄氣概,張口便道:“我還當是何事!原是如此一件區區小事!太子往日射獵必會叫我,怎的今日竟將我落下了?王妃放心,我這就追上去,寸步不離秦王左右,助他射獵!”
  
  菩珠感激萬分,朝著尉遲再次深深下拜,叫尉遲不要告訴別人是自己來求他幫的忙,說怕太子知曉了,認為這是對他不敬的舉動。
  
  尉遲答應,命人速為自己牽馬取弓,叫上幾名隨從便出發上路。
  
  菩珠讓葉霄領著他立刻追上去,待這一行人縱馬離去之後,自己或因精神繃得太緊,立在原地,整個人竟微微地發抖了起來。
  
  她知李承煜其人。一旦他想歪了,無人加以節制,做事便毫無顧忌,手段極端。
  
  方才葉霄說叫韓榮昌同去。但李承煜若是一心要趁這個機會除去李玄度,即便誤傷了韓榮昌,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事後把現場的人消滅乾淨,誰能說得清,到底遇到了多少野獸的攻擊?把一切都推給意外和救人心切便就是了,還能如何?
  
  但若去的人是番邦的重要人物,那就大不一樣了。
  
  于闐是西域的重要國度,仰慕中原文化,年年上貢,拒絕東狄拉攏,以屬國自居,是李氏皇朝向西域輻射影響力的一個重要的藩國。
  
  誤死幾個世家子弟乃至駙馬韓榮昌,不是大事。但尉遲王子就不一樣了。
  
  李承煜再被嫉妒給遮蔽雙眼,料他也不敢貿然去傷于闐國的王子。
  
  他若出事,便是大事,李承煜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菩珠當機立斷來尋尉遲求助。
  
  這對尉遲勝德來說不厚道。但波斯王子和她沒有交情,懷衛是萬萬不能涉險的,剩下的人對於她來說,誰還能比李玄度更重要?
  
  情況實在特殊。雖然對不起這個直爽的于闐王子,她也只能這樣了。
  
  上天保佑,但願李玄度能化險為夷平安歸來。日後若有機會,再報答尉遲便是。
  
  ……
  
  太子李承煜今日心情顯得極好,一馬當先,其後便是李玄度,再是上官家、姚家和另幾位一道隨行的年輕公子,沈暘隨在隊伍之末,崔鉉則領護衛同行,二三十人風馳電掣地踏過山坡和溪流,朝著原野深處的荒林而去。
  
  一口氣奔出圍場營區幾十里地,來到原野深處,太子方率眾停馬,命侍衛到附近搜尋驅趕野獸,以供射獵。但今日運氣似乎不大好,侍衛搜尋一圈,也未驅出什麼像樣的走獸,不過一群受驚的猞猁和野兔而已。被眾人胡亂射倒,幾位年輕公子便命下人去收獵物。這時,天空飛來一隻向南而去的北雁。
  
  李承煜望向李玄度,笑道:“孤記得皇叔少年時箭法過人,孤至今記憶猶新。”他指了指頭頂的大雁。“多年不見,皇叔箭法想必日益精進,盼今日能再見識一番。”
  
  眾人全都看著李玄度。
  
  他仰頭望雁,隨即道:“太子謬讚,我早年的那些玩意兒早荒廢了。況且前些日與韓駙馬外出射獵遭遇熊羆,最後雖僥倖死裡逃生,臂傷卻至今未癒,如何還能使得弓箭?勉強為之也是貽笑大方。今日本也不合射獵,太子盛情,卻之不恭,這才隨駕湊個數罷了,我就不獻醜了。”
  
  隊伍裡那幾個年輕的公子相互擠眉弄眼,臉上露出暗暗譏嘲的神色。其中一位張家公子,乃姚侯的外甥,大聲道:“太子殿下箭法精絕,也是無人不知。猶記當日太皇太后千秋大壽,那番邦武士欲射寶匣,卻屢射不中,最後全憑太子的驚人一箭才救了場。今日若有幸能再見太子展露絕技,實為我等之眼福!”
  
  剩下的人附和。
  
  太子自謙,起先也不射,終還是禁不住眾人的懇求,這才無奈張弓搭箭,瞄準天上那隻變得越來越小的雁影,一箭放出,雁從空中直墜而落。
  
  眾人高聲喝彩。侍衛帶著獵犬去將大雁取來,只見箭簇插入大雁之腹。
  
  距離二三十丈,且高空射箭,能如此一箭命中,太子箭法,確實不俗。
  
  周圍的喝彩聲更是響亮。太子含笑擺了擺手,對李玄度又道:“孤十分念想幼時與皇叔單獨駕馬奔走之樂趣,如今成人,去哪裡都跟著一堆人,反倒沒了從前的逍遙。難得今日這樣的機會,孤亦縱情一回,與皇叔重溫從前並駕齊驅之樂趣,皇叔隨孤來。”說罷,視線在身後那些年輕公子們的身上掃了一圈,最後指著他太子妃的堂弟姚公子與奉承最是厲害的張公子,命二人亦隨同陪獵。
  
  姚張二人分毫不知自己成了被選中的陪死者,還以為是得了太子的青眼,得意洋洋,在同伴羨慕的目光之中駕馬出列。
  
  “皇叔,請!”
  
  李承煜做了個恭請的動作,隨即領先駕馬而去。
  
  太子秦王與姚張二公子幾人離去之後,剩下的人便都停在原地等待。
  
  沈暘目光沉沉,用眼角餘光觀了下那個這幾日突然名聲大作得到了太子賞識的崔姓少年。
  
  他靠坐在地上的一塊石頭前,低著頭,用衣襟不緊不慢地擦著劍鋒,神情凝注,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無知無覺,只沉浸在了屬於他自己的世界之中,側影如同一柄插在地上的孤刀。
  
  沈暘有一種直覺,這個突然崛起的河西少年,絕對不會是那種流熒之火,瞬間爆發,迸射光芒,又很快歸於熄滅。他甚至隱隱覺得,這少年日後或許會是自己的一個潛在敵人。不過現在,這少年還是無足輕重的,並不足以吸引他更多的注意力。
  
  他更關心的,是太子今日如此作態,接下來會做什麼,以及,那個名叫李玄度的人。
  
  他收回了目光,藉口自己另外有事,和周圍的人道了聲別,不動聲色地騎馬離開,在騎出去一段路後,繞了回去,追著太子那一行人尾隨而去。
  
  李承煜和自己的皇叔並駕齊驅,說說笑笑,偶爾搭弓,射向追趕遇到一兩隻小獸,漸漸地深入密林,最後闖入一道山澗口。
  
  太子仿佛乏了,停馬歇了一歇,道自己內急,讓李玄度和姚張二公子等人先行在此稍候,他去去就來。
  
  太子領著兩個貼身侍衛出了澗口。姚張二人渾然不覺,自顧站在馬旁,說說笑笑,李玄度立在一旁,環顧了一圈,轉頭召來隨從張霆沈喬,低低地吩咐了一句,二人神色立刻變得凝重。
  
  李承煜隱身在暗處的一個高點位置上,從密林的深處,窺視著停在了下面的那幾個人。
  
  他的親信附耳過來,詢問是否放出野獸。
  
  只要他點個頭,下一刻,十幾隻已經餓了一天的猛虎將會從這道山澗口的前後兩個方向躍出,堵死他們逃生的路,用它們鋒利的爪牙,將困在中間的人悉數撕扯成碎片。
  
  他竟然要用這樣的手段去終結他小時候曾崇拜追隨過的小皇叔的性命,他感到心底湧出了一陣鈍痛。但很快,這種鈍痛就被另一種尖銳的,也更加強烈的痛楚所掩蓋了。
  
  李玄度不死,她就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身邊。她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
  
  而李玄度的死,也是他註定的,他遲早逃不過。
  
  自己作為太子,他為帝國也為皇帝陛下除掉了一個可能的禍患,這沒有絲毫的錯,容不得半點質疑和指責!
  
  李承煜的目光漸漸變得冷硬,做了個手勢。他的親信立刻將命令傳達了下去,很快,命令送到了最下層。
  
  關著猛虎的鐵籠被打開,三隻最是凶惡,也餓得最是慌張的猛虎,從門中一躍而出,朝著獵物奔去。
  
  就在這時,李承煜的目光定住了。
  
  他看見自己方才走過的那個路口,縱馬闖入了一個人,那人興衝衝的,一眼看到李玄度的身影,高聲大喊:“殿下!秦王殿下!小王來了!”
  
  竟是于闐王子尉遲勝德!
  
  這一刻,李承煜根本來不及想,尉遲怎會闖來這裡。
  
  “停!快收回來!”他幾乎是倉皇地發出了新的指令,因為緊張,聲音都變了語調。
  
  尉遲勝德死在這個地方的話,意味著什麼,作為一個帝國的太子,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停——”他扯著嗓子,又追加了一道命令。
  
  馴獸者迅速地關閉了籠門,然而還是晚了,那三頭最早縱出來的猛虎仿佛聞到了鮮肉的味道,眼中綠光大作,利齒間流著口涎,轉眼便躍了出去,一前一後,出現在了獵物的面前。
  
  姚張二公子驚得臉色大變。
  
  他們雖也一身獵裝,背弓佩劍,並且熱衷狩獵,但單獨狩過的最大的獵物,充其量是麋鹿。即便遭遇虎兕,替他們圍在前面的也是侍衛和隨從,他們只需在最後時刻,猛獸半死不活之際,縱馬入圈,射出最後的那麼一兩箭罷了。
  
  他們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如此近距離地面對三頭凶猛無比的斑斕猛虎?
  
  二人這個時候終於想起了李玄度,張皇呼叫秦王殿下,向他倉皇逃去求救。
  
  尉遲勝德亦是生平頭回遇到如此的情景,既緊張,又興奮。見身下馬匹因為恐懼在原地不停打轉,已是失了控制,索性棄馬,張弓,對著其中一隻正朝自己撲來的猛虎張弓搭箭。不料因為過於緊張,手指發僵,原本再簡單不過的搭箭動作竟也慢了下來,終於瞄準,咬牙射出了一箭,箭簇插入猛虎的肩上,這畜生怒吼一聲,繼續朝他撲來。
  
  尉遲大驚,眼看躥到了距離不到數丈的地方,愈發緊張,這時身後突然伸來一隻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尉遲回頭,見是秦王。
  
  “隨我來!”
  
  尉遲慌忙掉頭,跟著奔至中間。
  
  李玄度命尉遲、姚張二公子、兩名隨從以及隨後趕到的葉霄以犄角之勢站位,發箭暫時阻擋群虎靠近,又命張霆鑽木取火,點燃周圍野草,以阻擋猛虎的攻勢。
  
  “方才來時,我留意過附近地形。西側是片沼澤,取火後,退至沼澤,將畜生引入,便可脫身。”
  
  “務必聽從安排,不可單獨行事!”
  
  眾人猶如有了主心骨,不似剛開始那樣慌張,紛紛依命行事,連姚張二公子也打起精神加入陣型以自保。侍衛張霆精通這種極端情況之下的野外求生技能,很快尋到了合適的乾燥木片,削出刨花,以箭簇頭為鑽桿,迅速鑽木。
  
  三頭猛虎只要試圖衝來,便會遭到亂箭攻擊,逼得一時無法靠近,陸續受傷,身上插著箭簇,圍著中間幾人不停地來回走動。
  
  眾人隨身攜帶的箭簇漸漸用盡,正當情況危急,張霆順利點火取了火種,很快點燃周圍的野草。
  
  野獸懼火,猛虎變得愈發躁怒,吼聲此起彼伏。
  
  李玄度叫人脫下外衣,引火做火把攜著,令猛獸不敢逼近,照計劃退出澗口。
  
  李承煜躲在暗處,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道李玄度下一步的安排,但他十分清楚,自己必須要現身救場了。
  
  他命心腹帶上人馬,隨自己從澗口縱馬入內,作出猶如剛剛回來的樣子。
  
  尉遲看見太子帶著人馬現身,大喜,喊道:“太子當心!小心畜生攻擊!”
  
  李承煜道:“孤方才遇到了來接孤的手下,耽擱了片刻,這裡竟就來了野獸!稍安勿躁,孤來救你們!”
  
  他這裡有十數人,得令後圍了上來,列陣朝著猛虎射箭。
  
  火光大作,濃煙滾滾,猛虎受傷,倉皇逃竄,一場驚心動魄的人虎對峙終於告終。
  
  葉霄帶著人迅速撲火,但火勢既起,一時也難以撲掉。李承煜高高坐於馬背之上,穿過濃煙朝著李玄度和尉遲而來。他的臉上帶著關切的神色,正要問尉遲為何會來到這裡,這時,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意外發生了。
  
  路旁的一株枯木起了火,枝條迸濺著火星子,一簇火星恰好濺入了李承煜胯下馬匹的眼中,坐騎眼目受傷吃痛,加上近旁火光大作,本就恐懼,當場發狂,竟將李承煜掀了下來,朝前狂奔而去。
  
  這便罷了,更加不幸的是,李承煜落地之時,一腳竟被韁繩的套給纏住了,一時無法脫身,人倒掛著,被馬匹帶著在地上拖行。他試著去拔腰間的佩劍以自救,劍卻從鞘中滑出,手抓了個空。
  
  眾人被這突然發生的意外一幕給驚呆了,侍衛們反應了過來,紛紛追上去想要解救太子,一時哪裡追得上,眼睜睜看著它拖著人衝了出去,朝前狂奔。
  
  侍衛們大驚失色,慌忙翻身上馬繼續追趕,奈何太子坐騎是匹神駿,奔速本就極快,何況此刻又在發狂,很快將眾人甩在了身後,越去越遠。
  
  太子在地上被拖著前行,身影猶如一片落葉,原本還能聽到他的呼救之聲,很快,聲音變得微弱,消失了下去。
  
  侍衛們心驚肉跳,咬牙繼續奮力追趕。
  
  李玄度縱馬從後追了上來,人坐於馬背之上,取弓,抽出一支箭簇,搭在弓弦上,慢慢張弓,待弓滿,瞄準前方的目標,緊緊扣著弓弦的拇指一鬆,箭簇離弦,朝著前方破空疾射而去。
  
  這支箭,射斷了那條纏著太子腳的馬韁,人和馬這才得以分離,馬匹丟下主人,轉眼跑得無影無蹤。
  
  侍衛們狂奔而上。
  
  李承煜的臉和手腳布滿了刮擦的血痕,衣裳破裂,頭上的金冠也沒了,披頭散髮,模樣慘不忍睹。
  
  半晌,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目光渙散。
  
  “太子殿下,你怎樣了?方才實在太危險了!若非秦王殿下一箭射斷了繩,救了殿下,殿下危矣!”
  
  尉遲也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說道。
  
  李承煜對上了兩道注視著自己的目光,自於他的皇叔李玄度。
  
  他嘴脣微微顫抖,仿佛想說什麼,最後又閉上了嘴。
  
  李玄度道:“千金之體,坐不垂堂,何況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殿下保重自己,則是宗廟之福,社稷之慶。玄度不過一賤軀罷了,何足輕重。殿下今日之舉,恕我直言,非明智也。”
  
  他語氣平靜,說完直起身,環顧了一眼四周。
  
  暮色漸濃。他命侍衛將太子小心抬起,即刻送回去救治。
  
  ……
  
  菩珠度日如年,坐立不安。
  
  她後來又去找了韓榮昌,讓韓榮昌再帶著人過去。當然沒有明說太子要對李玄度不利,只說自己不放心李玄度,讓他去接。
  
  半天過去了,也不知那邊情況如何。她幾次想親自再去,又擔心自己手無縛雞之力,萬一再給李玄度添亂,只能打消念頭,等著消息。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懷衛今早醒來發現了李玄度送給他的獵鷹,樂不可支,學著熬鷹養鷹,一整天都沒出去,自得其樂。李慧兒領著婢女們收拾完行裝,過來想問阿嬸這邊收拾得如何了,卻見她臉色不大好,仿佛生了病的樣子,問她她又說沒事,有些擔心,陪在一旁不肯走。
  
  菩珠望著窗外越來越黑的夜色,再也忍不下去了,正要出去,忽然這時,被她派出去打聽消息的王姆疾步入內,報告了一個方傳來的消息,道太子今日攜眾狩獵,竟遇到幾隻猛虎的攻擊,旁人倒是無礙,唯太子意外遇險,幸好被秦王殿下所救。此刻秦王已經歸來,面見皇帝,正在請罪。
  
  這消息已是傳得滿行宮的人都知道了。
  
  懸了半日的心,落了下去。
  
  李玄度平安歸來了。
  
  他沒受傷,也沒丟命,這就好了。至於請罪,當然必不可少。
  
  身為皇叔,伴太子同行射獵,未能盡到保護太子的職責,自然有罪。
  
  不過菩珠不擔心這個,他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親自送李慧兒回,叮囑她早些休息,明日準備上路回京,又去看了眼懷衛,回了自己住的地方,這才感到渾身乏力,就好似打了一場大仗般虛脫,草草沐浴了一番,便躺了下去,閉目想著自己的心思。
  
  李玄度見皇帝請罪,皇帝自然沒有責怪,嘉獎他救下太子。
  
  他退出後,沒有再回他住的帷帳,而是徑直去往西苑。
  
  夜風陣陣,他行在燈影婆娑的宮道和迴廊之上,穿過隔出座座宮苑的道道粉墻,想著回來時從葉霄那裡聽來的事,腳步漸漸加快,到了最後,隱隱竟有幾分心急難耐之感,恨宮道回覆,曲廊幽深,阻止他去見她。
  
  大約到了戌時中,菩珠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說話的聲音。
  
  李玄度回了!好似低聲問婢女她在做什麼,婢女回答,王妃已歇下去了。
  
  門被人輕輕地推開,那人走了進來,停在床前。
  
  菩珠裝作剛被吵醒似的,睜眼,看見他,臉上露出笑容,急忙爬起來,作勢要下床去迎他。
  
  他立刻快步靠近,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肩,阻止了她的起身。
  
  菩珠順勢坐在床上道:“殿下你回了?我擔心死了!方才聽到了你平安回來的消息,這才放下了心……”
  
  他凝視著她,雙目一眨不眨。
  
  菩珠裝作不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殿下你怎的了?可是我臉上有髒污醜了?你快幫我拿鏡,我照照看……”
  
  李玄度終於發聲,脣貼到她的耳邊,低低地道:“姝姝臉上便是有了髒污,亦極是美貌……”
  
  菩珠一定。
  
  其實也不過一句普通的話而已,他呼她乳名,贊她美貌。但不知為何,這話從他口中這般說了出來,在她聽來,竟充滿了一種若有似無的濃濃的曖昧之感。
  
  她心輕顫,面紅耳赤,有點不敢再和他對望了,索性舉起雙手捂住臉撒嬌:“殿下你在笑話我……”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拿開她捂著臉的手,低頭便做了方才見到她就想做的一件事,吻住了她的一張紅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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