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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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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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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8: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四十章

  渡魂陣作為佛家以身殉法的大陣,威力不容小覷。加之鵝城中封印著的數千魂魄被煉製了整整一年,陣法之力便更加勢不可當。

  漫天金光之下,滿城妖魔無處遁形,連倉皇的哀嚎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化作塵埃與虛影消失不見。

  寧寧獨自站在頹敗的佛堂之中,悵然環顧四周。

  當初在幻境之中,陳露白帶著他們一行人走街串巷時來過這裡。

  當年的靈泉寺佛光籠罩、佛像威嚴,來往香客熙熙攘攘,此時卻蕭條寂靜,只剩下她一人。

  祭壇上的火光仍在閃爍,立在那裡的女孩卻早已不見蹤影。寧寧望著她之前站立著的地方,聽聞身後傳來鄭薇綺等人的踏踏腳步,不著痕跡地抹去眼角淚痕。

  自毀容貌、引妖入體、日復一日套上虛偽的面具,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陳露白那樣勇敢,不需要旁人的可憐或同情。

  寧寧尊敬她。

  陳露白身死,金光臨世,這層浮屠塔的試煉便也到了盡頭。

  舊日的鵝城,再沒了影子。

  =====

  此番一行,眾人皆是收穫頗豐。

  其實修道之人賺錢的門路非常之多,只不過寧寧等人作為門派弟子很少有下山的機會,多數時間都待在師門內修習苦練,收入來源只有玄虛劍派每月給的零用錢。

  可偏偏劍修鍛劍買劍譜要錢、符修購置原料要錢,要說媚修吧,眾所周知化妝品和護膚品無論古今中外一律價值不菲,若想固顏提神,也得花上一大筆錢。

  這也就導致了很大一部分弟子入不敷出,尤其劍修最愛搞破壞,練劍時不是砍了山上的古樹,就是毀了練武場裡的石柱,暴脾氣一上來,指不定還要跟誰幹架。

  維修費醫藥費保養費美滋滋地這樣一堆,立馬就讓貧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但如今不同了!

  改革春風吹滿地,浮屠塔裡真爭氣,孩子們有了錢,終於站起來了!

  寧寧不再是月月等著門派救濟的小菜雞,連喝水都有了底氣,輕輕端起茶杯一抿,垂眸說出那幾個優雅醇厚的漢字:「82年,白開。」

  天羨子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她時常說些讓人想不通含義的句子,他便只當是小徒弟練劍太累,胡言亂語自說自話。

  他上了白水,很沒有世外高人風範地盤腿直接坐在地上:「寧寧此番特意來找我,所為何事?」

  「我和師姐師弟一起通過了浮屠塔裡的鵝城妖變。」

  寧寧輕聲道:「師尊,既然歷史上真有過鵝城,那它最終的結局究竟如何?」

  她在幻境裡與陳露白接觸最多,後來破了幻境,也是寧寧親眼見到那個小姑娘奮不顧身往火裡跳去。

  她向來沒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心裡仍然留存著屬於小女孩的心智,更何況陳露白犧牲的方式那樣壯烈,自然做不到無動於衷。

  「鵝城?」

  天羨子回想片刻,淡聲笑笑:「那關挺難,你們居然過了?」

  作為玄虛劍派特意為弟子們開設的歷練場地,浮屠塔不但考驗劍術,還兼顧了心術與智謀。要說其中典型,鵝城妖變一層當仁不讓。

  門派裡的每名內門與親傳都能進入塔中,副本循環利用,就算之前有人通過,其餘弟子也能繼續參與闖關。只不過首通的那位,獎勵會高出許多。

  正如裴寂所言,構築幻境所需要的靈力極大,通常會動用記憶,將回憶與幻象融合。浮屠塔也並不例外,其中多數幻境都是選材自真實發生過的事例。

  「要說鵝城一事,其實與咱們師門有很大關係。」

  瞥見跟前的小姑娘微微睜大眼睛,天羨子頗為神秘地笑了笑:「當時正值仙魔大戰,每個宗門都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多餘精力去鵝城除妖,只能布下天羅地網陣,暫且困住他們的行跡。正是那時候,玄虛劍派幾名弟子主動請纓,要去鵝城探一探情況。」

  浮屠塔裡的景象都由真實事例幻化而成,那——

  寧寧脫口而出:「那幾位弟子,也經歷了和我們一樣的事情嗎?」

  「正是如此。」

  天羨子點頭道:「先是落入了那位什麼趙錢孫李……哦!陳露白小姐布下的迷陣,然後出陣降妖,協助她完成渡魂陣。」

  頓了頓,彷彿喃喃自語般出聲:「奇怪,過了這麼多年,我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

  所以在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裡,陳露白成功了。

  寧寧鬆了口氣,心裡卻仍有些難過,抿了口水繼續問:「師尊,那棵老槐樹怎麼樣了?」

  「渡魂陣法之下,妖邪必誅。」

  天羨子頓了頓,聲線輕了一些:「從答應協助陳露白的那一刻起,它便已經明白了最終的結局。你也不用太過傷心,那是他們無愧於心的抉擇,大仇得報,總歸沒留下遺憾;更何況因果相牽,六界輪迴,總有再續前緣的時候。」

  寧寧沉默了好一會兒,悶聲開口:「當年請纓去往鵝城的弟子……如今也仍在玄虛麼?」

  天羨子嘿嘿笑了一下。

  「沒想到吧。」

  他說:「當年識破迷局,協助陳露白完成渡魂陣法的——嘿,正是你大師兄孟訣。」

  =====

  「不行不行!」

  小院幽靜,猝不及防響起一道宛如走火入魔的女聲,驚起一片鳥雀:「這道題是人能做出來的嗎?孟訣,你是不是專門找了難題來誆我?」

  然後是輕柔和緩、帶了幾分無奈笑意的溫潤青年嗓音:「師妹,這是前年的考題。做題之前,你要先行揣摩出題長老的意圖。」

  「他能有什麼意圖?他就是想讓我死!」

  寧寧聞聲一愣,輕輕敲了敲房門。

  鵝城關卡結束後,他們雖然收穫了不少寶貝,但由於當時體力實在不支,更沒有多餘心思瓜分寶物,便先行將全部戰利品寄存在大師姐的儲物袋中,約定今日再做討論。

  聽房間裡的聲音……師姐似乎正在備考。

  屋子裡的鄭薇綺早就被試題煩得頭昏眼花,如今聽聞敲門聲,心知是寧寧等人前來,整個人有如迴光返照,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進來!」

  寧寧推了門進去,身後跟著裴寂與賀知洲。

  而在房內,除了鄭薇綺,還坐著一名身如玉樹的白衣男子。

  正是大師兄孟訣。

  孟訣天資聰穎,無論文試武鬥皆為首席,要是讓天羨子選出一個最省心的徒弟,十有八九是這一位——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孟訣之後,他再收的四個徒弟一個比一個古怪,本以為這孩子是師門輝煌的開始,沒料到卻是巔峰。

  也許正應了那句話,遇見你,花光了我所有的運氣。

  在天羨子的所有弟子中,寧寧與這位大師兄接觸最少,畢竟他一天到晚不是練劍閉關就是下山降妖,連打卡刷臉的次數都寥寥無幾,更不用說深入瞭解一番。

  孟訣生得清瘦挺拔,目若朗星,所謂「積石如玉,列松如翠」莫過於此,加之薄唇邊時常噙了笑,便更是讓人心生親近之感。

  ——如果忽略掉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黑心蓮,連殺人時都會面帶微笑的話。

  寧寧很不合時宜地想,似乎在下一個劇情點裡,大師兄就會加入主角團。

  而她兢兢業業的作死大計將更上一層樓,作得越狠,來日被孟訣報復得也就越慘。

  好氣,這難道就是惡毒女配的宿命嗎?

  賀知洲不見外,大大咧咧打了招呼:「鄭師姐,你還在準備學宮的文試啊?」

  天羨子門下的二弟子早就名揚整個師門,拿通俗一點的話來講,別人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她比較出淤泥而不染,硬生生學成了《五十年高考三十年模擬》。

  當年一起上學宮的同僚,如今都成她老師了。

  就非常尷尬。

  「今日大家都來了,我哪能悶聲唸書?來來來,坐坐坐!你們很少見到孟訣吧?」

  鄭薇綺好不容易見到救星,能暫時脫離大師兄那張不停叭叭叭的小嘴,開心得不得了:「來,跟大師兄聊聊天!」

  孟訣面色不改,劍眉星目間皆是笑意,朝他們點點頭:「不久之後便是十方法會,不知諸位準備得如何?」

  不愧是學神,一開口就是這件事兒。

  十方法會,就是原著裡的下一個重要劇情點。

  與之前的小重山秘境不同,法會雖然也匯聚了各大門派的精英弟子,但比起只有金丹及以下參加、目的僅限於搜尋天靈地寶的小重山,要顯得正式許多,亦嚴峻不少。

  屆時各大門派的精英弟子紛紛到場,經過層層選拔後,最終會在擂台之上一決高下,屬於真真正正實打實的戰鬥,放水划水都不行。

  原身為了奪魁,往裴寂身上使了不少絆子,導致矛盾徹底激化。

  寧寧心頭又是一梗。

  鄭薇綺瞪他一眼:「你怎麼張口閉口都是這些事?」

  末了又扭過頭來,咧嘴笑笑:「師弟師妹好不容易來一趟我院子,不如帶你們看看我的寶貝存貨!」

  說是「存貨」,其實就是賣不出去的壓箱底物件。她說罷便離了木桌,閃身來到一個梨花木木箱前,輕車熟路地將其打開。

  有陽光從窗外慢悠悠踱步而來,寧寧看見了箱子上隨光起舞的灰塵。

  「賣不出去的東西,多是些衣物。」

  鄭薇綺說著露出慼慼然的哀婉神色,掩唇長嘆道:「只可惜無人情願將它們穿在身上,我哪怕想要看看這些孩子上身的模樣,也是種難以企及的奢望。」

  那神態,那語氣,活像個嫁不出女兒的老母親。

  賀知洲在這種事上最為熱心,義不容辭地上前一步:「別擔心,這不是有我們嗎!」

  鄭薇綺垂下眼眸,袖子還是遮在嘴巴上:「當真?可它們不受喜歡,長得也不好看……」

  「我絕對不嫌棄!」

  鄭薇綺幽幽瞥他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賀知洲總覺得心頭一寒,隱約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於是鄭薇綺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再回過頭來,手裡赫然拿著好幾件衣物,紅的粉的綠的花的,就是沒一件人能穿的。

  而且,賀知洲好像發現。

  這些全是天殺的女裝。

  他總算明白,鄭薇綺當初在釣他上鉤時為什麼要用袖子摀住嘴了。

  這個女人……她在狂笑啊!

  偏偏那蛇蠍心腸的毒婦還笑得天真無害:「那就多謝諸位了。」

  賀知洲:「呵呵。」

  賀知洲:「我覺得——」

  「同門之間,哪裡需要多言感謝。」

  他話沒說完,就聽得一旁的孟訣開了口,那叫一個清風霽月,儒雅隨和:「這些衣物,便交由我們試穿吧。」

  賀知洲:?

  不是吧孟師兄,你讀書讀傻了?這是女裝啊!女裝!

  他好想拒絕,卻又聽見孟訣的聲音:「正如方才賀師弟所言,我們絕不會嫌棄。」

  算你狠。

  賀知洲努力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是的呢,哈哈。」

  等他答應下來,在場幾人便不約而同望向裴寂。

  沉默寡言的小少年如同誤入狼窩的羊,哪怕冷著臉抱著劍,也逃不開待宰羔羊的身份。

  鄭薇綺:「小師弟……」

  裴寂看看她,又看一眼寧寧滿目期待的模樣。

  抱劍的指節略微用力,垂眸應了聲「嗯」。

  於是寧寧、裴寂、孟訣與賀知洲一人走進院落裡的一間小屋,鄭薇綺留在房間裡耐心等候。

  賀知洲是第一個出來的。

  他穿了條淺粉色廣袖月華裙,長裙褶皺眾多,隨著步伐輕移,宛如淡薄月色隨風晃動,端的是輕軟典雅,步步生姿。

  鄭薇綺拚命忍住噗嗤笑出聲的衝動,為了不讓賀知洲發現自己上揚的嘴角,當場起身一個倒立。

  當你嘴角忍不住要勾起來的時候,如果能倒立起來,這樣原本要往上彎的嘴唇,就會向下撇了。

  有理有據,不服不行。

  ——個鬼啊!這種連掩耳盜鈴都算不上好嗎!是誰給你的勇氣,在倒立之後笑得那麼放肆啊!

  賀知洲只想給這毒婦一劍,忽然一道推門聲隨風拂過耳邊,讓他下意識轉過頭去。

  寧寧與孟訣不知道在磨蹭些什麼,第二個出來的居然是裴寂。

  他顯然不明白女子裝束的穿法,一襲湖藍色流仙裙被穿得歪歪扭扭。

  不過這位皮相極佳,哪怕著了衣衫不整的女裝,竟然也能顯出幾分勾人的媚態,脖頸間瑩白一片,有如無暇美玉。

  裴寂面無表情,穿女裝穿出了砍人的架勢。

  等他倆出了房間,寧寧與孟訣竟然同時推開門。賀知洲本想看看那位驚才絕豔的孟師兄女裝模樣,沒想到滿心歡喜地一扭頭——

  為什麼你們兩個混賬東西根本沒換衣服啊!!!

  賀知洲聽到了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

  他神志恍惚,似乎問了一句:「孟師兄,你的衣服……」

  萬萬沒想到,孟訣那廝面不改色地淡淡笑笑,用最漫不經心的話,說出最殺千刀的台詞:「我不那般說,你們怎會答應?」

  寧寧也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師兄師姐傳音告訴我了,只要在房間裡慢慢等你們倆出來就好——你們好漂亮啊!」

  賀知洲:?

  賀知洲:???

  你們所謂光風霽月、謙謙君子的大師兄,原來就是這種人嗎?啊?小傢伙怎麼還有兩幅面孔呢?

  再看裴寂。

  他曾經多麼冷漠炫酷的一個小男孩,此時卻滿臉無措地抓著裙襬站在原地,耳根還有淺淺的紅。

  活像個被騙了房子孩子和老婆,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可憐老實人。

  太慘了,太慘了。——你們不是人啊!居然欺負老實人!忍心嗎!你們心裡欠他的用什麼還!!!

  「你怎麼也換上了?」

  寧寧離裴寂最近,像陣輕輕的風走到他身邊,雖然在努力憋笑,嘴角的弧度卻再明顯不過:「對不起啊,我還以為他們也傳音告訴你了,這次是來合夥整賀知洲呢。」

  最後實在沒忍住,噗嗤直接笑了出來。

  裴寂皺著眉,只覺得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耳朵不知怎地燥熱不止,心裡的承影則嚎啕大叫:「他可不是為了你,不想讓你孤零零穿那些醜醜的衣服嗎嗎嗚嗚嗚!你忍心這樣對他嗎寧寧!他都這麼努力地穿女——」

  頓了頓,似乎實在裝不下去,發出一聲驚天爆笑:「對不起裴小寂,我真的盡力了哈哈哈!你現在的樣子真挺美的哈哈哈哈哈哈!」

  裴寂:……

  「不過,這衣服可不是這麼穿的。」

  寧寧又朝他靠近一步,右手緩緩一抬,指尖落在少年白皙的脖頸上,拈起衣物一角,遮擋住他露在外面的皮膚。

  「眾所周知,只有妻子才會為丈夫整理衣裝。」

  承影正色道:「你賺了,裴小寂。」

  才不是。

  裴寂想,整理衣裝的不僅是妻子,還有家裡慈愛的娘。

  更何況,他不想,小師姐也不會嫁他為妻,何來賺不賺一說。

  「還有這裡,」寧寧眨眨眼睛,視線向下,落在裴寂敞開的袖口上,「這個袖子有繫帶的設計,你要是不綁好,手臂就全部露出來了。」

  她一邊說一邊俯身,靈巧的手指落在淺色繫帶上。透過敞開的長袖,能看見裴寂的手臂。

  修長筆直,白得過分,彷彿許久沒接觸陽光,現出一條條淡青色血管。而在冷白色的皮膚之上,竟蔓延著數條陳年傷疤,多為鞭痕,亦有燒傷的痕跡,在少年人纖細的手臂映襯下格外猙獰。

  裴寂娘親對他恨之入骨,原著裡對此寥寥提過幾句,但從這些傷疤來看,似乎並不只是「孤苦無依」這麼簡單。

  寧寧心下微沉,察覺裴寂的手臂驟然一縮。

  他方才被承影那句話吸走了注意,回神過來,才發現寧寧正從袖外望著自己滿是傷疤的手臂。

  ……他不想讓她見到那副模樣。

  「好啦好啦,袖子以後再教你——只不過是換了身衣服,怎麼把頭髮也弄亂了?」

  寧寧知曉他自尊心強,此時故作關切只會徒增尷尬,於是故作鎮定地直起身子,抬眸看向裴寂亂糟糟的黑髮。

  誰能想到,原文男主會拔劍會除魔還會做飯,穿衣服卻笨手笨腳,一頓操作下來,頭髮亂得跟雞窩沒兩樣。

  現在畢竟不是二十一世紀,修真界雖然崇尚平等、自由交往,但總歸還是男女授受不親。

  而且她和裴寂也沒親近到可以亂摸腦袋的程度,只得輕輕笑笑,指了指自己頭頂:「你這裡亂掉啦。」

  裴寂學著她的動作,摸一摸腦袋上同樣的位置。

  在他的印象裡,從沒有被誰如此耐心地指導過穿衣繫帶。

  幼時的記憶早已不甚清晰,只記得娘親最厭煩他笨手笨腳,哪怕有提點過幾句,都是極為不耐煩、一不高興就打。

  如今寧寧卻帶著笑,輕言細語地告訴他應該怎樣做好那樣微不足道的小事……總覺得有些奇怪。

  連帶他自己的心思,也變得不太對勁。

  承影嘿嘿笑:「就說吧,你是不是賺了?」

  =====

  「奇怪,孟訣平日不會輕易離房,要麼在唸書,要麼在練劍,今日怎麼不見了蹤影。」

  山間樹影斑駁,鳥雀鳴聲上下,天羨子與另一名高挑青年並肩同行,侃侃而談:「不過不著急,他總會回來。我先帶閣下去薇綺院落看看,她近日潛心苦學,必然在房屋之中。」

  那青年朗聲笑道:「多謝天羨長老。長老對弟子實在上心,竟不辭辛勞,一一告知法會事宜。」

  天羨子不愧厚臉皮,聞言並未反駁,而是哼笑著點頭:「那可不是。」

  身旁的青年人乃十方法會派來玄虛派的聯絡人,他作為師尊關照弟子,便領了對方一一告知。

  沒想到孟訣居然不在,兩人吃了個閉門羹。

  「我這二徒弟,生來就一股子執拗勁。如今臨近學宮評測,她必定在勤學苦練。」

  臨近鄭薇綺小院,天羨子一樂:「哎喲,門沒關!」

  他說罷長腿一邁。

  不用敲門或推門,便能清清楚楚見到屋子裡的景象。

  天羨子的笑,凝固在嘴角。

  黃天大老爺哦。

  這是什麼群魔亂舞???

  但見裴寂穿著長裙衣衫不整,滿臉通紅,寧寧不停對他動手動腳,左抓抓右碰碰,笑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可憐的小男孩敢怒不敢言,身體僵硬著一動不動。

  ——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男,真真惡霸行徑。

  賀知洲身穿一襲淺粉月華裙,笑得那叫一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旁的孟訣笑著對他講:「賀師弟仙人之姿,不必羞於此道。在下很欣賞你。」

  賀知洲翹著蘭花指拍他:「討厭,也沒有啦。」

  ——你欣賞他什麼?穿女裝?孟訣乖徒你清醒一點,萬萬不要啊!

  而鄭薇綺本人更加恐怖。

  她雙手撐地筆直倒立,整張臉皮抽搐在一起,嘴角扭曲成極其詭異的弧度,狂笑不止。

  ——天羨子不想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蒼白的手,微微顫抖。

  天羨子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抱歉,方才似乎出現了一點幻覺。」

  天羨子忍住額角的抽搐,努力從唇邊擠出一個痙攣般的微笑:「讓我再開一次。」

  聲音落下,房門便再度被推開。

  院落裡有如時間靜止,與關門之前並無不同。

  五雙茫然的眼睛一齊直勾勾盯著門口,安靜如雞。

  粉色嬌嫩。

  強制扒衣。

  狂笑倒立。

  真好,一切都還是最初的模樣。

  溫柔的風穿堂過,天羨子的心也飄飄落。

  這麼多年的信任與時光,終究是錯付了。

  「天羨長老門下弟子……」

  聯絡人哪裡受到過如此強烈的視覺衝擊,抬手擦去額角汗珠,慌不擇言:「果然情同手足,情深似海,卿卿我我,強搶民女,雌雄莫辨……哎呦對不住!你看我這嘴!」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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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8: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四十一章

  鄭薇綺滿心忐忑地去學宮參加文試了。

  臨走之前對孟訣、裴寂和寧寧拜了又拜,就差把這三位擺在房裡上幾柱香,以此來蹭一蹭各位學年第一的喜氣。

  寧寧溫言細語地安慰她:「師姐別擔心,皇天不負有心人,你近日來學得那般刻苦,文試必然不會出岔子。」

  裴寂不擅與人交談,想了半天才勉強憋出一句:「大師姐加油。」

  小白龍林潯回鄉探親歸來,一本正經從懷裡掏出個祈願符遞給她,由金線編織而成的符面上,無比鄭重地寫了一個「過」字。

  「大師姐,我聽聞你要參加文試,特意從龍宮尋來此物。」

  林潯道:「這個祈願符內層以龍綃織成,嵌有祈過七七四十九個時辰福的龍鱗與龍息,說不定能幫到一些忙。」

  連祈願符都要製作得如此大費周章,看來這位在龍宮裡還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主,也難怪來了玄虛劍派後,會窮得一塌糊塗。

  「這幾日讓你牢記的知識,不要忘了就好。」

  孟訣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著她去學宮考試,語氣和神態都跟平日裡的談天沒有任何差別:「看師妹模樣,昨夜可是又在徹夜唸書?」

  鄭薇綺本人倒是十分緊張,一點沒有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的念頭,生生做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姿態。

  大風一吹長髮一揚,連呼吸都帶了那麼點忐忑不安的意思,顫巍巍抖個不停:「要是這次文試不過,我就再也沒心思去參加十方法會了。你們不知道,萬劍宗那群混賬每次見我都要提起這一茬,現在連鸞城城主的兒子都知道我年年考不過了!」

  鸞城正是十方法會舉辦的場地。

  孟訣粗略將她端詳片刻,瞥見鄭薇綺眼角濃重的黑眼圈,彷彿食鐵獸成了精,不免有些詫異:「昨夜仍在背書?」

  鄭薇綺悶聲應道:「看了一整晚的劍術通論。」

  孟訣挑眉:「看懂了?」

  「不。」

  她面如死灰地仰望天空,眼神迷離:「我看開了。」

  於是大師姐帶著一堆祝福和運氣去了學宮,其餘人各忙各事,只等明日文試結束,放榜一探結果。

  另外幾個要麼練劍要麼休息,寧寧身為主角團身邊唯一的惡毒女配,自然是朵不一樣的煙火——

  裝死了很久的系統再度出山,這回是要對溫鶴眠出手。

  按照原文裡應該有的劇情,上回原主去清虛谷中假惺惺地拜師學藝,沒想到卻被溫鶴眠看出別有用心,不但沒有多做理會,還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了厭惡之情。

  原身一個被嬌寵長大的小姐,哪裡忍受得了這樣的侮辱,一計不成心生恨意,自迦蘭城歸來後,便打起了這位將星長老的主意。

  她一方面想在溫鶴眠面前表現得乖巧溫和,好等他一時心軟,將無數人羨豔的絕世劍譜收入囊中;

  另一方面,卻又對他的態度怒不可遏,只想狠狠出一口氣。一番思索之下,既然明著報復不行,她還可以玩陰的。

  系統給出的原文描寫是這樣的。

  [不過是個再無用處的廢人,卻對自己如此冷漠疏離。寧寧氣惱不已,咬牙切齒之間,忽然心生一計。

  清虛谷中人跡罕至,靈獸的蹤跡卻極易找尋。如今溫鶴眠體質虛弱,毫無還手之力,只要她捕來一隻四處撕咬的野獸,等他狼狽之際出手相助,便能輕而易舉獲取信任。]

  夠狠夠心機,不愧是原文裡頭號煩人的反派角色,跟打不死的蟑螂似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在作死之路上一去不還。

  ——雖然這次也非常符合套路地沒有成功。

  眾所周知在所有爽文裡,反派那些勾心鬥角的伎倆從來都沒成功過。

  靈獸出現的時機那般巧妙,她身為一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煩人精,又非常恰恰好地出現在事發地點英雄救美。

  溫鶴眠不傻,順水推舟那麼一想,便能明白全是她的小把戲。

  寧寧雖然已經知道了這個慘淡的結局,但礙於系統威嚴,還是不得不來到清虛谷裡。

  畢竟她充其量就是個打工仔,一旦老闆不滿意,別說工資,連這條借來的小命都難以保全。

  從古到今,甲方永遠是爸爸。

  清虛谷受靈氣滋養,四季如春。放眼望去一派紅情綠意,杏雨梨雲,鶯歌燕啼之下,山青花欲燃。

  剛進入谷中時,樹林蓋下的陰翳尚且單薄,枝頭與地面上皆是白黃相間的小花,在濃郁翠色的映襯下,有如千百點繁星墜落其中。

  這裡就算有靈獸生存,也儘是些嬌弱的小不點。

  寧寧還沒傻到拿兔子靈貓去嚇唬人,否則這齣戲就不應該是「惡毒女配作妖作死」,而應該改名為:熱心學子攜寵物探望孤寡老人,寂靜小院再傳溫馨笑聲。

  想想就叫人頭皮發麻。

  她刻意走了偏僻的小路,避免出師不利撞見溫鶴眠。

  越往裡走,清虛谷裡的樹叢就越發茂密起來,直到亭亭如蓋的青枝翠葉將陽光盡數遮擋,只有幾縷淡淡的光暈從縫隙裡漏進來。

  四周寂寥無人,悄愴幽邃,行走其中總能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涼意,像隻無影無形的手攀附在脊背上。

  寧寧性情外向,待了一會兒便覺得淒清又無聊,而溫鶴眠獨自一人在谷裡生活這麼久,難以想像每天都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可惜,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能陪他的,也在心懷鬼胎地成天搞事情。

  寧寧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凝神觀察周邊的異動。這會兒日光隱匿,風聲倏然而過,帶來一陣極其微弱的腳步聲。

  身後的野草悠悠晃了一下。

  谷中靈獸吸取天地精華,久而久之便也有了充沛的靈力,越往裡走,靈獸等階就越高。

  寧寧行事不像原身那般心狠手辣,在來之前做了充分的考量。

  雖說劇情要求襲擊溫鶴眠,但她畢竟是個生長在五星紅旗下的優秀共青團員,多少還是存了幾分惻隱之心,不願真如原著裡那樣,讓他被啃咬得遍體鱗傷。

  一道思忖與考察之下,只逗留在清虛谷中外層的位置,靜靜等候風吹草動,捕獲一隻不是那麼凶狠的工具獸。

  獵物來了。

  在腳步聲響起的剎那,寧寧身形迅速一轉,面對著那道朝自己狂奔而來的深灰色影子,直接劈過去一個劍訣。

  她力道很輕,劍訣正中對方額頭,只見灰影悠悠一晃,就失去意識昏倒在地。

  那居然是一頭體格強健的狼,只不過似乎有些外強中乾,不怎麼經打。

  寧寧邁步上前,像原著裡一樣將它裝進儲物袋之中。

  接下來,只需要找到溫鶴眠的所在,再出其不意把狼放出來就好。

  上天保佑,這回可千萬別像之前幾次那樣,又出些烏龍。

  =====

  反派不是濃墨重彩描寫的主角,原著也不是地圖導航,提及原身的這場計畫時,只用了句簡簡單單的「經過一番搜尋,寧寧終於找到了坐在林中看書的溫鶴眠」。

  只為這一句話,寧寧就慘兮兮地在林子裡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轉。

  這回溫鶴眠沒彈琴,靠琴聲分辨位置變得不再可行。她一邊往林外走一邊四下張望,終於在一棵大樹下看見了那人身影。

  如原文裡描述的一樣,他正垂著眼眸、靠坐在樹旁安靜讀書。

  古樹盤根錯節,根鬚有如虯龍,縱橫交錯的深棕樹皮好似裂岩,隱隱生著碧綠色青苔。

  溫鶴眠白衣出塵,烏髮如墨。陽光落在蒼白面龐之上,將下垂的鴉羽色長睫染成淡金色澤,像極了一動不動的翩翩畫中人。

  寧寧心下緊張得厲害,壓根沒心思欣賞這般美人美景,暗暗向將星長老道了個歉。

  她蹲在一片灌木叢後,放出那隻灰狼前,便抬手將儲物袋伸到另一邊。

  這樣一來非但溫鶴眠看不見她,灰狼從儲物袋離開後第一眼望到的,也只可能是坐在它正對面的白衣青年。

  一頓操作下來絕對行雲流水,無懈可擊。

  寧寧不想讓溫鶴眠受傷,只得透過灌木之間的縫隙死死盯著另一邊的景象。眼看儲物袋暗光一閃,在灰狼被放出來的剎那——

  本應該潛心研讀古籍的溫鶴眠不知道腦袋抽了什麼風,居然在須臾之間抬起頭來。

  寧寧心頭一梗。

  她為了讓灰狼能在第一時間看見溫鶴眠,特意選了個與他正對的好位置。

  不愧是好位置啊。

  溫鶴眠一抬頭,就望見了她伸在灌木叢外的那隻手,那個慌亂得無處可藏的儲物袋,還有那雙黑黝黝的圓眼睛。

  ——原著劇情根本不是這樣的啊!溫長老不是應該自始至終埋頭看書嗎!作死被當場抓包,這是什麼教科書級別的翻車現場!

  偏偏溫鶴眠那廝看不懂她的尷尬,對著露在灌木外的右手淡聲開口:「寧小友。」

  寧寧差點就被這三個字送走。

  因為將星長老的存在,清虛谷是玄虛劍派弟子們約定俗成的禁地,平日基本沒人會來。

  再看那繡著精緻刺繡的儲物袋,明顯屬於年輕女孩的白皙指節,除了她,好像也沒別的什麼人選。

  那隻灰狼發出一道綿長的嗚咽,寧寧尷尬到窒息,腳趾摳出一座玄虛劍派夢幻豪宅。

  好在她足夠機靈,在慌亂之下尚且仍有思考的餘力,當即靈機一動,從灌木叢裡站起身來:「溫長老,我今日來清虛谷中見到這隻小狼格外可愛,便想著也讓你見見它。」

  耳邊是一串震耳欲聾的惡狼咆哮,那隻灰狼雖然修為不高,但氣勢有如君臨天下,捨我其誰。

  寧寧頂著它猙獰的吼叫和尖利的獠牙,勉強繼續笑道:「真奇怪,它之前還挺乖的,這會兒怎麼凶起來了?」

  沒錯!就是這樣!

  既然溫鶴眠親眼目睹了這隻狼是由她所放,拚命狡辯只會適得其反,不如親口承認,再隨便用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

  溫鶴眠一定會忌憚於它,屆時灰狼衝上前發起襲擊,寧寧再一舉將它擊暈。仔細想來,似乎與原著裡的劇情相差不大。

  小姑娘在心裡把算盤打得滿滿噹噹,杏眼中情不自禁浮起一抹淺笑。然後還沒等這笑意蔓延到嘴角,就突然聽見溫鶴眠柔聲開口。

  他的聲線清泠如泉,在寧寧聽來,卻覺得有如地獄喪鐘,魔鬼低語:「小九生性怕人,許是見了生人,一時間有些緊張。」

  寧寧:?

  見她略顯困惑,溫鶴眠繼續笑道:「這隻小狼是我看著長大的,向來性情隨和,就是調皮搗蛋了一些,總愛黏人。清虛谷裡鮮有人來,它便是我唯一的同伴。」

  緣,妙不可言。

  哦,是你養的啊,那沒事了。

  ——沒事才怪啊!

  寧寧難以掩飾眼底驚恐,故作鎮定地望一眼灌木叢另一邊的灰色影子。

  真好。

  那隻狂暴版本的灰太狼還記著被一訣打暈的仇,齜牙咧嘴地狠狠瞪著她。

  ——這麼大一坨灰不溜秋,你確定是「性情隨和、調皮搗蛋的小狼」?

  可它是溫鶴眠唯一的朋友,寧寧自己也說過,覺得這玩意「格外可愛」。

  她要是按照預訂計畫直接將它打暈,儒雅隨和的溫長老說不準立馬就會來一個川劇變臉,從此和她勢不兩立。

  「溫長老。」

  寧寧吸了口氣,語氣微微顫抖:「它怎麼一直盯著我?」溫鶴眠喜不勝收:「妙哉!小九天性機敏,能識人善惡,連我當初試圖與它親近,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它定是與小友相見如故,一時忘了膽怯。」

  這哪裡是相見如故。

  分明是仇人相遇分外眼紅。

  那隻叫做「小九」的灰狼又死命瞪著眼睛,往跟前邁了一步,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類似於野獸進餐前的低吼聲音。

  「這這這、它怎麼離我越來越近?」

  寧寧後退一步:「溫長老,它還在齜牙!」

  哪知溫鶴眠那廝更加興奮,站在一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笑得溫潤如玉:「寧小友別怕,它定是想要與你親近——你不是也挺喜歡它?二位實乃有緣。」

  寧寧:……

  汝娘也,有緣你○。

  玄虛劍派那麼多人,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溫長老,是唯一一個能把她回回逼到想罵人的狠角色。

  一開始寧寧只是以為他黑心腸,萬萬沒想到此人就是朵不諳世事的盛世白蓮花,腦回路跟正常人完全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真是複雜的五官也掩飾不了他樸素的智商,鼎鼎大名的將星長老溫鶴眠,當之無愧「腦補帝」這三個字。

  腦補一出,誰與爭鋒。

  只要我的思路夠騷,惡毒女配的套路就追不上我。

  不愧是你。

  絕望,寧寧現在就真的很絕望。

  那隻灰狼凶神惡煞地撲過來,唯一可以依靠的溫鶴眠發動腦補神功,自行展開了一場《忠狼九公》的小劇場。

  寧寧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能迅速後退,在灰狼舞著爪子撲來時拔腿就逃。

  暖陽融融,草地青青。

  綠野晴芳之間,纖細靈巧的少女與憨厚靦腆的小狼你追我趕,一派令人心曠神怡的好風光。

  溫鶴眠欣慰至極,輕輕咳嗽一聲後,垂眸望一眼手裡的古籍。

  古籍泛黃的書頁上,擺著封字跡張牙舞爪的信。

  [將星長老好!

  天羨子門下的鄭薇綺師姐又在山門擺攤,我路過時瞧了瞧,覺得這萬花筒頗為有趣,便買下來隨信寄給你。

  只要把眼睛放在一頭,用手轉動圓環,就能看到非常漂亮的景象。

  我已經學會了進階劍法的第九式,想必再過不久,就能接觸一些高階劍法,到那時候,也就可以像師兄師姐一樣下山歷練了。

  學宮的文試很快就要到了,希望我能順利通過!

  將星長老也請保重身體哦。]

  原來他之前並未看書,而是在細細揣摩這信件。

  信裡依舊是小女孩隨心所欲的自言自語,修長手指在信紙上輕輕摩挲,溫鶴眠薄唇一抿,露出淺淺的笑。

  寧寧一直在匿名給他寫信,從未斷過。

  她偽裝成新入門派的小弟子,因此信中並未提及她下山的歷練。有時天羨子會來清虛谷裡看望他,溫鶴眠旁敲側擊,才知道她入了迦蘭古城,擊敗魔君玄燁。

  那女孩正是少年人的年紀,理應過得瀟瀟灑灑,肆意張揚。

  就像現在這樣。

  遠處少女的身影漸漸隱匿在樹蔭之中,或許是由於太過開心,不時傳來興奮的喊叫。

  雖然有些聽不清晰,但迎著撲面而來的清風,溫鶴眠還是聽見了其中的幾個模糊字句。

  九,追,我,不行,快來。

  太急,糖。

  她定是與小九玩得難捨難分,溫鶴眠雖然看不見他們,腦海中卻已然勾勒出了一人一狼此時溫馨友愛的畫面。

  女孩笑得張揚,回頭時雲鬢如霧,隨風而動:「小九,追我啊!你行不行呀?快來!」

  頓了頓,又恍然大悟道:「是我跑得太急了嗎?追到了給你糖吃哦!哈哈!」

  活蹦亂跳、憨厚樸實的小狼:「汪汪汪!」

  年輕真好。

  寧寧哪裡知道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麼。

  她唯一明白的是,那匹殺氣騰騰的狼隨時都有可能撲上來,要是真像溫鶴眠所說,寧寧與它能有什麼親密接觸——

  那對不起,只有可能是它用牙齒親近她的脖子,然後一口咬斷,彼此之間的距離為負五釐米。

  寧寧雖然體力極佳,但已經跑得心煩意亂、沒了耐心。慌不擇路之下,只能求助於溫鶴眠,扯著嗓子喊:

  「溫長老救命!這隻狼一直追我,我快不行了!你快來!我真的沒有太極急支糖漿——!」

  =====

  寧寧面無表情回了山。

  她與那隻狼周旋許久,溫鶴眠自始至終像個死人。

  最後還是她趁著那人不在現場,直接一道靈氣把灰狼拍暈。帶到溫鶴眠身邊後,只說是狼跑得飛快,一不留神撞在樹幹上,頓時沒了神志。

  溫鶴眠頷首輕咳一聲,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淡聲應道:「無礙。小九時常如此,只可惜寧小友今日無法再與它嬉戲,不如改日再來。」

  寧寧皮笑肉不笑。

  那還真是多謝您哈,今天的嬉戲可真是永生難忘。

  總而言之,當林潯晚餐歸來,與寧寧面對面碰巧遇上時,被她的模樣著實嚇了一跳。

  他曾經漂漂亮亮的小師姐衣衫襤褸,破破爛爛,長髮亂飛,像是被煮爛的麵條,讓他不由自主地又有點餓。

  當她面色慘白地獨自走在樹蔭裡,猶如心有不甘前來索命的女鬼,還是怨氣極深的那種。

  「小、小師姐。」

  小白龍嚇得聲音直抖,手裡的西瓜皮嘩啦一下掉在地上:「你討飯回來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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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8:4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二章

  普天同慶,萬眾矚目,在經過了整整一夜的煎熬等待後,玄虛劍派學宮終於放榜啦!

  鄭薇綺緊張得又是一夜沒睡,她雖是修真之人,然而在精神極度壓抑的情況下苦苦熬了兩天兩夜,中間還夾雜著高強度用腦活動,宛如喪屍游城般走出房門時,讓寧寧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句話——

  一個幽靈,劍道主義的幽靈,在玄虛劍派遊蕩。

  她和大師姐關係很好,今日放榜,自然也早早醒來陪著她。

  鄭薇綺表現出了高考出成績時的亢奮與緊張,生動形象詮釋什麼叫做「一半明媚一半憂傷」,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成績,又擔心這次仍然過不了關,連門都不太想出。

  來到學宮,放榜處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白壓壓一片,有喜有憂。

  原身早就從學宮畢了業,寧寧便幾乎從沒來過此地。如今好不容易見上一番,難免帶了些好奇地四下張望。

  但見崇閣巍峨,傲然聳立。整座建築以白玉石砌成,自有巋然不動、氣勢凌雲之感,青松綠蔓平添翠色,雕欄玉砌風姿渾然。

  在白玉宮外,文試成績以非常傳統的方式貼在牆上展現出來,等人稍微散了一些,鄭薇綺才忐忑不安地上前幾步,徑直走到倒數的那一排。

  榜單只會公佈通過者的成績,以鄭薇綺的水平,若是在最後幾個名字裡沒有找到她,那就必然又是個無。

  鄭薇綺深吸一口氣,與寧寧對望一眼,用右手遮住最後一豎排幾個名字。

  末了以視死如歸的口吻沉聲道:「那我開始了!喝啊!」

  隨著一道意義不明的低喝,鄭薇綺將手掌往上挪了挪,露出一個被遮擋住的名字。

  兩個字,晃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她。

  鄭薇綺已經不忍心再往上看,手腕顫抖著又往上動了一格。

  是個男人的名字。

  再往上,不是。

  繼續挪一挪,也不像。

  不會吧。

  身後傳來寧寧飽含安慰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師姐……」

  這兩個字化作一記重錘,狠狠敲在耳膜上,迫使她再也沒有思考的餘力,整個人後退一步,把手掌從榜單上挪開。

  放眼望去一大豎排名字,像隻晃晃蕩蕩的龍。等她細細觀察一番,別說是「鄭薇綺」三個字,連姓鄭的都一個也沒有。

  好傢伙。

  這榜單沒有索引,歪歪斜斜的每排上都寫著不同的名姓。鄭薇綺仔細看了半晌,才終於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榜單都寫著兩個字是「重考」。

  鄭薇綺:……

  她是徹底看開了。

  「看來這次又沒過。」

  身為大師姐,哪怕心裡有百般怨氣,也不能在她親親師妹面前表露出來。鄭薇綺努力扯出一個笑,轉身對寧寧道:「再等來年吧。反正我也習慣了,哈哈。」

  寧寧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用漂亮的杏眼望著她,抿唇搖了搖腦袋。

  隨即抬起右手,指向不遠處榜單中間的位置:「師姐,你在那兒呢。」

  ——她這回非但沒落榜,還考進了整個學宮的中游水平,掛在一堆密密麻麻名字的正中央。

  鄭薇綺一個恍惚,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寧寧話裡的意思,等轉身見到那三個白紙黑字的[鄭薇綺]時,更是恍如做夢般神色呆滯。

  是她的名字。

  真是她的名字。

  不是在做夢吧。

  掐一掐臉,的確是疼的。

  哦呼。

  她——過——了——!!!

  =====

  十方法會召開在即,各大門派精英弟子盡數離山,前往目的地鸞城。

  法會每二十年一開,意在測評修真界青年才俊們的真才實幹,順便為弟子們提供一決高下的機會,經過多輪角逐,選拔出各個境界裡最拔尖的一個。

  寧寧覺得吧,就跟期末考試似的,總叫人覺得有些緊張。

  等飛舟抵達鸞城,在客棧裡收拾好行李之後,便到了自由活動的時間。

  法會於明日舉行,鸞城城主特意為此籌備了一場大型晚宴。

  玄虛劍派來得早,正午時分就沒了事幹,加之小弟子們常年居於山中,鮮少來這種赫赫有名的大城,只需三三兩兩地一呼應,便全部跑去了街頭。

  和往常一樣,雖然每人都是由師尊親自帶隊,但賀知洲那位成天雲遊四海的老家長仍然不見蹤影,便被分來了天羨子這一撥。

  「啊,風清氣爽!人生美好!我還可以做十張考卷!」

  鄭薇綺還沒從過了文試的衝擊裡緩過來,一邊走在大街上,一邊傻笑道:「這次能過文試,首先要感謝我師兄師弟師妹們的大力支持。如果沒有你們,我一定無法取得成功。其次,我要感謝出卷的師長們。是你們給了我第二次做人的機會,那些題目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孝敬它們一輩子!」

  賀知洲悄悄碰了碰寧寧手臂,壓低聲音:「她這樣多久了?有沒有去看大夫?」

  寧寧搖搖頭。

  其實鄭薇綺如今已經算是比較正常。當初在學宮外的榜單上見到自己名字,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直接道:「噫!好了!我過了!」

  整個就一范進中舉的修真翻版。

  只不過這位沒瘋到去滾泥巴水,等拍完說完,便扭頭一把抱住寧寧,甩著舌頭瘋狂亂竄。

  如果要為她配上一首背景音樂,必然是那首絕大多數人都耳熟能詳的[Cause we are the champions of the world!We are the champions my friends!]

  就非常應景,彷彿是從鄭薇綺嘴巴裡長出來似的。

  鸞城極大,玄虛劍派入住的客棧位於鬧市之中,一出門就能見到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寧寧還沒來得及看一看這座城的全貌,就聽見賀知洲發出一聲嫌棄意味十足的「嘖」。

  順著他無比鄙夷的目光看去,竟是一道陌生男子的背影,身形纖瘦,身著青衫,一派風雅才俊模樣。

  察覺寧寧也在盯著那人看,賀知洲嘴角一抽:「你看他渾身那股邪氣,兩瓶空氣清新劑都壓不住。」

  他向來鹹魚,幾乎從未對誰表現出如此明顯的嫌惡之情,寧寧心下好奇,又聽賀知洲補充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當花魁時聲稱自己來自萬劍宗,被他們一個弟子當場拆穿了?」

  寧寧恍然大悟:「難道——」

  「沒錯。」

  賀知洲咬牙切齒:「就是葉宗衡這混蛋!」

  原來那人叫葉宗衡。

  「賀師弟,其實歸根結底是你冒充萬劍宗在先,葉宗衡身為萬劍宗弟子,揭露你的身份也是理所應當。」

  鄭薇綺不愧為大師姐,雖然此時神志不清,卻還是說話一針見血:「這事兒無論放在誰身上,都不可能讓你白白辱沒萬劍宗的風評。」

  賀知洲氣紅了耳朵:「鄭師姐,你有所不知。那廝哪裡是為了捍衛萬劍宗風評,分明是他苦苦追求的前任花魁被我搶了名頭,為了討那姑娘歡心,才對我處處針對。」

  「如果只是那件事也就罷了,的確是我不對在先,心服口服。可葉宗衡居然還雇下一群壯漢,在我上台獻曲時,竟、竟——」

  他越說越氣,握緊拳頭:「竟站在台下一起吹嗩吶!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兒嗎?!」

  的確不是常人會做的事。

  寧寧想,如果實在看不慣的話,明明僱人直接打他一頓就行了啊,那位葉師兄的報復之道居然是吹嗩吶搗亂……

  還挺清新脫俗的。

  眾人談話間,不遠處的青衫男子身形一晃,微微偏轉過腦袋。

  被賀知洲恨得牙癢癢的葉宗衡師兄,居然長了張人畜無害的臉。

  一雙圓潤清亮的狗狗眼叫人想起可口的黑葡萄,娃娃臉更是讓他顯得稚氣未脫且平易近人,白皙的頰邊甚至殘留著些許嬰兒肥,像個白嫩嫩的饅頭。

  難以想像,這樣的人居然會是青樓常客,而且腦子似乎不怎麼靈光。

  高階修士能覺察到周圍細碎的靈氣,葉宗衡乃萬劍宗親傳弟子,對於氣息感知便更是敏感。倏然轉身之時,腰間長劍陡然一震。

  娃娃臉青年警惕抬頭,正對上玄虛劍派一行人齊刷刷的目光。

  打頭那個,正是他的死對頭賀知洲。

  只見那賊人笑得意氣風發、惡念橫生,正緩緩向前踱步,帶了幾分殺氣地向他走來。

  葉宗衡心下一顫,暗道不妙。

  賀知洲明顯不懷好意,八成是要報他僱人吹嗩吶的仇。

  如今他形單影隻、同門皆不在近旁,而賀知洲身後則跟了好幾個玄虛派劍修,要是真打起來,他必然落於下風。

  可惡!

  眼看對方越走越近,嘴角的笑愈發張狂放肆,在兩人相距咫尺、賀知洲正要開口說話的瞬間——

  葉宗衡猛地悶哼一聲,整個人像根被凍僵的大冰棍,直接倒在地上。

  這番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賀知洲也有點懵,差點以為跟前這兄弟突發某種疾病。

  但下一瞬間,就聽見葉宗衡聲如蚊吶地開了口:「救命……誰來救救我!他、他打我!」

  說完,還佯裝出痛不欲生的模樣,捂著胸口渾身抽了一下,但那賊兮兮的眼神分明是在挑釁著出聲:「哈哈,沒想到吧白痴!這叫先下手為強!」

  ——這人眼看打不過,居然碰起瓷來了啊喂!

  賀知洲知道葉宗衡狗,但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有人能狗成這副德行。

  這要是在別的地方,他絕對二話不說掄起拳頭就打,但奈何此地人來人往,已經有幾個路人面帶驚異地緊緊盯著他們兩人看。

  望向他時,皆是帶了驚惶與恐懼。

  葉宗衡像條死魚一樣躺在地上,心滿意足地看著死對頭臉色由白轉青,末了又顫著聲補充一句:「不行,你必須得賠、賠我療傷費用。」

  現場那麼多雙眼睛在看,按照賀知洲的性格和資產情況,如果想拔腿就跑或據理力爭,只會白白壞了玄虛劍派的風評。

  這一招他早就想用在賀知洲身上,一報花魁名頭被搶之仇,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機會,自然不可能放過。

  果然,對方在猶豫片刻後咬了咬牙,十足不甘地發問:「你要多少靈石?」

  葉宗衡故作虛弱地癱在地上,抬手比了個數:「不多,五千靈石就成。」

  「五千?」

  賀知洲大概是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掏出錢袋掂量一番。在經過一段極其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將錢袋遞到他面前,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低聲道:「我沒那麼多,你自己看著拿吧。」

  窮鬼。

  葉宗衡心下冷嗤,勉強撐起身子坐在地上,抬手接過錢袋。

  意料之外地,賀知洲居然沒鬆手。

  他皺了眉,不耐煩地加大力道,用力把錢袋往自己這邊扯。

  然後在同一時刻,耳邊響起賀知洲震天動地的嘹喨嗓音:「救命!搶錢啊!你拿我錢袋做什麼!!!」

  哈哈,沒想到吧!白痴!

  賀知洲面上驚恐萬分,眼底卻滿是猖狂冷笑。

  他在穿越前的工作是什麼?演員啊!這臭小子,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演員的自我修養》!

  局面瞬間兩級反轉。

  葉宗衡:草。

  與佯裝病弱抽搐的葉宗衡不同,賀知洲的這道聲音喊得中氣十足,還裹挾了那麼一丁點兒的慌亂與無措,彷彿下一刻就會哇地哭出聲來,十足可憐。

  於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朝他倆所在的方向看。

  葉宗衡百口莫辯,恍惚間已經聽見有人在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當街強搶錢財,實乃敗類!看他腰間別著把劍,到底是哪個宗門的弟子?」

  他聽得一口心頭血差點上來,一計不成,心下又生一計。

  既然賀知洲打定主意要將他拉下水,那就別怪他不客氣!

  這個念頭匆匆閃過,葉宗衡眉目一凜,周身靈氣暗湧、劍意陡生。賀知洲有所察覺,心裡有點慌。

  不會吧,難道是因為被他反將一軍,葉宗衡惱羞成怒要直接開打?

  不至於啊大哥!明明是你先碰瓷的!

  葉宗衡修為已至元嬰,他一個只知道划水過活的小金丹自然不敵。

  正要倉皇逃竄,對方的劍氣卻已呈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稍作停頓後,便如排山倒海般傾瀉而出,徑直打在了——

  葉宗衡自己身上。

  賀知洲懵了。

  只見葉宗衡整個人跟坐海盜船似的瘋狂後仰,一擊被錘上半空,在進行一個華麗麗的三百六十度大轉身後,以爛泥巴的姿勢重重摔倒在地。

  然後像壞掉的破布娃娃般抽搐一下,奮力抬起右手:「我不過搶你錢袋……你為何,下此死手……」

  說完喉頭一熱,噴出一口血來。

  ——哈哈,沒想到吧!他還有這一招!跟他比演技?白痴賀知洲!

  賀知洲:……

  賀知洲:草!!!你有病吧!!!

  葉宗衡此人竟傷敵一百自損兩萬!

  這是什麼絕世天才!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啊兄弟!

  「救命,殺人啦!」

  圍觀群眾哪裡見過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反轉,一時間尖叫聲喟嘆聲求救聲四起。

  葉宗衡仍躺在原地不斷抽抽,偶爾吐出一兩口泡沫似的血花。

  賀知洲身處風暴中心,無處可逃,腦子裡須臾間閃過許多許多。

  他的表演基本法,中國電視史,恐怖片喜劇片鄉村愛情故事。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還有路可走!

  「我今天打的就是你!」

  在鋪天蓋地的議論聲裡,賀知洲深吸一口氣,目眥欲裂地破口大罵:「要不是你這敗家子偷了家裡所有錢財,咱們重病臥床的娘親會平白無故沒了性命嗎!」

  吃瓜群眾的聲音小了一些。

  賀知洲恨鐵不成鋼,繼續激情怒罵:「二弟!我知道你愛逛青樓,但咱爹已經連飯都吃不起了,就等著我錢袋子裡的靈石回去救命啊!你當真忍心把它搶走,全送給那小桃紅姑娘嗎!」

  小桃紅,正是被賀知洲擠掉花魁地位的煙花女子。

  不過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局勢便又是天翻地覆。

  周圍人紛紛怒罵:「沒良心的東西!要是我,非得把你骨頭打斷!」

  甚至有人熱心腸,已經做好了眾籌捐款的準備:「不知錢袋裡的靈石夠不夠?太可憐了,我這裡還有些閒錢,不嫌棄的話帶回家,給你爹吃點好的吧。」

  葉宗衡聽得血花噗嗤噗嗤往外漏,恨不得爬起來痛斥這群聽風就是雨的愚民。

  現在好了,他不但被自個兒打得動彈不得,還成了被口誅筆伐、十惡不赦的那一個。真真得不償失,損了夫人又折兵。

  他還想再出言辯駁幾句,卻突然察覺人群中的議論聲小了許多。抬頭望去,竟見到熙熙攘攘圍觀的人潮紛紛向兩側散去,讓出一條暢通無阻的通道。

  一名身著玄服、人高馬大的青年緩緩而來,粗略打量現場的一片狼藉後,頷首沉聲道:「二位,我乃鸞城刑司院刑司使,聽聞此處有異,特來查探情況。」

  簡而言之,就是這座城裡的高級督察。

  葉宗衡本來只想整整賀知洲,哪裡料到竟會招來此人,心慌意亂之下,只得尷尬笑笑:「這……不必吧。」

  說完了又暗自腹誹,他們倆鬧的這樣一齣,就算真想查,也查不出什麼貓膩來。

  哪成想玄服青年信誓旦旦:「我已聽旁觀城民大致敘述了事件經過,雖然錯綜複雜,但還請二位不要擔心。」

  他說著加重語氣,抬眸看一眼城主府頂端一隻展翅騰飛的鸞鳥雕像:「諸位有所不知,由於城中頻頻有女子失蹤,城主特意在鸞鳥像上設了法術,能監視城中各個角落的一舉一動,並通過玄鏡再現出來——二位快看!那隻眼珠正巧轉到我們這邊,方才發生的一切,必然都有好好記錄下來。」

  法術,監視,記錄。

  賀知洲已經要被嚇吐了。

  再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去,果然見到鸞鳥眼中的綠寶石直勾勾盯著這邊看,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光芒。

  誰能想到,他們兩人處心積慮勾心鬥角這麼久,卻發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被那隻鳥狂笑著拍得七零八碎:「哈哈,沒想到吧!鸞城裡是自帶監控攝像頭的!」

  沒想到,那是真的沒想到。

  賀知洲渾身發抖:「不、不用了吧!」

  葉宗衡眼神飄忽:「這也太麻煩了,不如讓我倆私下協商解決……」

  刑司使滿面正氣,朗聲笑道:「不礙事!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二位爭執如此激烈,尋常手段皆難以辨別善惡真假,我今日便要將一切真相公之於眾,讓作惡的那人無所遁形!」

  此言一出,便從儲物袋裡拿出一面玄鏡來。

  在場的好幾十雙眼睛,一齊盯著鏡面上看。

  先是葉宗衡拙劣的演技,還沒被賀知洲碰到,便直愣愣摔了個屁股蹲。

  然後是賀知洲親手把錢袋遞給他,隨即面目猙獰地大喊「有人搶錢」。

  最精彩的,當屬葉宗衡劍氣上湧、呈回流之水的態勢一股腦迎面而上,將他自己掀飛的時候。

  青年旋轉著一飛衝天,在賀知洲面如死灰的神情下悠悠落地,長衫飛舞,如花似夢。

  男人看了會沉默,女人看了會流淚。剎那之間現場毫無聲息,刑司使的笑容隨著畫面進程一點點黯淡下去。

  本以為是出血淚俱下的悲慘故事。

  結果成了兩大影帝互飆演技,把眾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這一齣碰瓷與反碰瓷,被他們玩得妙啊。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遲疑著出聲:

  「啊這……」

  「劍修之行徑,果然不是常人能企及。」

  「不知是哪個門派的弟子,當真超凡脫俗——姑娘,你認識這兩位嗎?」

  緊接著是一道似曾相識的女聲,淡漠至極:「不認識。」

  在她之後,又有個少年人迅速接話:「看他倆關係親近,應該出自同一門派。我們萬劍宗向來行得端坐得正,弟子怎會如此,哈哈。」

  葉宗衡心頭一梗,朝著聲源望去時,赫然見到同門派的蘇清寒和許曳。

  見他抬起腦袋,一對狗男女很有默契地一並扭頭,假裝陌生人。

  賀知洲看得合不攏嘴,笑得十足嘚瑟:「報應啊!可憐啊!同門情深啊!我的同門就不會——」

  他話還沒說完,就整個人失了言語,僵在原地。

  以鄭薇綺為首,親愛的同門們在察覺到他視線後,紛紛神色複雜地扭過頭去,假裝無所事事,四處看風景。

  而他們的腰間空空蕩蕩,哪裡還見得到半分劍的影子。

  ——為什麼你們這群混蛋都把劍藏進儲物袋了啊!為了跟他撇開關係,連自己是劍修都不想承認了嗎!

  「今日天氣真好。」

  最先扭頭的鄭薇綺道:「適合唸書,我最愛唸書,文質彬彬的,多好。」

  孟訣做惋惜狀:「早聽聞劍修行事不一般,今日得見,果真不同凡響。」

  小白龍漲紅著臉,連龍角都染上了淺淺的粉色,一想到賀師兄之前的行徑,就害羞得想哭。

  寧寧側著臉,視線就從賀知洲到了旁邊的裴寂身上:「當街鬧事,實在過分。小師弟,你怎麼看?」

  裴寂:「……」

  裴寂:「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賀知洲的淚光,柔弱中帶傷。

  裴寂!你這叛徒!色令智昏!!!

  「請兩位跟我走一趟吧。」

  刑司使道:「屆時會告知門派長老前來親自認領,不知二位師從何門何派?」

  葉宗衡故作堅強,忍住淚花閃閃冷哼一聲:「看不出來嗎?小爺我來自玄虛劍派,玄虛天下第一。」

  賀知洲眼一斜嘴一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從象牙山跑來修了仙:「大鍋,俺是萬劍宗滴徒弟。待會兒輕點罰成不,俺們萬劍宗滴都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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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8:5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三章

  賀知洲和葉宗衡被帶走了。

  刑司使完全沒有放水的意思,寧寧對此愛莫能助,只能在心裡為老鄉點了根蠟。

  迎接他們二位的,必然是來自門派長老們愛的教育,然後曲一響布一蓋,全宗門老少等上菜。

  兩名碰瓷界影帝都去了刑司院吃牢飯,至於賀知洲情同手足的同門們則徹底放飛自我,把鸞城集市逛了個遍。

  鸞城是遠近聞名的商貿大戶,位於六城通衢之處,陸路極為便利;加之蒼江以游龍之勢將其包裹其間,航運亦是暢通無阻,可謂大道連狹邪,寶馬雕車香滿路。

  鱗次櫛比的商舖一棟連著一棟,天街之上繡戶珠簾,酒肆茶坊、煙柳畫橋、花街暗巷皆如星羅散佈其上,明巷接著暗道,條條道路密集得好似蛛網。

  行人來來往往,匯聚了身份各異的三教九流,錦衣玉食的玉面少爺、衣衫襤褸的瞎眼乞丐、叫嚷個不停的商舖小販應有盡有,熱鬧非常。

  位於正中央的城主府是視野之內最高的建築,高牆掩映幢幢樓閣,畫棟飛甍,如有騰飛而起之勢。

  在府邸頂端立著一隻鑲有翡翠玉石眼睛的鸞鳥,眼珠在陽光下悠悠轉動,牽引出綿綿不絕的刺目流光。

  除了往日的古裝電視劇,寧寧哪裡見過這般景象,一雙黑溜溜的眼珠晃過來轉過來,眼底儘是無法遮掩的新奇與激動。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她的確跟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沒什麼兩樣。

  ——但那有什麼關係!開心最重要啦!

  浮屠塔一行終於讓孩子賺到了點零花錢,雖然錢物被瓜分後,每個人實際得到的都不算太多,但對於向來省吃儉用、在破產邊緣反覆試探的寧寧來說,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筆資產。

  她今天心情格外好,連帶覺得周圍嘈雜的吆喝也變得十分可愛。街道之間車水馬龍、羅綺飄香,寧寧畢竟是個小女孩,抬眼就望見一家首飾店。

  鸞城裡的店舖與鄭薇綺擺在山門前的簡陋小攤截然不同,不但設計精美、靈巧有致,用材亦是匠心獨運,以玉石、寶珠和金銀為主,肉眼可見地價格不菲。

  剛走進鋪中,便頓覺檀香四浮,流光溢彩。

  寧寧一雙狗眼差點被閃瞎。

  店舖老闆是個風姿綽約的年輕女人,十分熱情地出面相迎:「各位是來參加十方法會的小道友吧?看這氣度,定是仙門大宗的弟子——喜歡什麼隨便挑。」

  寧寧很有禮貌地應了聲,低頭打量店舖裡的物件。

  金簪點翠,珍珠暗嵌於翠羽之上;琉璃步搖色同寒冰、纖塵不染,在日光下宛如冰雪融化,淌出縷縷波光般的瀲灩水色。

  其中一眼就吸引了小姑娘注意的,是一個精緻小巧的玉墜。

  尋常掛墜多做佛陀或龍鳳之姿,這塊卻另闢蹊徑,被雕琢成一輪彎彎的殘月。白玉凜如冬雪,柔若晨霜,乍一看去,倒真有幾分像是掛在天邊的小月亮。

  再一望價格,能把她的小金庫掏空。

  寧寧看得一陣心梗,忽然聽見老闆娘笑道:「公子好眼光。這顆夜明珠乃東海所出,品相卓絕,無論祈福或裝飾,都大有裨益。」

  她聞聲望去,只見林潯站在一顆圓潤的夜明珠前,被老闆娘點名後立馬羞紅了臉,慌忙擺手間,連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不、不用!我、我……」

  他沒那麼多錢。

  小白龍越說臉色越紅,最後幾個字完全融化在嗓子裡,變成一道模糊的吐息與嗚咽。他實在不好意思把話說完,最終攥緊衣擺低著腦袋,緊緊盯著自己腳踝看。

  寧寧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龍族好像都挺喜歡亮晶晶的寶貝,這種圓潤瑩亮的夜明珠對林潯而言,大概相當於貓咪眼裡的貓薄荷,擁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更何況這顆珠子產於海中,便更是讓他多了幾分念鄉之感。

  要知道林潯雖然社恐,在許多事情上卻出乎意料地固執。

  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玄虛劍派不允許弟子們倚靠家族財產過活,他便拒絕了家裡提供的所有經濟援助,從揮金如土的大少爺一夜間淪為月下偷瓜猹。

  寧寧曾去過他房間,典型的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別說沒有任何亮閃閃的裝飾品,連蠟燭都只剩下最後一截,不知道哪天就會來一出鑿壁偷光。

  聽說他老爹實在看不下去,非常接地氣地運來好大一堆西瓜,也全被林潯拿去分給了師兄師姐們。

  他沒有參與那天的浮屠塔歷練,現如今身無分文,哪怕再喜歡,也沒有能力把夜明珠買下來。

  鄭薇綺與孟訣遠在店舖另一頭,並未聽見這番對話。大師姐身為帶貨達人,早就對珠寶裝飾不感興趣,見其他人都沒盯著貨物瞧,便大大咧咧地喊:「沒選出來什麼好東西嗎?要不咱們去下一家?」

  林潯漲紅著臉,小雞啄米般急匆匆點頭。

  於是一行人紛紛往店舖外走,只有寧寧在邁出門檻時身形一頓,忽然轉回身去。

  她最後看一眼那輪白瑩瑩的小月亮,又摸了摸懷裡的儲物袋。

  然後壓低聲音問老闆娘:「姐姐,那顆夜明珠多少錢?」

  =====

  行至精疲力竭之時,已從午時到了傍晚。

  城主府內的夜宴始於一個時辰之後,經過一番商討,眾人決定先行回房歇息,以免到時候像幾條離了水的死魚。

  玄虛劍派的風評實在經不起折騰了。

  寧寧趁他們回房,特意去首飾店買下了那顆夜明珠。又在街頭漫無目的逛了一會兒,等悄悄回到客棧時,居然在樓閣頂端瞥見一個呆呆坐著的漆黑色人影。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裴寂。

  這「頂端」並非頂樓,而是真正意義上整座客棧最高的房簷之上。

  少年仍然穿了身與夜色無異的黑衣,襯得一張臉煞白煞白。他心情似乎不太好,沒想到會在這時與寧寧四目相撞,很明顯地渾身一怔。

  他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寧寧對此一概不知。在見到房簷上的裴寂之後,她整個腦袋裡只剩下短短幾個字——

  哇!是飛簷走壁!

  他們這個修為的劍修皆可凌空而起,像武俠電影裡那樣飛簷走壁自然也並非難事。

  但之前在玄虛劍派時,所見所遇皆為山川林海,無簷無壁亦無市井人煙,總差了那麼點意思。

  但現在不同了。

  寧寧逆著光眯眼笑笑,足尖一點,毫不費力地落在裴寂身邊:「小師弟!」

  她的聲音被晚風吹得七零八落:「與其在這裡發呆,不如和我一起去做點有趣的事情吧?」

  =====

  傍晚時分的鸞城與白日裡截然不同,尤其是行走於房簷之上,只需俯視而下,便能將滿城旖旎風光盡收眼底。

  薄暮冥冥,夕陽將歇。明月已攀上梢頭,有如少女盈盈眉眼,蒙了層飄悠不定的薄紗。

  一盞盞浮燈自萬家升起,火光明滅,連綴成片,月華籠罩其上,平添幾分夢境般的虛妄之感。

  人聲、水聲、馬聲如潮水般交織而來,孩童的淺笑不絕於耳,空氣裡瀰漫著蜜糖與杏花的味道,隨風潛入淡薄夜色,連香氣都是暗暗的。

  寧寧身法輕盈,行走在房簷之上時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加之走得極快,往往如蜻蜓點水,在萬家燈火之間穿行不定。

  裴寂安安靜靜跟在她身後,偶爾出了聲,也是為應和她的話。

  「小師弟,你以前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嗎?」

  「未曾。」

  「哦。」

  寧寧嘴裡銜著顆糖,自顧自笑起來:「那也挺好,第一次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既然頭一回來鸞城是和大家一起,說不定你以後每次到這兒來,都會想起我們。」

  裴寂沒說話,穿過霧氣般的迷濛火光,輕輕瞥一眼她的背影。

  一襲淡色長裙,裙襬隨著動作像流水那樣肆意淌開,勾勒出一道道漣漪般的曲線。她雖然在同他談天,卻始終隔了觸不可及的距離,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暮色之中。

  忽然前方的女孩停下腳步,毫無徵兆地轉過身來。

  裴寂微微一愣,也停下來。

  「小師弟。」

  她嘴角仍帶了笑,朝他身後揚揚下巴:「你看,後面那是什麼。」

  裴寂聞言扭過頭,在她所指的角落只望見一片低矮的房屋,並無任何引人注意的異象。

  他心裡正暗自疑惑,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

  那聲音刻意被壓得很輕,幾乎融進傍晚時分的風裡,可他天性敏感,剎那間便察覺到了異樣。

  裴寂猛地回頭。

  悄悄向他靠近的寧寧渾身一僵。

  她沒想過自己的小動作會被發現,因為這個猝不及防的回眸嚇了一跳,身形略一踉蹌,踩在瓦片上的腳底竟陡然一滑。

  然後在距離裴寂只有幾步之遙時,整個人筆直向前倒去。

  寧寧:……!

  等等!這不是她想像的劇情!

  無論如何,正確的情節絕對不是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直接摔一個大馬趴。按照規劃好的思路,這份超級和諧友愛的驚喜理應是這樣:

  今日她與裴寂一道出行,發覺他的衣衫已有了些許褪色之勢,想來這位一心練劍,完全沒時間思考如何捯飭外形。

  只可惜她的零用錢大多用在了林潯的夜明珠上,思來想去,便把最後一點私房錢悄悄拿出來,替他買了根繡有金邊雲紋的暗色雲錦髮帶。

  趁著裴寂轉身之時,寧寧本應該悄無聲息地接近他,等小師弟茫然回頭,一眼就看見近在咫尺的禮物,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這才是驚喜的正確打開方式啊!

  哪曾想到,原打算送給裴寂的驚喜,到頭來卻成了她自個兒的驚嚇。

  寧寧心下一沉,暗自咬牙。

  她本來已經做好了狼狽摔倒的準備,沒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未如期而至,有陣疾風匆忙掠過,鼻尖傳來一股冷冽松香。

  一隻手按在她的肩頭。

  然後整個人落入一個勁瘦有力的胸膛。

  ……欸。

  這股香氣,還有臉上的觸感——

  臉頰觸及到的布料柔軟溫熱,有什麼東西隔著薄薄一層胸腔,在狂熱且劇烈地跳動。

  一下又一下,清晰得過分。

  寧寧猛地屏住呼吸,腦袋裡轟地炸開。

  不、不不不會吧。

  她被裴寂接住了?

  玉皇大帝如來佛祖耶穌基督觀世音菩薩!她這輩子都沒跟哪個男孩子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這也太——

  太奇怪了!!!

  她應該說什麼台詞來著?

  「鏘鏘驚喜」還是「沒想到吧,這是送你的禮物」?

  不對不對!現在的當務之急,分明是趕緊從裴寂懷裡離開。

  夜色下沉,浮光四起。

  寧寧心裡亂得厲害,立於房簷上的黑衣少年亦是耳根一片燥熱。

  他見小師姐摔倒,便有意上前攙扶,沒想到她竟……

  竟直接栽進他懷中。

  裴寂鮮少與女子接觸,如今只覺一團溫香軟玉闖入胸膛,帶來香甜清爽、類似於糖果的陌生氣息。

  承影默不作聲,他有些無措地立在原地,不知應該將她推開,還是等寧寧自行起身。

  他力道很輕,只不過是將手掌按在女孩肩頭,渾身肌肉卻因為這個動作而緊緊繃住,動彈不得。

  和她接觸的手心滾燙滾燙,彷彿攜了一團火,直直燒到心頭。

  一片寂靜之間,不遠處忽然響起煙花升空時的倏然聲響。

  一束暗金色長線如閃電般竄上穹頂,再像曇花那樣兀地綻開。

  緊接著花火越來越多,越來越亮,漫天煙霓將傍晚映襯得恍如白晝,好似一條聲勢浩大的星河,在他眼底倒掛著墜落。

  那是城主府裡為慶祝十方法會燃放的煙火。

  星河盡頭,跌倒在他懷裡的小姑娘抬起腦袋。

  寧寧背對著煙火,瞳孔裡卻還是染了溫柔的霓光。

  只不過她的表情實在稱不上「溫柔」一說,似是有些氣惱地立起身子,臉龐不知是憤懣還是映著火光,浮現起濃郁緋紅。

  裴寂本以為她會生氣。

  因為身有魔氣的原因,幾乎沒人願意親近他,兒時觸碰到鎮子裡的其他小孩時,往往會得來一頓拳打腳踢。

  他我行我素慣了,此時卻莫名感到緊張,喉頭微動,用指尖悄悄攥緊衣衫。

  可寧寧瞪他一眼,卻並未發出任何苛責,而是一言不發低下腦袋,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根扁長的漆黑帶子。

  準確來說是一根髮帶,做工精美,一眼就能看出並不便宜。

  「送給你的。」

  她語氣硬邦邦,自始至終沒抬頭:「就……就是路過碰巧順手剛好……反正就買了,絕對不是特意幫你挑選的。」

  這樣稀里糊塗說了一大堆,之前摔進裴寂懷裡的紅暈還沒消,大概是為了增加可信度,末了又添上一句:「你現在用的那根也太舊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快換掉。」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寧寧只想在心裡狠狠給自己一錘。

  她好不容易精心準備的台詞,全被那一跤給毀了。

  明明這根髮帶花了她僅剩的全部家產,以現在這語氣,就跟她從街邊地攤貨偷來似的。

  好氣。

  寧寧的思緒來了又走,腦子裡亂成一團,胡思亂想間,忽然察覺跟前的裴寂有所動作。

  她原以為,裴寂會接過髮帶的。

  沒想到等他伸出手,右手手掌上卻並非空無一物,而是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地擺了個小小的物件。

  在越來越盛大的煙火裡,寧寧的眼睛慢慢睜圓。

  然後嘴巴變成一個小小的圈。

  心跳毫無緣由地劇烈加速,撲通撲通衝撞胸腔。

  在裴寂手心裡,赫然擺著一個瑩白色的小月亮,在如今黯淡的夜色之下,恍如明月從少年手中徐徐生長,散發出柔和微光。

  正是她在首飾店裡見到的那個玉墜。

  今晚的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完完全全不真實。

  那個稀里糊塗的擁抱。

  這場不合時宜的煙火。

  還有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出現在裴寂手裡的,被她心心念念喜歡著的小首飾。

  她本想給裴寂一個拙劣的小驚喜,結果卻被他送了另一個更大的。

  ——裴寂是怎麼發現她心思的?

  還沒等寧寧從驚愕中緩過神,手中的髮帶就被他不由分說拿走,取而代之的,是被裴寂塞進手裡的月亮玉墜。

  「不行不行!」

  寧寧很有原則:「這個太貴了,我不能收。」

  裴寂的聲音很冷,挑釁般揚起眉頭:「怎麼不能收?師姐能給林潯師兄買下夜明珠,卻偏偏收不得我同樣價值的禮麼?」

  寧寧又是一怔。

  他還知道她給林潯買夜明珠的事兒?不對,裴寂這語氣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像有點生氣?他生氣什麼?

  想來他是在她之後回的首飾店,老闆娘那樣熱情多話,指不定說了些什麼。

  她被嗆了一下,仍是覺得受之有愧,急忙又道:「無功不受祿,你為何要將它贈於我?」

  話音剛落,又是一束煙火在半空旋開,照亮裴寂眼角泛紅的淚痣,以及眼底寂靜的陰翳。

  他答得理所應當,聽不出情緒:「小師姐又為何要將髮帶贈於我?」

  寧寧徹底哽住了。

  這小子——

  以前怎麼沒發現裴寂這麼伶牙利嘴?

  她無話可說,只得將玉墜在手中握好,遲疑片刻後低聲道:「那我先收下了……多謝。」

  寧寧不知道的是,身旁少年緊繃的脊背悄悄放鬆了一些。

  他回應的語氣仍是淡淡:「嗯。」

  隨即便是一段時間的沉默。

  裴寂不動聲色看著她小心翼翼把手攤開,細細端詳手心裡的小月亮,末了微微抬起手,將玉墜迎著月光。

  城主府頂端的樓閣亮起白燈,宛如天上宮闕,不知今夕何年。

  除卻街燈與煙火,蒼江之上亦是點亮了一個個暗紅燈籠,水光被船槳揺得支離破碎,暗影浮波,隱有落花飄搖。

  寧寧望著那小小的玉墜,晚風絲絲縷縷自房簷拂過,撩起幾縷垂落於頰邊的黑髮。裴寂瞥見她白皙的頸窩,無言別開視線。

  玉墜在月光之下散發出幽暗白芒,煙火織就出鋪天蓋地的星河,一股腦落入女孩瞳孔之中。

  月亮在她眼前,星河在她眼底。

  忽然寧寧回過頭,眼睛裡除去星星月亮,便也有了裴寂的影子,站立於觸手可及的正中央。

  她不知怎地噗嗤笑出聲,十足驚喜的模樣:「哇,裴寂,我第一次看見你笑。」

  頓了頓,又道:「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笑的……但你現在的樣子,好像假笑男孩哦。」

  =====

  裴寂雖然沒親眼見過「假笑男孩」,但從寧寧的語氣和這個名詞的字面意思裡,也能猜出是在講他笑得奇怪。

  如今晚宴已然開始,他們倆沒過多久便匆匆回了客棧,準備和門派裡的其他人一同赴宴。

  赴宴之前,理應回房整理一番儀表。裴寂手裡握著那根嶄新的髮帶,卻並未將其綁在髮上。

  金邊紋路於玉錦之上盤旋生光,少年人眸色稍沉,纖瘦修長的五指下意識握緊。

  在那家首飾店舖裡,他曾見到寧寧駐足於玉墜之前,之所以未能買下,許是礙於價錢。

  裴寂向來勤儉,已攢下不少閒錢,本是存了心思為她購來,卻不想在承影[裴小寂居然也會準備驚喜了哦豁豁]的調笑聲裡,聽見那老闆娘道:「可巧!白日與你同行的小姑娘剛離開不久——她買下了那顆夜明珠呢。」

  夜明珠。

  那是林潯師兄喜歡的東西。

  原來她未能買下玉墜,是為了討林潯師兄開心。

  裴寂很難說清那一瞬間的感受,驚詫、茫然、一點點的委屈和傷心。

  ……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

  他本來有些生氣,不願再將玉墜給她的。

  可毫無防備看見這髮帶時,心裡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氣惱與固執卻還是因為薄薄一層布料丟兵棄甲,再也不見蹤跡。

  心性不堅,他真是沒用透了。

  似乎想起什麼,裴寂冷著臉俯身,蹙眉凝視著鏡中自己的倒影。

  然後抬起右手,勾起右側的嘴角。

  他自幼生活在黑暗與打罵之中,幾乎從未遇見過多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久而久之,笑便成了毫無用處的累贅,被棄置在一旁。

  他是不怎麼會笑的。

  淺粉薄唇被迫揚起一個類似於微笑的弧度,看上去卻僵硬得如同鐵塊。搭配他冷冽的眉眼,不像在笑,倒像走火入魔中了毒。

  銅鏡裡的人蹙起眉頭。

  他笑起來……是這般模樣麼?

  沉默許久的承影終於出了聲,拚命憋笑:[不是吧裴小寂,寧寧不過隨口一說,你還就當真對著鏡子,看自己笑起來是什麼樣啊?怎麼樣,今日收到了禮物是不是很開心?]

  許是察覺裴寂的不耐與煩躁,說罷輕咳一聲:[這樣,你聽我來說。哪有人笑的時候只有半邊嘴巴彎起來?你試試雙手一起來,順著嘴角往上勾,這樣就正常多了。]

  承影相當於一個戀愛中毒的中年單身大叔,裴寂一直覺得它不靠譜,此時卻神色淡淡低了頭,一言不發地照做。

  於是兩側嘴角都被手指勾得彎起弧度,承影則用慈母般充滿愛意的語氣諄諄教誨:

  [對,就是這樣,再往外面拉一點——完美啊裴小寂!以後就這樣笑,明白了嗎?嘻嘻嘻哈哈哈!絕了!這是什麼天神下凡!]

  說完實在受不了,由家中慈祥老母化身為咯咯直笑的老母雞。

  裴寂沒動,視線直勾勾停在鏡面上,視線所及之處,是他刀刃般的劍眉、波瀾不起的黑眸與高挑鼻樑。

  以及無比滑稽彎起來的嘴唇,還有臉頰上被手指堆起來的、白嫩嫩圓滾滾的兩團肉。

  這回終於不是假笑了。

  活像個傻子。

  裴寂:……

  被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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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四章

  把賀知洲從刑司院領出來後,天羨子便帶著弟子們來到了城主府。

  鸞城商貿發達,是出了名的富饒闊綽,城主府內自然也窮盡奢侈浮華之景,放眼望去,連每一塊地板縫裡都寫著四個字:

  我很有錢。

  寧寧之前去過的迦蘭城雖然也曾是商業要地,但畢竟埋在水裡沉寂了那麼多年,加之城主府邸以雅緻內斂為主基調,氣質與此地截然不同。

  穿越氣勢恢宏的正門,再經過高牆掩映、燈火通明的長廊,在一片喧嘩笑聲與琴曲琶音之間,便抵達了用來迎客設宴的前院。

  「天羨長老!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領路的小廝剛退下,一位身著華服的青年男子便上前迎來,將寧寧等人粗略掃視一番,朗聲笑道:「玄虛劍派弟子皆乃少年英才,想必貴派今年也定能力壓群雄。」

  天羨子哈哈大笑:「多謝城主吉言。」

  說罷又抬眼望向青年身後的紅衣女人:「這位定是城主夫人吧?」

  城主側過身去,聲線溫和:「來,鸞娘。」

  那女人站在高牆陰翳之下,又被青年擋去了大半身影,直到她在天羨子的問詢後緩緩上前,寧寧才終於看清此人的模樣。

  她生得絕美,勾人的桃花眼中嵌著琥珀色瞳孔,猶如雪山之上融化的冰水,雖則瀲灩生姿,卻清清冷冷,沒有太多屬於活人的溫度。

  一襲紅裙由龍綃與雲錦織就而出,龍綃單薄如紗霧,錦緞瑰麗似煙霓,兩相交織之下,匯成一幅花蔭簇簇的薄霧煙霞圖,更襯得她身姿搖曳、美豔非常。

  寧寧來鸞城前做過功課,城主姓駱名元明,是元嬰高階的天才符修。

  他在此前還有過一任妻子,聽聞是個體弱多病的官家大小姐,生下孩子沒多久,便因身染重病撒手人寰。

  現如今的城主夫人名喚鸞娘,因自小便被賣入花街,早已棄用了原本的名姓。

  一個是聲名顯赫的城中之主,一個是身份低微的舞女,這兩人本不該有任何交集,駱元明卻在某次宴席之上對她一見鍾情。

  這段浪漫佳話被城中百姓爭相傳唱,兩人的愛情故事被寫出了十多個版本,一個比一個曲折離奇,一個賽一個曖昧香豔。

  甚至城主去世多年的老娘都在話本子裡有幸復活,直接甩給女主角鸞娘一堆銀票:「五百萬靈石,離開我兒子。」

  要論離譜之程度,閻王爺看了都能氣哭。但也由此可見,不論古今中外,人民群眾吃瓜嗑cp的熱情都是始終如一的。

  鸞娘本是冷著臉,在聽見駱元明聲音的剎那神色微鬆,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她是舞女出身,行走時身姿嫵媚多情,連帶著裙襬招搖晃動,錦緞於長明燈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天羨子與夫妻倆簡單寒暄幾句,隨即帶著眾人入了筵席。

  城主府前院寬敞得不可思議,桌席依次擺開,盛放著各式糕點與菜餚。寧寧和大師姐關係最為要好,便一直與鄭薇綺並肩同行,光影交錯之間,望見了好幾張熟悉的面孔。

  來自梵音寺的明空小師傅仍然被一大群人圍在中央,講些連他自己都聽不懂、全靠在佛經裡背誦下來的大道理。

  周圍一群人不懂裝懂,紛紛點頭應和,要是有誰出言詢問,便會收穫一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憐憫眼神。

  萬劍宗早早到了此地,其中幾個跟流明山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一名城主府小廝蜷縮在角落,手裡拿著個小本本,記錄到時候需要賠償的靈石數量。

  據圍觀群眾所說,流明山一夥人在品嚐點心時痛批甜豆腐花、怒贊鹹豆腐腦,被萬劍宗弟子聽見後出言相爭,經過一番激烈至極的口舌之戰,最終拔劍掏符打了起來。

  還有就是——

  視線停留在人群中一張棱角分明的側顏上,寧寧微微一愣。

  那是個身形高挑瘦弱的青年,眼尾暈開奪人心魄的紅,似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來。

  居然是迦蘭城少城主,江肆。

  江肆沉睡數年,醒來後一直是大病未癒的模樣。然而病怏怏的身子骨並不能阻礙他體內源源不絕的王霸之氣,在見到寧寧與鄭薇綺後冷笑一聲:「呵,女人。」

  鄭薇綺的臉下意識皺成一團:「嘖,白痴。」

  說罷思忖片刻,悄聲對寧寧道:「小師妹,看見那冤大頭了嗎?我來教你怎麼做生意。」

  眼看鄭薇綺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自己瞧,江肆面無表情地輕咳幾聲,眼底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那女人果然對他情根深種,如今只不過晃眼見到他,就毫不猶豫地帶著同門師妹朝這邊走來。

  只可惜他斷情絕愛,注定給不了她未來。

  「少城主。」

  鄭薇綺上前幾步靠近他,嘴角攜了淡笑:「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肆冷聲回應:「迦蘭與鸞城世代交好,如今正值十方法會,在下自當前來慶賀。」

  頓了頓,又輕咳道:「你要參加法會?嗯?」

  句末的這個「嗯」,是他在話本子裡學到的成果——

  江肆自知跟不上時代變遷,於是在與玄虛劍派眾人告別之前,特意找鄭薇綺買下了一大堆話本子,經過日日夜夜潛心研習,總結出了當今男性的行為典型。

  例如冷傲疏離,很喜歡用「女人」這個詞語,這一點和多年前一模一樣,沒什麼好說的。

  例如最常做的表情是「挑眉」、「邪魅一笑」和「舔後槽牙」,無論做什麼都是「淡淡地」。

  又例如句尾總是要加一個「嗯」字,並且一定要使用非常「低沉醇厚」的嗓音,以及一點點的疑問語氣。

  江肆揣摩了許久,覺得應該和水牛哞哞叫時的感覺差不多,畢竟都是低沉的單音節。

  除此之外,他還學到了許多從未聽過的新句式。但即便是心理承受能力強如江肆,也無法接受自己把某個女人抵在牆角,跟紅眼病似的紅著眼睛來一句:「叫聲少城主,命都給你。」

  或是緊緊摟住誰,「彷彿要把她鑲入身體裡的每一寸血肉」。

  就很恐怖,跟看志怪小說似的。他還想好好活著,不願英年早逝。

  「之前的話本子看完了嗎?」

  鄭薇綺熟稔笑道:「我這裡又進了些新貨,不知少城主感不感興趣?」

  江肆默了一瞬。

  當初他看那些愛情話本,可謂學得天昏地暗、懸樑刺骨,城中妖族對此頗為好奇,滿街都是諸如此類的對話:

  「少城主多日不露面,不知在府裡做些什麼?」

  「聽說在看書。」

  「看書?莫非是閱覽治城之策,抑或修煉絕世功法?」

  「……聽說是《霸道師尊的狂寵》、《拒嫁豪門:小嬌妻的逃愛33天》、《這個孟訣明明超愛我卻過分悶騷》。」

  「……」

  「……」

  於是沒過一天,全城都在傳少城主有顆少女心,看愛情話本子看得廢寢忘食。

  後來越傳越離譜,直接從「大多是玄虛劍派各位長老的故事」鯉魚躍龍門,變成了「少城主最愛的究竟是天羨子還是真霄劍尊,或者兩個都想要」。

  只因為這兩人的話本數量一騎絕塵,是所有人裡最多的。

  就非常有因有果,有理有據,百口莫辯,不服不行。

  江肆本想拒絕,卻聽鄭薇綺繼續道:「少城主,我手頭還有兩本書,都是以你為男主角。供不應求,想買的話可要抓緊了。」

  她此話不假,自從迦蘭城一事為世人所知,少城主江肆就被傳成了一個清風霽月、城府高深的翩翩公子形象,人氣也因此水漲船高,一夜間湧現無數同人話本,賣得那叫一個美滋滋。

  江肆聞言不由愣住,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目光微沉著開口:「多少錢?」

  鄭薇綺用手指比了個數字:「一千靈石。」

  江肆又是冷笑。

  他雖然是個老古董,但腦子還沒生鏽。一本書賣一千靈石,這女人不如去搶:「太貴,我最多只能給你五百。」

  鄭薇綺搖頭:「一千。」

  江肆態度堅決:「五百。」

  鄭薇綺:「一千。」

  江肆:「五百。」

  「五百。」

  「一千。」

  江肆:……

  他一心想著跟對方唱反調,哪成想居然會被她繞進死胡同,利用這一點思維慣性,直接殺了個措手不及。

  鄭薇綺拚命忍笑,遞給他一本《城主太難纏:萌寶三歲半》。

  這標題過於驚世駭俗,江肆看得後背發涼,差點把作者直接告去刑司院。

  等他顫抖著將其接下,又聽見鄭薇綺道:「我這兒還有一本,同樣一千靈石,要不要?」

  江肆強忍著被無良商家欺騙的心痛,面無表情地應聲:「五百。」

  鄭薇綺還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語氣:「一千。」

  迦蘭城少城主斂了神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同樣的招數不會生效兩次,這女人竟然想用一模一樣的套路,未免太過蔑視他的頭腦。

  江肆答得很快:「五百。」

  「一千。」

  「五百。」

  又是一輪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的競價,在鄭薇綺開口念出下一個數字時,江肆凝神屏息,瞳孔驟縮。

  ——就是現在!

  她剛剛說的這個數字,並不是一千!

  按照之前的套路,他早就猜到鄭薇綺會在某次報價時修改價格。

  那時自己萬萬不可按照思維慣性,刻意同這女人反著來,而應該順著她的話,毫不猶豫地念出同一個數字。

  那就是——

  江肆中氣十足,一字一頓地開口:「一千五百!」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熱鬧的盛宴裡,突然多了一個傷心的人。

  屬於他自己的聲音迴蕩在耳邊,江肆滿臉茫然抬起腦袋,正對上鄭薇綺笑得合不攏嘴的臉。

  她剛剛……說的是一千五百?

  不是五百?

  哈哈,原來不是故技重施,而是挖了另一個等他自己跳進去的陷阱啊。

  ——所以你為什麼不按套路出牌!欺負他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古董人有意思嗎?啊?有意思嗎?

  這毒婦!

  即便她得到了他的錢,也得不到他的心!

  「不愧是少城主,出手就是大氣。」

  鄭薇綺搖頭晃腦,從儲物袋裡又抽出本小冊子遞給他;江肆狀如雕塑,神情恍惚地將它接下。

  低頭一看,《我的天才夫君》。

  殺人誅心,真是每個字都在嘲笑著他的愚蠢與脆弱,鄭薇綺絕對是有意而為之。

  江肆只覺得呼吸不暢,差點吐出一口血:「女人……你在挑戰我的極限。」

  鄭薇綺禮貌笑笑,收下他遞過來的智商稅:「沒事,這不沒成功嗎?來日方長,咱們還可以繼續。」

  江肆努力吸氣呼氣,以免被她氣死。

  鄭薇綺拿了錢,便美滋滋與這冤大頭道別說再見,摟著小師妹往宴席另一邊走。

  寧寧被她一頓猛如虎的操作逗得笑個不停,兩人交談之間,絲毫沒察覺到人群中幾道隱秘的視線。

  「我看見她了,玄虛劍派的那姑娘。」

  一名媚修少女坐在假山之上,淡笑著看向斜倚在山旁的紅衣少年:「容辭,咱們上次可是被她耍得夠嗆,這回終於能光明正大地比一場……先說好了,誰先抓到就算誰的,另一個不許搶。」

  容辭收回視線,懶洋洋笑道:「那是當然。」

  「哎呀——」目光觸及到宴席角落裡抱著劍的黑衣少年,少女掩唇輕笑,聲線甜如蜜糖:「那是寧寧姑娘的小師弟吧?我們倆方才看著她講話,被他狠狠瞪了。」

  她一邊說,一邊將髮絲纏繞在蔥白食指上,眼底閃過捕食者狩獵般的冷光:「模樣倒是挺不錯,說不準是個有趣的人……對吧?」

  另一邊,萬劍宗。

  許曳膽顫心驚地看一眼自家師姐:「師姐,你已經咧著嘴笑了整整半個時辰,比你上半年總共笑的時間都多——你是不是嘴巴抽筋了?」

  「你不懂。」

  蘇清寒按住腰間長劍,止住劍身因興奮而不斷發出的嗡鳴:「十方法會以武會友,各大門派精英弟子皆匯聚於此,你難道不想與他們切磋一番麼?」

  許曳膽子小,硬著頭皮回答:「大概……想吧?」

  目光瞥見人群裡的紫衫少女,蘇清寒神色微斂:「寧寧師妹在小重山中的表現頗為亮眼,此番試煉,一定會有不少人向她發起挑戰。」

  想起寧寧折騰霓光島與浩然門的那件事,許曳下意識點頭:「的確如此。寧寧這回必定處境凶險——師姐,你想幫她?」

  「幫她?」

  蘇清寒輕笑出聲,眼底浮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亮色:「我會第一個打敗她。」

  =====

  鸞城風光正好,搭配美酒佳餚令人流連忘返,如果不是一道突然響徹耳邊的傳音,寧寧願意把今天晚上稱作「無與倫比的一夜」。

  然而等那聲音出現,就從「無與倫比的一夜」瞬間遭遇滑鐵盧,變成了「許多麻煩事的源頭」。

  「諸位小友,在下乃鸞城城主駱元明。經過長老們的一番商討,決定在今夜開啟試煉秘境,即十方法會的第一輪比試。」

  寧寧一邊仔細聽,一邊抬頭與鄭薇綺四目相對,很明顯後者也收到了同樣的傳音入密。

  「在第一輪比試之前,各位都將得到一塊特製令牌。待前往九幽山進入秘境後,便可隨意發起挑戰,搶奪他人身上的令牌。」

  那聲音繼續道:「陷阱、計謀與集體合作皆不禁止。如果某人手中令牌數量清零,會被立刻強制離開秘境;試煉結束時手持令牌數量倒數,亦將被淘汰出局。」

  「試煉一共持續三天,秘境中還有諸多奇遇等待各位發現。那麼——」

  「飛舟即刻抵達城主府,將承載各位前往九幽山,請做好準備。」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法會不僅多出了爭搶令牌這一規則,更是頭一回在宴席之中宣佈開啟,無異於當頭一棒。許多人尚未做足準備,聽罷皆是焦急萬分,不知如何是好。

  而正如駱元明所言,在他說完不過半柱香的時間裡,幾座飛舟如約而至,劃破城主府上厚積如棉絮的雲層。

  跟突擊考試似的,天下所有老師果然都是一樣賊。

  「令牌數量不能是倒數……」

  鄭薇綺無可奈何地笑道:「這不是擺明了鼓勵大家自相殘殺麼?那群長老真是一年比一年惡趣味。」

  她是元嬰期劍修,試煉秘境面積廣闊,為了確保公平,自然不會與金丹的寧寧分在同一場地。

  略一思忖後,有些不放心地囑託她:「我聽說小師妹在小重山中表現不俗,說不定會因此惹上麻煩。切記謹慎行事,儘量與門派裡的其他人會合。」

  寧寧乖乖點頭。

  飛舟聲勢浩蕩地懸在半空,垂落數階蜿蜒而下的長梯。

  長老們估計在什麼地方偷偷摸摸看好戲,自始至終不見人影,弟子們則幾家歡喜幾家愁,吵吵嚷嚷地逐一登船。

  在玄虛劍派所有人裡,趁機大吃大喝的賀知洲最後一個上船。他吃得太多坐不了,只能扶著腰站在飛舟門口,探出腦袋往下看。

  隨著飛舟緩緩升空,地面上的人與物都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房屋的輪廓已經淹沒於夜色之中,萬千燈火團團簇簇,隨風搖曳不定,如同純黑色紙張上暈開的點點彩墨。人們的面孔同樣變得不甚清晰,一半被黑暗吞噬,另一半掩映在火光之中。

  四下張望之時,賀知洲一眼就望見了頂層閣樓裡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似是與他視線相撞,紛紛抬起手臂揮了揮。

  賀知洲心裡一陣感動。

  小白菜地裡黃,兩三歲沒了娘。他師尊李忘生常年不著家,只會偶爾寄一堆劍譜功法和珍稀靈植回來,要不是師叔師伯們多有提攜照顧,他指不定會落魄成什麼樣子。

  此番被抓進刑司院,也是天羨子在第一時間就趕了去,將他帶出那個鬼地方。這份恩情沒齒難忘,他決不能辜負師叔的苦心。

  「各位師叔師伯——」

  賀知洲扯開嗓子喊:「各位放心,我一定會通過此次試煉的!」

  天羨子張了張嘴,應該是在對他講些什麼。可惜兩人距離太遠,賀知洲只能看見對方大張著嘴巴,卻沒能聽見一丁點聲音,跟看默片似的。

  不過思來想去,老師在比賽之前還能說什麼?無非是些為他加油鼓勁的話。

  賀知洲想到這裡更加激情澎湃,大聲喊道:「天羨師叔!放心吧,我不會讓您失——」

  那個「望」字還沒出口,就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嚨。

  準確來說,是擠回了喉嚨。

  ——在賀知洲往外探頭探腦、自我感動的時候,飛舟的大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原來師叔師伯們並不是在揮手道別。

  而是拚命向他示意:「快把腦袋縮回去啊!否則馬上就要被門夾啦!」

  賀知洲面無表情,整個人直愣愣站在飛舟裡,只有一顆頭被擠出門外,動彈不得。

  晚風吹起他不羈的黑髮,在朦朧視線中,正巧撞上高樓中一家三口詫異的目光。

  飛舟,夜空,火光,掛在門口的人頭。

  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夜空。

  賀知洲:……

  聽他解釋!他是個品行端正風流倜儻的英俊劍修,真不是什麼被鑲嵌在門縫裡的人頭!!!

  然而還沒等他朝那家人露出一個友善的笑,便察覺有人在身後胡亂抓了把自己的頭髮。

  然後是後背被拍了一下。

  寧寧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入耳朵:「師姐,你做什麼呀?不要欺負賀師兄。」

  鄭薇綺義正言辭:「分明是你對他動手動腳,還想嫁禍於我!」

  這飛舟裡多數是玄虛劍派的弟子,見到此番景象哄然笑開。不少與賀知洲關係要好的同門師兄弟有樣學樣,你碰碰我撓撓。

  可憐他本人的一顆頭被關在外面,只能聽見身後一團嗡響,壓根不知道是誰在做手腳,唯有面目扭曲地拚命掙扎:「給我住手!你們這群混蛋!」

  寧寧站在飛舟裡,視線所及之處只有他佝僂如九旬老漢的半個身體。那場面實在滑稽,讓她忍不住笑個不停,猝不及防間,忽然聽見賀知洲大喊一聲:「糟糕!」

  她多少還存了點良心,聞言問道:「怎麼了?」

  賀知洲似乎覺得難以啟齒,聲音小了很多,需要細細辨別才能聽清:「……我好像,被下面的很多人圍觀了。很多很多。」

  與他一起在李忘生門下修習的三師弟笑得沒心沒肺:「這有什麼好圍觀的?只不過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

  等等。

  這可是一顆掛在飛舟上的人頭啊!!!

  試想煙火璀璨、舉城慶祝的日子裡,你和娘子吃著火鍋唱著歌,剛一抬頭,就在窗外望見一個詭異的懸空人腦袋——

  這也太恐怖了吧!!!

  「賀師兄,穩住!」

  場面一片混亂,為了鸞城百姓的身心健康,這下總算沒人敢繼續折騰他。小弟子們紛紛正色,七嘴八舌地提意見:「一定要保持微笑,表情絕對不能太陰沉,否則會嚇到小孩子的!」

  寧寧頗以為然:「沒錯。要用笑容告訴大家,你不是個被掛在門上的頭,只是腦袋碰巧被門夾了。」

  於是十方法會盛宴之夜,飛舟騰起時煙火驟燃,不少鸞城百姓倚窗而望,欲要瞻仰一番仙門風姿。

  飛舟浮空,燈影交融,不諳世事的小孩睜著大眼睛,滿臉好奇地發問:「娘親,天上飛的大船是什麼?」

  「那是十方法會的飛舟。飛舟之上儘是各大門派裡最為出色的弟子,若是想登船,定要勤修苦練,來日——」

  女子倚立於高樓之上,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倒吸一口冷氣,後背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在其中一艘飛舟的門口,赫然掛著顆面目猙獰、臉色慘白的人頭!

  一朵煙花炸開。

  那顆人頭目光茫然、神情恍惚,不經意間與一家三口視線相撞,竟然頗為僵硬地咧了咧嘴角,勾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乾笑。

  這已經夠嚇人了。

  沒想到這笑容轉瞬即逝,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頭顱便猛然換了臉色。

  只見它又哭又笑、搖晃不止,大張著的口中不知在講些什麼東西,只有一張猙獰可怖的面孔在火光下格外清晰,深深刻進每個人的記憶裡。

  隨著飛舟緩緩前行,越來越多的百姓見到了它。

  不知名姓的腦袋齜牙咧嘴地抽搐著,彷彿極為痛苦般眼珠子亂轉、臉頰皺成一團,口中無聲的大罵,或許正是為了控訴生前所遭遇的不公。

  高樓裡的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號啕大哭,哭聲一片連著一片,滔滔不絕。

  忽然有人恍然大悟般大喊:「我想起來了!那不是今日在街市作亂、被關進刑司院的玄虛派弟子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知是誰顫抖著接下話茬:「我聽說他被門派裡的長老帶走了,難道玄虛劍派為了處罰,竟把他給……!不愧是修道之人,都這樣了還沒死透啊!」

  「玄虛劍派為何那樣!」

  一個女人瑟瑟發抖,驚聲尖叫:「他只不過犯了個小小的錯,哪至於將頭顱砍下來,掛在飛舟上示眾!這師門究竟是什麼鐵石心腸,真是叫人死了都不得安生!」

  那顆頭在空中隨風飄搖,於暮色中漸行漸遠,直至飛舟離去,也沒有被人取下來。

  而它的表情居然漸漸柔和下去,最終閉上眼睛,變成一張佛性十足的笑臉。那樣安詳,像是臨終前得到瞭解脫。

  這名弟子在瀕死中掙扎了那麼久之後,終於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城中百姓一夜未眠,玄虛劍派殺死弟子並掛在飛舟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不少人自發為那個可憐人獻上花圈和紙錢,燒在蒼江岸邊。

  場面之震撼、影響之浩大,史稱「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人頭的名字」。

  而玄虛劍派的長老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那一夜之後,鸞城中家長嚇唬小孩的方式徹徹底底變了個樣,從「再哭?再哭虎姑婆就來把你抓走」變成了——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送進玄虛派!」

  還真別說,效果顯而易見地好了很多。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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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9:3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五章

  等每名弟子都排著隊拿到了愛的號碼牌,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十方法會的第一輪比試便正式拉開序幕。

  秘境名喚「水鏡」,位於鸞城城郊的九幽山中,為確保等階公正,築基、金丹、元嬰期選手的賽場被有序分開,不會相互影響。

  出於上一輩子的經驗,寧寧對毫無徵兆的突擊考試習以為常,因此並沒有太大心理負擔,帶著星痕劍徑直走入其中。

  和小重山一樣,進入試煉秘境的弟子們會被隨機傳送到不同地點。她運氣不錯,沒有去往懸崖峭壁或靈獸老窩,睜開眼後見到的景象,是一片蔥鬱茂密的樹林。

  如今正值夜晚,參天古樹遮掩了大半月色,只有生長在樹下的靈菇與青苔散發著光亮,朦朧淡薄如霧氣,叫人看得不甚清晰。

  林海浩淼之中,鬱鬱蒼蒼的枝葉匯聚成翻湧著的綠浪,放眼望去儘是翠綠與深棕色澤,莫名挾來一股鋪天蓋地的壓迫感,讓寧寧有些喘不過氣。

  靈菇圓潤如球,掛在樹梢與樹幹上,倒有幾分像是五顏六色的小燈籠。藉著由它散發出的亮光,寧寧低頭看一眼手中的令牌。

  令牌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由梨花香木所製,拿在手裡能聞見清雅幽寂的縷縷淡香。

  在牌面之上精心雕刻著一個她看不太懂的符令,大概是為了與秘境產生感應,時刻監視持令者的動向。

  令牌只能被隨身攜帶,不允許放進儲物袋中,她沒做多想,將其揣入上衣口袋裡。

  原著中雖然提到過這場試煉,但寫得極度流水賬,基本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不但未曾提及法會提前舉行一事,就連劇情也是清一色的「裴寂遇見了人,裴寂幹掉了人,裴寂持有的令牌數量最多,引得長老們嘖嘖驚嘆」。

  像過了期的甘蔗似的,又長又索然無味,也不知道當初的自己為什麼願意強忍著把那本書看完。

  她今日在鸞城玩了一整天,早就被耗去絕大多數精力,本打算等宴席結束後回客棧養精蓄銳,卻沒想到長老們腦門一拍,直接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山野之中常有靈獸襲人,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

  寧寧有些疲倦地打了個哈欠,正要往前走,忽然察覺有幾道微弱的靈氣迎面而來,在觸及皮膚的剎那又如輕煙般散去,尋不到絲毫痕跡。

  它們的存在感十分稀薄,散發出靈氣的人距離此地應該還有一段距離。

  所有人都被逐一分開,同門派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成功會合,因此可以排除團夥作案的可能性。而以這些氣息中若有若無的殺氣來看,很可能是幾名弟子狹路相逢,直接打了起來。

  寧寧充分繼承了國人流傳千年的優良傳統——愛湊熱鬧,這會兒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當個吃瓜群眾,瞻仰一番各大門派精英弟子的風采。

  要是有機會,說不定還能趁亂出手,奪來幾塊令牌。

  她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比起鹹魚一樣躲躲藏藏,主動出擊顯然更有意思。

  寧寧說做就做,當即感應著靈氣來源一步步向前。沒過多久,便聽見一名女子的低斥:「大家都是音修,有必要趕盡殺絕麼?」

  她心下一動,斂了氣息上前幾步。透過蔥蔥蘢蘢的婆娑樹影,見到四個人彼此對立的身影。

  三男一女,青衣女子眉目秀麗,穿著流明山的門服;站在她不遠處的青年男人滿臉戾氣,似笑非笑地把玩著手中的翠色玉笛,在四人之中,屬他殺氣最盛。

  一個秀氣少年頗為不耐地立於樹下,眉宇之間儘是煩躁,看渾身玉白的裝束,應該來自百樂門;與他遙遙相對的梵音寺僧人則神色如常,似是有了些許倦意,垂眸倚靠在樹幹上。

  青年把笛子在指尖轉了個圈,挑眉冷笑道:「把我們這幾個音修放在一起,那群長老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們要看好戲,咱們當弟子的,哪裡有拒絕的道理?不如順從長老們的意願,好好來比試一場。」

  白衣少年目露嘲諷:「講得這麼冠冕堂皇,說白了,不就是想要我們身上的令牌麼?多說無益,來吧!」

  青年正是等他這句話,聞言騰空躍起,立於古樹粗如人臂的枝幹上,隨即催動笛音,霎時間疾風驟起。

  與有形有質的劍或符咒不同,音律看似纖弱風雅,實則鬼魅無蹤、變幻萬千,往往在無影無形之中置人於死地。他的笛音悠揚婉轉,隨著音律起伏變化,環繞在林中的夜風化作一把把凜冽刀刃,在一道尖嘯聲後,徑直衝向樹下三人。

  寧寧藏匿了氣息,站在不遠處的樹叢裡。那笛音飄飄悠悠傳入耳邊,因為並未對她造成威脅,以吃瓜群眾的角度而言,不失為一首婉轉動聽的好曲子。

  音韻被晚風裹挾著四處傾瀉,潛入每一處僻靜的角落,如同夏夜裡一場清涼舒適的雨,令人心曠神怡——前提是忽略它越來越重的殺氣。

  白衣少年出身於以音律聞名的百樂門,此時自然不甘示弱,在避開一道道利刃般的疾風後,從懷裡掏出儲物袋。

  來了!

  寧寧興致大增,頗為期待地看著他的雙手。

  音修大多風雅端莊,武器以笛、琴和琵琶為主,如今場上匯聚了好幾名音修,且個個實力不俗,四捨五入一下,就是場免費的露天音樂演奏會。

  只見白衣少年手中儲物袋暗光一閃,不過眨眼之間,手裡便出現了一把……

  二胡。

  青年嘴角一抽,卻還是全神貫注地繼續吹笛。

  隨著音調越來越高、變幻越來越快,風刃與靈力也就越來越強,橫衝直撞間,斬斷數根粗壯的枝條。

  隨即少年拿起琴弓,二胡聲起。

  寧寧一直以為,音修都是以音律優美、婉轉悅耳為修煉目標,直到這個少年的出現,給了她重重一錘。

  這不是拉二胡。

  這是在拉鋸子。

  二胡作為傳統樂器,以清幽哀婉為主要特色,宛如溪間清泉,自有一番風骨。

  然而白衣少年琴弓一拉,發出的卻並非潺潺流水聲,而是類似於指甲劃破黑板的恐怖噪音。

  只需聽這一下,寧寧就差點被直接送走。那曲子一點也不「清幽哀婉」,真正哀婉的,是聽到這首曲子的可憐人。

  超越了仙道,超越了歷史,這一波,是絕無僅有的魔法攻擊。

  寧寧多想衝上前,眼底飽含熱淚地告訴他:「別拉了,別拉了!你手裡的這把鋸子,它絕對生鏽了啊!」

  饒是之前張揚跋扈的青年也不會想到,跟前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少年人居然是個狠角色。

  二胡一出,再搭配上他爛到令人髮指的演奏技巧,霎時間引得風雲變色,每一株花花草草都慘淡非常。

  青年暗道難纏,卻已無路可退,百般無奈之下,只能吹著笛子負隅頑抗。哪成想那個來自流明山的女人也拿出儲物袋,待觀察一番眼前形勢後默念口訣。

  寧寧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少年把二胡拉成了鋸子,幾乎將笛音完全掩蓋,一看就是個不好招惹的狠角色。這女人究竟用的什麼武器,才能在這種情況下毫不猶豫地把它拿出來?

  難道——

  儲物袋中光線散去,青衣女人手裡的樂器漸漸顯形。

  細長身,圓錐形大喇叭,通體鎏金色。

  赫然是把金光閃閃的嗩吶。

  吹笛子的青年臉色煞白,心態全崩。

  這女人之前表現得溫馴怯懦,看她渾身上下的氣質,怎麼說也應該是個玩琴玩箜篌的——

  結果你才是全場最離譜的那個啊!一個兩個都在扮豬吃虎,這個世界還能有一點人與人之間的誠實和信任嗎!

  他不想跟這群人玩了。

  他手裡的笛子是那樣弱小可憐又無助,哪裡經得起那兩個樂器界惡霸的折騰。別說吹曲子,不遠處驢叫般的二胡音一響,他的調子就能直接被帶去姥姥家,要是這嗩吶再一響……

  俗語有言,百般樂器,嗩吶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萬年箏,一把二胡拉一生,嗩吶一響全劇終。

  青衣女子神色坦然,舉起手裡的嗩吶。

  一曲出,四野寂。

  高昂洪亮的音律如潮似水,以席捲天地之勢湧入耳畔。隨著耳膜的一陣顫動,其它所有樂音都變得索然無味。

  那邊是吱吱呀呀不絕於耳的驢叫,另一頭是勢如猛虎的尖嘯,青年的笛音可憐兮兮地兜兜轉轉,早就忘記了原本的音調。

  三股針鋒相對的靈氣於夜色中轟然碰撞,四周陰風大作,宛如百鬼夜行,驚悚非常。

  好端端的樂修比試,被他們賽出水平賽出風格,稍微包裝一下,就能直接去殯儀館抬棺送葬。

  沒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沒有嗩吶送不走的魂。

  躺著聽,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一開始鬧騰得最凶的吹笛青年首先支撐不住,腳下樹枝被形如鬼魅的樂音盡數斬斷,身上亦被洶湧靈氣衝撞出幾條口子,無比狼狽地跌倒在地,眼看落入下風,只得將令牌拱手相讓。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少年與青衣女子在大戰中竟生出了幾分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一塊令牌自然不夠兩人平分,視線無聲交匯片刻,同時望向靠在樹下的僧人。

  那僧人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生有一張清朗溫潤的臉,雖然稱不上俊逸非凡,一雙琥珀色雙眼卻靜如古井無波,能輕而易舉叫人心生好感。

  梵音寺裡除了佛修體修,還有一群數量稀少的樂修,比起流明山與百樂門,修習的樂器要古怪許多。

  琴瑟箏蕭都是小兒科,木魚才是主流,聽說前幾年還出了個拿嘴當樂器,專門吟咒唸經的狠人,一頓比試下來,嘴皮子能冒火花。

  如果這名僧人也是用的木魚,大概率會在兩人的夾擊之中敗下陣來。寧寧心覺時機已到,正猶豫著要不要出手相助,卻陡然瞥見眼前佛光大作——

  不止是她愣在了原地。

  連專業送葬團隊都停止了演奏,露出頗為驚異的神色。

  現身於佛光之下的,哪裡是什麼木魚。

  那玩意碩大無比,通體渾圓,逐漸顯形之時,以捨我其誰的王霸之氣震懾四野,發出一聲渾厚嗡鳴。

  好傢伙,居然是一口足有兩人高的梵鐘。

  少林寺每天早上都要敲來當鬧鈴的那種。

  青衣女子只想破口大罵。

  哪裡會有樂修拿梵鐘當武器啊!別人彈琴吹簫,你拿個鐘杵死命去敲?有病!

  寧寧心裡讚歎不已,暗道各大門派真是人才輩出。

  劍修雖然狗,但絕大多數都是悶騷,狗得內斂,狗得毫不外露。

  然而這群音修就截然不同。

  他們放飛自我,毫不掩飾,甚至明晃晃地向旁人展現出來:嗯,對,這就是我的武器。

  打個比較,你能看見拿木魚梵鐘嗩吶做樂器的音修,但絕對不會見到用燒火棍當武器的劍修。

  人才,都是人才。

  這一齣好戲層層遞進,每個人都深藏不露,長老們不愧為長老,連整人都這麼清新脫俗。

  女子與少年顯然也沒料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在場的樂修一個比一個古怪。在一陣怔愣後重振旗鼓,繼續奏響樂音。

  二胡哀怨,嗩吶淒幽,當之無愧的陰間配樂,引出一道道詭譎至極的冷風。

  而那身處風暴中心的年輕僧人面色不改,微微頷首之後,手中赫然出現一根巨大鐘杵。

  佛家音律莊重明朗,與二人的曲風最是格格不入。鐘聲響起的剎那,兩道截然不同的靈力彼此相撞,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劇烈轟鳴,讓寧寧不得不摀住耳朵。

  奈何鐘聲雖響,以僧人的一己之力卻也無法與二人相抗衡。

  洪亮的鐘磬音沉重如磐石,一聲聲湧向耳邊時,伴隨著蘊含了佛氣的陣陣掌風。少年與青衣女子並肩協作,分別以靈力斬去道道重擊,距離僧人越來越近。

  眼看那僧人漸漸不敵,少年沉聲喊道:「交出令牌,我二人必不會傷你!」

  對方卻並不理他,只顧埋頭一味敲鐘。

  於是兩人又迅速對視一眼,同時將攻勢加強加快,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們勢在必得,寧寧卻隱約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那僧人雖然已經落於下風,卻不反抗不求和,也不逃跑或加強攻勢,就那樣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

  就像是專門想要引那兩人靠近。

  這個念頭匆匆劃過腦海,就在剎那之間,年輕的僧侶忽然抬起眼眸。

  他的瞳孔無波無瀾,清澈如泉,此時卻映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黯淡光線,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寧寧看見他高高舉起了鐘杵,卻沒像之前那樣,用杵頭敲打在梵鐘之上。

  而是整個將它抬起來,像打棒球似的,一舉把跟前的梵鐘……

  給掄飛了。

  梵鐘挺著大肚子,直挺挺地在空中旋轉跳躍不停歇,順著僧人打出的軌跡,直接砸在並肩而行的一男一女身上。

  寧寧驚了。

  物、物理攻擊?!

  為什麼好端端的梵鐘會被你打成棒球啊!快住手,這不是樂修應該有的操作!

  兩人被梵鐘撞飛老遠,以雙人跳水的姿勢翻飛落地,動作同步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青衣女子哪裡見過這種套路,當即捂著胸口落了淚:「你、你卑鄙!居然拿樂器撞人,我不依!」

  看來她適應能力還挺強,能脫口而出把那口大鐘叫做「樂器。」

  少年咳嗽幾聲,試圖掙扎求饒:「大師,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你就放過我們倆吧!」

  「阿彌陀佛。」

  年輕的僧人輕聲開口,語氣憐憫:「佛說,我佛不渡傻缺。」

  說罷舉起手裡的鐘杵,一杵一個,打完收工。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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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9:5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六章

  「打完了打完了!我就說吧,最後絕對是梵鐘贏!」

  鸞城城主府,頂層閣樓。

  煙火已然銷聲匿跡,夜色恢復了往日沉寂。長明燈光與月亮一起攀上窗簷,悄悄淌進裝潢華美的瓊樓之內,照亮在場各大門派長老的面龐。

  天羨子拍手稱快,笑得像個終於拿到了零用錢的傻孩子,用指節輕輕扣響桌面:「來來來,願賭服輸,猜錯的都把靈石放桌子上!」

  真宵雖然一直冷著張臉,但其實非常給自家師弟面子,右手往玉桌上一放,就落下不少靈石。

  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劍心天成,一心一意撲在劍道上,因此堅信錢財只是身外之物,平日裡幾乎從不用錢,一旦花起錢來,就跟喝水似的毫不心疼。

  「這幾位樂修是被我放在一起的,不賴吧?」

  紀雲開身為玄虛劍派掌門人,理所當然地擁有投放權限。這會兒看罷一場好戲,小胳膊小腿興奮得晃個不停:「我就知道樂修個個都不簡單,人才啊!」

  百樂門門主頗為不滿:「樂器是音修的半條命,哪裡能用來掄人打人?要真這麼暴力,不如去當劍修。」

  天羨子和紀雲開異口同聲:「多謝門主誇獎!」

  ……其實倒也沒有想要稱讚你們劍修的意思。

  「我還以為嗩吶定能獨佔鰲頭呢。」

  眼睜睜看著自家弟子被錘,流明山掌門何效臣嘆了口氣:「你們不知道,本來我和門派裡的幾位長老最愛去樂修在的山頭散步,景美樂更美,那叫一個陶冶情操。直到這姑娘橫空出世,好傢伙,嗩吶一響師門白養,那些琴啊笛啊,全被她一個人給帶跑調了。」

  他越說越佩服:「從那以後,那座山每天都是以嗩吶為首的大型合奏現場。有回外客到訪,聞聲被嚇了一跳,渾身發抖地問我,流明山到底死了誰,送葬隊伍才能有這麼大的陣勢。」

  「只可憐吹笛子的那位小友,到後來表情跟見了鬼似的。」

  浩然門大長老不忍直視,唉聲嘆氣:「紀掌門,往大混戰裡強塞一個正常人,倒也不必如此殺人誅心。」

  「可不是為了多元共存嘛。」

  紀雲開朗聲笑笑,屬於孩童的雙眼猶如兩顆圓潤黑珍珠,在燈光下泛出薄薄亮色:「長老不也專挑了幾個出了名合不來的死對頭,特意把他們放在一起麼?」

  天羨子聞言立馬來了興致:「對對對!那夥人打得怎麼樣了?我下的注贏了沒?」

  =====

  長老們看戲看得樂不可支,與閣樓裡歡顏笑語的氣氛不同,試煉秘境之內要幽寂壓抑許多。

  至少寧寧這兒是這樣。

  那僧人把鐘杵掄出了狼牙棒的氣勢,等一男一女都被敲暈,便從二人身上搜刮令牌,絲毫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自覺。

  甚至後來搜得不耐煩,直接抓住青衣女子的腳踝倒吊著提起來,跟抖篩子似的拚命搖晃,直到令牌被抖落而出。

  這已經不是「不懂憐香惜玉」的水平了,簡直辣手摧花,慘絕人寰。

  令牌被僧人拾起後,那兩名樂修便被強制移出了秘境,明明是四個人的電影,到最後只有拿著鐘杵的他擁有姓名。

  寧寧興致勃勃地看罷一齣好戲,此時倒也沒存多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心思。

  先不說她一直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單看那僧人擊退敵手的招式,必定修為不低。

  她不愛用蠻力相搏,若是每次遇見人都要為了搶奪令牌打一場,估計沒過多久就會變成個千瘡百孔的人肉沙包袋。

  寧寧悄悄打了個哈欠,本想等僧人走後離開此地,沒想到不遠處圓滑如滷蛋的大腦門鋥亮一晃,風裡竟傳來他的聲音:「施主還想再看多久?」

  寧寧微微愣住。

  都說樂修五感靈敏,看來的確不假,她縱使刻意隱藏氣息,仍然逃不開對方的感知。

  「小師傅果真厲害。」

  她從樹影之中閃身而出,或許是被師門逐漸培養出了厚臉皮,並沒有太多被發現之後的尷尬:「以梵鐘為樂,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我是玄虛劍派的寧寧。」

  年輕的僧人將她粗略打量一番,末了淡聲開口:「寧施主,久仰。」

  見對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他木著臉補充:「小僧法號明淨,與明空師弟素來交好,他曾向我提起過你。」

  原來是明空的朋友。

  先是因為怕痛所以技能全點防禦的明空,如今又來一個把鐘杵當大棍的明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也不曉得梵音寺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她不知道的。

  寧寧見他神情溫和,沒有任何要開打的意思,放下心來繼續道:「我偶然路過此地,被諸位的鬥法所吸引,便停下來駐足觀看,並無爭搶令牌的念頭。」

  明淨點頭:「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小僧亦無心爭鬥。」

  這句話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從一個剛剛扛著杵頭敲暈兩人的大塊頭嘴裡出來,就多少顯得有幾分詭異。

  寧寧看一眼被他掄飛的梵鐘,又想起一男一女齊刷刷升天又落地的情景,胸口不由得隱隱作痛。

  恐怕那兩名弟子做夢也不會想到,那首合奏的喪歌沒吹死明淨,反而把他們自己給送走了。

  「更何況,貴派一名弟子曾於我有恩,哪怕是為回報他的恩德,小僧也不會輕易對玄虛派動手。」

  明淨說話時不苟言笑,語氣淡得像白開水,但寧寧還是被勾起了興趣,順勢接話:「有恩?」

  「當年我離開梵音寺外出歷練,途中偶遇數名妖修攔道打劫,僅憑一人之力,全然不是他們的對手。」

  明淨澄澈如水的雙眼稍稍眯起,陷入回憶時,瞳孔裡彷彿蒙了層模模糊糊的霧:「多虧那位玄虛派弟子出手相救,解決了大半搶匪,才助我逃脫一劫。」

  他說著彎了彎唇角:「他名為賀知洲,聽說與寧施主熟識。」

  寧寧聽他描述,下意識在心裡勾勒出了一個俠肝義膽、修為高深的少年劍客形象,這會兒猝不及防地被安上賀知洲的臉……

  對不起,她只能想到一顆被夾在飛舟上的詭異人頭。

  「賀知洲?」寧寧掩飾不住語氣中的訝然,「他居然這麼厲害?」

  「是啊。」

  明淨若有所思地遙望遠處,語氣深沉:「那群妖修七成打他,三成打我。要不是絕大多數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也就沒辦法趁亂逃跑了。」

  寧寧:……

  結果是你們兩個一起被圍毆,你這傢伙還直接跑掉了啊!這樣做對得起見義勇為幫你的賀知洲嗎喂!

  慘還是賀知洲慘。

  寧寧在心裡把這位看上去十分正經且靠譜的僧人拉進了危險名單。

  「既然你我二人都無心爭鬥,那小僧便先行告辭。」

  明淨朝她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聲線仍舊溫和:「施主保重。」

  寧寧點點頭:「明淨師傅再見。」

  她與明淨沒有任何恩怨糾葛,因此道別得格外俐落,等分道揚鑣之後,週遭便又只剩下寧寧一人。

  方才四名音修弄出那麼大的動靜,除她以外卻一直沒有旁人再被吸引過來。想必這林子裡人煙稀少,其他弟子們都被分散送去了別的地方。

  寧寧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一邊打量著林中景象。

  樹林彷彿沉浸在之前的陰樂裡,夜色如海霧般徐徐生長,像宣紙上的墨團那樣緩緩氤氳開來,帶著絲絲縷縷透骨的涼氣。從不遠處傳來幾聲幽幽鳥鳴,沒有了鳥雀應有的輕快靈動,淒厲得有若哀嚎。

  至於前方則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樹枝傾斜的影子好似魍魎亂晃的指節,一顆被螢光照得慘白的人頭浮在空中——

  等等。

  樹林裡怎麼會有浮空的人腦袋?

  寧寧被驚得渾身一僵,等勉強看清不遠處的情景,才終於長舒一口氣。

  原來那不是什麼浮空的人頭,而是身穿黑衣的裴寂。

  這樣說來,在原著裡,男主的確是最先出現於一片不知名叢林的。

  他的衣物與夜色渾然一體,偏偏皮膚又是極為惹眼的冷白,被樹林裡肆意生長的靈菇一照,整張臉就像盞行走的長明燈,真正意義上白得發光。

  裴寂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在四目相交的瞬間也愣了愣。

  「小師弟!」

  寧寧心裡沒他那麼多顧慮,一路小跑著上了前:「好巧,你怎麼也在這兒?」

  離得近了,才發覺他臉上有幾道帶血的劃痕,似乎剛經歷過一場打鬥。

  「我聽見幾聲鐘響,順著靈氣趕來。」裴寂將她上下掃視一番,聲音有些啞,「你受傷了?」

  寧寧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我沒跟他們打起來。」

  說罷停頓片刻,從儲物袋裡拿出一盒藥膏遞給他:「明明你才受了傷,也不好好處理一下——你和別人打架啦?」

  「小事。」

  裴寂伸手將它接下,等簡短道了謝,又聽寧寧道:「既然遇到了,不如我們倆結個伴一起行動吧?試煉秘境凶險萬分,同門之間好歹有個照拂。」

  要是在以往,面對其他人的時候,裴寂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他從小到大習慣了獨來獨往,若是有旁人待在身邊,只會無端覺得厭煩。可此時卻不知怎地生出了幾分猶豫,抬眼瞥見寧寧直勾勾望來的目光,心口不受控制地用力一跳。

  這種感覺捉摸不透又難以掌控,裴寂並不喜歡。

  可他還是破天荒地別開視線,輕輕點了點頭。

  =====

  兩人白日在鸞城中走了整整一天,如今時值子時,正是最為睏倦疲乏的時候。

  裴寂的野外生存經驗顯然比寧寧豐富許多,走走停停沒過多久,就帶著她找到了一處可供休憩的山洞。

  洞穴很小,像個在山壁上內陷的凹槽,最多能容納六人不到。

  石壁之上藤蔓叢生,將嶙峋石塊染出生機勃勃的翠色。幾株靈菇生長在角落,像一盞造型獨特的小檯燈,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瑩白柔光。

  只是這光線過於黯淡了些,在黑絲絨般的夜幕裡顯得微弱又渺茫。一縷縷薄光夾雜著疏影,像深海中隨波搖曳的暗潮,被夜風輕輕一吹,便成了四散的浪蕊浮花,為整個洞穴染上靜謐的淺灰。

  尤其是四周寂靜無聲,山洞又格外狹窄逼仄,在幽謐如柔波的午夜裡,難免生出些許難以言明的曖昧。

  「曖昧」這個詞,很是叫人討厭。

  為了方便野外生活,修士的儲物袋裡往往裝有一兩床被縟。因洞穴狹窄,他們的間距並不算大,只隔了一人左右的距離。

  寧寧還是頭一回與同齡男生在同一處地方入眠,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難為情,平躺側躺都覺得不對勁。

  但她畢竟是師姐,此時此刻總不能露怯,只能故作鎮定地背過身去,把聲音壓平:「我睡了。」

  身後傳來澄澈乾淨的少年音:「嗯。」

  於是四周的聲音都漸漸如潮水褪去,只留下充斥整個山洞的淺淡微光。

  夏天的夜晚帶著連綿暑氣,像點點星火落在心口,裴寂一言不發地平躺在薄被上,被灼得有些燥。

  由於兒時被娘親關在地窖裡的經歷,他對黑暗一直存有厭惡與牴觸的情緒。

  小時候一旦獨自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狹窄空間裡,就會害怕得渾身發顫;長大後情況稍微好轉,卻也並不喜歡太過幽暗的環境。

  好在洞穴中生有靈菇,才能讓他安心一些。

  幾縷黑髮落在少年精緻的眉眼之上,或許是夏日獨有的燥意讓他心煩意亂,裴寂皺了眉,毫無徵兆地輕輕偏過頭去。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連呼吸也隱匿在夜色裡,視線所及之處,是少女纖細的背影。

  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端詳過寧寧,好不容易壯著膽子看上一眼,也只能是當她背對著自己的時候。

  因在客棧中梳洗過,女孩身上攜了股清雅的梔子花香。青絲綿延而下,如同純黑色的水墨悠悠暈開,遮擋住纖細的脖頸與後背,只露出淺紫的單薄裙紗。

  看上去小小的一隻,彷彿稍一用力就能折斷的柳枝。

  ……原來她是這樣的嗎?

  [咳咳。]

  承影輕咳兩聲:[裴小寂啊,悄悄偷看不是君子之風。]

  裴寂面無表情地回應:「我沒有。」

  [……趁人家睡著了,光明正大地看也不行啊臭小子!]

  它跟了這小子這麼多年,已經能摸清楚裴寂的大部分心思,情不自禁冷哼道:[怎麼,平時對人家愛搭不理,現在又來偷偷瞧?裴小寂啊裴小寂,我恨你是根木頭。]

  「不是。」裴寂應得很快,「我只是睡不——」

  他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耳邊就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響動。

  ——本應熟睡的寧寧在剎那之間忽然轉身,一雙杏眼睜得渾圓,目光毫無掩飾地直直望向他。

  而裴寂保持著偏轉腦袋看她的姿勢,與寧寧四目相對。

  裴寂耳根驟紅,呼吸一滯:……

  承影瘋狂驢叫,逼格全無:[裴寂,快閉眼睛——!]

  說罷又在他心裡拚命掙扎,喊得破了音:[啊啊啊!!!死了死了!!!她不會發現你在偷看了吧!!!]

  裴寂愣了半拍,在寧寧的注視下很聽話地閉上雙眼。

  承影:……

  [你是老天派來專門折磨我的嗎?]

  承影老淚縱橫,言語中帶了哭腔:[掩耳盜鈴,欲蓋彌彰。這時候閉眼睛裝睡有什麼用,啊?你是傻瓜嗎?]

  於是裴寂又木著臉把眼睛睜開。

  一人一劍看似面如止水,實則心底狂潮洶湧。裴寂只覺得耳根的燥熱越來越濃,徑直攀上眼尾與面龐,惹出烈火灼燒般的躁意。

  他經歷過數不清的鬼門關,從來沒有退卻和遲疑的時候,如今卻不知為何,因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亂了心神。

  裴寂不知道的是,寧寧心裡的慌亂其實不比他少。

  她怎麼也睡不著,乾脆睜著眼睛一片片數藤蔓上的葉子,後來數得無聊突發奇想,決定扭頭看看裴寂睡著的模樣。

  畢竟很多小說裡都講,向來陰沉著臉的男主角會在安穩入睡後會顯得格外人畜無害,她想像不出裴寂乖乖閉著眼睛的模樣,就打算親眼去瞧一瞧。

  這真的真的只是個突如其來的小心思,哪成想裴寂壓根沒睡著,她剛一轉身,就對上他黑漆漆的一雙眼睛——

  救命!這不就是幹壞事被直接抓包嗎!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兩人都覺得自己的偷看被對方當場發現,視線在短暫相交後趕忙錯開。

  寧寧死死盯著地面上的一顆小石頭,搶佔先機:「那些靈菇太晃眼睛,我睡不著。」

  隨即一本正經地咳了聲,用最僵硬的語氣說出最吞吞吐吐的話:「你你你……你被我吵醒了?」

  裴寂這回躺平了,直勾勾望著洞穴頂端,通紅的耳朵被墨髮盡數遮掩:「沒關係,我本來也沒睡著。」

  前三個字一出,擺明了是要將他偷看的事兒拋得一乾二淨,之所以會扭過腦袋,是因為聽見寧寧翻身的聲音。

  承影百感交集:[嘖嘖,欺騙無知少女,夠狠夠心機。]

  「你也睡不著?」

  寧寧見他冷著臉不在意,心裡懸著的石頭才終於慢慢落地,想了會兒又道:「不如我們來說說話吧?」

  她這回總算是清楚看到裴寂的模樣了。

  夜色如墨,一點點勾勒出少年纖長的眼尾、高挺的鼻樑與耳邊柔軟的烏髮,而他的唇則是薔薇般的色澤,向下抿出薄薄弧度。

  清峻的少年感仍帶著涉世未深的稚氣,眼中清冷的戾氣卻又很大程度地把它沖散;眼尾不知怎地浮了層緋紅,將淚痣襯出幾分勾人的柔色。

  寧寧從不吝惜讚美,裴寂的確挺好看。

  「你之前受的那些傷,」她用一隻手撐在臉龐之下,抬眼看向他時,能聞見少年周身清冽的松香,「如今都痊癒了嗎?」

  裴寂「嗯」了聲。

  他不擅言辭,卻也知道單純的一個「嗯」字定會導致冷場,於是生澀地補充一句:「多謝師姐相贈的陰山鬼珠與傷藥。」

  寧寧說到底只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這會兒當面受了感謝,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都是身外之物,就……沒什麼好謝的。」

  想起陰山鬼珠,又忙道:「你體內的魔氣仍有發作麼?」

  裴寂遲疑應聲:「偶有發作,定不會傷到師姐。」

  「不要小看我!」

  她不服氣地睜大眼睛:「就算你魔氣發作,我也不會被你傷到。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分明是——」

  她說到一半忽然洩了氣,似是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一句話。

  承影參透了這段話裡的意思,在心底笑個不停,時而發出驢叫,時而發出雞鳴。

  裴寂微微蹙眉,不解地側目看向她。

  「就是,」寧寧摸摸鼻尖,聲音小了好幾度,「魔氣發作不是很難受嗎?如果能減緩一些疼痛就好了。」

  她居然在擔心他。

  自從仙魔大戰後,魔族便成了人盡誅之的過街老鼠。他身為魔修餘孽,身體裡淌了污濁的血,早已習慣他人的冷眼相待與刻意排擠,如今聽寧寧說出這句話,反倒無從適應,近乎於手足無措。

  裴寂默不作聲地抿了唇,心口像被毛茸茸的尾巴掃了一下,憑空生出莫名其妙的癢。

  這也是種十分怪異的感覺,可出乎意料地,他卻並沒有多麼厭惡。

  承影已經通體散發著母性光輝,獨自在他識海裡自由徜徉,不時發出母雞一樣的咯咯笑聲了。

  寧寧是個話簍子,興致來了能滔滔不絕講上大半夜,從練劍心得到師門八卦,最後甚至扯出了自己以前的事情,托著臉對他講:

  「我以前生過一場很嚴重的大病,不能下床走動、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呼的那種。那段時間在家裡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看書,或是跟家裡的啵啵玩。」

  頓了頓,又道:「啵啵是我家裡養的兔子,白白胖胖一團,很可愛的——你養過寵物嗎?」

  裴寂點頭:「我也收養過一隻兔子,只不過三天後就死了。」

  寧寧怔了一瞬:「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那時一定很難過。」

  「無礙。」

  裴寂正色安慰她:「兔子烤肉很香。」

  ——所以你是把它給吃了啊!這根本不叫「收養」,純粹是把人家抓來當食材好嗎!

  寧寧被他哽了一下,心裡暗道人才。後來又稀里糊塗說了許多,隨著睡意漸濃,話題也慢慢變得天馬行空。

  比如「小鮫人愛上皇子,卻因魚頭人身遭到婉拒」,以及「利用避雷針度過天劫的可行性」。

  到後來又成了:「你怎麼不用我給你買的髮帶?是不是不喜歡?」

  裴寂默了半晌,低聲應她:「不是。」

  恰恰相反,正因為太過珍惜,所以才不捨得動用。他命中多殺伐,不願讓雲錦之上沾染血跡,污了它的模樣。

  但這番話,他必然不會當面說出。

  寧寧說得累了,便迷迷糊糊睡去,半夢半醒之間嘟嘟囔囔:「晚安啊裴寂。」

  她的聲音裡裹挾著濃濃倦意,軟綿綿落在耳膜上,竟帶著些許撒嬌般的意味:「互道晚安是我家鄉那邊的風俗,是祝願你……今夜好夢的意思。」

  黑衣黑髮的少年垂眸望一眼她靜靜入睡的模樣,借由薄光勾勒出寧寧明媚乖巧的眉眼。好一會兒,從胸腔裡發出悶悶的低笑。

  他的動作很輕,起身從儲物袋裡拿出一件衣物,抬手一拋,便讓它落在散發著螢光的靈菇之上。

  於是再也沒有擾她睡夢的亮光,唯有暮色四合,溫柔如潮地漸漸上漲,將視線淹沒。

  寂靜夜色裡響起清越的少年音,被刻意壓得很低,不知道寧寧有沒有聽見。

  裴寂的嗓音生澀卻柔和,輕輕對她說:「晚安。」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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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30: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七章

  寧寧是被一陣尖叫聲吵醒的。

  這會兒天色未亮,朝陽未升。四周皆是一片寂靜,那道慘絕人寰的驚叫便顯得尤為突出,像極了水壺燒開時發出的尖嘯,把沉寂夜色燙出一個大洞。

  而這道聲音之所以能在第一時間吸引她的注意力,原因無他,只因太過熟悉。

  ——雖然破了音,但聽那鬼哭神嚎般的聲線、跟見了鬼一樣淒厲的語調,整個修真界除了賀知洲,估計沒誰能一模一樣地發出來。

  寧寧的睡意被這叫聲驚擾得一絲不剩,兀地睜開雙眼,發現不遠處的裴寂已經從被縟中坐起了身子。

  似是感到了她的視線,少年垂著長睫望過來。

  他眼中仍殘留著睡夢中的淺淺倦意,漆黑瞳孔裡浮著層霧氣般的水光。

  就這樣毫不設防地看向寧寧時,幾縷亂髮不安分地拂過側臉,眼尾的一點點紅襯著淚痣,少了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與戾氣,倒更像個懵懂的鄰家少年郎。

  而且衣襟也有些亂糟糟的,層層褶皺有如漣漪,露出瘦削蒼白的脖頸。

  他們倆只隔了一人之距,雖然裴寂不知什麼時候把佩劍放在了兩人之間,勉強充當三八線的作用……

  但如今一起醒來,兩張對望之下見到裴寂的這般模樣,總有種同床共枕、相距咫尺的錯覺。

  停停停。

  她她她、她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寧寧被這個念頭羞得耳根爆紅,只得匆忙低下頭去,佯裝若無其事地摸了摸耳朵:「方才那道聲音,是不是——」

  裴寂點頭應聲:「是賀師兄。」

  賀知洲雖然曾找過他麻煩,但彼時二人互不熟識,難免會有誤會。更何況裴寂自小就習慣了旁人的冷眼與刻意針對,便也沒將那件事放在心上。

  ——身邊的一切人與事對他而言都不重要,他不去在意,自然沒有計較的必要。

  那道毫無徵兆的尖叫著實慘烈,叫完後再也沒有聲息。寧寧心下擔憂,與裴寂一道尋著聲音的源頭趕去。

  樹林中儘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他們之前所在的洞穴居然瀕臨叢林出口,穿行於草木間沒過多久,眼前便豁然開朗,柳暗花明。

  洶湧浩瀚的綠潮緩緩退去,隱約可見將明的天光。

  如今卯時未到,堪堪入了黎明,朝陽被遠山銜在口中,只溢出幾道粉白色的薄光,如同紙上流淌著的水漬,不消多時就覆蓋上整片天幕。

  天空澄澈得像一面無邊無際的巨大鏡片,在朝暉下美麗得有如虛像。幾顆星星毫無章法地點綴其上,也跌落進樹林外的湖泊之中——

  直至此刻,寧寧才明白這處秘境為何叫做「水鏡」。

  放眼望去是五六個連綴成片的圓形湖泊。湖面平靜無風、青碧如玉,在初初放亮的穹頂之下,恍如幾顆圓潤明珠。

  水光與天光交融成一色,倒映出天邊繁星與雲朵的影子,乍一看去當真有幾分像是薄薄的鏡子,平穩放置在地面之上。

  然而這場景美則美矣,卻見不到賀知洲的半點人影,週遭更是平靜得詭異,完全找不出致使他發出慘叫的源頭。

  ——他雖然不怎麼靠譜,但也總不可能走路時一個不穩,直接掉進湖水裡了吧。

  寧寧有些困惑,茫然地前行幾步,試探著叫了聲:「賀知洲?」

  沒有人應答。

  她離湖面近了,看得也就更加清晰。

  濃郁的夜色此時已漸漸褪去,潺潺湖水被晨光點亮,泛起魚鱗般的波光。四下升騰著牛乳一樣的白霧,讓視線變得不甚清晰,低頭看向湖面時,能見到她自己的影子。

  寧寧忽然微微一愣。

  四下無風無浪,她的影子卻毫無緣由地用力一晃,身後響起裴寂的低呼:「師姐!」

  隨著這道聲音響起的,還有一陣破水而出的嘩響——

  平靜無波的湖泊中竟猛然伸出一隻瘦骨嶙峋、血痕斑駁的手,徑直朝寧寧腳踝拽去!

  自打聽見賀知洲的那聲慘叫,她就猜出這秘境之中藏有貓膩,因此多備了幾個心眼,時刻處於警惕之中。

  如今乍一見到這隻猙獰可怖的血手,很快便穩了心神,向身後躍去的瞬間默念口訣,徑直刺去幾道鋒利劍光。

  那隻手躲閃不及,被迅捷如電的劍氣倏然一劃,從皮膚裡湧出幾道烏黑濃稠的鮮血。

  它許是疼得厲害,上下竄動著濺起大片水花。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水花竟與湖泊表面清澈碧綠的模樣截然不同,而是一滴滴腥臭難忍的血水,泛出極度詭異的黑紅色澤。

  這是……怎麼回事?

  還沒等寧寧從眼前違背常理的畫面中緩過神,那隻被劍光刺得血跡斑斑的手便撐著湖岸縱身躍起,嘩啦水聲之中,傳來一道殺氣十足的刺耳尖啼。

  血手的所有者似人而非人,雖然生有與常人無異的五官與四肢,身體構造與比例卻怪異得過分。

  一雙眼睛空洞無神,足足有尋常人的三倍大小,血絲有如猩紅的藤蔓填滿整對瞳孔,本應生有鼻子的地方,只有兩個小小的圓孔。

  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侏儒版本的伏地魔。沒有鼻子和頭髮,身高只到寧寧胸前,一對小胳膊小腿瘦如乾柴,指甲倒是生得挺長,像幾把沾滿泥土與血漬的刀。

  饒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寧寧也萬萬不會想到,居然會從看似風平浪靜的湖水裡鑽出這樣一個大光頭,跟剛出水的滷蛋似的。

  她從沒見過這種怪物,被它渾身散發的腥臭熏得皺起眉頭。身旁的裴寂神色冷戾,剛要拔劍出手,忽然聽見耳畔劃過一道呼嘯著的疾風——

  一把箭從林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倏然而至,帶著幾縷肉眼可見的明黃色電光,一舉刺中那怪物胸口。

  飛箭力道極大,電光更是在觸碰到它身體的剎那如蛛網般散開,迅速佈滿整張胸膛,引得怪物顫抖不已,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叫。

  「這是湖裡的鏡鬼。」

  一道從未聽過的女聲隨風而來,語氣平靜得波瀾不起:「你們是闖入此地的仙門之人?要想活命,萬萬不可靠近水泊。」

  寧寧循聲扭頭,在身側的樹林入口見到一個看起來頗為年輕的女孩。

  她似乎並非參與試煉的弟子,身著一襲月白短打勁裝,長髮亦被束成颯爽簡約的馬尾模樣。手裡一把大弓呈現出火焰般的深紅色澤,弓弦隱隱發出與閃電無異的金光。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她頭頂上兩隻毛茸茸的雪白狐狸耳朵。

  此時微風浮動,惹得纖細綿長的絨毛也悠悠晃動,看上去嬌憨可愛,與女孩深沉又老成的模樣頗有些不搭。

  「水泊?」

  那怪物被箭矢擊中,跌跌撞撞地墜入湖中,漣漪陣陣後,再度消匿所有聲息。寧寧望一眼平緩的水面:「多謝姑娘相助。不知這秘境中的水泊有何貓膩?」

  頓了頓,又焦急道:「我們一位朋友或許被拖入了水中,姑娘有沒有將他救出的辦法?」

  賀知洲的那聲慘叫淒厲非常,想必是路遇險情。

  以寧寧方才的遭遇來看,他應該也遭到了這種不知名怪物的襲擊。之所以尋不見人影,是因為倉皇之下來不及逃脫,被一把拽去湖中。

  勁裝少女蹙眉搖頭:「二位有所不知,此地水泊之內凶險異常,困有無數妖魅邪魔。它們受陣法所制,無法輕易脫出,但若有人立於水面之上,便會通過水中倒影破陣而出。」

  寧寧從沒聽過這樣邪門的陣法,與裴寂對視一眼,聽她繼續說道:「倘若墜落水中,便是被生生拉進了水鏡中的另一個結界……除非修為高深,否則凶多吉少。」

  賀知洲身懷磨刀石系統,按理來說應該會受到系統保護,更何況就算是在原著裡,也沒提到過他會提前這麼早領便當。

  但原著的不靠譜程度超乎想像,時常東一鎯頭西一棒。寧寧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正要開口下水找他,忽然聽見身旁裴寂的聲音:「你留在岸邊,我進去尋他。」

  ——他居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心底所想,還沒等寧寧出聲,就搶先攬過了這個擔子。

  「你們瘋了?水下九死一生,我的幾乎所有族人都——」

  勁裝少女沒想到他會如此果決大膽,還沒拔高聲調說完,便被另一道猝不及防的尖叫打斷。

  只聽得那叫聲哀怨倉皇,扯著嗓子從來沒停過,生生把求救喊成了狂飆海豚音。

  仔細聽來,會發現除了它,還有另一聲格外熟悉、略顯低沉的嗓音,也幽幽怨怨地叫著,帶了幾分哭腔。

  寧寧默了片刻,眸底現出一抹亮色,朝裴寂眨眨眼睛:「是他嗎?」

  抱著劍的黑衣少年面無表情地點頭:「嗯。」

  =====

  賀知洲覺得,今天一定是他的倒霉日。

  先是和死對頭在大庭廣眾之下大飆演技,結果被監控拍下全過程,去刑司院走了一遭;好不容易被天羨子接出來,又在飛舟上卡了頭,等下船進入秘境時,原本好端端的脖子差點斷掉。

  還有就是現在。

  他連一個隊友都找不到已經夠慘了,誰能想到起床後本打算去洗把臉,結果小臉那麼一低,好傢伙,湖裡直接竄出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東西,一把將他拉進水裡。

  不,那不應該叫「水」。

  這秘境裡的湖泊簡直封面欺詐,看上去幹乾淨淨平平和和,等他腳下一個不穩地栽進去,才發現底下全是腥臭無比的淤泥與黑色血水。

  還有好幾個撲騰著朝他游過來的異形。

  在那一刻,賀知洲的心就已經死了。

  他髒了,髒得好徹底。

  但他總歸是個愛命如財的積極向上好青年,縱使身處此等險境,也要拼了命地絕地求生。

  在千鈞一髮、即將被拖進水中黑色漩渦的瞬間,賀知洲終於拔劍斬斷異形們禁錮在他腿上的利爪,狗刨似的往岸上游。

  他逃得狼狽,身上沾染了大片污泥與血跡,散發出陣陣令人髮指的惡臭,一雙腿更是被指甲抓得傷痕纍纍,由於極度的恐懼與疼痛,連走路都不利索。

  這副模樣真是徹底沒法見人了。

  毀滅吧,趕緊的。

  那湖水裡的怪物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竄上來,賀知洲被折騰得生無可戀,正要撒腿就跑,忽然聽見跟前的樹叢傳來窸窣聲響。

  一抬頭,居然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萬劍宗的許曳師弟愣愣站在他面前,涉世未深的純淨瞳孔裡儘是驚恐,見賀知洲上前一步靠近他,甚至露出了頗為厭惡與恐慌的神色。

  賀知洲又上前一步,由於之前吞了不少水,本打算開口跟他說說話,不成想一張口,就冒出一汪裹著泥巴的血水來。

  許曳差點被這幅景象嚇得魂飛魄散,渾身顫抖地舉起劍:「你、你別過來啊!」

  許曳快哭了。

  他剛從一輪門派大混戰裡溜出來,兜兜轉轉就迷了路,等費盡千辛萬苦走出叢林——

  居然看見一坨渾身血污、朝他齜牙咧嘴的泥巴。

  哦,不是泥巴,好像是個人。

  ——才怪啊!附近明明沒有泥坑和血,哪會有人沾成這樣啊!這必然不是人,不是人!!!

  他是想交涉或反抗的。

  可那怪物竟朝他靠近一步,櫻桃小嘴輕輕一吐,就是一窪血紅血紅的泥巴水。

  這也太恐怖了。

  它吐出來的不僅是泥巴,還有許曳一顆支離破碎的心臟。

  許曳膽子本來就小,一直跟著師姐長大,別人是媽寶,他比較清新脫俗,堪稱修真版本的「姐寶」。

  這位小少爺從沒見過如此驚悚的景象,當即哇地一聲乾嚎出來:「救命啊!」

  許曳轉身就跑,身後紅一塊黑一塊的怪物撒腿就追。

  它跑起來更加恐怖,一雙長腿顫顫巍巍,盤成無比詭異的羅圈形狀,一道道鮮血噴湧而出,像個追著他跑的移動噴泉。

  怪物聲線嘶啞,說話時泥巴血水一股腦往外冒,追著追著似乎被什麼東西跘倒在地,居然也並不停下,而是忍下雙腿鮮血淋漓的劇痛爬著喊:「別……走……救……我……咕嚕嚕……」

  別走才有鬼啊!你們水鬼找替死鬼,都是這麼執著的嗎!

  許曳一邊跑一邊哭一邊乾嘔:「師姐!你在哪兒,救我啊師姐!!!」

  後面的怪物一邊手腳並用地爬,一邊往外吐泥巴:「咕嚕嚕……曳……別走……」

  他是風兒他是沙,你追我趕到天涯。

  然後朝陽初升,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

  寧寧怎麼也不會想到,當她尋著聲音找到許曳與賀知洲時,竟會是這樣的景象。

  許曳哭得梨花帶雨,幾乎成了個淚人,被賀知洲拽著右腿往回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模樣,活像被玩壞後的娃娃。

  賀知洲笑得猖狂又心酸,在地上雙腿顫抖著爬來爬去,肩膀扛著許曳的右腳。

  他的模樣著實恐怖,乍一看去像是剛從泥巴堆裡殺了人,滿身盡帶黃金甲,在尚未散開的曙光之下,猶如一坨被雕成人形的泥巴。

  然後他看見寧寧,憨笑著張開嘴巴。

  直接趴在地上,吐出一堆濃黑色的血水來。

  寧寧:……

  沒救了,毀滅吧,趕緊的。

  =====

  湖畔,古榕樹。

  一名紅裙少女隱匿了氣息立於樹梢之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湖邊方才的一番景象,從嘴角勾起一個悠然的笑。

  她渾身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引得好幾隻蝴蝶鳥雀紛紛環繞近旁,少女卻並不在意,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張通訊符令。

  [已經找到她了。]

  她寫得悠哉游哉,眼角眉梢盡帶著笑意,想了想,將目光落在寧寧旁邊的陌生女子身上,又提筆補充道:[不過……玄虛派好像遇見了意料之外的人,秘境裡的水泊藏有貓膩,我不介意陪他們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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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30:2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八章

  朝陽東昇,晨光漸漸撕裂夜幕,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蜿蜒而下,照亮樹林中每個人的面龐。

  寧寧不忍直視眼前景象,神情複雜地別過腦袋;

  裴寂面無表情,皺著眉道了聲:「賀師兄、許師兄,你們在做什麼?」

  許曳見了他倆,抽抽噎噎地撲騰著求救,一邊猛踹身後的怪物一邊喊:「救命!吃我,它要吃我!」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腦補些什麼東西,滿腦子都是吃人。學劍救不了姐寶人,這孩子就應該棄劍從文,寫篇修真版的《狂人日記》。

  好在許曳還存了點所剩不多的理智,聽見那聲「賀師兄」時心有所感,臉色慘白地回過頭去。

  兩張對望,知洲類卿,一切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

  他見到這團泥人時夜色尚濃,加之湖水表面儘是朦朧霧氣,視野之內的所有景物都稱不上明晰;

  如今林中濃霧散去,陽光輕飄飄地落下來,許曳才終於看清了眼前黑泥的真正模樣。

  「賀……賀知洲?」

  許曳被他嚇得夠嗆,就算勉強猜出賀知洲的身份,也還是在心裡存了點恐懼,屏著呼吸忍下空氣裡的陣陣惡臭:「你在糞坑裡殺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

  寧寧上前一步,輕聲解釋:「秘境之中藏有貓膩,湖泊之下儘是血水與名為『鏡鬼』的怪物。鏡鬼會潛伏於湖中,伺機將路過之人拖去水下,賀知洲應該就是受了它的襲擊。」

  許曳聽得沒了言語,想起賀知洲手腳並用、爬在自己身後大叫「救命」的模樣……

  他還踹了他腦袋幾腳,跟踢皮球似的。

  「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是……情難自禁。」

  許曳心思純正,哪裡幹過這種事兒,當即化身為道歉復讀機,從儲物袋裡拿出幾顆價值不菲的丹藥:「這是療傷用的丹丸,你先拿著吧!」

  他倆雖然叫得淒厲無比、鬼哭狼嚎,但好在都沒出太大的事兒。寧寧悄悄鬆了口氣,緩聲問:「你們可曾有哪裡受了傷?」

  許曳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搖頭,賀知洲委屈得厲害,嘴巴一會兒嘟成圓形,一會兒嘟成三角形,最終停留在等腰梯形的模樣,不時咕嚕嚕往外冒黑水泡泡:「心裡最受傷。」

  他滿身血泥的樣子著實不太雅觀,寧寧默念了好幾遍除塵訣,功效都只是九牛一毛。

  偏偏秘境裡的水源都被設了陣法,壓根沒有可供清洗的地方,她正想著應該如何解決這渾身惡臭,忽然聽見身旁的狐族少女沉聲道:「此地尚有一片未被鏡鬼侵入的淨土,我可以帶領各位前往。」

  從最初的拔箭相助到此時尋找水源,這位不知名姓的狐族都表現得格外慇勤,似乎是有意與他們結識。

  寧寧不明白她的用意,不知是否有詐,抬眸欲將小狐妖粗略打量一番,卻在剛抬頭的瞬間與對方四目相撞。

  「我之所以幫忙,自是有事相求。」

  她看上去十分年輕,眼神中卻透露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凝重與決然。微風輕輕撩動鬢邊一縷散髮,拂過少女嘴角時,帶起一抹細微的笑:「我名為喬顏,乃秘境中的靈狐一族。因家族世代棲息於此,鮮少與外人有過接觸,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諸位海涵。」

  「有事相求?」

  寧寧很快反應過來:「可是與湖中鏡鬼有關?」

  喬顏頷首正色道:「正是。」

  她說著停頓稍許,似是在組織言語,末了柳眉微擰,緩聲道:「各位有所不知,那湖裡作惡的鏡鬼,其實皆乃魔族所化。」

  魔族。

  這個詞語在修真界消匿多年,寧寧心口輕輕一顫。

  這同樣是原著裡沒有提過的劇情。

  「數年前魔族侵入秘境之中,欲要搶奪我靈狐一族的聖物。族中自是不從,與之展開一場大戰,奈何實力懸殊,死傷慘重。」

  說起這番話時,喬顏的目光凝重許多,不自覺握緊手中長弓:「我爹身為一族之長,拼盡全身修為設下陣法,再以族中所有靈狐的元氣為引,這才重創魔物,將它們困在湖泊之中。」

  寧寧遲疑道:「那你的族人現在……」

  「多數葬身於魔物之手,僥倖活下的幾個,也都身受重傷、靈力全無,只能整日躺在床上修養。」

  喬顏道:「我那時正巧患了風寒,又或許是出於爹娘的私心,自始至終都並不知道他們設下陣法,打算與魔族同歸於盡。等一覺醒來,秘境就已經是如今這般模樣。」

  秘境大多時候處於封鎖狀態,外人不便進入,裡面的靈獸精怪也難以掙脫而出。

  當年與魔族一戰,靈狐必不可能向外界求援,只能依靠族人力量苦苦支撐。如今的水鏡幻境四面平和、生機盎然,除開湖泊中駭人的鏡鬼與血泥,哪裡還能看出半點大戰時血流成河的影子。

  許曳好不容易穩下心神,聽罷好奇問她:「我們能幫你什麼?」

  「娘親告訴我,陣法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再這樣下去,魔族很有可能再度破陣而出。」

  小狐妖畢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談及此事,語氣裡便顯而易見地多了幾分焦慮:「以我與族人如今的力量難以與之抗衡,只有拿到族中傳承多年聖物的灼日弓,我才能將它們盡數誅殺。」

  「灼日弓?」

  寧寧恍然大悟:「這就是魔族想要搶奪的寶物?」

  喬顏點頭。

  「我我我知道!」

  賀知洲平日裡沒少看雜書,不知道從哪兒瞥見過這把弓箭:「聽說灼日弓乃上古大能所留,曾屠戮過無數邪魔妖獸,傳聞有吞天射日之能,箭矢嗖嗖嗖一發,太陽都能被射得熄火。」

  「倒也並非如此誇張。」

  小狐狸被他說得微微怔住,一對耳朵倏地晃了晃:「若是真能拿到灼日弓,我或許能有與魔物的一戰之力。只是那弓被常年存放於棲仙洞中,而用來打開洞門的玉珮……」

  她咬牙沉聲道:「爹爹於大戰中殞命,玉珮被西山之上的火凰所奪,藏於洞穴之中汲取靈氣。我修為不夠,無法將其打敗,若是諸位不願相助,屆時鏡鬼破陣而出,這處秘境就徹底完了!」

  許曳心裡藏不住話:「可我們正在參加法會試煉,若是一味爭搶灼日弓,到時候令牌數量倒數……」

  賀知洲猛地一拍他腦袋:「都這時候了還在想試煉!那群長老在玄鏡外面看熱鬧,能不知道我們遇到了什麼事兒?」

  身為一個資深的男頻爽文愛好者,他敢賭上整整一年的零花錢打包票:一旦能解決這種奇遇,不說整個團隊雞犬升天,怎麼也得被長老們好好誇讚一番,指不定就讓他們直接進入第二輪。

  更何況裴寂那小子還有主角光環呢,光環之下一切皆浮雲,跟著他準沒錯。

  「我自然不會讓諸位白白幫忙。」

  見賀知洲如此反應,喬顏在心底暗暗鬆了口氣:「靈狐一族乃是秘境之主,一旦取得灼日弓,我定會獻上天靈地寶作為答謝。」

  許曳這下徹底沒話說了。

  「那麼,」狐族少女輕嘆著笑了笑,一直因緊張而高高豎起的耳朵終於往下垂落些許,語氣亦不再如最初那樣故作老成地緊繃,「倘若諸位有意相助……請隨我來。」

  =====

  喬顏帶領他們前往的地方,正是秘境之中唯一可用的水源。

  從她一開始毫無徵兆地出現,寧寧便對這隻小狐狸存了幾分懷疑與忌憚。

  但如今見她行路熟稔,對週遭景物皆是瞭如指掌,最後甚至當真帶眾人來到了安全的水源,便心知對方的確是秘境裡土生土長的狐族。

  只是灼日弓與魔族一事……不知是否存有貓膩。

  想來她真是被迦蘭城與鵝城幻境折騰得夠嗆,如今但凡遇上點事,便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起來——

  但若絲毫不留情面地拒絕,又唯恐喬顏所說盡數屬實,到頭來秘境封鎖、魔族猖獗,秘境裡的靈狐一個都活不了。

  喬顏口中的「水源」位於一處瀑布之下,滔天水浪自絕頂奔湧而來,匯聚成巨大的橢圓湖泊。

  湖泊之中水聲四溢,銀白的浪花拍打在湖面上,水霧濛濛,銀光有如千堆雪,好似一匹通體銀白的錦緞自天邊倒垂而落,玉珠飛濺。

  賀知洲被身上的污泥折騰得生不如死,卻又對秘境中的水泊心存恐懼,直到喬顏伸手往水中一探,眼見無事發生,才敢頂著莫大的心理壓力走進湖中。

  與他一起的,還有被賀知洲蹭了滿身泥巴的許曳。

  寧寧和裴寂沒興趣看他倆洗鴛鴦浴,很有默契地一並轉身挪開視線。

  這片瀑布位於山腰之上的叢林深處,放眼望去,周圍居然屹立著幾幢成排的木屋。一個同樣長了狐耳的小男孩撞上他倆目光,身後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個不停,紅著臉跑進其中一棟小屋。

  「那是我鄰家的小弟。」

  只有在這裡時,喬顏嘴角才終於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那場大戰開始時,他還只是襁褓裡的嬰孩。如今族裡能自由行動的,只剩下我和他了。」

  寧寧想起她之前的話,下意識發問:「佈置陣法的其他狐族……過了這麼久,仍然沒有恢復麼?」

  「不止是布下陣法時消耗的靈力,還有源自魔族的重傷。」

  喬顏悵然應聲:「識海、丹田與經脈都嚴重受損,唯有依靠我每日採來的靈藥,才能勉強恢復一些。」

  識海受損。

  和溫鶴眠的症狀一模一樣。

  寧寧心下一動:「喬姑娘,你可知曉這種病症的解決之道?」

  「我只聽說有幾味極其珍貴的藥材可解,但——」

  喬顏話沒說完便微微一愣,繼而蹙眉低呼道:「娘,你怎麼出來了?」

  寧寧應聲抬頭,在其中一幢房屋前,見到一抹坐在輪椅之上的影子。

  那是個容貌極美的女人,膚如凝脂、雲鬢披散,僅僅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椅背,也能散發出渾然天成的溫潤氣質。

  可惜她實在太過虛弱了些,許是由於靈力透支、勞累過度,滿頭長髮竟染上了雪霜一般的灰白色澤,瞳孔亦是渾濁無神,有如美玉蒙塵。

  「娘親擔心我的安危,向來不許我去尋灼日弓。」

  喬顏壓低聲音,跟說悄悄話似的:「你們可別說漏了嘴。」

  寧寧乖乖點頭。

  「我聽說來了新客人。」

  女人輕咳一聲,被身後的男孩小心翼翼推上前來。離得越近,寧寧就能越清楚地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體。

  她的性子比女兒溫和許多,輕言細語開口時,字字句句都噙著柔和淺笑:「我是小顏娘親,兩位小道長喚我琴娘就好。」

  女人說罷抬眼望向喬顏,又咳了聲:「小顏,去為客人們沏杯茶吧。」

  喬顏對娘親最是百依百順,如今雖然擔憂著計畫被揭穿,卻還是低低應了聲「好」,臨走前倉促與寧寧對視一眼,眼神裡的暗示再明顯不過。

  寧寧從來不輕易賣隊友,本打算守口如瓶,卻不成想立馬就聽見琴娘的聲音:「那丫頭,定是央求你們替她取來灼日弓對不對?」

  寧寧瞬間啞火,做賊心虛地瞥一眼身旁的裴寂。

  「我是她娘,怎會不明白小顏的心思?」

  琴娘見狀掩唇輕笑一聲:「二位小道友不必刻意隱瞞。先不說欲拿灼日弓,需得打敗巨獸火凰,就算真能拿到那把弓又如何?憑藉那孩子的實力,哪能擊退陣法裡金丹元嬰的數百魔族?」

  她說著斂了笑,聲音低弱許多:「我與其他族胞身受重傷,莫說離開此處秘境,就連行走都絕非易事。小顏本有機會脫離此地,卻為了我們一直留在這裡——不知小道長們何時試煉結束?」

  寧寧誠實回答:「三日之後。」

  「三日……」

  琴娘垂目低喃,末了柔聲道:「還望小道友莫要與小顏一同做傻事,灼日弓雖是上古神器,但也無法抵禦那樣多魔族的入侵。三日之後,等秘境大門開啟之時,我自會勸她離開此地。」

  寧寧微微怔住:「那你們——」

  「我們本就是垂死之妖。」

  琴娘抬起渾濁的雙眼,眉目間含了淺淺笑意:「封印魔族已耗去大半修為,加上身體裡無法癒合的舊傷……如今勉強維持陣法,便已極為吃力。」

  裴寂破天荒地出了聲:「維持陣法?」

  「正是。」

  女人望他一眼,眼底生出幾分無可奈何之色:「小顏不知道,因此也不會告訴二位,這陣法之所以仍能支撐,是靠著我與其他族胞以殘存的靈力維持。近日靈力越發微弱,已經很難再將其制住……想來十日便已是極限,就算屆時不靈力枯竭而亡,這副身體的舊疾也能要了我的命。」

  正因為他們每日都在拿命數支撐著陣法,所以哪怕喬顏踏遍秘境尋來絕世藥材,也沒能讓族人的狀況有絲毫好轉。

  她一定不會想到,自己在為族胞拼盡全力的同時,他們也在不為人知地付出著生命,舉全族之力,只為能讓她活下來。

  而十日之後秘境關閉、陣法破敗,被困在秘境中的靈狐一族,注定被魔物蠶食殆盡,

  「我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盼望著能有一天秘境大開,這樣才能送小顏離開。」

  琴娘道:「也不枉我等以殘缺之軀,苦苦支撐這麼多年……外面的世界光怪陸離,那孩子定會喜歡。」

  她話音剛落,身後便響起少女毫不掩飾的踏踏腳步聲。

  形容枯槁的女人將食指放在唇上,微笑著向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是我們的秘密,還請不要告訴她……至少在最後的三天,讓我和那孩子好好地過一過。」

  =====

  寧寧的心情很沉重。

  無意間知道了別人的秘密,尤其是關於生離死別的秘密,這種滋味實在不怎麼輕鬆。

  喬顏對一切一無所知,等賀知洲與許曳清洗完畢,便躊躇滿志地帶著四人往西山走。

  寧寧在路上胡思亂想,覺得這事兒也並非毫無轉機——

  比如雖然秘境封鎖後長老們進不來,但秘境裡還有許多仙門弟子,若是舉全員之力一同抵抗魔物,結局必然不會太差。

  但那樣就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作為賭注,琴娘說過魔族皆是金丹元嬰,大戰之中必定有人犧牲,用數名弟子的命換取靈狐族奄奄一息的命……

  經典的電車難題,寧寧思考不出結論。

  賀知洲與許曳無事一身輕,一路上嘻嘻哈哈說個不停。

  喬顏看上去老成寡言,實際上就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因為鮮少與外人接觸而不怎麼會說話,聽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講相聲,眼底晃過微弱的光。

  「如果真能得到秘境裡的寶貝,咱們出去可就發了!」

  賀知洲服用了許曳的寶貝丹藥,皮肉傷好了大半,正在滿嘴跑馬地講述他的貧窮史:「你們不知道,我之前下雨時去山下鎮子歷練,居然被路過的豪華馬車濺了一身水。車主不但不道歉,還趾高氣昂地笑了聲。這事兒能忍嗎!我從那時就下定決心,等以後有了錢——」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猛地一握拳:「一定要買把屬於自己的雨傘!」

  「你有沒有出息?」

  許曳瞪他一眼:「我可不是為了寶貝才答應這樁差事的。」

  賀知洲呵呵冷笑,陰陽怪氣:「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人是為了討師姐歡心,所以才冒這麼大的風險吧?」

  許曳被他一句話戳中心思,很沒出息地紅了耳根。

  「就他那樣,」賀知洲嗤笑一聲,扭頭對裴寂說,「就算最後真能和蘇師姐在一起,肯定也是個妻奴——把自己所有錢都全部上交的那種。裴寂師弟,你可千萬別學他。」

  許曳居然不樂意了:「說什麼呢!」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賀知洲嘖嘖搖頭,這小子居然還能硬氣一回,實在不容易。

  然後下一瞬,就聽許曳義正言辭地繼續道:「什麼叫『我的錢』!我能有錢嗎?肯定全是師姐的!」

  一旁的寧寧實在沒忍住,抿著唇開始偷偷笑。

  在她和賀知洲生活的時代,常常把這種行為稱作「舔狗」,但按照許曳的程度,已經不是單純的舔狗這麼簡單了。

  這必然是舔狗的終極進化版,屹立於舔界之巔的舔王之王——

  舔狼。

  這個秘境中無法御劍飛行,一群人在喬顏的帶領下嘰嘰喳喳穿過叢林,順著林間小道緩緩向前,走了大半個時辰,忽然察覺周圍溫度陡升。

  群鳥盡數隱匿了行蹤,身邊的樹木漸漸淡去蹤影,等再往前一些,便只能見到乾枯如骨的老樹殘骸,像極了禿頂後只剩下幾根頭髮的可憐人,端的是殘枝與火星齊飛,紅泥共長天一色。

  「此處便是火凰的棲息之地。」

  喬顏道:「諸位,西山到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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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30:3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四十九章

  火凰是試煉秘境中首屈一指的高危靈獸,盤踞西山之巔已有百年。

  相傳這種靈獸通體火紅,身長數十尺,能口吐烈焰、振翅引颶風,吸取天地靈氣為自身所用,所到之處草木不生、萬獸竄逃。

  放眼望去,西山之上儘是紅黑色的土壤與樹木殘骸,被烈火灼燒過的痕跡殘存至今,見不到絲毫翠色。

  恕寧寧直言,像一座巧克力山。

  「以咱們的實力,真能打敗火凰嗎?」

  許曳不懂裴寂身上的主角光環威力,就好像白天不懂夜的黑,臨近西山口,又有了幾分忐忑:「要是一不小心,三日後的鸞城城牆上就得貼訃告——數名劍修弟子葬身試煉秘境,被發現時,已被烤熟風乾成為人肉乾。」

  賀知洲完全沒他這種顧慮,看得很開:「怕什麼?打不過就跑唄。」

  他本來還在揶揄許曳和他的蘇師姐,這會兒雖然被驟然打斷,心裡的八卦之火卻還沒消,於是環顧眾人一圈,把目光停在小狐狸喬顏臉上:「喬姑娘,你有沒有心上人?」

  雖說靈狐一族生性肆意豪放,乍一聽見這個問題,還是讓小姑娘瞬間紅了耳廓。

  喬顏沉默半晌,輕輕點了下頭。

  周圍的一群大哥哥大姐姐互相交換眼神,都露出了然的姨母笑。

  賀知洲乘勝追擊,繼續問她:「是族裡的男孩子?」

  「嗯。」

  喬顏並不多加掩飾,低著腦袋輕輕答:「只是他也因為陣法之事耗盡元氣,整日躺在床上……你們可千萬不要告訴他!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他並不喜歡我。」

  許曳安慰道:「說不定他只是愛你在心口難開,就像師姐對我一樣,從來都是冷冰冰的。但我明白,她心裡一直有我。」

  寧寧:……

  什麼愛你在心口難開,或許是蘇師姐當真不喜歡你哦。

  「才不是呢!他對我壓根不上心,從小時候起便一直愛搭不理,連我千辛萬苦尋來的千絲穗護身符都弄丟了。」

  喬顏踢飛地上的一顆小石子,聲音低了一些:「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等以後離開秘境,還有好多好多男孩子等著我挑呢。」

  寧寧想起琴娘的那番話,側目望她:「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秘境?」

  「當然是把大家都治好以後啊!」

  小狐狸不自覺地晃了晃耳朵,提起這個話題時,眼睛裡墜了點點亮色:「我在很久以前就跟爹爹娘親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看外面的山水——對了,是不是有種東西叫煙花?我一直想親眼見一見。」

  賀知洲湊到寧寧身邊講悄悄話:「這怎麼越聽越像死亡flag啊?小狐狸不會——」

  說到一半才想起來,她爹的確在挺久之前就不在人世了。

  賀知洲沒再說話,不遠處的許曳突然神色一凜,沉聲喊道:「等等!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寧寧順勢望去,見到一個身著白裙、躺倒在地的人影。

  喬顏反應很快:「是個姑娘,我去看看!」

  她說完便毫無防備地衝上前去,想來心性確實稚嫩天真。那昏倒的姑娘穿著流明山門服,被小心翼翼靠近時,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

  喬顏自然不會發現,在瞥見她身後的寧寧一行人時,這名看起來病怏怏的陌生女子薄唇微抿,眼底劃過一絲冷笑。

  ——她正是一直負責監視玄虛劍派的霓光島弟子,柳螢。

  自從得知火凰手上的玉珮能打開秘門、尋得灼日弓,霓光島便打定了主意要將它奪過來。

  劍修的實力不容小覷,更何況玄虛劍派一行人皆是金丹期大成,硬碰硬定然只會兩敗俱傷。比起打鬥,她更偏心於以智取勝,來一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西山不似之前的叢林,有諸多樹木遮擋。若是一直偷偷摸摸跟在他們身後,很可能被發現行蹤,到時候百口莫辯,唯有被圍攻落敗的下場。倒不如打從一開始就混入其中,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據柳螢所知,玄虛劍派一行人雖然不算靠譜,但好在心性勉強算是純良,向來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不會對善良柔弱的小白花出手。

  ——在小重山秘境裡被狠狠耍弄的仇,今日是時候報了!

  「姑娘,你怎麼了?」

  喬顏最先靠近她,被眼前女子蒼白的臉色嚇了一跳,而後者掙扎著張了張唇,氣若游絲地吐出一個字:「水……」

  「我我我!我這裡有水!」

  許曳同樣沒存太多防備,從儲物袋裡拿出水袋。他畢竟是個大手大腳的男人,不懂得如何照顧人,在遲疑一瞬後很有自知之明地伸出手,把水袋遞給喬顏。

  小狐狸救人心切沒做多想,直接打開水袋,將裡面的液體往那姑娘嘴裡倒。

  看來她的確渴得厲害,本來還癱倒在地猶如死魚,口腔剛一觸到水,就整個人迴光返照般瞪大眼睛。

  ——然後噗地把水全吐出來,神情猙獰地淒聲喊道:「好燙!」

  水袋裡全是滾燙滾燙的開水,猛地往她嘴裡一倒,這哪裡是救人,分明是謀殺。

  許曳見狀心口一抖,急忙道:「是嗎?快讓我看看!」

  柳螢滿心委屈地朝他靠近一些,正要張開唇瓣,讓對方一窺嘴裡被燙出的水泡。萬萬沒想到表情還沒做好,就見許曳一把搶過了——

  喬顏手裡的水袋。

  然後她聽見那劍修的聲音,滿滿全是喜出望外的情緒,自始至終沒看她一眼:「這水袋保溫作用也太好了吧!我是離開客棧之前灌的水,這麼久了,居然還是燙的!回去之後給師姐也買一個,她定會喜歡!」

  柳螢:……

  這人,是不是,有點腦部疾病?

  後來柳螢再回想此情此景,只覺恍如隔世。

  她真傻,真的。

  她太年輕,不知道命運的一切餽贈都在暗中標註了價碼。當她聽見許曳的這段話時就應該明白,這背後的價格,她付不起。

  她要是在那時就逃,該有多好。

  這群人,這群劍修,他們都不正常的。

  「這位姑娘可是流明山的道友?」

  又有一名年輕人走上前來,眉目風流、面如冠玉,正是玄虛劍派赫赫有名的賀知洲:「不知姑娘為何會昏倒在此處?」

  「我名叫柳螢,是流明山裡的一名樂修。」

  柳螢輕咳一聲,哀切道:「我路遇霓光島偷襲,不但長琴被毀,還受到了靈力重創……慌忙之中逃來此地,卻不知怎麼昏了過去。我不知他們什麼時候會再追上來,請各位幫幫我吧!」

  說罷淒然抬眸,迅速望一眼不遠處的裴寂和寧寧。

  她在那晚宴席中與容辭交談,談及寧寧時,曾被裴寂狠狠瞪過。柳螢不傻,特意在臉上套了張楚楚可憐的虛假面皮,無論如何都不會被認出來。

  賀知洲向來是個熱心腸,見她氣息不穩,隨時都有再度昏迷的跡象,正色道:「那群媚修實在可惡!柳姑娘,這秘境之中凶險萬分,既然你已身受重傷,不如——」

  後面的台詞柳螢都已經替他想好了。

  ——「不如與我們一道同行,讓我等保護你吧!」

  她非常熟稔地做出羞怯神色,緩緩低頭的瞬間,聽他義正言辭地開口:「不如直接把身上所有令牌交給我,退賽去外面治療吧!」

  說罷還正色拍了拍胸脯:「反正你身受重傷再沒用處,留在這裡也是玩完。為了你的安全,我願意犧牲自己的名譽,承擔這個不勞而獲的惡人角色。不用謝我!」

  什麼叫晴天霹靂,什麼叫天打五雷轟。

  柳螢愣了,在玄鏡外看戲的長老們全笑了。

  這人實在不按套路出牌,加上臉皮厚度超出常人想像,饒是最能蠱惑人心的媚修見了他,也要退避三舍。

  柳螢一時間失了言語,不知應當如何反駁,猝不及防間,忽然聽見一道清脆的女聲:「賀師兄,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姑娘?她獨自闖蕩也挺不容易,不如先把她帶在身邊。」

  是寧寧。

  柳螢暗自咬牙,上回與浩然門一戰異常慘烈,全拜這丫頭所賜。

  然而論單打獨鬥她必然不敵,更不能在此時此刻露出馬腳,只能佯裝感激地抽泣一聲:「多謝姑娘相助!」

  寧寧話多,十分熱情地向她介紹了在場幾人的名姓,還很是貼心地柔聲道:「柳姑娘身體虛弱,不如先留在此處休息片刻,由賀師兄與許曳照料。我、裴寂和喬姑娘先去前方探路,怎麼樣?」

  柳螢算是聰明,聽她輕而易舉便答應將自己留下,第一反應便是這丫頭或許又在耍花招。

  可她如今分明換了身份和臉,不可能被輕易看穿,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壓回腦袋裡。

  她本以為寧寧心思最多,如今卻這麼快就得到了接納,自是忍著笑應聲:「好。」

  試煉之中時間緊迫,三人說罷便轉身繼續往山上走,留下賀知洲許曳與柳螢面面相覷。

  霓光島以媚色修行,無論男女,皆是勾魂奪魄的個中好手。

  這兩人也曾參與過小重山的那場騙局,柳螢本就對此記恨在心,這會兒終於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不由得在心底輕輕一笑。

  今日不把這兩個劍修的魂勾走,她就直接出家當尼姑。

  「哎呀!」

  柳螢做出正欲起身的姿勢,在剛剛站起的瞬間腳踝一扭,徑直撲倒在身旁賀知洲的懷中。

  她沒忘記自己扮演的角色是朵柔弱小白花,帶了點哭腔地掙扎道:「對、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

  賀知洲被這番突然襲擊嚇了一大跳,差點尖叫一聲把她給丟出去,在看清來人面龐後,才悄悄鬆了口氣:「沒事沒事。柳姑娘你身體不好,還是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柳螢形如弱柳,聞言乖乖點頭,嘴角卻不露聲色地勾起一抹笑。

  這男人雖然表現得十足正人君子,卻一直在刻意揉捏她的衣物,想必已是心懷鬼胎。

  正在這樣想的檔口,忽然聽見賀知洲的聲音:「柳姑娘的衣物是由什麼材料所製?我總覺得摸起來很是熟悉。」

  真是愚蠢的藉口。

  柳螢聞言低笑一聲,雖然知道這句話只是他用以偽裝的託辭,眉目之間卻還是湧起無法掩飾的自得。

  這條長裙乃天一坊秘製絲線所織,兼有流雲錦緞作為裝飾,是真正意義上的價值千金,把這人賣了都不夠一個零頭。

  她坐在地上輕咬唇角,溫聲應道:「賀哥哥可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布料?」

  「就是那個!那個——」

  賀知洲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回些許記憶,滿臉激動地大叫:「好像我奶奶家的豬飼料袋啊!都是冰冰涼涼、一根一根的!」

  他頗有些感慨,說著握緊了拳頭:「我已有多年未曾見過奶奶,想必以後見到柳姑娘,便會情不自禁想到她。」

  好。好。

  多虧他,柳螢再也不會穿這件,乃至這種材質的衣物了。

  她雖然因為賀知洲的這一番話受了打擊,卻向來秉持著愈挫愈勇的原則不動搖,這招不成,那就乾脆來一記猛料。

  一陣熱風拂過,在蒸籠般的半山腰上,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不自然的紅暈。

  相貌清雅脫俗的白衣少女倚靠於樹幹之上,明淨面龐隱約浸著薄薄粉色。眉梢微帶輕顰,一雙桃花眼中有如星光流轉,青絲散落,平添幾分若有似無的媚姿。

  隨著一聲輕緩的呼吸,她慢慢朝樹幹旁倚了身子。飄渺若白紗的衣物悠悠一晃,滑到她圓潤白皙的肩頭之下。

  身旁兩人見到此情此景,同時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怎麼了?」

  柳螢輕輕笑,尾音微微上翹,好似一道叫人無法抗拒的小鉤:「二位在看什麼?」

  「太神奇了!」

  賀知洲自詡搶答小能手,當即朗聲正色道:「只不過輕輕一動,就能讓衣服滑下去,難道柳姑娘這就是傳說中的——『老肩巨滑』!」

  柳螢的微笑,凝固在嘴邊。

  ——你有病吧!!!神他娘的老肩巨滑!!!這叫膚如凝脂!!!

  許曳的情商比他高一些,十分不屑地覷了這傻子一眼:「抖什麼機靈呢?你就不能誇誇人家?」

  總算說了一句人話。

  柳螢聞言抿唇笑笑,心裡的火氣稍微消退一些,一雙媚眼泛了淺淺水光,聽他繼續道:「柳姑娘雙肩生得細膩非凡,非常人所能及也,我亦是十分喜愛。」

  這才像話嘛。

  她聽得心情舒暢,暗道還是萬劍宗靠譜。

  哪知許曳面帶微笑地欣賞一陣子,居然抬頭朝她憨憨一笑:「這膚質這弧度——多適合拿來拔罐啊!」

  柳螢:……?

  「柳姑娘,我師姐練劍辛勞,聽說拔罐能為她消退一些瘀血,活絡經脈。我苦學此法多日,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具人……哦不,是好心人來協助練習。」

  他說著說著就來了興致,兩眼放光:「柳姑娘大慈大悲菩薩心腸,若是願意幫忙,許某感激不盡!」

  柳螢累了。

  她真的好累。

  無數人曾稱讚過她的雙肩秀美,適合用來親吻、撫摸亦或靜靜觀賞,從沒有誰對她講過,你的肩膀好美,來拔個罐吧。

  ——而且你剛剛明明就脫口而出了「工具人」,對吧狗東西。

  她已無心再引誘這兩人,頭一回對自己的業務能力產生了深深的質疑,在片刻悵然與呆愣後,木著臉把衣領往上提。

  然而就是在此時此刻,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本呆若木雞、毫無興趣的賀知洲竟突然大喊一聲:「等等!」

  又怎麼了你這白痴!

  柳螢眼底暗蘊了怒火,惡狠狠地抬頭瞪他一眼。

  沒想到賀知洲像是突然開了竅,雙眼直勾勾盯著她半露的肩頭,眼神中浮現起再明顯不過的痴迷之色。

  哼,男人果然如此。

  當她掀開衣物時愛搭不理,假意裝得多麼清高,實則早就心猿意馬,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求。

  柳螢對他們的心思瞭如指掌,嘴角輕輕一勾,手中動作沒有停下,刻意又將衣物攏緊一些,滿眼無辜地問他:「賀哥哥,怎麼了?」

  賀知洲神色痴迷,喃喃低語:「我曾經聽別人講過,聲稱這幅景象美不勝收……今日一看,果真不假。柳姑娘,能麻煩你將衣物再往下拉一點嗎?」

  這人絕對是個老淫賊了。

  柳螢佯裝羞怯地拉了拉衣領,又聽得賀知洲一聲驚嘆,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激動:「許曳!你快看,人體與化纖摩擦時產生的靜電,它多美啊!」

  柳螢:……?

  柳螢從來沒有哪一天,像如今這樣滿腦子問號過。

  她雖然不懂何為「靜電」,卻也知道自己在穿衣脫衣時,衣物時常會在摩擦之下生出電流與電光,再結合賀知洲此人的腦回路,便大抵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

  她想殺人。

  賀知洲喜氣洋洋,迫不及待:「柳姑娘,能不能再往上一點——對!就這樣!再下!再上!別停!」

  知洲說,要有光。

  於是柳螢面無表情,生無可戀,一遍又一遍地把衣領拉上又拽下。

  在那一刻,她是電,她是光,她是唯一的神話。指尖躍動的幽藍色電光,是賀知洲永恆不變的信仰。

  賀知洲看得手舞足蹈,許曳同樣嘖嘖稱奇:「的確如此!美不勝收啊!這究竟是個什麼現象?」

  要是嘮這個他可就不睏了。賀知洲一邊看著柳螢的表演,一邊開始解釋何為電子、電荷與電流。

  邏輯之嚴密,敘述之科學,堪稱修仙界的開學第一課,為柳螢與許曳帶來科學的萬丈光輝。

  才怪。

  柳螢面如死灰地聽,張開那張引得無數男人痴狂的櫻桃小嘴,面帶微笑,無聲地告訴他們:「無禮豎子,真他娘混。」

  許曳眼尖,撓著頭問她:「柳姑娘,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柳姑娘這是在講——物理數值,震撼靈魂。」

  賀知洲憨笑道:「看她震撼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柳姑娘,你要是對這個感興趣,我還能跟你科普更多!科學很有趣的,相信我!」

  柳螢:滾啊!!!

  她錯了,從一開始就錯得徹徹底底。

  她能蠱惑男人,也能蠱惑女人,可這兩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們劍修屬於絕世而獨立的另一個物種,傻子。

  沒有誰能吸引傻子,就像猩猩永遠不會愛上人。

  寧寧已經探完前路回來了,身旁的裴寂一襲黑衣,高瘦挺拔。與另外兩個目不轉睛盯著電光看的類人型生物相比,簡直清雋脫俗,有如天神下凡。

  這位的性格與實力都是她喜歡的類型,更何況長了那樣的一張臉,很難叫人不動心。

  柳螢決定了,不再去搭理那倆傻子。

  裴寂是她新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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