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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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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8:0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將軍女兒身 戎裝雄且武 第一百章 女兒身

  這是一張丁一沒有見過的陌生臉龐,也沒有易容的痕跡。

  來孫府之前,袁寶鎮也曾說過,跟肖玨一道來的,是他的外甥,右司直郎府上的小少爺,朔京城有名的「廢物公子」。只是隨口一提,並未細言,畢竟那時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就是這麼個看似沒有任何威脅的廢物公子,會將整局棋打亂。

  他不會是真正的程鯉素,朔京城裡養出來金尊玉貴的小少爺,也斷不會有這般悍厲的眼神。

  他是誰?肖玨安排的手下?但肖玨安排的手下,為何要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彷彿他們曾有過宿仇。

  看著眼前的少年,丁一道:「你在這裡裝神弄鬼?」

  禾晏輕笑:「你怕了?」

  丁一的笑容微收:「你嘴硬的讓人不討人喜歡。」說罷,袖中匕首陡然增長幾寸,急刺禾晏而來。

  禾晏旋身飛起。

  兩道身影扭打在一起,映在窗戶上的剪影格外詭異,倘若此刻孫府的下人經過,大約便坐實了鬧鬼的傳言。

  禾晏心中稍稍驚訝。

  她那時中了禾如非的計,就是眼前這個人送來的湯藥,使得她瞎掉。她一直以為丁一只是替禾如非做事的小廝,後來見到袁寶鎮,曉得這人身手不錯,但也只有親自上來打一架,才知道丁一比她想的還要厲害。

  他的身手,遠在那一日刺客頭子映月之上,這樣的身手不說,且還格外謹慎保守,沒有完全把握絕不會出手。所以縱然是夜宴行刺,他也作為最後一顆棋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出手。那香球亦是一樣,一定要等肖玨中毒,十分虛弱的時候才動作,確保一擊斃命。

  今日丁一設下陷阱等禾晏入坑,不過也就是掂量禾晏縱然再如何出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郎,也不會真正厲害到哪裡去。

  這個人,既自負又小心,自負是自負於自己的身手與能力,小心是小心在做事求一個萬無一失。

  不可小覷。

  丁一亦是心頭震驚。

  他未曾見過這樣的對手。

  聽聞右軍都督肖玨文武雙絕,罕有敵手。他十分想與之一戰,奈何禾如非千叮嚀萬囑咐,不可與肖玨正面相爭,也只得暗中出手,伺機而動。他這樣的人,永遠無法光明正大的與人較量,如一隻藏在溝渠中的老鼠,只能躲在暗處。空有一身武藝無處施展,猶如錦衣夜行。

  丁一自己內心,不是不遺憾失落的。

  這少年來頭神秘,令他躍躍欲試。他要光明正大的打敗他,然後利用他來算計肖玨,如此一來,方能顯他能力。可不過這麼一交手,便知道方才是自己託大了。

  這少年身手竟然不弱。

  匕首擦著禾晏的頭頂掠過,丁一一掌拍來,拍在禾晏的左肩上,將她拍的往後退了幾步,碰倒了桌上的佛像。

  「你這是對佛像不敬。」禾晏道:「不怕夜裡菩薩佛像來找你?」

  丁一不高興的看著她,見這少年挨了他一掌,竟然還能好端端的說話?他冷笑道:「你可知這裡一尊佛代表著一個死人,你很快就會加入他們。」

  禾晏伸手摸了摸肩頭,露出一個驚恐的神情:「好端端的,不要在夜裡講鬼故事!」嘴上這般說,手裡的匕首毫不猶豫的朝丁一刺來。

  丁一躲開了,匕首將他的帽子挑開,落在地上。

  禾晏心頭唏噓,她出門什麼兵器都沒有,這一把匕首,還是第一日到孫府夜宴上,用來割鹿肉的匕首。當時肖玨被刺,她情急之下搶了就衝進去幫忙。這一把割鹿肉的匕首,此刻看來,就過分華麗而不實用了。

  她正想著,丁一又已經上前來,禾晏避開他的刀尖,被他一掌拍在背上,頓覺喉頭一甜。

  丁一雖然用的是匕首,但卻更愛赤手空拳對峙。此人對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才會如此。

  「挨了我兩掌,竟然還能站著,」丁一目光微動,「你是第一個。」

  禾晏將喉頭的血嚥下,露出一個笑容:「能打我兩掌還活著,你也是第一個。」

  「伶牙俐齒。」丁一說著,再次奔來。

  禾晏轉身往窗戶逃去。

  禾大小姐的身體,到底還是太孱弱了。許是老天爺本就如此,天下沒有絕對的公平,女子心思比男子玲瓏縝密,身體便注定要柔弱於男子。縱然她前生驍勇善戰,但如今的她,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在今年春日之前,甚至從未有過半分武藝。

  不及丁一內力深厚。

  「你這就想逃了?」丁一哈哈大笑,伸手抓住禾晏的衣襟往後一扯,禾晏被他扯得身子往後一仰,摔進佛龕中。

  香灰灑了半空。

  「這裡夜裡都不會有人來。」丁一笑道:「沒人敢來,你就只能在這裡等死。」

  禾晏站起身,一腳踢開面前的一尊佛像,笑道:「我本就是個死人。」

  她這動作隨意,卻叫丁一看的分外熟悉,竟然愣了一愣。

  丁一是禾如非的手下,跟了禾如非多年了。他們一直生活在別院,離朔京很遠。過去那些年,禾如非培養丁一,如死士。丁一身手絕佳,會製毒,會偽裝,心思縝密,縱然是做別人的手下,也是極優秀的那一個。

  一身本領,自然要有用武之地,然而等他們回到朔京,丁一第一個領到的任務,卻是炮製一碗使人眼盲的毒藥,給許大奶奶,也就是禾如非的堂妹送去。

  他當時對這個任務很不滿,亦不知道為何禾如非要下令殺死這個堂妹。女子間的爭鬥,是後宅間的事,又有什麼可用得上他的?簡直大材小用,丁一自覺受到侮辱。

  禾如非卻告訴他:「你莫要小瞧她,行事須小心,別要被發現端倪。」

  丁一很奇怪,一個女子,能厲害到哪裡去?何以還要叫他小心。

  半是好奇半是不屑,丁一進了許家,在許家待了三日。

  就是這三日,令他發現,許大奶奶果真不是簡單女子。她格外敏感,有時候丁一藏在暗處想要觀察她,她立刻就能發現不對。好幾次,丁一都差點暴露蹤跡。

  到最後,他無可奈何,只好用禾如非小廝的身份藏在許家。許大奶奶雖然謹慎敏感,但對禾家人,倒是十分信任,給了他可趁之機。他還記得當時那一碗藥給許大奶奶,許大奶奶聽說是禾家送來的補藥,想也沒想就仰頭喝了個乾淨。他當時心中生出不知道是什麼的感覺,這樣的女子,如此身手與能力,倘若光明正大的打,必然要下好一番功夫才能取她性命。但只要是身邊人動手,就這麼一碗藥,甚至不必費神,就能得償所願。

  難怪旁人總說,能真正被欺騙傷害的,只有身邊人。

  丁一在那三日裡,也留意到許大奶奶的一些小習慣。譬如說有時候眼前有什麼東西,像是落下來的樹枝一類,她總愛一腳踢開。她踢開的動作看似隨意,卻非常用力,這在大戶人家的女子中,其實算是非常失禮的。許大奶奶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她每次無意識的踢走東西時,就會反應過來,若是四下無人,便若無其事的離開。若是有人,便歉意赧然的吐吐舌頭表示抱歉。

  她在做這件事的時候,那張總是平淡的臉上,便會顯出生動的神氣。彷彿這樣才是真正的她似的。因此時隔久遠,丁一都快記不清楚許大奶奶的模樣了,卻仍記得她一腳踢開眼前樹枝的動作。

  而就在剛才,面前的少年一腳踢開腳邊的佛像,那點動作和神氣,突然就與丁一記憶裡的許大奶奶重合了。

  但他怎麼能是許大奶奶呢?

  那碗藥喝下去,許大奶奶就成了個瞎子。丁一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直到今年春日,他在禾家的時候,聽聞許大奶奶失足跌進池塘裡溺死了。

  丁一不會認為她是真正的失足溺死,蓋因禾如非以及禾家人在聽到這件事時,除了二房的夫人,並無半分驚訝。想來是早就知道的。

  有什麼事情會使得整個禾家對一個出嫁的女兒如此趕盡殺絕,變成個瞎子都不放心,還要她的命?他在事後回憶起來,便漸漸想出了一點頭緒。

  禾如非在別院裡生活多年,回到朔京,搖身一變成了飛鴻將軍。丁一以為是禾家找了個代替品代替禾如非,既然禾如非回來了,代替品就該去死。但,倘若那代替品是個女子呢?

  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但並不是絕無可能。尤其是丁一想到許大奶奶的機警和身手,絕不是一個普通婦人可以做到。尤其是後來聽說許大奶奶瞎了後,並未一蹶不振,而是嘗試聽音辨形,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會令禾家感到不安。

  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聽話的瞎子,如果這個瞎子還能走、能動、能說,就不夠令人放心了。

  他當初弄瞎掉的許大奶奶,也許是大名鼎鼎的飛鴻將軍,每每想到此事,丁一都又自豪又遺憾。自豪的是平定了西羌之亂,多少人望而卻步的飛鴻將軍卻是敗在他這麼個小人物手中。遺憾的是他雖算計了許大奶奶,到底不是光明正大,只是一碗藥而已。

  燈火影影綽綽,映出的少年模樣都變得模糊了。禾晏眼角一彎:「打架的時候出神,可不是好習慣。」伴隨她聲音的,正是她的動作,如鬼魅般輕快,眨眼間已經到了丁一跟前。

  「噗嗤」一聲,匕首從他的袖子上劃過,留下一道血痕,禾晏刺傷了他的胳膊。

  「你就這點能耐了嗎?」丁一的眼中掠過一絲興奮,還有一點不屑。這少年斷然不是飛鴻將軍,飛鴻將軍……不止這點本事。

  他不以為然的將那截散出來的袖子撕掉,看著禾晏笑起來:「不管你是人是鬼,今日就死到臨頭!」

  他朝禾晏疾掠而來。

  屋子本來格外寬敞,但因為到處擺滿了佛像,便顯得狹窄而逼仄,丁一自小習武,內力深厚,且手段詭譎凶險,若非如此,也做不得禾如非的心腹。禾晏與他交手四五招,被拍中的地方傷痕纍纍,受傷最重的當是背後,被丁一的刀尖劃破。

  窗戶就在眼前,卻難以逃開,她被抓住一把丟到地上,丁一抓著她的腦袋,疑惑的看著她:「你到底是誰?」

  「你覺得我是誰?」少年的唇邊溢出血跡,而他神情卻滿不在乎,彷彿不知道痛似的,連笑容都不曾變過。

  恍惚間,丁一又想到許大奶奶了。這點聯想令他不快,鉗著禾晏的脖子的手越發收緊,他道:「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就將你殺了,埋在這裡的地上,到處都是神佛和符咒,你將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他輕輕地,誘哄般的道:「你到底是誰?」

  這少年的身手已然很優秀了,給他的感覺又似曾相識,丁一不願意與真相擦肩而過。

  可是禾晏聞言,卻笑起來,她笑的有些咳血,邊笑邊道:「你這人,我不是早已告訴過你,我既是從地府裡爬出來的惡鬼,便早已不屑超生。況且,連我都能來去自由,這點符咒和佛像,不過泥塑紙張,當不得真。你如此好騙,你家主子禾如非知道麼?」

  他竟然知道禾如非,丁一一愣,神情陡然一變:「你還知道什麼?」他下意識的去摸身後,卻摸了個空。

  那少年的臉還在跟前,漾著盈盈笑意,丁一察覺不對,手中匕首直刺過去,少年卻如乍然醒過來一般,輕輕一撤,已經脫離了他的制掣。

  她手裡拿著一隻細小的梅花鏢,靠著佛龕把玩,道:「這就是你的殺手鐧了?還藏在懷中,要不是挨了這麼多頓打,還真找不到哪。」

  丁一的臉色霎時間沉下來:「你耍我?」

  「不敢不敢,」少年笑眯眯的:「只是我總不能在同一人身上栽兩次吧,有備而來而已。不是你的錯,你藏得已經極好。」

  前生這人送了一碗藥過來,禾晏就瞎了。今生再見到他,夜宴上那杯酒似有蹊蹺。在袁寶鎮屋裡,丁一甚至給她換了一隻香球。若非時常用毒的人,身上哪裡會隨身攜帶這麼些毒死人的東西。

  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她就格外留意這人。丁一的手指指尖發黑,像是常年在藥水中浸泡而過,皮膚皸裂。這是一雙用毒人的手,加之之前那一幫刺客的的心,想來這人也是走的陰詭下作路子,身上藏了淬了毒的暗器。匕首只是一個障眼法,真正的殺招,就是這淬了毒的梅花鏢。

  與他近身打鬥,其實並不難,難在倘若將這人逼急了,使出殺手鐧,輕則重傷,重則沒命,禾晏可不敢拿命去賭。

  她觀察丁一此人,十分自負。雖有匕首在身,卻習慣赤手空拳與她交手,是自信身手不弱於她。因此禾晏故意露出破綻,假裝體力不支,只是一個略有身手,但稍遜一籌的普通少年,果然,不過須臾,丁一就開始輕敵。

  而她順利的摸走丁一的「殺招」。

  丁一狠道:「我必要殺了你。」

  「你以為你還有這個機會嗎?」禾晏打了個響指:「現在換你挨打了。」

  兩道身影撲在一起,那看起來內力稍弱的少年,之前的確全是偽裝,她動作更快更猛,不過須臾,就將丁一手中的匕首踢飛,矮身避過他的大掌,頭也不回,反手前刺,匕首刺中了丁一的腰。

  「你……」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禾晏一腳踢向他的膝蓋,丁一被踢的跪倒在前,禾晏揪起他的頭髮,道:「現在該我問話了。」

  「禾如非為何要殺肖玨?你們是在為徐相做事?徐相許了你們什麼好處,禾如非究竟要做什麼?」

  她說的又快又急,丁一愣了一下,慢慢的笑了。

  「我不會說。」他道,「說了,你會立刻殺了我。你不如試試,有什麼辦法,能讓我開口。」

  他的笑容甚至有幾分無賴。

  這張臉上的神情,禾晏曾經看過許多遍,並不陌生。當初她在撫越軍裡時,但凡虜獲了敵人的人馬,一些俘虜會迅速投降叛變,另一些則是死士,寧死也不肯開口。無論怎麼言行逼供,都不會說話。到最後,反而會讓審犯人的人充滿挫敗。

  丁一臉上的神情,就是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他眼下說的好聽,並未將話說絕,看似留了一條生路,其實是在耍弄禾晏。若是尋常人,也就被矇混過去,許會留他一條生路,日後待丁一的同黨得了機會,還會將他救走。

  可禾晏不是尋常人,亦不會上這種當。

  她看著丁一,突然道:「你方才一直問我是誰,你是想起了誰?」

  丁一突然臉色一變,盯著她的臉沒有說話。

  「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你與我見面不過幾次,我何以知道你身上藏了帶毒暗器,提前準備提防。夜宴上那酒也是我出聲提醒,我怎麼會知道?」

  丁一冷笑:「少裝神弄鬼。有本事就殺了我。」

  「倘若我與你無仇,我定不會殺你,可我留著你有什麼用,我活著,本就是為了復仇。」

  「諸天神佛作證,我可沒有說謊。」禾晏低笑,彷彿是為了迎合這詭異的氣氛,秋夜裡,突然響起一聲驚雷,閃電照亮了屋子,慈眉善目的佛像們注視著他們,像在圓一場多年前的因果。

  「你曾餵了一碗藥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瞎掉了。」少年輕聲開口。

  「你猜我是不是那個女人。」她笑起來。

  丁一掙扎道:「你是……」

  話到一半,眼睛驀地瞪大,唇邊溢出一絲鮮血,眼中神采迅速消散。

  梅花鏢刺進了他的喉嚨,刺的極深,不過片刻,一命嗚呼。

  禾晏站起身來,看著腳邊的人。丁一的屍體躺在金光閃閃的佛像中,彷彿諷刺。她低聲道:「換你自己死在這裡,看看能不能超生。」

  她轉身走了出去。

  丁一不能留,這麼個人,她連藏都不知往哪裡藏,若是肖玨知道,問起她何以探聽禾家的事,禾晏無法解釋。他既是死士,不肯吐露秘密,留著性命也無意義。況且,此人作惡多端,死不足惜。

  死在這裡,是他最好的結局,要知道這院子鬧鬼,想來被人發現他的屍體,也要好幾日了。

  外面驚雷陣陣,下起秋雨,禾晏跌跌撞撞的往屋子的方向去。

  她雖以身作餌,誘著丁一放鬆警惕,但實則確實受了不少傷。如今身體不比前生,丁一也並非等閒之輩,她或許低估了禾如非的力量。背上的傷被雨一淋,血跡順著雨水流到院子裡,被飛快的沖走。禾晏覺得渾身力氣都在消失。

  這大概是她重生以來,最狼狽的一次了。好在她出門的時候,肖玨和飛奴不在,就這麼一小會兒功夫,想來他們也還未回來。她得迅速趕回去換好衣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屋子近在眼前,禾晏從窗戶跳進去,見屋裡黑漆漆的沒人,這才鬆了口氣。

  她小聲嘀咕了一聲:「還好沒被發現。」

  話音剛落,有人的聲音傳來。

  「你未免高興得太早。」

  「啪」的一聲,屋子裡頓時大亮,禾晏整個人都僵住了。

  中間小几前坐著一人,正把玩手中的火摺子,桌上燈火搖曳,那人秀眉俊目,衣衫整潔,側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回來了?」

  竟是肖玨。

  禾晏心頭哆嗦了一下,迅速回神,飛快開口:「舅舅!這是個誤會,我也是剛剛才發現自己看得見的,我在外頭遇到了刺客……」

  她話沒說完,就見坐在小几前的年輕男人已至眼前,拔劍朝她胸前刺來,禾晏慌忙伸手去擋,那劍尖卻並非是想要她性命,拐著個彎兒挑開她衣襟。

  「嗤拉——」

  染血的衣裳盡數化為碎片,少女的身子瑩白羸弱,自胸前一道白布層層包裹,彷彿含苞待放的骨朵。

  禾晏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肖玨自她背後環著,劍鞘抵著禾晏的脖子,呼吸相聞間,劍拔弩張。

  「騙子現行了。」

  他勾了勾唇角,彷彿當年批把樹下懶倦風流的白袍少年郎,聲音含著淡淡嘲諷,漠然笑道:「我該叫你禾晏,還是禾大小姐?」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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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8: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一章 紅顏枯骨

  屋子裡的氣氛,剎那間凝固成冰。

  本該是令人臉紅心跳的畫面,被眼前人說來,再無一絲曖昧,只有被看穿的窘迫和危險。

  禾晏迅速令自己回神,看著他,屬於少年人程鯉素特有的「惶恐緊張」悉數褪去,露出如常笑意,道:「怎麼叫都行,都督高興就好。」

  「城門校尉禾綏的女兒,竟會來投軍。」他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的眼睛,「禾大小姐膽子很大。」

  這人……禾晏心思一動,既是連禾綏的名字都知道了,顯然是在暗中調查自己,並非是因為在孫府露了餡。從朔京到這裡縱然快馬加鞭飛鴿傳書也要一月餘,肖玨老早就開始懷疑她?這是為何?

  少年笑道:「沒想到都督這麼關注我,實在慚愧。」

  禾晏的臉上沒有半分驚慌,縱是意外,也只是一閃而過。即便到現在,被人將衣裳挑開,揭穿身份,換了尋常女子,大抵要羞憤難當。這人倒好,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比男子都心大,或許正是如此,從京城到涼州,又在涼州衛待了這麼久,無一人發現她的女兒身。

  肖玨拿到朔京傳來的密信時,簡直難以置信。城門校尉的確有一個叫禾晏的孩子,不過是女兒,不是兒子。他還有個小兒子叫禾雲生,半年前叫禾晏的女兒在春來江上的一尊船舫中被賊人所害,沉入江中,至今死不見屍。按時間來算,正是禾晏投軍的日子。

  但一個女子出來投軍,可以堅持一日兩日不被人發現,半年以上都安然無恙,要麼就是周圍的人都是瞎子,要麼就是這人偽裝的太好。肖玨並非瞎子,仔細想想與禾晏相處的瞬間,便覺這人實在掩飾的極好。

  生的清秀羸弱,身材瘦小,但人們卻不會將她與女子聯繫在一起。蓋因尋常女子哪有這般不拘小節的,更何況她的身手在涼州衛裡數一數二。

  「來涼州衛是做什麼?」

  禾晏腦子飛快轉動,答道:「在朔京犯事了,被人抓住就死路一條,走投無路才來投軍。」

  「何事?」

  這人到現在還不信她,明明什麼都已經查清楚了。禾晏嘆息:「有個大戶人家的公子覬覦我的美貌,將我擄到船上想要霸佔為妻,不巧這時候有刺客來了,取了他性命。我一人留在船上可就是有嘴說不清,指不定旁人還以為我和刺客是一夥的。無奈之下,我只能去投軍。」

  這話半真半假,禾晏說的很是誠懇。肖玨玩味的看著她:「覬覦你的美貌?」

  禾晏:「……」

  這是什麼意思,看不起她嗎?禾晏自己對著鏡子看過,禾大小姐這張臉,絕對稱得上嬌美可人。

  「畢竟不是人人都如都督眼光一般高的。」她皮笑肉不笑道。

  肖玨點頭:「原來如此。」

  禾晏這話半真半假,知道肖玨難糊弄,自己都沒想過他會這樣輕易相信,沒料到他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頭了。

  「你深夜出行,是為何事?」他目光在禾晏身上掃過,血腥氣難以掩飾。將床上的褥子也染出來一塊淡紅色。

  這個人原來還知道自己受傷了,縱然如此,他也沒有任何憐惜,該質問的質問,現在連握著她脖頸的手都沒有挪開,在肖玨的眼中,男人女人大概沒有任何分別。

  「我把袁寶鎮的侍衛殺了。」她道。

  半晌,肖玨揚眉:「為何?」

  「都督不在府裡的這幾日,袁寶鎮老是來見我,我總覺得他懷疑上了我。後來我偷聽到了他們談話,」頓了頓,禾晏才繼續道:「他們好像聽命於一個叫徐相的人,來取你性命。夜宴一事亦是他們準備。」

  「你說徐相?」肖玨抬眸看著她,秋水一般的眸子浮現起異樣情緒。

  禾晏聳了聳肩:「是啊,你可以想想有沒有得罪過叫徐相的人。我今夜被冷醒了,醒來後你們都不在,窗戶開著,我關窗的時候發現有人掠過,那人將我故意引到孫府廢棄的偏院,就是袁寶鎮的侍衛。」

  「他想利用我來牽絆你,大抵做人質吧。」禾晏搖頭:「但我又不是真的程鯉素,想來都督也不會為了我束手就擒,倘若都督為了以絕後患乾脆一箭射死我怎麼辦?想來想去我都不能落在他手裡,我與他好一番苦戰,終於將他殺掉了。」禾晏示意他看自己,「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雖她說的輕鬆,到底是受了傷,臉色已經不太好看,身上力氣也開始流失。

  「能將袁寶鎮的侍衛殺了還活著,你很有本事。」

  「我也這麼認為,」禾晏勉強笑道:「那麼都督,我現在有資格進九旗營了吧?」

  她真是毫不掩飾想進九旗營的渴望。

  「你認為自己能進九旗營?」肖玨反問。

  「當然,而且我替你除去心腹大患,都督,你總該獎勵獎勵我。」

  肖玨不怒反笑,鬆開箝制禾晏的手,垂眸看她,嘲道:「明日送你回朔京,就是我對你的獎勵。」

  「不行!」禾晏坐直了身子,這麼一動,便牽扯到了傷口,登時疼的「嘶」了一聲。她道:「我不能回朔京!我回到朔京,范家人不會放過我的,都督,你忍心讓一個好人蒙冤入獄嗎?」

  「忍心。」

  禾晏:「……你不能這麼做!」

  「你沒有資格與我講條件。」

  禾晏說了這麼多話,已經覺得頭暈眼花,只怕自己再說下去就撐不住了。身上傷口都沒有處理,她道:「你會後悔的。」

  「我為何後悔?」

  「我既然都要被你送回朔京,便也不必掩飾身份。旁人都知道涼州衛裡來了一個女子,都會猜測到底是怎麼回事。」禾晏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訴他們,我與都督你的關係不一般。」

  肖玨聞言,漫不經心道:「怎麼不一般?」

  「不一般就不一般在……我知道都督腰上一寸,有粒紅痣。」

  此話一出,屋子裡頓時寂靜下來,只有窗外細碎驚雷,和滴打在石地上的綿綿秋雨。

  肖玨緩緩轉頭看她,眼裡慍色漸濃。

  少年卻一副無賴模樣,嘴角噙著笑容,蒼白著一張臉道:「之前你洗澡的時候……我呀,眼力還不錯,一眼就看到了。要怪就怪我們都督實在風姿迷人,連腰上那顆紅痣都長得恰到好處,教人難以忘懷。」

  普天之下竟還有這樣的女子?肖玨不可思議,但見禾晏說完這句話,似是實在支撐不住,腦袋一歪,暈過去了。

  肖玨:「……」

  門外響起飛奴的聲音:「少爺。」

  肖玨道:「進來。」隨手扯過塌上的褥子扔到禾晏身上,將她蓋住。

  飛奴進來,並未看向禾晏,只道:「在孫府偏院找到了袁寶鎮身邊侍衛的屍體,死於他自己的梅花鏢。」

  肖玨道:「知道了。」如此說來,在這件事上,禾晏就沒有說謊。

  屋子裡的血腥氣大到無法忽略,飛奴猶豫了一下,才問:「少爺,禾晏受傷了?」

  得知禾晏身份是個女子時,飛奴亦是很驚訝。除了身材和長相,禾晏從頭到腳真是沒有一點肖似女子的地方。然而就是這麼個女子,殺掉了袁寶鎮的貼身侍衛,那個侍衛身手極佳,最厲害的是善於用毒。

  「傷的不輕。」

  「少爺現在打算如何處理她?」飛奴問。

  肖玨頓了一下,道:「你現在出門找個醫女過來。」

  飛奴微微詫異,肖玨這話的意思,是要救禾晏了。

  「少爺已經確定了她不是徐相的人?」

  「看樣子不像。」肖玨道:「徐敬甫輕視女人,但凡重要之事,定不會讓女子參加。朔京送來的密信裡,禾家與徐敬甫並無往來。不過,」他沉吟一下,「還是小心為上。」

  飛奴點頭,「屬下這就去尋醫女。」

  飛奴離開後,肖玨側身,看向床上的禾晏。

  不太像是是徐敬甫的人,不代表這個人就毫無疑點。一個十六歲的姑娘,生在城門校尉家,縱然自小習武,也不至於如此卓絕,涼州衛無人可敵。尋常人又豈能有這般心志,混跡在軍營中。要知道男兒家尚且有吃不了苦的,她卻未見抱怨。若只因范成一事來投軍,未免有些牽強。

  何況她還心心念念想進九旗營。

  雨水綿密下個不停,少女臉色慘白,歸來的時候便瞧見傷痕纍纍,尤其是背部的刀傷,極深極長,她卻至始自終都沒喊疼,就連眼下體力不支暈過去了,唇角也是翹著的,一副無賴少年的模樣。

  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又厲害,又可惡。又狡猾,又無恥。

  肖玨將窗戶關上,轉身離開了。

  ……

  禾晏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她睡在平日裡睡的塌上,衣裳卻是重新被換過的。禾晏坐起身,下意識的撩開裡衣,但見腰間纏著白布條,昨夜與丁一交手的傷,已經被包紮好了。

  仔細回憶,便想起昨夜發生過的事來。她記得當時自己與肖玨針鋒相對,以肖玨腰上紅痣來要挾對方,肖玨很生氣,然後她就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應當是暈倒了。不過眼下……她摸了摸腦袋,髮髻還在,衣裳也是男子的衣裳,她是女子這件事,還沒被其他人知道。

  肖玨這是為暫時她保密了?

  禾晏心裡鬆了口氣,看向身旁,並未有飛奴和肖玨的影子。

  這兩人該不會是知道她是女子身份,乾脆將她丟在孫府不管了吧?

  禾晏想要下床,一動,從懷中咕嚕嚕的滾出一個長頸小瓶,打開瓶塞,裡頭是一些黑色的藥丸。床邊還有張紙條,上頭寫著:醒來吃藥。

  這字跡鋒利又遒勁,十分漂亮,禾晏一眼就認出這是肖玨的字跡。當年在賢昌館的時候,肖玨樣樣拔尖,就連寫過的文章都要掛在學館門口供人觀賞,這字跡禾晏印象頗深,她那時偷偷拓了幾份還想模仿來著,但因為實在寫不出肖玨的感覺便放棄了。

  肖二公子留下字條要她吃藥,應當還算比較平和,暫時應當不會有事發生了。

  禾晏心裡想著,突然又想起一事,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倘若要保護自己女子身份不被揭穿,孫府的下人自然不能用,那這些衣裳是誰給她換的?又是誰替她包紮?肖玨定然不可能,那就是飛奴了?

  雖然她從軍多年,對肌膚一事到底不如尋常女兒家那般看重,但想起來還是有些不自在。

  彷彿被人給佔了便宜似的。

  只是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她便下床穿上鞋子,打開門想出去瞧一瞧。

  一出門,禾晏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為孫家夜宴上刺客一事,孫府的下人們平日裡不能接近禾晏他們住的屋子,但遠遠地還是有掃灑的丫鬟,但今日竟然一個也沒有。遠遠看過去,倒像是整座孫府空了似的。

  肖玨就算要撂下她不管,這孫府整個府邸都空了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是發生什麼事了?禾晏一頭霧水,想了想,決計往外走。待她走過自己住的這間屋子,拐過花園,來到正院,便見許多穿著紅甲的兵士圍在正堂,丫鬟小廝們瑟瑟蹲成幾排,孫祥福父子被圍在中間,袁寶鎮站在一側,正在與肖玨對峙。

  她不過是睡了一覺起來,怎麼就打上了?禾晏沉思著,對上肖玨看過來的目光。他眼神涼涼,莫名讓禾晏想起昨夜之事,一時尷尬莫名,想了想,便硬著頭皮,用獨屬於程鯉素的快樂語氣叫了一聲:「舅舅!」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被他這聲「舅舅」暫且打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來。

  袁寶鎮目光閃了閃:「程公子,你看得見了?」

  禾晏這才記起自己沒綁布條,不過如今也不重要了,丁一已死,她又被肖玨揭穿女子的身份。看樣子肖玨也總算找到了行刺他之人,此刻正是算總賬的時機,她一個小人物是瞎子還是普通人,已經撼動不了大局。

  禾晏撓了撓頭,懵然回答:「是嗎?好像是,我確實能看得見了,我果真是有上天庇佑的福德之人。」

  這個謊說的,未免也太過敷衍,不過眼下自然也沒人敢來質問她。

  袁寶鎮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問道:「程公子可有見過我的侍衛?」

  「不曾。」禾晏道:「難道袁御史的侍衛不見了?」

  她笑眯眯的,讓人難以探尋心思,袁寶鎮心裡很不安。丁一昨夜出去後,一直到了今日早晨也沒有回來,一定是出事了。之前他與丁一有過爭執,丁一想要劫持程鯉素用來要挾肖玨,袁寶鎮卻覺得現在不是好時機。他們不歡而散,但丁一畢竟真正聽命之人是禾如非,他奈何不得。若是昨夜偷偷出去,定是為了程鯉素。

  現在程鯉素好端端的站在這裡,甚至於連眼睛都無異樣,而丁一卻消失不見了,袁寶鎮心頭一沉,便覺得只怕不好了。而肖玨一大早令人將孫府團團圍住,更讓人不安。

  這人做事,實在非常理可以推測。

  沒有聽到袁寶鎮的回答,禾晏也不急,挪到肖玨身邊站好,先是討好的對肖玨笑了笑,隨即又低聲問身邊的飛奴:「飛奴大哥,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啊?」

  飛奴瞧著禾晏如常的笑臉,對禾晏的沉著冷靜又高看了一籌。昨夜經過那麼大的事,分明身份已經被揭穿了,她竟然還能繼續若無其事的將戲唱下去,令人佩服。

  飛奴還沒回答,那頭的孫祥福已經開口了,他臉色難看的要命,仍是勉強帶著笑容:「都督,您此舉是何意?可是我們孫府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周到,惹惱了都督?」

  孫凌站在孫祥福身側,盯著肖玨的目光難掩恨意,他倒沒有說話,不過瞧著也是意氣難平。

  「不錯,」袁寶鎮撫鬚沉吟道:「都督,您這是打哪裡來的兵?陛下如今嚴禁私屯兵馬,您若真對孫知縣有不滿,也不能用此方式洩憤。」

  禾晏揚眉,這話誅心,一口氣給肖玨安了兩個罪名。一個私屯兵馬,一個公報私仇,好厲害的一張嘴。

  肖玨聞言,彎了彎唇,道:「袁御史多慮了,這是我從夏陵郡借來的兵。私屯兵馬一罪,本帥擔當不起。污衊朝廷命官之罪,不知袁御史能否擔下?」

  夏陵郡的兵?袁寶鎮身子一僵,這怎麼可能?那為首的紅衣兵士抱拳道:「某奉夏陵郡石郡守之命,特來協助都督御史查辦涼州知縣謀害官眷一案。」

  謀害官眷?孫祥福一聽,下意識的喊冤,只呼號道:「都督冤枉!那府中的刺客真與我無關!我不知是怎麼回事,您,您可不能胡亂冤枉人!而且小公子眼睛現在也看得見了,您可不能因為生氣,就胡亂抓好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他叫的慘烈,撕心裂肺,肖玨聞言卻只是一哂:「誰說官眷指的是程鯉素?」

  不是程鯉素嗎?所有人,包括禾晏都愣了一下。

  就在這時,又自院外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我才是那個被謀害的人!」

  但見院子外又來兩人,一人正是肖玨的侍衛赤烏,另一人是個穿暖色襦裙的小姑娘,紮了一對雙髻,明眸皓齒,裊裊可愛,不是宋陶陶又是誰。

  宋陶陶在赤烏的保護下走到肖玨這頭,對著孫祥福與孫凌罵道:「我乃內侍省副都司府上嫡女,你們竟然敢當街擄人,若非路上遇到肖二公子與程少爺相救,還不知會落到什麼下場。那萬花閣的人都已經被肖二公子的人給拿下,人證物證俱在,我看你們這回如何抵賴。等我回到朔京,我就將此事告訴我爹爹,你們全都等著掉腦袋吧!」

  這小姑娘看著甜甜的,說話卻極有氣勢。想來也是恨毒了孫凌,若非孫凌,她也不會流落到萬花閣,吃了好些苦頭,指頭都險些給夾斷了。換句話說,若非那天夜裡禾晏偶然撞見將她救出來,這小姑娘眼下,只怕已經被孫凌糟蹋了。

  孫祥福父子面如土色。

  謀害官眷一事,若說的是肖玨與程鯉素,他們還能掙扎一下,畢竟刺客全都死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與他們有關。可誰知道肖玨劍走偏鋒,竟然找來這麼個小姑娘。誰又能想到,孫凌擄來的這個姑娘,竟是京官的女兒?

  可這些年,孫凌做下的惡事又豈是這麼一件?那些被擄到孫府的姑娘裡,來自天南海北,亦有大戶人家或是官家金枝玉葉的女兒。只是一到涼州,就如針入大海,再也沒了出路。這裡被孫祥福父子一手遮天了這麼多年,早已沉沉不見天日。是貧苦人家的女兒還是錦衣玉食的千金,一旦到了這裡,沒有任何的區別。

  禾晏盯著肖玨的背影,忍不住在心裡為他鼓掌。

  肖二公子這幾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原來是搗鼓這件事去了。她當時還以為將宋陶陶接走,是為了保護宋陶陶,現在看來也不盡然。畢竟如果肖玨將宋陶陶帶在身邊,留在孫府,就算孫凌認出來,也不敢做什麼。他將宋陶陶送走,是為了不讓孫家父子懷疑,這不,到了現在,宋陶陶的出現,就成了給孫祥福定罪最重要的一根稻草。

  「這……這都是一場誤會,都督,您聽我解釋……」孫祥福一腳踢向孫凌,孫凌被他踢得給跪下,孫祥福罵道:「不孝子,你捅出這麼大的簍子,現在怎麼辦?自己跟都督請罪!」

  「孫知縣跪錯人了,」肖玨漫不經心道:「我並非監察御史。」他看向袁寶鎮,慢悠悠道:「袁御史來到涼州多日,連這裡頭的官司都不清楚,被人知道,參你一個瀆職之罪,到時候,恐怕你的老師都救不了你。」

  袁寶鎮氣得幾欲吐血,看向肖玨,年輕的都督唇角含笑,目光悠然,其中包含的惡意鋪天蓋地。

  他竟不是衝著自己來的,是衝著孫祥福來的。但這實則更惡劣,因為他的老師徐敬甫,要的絕不是眼下這個局面,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已經不是一把米了,是將他的糧倉都給搬空了。

  丁一失蹤了,他一個人,如何應付咄咄逼人的肖玨?

  宋陶陶氣勢洶洶的看著孫家人,禾晏若有所思,只是一個宋陶陶的話,或許能治孫凌的罪,但孫祥福未必,上頭有人保的話,孫祥福也並非全無生路。

  肖玨出手,會給人留一線餘地嗎?禾晏並不這麼認為。

  「都督,您也聽聽我們解釋吧,下官真的冤枉啊!」孫祥福並著孫凌哭天嚎地。

  事關自己,袁寶鎮艱難開口:「都督,許是其中真有什麼誤會。」

  肖玨似笑非笑的盯著他,半晌,點頭道:「去偏院。」

  去偏院?去偏院幹什麼?

  孫祥福父子兩聞言,登時臉色大變,幾欲暈倒。

  紅甲兵士押著孫祥福父子,並著其餘人一道去了偏院。昨夜下了一場雨,院子地上的塵土被雨水沖刷的乾乾淨淨,本是靜謐清幽的畫面,卻生生溢出荒涼的淒慘。

  禾晏側頭看了一下旁邊的屋子,屋門緊閉,想到昨夜那裡桌上桌下滿滿的佛像,不覺惡寒。

  可是,肖玨帶他們來這裡作何?

  袁寶鎮也不解:「都督是想……」

  「掘地三尺,給我們袁大御史看看,地下有什麼。」他雖在笑,神情卻漠然,語氣十分平靜,吩咐兵士:「挖。」

  兵士們得令,四處從孫府裡搜尋出鋤頭鐮刀,往下掘地。

  孫祥福父子見此情景,似乎再也堅持不住,二人雙腿一軟,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宋陶陶小聲問禾晏:「這地下有什麼啊。」

  滿屋的佛像,門口貼著的符咒,荒院裡成長的過分繁茂的雜木野草,禾晏神色嚴肅起來,大概猜到了。她沒有說話,實在不知如何說起。

  須臾,有人道:「都督,這裡有發現!」

  是一具被涼蓆裹著的女屍,身量極小,看起來甚至不及宋陶陶大,穿著的衣裳已經腐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亦不知當初是如何的粉雕玉琢,可憐可愛。

  「繼續。」肖玨道。

  不多時,又有人道:「這裡有一具屍體!」

  亦是一具女屍,頭髮長長,當是剛死不久,依稀可見眉目風情,生前動人風姿。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

  到後來,無人說話了,只有默默掘土的聲音。空氣裡是死一般的寂靜。難以想像這偏院的地下,竟然容納的下這麼多具屍體。滿院子擺著的都是白布蓋著的死人,甚至無處可放,只得摞在一起。

  荒涼的偏院地下,埋葬了無數紅顏枯骨,也許有溫柔靦腆的賣花女,亦有風情萬種的他人婦,在這裡,無論貧富,高低貴賤,統統化為泥濘,摞成了這樣一座面目全非的屍山。

  這些都是被孫凌擄來霸佔,繼而欺凌殺害的姑娘。她們生前遭逢大禍,死後亦不得安寧,惡人心虛之下,堆放無數佛像符咒,鎮壓她們,詛咒她們。

  長明燈永遠搖曳,對於這些姑娘的一生,卻如永夜,再無光明。

  禾晏深吸一口氣。

  孫祥福父子做下的孽,天不蓋、地不載。神怒人棄,死有餘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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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8:3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二章 乘風

  荒院雜木,泥土下掩蓋了無數白骨。

  宋陶陶不敢再看,別過臉去,驚怒莫名。

  最後一具屍體搬出,整個院子再無別的可以落腳的地方。饒是夏陵郡的紅甲士兵見過無數淒慘場面,見此情景,也忍不住心頭發寒。

  「這……這……」袁寶鎮也說不出話來。

  「袁御史想說什麼,」肖玨緩緩開口,「還是說在御史心中,這仍然是個誤會?」

  「這要怎麼誤會?」不等袁寶鎮開口,禾晏搶先一步道:「這可是孫知縣自己的宅子,若說是有人瞞著孫知縣在此地埋葬女屍,一具兩具還好說,數十具乃至上百具都如此,也就不難奇怪為何會有刺客混入其中,孫家的大門大概是紙糊的吧,孫知縣樣的這些家丁護衛,都是聾子瞎子不成?」

  孫祥福汗如雨下,他不知肖玨是如何得知這地下的官司的,咬牙片刻,爭辯道:「這些不過是下官府上犯了事的家丁,被打死之後埋入此地,這……大戶人家常有此事。」

  禾晏冷笑:「我亦來自大戶人家,大戶人家可沒有你這種殘暴行徑。若說是犯了事的家丁,煩請孫知縣拿出他們的身契,想來也記載到底是因何事而被責亡。另外這地上屍體竟全是女子……孫知縣,這全都是你府中婢子?你一個七品知縣,府中上百名婢子,說打死就打死,你可真是比陛下還要威風!」話到末尾,眸色並著音調一齊轉厲,令人難以招架。

  此話一出,孫祥福連忙跪倒磕頭,大聲哭喊:「沒有!沒有!下官冤枉!下官冤枉!」他來來回回都是這麼幾句話,卻又說不出到底是為何冤枉,已然大勢已去。

  禾晏心中餘怒未消,只覺得眼前這人著實可恨。昨夜她與丁一交手時,丁一曾說,那屋子裡的每一尊佛像都是一個死人,她當時只當是丁一嚇唬她的玩笑,如今看來,竟是真的。何其荒謬?

  孫凌父子在涼州作惡多端,擄來無數女子,但凡稍有不順心,甚至只是看厭了,輕而易舉的奪取她們的生命。能埋在孫家後院的,已經算好的了,至少還有全屍。誰知道會不會有更可憐的,死了之後被扔到亂葬崗上,連屍體都被狼獸分吃乾淨,一絲痕跡也無。

  這是何等的囂張,毫無人性!

  宋陶陶心頭湧起陣陣涼意,如果不是那天夜裡,她遇到了禾晏,是不是她也就同這些女子一般,成為一抔黃土,藏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腐爛,永遠沒有人發現。

  她的眼眶紅了,恨聲道:「太可惡了,我們一定要為這些姑娘報仇!」剛說完,便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捅了一下,側頭去看,禾晏正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看袁寶鎮。

  剎那間,宋陶陶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而向袁寶鎮喊道:「袁伯伯,我此番受了這麼大罪,在這裡信任的人唯有您了,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宋陶陶的父親曾是袁寶鎮上司,袁寶鎮自詡與宋家關係親近,自然不可能無視宋陶陶的話,便擦汗笑道:「那是自然。」

  「都督,這具屍體有些不同。」一名紅衣甲士道。

  他半蹲下身,撿了塊帕子將地上之人的臉擦拭乾淨,露出面容來。滿屋子的女屍中,這人是唯一的男子。當是剛死不久,神情驚恐。

  「嘖,」說話的是肖玨,他站在原地,慢悠悠道:「看來袁御史的侍衛找到了。」

  被挖出來的這具男屍,正是袁寶鎮一大早就遍尋不見的丁一。

  禾晏:「……」

  她昨夜殺了丁一後,實在沒心思給丁一收屍,拔腿就走了。只是後來被肖玨發現身份,與肖玨說了丁一死了而已。這當是肖玨讓人幹的,把丁一拖出來給埋了,眼下當著袁寶鎮的面挖出來,這一刻,禾晏都有一絲絲同情袁寶鎮了。

  袁寶鎮嘴唇哆嗦,半晌說不出話來。

  「御史侍衛忠肝義膽,發現孫家後院藏了不少女屍,被孫知縣滅口埋入地底。」肖玨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袁御史,不為自己枉死的侍衛感到可惜麼?」

  「你胡說!」孫凌咆哮著站起,被身邊的甲士按倒,他仍不死心的掙扎,大聲叫道:「我沒有殺他!這是污衊!我不知道他為何在這裡,我沒有殺他——」

  他喊的嗓子都啞了,在寂靜的院子裡顯得格外刺耳,肖玨蹙眉,漠然道:「堵住他的嘴。」

  兵士們拿破布塞進孫凌和孫祥福嘴裡,這下子,他們便只能發出「嗚嗚」的不甘聲音。

  「袁御史,」肖玨看著他,淡淡笑道:「打算如何?」

  袁寶鎮心中恨極,也知丁一絕不可能是孫祥福的人所殺,眼前這人已經知道了一切,可他無力反駁,只得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請都督指教。」

  「孫祥福父子專橫權勢,貪贓搶掠,收刮民脂,魚肉鄉民。擄來良家女,以澤量屍。」他道:「如此窮凶極惡之徒,袁御史身為御史,肩負查糾百官之職,定不會姑息。此事我已告知夏陵郡郡守,會同袁御史一起將此事奏稟皇上。至於袁御史,」他視線凝著袁寶鎮,含著淡淡嘲意,「是明章面奏,還是密奏彈劾,本帥就不便插手了。」

  袁寶鎮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

  明明說著「本帥不便插手」,此事卻已經是他從頭到尾主導。縱然袁寶鎮還想做什麼,可夏陵郡那頭已經奏稟,他避無可避。孫祥福父子當初的舉薦人,正是徐相的門生。徐相門生遍佈大魏,涼州知縣一案,面上無光的是徐相,並且,為了避嫌,新任知縣絕不會是徐相的人。

  徐相就徹底失去了對涼州的控制,這要怎麼給肖玨找麻煩?!

  他此番回朔京,徐相定不會輕饒他。袁寶鎮只覺絕望。

  肖玨轉而看向縮在一邊發抖的家丁婢子,淡道:「把你們知道的說出來,可免重罪。」

  這便是要孫府的下人們揭發孫祥福父子之罪過了。

  家丁們尚且有些猶豫,只怕孫祥福父子若是逃出生天回頭報復。婢子們卻喜出望外,紛紛上前應答。作為女子在孫家,並無半分出路。縱然有美貌有才華,溫柔解語,最好的也不過是作為禮物被送給上司,或許還能多活幾年。更多的,則是被孫凌父子玩膩了之後殺掉,成為一捧花泥。

  女子在這裡活著猶如坐牢,誰也不知行刑的日子何時到來。如今陡然得了一線生機,紛紛恨不得孫祥福父子立刻喪命,再無翻身餘地。因此人人都說孫家父子所犯之罪,聽來令人不寒而慄,只覺的如此心狠手辣之人,竹罄南山,神怒鬼怨。

  飛奴與夏陵郡的兵士頭子一同記載,孫祥福父子被押著跪倒在地,肖玨轉身往外走。

  袁寶鎮還呆立在原地,突逢巨變,他身邊又無可商量可用之人,一時思緒紛亂,正不知所措之時,就見令他咬牙切齒之人氣定神閒的走過來,神情平靜。

  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肖玨突然停下腳步,年輕的都督彎了彎唇,用只能兩人聽到的聲音低聲道:「袁御史想要我的命,我卻希望你活著。你活著,比你死了更讓徐敬甫難受。」

  他復又站直身子,笑容帶著嘲意,平靜開口:「等回到朔京,替我向徐相問安。袁御史,一路順風。」

  他轉身離開了。

  身後,有人驚呼道:「袁御史!袁御史怎麼了?袁御史?」

  袁寶鎮暈倒了,禾晏回頭去看,肖玨的身影消失在花牆外,再也看不到蹤跡。

  此事……至此塵埃落定。

  ……

  知縣府被夏陵郡的兵士查封了,原先氣派的宅子,如今門口貼滿封條,燈籠被扯得亂七八糟,一片頹敗。宋陶陶在院子裡瞧見許多女屍,十分不適,禾晏安慰了她許久,總算是讓她平靜了下來。等宋陶陶覺出些睏意,伏在桌上小憩之時,禾晏與保護宋陶陶的赤烏打了聲招呼,去找肖玨。

  她還有些疑惑沒有解開。

  肖玨正與飛奴說話。

  孫祥福父子作惡無數,婢子們紛紛揭發,都不必一一說來,光是眼下的這些,誰也保不住他們,他們犯下的罪孽,足夠死十次有餘。整個大魏都罕見這樣令人髮指的行徑。

  殘暴之人擁有了權力,對普通百姓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豺狼虎豹固然可怕,又哪裡及得上人心惡毒?

  「舅舅!」禾晏站在門口喊道。

  肖玨與飛奴的談話戛然而止,禾晏走進去,肖玨揚眉:「還叫我舅舅?」

  禾晏:「……都督。」

  說的像誰願意叫他舅舅似的,分明是他佔了便宜,還這般不情不願。

  「你不去陪著宋大小姐,找我做什麼。」他問。

  這人說話夾槍帶棒的,禾晏猶豫了一下,問:「你今日,處置了孫家父子,為何留下袁寶鎮。你明明知道,袁寶鎮才是想殺你之人。」

  孫家父子固然可惡,死不足惜,但終究宴上刺殺肖玨之人,是袁寶鎮主使。丁一已經死了,袁寶鎮卻還能活著回到朔京,肖玨會這麼好心?

  「我不在這裡殺他,是因為他回到朔京也會死。」肖玨看向窗外,「早晚而已。」

  「其他人呢?」禾晏問:「涼州城裡孫家父子能一手遮天,定還有同黨。」擁護孫祥福的,孫祥福的人還盤踞在涼州,為何不一網打盡?

  肖玨:「水至清則無魚,禾大小姐,你太過天真了。」

  飛奴沉默的立在一邊,彷彿沒有聽到他二人的對話。窗外的樹長得鬱鬱蔥蔥,這般華美的宅院,誰知道會埋葬這麼多的罪惡。

  事實上,肖玨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袁寶鎮。

  孫府的夜宴是鴻門宴,他早就知道了。袁寶鎮的出現,必有殺機,他也早就知道了。他此番來涼州城裡,根本就不是為了參與一場貓抓老鼠的遊戲,而是為了將這涼州城,握在掌心。

  帶領新兵來駐守涼州,就是為了暫避鋒芒,避開徐敬甫的耳目。可徐老狗的門生滿大魏都是,舉國上下賣官鬻爵之風盛行,涼州衛的孫祥福,亦是其中一員。袁寶鎮奉徐敬甫之命前來,若是能殺掉肖玨為上,殺不掉肖玨,就與孫祥福暗通往來,孫祥福直接聽命朔京。要與涼州衛使絆子,輕而易舉。

  蒼蠅就算殺不死巨象,一直在耳邊吵吵,也會令人心生厭惡。

  夜宴風波的當晚,禾晏「瞎」了,之後的幾日肖玨人不見,旁人都以為他出府去了,丁一跟蹤他亦是,其實丁一跟蹤的是喬裝後的飛奴,真正的肖玨,一直都在孫府。

  孫祥福作惡多端,與涼州許多大戶多有往來,大戶與孫祥福「上供」金銀,孫祥福保他們在涼州城「平順」。他也有打點上司下屬,面面俱到,做過的事送出的禮,都有賬冊一一記載。

  肖玨找到了賬冊,偷樑換柱。在這裡,他還有別的發現。

  孫凌這些年來害死過的姑娘,數不勝數,原先的都丟到了亂葬崗。近兩年不知是不是做過的惡事太多,心中有鬼,頻繁做噩夢,孫家人請了道士來看,說要將死在孫凌手中的女人埋在西北方,用佛像符咒鎮壓方可。

  於是就有了後院裡的屍山與佛像。

  肖玨本打算用宋陶陶治孫家父子的罪,有了這個發現,就算徐敬甫親自來保人,都保不住。

  他這幾日,前幾日是確認地下之人,搜尋賬本,最後一日才是真正出府,出府也沒幹別的,賬冊上的人他挑了幾個,一一將冊子上相關記載謄抄一遍,送入各家府中。

  涼州城的商戶巨紳,把柄都捏在他手中。日後新的涼州知縣上任,不管是不是徐敬甫的人,都將拿他無可奈何。

  涼州城,從今日起,就是他的了。

  袁寶鎮最錯的一件事,就是算錯了他的方向。夜宴上的刺殺一直沒被肖玨放在心上,他想要的,從來都只是涼州城。

  只是陰差陽錯,禾晏的出現與古怪,吸引了袁寶鎮的全部注意力。從某種方面來說,禾晏也成了誘餌,只是這誘餌上帶著鉤子,將循著味道趕來的獵物豁了嘴,事情才會如此順利。

  他沉默的時候,禾晏亦是在思索。

  今日之事,肖玨早已料到了。她問:「你之所以放過袁寶鎮,是不是因為,袁寶鎮辦砸了差事,會被主人背棄責罰,那個主人就是徐相。」她頓了頓,問:「徐相,是否就是當今丞相徐敬甫?」

  此話一出,連飛奴都忍不住驚訝的看了一眼禾晏。

  她居然就這麼直接的說出來了,這話裡的意思便是她不認識徐敬甫,可誰知是不是在說謊?

  「禾大小姐如此心繫朝廷,令尊可知道?」肖玨淡道。

  他這麼回答,禾晏就知道,袁寶鎮嘴裡的徐相,果真就是徐敬甫。

  「我爹雖然如今只是城門校尉,徐相是當今丞相,看似雲泥之別,可都督也知莫欺少年窮。我今年十六,打遍涼州衛,尚無敵手,」她大言不慚,「日後說不準建功立業,做的官比都督都大,一個徐相又如何?我還有個弟弟,比我還年幼。說句大逆不道的,我們如初升朝陽,徐相已是風燭殘年,等我與弟弟長到都督那麼大的年紀時,焉知世上還有沒有徐相這個人?」

  飛奴被自己嗆得咳起來。

  就憑禾晏這番話,十有八九也就不是徐敬甫的人了。徐敬甫能容忍這麼個大逆不道的玩意兒在手下?禾晏能活到現在,只怕全憑運氣。

  肖玨聞言,哂笑一聲:「你這樣不知死活,說不準活的不及徐敬甫長。」

  禾晏心道,那肖玨可就猜錯了,她都已經比徐敬甫多活了一條命了,誰還管長不長。

  「都督不必如此防備我,」禾晏看著他:「我與你有共同的敵人。」

  「我不知,」他不鹹不淡的開口:「徐敬甫還會費神與一個城門校尉有糾葛。」

  「城門校尉自然攀不上徐相了,不過狗咬了人,主子也該一同問責。」禾晏嘆道:「我的仇人是徐相的手下,其實也就當相於徐相了。」她笑:「我與都督同仇敵愾,應該是朋友,都督三番五次的懷疑我,讓人很傷心。」

  肖玨瞥她一眼,她的樣子,可看不出來半分傷心。

  「那你要失望了,」他道:「我不交朋友,更不與騙子交朋友。」

  禾晏:「……」

  這人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真恨不得與他打一架出氣。

  「那都督,」禾晏忍著氣,問:「孫府院子裡的那些屍首怎麼辦?」

  那些屍首,有時間久遠,已經辨不清面目只剩白骨的,有的尚且還能看出一二。全都堆在孫府也不是個辦法。

  肖玨看著窗外的樹,樹影微微晃動,片刻後,他對飛奴道:「通知城裡百姓,過來認屍吧。」

  ……

  涼州城百姓得知右軍都督帶人封了孫府大門,將孫家父子押下,人人拍手稱快。膽子大些的,跑到孫家門口吐口唾沫,破口大罵,膽子小些的怯怯的站在不遠處,待兵士經過,便扯著一人小心翼翼的問:「這位軍爺,孫知縣真的……真的被抓了啊?」

  涼州黑了這麼多年,終於天亮了。

  孫家父子認罪,總歸是一件好事。知縣府上哭聲震天,那些家裡丟了姑娘,或是知曉女兒被擄走卻無能為力的,聞此消息,紛紛登門來認屍。

  女子的屍體鋪陳於院子,擺滿了前後三個院子。雖是秋日,但也發出陣陣異味。禾晏隨著飛奴一道過去,看見有被媳婦攙著的婆婆在屍體堆中找尋失蹤三年的女兒,亦有書生打扮的青年抱著新婚之夜便被擄走的妻子嚎啕大哭。

  禾晏看到一個穿白布褂子的黝黑男人,正抱著一具女屍抽泣:「阿妹,阿妹!阿兄來了,阿兄帶你回家......」聲音慼慼,令聞者落淚。

  他懷裡的小姑娘身量細小,至多不過十二三歲,還是個孩子。若是家中頑皮些的,這個年紀,還喜歡捉蟋蟀鬥蛐蛐。如今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再也難以看到過去活潑的身影,一朵花還未開放,就凋謝了。

  滿院子的哭聲,滿院子的死別,禾晏抬頭看向天空,只覺得哭聲幾乎要衝破天空。世上最悲慘之事,莫過於此。

  飛奴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

  女兒家心軟,見不得如此場面。就如宋陶陶,早已躲進了屋裡,不忍再看。禾晏卻站在此地,她眸中也有傷感,卻到底沒有落淚。

  生離死別,禾晏見的實在太多了。戰場上多少男兒,出去的時候是家中長子,妻子的丈夫,回來的時候便成了一抔黃土,人活在世上,少不了悲歡離合。

  這些姑娘,活著的時候被欺凌,死了的時候被禁錮,悲慘了一生,到了如今,總算自由了,重新回到家人的懷抱。家人們永遠記得她們,也會為她們的遭遇而痛惜流淚。

  那麼她呢?

  禾晏怔怔的想,有沒有那麼一個人,是會為她的死亡而流淚的?會在無人的時候緬懷她,痛她所痛。她前生的家人親手送她上了黃泉,死了也要被利用,可曾有過一刻,得到家人真心?

  「少爺。」飛奴的聲音打斷了禾晏的思緒,側頭一看,不知何時,肖玨出來了。

  他問:「所有屍首可都找到了家人?」

  飛奴搖頭:「還有二十三具無人認領。」

  被擄到孫家的姑娘們,有些不乏如宋陶陶這般並非涼州人士的,天南海北,與家人一旦分離,就是永別。

  「葬了吧。」

  禾晏一怔,抬眼看向肖玨。

  他長身玉立,站在滿院淒涼裡,如他腰間懸著的飲秋劍,鋒利,冷靜,令人安心。

  「少爺,葬在何處?」飛奴問。

  「涼州城外,有一處峰台,名曰乘風。」肖玨看著遠處,似乎透過院裡的樹枝,看到了別的什麼,他神情平靜,語氣淡漠,卻在淡漠之中,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他道:「這些女子生前身不由己,籠鳥池魚。葬在此處,願她們來生自由乘風,嘯傲湖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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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8: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三章 都督深愛的女人

  那二十三具無人認領的女屍,最終如肖玨所說的,葬在了涼州城外的乘風台。站在乘風台往下看,山谷被雲霧遮繞,彷彿仙境。

  棺木都是上好的棺木,用的是孫府庫房裡的銀子。孫家這些年斂財無數,竟在府中專門修繕了一座用來存放金銀珍寶的庫房。

  因著這二十三人不知其姓名來歷,就連最後立的碑上都無字可刻,二十三具無字碑,二十三位年輕的姑娘長眠於此。若她們死後有知,坐在此地可看雲捲雲舒,若她們往生,就如肖玨所說,自由乘風,嘯傲湖山。

  禾晏與宋陶陶站在不遠處,赤烏立在一邊,望著正蹲在地上燒紙錢的人們。下葬的時候,肖玨沒有過來。這些燒紙錢的百姓,許多都是過來找尋失蹤的女眷,最終卻沒能找到的親人。畢竟孫凌害死的姑娘中,更有許多連全屍都不曾留下,在亂葬崗的野地裡被狼犬分食了。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正在往鐵盆裡燒紙錢,她已經老的都快走不動了,這山路,還是她孫子背著她走上來的。她的小孫女四年前被孫凌擄走,再也沒有出現過,如今在孫凌院中的屍體中,亦沒有發現她小孫女的蹤跡。

  老婦人顫巍巍道:「我給這些姑娘燒紙錢,以後有好心人看見大妞兒,就會給大妞兒燒紙錢……姑娘,你走好哇……」

  宋陶陶拿帕子拭去眼角淚水,道:「做女子太苦了,若有來生,我才不要做女子。」

  「這和做不做女子無關,」禾晏瞧著漫天翻飛的紙錢,「身為女子,本就不是為了受苦,男子也是一樣,若是不滿命運,大可走一條不同的路。只是……」她看著這些無字碑,「對於她們來說,根本沒得選擇,這太殘酷了。」

  宋陶陶看著她:「你與尋常男子很不一樣。」

  「什麼?」

  「若是尋常男子,大抵會說,你們女子有什麼不好的,只需穿的華美坐在屋中,冷了有人添衣,出入有人伺候,不必在外拚殺,怎生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學著男子粗聲粗氣的聲音,罷了不屑道:「做一隻寵物,難道就很好麼?把鳥關在籠子裡,還要鳥誇籠子好看,我看他們才是腦子有問題。」

  禾晏失笑:「你與尋常女子也很不一樣。」

  「我本就不一樣,對了,」宋陶陶看向她,「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名字呢,你並非程鯉素,你是肖二公子的手下吧?」

  「我叫禾晏,」禾晏道:「柴禾的禾,河清海晏的晏。」

  「原來是禾大哥。」宋陶陶道:「你可以叫我陶陶。」

  「這……」禾晏撓頭,未免太親密了些。雖說他們都是女子,可是旁人不知道,看在旁人眼裡,怕又要生出遐想。

  「就這麼說定了。」宋陶陶道:「我已經與肖二公子說好,暫時跟你們一起去涼州衛,等肖二公子的人到了,就派人送我回朔京。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我可能要與你一直待在一起。」宋陶陶笑的眉眼彎彎,「我還沒去過衛所呢。」她又快樂起來,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宋姑娘,」赤烏看了看遠處,「天色不早,屬下先送您下山。」

  「走吧。」禾晏也道。

  幾人往山下走去,背對著他們,乘風台台階處,草叢裡生長著叢叢白菊,微風吹來,吹得菊花微微點頭,彷彿裊裊婷婷的少女在對他們致謝。

  不多時,再也看不見了。

  ……

  下了山,回到他們居住的客棧,宋陶陶一頭紮進屋子裡沐浴去了。今日一直忙碌,方才燒紙錢落了不少紙灰在身上,當是沖洗乾淨。

  孫府被封,自然不能回去住。便又住上了來時的客棧,客棧老闆知曉肖玨的真實身份,如今又讓孫祥福父子淪為階下囚,豈敢怠慢。一個客棧的掌櫃,慇勤的彷彿是哪戶人家的小廝,圍著禾晏幾人團團轉。

  禾晏道:「無事無事,我自己來就好。」她取了一條帕子,直接進了屋子。

  屋子裡飛奴正在收拾東西,見了她嚇了一跳,禾晏問:「飛奴大哥,你這是作何?」

  飛奴木著一張臉道:「我與赤烏住一起。」

  之前在孫府的時候,他們三人住一起,肖玨在裡屋,飛奴與禾晏在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禾晏隨口道:「搬來搬去多麻煩。」

  飛奴站定,不可思議的看著她:「你是女子,怎能與我同處一室?」

  禾晏:「……你也不必擺出一副不堪受辱的表情。」

  飛奴沒說話,極快的收拾好包袱,彷彿她是什麼洪水猛獸,避之不及,立刻就走了。

  屋子裡只剩下禾晏一個人。

  她怔了片刻,搖頭笑了。大抵在肖玨主僕看來,她這般行徑很是出人意料,可前生在軍營裡混的久了,不過是與男子同住,又有何難?她一個姑娘家都不覺得害羞,也不知飛奴在彆扭個什麼勁。

  禾晏走到塌前,發現桌上放著清水與乾淨的白布條,屋子裡還有沐浴的熱水,當是飛奴放的。她身上還有傷,這人和他主子一樣,有時候覺得不近人情,有時候倒也挺體貼。

  屋子裡沒人,她便坐著解開衣裳,粗粗沐浴一番,昨日的傷痕她沒來得及細看,將陳舊的布條換下,才發現傷口不淺。

  自然是很疼的,但也能忍。禾晏側過身看著鏡中的姑娘,原本白皙的肌膚上有了刀傷,定然不好看。

  禾大小姐愛惜美貌,恨不得用瓊漿花露來嬌養,如今她剛來不久,就給人弄的面目全非,倘若真正的禾大小姐歸來,看到如此畫面,一定會氣到昏厥。

  她已經很小心的保護自己了,但一旦決定了靠自己往外走,失去家族的庇護,就必然要受傷,人本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受傷中成長起來的,傷疤也終有一日會變成鎧甲。

  哪個女孩子不愛美,縱然禾晏前生做男子做了十多年,但換回女兒裝,看著自己背上身上的刀疤,面對許之恆時,也會感到羞慚。她從不穿薄薄的紗衣,有一次許之恆送了她一件水芙色的石榴紗裙,肩頸處繡著石榴花,薄如蟬翼,她很喜歡,但一次也沒有穿,只因她當年戰場上被敵軍的箭矢刺進肩頭,拔箭而出時,留下永遠祛除不了的疤痕。

  她也記得新婚之夜時,許之恆抱著她,衣衫從肩頭褪落,紅燭搖曳,他的動作在看到她的背部時戛然而止。

  女將的身體,永遠不會如尋常女子那般柔美無暇。遍佈的疤痕落在看慣了嬌媚身體的男子眼中,就只剩恐怖了。

  許之恆拂袖滅燈,屋子裡陷入黑暗,便再也看不到那些可怕的傷疤,他仍然同她溫柔的說話,就如一切都沒發生過,但他的手,再也沒有一次撫摸她的背部。

  他刻意避開了那些地方,在他內心,仍是嫌棄甚至厭惡的。

  禾晏怔怔的看著銅鏡,傷疤這東西,為何在男子身上便是勛章,在女子身上就成了恥辱?這是何等不公平,不過是世人天經地義的以為,女子都以色侍人,就要時時刻刻保持顏色。

  一派胡言。

  禾晏低下頭,將藥膏細細的抹在傷口處,再用布條纏好,她做這些事做的得心應手,疼的時候,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很快就好了。做完了這一切,她在屋子裡歇了片刻,才起身推門出去,到了肖玨房前。

  屋子裡亮著燈,肖玨應當在裡面。禾晏敲了敲門:「都督?」

  「進來。」

  推門進去,肖二公子正將桌上的晚香琴收起來,不說這事禾晏還差點忘了,他此番到涼州城來,還修琴來著。說到修琴,禾晏就又想起自己當初喝醉酒,壓壞了他的琴。

  「都督,」禾晏硬著頭皮開口,「您吃過飯了嗎?」

  肖玨停下手中的動作:「有話直說。」

  「我們是不是明日就要回衛所了?」禾晏問:「您打算如何處置我?」

  如今肖玨已經知道她是女兒身了,萬一肖玨真要將她送回朔京該怎麼辦?好不容易如今有一點點禾如非的眉目,打死她都不要回去。

  「你希望我怎麼處置你?」肖二公子在桌前坐下來,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禾晏也趕緊搬了個凳子坐在他身邊,認真的與他分析,「您如今也瞧見了我的能力,這次帶我來涼州,有刺客是我提醒的,幫您分散袁寶鎮注意力的也是我。最後殺了丁一,我細細算來,我為您出力,比飛奴大哥有過之而無不及。」

  隔壁的飛奴打了個噴嚏。

  「我這樣的人,做手下,數一數二,做心腹,善解人意。」禾晏毫無負擔的自誇,「涼州衛有了我,如虎添翼。都督,我以為,你可以將我放進九旗營,保管不會後悔。」

  肖玨笑了,緩緩反問:「九旗營?」

  「我知道都督是個爽快人,定然懷疑我非要進九旗營的目的。我也就直說了,因為尋常建功立業實在太慢,我聽聞在都督九旗營的,縱然日後身有殘缺,也可以當官。我們禾家就指著我光宗耀祖,我以為九旗營是個好去處。」

  她這一番話說的坦蕩蕩,肖玨捧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不必日後,我看你現在就身有殘缺。」

  禾晏:「……什麼?」難道肖玨看出來她是許大奶奶,前生是個瞎子了?

  她正緊張著,就見這人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禾晏:「……」他自己才腦子有毛病呢!好端端的罵什麼人。

  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禾晏堆起一個笑:「都督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肖玨盯著她,嗤道:「騙子,我們九旗營不收無能之輩。」

  「無能之輩?」肖玨可以質疑她的人品,但不能質疑她的能力,禾晏拍桌:「你說誰?」

  「丁一那種貨色,你與他交手竟然受傷,」肖玨扯了一下嘴角,漂亮的眸子裡滿是譏誚:「不是無能之輩是什麼?」

  「那是……那是……」那是因為禾大小姐身子孱弱,況且有了前生的教訓,她當然要謹慎行事了!

  「要是換了飛奴大哥在這裡,他也會受傷!」

  「你可以把你行騙的心思用在練功上,許會進步很多。」

  這人如今與她相處的越熟,便越發的露出少年時期惡劣的一面來。禾晏深吸一口氣,突然笑了。

  「行,都督非要這麼說我也無所謂,對我有成見也無所謂,只是我突然間,很懷念起都督腰上的那顆紅痣來。」

  肖玨平靜的神色陡然龜裂。

  「這流言呢,本就傳著傳著就成了真的。我本是城門校尉的女兒,家族不盛,自己亦沒有什麼名氣。能夠與都督的名字傳在一處,是我的福氣。」禾晏站起身來,慢吞吞的道:「日後旁人說起我來,我也曾輝煌過,是都督深愛的女人,想想就覺得不虧。只是難為都督要與我這樣的人綁在一起,不過都督本就不在意旁人怎麼說,應當也是無所謂的吧。」

  肖玨盯著她,目光如刀子,沉聲道:「什麼深愛的女人。」

  禾晏笑眯眯的回答:「我如此優秀,涼州衛的人都認識我,陡然間發現我是女子,定然驚訝。可女子為何進軍營,當然是因為都督深愛我,捨不得與我分離,才將我藏在軍營中,連來涼州駐守都帶著。白日裡訓練,夜裡就纏綿,果真眠思夢想,情深似海吶。」

  肖玨聞言,不怒反笑:「不知羞恥!」

  禾晏手撐著桌子,飛快道:「我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又不是讓都督走後門讓我進九旗營,只是希望都督給我一個機會證明自己罷了。我們一同回衛所,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也請都督拋下對我的成見,當我是個尋常小兵,對了,」她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如今有傷在身,夜裡需要換藥,再與男子們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得麻煩都督為我單獨尋一間屋子,能在屋中沐浴的那種。」

  肖玨冷冷開口:「你休想。」

  「那我就只好做都督深愛的女人了。」禾晏滿不在乎的轉過身去,「就算您將我塞進馬車送回朔京,我也能立刻傳的人盡皆知。唔,我看這客棧就很不錯,只要我尖叫一聲……」

  肖玨扶額:「禾晏!」

  禾晏笑裡藏刀:「誰叫我是個騙子呢。」

  肖玨:「我答應你。」

  禾晏的臉變得比掌櫃三歲的小兒還快,撫著心口遺憾的開口:「做不成都督深愛的女人,有些失落。」

  肖玨臉色鐵青:「滾出去!」

  禾晏快樂的哼著口哨出去了。

  ……

  第二日一早,飛奴與赤烏醒來出門的時候,發現禾晏竟比他們二人還要早。

  大約是要回涼州衛,她還特意收拾了一番,挑了件程鯉素不常穿的衣裳,神清氣爽。她本就生得眉清目秀,若非飛奴知道她是女子,也要忍不住在心中讚一聲好個翩翩少年郎。

  赤烏並不知禾晏的身份,抱胸遠遠看著,低聲問飛奴:「你說此人在涼州衛無人可敵?瞧這身板,不像啊。」

  飛奴嘆息,心道不像的又豈止是這個。

  正說著,宋陶陶從樓下上來,手裡握著一把紅棗,看見禾晏,便自然的伸出手,笑道:「禾大哥,這是掌櫃的送來的棗,很甜,你要不要嘗嘗?」

  涼州盛產紅棗,個個又大又甜,紅彤彤的看著很是討喜,禾晏接過來,道:「多謝。」

  他們一對少年少女,站在此地賞心悅目,令人遐想。赤烏便捅了捅飛奴的胳膊,促狹道:「我瞧著怎麼有些不對勁兒,宋二小姐莫不是看中了禾晏?那程小公子怎麼辦?」

  飛奴一言難盡的看著他:「……你瞎操的什麼心!」

  「這怎麼能叫瞎操心,程小公子是少爺的舅舅,咱們當然要幫著程小公子了。要不我私下裡教訓教訓那小子,讓他離宋二小姐遠點?咱們程小公子心性純善,哪裡是禾晏的對手,你看你看,他對宋二小姐笑的那個樣,嘖嘖嘖,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少說兩句吧,少爺最討厭搬弄是非之人,」飛奴道:「你我做好分內之事即可。」

  赤烏還想說什麼,那邊的屋門開了,肖玨從裡走了出來。

  「都督。」禾晏熱絡的與他打招呼。

  肖玨彷彿沒有看到她似的,從她身邊經過,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予,對飛奴道:「馬車可備好了?」

  「都在樓下等著。」飛奴回答。

  「出發吧。」他下樓去了。

  赤烏與飛奴對視一眼,赤烏小聲詢問:「姓禾的是不是惹我們少爺生氣了?」

  「做事吧。」飛奴沒有回答,跟著下樓了。

  「肖二公子待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宋陶陶倒是站在禾晏這邊,令禾晏頗為感動。小姑娘同情的對她道:「你在他手下做事,一定很難過。待我回到朔京,跟父親說說,看能不能在京城替你謀個一官半職。你如此身手品性,當是不難。」

  「哈啊?」禾晏沒料到宋陶陶還有這個打算,便擺手道:「這就不必了,多謝宋姑娘好意,只是我在涼州衛挺好的,肖都督也並非不近人情之人,他挺好的,跟著他做事是我的榮幸。」

  宋陶陶只當她在替肖玨說話,不以為然,「他哪裡值得你跟隨了?朔京的人都說他冷酷無情……」

  雖然肖玨這個人脾氣不怎麼樣,禾晏卻也不好昧著良心罵他,只笑道:「他不好,可他不是想辦法讓欺負你的孫家父子遇到麻煩了嗎?他真不好,又何必管孫祥福府上那些挖出來無人認領的女屍,將她們安葬,請來僧人替她們超度。」

  「可……」宋陶陶還要爭辯。

  少年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宋姑娘,你現在年紀還小,並不知許多事不能看表面,許多人也要與他相處才知道品性。待你親切體貼的並不一定就是好人,你覺得冷酷無情的惡人,或許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宋陶陶愣住,沒等她想明白,禾晏已經樓下走去。頭上似乎還帶著少年掌心的餘溫,她臉一紅,連忙快步追上,嘴裡小聲嘟囔:「什麼年紀小,你也沒比我大多少嘛。」

  到底沒有再繼續爭執了。

  禾晏低頭笑了笑,耳邊又響起肖玨昨日裡對著那些可憐的姑娘們說出的話來。

  「涼州城外,有一處峰台,名曰乘風。這些女子生前身不由己,籠鳥池魚。葬在此處,願她們來生自由乘風,嘯傲湖山吧。」

  他能理解那些女子的絕望,才會說得出這樣的話。

  所以,她也就大度的原諒肖玨對她的無禮,不將他那些惡劣的行徑放在心上。

  畢竟,這世上溫柔的人,實在是不多了。

  她下樓,就看見肖玨正站在馬車前,便走過去,問:「都督,你與我共乘嗎?」

  宋陶陶畢竟是個小姑娘,他們來的時候都是騎馬,回來的時候總不能讓宋陶陶也跟著一道騎,便令飛奴安排了兩輛馬車。

  肖玨側頭看她。

  禾晏解釋:「我總不能與宋姑娘坐一輛馬車,我們孤男寡女,被旁人看見了,宋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肖玨:「所以?」

  「所以我應當與都督一輛馬車吧。」禾晏笑嘻嘻的說完,就要往馬車上鑽,被肖玨拎著衣裳後領給拽下來。

  若非禾晏抓了一把他的袖子,差點沒能站穩。

  「你是不把你自己當女子,還是不把我當男子?」他揚眉:「騙子,你恐怕入戲太深,所以我提醒你。任務結束了,你不必將自己當做程鯉素。」說罷,嫌棄的撣了撣被禾晏剛剛抓住的袖子。

  赤烏從旁經過,恰好聽到了肖玨最後一句,立馬過來揪禾晏的衣服,將她往旁邊扯:「就是就是!還當自己是程小公子?怎麼這麼沒眼力勁兒,你過來,和我們一起騎馬!」

  禾晏本就是玩笑話,也沒真的想要和肖玨共乘。便爽快的翻身上馬。

  飛奴吩咐車伕道:「車上有姑娘,腳程莫要太快。」

  禾晏一怔,不覺失笑。倒也不是她自作多情,只是她因與丁一交手受傷,騎馬也不能太過劇烈。

  焉知這又是不是故意的呢?她本也是個姑娘。

  赤烏道:「還等什麼,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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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四章 同居

  因要照顧宋陶陶,馬車走得慢,比來的時候要多費些時間,等到了涼州衛,已經是傍晚。

  沈瀚一行人早已在衛所外的馬道上等著,等馬車停下,沈瀚見肖玨下車,方才鬆了口氣。

  此去涼州城,肖玨在那頭做什麼,他們也沒收到信件,幾日下來,心也是懸著的,生怕情況有變。眼下看來當是順利解決,沈瀚正要說話,就聽得一邊的梁平道:「這……這怎麼還有個姑娘?」

  姑娘?但見前面那輛馬車上,跳下來一個十五六歲的粉裙小姑娘,玲瓏可愛,花容月貌。

  再看一邊的禾晏,神情懨懨的打了個呵欠,不太精神的樣子,沈瀚心中大驚,都督此去涼州,帶回來個姑娘,這是決定要與禾晏劃清干係了?

  不過當著禾晏的面這樣做,未免太過無情。

  他正想著,又聽見身後傳來少年快樂的聲音:「舅舅,大哥,你們總算回來了!」

  跟兔子一樣蹦過來的,正是程鯉素,他身邊跟著的是一身白衣,清麗絕俗的醫女沈暮雪。程鯉素過來,先是對沈瀚不滿的開口:「沈教頭,舅舅回來了,你怎麼也不與我說一聲,要不是我自己聽到,豈不是不能為舅舅接風洗塵?」

  「大哥,我看你安全回來,此行應當十分順利,袁寶鎮那傢伙是走了吧?我就知道你能行…….嘎?」他本來愉悅的表情在看到宋陶陶的時候破裂成風,語調剎那間變得刺耳,跳起來指著宋陶陶質問:「宋二小姐,她怎麼在這裡?」

  「你那是什麼表情?」宋陶陶皺眉。

  「我們在涼州城裡遇到了宋姑娘,」禾晏笑道:「也是巧合,宋姑娘會暫且在衛所住上一段日子。」她沒有細說遇到宋陶陶究竟是怎麼回事,替宋陶陶遮掩過了。

  「大哥,」程鯉素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我讓你幫我躲袁寶鎮,省的被他抓回去成親。你卻直接將她帶到我面前?你這是要害苦我也!」

  「程鯉素,」宋陶陶聽不下去,站出來一叉腰,衝他氣勢洶洶的吼回去:「你當我很想看到你?實話說吧,我就是因為逃婚才到涼州城的,若不是遇到肖二公子,我才不會過來。你不想與我成親,我還看不上你呢!一個廢物公子,妄想與我相配,我看你是做夢娶西施——想得美!」

  論伶牙俐齒,程鯉素實在不是宋陶陶的對手,此刻格外懊悔平日沒有多看些書,竟連罵人都沒有什麼好句子。

  「……你這個潑婦!」他只能很沒有氣勢的道。

  「那也總好過你這個廢物。」宋陶陶回他一個白眼。

  這倆冤家活寶就在此地吵了起來,梁平只能站出來做和事佬:「程公子,都督他們趕了大半日路,此刻定然乏累,先讓他們回去休息片刻,用過飯食再說可好?」

  有人來遞台階,程鯉素當然要下,就道:「我不與你計較,我心疼我舅舅和大哥!」

  總算是暫且將眼前的局面給緩和下來。

  一直沒出聲的沈暮雪走到肖玨面前,道:「二公子,之前送回來的密信裡,是說有人受傷了,是……」

  這幾人看起來都是如常。

  肖玨瞥一眼禾晏,禾晏便道:「是我!」

  沈暮雪:「……你可有什麼不適?」

  「都是些皮外傷罷了,」禾晏笑道:「勞煩沈姑娘替我尋些治外傷的膏藥,上次的那種就很好。」

  宋陶陶聞言,詫異的看向她:「禾公子,你受傷了?」她沒見著禾晏受傷的時候,還以為什麼事都沒發生。

  程鯉素將禾晏拉走,防賊似的盯著宋陶陶:「潑婦,你離我大哥遠點!」

  兩人又吵起來。

  禾晏:「……」

  少年人的精力,真是令人羨慕。

  等回到衛所裡頭,各自先歇息了一陣,用過了飯,天色已然全黑了下來。

  沈瀚對肖玨道:「都督的房間,我日日打掃過,今日換了乾淨的被縟,都督只管住就好。」

  肖玨愛潔幾乎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是以沈瀚早就做了周全準備。

  肖玨點頭,就要走進去,禾晏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且慢!」

  這是要說悄悄話了?沈瀚心裡沉思著,此等情景,實在不宜他這個外人參與,便道:「都督,要沒什麼事的話屬下先走了。」也不等肖玨回答,就匆匆離開。

  禾晏推著肖玨進了屋子。

  肖玨冷道:「何事?」

  「都督之前答應我的事忘記了?你可是封雲將軍,說話可要算話。」

  「我說過什麼?」肖玨平靜的看著她。

  這人想賴賬不成,禾晏急了,「回來之前你我不是說好了,要重新為我安排屋子,我不住通鋪,否則沐浴換藥都不方便。」

  肖玨還未回答,又一個聲音響起,「不就是換屋子嗎?哪裡用的上他,我也可以幫你!」

  二人回頭一看,卻是程鯉素跑過來。程鯉素與肖玨的屋子本就挨著,中間還有一道中門,將大宅子隔成兩間。平日裡程鯉素被迫抄書,肖玨看書的時候順帶看著他,那道中門也就沒有關。此刻程鯉素就從他的屋子跳過來,簡直熱絡過了頭。

  「大哥,我這屋子你瞧著如何?」

  禾晏:「嗯?」

  「你若覺得我這間屋子還不錯,我就與你換個房間。」程小公子迫不及待的道:「今夜就搬,我現在就去收拾行李!大哥你覺得怎麼樣?」

  禾晏有點發懵,肖玨擰眉看向自己這位慣來與尋常人不在一條道上的外甥,問:「你搞什麼鬼?」

  「舅舅,」程鯉素哭喪著臉道:「誰叫你們把那個潑婦也帶回來了。我剛問了梁教頭,那宋陶陶暫且與沈醫女住一起,就離咱們這十幾步,我若是住在這裡,豈不是日日都要看到她?我如今一看到她就頭暈眼花,還是別了。既然大哥也想換個屋子,我與大哥換一換就行了。宋陶陶什麼時候走,我們就什麼時候再換回來。」

  禾晏:「好啊!」

  肖玨:「不行。」

  程鯉素對宋陶陶的不喜超過了對舅舅的敬畏,只當沒聽見肖玨的話,歡歡喜喜的就回頭去收拾東西,肖玨怒道:「你給我回來!」伸手欲將他拎回,被禾晏擋住。

  程鯉素趁機跑遠了,「哐當」一聲,還把中門給關上。

  肖玨:「程鯉素!」

  「那麼凶小心嚇到孩子,」禾晏笑盈盈的看著他:「都督,程小公子都答應了,你情我願的事,你在這橫插一槓,像什麼話?」

  這話說的,像肖玨是個棒打鴛鴦的無理取鬧之人。

  肖玨冷笑:「你憑什麼?」

  「就憑我……與做都督深愛的女人只有一顆紅痣的距離。」禾晏笑容滿面的看著他。

  屋子裡頓時寂靜幾分。

  肖玨嫌棄的移開目光:「禾大小姐,你不會真的想留在涼州衛?」

  「關於這件事,我從未說謊。」禾晏收了幾分笑,鄭重其事的開口,「不僅如此,我也是真的想進九旗營。」

  「你休要得寸進尺。」

  「我從來見好就收。」禾晏道:「都督,我只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證明我並非奸人,也證明我值得你收為心腹。」

  肖玨哂笑:「大言不慚。」

  「你連機會都不給我,豈不武斷?」

  「你?」肖玨上下打量她一眼,淡淡開口:「在涼州衛撐得了幾時?」

  「比你想像得更久。」

  「你是女子。」

  「我不會被人發現。」

  「我不會替你遮掩。」

  禾晏聞言,笑了:「你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吧。」

  肖二公子高貴冷豔,不近人情,要為她一句話替她鞍前馬後的遮掩真相,想想也不可能。但禾晏的身手又確實超群,大抵真要放棄,肖玨也有些猶豫。畢竟在肖玨看來,是男子和是女子,其實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能力,夠不夠出色,值不值得留下來。

  「做不到就離開。」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無情。

  「一言為定,」禾晏道:「我憑藉我自己的本事留在這裡,進九旗營也好,立功也好,保管不讓都督操一份心。」

  肖玨定定看著她,半晌,他挑眉問:「你真想進九旗營?」

  「當然!」

  「可以,」肖二公子勾唇道:「給你一月養傷時間,一月後,你的日常武訓,與九旗營武訓同量。」似是怕禾晏不清楚,又補充一句:「九旗營武訓訓量,是你如今的三倍。」

  禾晏:「……」

  肖玨,好狠心的男人。

  「受得住,就留下,受不住,就滾出涼州衛。」他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清眸深深淺淺,帶著淡淡嘲意:「禾大小姐,你堅持得住多久?」

  禾晏回他一個咬牙切齒的笑容。

  「……都督,來日方長,您等著瞧。」

  ……

  總算將屋子安頓好了,禾晏也得回之前的通鋪房裡收拾東西,順便見見兄弟們。等到了通鋪房外,還沒走進去,遠遠靠著門口的小麥就發現她了,喊道:「阿禾哥,你回來了!」

  謔,這一嗓子,直把裡頭的人都喊了出來。一時間人人都從屋裡探出腦袋,有膽子大些的就先擠到禾晏身邊,問他:「禾晏,你跟肖都督一起回來的?怎麼樣,這次去可有收穫?涼州城裡好玩兒嗎?你們都幹嘛去了?」

  「去去去,別都擠這兒,」洪山將他們趕走,讓禾晏進屋來,「你回來的正好,人都在,剛還在說怎麼還不到,阿禾,我瞧著你這趟去瘦了點兒,沒吃虧吧?」

  「沒。」禾晏說著,一腳踏進屋子,發現屋裡還挺熱鬧,王霸、江蛟、黃雄他們都在。江蛟道:「我們聽說肖都督回來了,估計你快到了,就先在這裡等你。」

  禾晏在塌上坐下來,感嘆道:「還是回來好啊。」

  孫家的床倒是又軟又綿,但一想想那地方院子裡埋葬了那麼多女孩子,便覺得格外陰森恐怖。這地方雖然床板又硬,被子又薄,可人心敞亮,睡著踏實。

  「你這番去,和肖都督關係可有改善?」黃雄問。

  之前因為前鋒營點了黃雄一事,禾晏對肖玨怨氣衝天,此次與肖玨同行去涼州城,洪山他們都怕禾晏忍不住中途與肖玨打起來。

  「還行吧。」禾晏含糊道。

  王霸嗤笑一聲,幸災樂禍的開口:「看他樣子就不怎麼樣,真要不錯,怎麼就空手回來了,也不賞點東西?」

  正說著,外頭拖著三大箱行李的程鯉素已經到了,站在門口問禾晏:「阿禾哥,我可以進來了嗎?」

  「進來吧。」

  程鯉素一進來,就被屋子裡滿滿當當的人嚇了一跳,道:「這麼熱鬧?夜裡睡覺不會吵吧?」

  小麥瞪大眼睛:「這是何意?」

  禾晏笑了,慢吞吞的道:「此去涼州,我立下大功,都督甚是欣賞,決定讓我與程公子調換房屋,程公子住這裡,我住都督比鄰而居,以示嘉獎。」

  眾人呆住。

  「這小子說的是真的?」王霸問程鯉素。

  「真的。」程鯉素像模像樣的沖其他人一拱手,「日後就請諸位大哥多多關照了。」

  屋子裡如煮沸了的水,登時熱鬧起來,大家都七嘴八舌的追問禾晏。

  「你立什麼功了?你們出去幹啥大事了?」

  「就給換個房間沒給別的賞金麼?也沒讓你進前鋒營?」

  「禾晏你是不是要陞官兒了?陞官兒了能不能帶帶兄弟們?」

  禾晏這頭被簇擁著彷彿打了勝仗的將軍,那頭,沈瀚剛剛得知了肖玨此去涼州城裡的全部經過。

  「孫祥福在涼州上任八年,民不聊生,」沈瀚嘆息道:「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如此下場,是他自己活該。」

  他在涼州幾年,對孫祥福父子的斑斑劣跡也有所耳聞,可他不是監察御史,亦沒有肖玨神通廣大,也只能忍氣吞聲。如今肖玨將孫祥福父子連根拔起,又讓袁寶鎮栽了個跟頭有苦說不出,實在大快人心。

  「都督此去涼州,是否已經將禾晏的底細打聽清楚?」沈瀚猶豫片刻,還是問了出來。他有些看不明白如今禾晏與肖玨是個什麼關係,若說是好,肖玨分明還是防著禾晏,若說是不好,剛剛得了程鯉素的吩咐,說禾晏日後就住程鯉素的屋子。

  那不就是挨著肖玨住嗎?若非關係親密者,如何能走到這地步?

  莫非他們舊情復燃?可看肖玨的樣子,又是不像。沈瀚自己打光棍打了多年,於情之一事,實在一竅不通。但也聽過情絲難斷的說法,或許就是眼下這種情況?

  「算是吧。」肖玨道。說起來,軍籍冊上禾晏寫的家中情況,倒是不假,的確是有個城門校尉爹,年紀相仿的兄弟,只是少年郎卻是女兒家,說出來令人難以置信。

  「他……算自己人嗎?」沈瀚小心翼翼的問。

  「暫且當做自己人也無妨,」肖玨垂眸,「不過,也無需事事告知。」

  沈瀚心裡大概有數了,就道:「屬下明白。」

  「我有件事要你去做。」他道。

  ……

  禾晏好容易回答了兄弟們的問題,再回屋的時候,已是夜裡。

  肖玨不喜嘈雜,住的地方頗為清淨。禾晏進去的時候,還有些不習慣。乍然從十幾人擠一間的通鋪房變成屬於自己的屋子,教人以為是自己在做夢。程鯉素這般講究的少爺,臨走時還不忘幫他將房間裡的熏香點上。

  淡香縈繞在鼻尖,令人很是放鬆,禾晏在床上躺下來試了試,如躺在一團棉花上,即刻便覺昏昏欲睡,她想,果真驕奢淫逸,睡在這種床榻上,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不足為奇。

  她又瞥見那道中門。

  中門外以珠簾掩住,掀開珠簾就是門,門後就是肖玨的屋子。肖玨大約也是為了監督程鯉素日日功課,不過眼下這門卻是關著的。禾晏嘗試著輕輕推了推,沒推開,不死心的重重一推,仍舊巋然不動。

  肖玨居然將這門從那頭鎖上了。

  禾晏心道,這嚴防死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女子,而她是個夜裡會探人香閨的採花大盜。肖二公子還真是容不得半點沙子進眼,有這種必要嗎?

  肖二公子的心思,真是神鬼難測。

  屋子裡的正中擺著一隻大木桶,木桶裡是熱水,禾晏走過去,將手指放進去試了試,水溫正好。這大概是沈瀚準備的,他們今日趕路趕了一身塵土,是該好好洗洗。總算不必去五鹿河泡冷水,禾晏很滿意,正要脫衣服,忽然想到了什麼,看向那道中門。

  差點忘了這裡還有一道門。

  中門的兩邊都有鎖,無論哪邊鎖上,另外一頭都無法打開,除非兩邊一齊打開。肖玨是將他那邊鎖上了,禾晏也得將自己這邊鎖上,否則萬一洗到中途肖玨突然不知哪根筋不對想過來,豈不是會將她看得一乾二淨?

  雖然這樣做的下場,極有可能是肖二公子覺得污了他尊貴的眼睛拂袖而去就是了。

  禾晏將中門鎖好,才接著沐浴換衣裳,待換好衣裳,她又將木桶裡的水拖出去倒掉。最後回到屋子,坐到塌上。

  沈暮雪已經將包紮的傷藥都送來,就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因著有前次的「冰清玉潔只為未婚妻」之說,這回連幫忙上藥都懶得提了。禾晏對著鏡子,將布條拆開,裡頭的藥換掉,正準備重新換上新的布條時,看見旁還有一隻玉色圓盒。

  這圓盒很小,不及人的掌心大,差點被她忽略了,禾晏拿起來一看,上頭寫著「祛疤生肌」,禾晏一怔,片刻後搖頭笑了。

  還是姑娘家心細,只是這也太過周到了,沈暮雪還真是良善,對一個小兵都如此體貼。只是尋常男子,受了傷便受了傷,又不是小倌館中的生意人,哪裡在意這些。

  禾晏本該也如此想的。

  但就在她要將盒子放回去的時候,突然間,眼前又浮現起那個夜裡,紅燭落淚,芙蓉帳暖,那隻溫暖的手在摩挲到她背上的傷疤時陡然僵硬,她尚且還在惴惴如何將編好的謊話騙過她的夫君,眼前的男人卻若無其事的吹滅蠟燭,避開了那個話頭。

  他依舊溫柔,她卻陡然間無地自容。這比任何的話語與眼光還要來得傷人。

  冰涼的藥膏擦拭在傷口處,有點疼,也有點癢。她在心裡問自己,你真的不在意嗎?

  不是的。

  她在意的要命,縱然重來一次,也難以釋懷。

  禾晏將布條重新纏好,將那隻玉色的盒子放在枕頭下,滅了燈,在塌上躺下來。

  這屋子裡安靜而溫暖,沒有通鋪兄弟們嘈雜如雷的鼾聲,也沒有半夜伸過來橫在她身上的腿,本該倒頭就睡,一覺天明的,不知為何,她卻有些心亂如麻,難以入睡。

  或許,她本不該想到從前。

  ……

  第二日一早,禾晏照常卯時起,她如今住在肖玨住的院子這頭,與其餘小兵們離的遠,離演武場也遠,還得提前早點去。等先去領了饅頭往演武場去的時候,遇到了沈瀚與梁平一眾教頭。

  禾晏與他們打招呼。

  梁平瞧著她意氣風發的模樣,心裡酸溜溜的,他做教頭的,還沒一個小兵升的快,看看,這才多久,就能挨著都督住了。不過是出去了一趟,何以就得了都督另眼相看。孫祥福父子的事沈瀚都與他們說了,但禾晏在其中究竟出了什麼力,立了什麼功,卻是不得而知。

  梁平心裡仰天長嘆,他也好想立功,好想得都督另眼相看,好想挨著都督住啊!

  「禾晏,你來的正好,我有話跟你說。」沈瀚對她招了招手。

  禾晏跑過去,沈瀚打量了她一下:「都督昨日與我說過,說你受了傷,一些激烈的訓練暫時不便參加。如馬術弓弩一類的,你可以暫停,這幾日我們練的時候,你可找些適合你的訓練。」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不可偷懶,日日都要來演武場,早上的行跑也不可落下!」

  「明白!」禾晏道,心中卻想,肖玨倒還挺好心的,她這傷雖然是皮外傷,但好歹在腰背處,若是一直如從前那般訓練,反反覆覆,很難好。

  她前生就是如此,舊傷未癒,便要帶兵東奔西走,傷口遲遲不好,渾身上下都落下頑固舊疾,縱然後來恢復女兒身,不再像從前那般風吹日曬,但一到雨季,或是寒冷冬季,傷口就會隱隱泛疼,難以舒緩。

  忍耐不是可以忍耐,但如果能夠不這麼勉強,當然最好。

  她謝過沈瀚,再往演武場那頭去。今日練的是刀術,倒也勉強可行,禾晏自之前在演武場台上與黃雄切磋過,旁人都知道她刀術超群。她性情又好,但凡有人詢問,總是笑眯眯的耐心回答,比個黑臉教頭親切多了。因此小兵們但凡有何困惑,總要找她商量。

  禾晏正被一名小兵扯著指點刀法,突然間,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喚她:「禾大哥!」

  轉頭一看,竟是宋陶陶。

  涼州衛裡,也就只有沈暮雪一個年輕姑娘,被涼州衛眾人奉為仙子,不敢褻瀆。如今不知何時又來了一個,年紀瞧著還比沈暮雪小一點,雖然不及沈暮雪清麗脫俗,卻勝在嬌憨可愛,如春日綻開的小花,枝蔓都帶著細碎的芬芳。

  她紮著雙髻,提著裙襬跑到禾晏身邊,無視著周圍小兵們火熱的目光,只看著禾晏問:「我昨日聽沈姑娘說,你傷的不輕,可好些了?」

  禾晏:「……」

  到了涼州衛,宋陶陶與沈暮雪住在一起,眾人也就沒有刻意去關注她,赤烏和飛奴也不能成天守著個小姑娘不幹正事。因此竟沒注意這姑娘什麼時候跑到演武場來了,還居然一眼就看到了禾晏。

  禾晏笑道:「多謝宋姑娘掛懷,只是一點小傷。」

  「這怎麼能算小傷?」宋陶陶扯著她的袖子:「我再帶你讓沈姑娘給你瞧瞧。」

  不必說,禾晏也能感覺到周圍人看自己的促狹神情,一邊的梁平臉都要青了。公然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他梁平活了快三十年都是光棍,禾晏在這膩膩歪歪做給誰看?只是宋二小姐他惹不起,只好怒視著禾晏,示意禾晏趕緊把宋陶陶給支開。

  禾晏正要開口,又聽到一聲怒喝:「宋二小姐,你跑到這裡幹什麼!」

  禾晏一聽這個聲音就頭疼,程鯉素跟嗅著腥味的貓似的,循著宋陶陶就來了,見宋陶陶抓著禾晏的袖子,氣的立刻將他們二人分開,怒道:「你別接近我禾大哥!我禾大哥已經有未婚妻了!」

  宋陶陶先是驚訝的看著禾晏,再看到一旁衝她得意洋洋的程鯉素,沉思片刻後,冷笑一聲:「未婚妻又如何?訂了親也能退,我還是你未婚妻了,有什麼意義嗎?」

  程鯉素如遭雷擊,後退幾步。

  周圍的人亦是瞠目結舌。

  禾晏與程鯉素是結拜兄弟,宋陶陶是程鯉素的未婚妻,禾晏亦是有婚約在身,宋陶陶卻獨獨對禾晏另眼相待,這是多麼扣人心弦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驚世駭俗的故事!

  如果此刻有個洞,禾晏應當頭也不回的就順著洞鑽進去了。

  她無力的申辯道:「我不是……我沒有……」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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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9: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五章 溫泉

  好好的演武場,因為宋陶陶的和程鯉素的出現亂成一團。禾晏一個腦袋兩個大,在梁平的目光下,好說歹說,才將宋陶陶二人勸走。人雖走了,卻留下她一個人面對眾人各異的目光。

  洪山拿手碰碰禾晏的胳膊,低聲問:「那個是,程小公子的未婚妻?」

  禾晏點頭。

  洪山就用一點複雜又佩服的目光看她,道:「阿禾,是我小看你了。」

  禾晏:「……你莫要多想。」

  但顯然不只是洪山一人這般多想,等操練結束,眾小兵立刻圍上前來,七嘴八舌的問她究竟與宋陶陶是什麼關係,還有人酸氣熏天的道:「那就提前賀喜禾公子了,看來過不了多久,咱們涼州衛就能出位宋大人的乘龍快婿。請問禾公子準備何時請我們吃喜糖?」

  禾晏:「莫要亂講!姑娘家的清譽豈是你們一張嘴能詆毀的?」

  「那有什麼?」那人渾不在意的開口,「我看宋二小姐滿意你的很。」

  江蛟從另一頭經過,看了禾晏一眼,目光如刀,簡直像是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一塊肉來,哼了一聲拂袖而去。禾晏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問:「江兄這又是怎麼了?我沒招惹他吧?」

  江蛟素來傲氣,性情卻還好,雖比禾晏年長,但每次在槍術上與禾晏討教時,也十分謙虛。還鮮少如此這般給禾晏臉色看。

  王霸鄙夷道:「你給你兄弟戴綠帽,折辱誰呢?小江能給你好臉色?長點心吧!」

  禾晏:「……」

  說的也是,江蛟自己的未婚妻與人私奔殉情,生平最恨此事發生,大抵看著程鯉素就想到自己,禾晏就是那奪人妻室的混賬。

  「我給誰戴綠帽了?」禾晏陡然反應過來,「我根本沒有……」

  她話還沒說完,另一邊有人叫她的名字:「禾晏!小禾!」

  「教頭叫我,」禾晏道:「我先走一步。」

  叫禾晏的,是之前與禾晏比試騎射的三個教頭之一,叫馬大梅的老頭兒。這老頭和藹的衝她招了招手:「小禾,聽說你此次跟都督去涼州城,受傷了?」

  「只是小傷而已。」禾晏笑道。

  「可不能勉強,你如今年紀還小,落下病根就不好了。」馬大梅很熱心的道:「你先去用飯,飯後到這裡來找我。」

  禾晏問:「教頭可是有什麼事?」

  「當然是好事,」馬大梅居然還很神秘,「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想也想不出什麼眉目,禾晏便先去用了飯,放飯的小兵得了沈瀚的命令,知道禾晏如今帶傷,多給了一個饅頭,禾晏就地吃完,便按馬大梅說的,到了演武場練兵的地方。

  天氣漸涼,到了深秋,早早的就暗下天來。等到了演武場,禾晏就見已經有十幾人都站在此處,皆是涼州衛的教頭。馬大梅朝她招手:「哎……小禾,這裡!」

  禾晏走上前去,杜茂與梁平也在,梁平看了他,詫異道:「你怎麼把他叫上了?」

  「我聽總教頭說,小禾受傷了,帶他一起去也好,梁平你也別這麼小氣。」馬大梅湊近梁平,低聲道:「我看總教頭關照這小子的很,沒準升的比你我都快,賣個好,日後總沒有壞處。」

  梁平看著這老頭一臉精明的賊笑,憤然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我可不會討好他!」

  「你不會我會,」馬大梅懶得理他,越過梁平,過來攬禾晏的肩,笑眯眯道:「少年郎,走吧。」

  「走?」禾晏奇道:「去哪?」

  這麼多教頭是要幹嘛?縱然是夜裡訓練,人也不齊,他們莫不是背著肖玨打算喝酒去?禾晏從前在撫越軍裡時,手下的副總兵參將也經常背著自己喝酒。不過帶著他一個小兵,禾晏也有點受寵若驚。

  「別問,」馬大梅又是那副神秘的笑意:「到了就知道了。」

  禾晏一頭霧水,卻也不好拒絕對方一片好意,估摸著不是博戲就是喝酒,便也沒有拒絕,同這些教頭交好,指不定日後肖玨考量她能否進九旗營時,還能多點籌碼。

  「好啊。」她當即也笑著應了。

  這一行人沒有騎馬,往白月山山上走去,這條路並非之前爭旗時走的那一條,是一條小道,諸位教頭興致勃勃,一路談論近來操練新兵,哪個新兵又出色,再過些日子冬日到了,涼州下雪,今年的柴火夠不夠足。

  禾晏正默默走著,聽得有人道:「杜教頭,你那位親戚雷候,近來在前鋒營可很是威風啊!」

  一聽到這個名字,禾晏耳朵立馬豎了起來。

  當日爭旗之後,肖玨點了雷候進前鋒營,除此之外,還有白月山其餘表現優異的新兵,加之涼州衛之前的人馬,一共千人。禾晏縱然不滿,但很快又跟著肖玨去涼州城裡,回來的時候,得知關於前鋒營的訓練,已經開始了一陣子了。

  不過,令她奇怪的是,前鋒營新兵們的訓練,如她過去所知的一樣,依舊是突襲衝鋒,並非肖玨所說的「三倍訓練量」,禾晏心中生出一個猜想,或許肖玨挑選進九旗營的新兵,和挑選進前鋒營的新兵,本就是兩件事。

  但這事她也不能直接去問肖玨,因此此刻也只是繼續關注著那頭的動靜。

  「不敢當不敢當,」杜茂聽聞誇讚自家親戚,有些得意:「我當年見他的時候,這小子才剛會走路,抱著我的刀不撒手,如今也這般大了,很有些我當年的風采,哈哈!」

  「你要臉不要了?」梁平側目,「當大夥兒沒見過你當年是什麼模樣似的。」

  「哎,此言差矣,」另一名教頭道:「如今這雷候進了前鋒營,又如此出色,前途無量,我看日後掙個功勛不在話下!咱們老杜雖然不行,可他侄子行,也不差嘛!」

  「去你娘的!」杜茂笑罵。

  大概是禾晏望向那頭的目光太過明顯,走在她身側的馬大梅注意到了,還以為她在不忿自己沒進前鋒營一事,就道:「少年郎,以後的路還長。你雖然不曾進前鋒營,日後未必就比雷候差。眼光放長遠些,莫要拘泥於眼前。」

  禾晏轉頭,正要說什麼,老頭一拍她肩膀,道:「你看,到了!」

  這裡離山腰還有一段距離,白沙翠竹,月光如雪,叢林掩映間,有裊裊熱氣騰起,暖而輕,彷彿水墨留白,如置身畫中。

  「怎麼樣?」馬大梅呵呵一笑:「我沒有騙你吧?」

  「這裡竟有溫泉?」禾晏喃喃道。

  梁平看她一眼,哼道:「要不是你受了傷,才不帶你來。」

  「等等,」禾晏一臉警惕,「你們帶我來這裡,不會是要我泡溫泉吧?」

  「當然!」旁邊一位長相略為斯文的教頭聞言,文縐縐的吟了一首詩:「一了相思願,錢喚水多情;騰騰臨浴日,蒸蒸熱浪生。渾身爽如酥,祛病妙如神;不慕天池鳥,甘做溫泉人。溫湯療病,這可是好東西!」

  「不錯,」馬大梅道:「你既受了傷,下去泡一泡,對你有好處。」

  禾晏尷尬的往後退了一步,「不......我沒帶乾淨衣服,還是算了吧。」

  「沒事啊,我帶多了一件,可以給你穿。」杜茂道:「洗過的,不髒。」

  「我怕水。」禾晏繼續後退。

  「這水池站起來才到胸前,我們看著,有甚好怕?」梁平不耐煩。

  「我……我……」禾晏絞盡腦汁想要編個合理的理由,冷不防後腦勺撞到一個人,回身一看,竟是肖玨。

  年輕男子一身墨綠雲繡錦袍,月色下髮絲如墨,以玉簪冠起,清姿明秀,俊美無儔,挑眉看向她。

  他本就生的出色,站在幽景中,襟韻灑落如晴雪,秋月塵埃不可犯。

  禾晏:「都督?」

  「都督!」這是杜茂他們叫的。

  「都督也來一起泡溫泉?」禾晏震驚,肖玨竟然和這些教頭一起泡溫泉?畫面實在難以想像。

  肖玨將她往旁邊一帶,伸手撣了撣方才被她碰到的地方,十分嫌棄的樣子。禾晏只聽馬大梅解釋道:「這裡有兩處溫泉,挨得不遠,一處小一些的,平日裡都督用。這處大的,就我們來泡。」

  「都督這是已經泡完了?」杜茂問。

  肖玨點頭:「不錯。」

  「那我去那邊泡!」禾晏急忙開口,話音剛落,就見周圍的教頭不約而同的向她望來。

  「我……我的意思是,反正都督已經泡過了,那一處溫泉小些,我自己泡就行了……反正閒著也是浪費不是……」

  「梁平。」肖玨平靜開口。

  「在在在!」梁平罵道:「禾晏,都督的溫泉,那是你能碰的麼?還不快過來!你這下怎麼不怕水了?就不怕一人在裡頭淹死沒人發現!」

  這便又回到最初的話頭了,禾晏背對著諸位教頭,轉向肖玨,低聲急道:「你倒是說說啊!」

  肖玨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著焦灼的她,慢悠悠道:「我說過,不會幫你掩飾。」

  「那我也不知道他們會帶我來溫泉啊!」禾晏氣死了,「再這麼下去,我就只有與他們打一架才能脫身了。」

  「哦,」肖玨饒有興致的點頭:「那你就好好打吧。」

  他轉身要走,禾晏咬牙道:「你就不怕我把你腰間的紅痣說出去?」末了,自己也覺這話說的無力,肖玨本就不是真的被她這話威脅。

  果然,這人只笑了一聲:「隨便你。」

  「肖玨!」

  年輕男子眉眼俊俏英氣,眸若秋水盛開漣漪,似有冷淡笑意,說出的話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柔,帶著戲謔的冷漠。

  「騙子,」他道:「你要被發現了,怎麼辦?」

  說完這話,他便不再理會禾晏,逕自轉身離開了。

  「肖……」禾晏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攥住胳膊,是實在看不下去的梁平,他氣惱道:「你磨磨蹭蹭幹嘛呢?我說你這小子別得寸進尺啊,帶你來泡溫泉就不錯了,衛所裡幾萬新兵就帶了你,你還想去都督那邊泡,你膽子也忒大了!」

  禾晏掙扎開他,笑道:「我其實根本就不想泡……」

  又一隻手來抓他的肩膀,對其他人道:「這傢伙看著也是眉清目秀,怎的這般邋遢,見點水跟要命似的。」

  「我……」

  馬大梅笑呵呵得看著她:「少年郎,你這是沒泡過溫泉吧,不必害怕,泡一泡,就知道其中的好處了。」

  禾晏心道,這樣下去可不行,看來唯有與他們交手逃跑才是,至於之後,隨意編個理由混過去吧。她正要動手,冷不防有人竄到她背後,一腳踢來。

  這一腳其實並不怎麼重,但因禾晏正被梁平和杜茂拉著,身子不平,如此一來,便被這一腳踹進泉水裡了。

  「噗通」一聲,岸上的,水裡的人,登時大笑起來。

  「哎!」那踹他一腳的罪魁禍首站在水邊,笑得很開心:「小兄弟,助你一臂之力,不必感謝我了!」

  禾晏從水裡冒出個頭,甩了甩一腦門的水珠,心裡破口大罵,誰要感謝他!

  剩下的幾個人看見禾晏進了水,紛紛脫掉衣裳進了水中,也是真的坦坦蕩蕩,禾晏驚得立刻掉頭,只覺得滿眼都是白花花的肉。

  山中泉水,溫暖輕盈,裹在身上,舒服熨帖極了,只是此刻的禾晏,實在無心享受。一來她如今懼水,縱然泉水不深,也心中慌亂,二來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雖然泉水中霧氣蒸騰,她身子沒入水中,暫時不會被發現女子身份,可一旦出水,衣裳貼著身體,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得出來。

  何況這群漢子戲水戲的開心,誰知道等下會不會又會「大發好心」,讓局面更加難以收拾。

  實在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她離人群遠些,一人孤零零的泡著,一眼就被眾人注意到了。那個將她踢下去的教頭道:「喂,你怎麼也不脫衣服?既然下來了,穿著衣服泡你不難受嗎?」

  「不必,」禾晏勉強笑道:「我喜歡穿著衣裳泡。」

  這愛好有些異於常人,其餘教頭面面相覷,有人盯著他「嘿嘿」笑道:「這傢伙不是害臊了吧?」

  一語激起千層浪,這下,其餘教頭就說開了。

  「不能吧?我瞧著他素日裡也不像是會害臊的性子啊!」

  「我看有可能,這小子生的跟姑娘似的清秀,指不定私下裡也是如此。」

  「那可不行,涼州衛的兒郎怎能如此扭扭捏捏,不如今日就叫我們來好好調教一番,盡到教頭應盡的職責。」

  說罷,幾人就朝禾晏游來。

  禾晏驚道:「……你們想做什麼?」

  「當然是訓練新兵了!」杜茂笑道:「日後打起仗來若要走水路,你如此不合群,豈不壞我們大事?」

  走水路是需要這樣的嗎?禾晏轉身就游。

  她不游還好,一遊,似是覺得有趣,其餘教頭紛紛過來,一瞬間,禾晏覺得自己彷彿成了蹴鞠的那個球,大家爭先恐後,四面八方來堵她。溫泉裡霎時間熱鬧起來。

  若是換個場所,換個情況,這畫面大抵算得上和諧。平日裡嚴肅的教頭們嘻嘻哈哈,顯然是拿她當自己人打趣,只是此情此景,禾晏實在笑不出來。

  她一邊躲避這些人的動作,一邊在心中腹誹,這都是什麼人!涼州衛的教頭莫不是有毛病!

  如今模樣,要想徹底避開,唯有將他們全部打暈,若是岸上還好,水下實在困難。而且人多勢眾,她都無處可避。

  她這廂奮力游著,竟不知這群教頭中,有一個自小在水邊長大,熟悉水性,早已潛入水底,悄悄游到了她的身前,禾晏只顧著身後,哪裡看得見身前,陡然間被水中的一隻手攥住胳膊,躲避不及。

  那教頭彷彿蹴鞠裡搶到球似的,居然還呼朋引伴的喊叫:「我抓到了!你們快來!」

  快來?快來幹嘛!禾晏震驚,可在水下力氣本就使不出來,一時無法掙脫,眼見著杜茂一行人越游越近,大有要一起扒了她衣服的勢頭,不覺一身冷汗。

  她可不願意在這裡被人發現身份!

  千鈞一髮的時候,突然間,攥著她胳膊的手一鬆,那教頭「唉喲」一聲大叫起來。有個石頭兒模樣的東西擦著水面飛過,迅速沉了下去。與此同時,禾晏被人抓著自水中飛起,落於岸邊,一道披風將她自脖頸以下包裹的嚴嚴實實。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眾人都來不及反應,待站定後禾晏側頭一看,驚道:「都督?」

  居然是肖玨去而復返。

  他抓著禾晏出水,又將禾晏裹成個蠶繭,除了禾晏,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麼。教頭們一臉懵然的看著他,面面相覷。

  「你們在做什麼?」這時候,又有人的聲音響起,密林深處走出來沈瀚,他手裡提著衣裳,當是過來泡溫泉,沒料到遇到這一幕。看著站在肖玨身邊的禾晏頭髮濕淋淋的,其餘教頭躲在水中呆若木雞,心中掠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梁平道:「我們……在泡溫泉。」

  沈瀚心中悚然:「禾晏……你也……」

  禾晏:「……對。」

  沈瀚頓時大駭,雖然男子與男子,不同於男子與女子,可沈瀚也知人的佔有欲這回事,他自己得把好刀都不稀得給人看,怕人惦記,這禾晏……如今與肖玨的關係不清不楚的,卻在這裡被人給看了,還看了別人,肖玨心裡豈會高興?

  出大事了!

  教頭們都圍成一團,知曉肖玨這人性冷愛潔,也不敢光著身子站起來,紛紛只露出一個頭排在水面上,齊刷刷的盯著禾晏二人,想問什麼又不敢問,一臉困惑。

  就像一群等著投餵的鴨子。

  禾晏想到這裡,不覺笑出聲來。

  肖玨瞥她一眼,揚眉道:「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禾晏立馬噤聲。

  諸位教頭不敢說話,場面十分尷尬,沈瀚這個總教頭不能也站著不說話,遲疑了許久,他才問道:「都督,您這是要帶禾晏回去了?」

  「問她。」

  「啊,」禾晏忙道:「我剛泡的挺好,已經夠了,我想回去了。就和都督一起吧。」

  「哦,那好,那好。」沈瀚也不知道說什麼,一眼看到禾晏身上的披風居然是肖玨的,慌的更不知道目光往哪放,就低頭看著自己的鞋,胡亂道:「那都督就和禾晏早點回去歇息吧……山上夜裡風涼。」

  雖然不明白沈瀚何以突然變得如此惶恐,禾晏還是很感激他此刻給的台階,就笑道:「如此,那我們就不久留了。」

  說罷,她便轉身想走,走了兩步,見肖玨未動,愣了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肖玨說話了。

  他道:「日後泡溫泉,別帶她。」

  沈瀚心裡「咯嘣」一下,滿腦子都是完了完了完了。

  這時候,居然還有個不識相的,那位曾潛入水底,水性頗好的教頭頂著個濕漉漉的腦袋,壯著膽子問:「為、為什麼啊?他不是受了傷,泡泡溫泉不是更好嗎?」

  禾晏心道,兄弟,我真是謝謝你了啊。

  「你們不知道,」肖玨對著眾人,長身玉立,優雅的彎了彎唇,眸光嘲諷,「這位新兵,入營前擇閱時就已查出,」他薄唇吐出四個字,每個字都砸的禾晏頭暈眼花,「身有隱疾。」

  身、身有隱疾?

  那位提問的仁兄一個不察,嗆了一口水,劇烈咳嗽起來。

  氣氛比之前更僵硬了,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那些教頭看禾晏的目光,同情、驚訝、遺憾交雜在一起,有人甚至還往禾晏的身下看去。

  禾晏:「……」

  她雖然當時擇閱時,胡亂編了個理由,但好歹只有一人,且出發時,擇閱大夫也並不會跟著一道,也就無人知道。這下倒好,她日後該如何與這些教頭相處!

  肖玨這是故意給她找麻煩的吧!

  莫不是看她陷入窘境他就很開心?這是個什麼樂趣?

  「其實我也沒有那麼嚴重……」她無力的為自己辯解。

  只是肖都督的話,眾人都深信不疑,唯一不信的只有沈瀚,沈瀚以為,肖玨是為了護住禾晏不被人招惹,才刻意說謊放話。

  「沒關係,」梁平本來還對禾晏有些酸氣,此番真是一點都無了,都這樣了,還能計較什麼呢?他甚至還熱心的道:「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可以慢慢調養,我就認識一位大夫,專治這個的……日後說不準還能挽救挽救……」

  禾晏無話可說了,丟下一句「多謝教頭,回見吧」落荒而逃。

  肖玨道:「你們繼續。」不緊不慢的跟著走了。

  沈瀚站在溫泉邊上發呆,眾人等再也看不到肖玨二人的影子,才大著膽子議論起來。杜茂從往溫泉邊上游了游,靠近沈瀚腳下,仰著頭問:「總教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就說你怎麼對這小子特別好,原來事出有因。嘖嘖,年紀輕輕的怎麼得了這種病?還能治嗎?」

  「治個屁,」沈瀚氣不打一處來,一腳將他踹回水底,「我看你們是嫌命長了,先治治自己的腦子吧!」

  ……

  溫泉被拋在身後,密林裡,禾晏跟在肖玨身邊,往衛所的方向走去。

  身邊人的腳步不緊不慢,恰好能讓她跟上,禾晏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多謝。」

  「你看起來很不情願的樣子。」他嘴角微勾,「不服氣的話,可以原路折返。」

  拿人手短,她身上這件披風還是肖玨的,況且剛剛若不是肖玨出手,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思及此,抱怨也就消散了些,她道:「哪裡的話,我是真心實意的謝謝都督。」

  肖玨哼道:「諂媚。」

  這人真是,壞話聽不得,好話也聽不得,禾晏腳步微頓,對著他的背影揚了揚拳頭。

  「騙子,」他無言片刻:「你不知道月亮下有影子的嗎?」

  禾晏動作一頓,下意識的低頭看去,就見月光下,她張牙舞爪的影子落在肖玨的影子後,像副滑稽的皮影戲。

  「我剛看見了有蚊子,替你驅走了。」她面不改色的說謊,「不必感謝我。」

  肖玨聞言,笑了一聲,繼續往前走去。

  夜長無賴,他背影風流慵懶,如浮生春夢。

  禾晏見他心情還不錯,就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已經決定要幫我,何以到最後才出手?」

  若是一開始她剛到溫泉時,肖玨就替她解圍,一句話的功夫,他既不必折返浪費這件披風,她也不必落入水中被澆成落湯雞。

  「給你個教訓。」

  「什麼?」

  肖玨腳步微頓:「馬大梅叫你同去你就同去,也不問去幹什麼。將自己送到如此境地,禾大小姐,你是愚蠢,還是自負?」

  這話教訓的是,只是禾晏還是不理解,「那我看到溫泉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也不必讓我落下去遭罪吧?」

  「只有被逼到絕望關頭,才會真正知道什麼是教訓。」他淡道:「旁人盡不可信,真到絕境,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所以,儘量不要讓自己陷入險境。」

  禾晏:「……」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沒錯,但禾晏覺得,這教訓來的未免也太激進了一些,她小聲嘟囔了一句「哪有人這樣教人的」,不知有沒有被肖玨聽見。

  但聽見了也無事,他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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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9:4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六章 冬雪

  這天夜裡的禾晏,因全身被澆了個濕透,回去的時候,又重新打水在屋裡洗了一次澡,換上乾爽衣服才作罷。肖玨的披風被她弄濕了,禾晏就去找沈暮雪尋了點胰皂給洗乾淨,在門外的樹枝上牽了根繩子掛好,打算晾乾了給他送還回去。

  折騰是折騰了一點,不過涼州衛的這群教頭,好心也並不是全然白費。到了第二日醒來,禾晏只覺得通身舒暢,清晨就是暖洋洋的。

  溫泉可療病,倒也並非胡言亂語。

  她迅速爬起來梳洗,趕上行跑,用飯的時候,就見到前鋒營的人在演武場訓練步圍。

  雷候就站在最前面,前鋒營與普通新兵們,在穿著上就已經區分開。普通新兵只有兩件勁裝,一紅一黑,春夏是單衣,秋冬則在夾層裡縫了薄薄的棉花。勁裝除了腰帶更無其他裝飾,裁剪也並不合身,大的便挽一挽袖子,如洪山這樣體型胖些的,便將衣裳給繃的緊緊的,好似下一刻就要裂開。

  前鋒營裡的人,則是穿深青色騎服,布料比他們的細膩多了,瞧上去也極合身。這群人都是涼州衛中選出的一千名出類拔萃之人,個個器宇軒昂,站在此地,令人望之生畏。

  雷候本就生得高大出眾,騎服穿在他身上,好似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昨日裡聽教頭們說他在前鋒營裡表現也極優異,大概是這個原因,教頭讓他站在行伍的最前面,於是威風凜凜,格外引人注目。

  禾晏看得出神,冷不防洪山走到身後,見此情景,拍了拍他的肩:「怎麼,心裡不舒服?」

  「不是,」禾晏道:「只是覺得前鋒營的衣裳,果真是比我們的衣裳好看得多。」

  「豈止衣裳?」小麥聞言,插嘴道:「聽聞他們吃的也比我們吃得好,每日能多領兩塊饅頭,還有肉粥。」

  「行了,你少說兩句,」洪山打斷小麥的滔滔不絕,「沒見著你阿禾哥正煩著嗎?」

  禾晏:「我並非是在妒忌他。」

  「就是,」小麥怕禾晏傷心,附和著開口,「他是阿禾哥的手下敗將,有什麼了不起?」

  禾晏笑了笑,正要說話,雷候似是注意到他們這頭的目光,轉頭看來,看見禾晏怔了一怔,不過很快就移開目光,專心訓練了。

  「這小子還挺狂?」洪山感嘆,「不得了。」

  禾晏沒做聲,繼續站在原地,看著雷候訓練了一會兒,直到梁平這頭催促他們趕緊過去,禾晏才作罷。

  果如那些教頭所說,雷候的步圍也極是不錯,矯捷靈活,的確當得起成為前鋒營的一員。只是禾晏還記得多日前在白月山上爭旗時,她曾同雷候交過手,那時候情勢急迫,她感到有一絲不自然,也不能細想,後來便將此事拋之腦後。今日看到雷候,又勾起了當日交手時的回憶。

  但她仍舊沒想出個結果來。

  究竟是哪裡不自然?

  梁平催的凶,禾晏起身去兵器架拿槍,心道罷了,反正都在涼州衛,實在不行,過些日子尋個機會,再找雷候交手一次便是。

  只是還沒等禾晏與雷候交上手,先等到了肖玨要離開的消息。

  涼州衛收到急報,距離涼州千里的漳台城外百姓近來頻頻被烏託人騷擾,烏託人一至,便搶錢搶糧,欺男霸女。漳台縣丞苦不堪言,只得求助肖玨。請求肖玨帶領兵隊驅逐這些烏託人。

  烏托國早在先帝在位之時,就對大魏俯首稱臣,年年進貢。只是自從當今陛下即位,烏託人便蠢蠢欲動。南蠻和西羌之亂相繼平定後,烏託人也消停了一段日子。只是不知為何近來又變本加厲,敢直接來騷擾邊關百姓了。

  陛下性情寬仁,對烏託人的行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加之朝中有徐相一派的主和派,旁的將領並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大抵因此,漳台縣丞才求助於涼州的肖玨。

  「都督,什麼時候啟程?」教頭們都站在肖玨的房中,禾晏坐在程鯉素平日裡寫字的位置,中門沒關,他們也沒避開禾晏講這件事。但此事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漳台來去間也要一月,肖玨不在,總會被人注意到。

  「明日。」

  「這麼早?」梁平驚訝,「可軍中還沒來得及與前鋒營說……」

  「不必,」肖玨道:「我不打算帶上他們。」

  諸位教頭面面相覷,禾晏聽著卻不意外,涼州衛的新兵們,縱然已經訓練了半年有餘,但到底從未上過戰場,舟車勞頓趕去漳台,再在漳台與烏託人交戰,並非上策。消耗太多,況且烏託人狡猾凶暴,新兵們未必是對手。想來想去,還是肖玨的南府兵最適合。

  肖玨帶著新兵來涼州,南府兵應是駐在別處。兵權在他手中,剛好可以名正言順的帶兵前去,若是得了捷報,陛下一個高興,賞他點什麼,她也能跟著得道成仙。

  思及此,便暗中點頭,覺得肖玨這個決定,做的實在是很好。

  又交代了眾教頭接下來日子需要注意的事,到了深夜,人才全部走掉。肖玨從桌前站起身,走到中門前,伸手欲將門鎖住,冷不防被人從後面一擋,禾晏的腦袋從門後伸了出來。

  「你幹什麼?」他問。

  禾晏不讓他關上門,歪著頭看他,「都督,你明日就要走了啊?」

  肖玨沒理會她,關了關門,禾晏半個身子卡在門裡,他也關不上,便索性一甩手不管了,往屋裡走去。禾晏輕易而舉的越過門,進了他的房,跟在他身後慇勤開口:「都督,此去漳台,有沒有想過帶上我?」

  「你?」肖玨嗤笑:「帶你幹什麼,嫌拖後腿的人不夠多?」

  在這人眼裡,指不定所有他以外的人都是拖後腿的。

  「這話未免也太低估我了,我能幫你對付烏託人。」

  「罷了,」他上下打量她一眼,揚眉道:「一個侍衛就能讓你受傷,還說什麼打烏託人,禾大小姐,做夢呢。」

  「上次那是特殊情況,而且丁一也不是普通人。」禾晏辯解了兩句,卻心知肖玨說的也有道理。她身上傷還未好,這些日子連訓練都是小心翼翼,生怕牽扯了傷口留下遺症,倘若跟著去漳台,上了戰場未必不會添麻煩。而她擅長的排兵佈陣又不能發揮出來——一支隊伍裡,有一名主將就夠了。

  「好吧。」禾晏只有些遺憾的道,忽而又想起什麼,看向肖玨:「都督,從此地到漳台,來回也要一月,加之與烏託人交手,只怕你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冬。我傷口早已好的七七八八,那這些日子,我還做什麼?縱然是三倍日訓,你不在,我做了,你該不會抵賴吧?」

  「又或者?」她懷疑的盯著肖玨,「你其實是想借漳台之戰行金蟬脫殼之事?你不會不打算回涼州衛了?將我一個人扔在這裡不管?」

  肖玨停下收拾桌上書卷的動作,轉過身來,倒將仰頭看著他的禾晏唬了一跳。

  他眸光落在禾晏臉上,低頭道:「其一,我沒有你這樣無聊。其二,你並非我未婚妻,不必說什麼將你一人扔在這裡不管。其三,我不在,豈不正好稱了你的心意?」

  「什麼叫稱我的心意?」禾晏道:「你可別冤枉我。」

  他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漆黑的眸子一片深邃,只問:「哦?那你為何諸多打聽?我什麼時候回來,會不會回來,很重要?」

  「當然重要了!」禾晏脫口而出,「我會想你啊!」

  能不想嗎?她只有在肖玨面前表現的越是拔萃,得了肖玨的青睞和信任,才能更快的、更光明正大的、以一個略微平等的身份接近禾如非。這麼個活菩薩,金寶貝,她能不想嗎?

  似是被她的話意外了一瞬,肖玨撇過頭去,哂道:「你還真是什麼話都說的出口。」

  「你別一口一個騙子,除了身份之事,我可從沒騙過都督,方才的話也是真心的,難道我們暫時分別,都督不會想念我嗎?」

  肖玨:「並不會。」

  禾晏:「……好歹也一起出生入死過,你也不必如此絕情。」

  肖玨問:「說完了嗎?說完了請回自己屋去,我要鎖門了。」他扣著禾晏的肩,將禾晏往中門處推。

  「都督,我有時候覺得咱倆身份是否顛倒,你這樣防備我,好似你才是女子,我會玷污你清白似的。」

  「你廢話太多。」

  禾晏被他塞的腿都進了自己房間,知曉這人是真的不想讓她繼續留在屋裡,便趁著上半身還能動的時候,眼疾手快的從懷中摸出一把零碎之物塞進肖玨手中。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

  禾晏隔著門對那頭道:「雖然都督你如此無情,但我還是重義之人,此去漳台沒什麼可為你踐行的,送你這些,路上慢慢吃吧。我就在衛所恭候你的好消息啦。」

  說罷,便也不等那頭的回答,自己上了塌,將燈吹滅,就寢了。

  門的另一頭,肖玨低頭看向自己掌心。

  那是一把柿霜軟糖,外頭只包裹了一層薄薄的糕紙,光是看著,就覺得香甜。

  宋陶陶與程鯉素一般,自打來到涼州衛,隔三差五的送些小禮物來。她自己愛吃甜食,便托赤烏去城裡買了許多,也分給了禾晏不少。

  禾晏是想,肖玨少年時將那隻裝著桂花糖的香囊隨身攜帶,愛吃甜食這事不假,上回給他買的糖葫蘆不肯要,大概是因為是在城裡小販處隨手買的,肖二公子不肯吃這種路邊點心。但這把柿霜軟糖,可是宋陶陶央赤烏去正經酒樓讓廚子做的,這下應該能入肖玨的眼了。

  總不至於連這也不吃,那也太過挑食。

  但願他能知投糖報李這個道理吧!

  ……

  禾晏第二日醒來,去演武場日訓,快至正午時,用午飯的時候,程鯉素跑來了。

  他這幾日為了不見到宋陶陶,搬到禾晏曾住的通鋪屋裡,眾人都以為他堅持不了多久,不曾想竟真的堅持到現在。只是比起從前住的屋子,當是簡陋了不少,難以維持他翩翩少年郎的模樣,瞧著臉蛋瘦了一圈,髮帶也忘了與衣裳搭配成同色了。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禾晏面前,禾晏正喝著野菜湯,差點被程鯉素撞倒,禾晏問:「什麼事跑得這麼急?」

  「我舅舅,」程鯉素道:「大哥,我舅舅走了!」

  「我知道啊。」

  「你知道?」程鯉素愣住,隨即憤然開口:「那為什麼不告訴我?若非今日沈教頭跟我說,我都沒發現他現在已經離開了!」

  「已經走了麼?」禾晏也稍感意外。她早晨起來沒注意肖玨那頭,還以為肖玨會晚些出發,沒料到走的這般早。大概也是不想驚動旁人。

  「他走了怎麼也不帶走宋陶陶?」程鯉素開始抱怨,「留在涼州衛是要給誰添堵?」

  禾晏無言以對。按理說,宋陶陶這麼一個嬌俏可愛的小姑娘,少年郎們討歡心還來不及,程鯉素居然避之如蛇蠍,這孩子究竟是什麼眼光?

  她問:「宋陶陶怎麼你了?我瞧著也是懂事乖巧。」

  「大哥,你可饒了我罷。」程鯉素苦著臉道:「當初知道這門親事時,我本想去偷偷瞧一眼,誰知正撞上她。也不知她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將我在門口好一通數落。」

  「數落你什麼?」

  「還能是什麼,文不成武不就,廢物公子無前程唄。這便罷了,朔京無人不知我本就無能,單只是這樣,我倒也不會如此生氣。可她後來卻說,與我成親也可以,可我必須在府中懸樑苦讀,科舉中第,日後進入仕途,力爭上游。若是實在才學艱難,也可走武舉路子,總歸就是,要做個勤勉努力的人。」

  「世上怎會有這般狠毒的女子?」程鯉素說起此事,怨氣衝天:「我心愛的姑娘,定然也要如我一般不爭閒事,瀟灑出塵,有酒同享,有樂同作方才志趣相投。真同她在一起,下半輩子與坐牢又有何區別?所以,大哥你就別再說她的好話了,我實在畏懼的很,也並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這下禾晏,縱然是想勸也不知道該勸什麼了。有時候兩人相處,一見鍾情是一回事,久處不厭又是一回事。你希望他志堅行苦,他卻嚮往閒雲野鶴。本就不是一類人,偏要湊在一起,縱然當時難以察覺,時間也會給出答案。

  她前生用了一輩子也沒明白的道理,不如兩個孩子看得通透。

  「你若真不喜歡,想辦法解了這樁婚約就是了,也不必對個姑娘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做朋友總成。」禾晏想了想才開口。

  「算了,」程鯉素擺了擺手,一副不欲多談的模樣,「我與她實在做不成朋友,觀點不合。」

  禾晏便又岔開這個話頭,又問程鯉素既然肖玨走了,要不他搬到肖玨的屋子。程鯉素居然也拒絕了,只說希望離宋陶陶越遠越好。

  活像躲瘟神。

  等這一日日訓結束,禾晏回到屋子,梳洗過後,看著被鎖上的中門發起了呆。

  雖然平日裡肖玨也跟她說不上幾句話,但總歸知道他就在一門之隔的旁邊。人這一走了,便真的覺著碩大的屋子,就只有自己,冷清的很。突然又很懷念之前同小麥他們住在通鋪的時候,這個時候,聽著眾人閒談幾句,也不至於無聊。

  太過安靜反而睡不著,睡不著就容易胡思亂想,禾晏又自塌上坐起身來,想了想,起身穿鞋走到了中門前,從袖中掏出一根銀絲來。

  這銀絲是程鯉素髮簪上的,髮簪做成了一尾黃鯉,這銀絲就是鯉魚的鬍鬚,翹的格外可愛。禾晏第一次見的時候摸的力氣大了些,直接將鬍鬚給捋了下來。程鯉素只道沒關係,讓她丟了就是,禾晏卻有些心疼,覺得指不定還能賣掉換背茶喝,就給一起收起來了。

  這會兒,她將捲翹的銀絲拿出來,給扳的直直的,從門縫裡給伸出去,耳朵貼在中門上,認真聽著動靜。

  這一手,還是當年她在軍營時,一位匠人教給她的絕活。那位匠人是個鎖匠,有時候大戶人家祖上留下或是偶然挖出的帶鎖箱子打不開,便去找他來開,在家鄉也挺有名,後來城裡抓壯丁充兵,鎖匠將自己兒孫藏起來,自己來了。

  禾晏還記得那鎖匠年紀有些大,笑起來缺了一顆門牙,有些滑稽。因禾晏與他孫子年紀相仿,便與禾晏投緣。還教過禾晏一兩招開鎖的功夫。

  鎖匠早已在漠縣一戰時戰死了,開鎖的功夫禾晏卻還記得。那鎖匠會開達官貴人開的「士」字形鎖,婚禮慶典用的「吉」字形鎖,卻只教了禾晏庶民用的「一」字形鎖。大抵是存著心思,有朝一日若能歸鄉幹回老本行,還能憑手藝吃飯。不可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誰知這心思,到最後也沒成。

  禾晏抱著僥倖的心思去開鎖,好在肖玨與程鯉素房間裡的中門,就恰恰是「一」字形。

  不過須臾,「哢噠」一聲,另一頭似乎有門鎖破開的聲音,禾晏輕輕一推,門開了。

  月光落在窗前的書桌上,窗戶沒關,吹得外頭的樹影微微晃動,落在地上似池中水草。禾晏躡手躡腳的進去,進去之後便又站定,竟不知自己何以鬼使神差的幹這種事,有片刻懊惱。

  若是此刻有人藏在暗處,大概以為她是個小偷。她也並非是來偷東西,更不是第一次來肖玨的屋子,將這中門打開,其實也只是因為睡不著,無聊的要命而已。

  但既然來都來了,現在說退出去,也有些遺憾。

  禾晏環顧四周,牆上沒有了肖玨平日裡掛著的飲酒劍,桌上倒還散著兩三本書,禾晏湊過去一看,都是些兵書一類。他的琴也沒拿,藏在一邊,在月色下泛出瑩潤的光澤,彷彿異寶。

  肖玨的屋子,其實並不如何華麗,甚至比起程鯉素的繁複來,顯得有些過分清簡,以至於覺出幾分蕭瑟。但禾晏記得,從前的肖二公子,在賢昌館時,可是分外講究。他獨自住宿的那間屋,比師保的屋子還要華貴,地上鋪著的毯子,冬日裡踩上去一點都不冷。

  他好似有些畏寒,是以天氣轉冷,一到冬日,便總是錦衣狐裘,而如今這屋子,處處都透著寒意,不如往昔溫暖。

  這些年,他又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才成為如今的右軍都督?

  禾晏想著想著,不覺已經走到了桌前,手指碰到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見在筆筒旁邊,散落著一把五顏六色的小粒,撿起來對著月光一看,竟是她昨日塞到肖玨手裡的柿霜軟糖。

  軟糖在外頭放了許久,不如之前柔軟了,香甜的氣息似乎也淺淡了不少。禾晏數了數,一顆沒少,他居然沒動,就放在這裡?既沒有嘗上一兩顆,也沒有帶上去漳台?

  這是為何?

  縱然之前是覺得糖葫蘆太過粗陋也好,還是肖二公子高傲的自尊心作祟也罷,不要就不要。如今這軟糖是城裡酒樓裡的點心師傅給做的,雖稱不上珍饈,也絕對不算粗陋,她昨夜塞給肖玨後就關上了門,無人看見肖玨有沒有拿走,是什麼反應。但他若真心喜歡甜食,必然不會留下丟在這裡。

  彷彿能見到那人隨手將糖丟到桌上,連目光都吝嗇於給一個的淡薄。

  是怕她在裡面下毒?還是肖玨這些年連口味都變了?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禾晏沉思著,突然間,覺得有什麼掃在自己臉上,帶起微微的涼意與濕潤,毛茸茸的,她抬眼看去,見外頭有鹽粒似的東西紛紛揚揚的落下來,順著風飛到了案前。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她往前走了兩步,透過窗外,可見遠處的白月山巍巍而立,月光涼而遠,落在曠野中,和著雪一同舞在了她眼前。

  「下雪了。」她心中默默道。

  原來涼州衛的冬雪,來的這樣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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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09:5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七章 羌人

  入了冬,天氣冷得很。涼州的冬日比京城更冷一些,白日裡還好,訓練的時候也能暖暖身子,倒不至於過分,到了夜裡,便覺寒氣逼人。盆裡燒的那點柴火,遠遠不夠。

  去五鹿河洗澡的兵士也少了許多,都自個兒老老實實的去燒熱水來洗。禾晏也是一樣,一轉眼,肖玨走了半月有餘。

  她估量著這個時間,肖玨大概已經到了漳台。但教頭們平日裡並不談起此事,禾晏也無從得知漳台那頭的情況。她每日裡仍然是跟著新兵們一起訓練,不過因身子還未全好,是以並不能按肖玨所說的「三倍日訓」。

  這一日,禾晏同新兵們在演武場訓練步圍,快到傍晚時候,集訓散去,禾晏與洪山幾人說著話。

  洪山搓了搓手,朝手心呵氣:「阿禾,你有沒有覺得這幾日實在是太冷了?」

  「還好吧。」禾晏道。她在撫越軍中時,曾在冬日臨靠江邊打仗,營帳就駐紮在岸邊,夜裡江風凜冽,也並無柴火可燒,士兵們夜裡睡在一起驅寒,那才叫真正的天寒地凍。

  「還是你們年輕人耐得寒。」洪山感慨了幾句,望向白月山的方向,「涼州怎麼日日下雪,一下就是一宿。」

  禾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冬日的白月山沒有夏日的蒼翠青密了,一眼望過去,白雪皚皚,大雪封山。他們新兵每隔幾日上山砍柴,都不能再往山腰以上走,越往上,積雪越厚,實在不太安全。

  「其實這個天氣打獵最好了,」小麥湊過來道:「我和大哥從前這個時候,白日裡就拿食物泡酒,扔在洞穴旁邊,冬日裡沒什麼吃的,兔子狐狸見了就吃,到夜裡出去撿,一地都是獵物。又不費力氣,又簡單。白月山這麼大,兔子狐狸應該很多。」他舔了舔嘴唇。

  「打住,」禾晏叮囑,「我看你還是歇了這個念頭,山上地勢複雜,又積雪深厚,別兔子還沒打到,你先成了兔子。」

  「阿禾哥也太看不起人了。」小麥嘟囔。

  正說著,就見演武場通向白月山馬道的盡頭,走下來一行新兵,走在最中間的,是穿著襖裙的醫女沈暮雪。

  她穿著月白襖裙,披著杏色繡梅長披風,髮帶亦是白素,從一片雪色裡緩緩而來時,越發神清骨秀,仙姿玉色。

  洪山看的眼睛發直,只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女子,生的極美,心還極善,這麼冷的天,一個弱女子上山為傷病採藥,唯有仙子才有如此慈悲心腸。」末了,還問禾晏:「你說是不是?」

  禾晏:「不錯。」

  新兵們每隔幾日輪流上山砍柴,沈暮雪也會跟著一道,山上有些藥草,冬日裡也能尋到一些。衛所裡藥材短缺,尤其是到了冬日,一些兵士得了風寒,一時半會兒難以痊癒。沈暮雪就令人煮些驅寒的藥汁,以木桶裝了,每人一碗,喝完之後熱騰騰的發一身汗,對身子極好。

  她瞧著不如禾晏結實,柔柔弱弱,能這樣冷的天隨新兵一道上山,實在難能可貴。

  「她背後那個新兵背的是誰?」石頭蹙眉問道。

  眾人一看,看見跟在沈暮雪身後的新兵,背上還趴著個人。這人沒有穿統一的勁裝,一看就不是涼州衛的新兵。他們這頭還沒說話,早已有好奇的新兵先擁過去,打聽看究竟是什麼情況。

  不多時,有打聽到消息的新兵回來,與同伴說究竟是什麼事,禾晏側耳一聽,就聽得人說:「那人是山那頭過來的獵戶,家裡窮的揭不開鍋了,冒險上山來打獵,結果被大雪困住。沈姑娘他們路上遇到這人時,這人半個身子都埋在雪裡,還是大夥兒將他從雪裡刨出來,撿了半條命回來。」

  「那他也是福大命大,白月山冷得出奇,怕是再多待幾刻,神仙也難救。」

  「可不是嘛!」

  小麥嘀咕:「這個天氣上山,真是不要命了。」

  「那沒辦法,窮人的命不算命,家裡都沒錢吃飯了,哪裡顧得上其他。」洪山唏噓開口。

  又看了會兒,眾人才散去。

  但這事竟沒完,到了晚上,程鯉素回來了,說要住在肖玨屋裡。禾晏奇道:「你不是不肯搬回來住?」

  程鯉素愁眉苦臉道:「今日沈醫女救回來的那個人住在我們屋子,我就被攆回來了。總不能讓他住舅舅的房間,等舅舅回來了,一定抽死我不可。算了,我先勉為其難住幾日,等過幾日他走了,我再搬回去。禾大哥,明日你能不能陪我回去取箱子,我一人搬不動。」

  「當然可以,只是你住在這裡的時間恐怕不是幾日,而是很長一段日子了。」禾晏搖頭。

  「為何?」

  禾晏笑了笑,沒有回答,不過程鯉素很快就知道為何禾晏就這樣說了。

  到了第二日,日訓過後,禾晏陪著程鯉素回去取放在通鋪屋裡的幾口箱子,正好遇上沈暮雪去給昨日救回來的獵戶上藥。

  禾晏瞧了瞧她手中,除了一些補氣的湯藥,凍傷需要擦的傷藥之外,還有一些外傷藥。禾晏就問:「沈姑娘,那人受了傷?」

  「林中有野獸出沒,他遇上熊了,被熊襲擊,躲避的時候摔下山崖,才會被雪埋住。是有些外傷。」

  程鯉素問:「那他傷的很重了?是不是還要在涼州衛待好長一段日子,我還得過許久才能搬回來。」

  「程小公子,」沈暮雪無奈道:「縱然他傷好了,暫且也不能離開涼州衛,他是從山那頭過來的。如今白月山大雪封山,只怕須得等積雪融化,或是連日晴好才能往上走,現在讓他回去,他只會再次凍死在山上的。」

  程鯉素聞言,險些沒跳起來,「那豈不是要等一個冬日!」

  「等二公子回來,許會有別的辦法吧。」沈暮雪寬慰道。

  禾晏注意到,沈暮雪說肖玨,叫的並非是「都督」而是「二公子」,並非主僕之意,倒像是很熟悉似的。思忖間,幾人已經到了屋前。

  屋子裡此刻並無他人,演武場訓練過後,大家都先去吃飯休息了,屋子裡從前禾晏躺的靠牆的邊緣,此刻也躺著一人。他穿著薄薄的單衣,將被子裹得很緊,似是很冷。沈暮雪將藥盤放在桌上,轉身來喚他:「胡元中?」

  躺在床上的人聞言,被縟微微一動,片刻,他雙手撐著床榻,慢慢的坐起身來。

  這是個大約三十左右的漢子,皮膚黝黑,嘴唇乾裂到有些起皮,瞧著有些瘦弱,他掀開被縟,面對沈暮雪有些急促的道:「沈、沈醫女。」

  「你該換藥了。」沈暮雪道:「坐到床邊來,將褲腳挽上來吧。」

  叫胡元中的漢子看上去更加緊張了,搓了搓手,囁嚅道:「哪能麻煩醫女,我還是自己來吧。」他彎下腰去,剛一動作,就疼的「嘶」了一聲。

  沈暮雪見狀,在胡元中面前蹲下身來,替他將褲腿挽起,果真,那腿上深深淺淺全是傷疤,大概是被山上的堅石和樹枝所劃傷。

  「還未好,」沈暮雪道:「今日我多上一些藥。」

  胡元中愣愣點了點頭。

  「我來吧。」正在這時,禾晏的聲音插了進來,不等沈暮雪反應,她便伸手奪過了沈暮雪手裡的藥,蹲下身來:「沈姑娘先起來。」

  「這……」胡元中有些意外,「這位小兄弟……」

  「我叫禾晏,你現在睡的這張塌原是我的,沈姑娘到底是個姑娘,不方便,我來給胡大哥擦藥,應當沒差是不是?」禾晏笑著看向胡元中。

  胡元中鬆了口氣:「當、當然,我也不想勞煩沈醫女。」

  「禾晏,別胡鬧了,」沈暮雪微微皺眉,「醫者面前無男女,你不知如何擦藥。」

  「傷藥我還是會擦的,沈醫女不必緊張,你還是先給程鯉素看看吧,今早我瞧他有些咳嗽,可別受了風寒。」

  程鯉素就道:「是啊,沈醫女,我覺得嗓子有些發乾。」

  沈暮雪一怔,道:「果真?」隨即站起身來,對程鯉素道:「你隨我到外頭來,我先瞧瞧。」

  他們二人離開了,屋裡只有胡元中與禾晏兩人。

  禾晏先替他清理腿上的滲出的血跡,薄薄的替他上一層傷藥,邊問:「胡大哥,你這傷有些重,是不是很疼。」

  「還好,」胡元中道:「只是些外傷罷了。」話雖如此,聲音卻是咬著牙說出來的,瞧著十分艱難。

  禾晏手上動作一頓,下手稍重,胡元中痛得叫起來:「啊——」

  「對不住啊胡大哥,」禾晏赧然,「是我不小心。」

  「沒事,沒事。」

  「還是沈醫女細心周到,我個大男人笨手笨腳的,弄疼了胡大哥,胡大哥可不要介意。」

  胡元中勉強笑道:「哪裡的話。」

  禾晏笑著低頭繼續上藥,心中冷哼一聲。

  方才她看的清清楚楚,這姓胡的雖然嘴上推拒說要自己上藥,可剛一動作就叫疼,沈暮雪蹲下身來時,這人眼裡就掠過一絲竊喜。雖然掩藏的極好,可還是被禾晏看到了,她自來最討厭這樣見色起意之人。沈暮雪救了胡元中的命,胡元中對著救命恩人都能起歪心思,這是什麼人?

  等撩開他的褲管,禾晏就能看的清楚這些所謂的「重傷」,看著亂七八糟倒是挺嚴重,實則都是皮外傷。禾晏一個姑娘家受了比這嚴重的傷都能一聲不吭,這人既是已經窮的拼上性命也要上山獵物,當不是這般嬌滴滴。人在餓的吃不起飯的時候,哪裡還有心思絞盡腦汁去打歪主意。

  三言兩語,大抵可見這人品格。沈暮雪良善單純,又是醫者看傷患,瞧不上這些彎彎繞繞,禾晏旁觀者卻看得一清二楚,只覺得心裡不舒服。

  「胡大哥傷好後有什麼打算?」禾晏問。

  胡元中撓了撓頭,「我……我也沒想好。」

  「要不在涼州衛留下來吧,當兵有得飽飯吃,餓不著。」禾晏打趣。

  「……也好。」胡元中憨憨的笑道。

  居然說也好?這下禾晏心中更驚訝了,她隨口打趣,胡元中居然都同意了,也沒說什麼「這多不好意思」,可見一來,他並不覺得感激,二來,他從未想過之後的打算。

  一個不知道前路如何的人,應當時時刻刻都憂愁未來如何打算,怎能這般草率?禾晏心中頓起不悅,他該不會是想賴上涼州衛,好時時刻刻佔沈暮雪便宜?

  思及此,禾晏便三兩下替他上好藥,將一邊的藥碗端給他,道:「胡大哥,先喝藥吧。」

  胡元中伸手接過:「多謝。」

  他喝藥倒是挺爽快,一梗脖子,咕嘟咕嘟的喝完,將藥碗遞還給禾晏,禾晏伸手去接,見他伸出的一隻手,虎口至手腕內側都起滿了紅紅的疹子。

  禾晏動作一頓。

  胡元中注意到了禾晏的動作,問:「禾兄弟怎麼了?」

  「胡大哥,你這手上的疹子要不要也請醫女來看看。」禾晏道:「也是在山上弄的嗎?」

  胡元中一愣,手撫上自己的手腕摩挲了兩下,笑道:「不必了,應當過幾日就消退了,不是什麼大病。別勞煩醫女。」

  「如此,」禾晏點頭,笑道:「那就沒什麼了。」

  她盯著胡元中,一時沒有說話,盯得胡元中也怪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臉,道:「禾兄弟,可是在下臉上有東西?」

  「沒。」禾晏笑著搖頭,「我先把空碗端出去,雖說沈姑娘是醫者,但終歸也是個姑娘。我這幾日無事,就替沈姑娘跑跑腿,胡大哥的傷藥都由我來送吧。」罷了,假裝沒瞧見胡元中眼裡的失落,轉身出了門。

  等出了門,沈暮雪正叫程鯉素伸出舌頭來看,見禾晏出來了,狐疑道:「這麼快?」

  「本就沒多少傷口。」禾晏問:「程鯉素如何?」

  「這幾日吃得太辛辣了些,嗓子冒煙了。」程鯉素不好意思的檢討:「沒什麼大事。」

  「那就沒事了,回去吧。」禾晏將藥盤還給沈暮雪,又對沈暮雪道:「我與胡大哥也說好了,這幾日胡大哥的傷藥都由我來送。明日起我每天這個時候來沈姑娘房中取藥,給胡大哥送去,沈姑娘也不必再跑一趟。」

  沈暮雪還有些猶豫:「這……」

  「就這麼說定了,就當是沈姑娘送我那盒祛疤生肌膏的感謝。」禾晏攬著程鯉素的肩,「那我們先行一步。」

  他與程鯉素走遠了。

  路上,程鯉素問他:「禾大哥,你怎麼了?」

  「什麼?」禾晏回神。

  「你從那個胡元中屋子裡出來後,就不說話了,剛剛屋裡發生了什麼?你們吵架了?」

  「沒有。」禾晏走了兩步,想了想,停下來對程鯉素道:「你先回去吧,我找洪山他們有點事。」

  「可你還沒吃東西呢。」

  「我去要兩個饅頭就行。」禾晏揮了揮手:「你先回去等我。回見。」

  ……

  洪山與小麥他們正在喝粥,見禾晏來了,給她騰了個地兒,道:「今日來的怎麼這樣晚,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路上有些事。」禾晏接過來一隻饅頭,沒有如平日一般狼吞虎嚥,只咬了一口就停下來,沉吟許久才道:「山哥,石頭,我有件事想要你們幫忙。」

  「怎麼這般嚴肅?」洪山放下手中的碗,「什麼事還能用的上我們?」

  「昨日沈醫女從山上救回來的那個獵戶胡元中,如今在你們屋裡是吧?」禾晏道:「這幾日,白日裡要訓練就罷了,夜裡能不能幫我盯著他?」

  洪山和石頭面面相覷,罷了,洪山問:「你這話我怎麼聽不懂,胡元中怎麼了?為什麼要盯他?」

  「……我覺得他不對勁。」

  這下,連小麥都顧不上吃飯了,氣氛肅然了一刻,石頭低聲問:「哪裡不對勁?」

  「也許是我多想,現在還不太確定。只是我覺得,也許他在山上被沈醫女救回來,並不是個巧合。」

  聞言,洪山瞪大眼睛:「奸細?」

  「你小點聲,」禾晏道:「我也只是懷疑,所以才要你們幫忙盯著他,看他夜裡有沒有什麼動靜,有沒有異常的舉動。」

  「不是,」洪山仍覺得匪夷所思,「你得先告訴我們他到底是哪裡不對,讓你懷疑他有問題。」

  禾晏深吸了口氣,只道:「等過些日子再告訴你們吧,現在只有請你們幫忙盯著。」

  「但願是我多想。」她輕聲道。

  ……

  夜裡,同洪山他們分別後,禾晏回到自己屋子,熟悉過後,上了塌,滿腹心事難以入睡。

  今日見到胡元中,本是個意外,誰知道到最後,竟會惹得她心煩意料,只覺得坐立難安。

  同洪山他們說的話,並非是禾晏瞎編,她的確懷疑胡元中是奸細,混入涼州衛,許有別的目的。至於是從何發現疑點,則是因為今日她將湯藥遞給胡元中,胡元中遞還回來時,教她瞧見了對方虎口至手腕內側密密麻麻的一片紅疹。

  令她想到了羌人。

  羌人所處之地,密林遍佈,常年氣候潮濕,羌族兵士們平日裡握刀,虎口處至手腕,便很容易長這樣紅色的疹子。禾晏做飛鴻將軍時,還特意尋軍醫一起鑽研過,這些羌人縱然後來進入中原,但紅疹也並非一時半會兒可以消退。

  是以,當她看到胡元中虎口處的紅疹時,幾乎是不假思索,立刻想到了那些羌族兵士來。只是也並非全然確定,因世上的紅疹,長得都一個樣,也許是因為氣候潮濕所生,也可以是因為觸碰到一些至敏之物而長。實在沒必要因為一道疹子就懷疑對方。

  但大概是因為禾晏做將領時養成了謹慎行事的習慣,尤其是面對羌人之事。又可能是因為胡元中對沈暮雪那點隱晦的心思被禾晏所察覺,先入為主有了不好的印象,如今立刻就懷疑上了他。

  仔細一想,確實還有種種疑點。譬如山上雪這樣大,白月山另一頭背陰,積雪只會更深。他們新兵連這邊都難以翻越,胡元中獨自一人,又是如何從那一頭翻越過來的。他既然說自己是家中窮的揭不開鍋,走投無路才上山打獵,為何不尋些溫和些的方式?譬如去碼頭幫人搬貨,給人做點苦力活,至少能暫時抵禦飢寒,要知道上白月山打獵,最好的情況是獵到野獸,緩解燃眉之急,但更多的可能,則是死在山上,人財兩空。

  放著更容易的路不走,去走一條看起來匪夷所思的難路,這不是迎難而上,這是愚蠢。可觀他假裝喊疼騙取沈暮雪親自照料的行徑來看,卻又不像是個蠢人。

  禾晏越想越覺得懷疑,可惜如今肖玨不在,她無法提醒肖玨。但縱然是肖玨在,她也不能直接說出最重要的疑點。羌族與朔京相隔千里,涼州衛的新兵們不可能見過羌族兵士,就連肖玨可能也從未與羌族交手過,禾晏一個生在京城的人,如何能得知羌族的隱秘習慣,只怕一說出口,先被懷疑的不是胡元中,而是她自己。

  當年她帶領付士兵將西羌之亂平定,羌族統領日達木基戰死沙場,其餘羌人盡數投降。這之後幾年也相安無事,羌族那頭安定的很,不曾聽過動亂。但……並不代表可以真正放下心來。

  倘若這果真是個羌人,是個普通的手無寸鐵的平民,怎會在這樣的大雪天,好巧不巧上了白月山,還被沈暮雪撿到,進了涼州衛。

  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必然有人刻意為之。

  如今肖玨不在,一旦真有什麼陰謀,如何應付的來。

  肖玨不在……肖玨不在?

  一瞬間,禾晏坐起身來,心中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為何單單肖玨不在時,來了這麼一個人,莫非……漳台那頭的求救,也都是假的?「聲言擊東,其實擊西」,兵書裡日日要背的這一條,她竟忘了?

  不知什麼時候,雪停了。

  禾晏抬眼看向窗外,外頭風聲靜謐,積雪覆蓋大地,安靜的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聞。

  但這平靜之下,或許正藏著驚天暗流,只待時機一到,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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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10:1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八章 奸細

  心裡藏著許多事,夜裡睡也睡不安穩,第二日,禾晏天不亮就醒來。早晨的訓練結束後,她便去找洪山說話。

  洪山道:「昨日我和石頭輪流守了半宿,沒發現有什麼不對。」

  禾晏看向石頭,石頭對她點了點頭。

  「一夜都沒動靜?」

  「沒,睡得比我們都死。」洪山懷疑的看著禾晏:「你是想太多了吧,胡元中這個人,就是個普通獵戶,我瞧著說話也沒什麼不對。家裡窮成這樣,還挺可憐的。」

  「阿禾哥,他到底有什麼不對,你會這樣懷疑他?」小麥奇道。

  有什麼不對?其實說到底,也就是虎口處手腕有紅疹罷了,實在算不上什麼大的疑點。只是恰好挑在肖玨出門的這個時候,就讓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在戰場上生死邊緣走過太多回,有時候,身體遠比腦子更能做出直接的判斷。她曾跟過的一名老將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尋常人的直覺可能會出錯,但我們這種人,對於危險的直覺,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她沉吟片刻,道:「容我再看看。」

  洪山聳了聳肩,不再追問了。

  到了傍晚時分,所有的日訓都已結束,禾晏先去沈暮雪的屋子拿了藥,再去找胡元中。胡元中一個人待在屋裡,正低頭看著一張紙。

  禾晏推門進去的時候,他便立刻將手裡的紙藏入懷中。

  「胡大哥,一個人在屋裡幹嘛呢?」禾晏只當沒有看見他的動作,笑著問道。

  「沒做什麼,」胡元中嘆了口氣,「我腿還未好,不能下床,只能待在屋裡,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禾晏笑眯眯道:「你傷的這樣重,當然該好好調養一番。」

  她替胡元中挽起褲腿,蹲下身來上藥,昨日裡她不曾細看,今日既是帶著懷疑而來,看的也就分外仔細。

  這獵戶兩條腿上,全是傷疤,最大的一道大概是被石頭劃的,深可見骨,也是最嚴重的。

  「我聽沈姑娘說,胡大哥上山的時候遇到了熊,」禾晏隨口問道:「這個時節還有熊麼?」

  白月山的熊,只怕白日裡都在冬眠,胡元中能撞上一個,委實不容易。

  「是啊,」胡元中撓了撓頭,「是我運氣不好,沒找著狐狸,先遇上了熊。」

  「怎麼能說運氣不好?」禾晏搖頭,「遇到了熊都能全身而退,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聽聞熊的眼睛不好使,對氣味卻極敏銳,胡大哥當時受了傷,滿身血跡,這熊都沒追上來,胡大哥已經很厲害了。」

  「而且,」並不看胡元中是什麼表情,禾晏手上動作未停,一邊繼續道:「胡大哥被埋在雪裡,被沈姑娘救出也巧的很。我們涼州衛的新兵,隔三五日才上山一趟,若是胡大哥晚上山一日,或是摔倒的地方不對,只怕現在也不會在涼州衛了。」

  胡元中愣了愣,點頭道:「確實,這都多虧沈姑娘。」

  禾晏微微一笑,將傷藥上好,替他將褲腿拉下,將藥碗遞過去,胡元中接過藥碗的時候,禾晏的目光又落在他的手腕處,他將衣裳的袖子拉的長了些,但虎口處仍能隱隱約約看見一片紅色。

  「胡大哥做獵戶多少年了?」

  胡元中邊喝藥邊道:「七八年了。」

  「一直都在白月山上打獵麼?」

  她問的很快,胡元中遲疑一下才道:「對。」

  「那過去幾年這樣的下雪天可有上過白月山?」

  「不、不曾。」

  「今年為何又要上了?」

  「實在是因為食不果腹。」胡元中喝完最後一口湯藥,奇怪的看向禾晏:「禾兄弟,你問這些做什麼?」

  禾晏低頭笑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她伸手去接胡元中手中的空碗。

  胡元中伸出手。

  禾晏的手在伸向胡元中的時候,陡然變了個方向,直劈胡元中面門,胡元中閃避不不及,只慌張側身而退,禾晏的手劈中了他的胸口,後者慘叫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少年卻動作並非有半分停頓,直探入胡元中衣襟處,掏出一張紙來。

  「還給我——」胡元中喊道,但因方才禾晏那一掌,如洩氣皮球,聲音嘶啞難聽,半個身子斜躺在塌上,徒勞的朝禾晏伸出手。

  這動靜太大,驚動了旁邊人,周圍新兵聽聞聲響,紛紛跑進來,一進來便見胡元中捂著胸口吐血,禾晏站在塌邊,手裡拿著一張紙。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胡元中艱難道:「他搶我東西……」

  「你搶他什麼了?」新兵問道。

  禾晏低頭看向手中的黃紙。

  黃紙上寫著一句詩,「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字跡娟秀,一看便是女子所寫。

  「這是什麼?」禾晏蹙眉問他。

  胡元中盯著他,怒不可遏,沒有說話。

  「怎麼了?」沈暮雪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她正巧在附近,聽聞動靜跟了過來,瞧見的就是這麼一副劍拔弩張的場景。

  「禾晏?」她狐疑的看了看禾晏,又看看捂著胸口的胡元中,走到胡元中身邊,訝然問道:「怎麼傷的更重了?」又看見胡元中唇邊的血跡,「誰幹的?」

  胡元中瞪著禾晏。

  沈暮雪皺眉:「禾晏,你做了什麼?」

  「我就輕輕拍了他一掌。」禾晏笑道:「大約沒掌握好力度。」

  「胡鬧!他現在還有傷在身,如何能承的住你一掌?」

  胡元中掙扎著爬起來,朝禾晏伸出一隻手,語氣猶帶怒意:「還給我!」

  禾晏聳了聳肩,將寫著情詩的紙還給了他。

  「這是什麼?」有新兵問:「你搶了他什麼?」

  沈暮雪也瞧過去,胡元中黯然道:「這是我過世妻子所寫…….」

  竟是他亡妻遺物。

  「禾晏,你拿別人遺物做什麼?」有新兵看不過去,「難怪人家這樣生氣。」

  「我不知道那是遺物,同胡大哥鬧著玩而已,」禾晏慚愧道:「胡大哥不會生我氣了吧?」

  胡元中看著禾晏,似是有氣難發,最後不得不忍耐下來,道:「無事,日後別做這種事了。」說罷,又劇烈咳嗽起來,虛弱極了。

  沈暮雪見此情景,神情亦不好看,只對禾晏道:「罷了,禾晏,這裡沒你的事,你先出去吧,之後胡元中的傷藥還是由我來負責。你日後,也不必日日來此。」

  活像禾晏是惹麻煩的瘟神。

  「好。」禾晏並不生氣,笑眯眯的回答,看了一眼胡元中,轉身出了門。

  甫一跨出屋門,臉上的笑容就散去了。

  方才她的確是故意的,人在危急關頭,會本能的做出反應。就如當時在涼州城裡,丁一試探她究竟是否真的眼盲時一般。倘若胡元中並不像他表面上傷的這樣重,自然會出手反擊。

  但他偏偏沒有,硬生生受了禾晏一掌。如果單單僅是這樣便也罷了,只是禾晏在發動那一掌時,也特意留了個心眼。

  她送給胡元中的那一掌,表面上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並沒有用多少力氣,胡元中頂多被打的肉疼一下,決計不會出血。畢竟禾晏也不想傷人性命,如果一切都是她多想,胡元中豈不是白白受了一遭罪?

  問題就出在這裡,禾晏對自己力道的把握極有信心,這樣毫無殺傷力的一掌,竟然叫胡元中吐血了?若不是她自己對自己力道估量錯誤,就是這人在說謊。

  禾晏以為,胡元中在說謊。

  至於他懷中那張寫著情詩的紙就更奇怪了,一個將亡妻遺物隨身攜帶的人,自然是深情之人,一個深情之人,面對長相美麗的醫女,不應該生出別的心思。

  禾晏看這一切,好像在看一出蹩腳的戲,可惜的是,縱然她滿腹狐疑,也無法將此事告知他人。只怕她對別人說方才那一掌是虛晃一槍,別人還以為她是在逃避責任,故意說得輕飄飄的。

  這確實有些棘手。

  她走著走著,不多時,小麥他們循著過來,見了她先是鬆了口氣,小聲道:「阿禾哥,他們說你將胡元中打了?可是真的?」

  這才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怎的全涼州都知道了?

  「真的。」

  「你還在懷疑他?」洪山皺眉道:「你若是懷疑他有問題,有我們幫你盯著,何必打人,你知不知道,現在全涼州衛的人都說你……說你……」他欲言又止。

  禾晏問:「說我什麼?」

  「說阿禾哥你恃強凌弱,囂張跋扈呢。」小麥道。

  禾晏沉默。

  事情變得更加奇怪了。

  「阿禾哥,現在怎麼辦?」小麥憂心忡忡的看著他,「要不要同旁人解釋一下?」

  「不必了。」禾晏斂眸道。既然這人將流言散的這樣快,就是衝著她來的。解釋也是徒勞,比起解釋這些無謂傳言,她更懷疑胡元中的目的,以及如何才能將此人馬腳揭露出來。

  「你們夜裡繼續盯著他吧。」禾晏道:「我且再看看。」

  小麥和洪山面面相覷,不再說話了。

  ……

  一連過了幾日,都是風平浪靜。

  涼州衛裡,並未發生什麼動靜。小麥那頭日日都幫著禾晏瞧著胡元中,也沒發現任何破綻。倒是洪山幾人夜裡沒睡好,第二日訓練時頂著眼底的青黑心不在焉,被梁平訓了好幾回。

  至於禾晏,每日都很想親自去瞧瞧胡元中是個什麼情況,能否多弄出些消息。奈何沈暮雪防她跟防賊似的,嚴令禁止禾晏靠近胡元中,生怕禾晏「鬧著玩玩」將胡元中一個不小心再次打傷。因此幾日下來,禾晏連胡元中的邊都沒摸到一根,更勿用提抓他的破綻。

  這天夜裡,禾晏獨自一人走到演武場。因受了傷,如今的夜訓,禾晏改成了三日一次。

  肖玨這一去大半月,連個響動也沒有。禾晏偷偷問過程鯉素,漳台那頭有無消息傳來,程鯉素也不知道。原先肖玨在的時候,還沒覺得有什麼,他這一走,才覺得涼州衛沒他不行。否則將此事稍微透露一二給肖玨,以這人的心思,指定就能窺出苗頭。如今她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委實難辦。

  她走到弓弩旁邊,正想要練練弓弩,聽得馬道那頭似有響動,抬頭一看,就見一黑影騎馬往白月山頭疾馳而去。

  眼下深更半夜,怎會有人上山?不過這幾日接連晴好,山上積雪消融一些,倒比過去幾日好走。禾晏有心想要叫人,可演武場離新兵們住的通鋪房太遠,若是叫人,當就趕不上這人了。

  眼見著那人越跑越遠,即將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禾晏顧不得其他,從馬廄裡拉出一匹馬來,翻身躍上,追上去。

  冬日的白月山,泥土都泛著刺骨的寒冷,尤其是積雪消融,馬匹踏在上頭,極易打滑。前面那人也沒打火摺子,只就著林間的星光前行。禾晏也看不清楚,跟隨而去,一時間竟無法超越過去。

  他亦是很懂白月山的地形,專找小路走,幾次三番想將禾晏帶進溝裡。奈何禾晏這些年來,記路記得比旁人要清楚許多,之前爭旗走過一次,後來砍柴走過兩次,危險的地方早已熟記於心,並不上當,幾次三番下來,那人發現禾晏沒有上鉤,便調轉馬頭,換了個方向而去。

  禾晏追的很緊。

  她懷疑此人就是胡元中,但胡元中深夜上山所為何事?總不能是趁著夜深人靜無人之時翻身越嶺的回家。

  一件事,能看到的太少,就難以推出全景。既推不出全景,也不必浪費時間,直接將源頭拽出來,問個清楚就是。

  她今日非捉到此人不可。

  不走小路,路就寬敞了許多,禾晏馭馬追上,距離已經越拉越近,待還有幾丈時,直接飛身掠起,半個身子騰向對方的馬,那人躲避不及,被禾晏逼得勒馬停下,想要逃走,禾晏撲上去,與他交上了手。

  她來時走的匆忙,兵器架上只剩了一把鐵頭棍,禾晏隨手拿下,權當好過赤手空拳。此刻夜色下,那人翻身躍起,禾晏這才看清楚,這人臉上蒙著面,全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身材倒是和胡元中相仿,只是光線昏暗,難以憑藉一雙眼睛辨清身份。他站定,手裡提著一把大刀,刀鋒如彎月,在夜裡閃出凜冽的光。

  「彎刀?」禾晏心中狂跳。

  羌族兵士愛用彎刀,因彎刀割肉方便。不僅能殺人,也能吃肉。這彎刀的厲害,禾晏也曾領教過,她曾見過被這彎刀揮中的戰友,血還沒流出,頭顱先落了地。西羌入侵中原的那些年,統領日達木基最愛做的,就是用彎刀割下俘虜的頭顱,串成一串,綁在他的愛馬尾巴上,所到之處,令人膽寒。

  此刻見到這彎刀,禾晏便知,這人是羌族的手法。

  她皺眉:「你果真是羌人?」

  那人聞言,怪笑起來,聲音嘶啞混沌,「你怎麼知道?」

  「廢話少說,」禾晏將鐵頭棍立在地面,盯著他冷道:「告訴我,混進涼州衛到底有何目的?」

  「噓——」那人伸出食指豎在唇邊,道:「小聲點,免得被人發現了。」他見禾晏不言,似是有趣,又道:「你打敗了我,我便告訴你。」

  「張狂!」禾晏斥道,話音落地,身子便直撲那人而去。

  鐵頭棍雖不及彎刀鋒利,卻勝在質樸堅硬,揮動間讓人難以近身。禾晏先前受了傷,如今傷口並未全好,行動間多有束縛,但即便比如,與此人交手,也是不分上下。

  蒙面人彎刀用的極好,熟練到令人側目,下手也是十分狠辣,招招對著禾晏的心口。禾晏被逼的節節後退,恍然間,腳步一停,因停的急促,腳邊帶起翻起的積雪,她回頭一看,身後已是深淵。

  「被發現了?」那人笑了一聲,道:「怎麼不上當?」

  「因為你的手法實在太蹩腳了。」禾晏冷冷道,說罷,鐵頭棍往地上一頓,身子藉著棍子往前一躍,落到了蒙面人身後。她手上動作亦是不停,狠狠朝對方腦袋橫劈而下——

  但這一棍落空了,那人側身避開,鐵頭棍劈在了對方肩上。縱是如此,也足夠了,禾晏成日練石鎖,力氣早已不是剛進涼州衛時的柔弱。換了黃雄那樣體格的滿漢尚且要吃苦頭,還不說此人。

  蒙面人被禾晏這一擊,痛得低喝一聲,手中的彎刀差點握不穩,即使如此,他的右手當也失去力氣,暫且不能再揮舞他那把彎刀了。

  「如何?」禾晏冷笑。

  對方不言,轉身往前跑,就是要逃,禾晏眉頭一皺,緊隨而去,她耐力驚人,體力驚人,又跑的夠快,一時間,蒙面人也無法擺脫禾晏。

  只要追上此人,扒掉他的面巾,就能知道他的身份了。人證物證聚在,大半夜穿成如此模樣上山,若真的是胡元中,沈瀚拷打一番,應當能問出他們到底在抽籌謀些什麼。

  正想著,忽然見前面的人停下來,他朝禾晏吼道:「送你個禮物!」那把彎刀便朝禾晏心口扔來,禾晏下意識的接住,握住刀柄,但見叢林裡,又「咕嚕嚕」的滾出一個人。

  夜色下,滾出的這個人,竟還穿著涼州衛新兵們紅色的勁裝。

  山路是斜著的長坡,這新兵一路向下滾去,再往下,可就是萬丈深淵了。禾晏看著蒙面人嘿嘿一笑,逃往叢林深處,一咬牙,轉身去追往下滾落的新兵了。

  穿勁裝的新兵越滾越快,連一絲呻吟聲都未發出,禾晏心中一沉,飛身掠起,橫於那長坡中央,將新兵抱了個滿懷,二人一同往旁側滾去,須臾,總算是在一棵樹前停了下來。

  懷中的身體尚有餘溫,卻一聲不吭,禾晏低頭看去,藉著星光,一張年輕的臉露了出來。

  她怔然一刻。

  涼州衛數萬新兵,她記不得每一個人的名字,至多有眼熟的,能回憶的起來。這人的臉她記得,之前白月山上爭旗,下山路上遇到的膽小鬼王小晗。

  幾日前還會紅著臉與她道謝的少年,如今臉上再無一絲血色,他眼睛瞪得很大,似乎死前充滿了驚怖,衣裳是紅色的,看不出什麼,卻濕淋淋的貼在身前,禾晏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滿手都是血跡。她顫抖著解開少年的衣衫,胸口處,有一個巨大的血窟窿,被勾走了一些皮肉,顯得有些空洞。

  他死在彎刀下。

  即便看過再多的生死,每一次重新面對身邊人的死亡時,禾晏也不能泰然處之,她閉了閉眼,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憤怒,低聲喃喃:「畜生!」

  他還這樣年輕,甚至還未真正的上過戰場,就死在白月山荒涼的夜色裡,如果不是今夜禾晏追隨蒙面人而上,他連死都會悄無聲息,只會在第二日的時候,被衛所的兄弟發現少了這麼一個人。

  少了……這麼一個人?

  為何要將這少年拖至山上殺掉?是他撞見了什麼所以被滅口,還是另有他因?

  不對,不對!

  禾晏抱著少年的手一緊,中計了!

  她剛想到此處,便聽得前方窸窸窣窣傳來人的聲音,有人在喊:「有沒有看到人啊?到底在哪?」

  猛然間,面前的灌木叢被人拂開了,一張新兵的臉露了出來,手裡還舉著火把,正巧與禾晏對視。

  不必想,也知道此刻的畫面多猙獰。

  她手裡握著一把彎刀,彎刀尚帶血跡,雙手亦是血腥,在她手上,一名涼州新兵仰面躺著,死不瞑目,胸前一道血肉模糊的窟窿,觸目驚心。

  「找、找到了!」那新兵惶然大叫,連滾帶爬的往後退,「殺人了!禾晏殺人了!」

  迅速而來的人緊隨趕到,禾晏抬起頭,就見數十人,包括沈瀚梁平一眾教頭都過來了。他們盯著禾晏,目光驚疑不定,杜茂喝道:「禾晏,你竟然殺人?」

  凶器在她手上,屍體在她腳邊,深夜上山,形跡可疑,怎麼看,她都像一個居心叵測,殺人滅口的奸細。

  這,才是蒙面人送她的真正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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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0 04:10: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零九章 地牢

  「人不是我殺的。」禾晏站起身,面對著他們道。

  那個最先發現禾晏的新兵恐懼的指著他喊道:「不是你是誰?」

  「我夜裡去演武場練弓弩,無意中見有人騎馬往白月山上而來,當時情況危急,我便跟了上去。與他交手一番,他逃跑了,逃跑之前將這位兄弟給扔下來,我救到人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你這把彎刀,又從何而來?」沈瀚沉聲問道。

  「是對方所有,他將刀也一併扔過來。」

  「他瘋了嗎?把自己的武器拱手相讓,你說謊前能不能過過腦子?」杜茂並不相信。

  「不,我認為他很聰明,」禾晏平靜的開口,「現在,有了這把刀,我就成了被懷疑的人。」

  凶器都給塞在她手上,豈不就是按著她的頭說,她就是殺害新兵的凶手。

  沈瀚盯著禾晏:「你上山時,可曾帶了兵器?」

  「帶了一隻鐵頭棍。」禾晏道:「剛才同這位死去的兄弟滾下來時,丟在路上了。總教頭令人去找一找,許能找到。」

  沈瀚吩咐梁平:「你帶人去找找,小心點,有事發信號。」

  梁平點頭稱是。

  禾晏覺得有些累,在石頭上坐下來。她傷未好全,今日一番折騰,腰間的舊傷隱隱作痛,實在很想休息片刻。

  過了一會兒,梁平帶著新兵回來了,對沈瀚道:「總教頭,沒有找到鐵頭棍。」

  「我看他在說謊,」杜茂蹙眉,「上山就只帶了這把彎刀。」

  禾晏心中暗暗嘆息,對方既然是衝著她而來,自然不會落下把柄。想必方才她去救新兵時,就已經將鐵頭棍撿走。

  不過,她也算留了一手。

  「我懷疑此人是胡元中,」禾晏道:「我與他交手時,鐵頭棍曾劈中他的右肩,只要回到衛所,查查他是否夜裡外出,看他右肩是否有傷口即可。」

  「你莫不是在狡辯?」有個新兵懷疑的看著她。

  禾晏聳了聳肩,「眼下我手無寸鐵,你們這麼多人,還怕我一人不成。冤枉我一人事小,引狼入室事大,讓真正的凶手混跡在涼州衛中,指不定下一個被暗殺的人,就是這位兄弟你了。」

  她說話不疾不徐,語氣卻森然帶著寒意,將說話的新兵唬了一跳,不敢再繼續說了。

  馬大梅看向沈瀚:「總教頭,這……」平心而論,他還是挺喜歡禾晏的,如今這樣年紀的少年,各方面都如此出色,實在難得。且他性情開朗隨和,沒有半分矯矯之氣,討人喜歡的緊。但事關人命,草率不得。

  「先帶回去,看他說的是否是真的。」沈瀚轉身道:「聽我命令,即刻下山。」

  禾晏暗暗鬆了口氣,好在沈瀚還是個講道理的,沒有將她一棍子打死。

  下山的時候,可能是因為死了一個夥伴,氣氛就有些沉悶了。禾晏問馬大梅,「馬教頭,你們怎麼會上山?」

  馬大梅逢人掛著三分笑意,神情和藹,待她也一向和氣,縱然到了這個時候,也仍然耐心回答了禾晏的問題。

  「一個新兵半夜起來如廁,看見有人騎馬往白月山上去,告訴了總教頭,總教頭交代我們上山來查查。來之前,我們也不知道這人是你。」

  這不就是同她追蒙面人一模一樣的過程麼?禾晏心中隱隱覺察出幾分不對,沒有說話。

  「你既然說你與對方交過手,」馬大梅問:「對方身手如何?」

  「很不錯,如果不是我身上帶傷,再拖延一刻,能抓住他。但此人狡猾殘暴,以同袍屍體引我離開,自己逃走了。」禾晏說起此事,便生怒意,「今日一場,全是他安排。」

  馬大梅笑了笑,語氣不明的問:「少年郎,雖然我一向很欣賞你,可也不得不問你一句,你有什麼特別的,何以讓對方兜這麼一個大圈子,來污衊算計?」

  有什麼特別的?

  禾晏仔細回憶起來,她與人為善,同涼州衛的新兵們更無任何衝突,也無非就是前幾日與胡元中「打鬧」。

  胡元中應該是涼州衛裡唯一對她有敵意的人。

  但她做了什麼?她從未直接的詢問過胡元中的來路,至多就是旁敲側擊的問了他幾句話,縱然懷疑他是羌人,也從沒表露出一絲半點。如果這就是他設計陷害禾晏的理由,豈不是此地無銀?

  思索著,終是下了山回到了涼州衛。

  大半夜的,涼州衛熱鬧起來。

  禾晏前後左右都有教頭看著,先去了胡元中的屋子。屋裡的人都在睡覺,教頭讓起床的時候,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小麥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句:「今日怎麼這樣早?還不到時辰吧。」

  待看清楚來人時,驚得差點鞋子都穿反了。

  禾晏沒有猶豫,朝靠牆的那一頭看去,只一看,心中就是一沉。

  塌上蜷著一個人,正睡得香甜,被吵醒後,便慢吞吞的坐起身,睡眼惺忪的模樣,正是胡元中。

  他竟然在屋裡。

  沈瀚問屋中人道:「你們有沒有人看到,今夜胡元中出門?」

  「沒、沒有啊。」

  「胡老弟腿傷了,每日睡得比我們早。不曾見他出門。」

  禾晏看向洪山,洪山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果真沒有出門?

  沈瀚上前一步,看不出什麼表情:「把你的衣服解開。」

  胡元中一頭霧水,但沈瀚沉著臉不說話的時候,便顯得有幾分可怕,他猶猶豫豫的去解自己的衣裳,脫下的外裳到手臂,只見右肩上除了之前被灌木劃傷的幾道小口,沒有任何問題。

  那樣一隻鐵頭棍劈下去,至少得青黑一大塊。但他右肩什麼都沒有。

  不是他!

  禾晏瞪大眼睛,非但沒有鬆口氣,臉色更不好看了。這就是一齣局,胡元中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不得而知,但,既然他沒問題,只能說明一件事,他不僅僅只是一個人。

  涼州衛有內奸,裡應外合,才能將這齣戲安排的完美無缺!

  「沈教頭,」她冷道:「那個人恐怕現在就在涼州衛裡,趕緊帶人去查探一番!」

  「我看最讓人懷疑的就是你了。」一名教頭盯著她道:「你先前口口聲聲說人是胡元中殺的,叫我們回來看胡元中傷勢,眼下胡元中洗去嫌疑,你就又要換一個人,你這樣拖延時間,究竟是何目的!」

  「我沒有說謊,」禾晏皺眉,「只要去查探整個涼州衛就能知道我所言不假。」

  「住口!」沈瀚喝道。

  爭執聲停住,禾晏看向沈瀚,「沈教頭,你不相信我說的?」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沈瀚道:「來人,把她押進地牢!」

  禾晏:「你可以將我關起來,但也要查清事實!否則涼州衛恐有大難。」

  「都這樣了還詛咒人,」一教頭怒道:「太囂張了!」

  禾晏被人按著押走了,屋子裡其餘人想問又不敢問,小麥幾人神情冷峻,胡元中疑惑的問:「沈教頭,發生什麼事了?是……有人死了麼?」

  沈瀚沒說話,轉身出了屋,跟著出來的幾個教頭面色凝重,梁平猶豫了一下,問沈瀚道:「總教頭,您打算如何處置禾晏?」

  畢竟是自己手下的兵,梁平也不願意相信禾晏竟是居心叵測之徒,只是人證物證俱在,即便想為他開脫,都找不到理由。

  「此事事關重大,禾晏身份也不一般,」沈瀚沉聲道:「先關著,等都督回來再說。」

  「是。」

  ……

  涼州衛的地牢並不大,卻足夠黑暗潮濕,因著又是冬日,人進去,便覺寒冷刺骨。沒有床,只能睡在稻草鋪成的地上,被子也是薄薄的一層布,破了好幾個洞,不知是老鼠咬的還是怎麼的。

  禾晏坐在地上,打量著周圍。

  這地牢裡,除了她以外,竟然沒有別的人了。地牢的鎖是特製的,不再是之前如她與肖玨房間中門那樣簡單的「一」字型,只一看,禾晏就知道自己打不開。

  重活一世,還沒來得及大展身手,居然把自己給送進牢裡了,本該好好唏噓感嘆一番,不過此刻的禾晏,確實沒心情。

  她現在可以確定,涼州衛裡早就出了內奸,那個內奸恐怕也早就盯上了她,才會知道她這些日子每隔三日夜裡要去演武場訓練的事。也正是如此,才好安排了人在馬道上候著,將她引上白月山。

  夜裡上山也好,殺掉新兵也罷,就是為了給她安上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至於馬大梅說的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來污衊算計自己,也是因為禾晏發現了對方羌族的身份。

  她本就懷疑胡元中手上的紅疹,和他前後並不一致的舉動,後來在白月山上遇到的蒙面人手持彎刀,又是羌族兵士慣用刀法,心裡已經確定了八成。

  如今禾晏身陷囹圄,涼州衛裡卻還混跡著羌人,這就令人毛骨悚然了。肖玨不在涼州衛,數萬新兵從未真正上過戰場,如果這時候遇著羌人,就如當年她在漠縣裡的遭遇一般,只怕會全軍覆沒。而對方如此處心積慮,定然所圖不小。倘若漳台那頭烏託人騷擾百姓是假消息,為的是將肖玨引開,那麼此刻的涼州衛,就如案板上的魚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肖玨此去已經二十天了,按照他到了漳台後發現情報有假,連夜往回趕,到涼州衛,也還要十日才成。那麼對方選擇動手的時間,必在十日以內,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而現在禾晏還被關在地牢裡,並且無一人相信她說的話。

  沈瀚令人將她押往地牢時,禾晏也不是沒有想過直接與他們交手,擺脫控制。可這樣一來,便不是她殺的人,也就真的成了是她殺的了。背負著殺人罪名活下去,實非她所願。況且涼州衛的新兵們都是她的夥伴,日日待在一處,她並不願意自己獨活,看他們白白送死。

  這棋,不知何時,竟成一處死局。

  只是,西羌之亂已經被她平定,羌族兵士也在那一戰中元氣大傷,沒個十年無法再捲土重來,如何又敢走這麼一步險棋?

  禾晏也想不明白。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外頭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你們放我進去,我就是進去說一句話!我爹是內侍省副都司宋大人,出了什麼事有我擔著!」

  是宋陶陶的聲音。

  禾晏一怔,宋陶陶平日裡,隔三差五來給她送點糕餅糖果之類,今日一事,沒想到連她也知道了。

  外頭守門的小兵又說了什麼,禾晏聽得宋陶陶蠻不講理的道:「你再攔我試試?你再攔我,等肖二公子回來,我就告訴他你非禮我!」

  有什麼「哐當」一聲落到地上,下一刻,禾晏就看見一道粉色裙子飛了進來。

  宋陶陶道:「禾大哥!」

  「宋姑娘。」禾晏笑了笑。

  宋陶陶撲到跟前,隔著柵欄,匆匆往禾晏手裡塞了兩個饅頭:「太晚了,我拿的沈醫女晚上吃剩的給你,我以前聽我爹說下了獄的人每日沒飯吃。我怕我不能日日來,先給你拿兩個,你省著點吃。」

  眼下涼州衛裡人人都拿她當殺人惡魔,這小姑娘卻絲毫不怕她,還生怕她餓著。禾晏心裡,湧出一陣感動。她溫聲道:「宋姑娘,你不該來的。」

  「我為何不來?我聽他們說你殺人了?」

  「人並非我所殺。」

  宋陶陶點頭:「我猜也是,你心腸這樣好,平日裡路見不平都要拔刀相助,怎麼會殺人?肯定是被人算計了。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來。」

  禾晏哭笑不得:「宋姑娘,你還是別摻和這件事了。」

  這姑娘卻十分固執,「你是我救命恩人,我爹說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涼州衛那些教頭古板固執,聽不進我的話。等肖二公子回來,我再與他說說,看能不能幫上忙。」

  禾晏心道,恐怕等肖玨回來時,已經晚了。

  她抬眼看向宋陶陶,小姑娘一臉鄭重,小臉嚴肅的很,禾晏有些想笑,隨即想到眼下境況,又笑不出來。

  如果羌族真的前來,宋陶陶落在他們手上,又會怎麼樣?禾晏不寒而慄。

  「宋姑娘,」片刻後,她道:「你既然想要幫我,那我現在就拜託你一件事吧。」

  「何事?」宋陶陶看向她。

  禾晏輕聲嘆息,「也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

  沈瀚屋裡,程鯉素正與沈瀚對峙。

  「程小公子,您回去吧,沒有都督的命令,在下是不敢將禾晏放出來的。」沈瀚無奈道。

  程鯉素坐在他門口,堵著門不讓他出去,只道:「沈教頭,你相信我,禾大哥真的不可能是凶手。」

  杜茂站在一邊,忍不住開口道:「小公子,大家都知道你與禾晏交情不淺,只是我們上山時候人證物證俱在,這如何抵賴。縱然是都督在此,也要按規矩辦事。再說現在我們也沒有說立刻定禾晏的罪,一切如何,都要等都督回來做決定。」

  「可現在舅舅根本不在涼州衛啊!」程鯉素嚷道:「你們說的輕鬆,可知那地牢裡有多冷,有多黑,禾大哥孤零零一個人在裡頭,有多害怕嗎!」

  杜茂:「.……」

  程鯉素這話說的,像他自己待過地牢感同身受一般。況且要說禾晏一個人有多害怕,也不見得。以禾晏的脾性,可能根本就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還真用不著程鯉素瞎操心。

  見沈瀚態度堅決,程鯉素也沒轍,只能自己退讓一步,道:「你們不放他出來也行,那我有一個條件。」

  沈瀚問:「小公子有何吩咐?」

  「地牢裡吃的用的太寒酸了,我大哥受不了這樣的苦,我也不說過分的話,平日裡我大哥吃的什麼,在牢裡也要照常供應。還有兩週冬日太冷了,給他多加兩床被子,熱水也要日日有……」

  「程小公子,」沈瀚打斷他的話,「這不合規矩。」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到底要怎樣?」說到此處,程鯉素也怒了,站起身來,大聲道:「你們不行我就自己去,我跟你們說,你們這樣對我大哥,會後悔的!」

  說罷,轉身跑遠了。

  門被「哐當」一聲甩上,沈瀚忍不住頭疼,這個年紀的孩子,尤其是被家裡寵壞了的小公子,還真是令人吃不消,肖玨平日裡看著冷漠苛刻,能與程鯉素日日相處這麼久,也算是很有耐心了。

  屋子裡剩下幾個教頭都看向沈瀚。

  梁平問:「總教頭,現在該怎麼辦?」

  軍營裡死了一個人,雖然現在是將禾晏關起來了,可禾晏的話,到底不是沒有在眾人心中掀起波瀾。倘若涼州衛真有內奸,到現在,那人仍隱藏在新兵中,且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一名同伴,必然不是為了好玩。

  這人究竟是誰,背後的主子是誰,所圖的目的又是什麼,什麼時候才會露出馬腳,一切的一切不得而知。這人也許是禾晏,也許是其他人。如果是禾晏還好辦,如果是其他人,就大事不好了。

  「找人盯著那個胡元中,」沈瀚沉吟道:「如果禾晏說的是真的,這個人就必有動作。」

  馬大梅問:「都督這幾日可有來信?」

  沈瀚搖頭,目光也籠上一層憂色。

  漳台那頭到現在都沒傳來消息,這在過去……是很少見的啊。

  但願沒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吧。

  ……

  程鯉素跑出去,迎面撞上一個人,那人捂著額頭,「唉喲」了一聲,斥道:「你走路不長眼睛的嗎?」

  程鯉素定睛一看,卻是宋陶陶。

  他剛在沈瀚那邊憋了一肚子氣,此刻看見宋陶陶,氣不打一處來,「誰讓你自己撞上來的?」

  宋陶陶白他一眼:「懶得理你。」徑直往前走。

  「站住!」

  宋陶陶轉過頭,問:「幹什麼?」

  「你這是去找老沈?」程鯉素指著沈瀚屋子的方向。

  宋陶陶乾脆回過身,沒好氣道:「怎麼,不行啊?」

  這下程鯉素可來勁兒了,他上前幾步,道:「你可是為了我大哥求情?」

  宋陶陶看了他一眼,雖然她極不喜歡程鯉素不求上進這幅廢物模樣,但不得不承認這小子對禾晏還挺上心的。隔三差五給禾晏送吃的,禾晏與他關係也不錯。便道:「是又如何?」

  「別提了,」程鯉素擺了擺手,一副沮喪的樣子:「我剛剛才從老沈屋裡出來,這人固執的不得了,我好說歹說,他們都不相信我禾大哥沒殺人。也不肯讓人送吃的和被子給禾大哥。」

  「你傻啊,」宋陶陶恨鐵不成鋼,「他們不答應,你不會自己去嗎?」又看了一眼程鯉素垂頭喪氣的樣子,沒好氣道:「我剛才已經去過了,給禾大哥送過饅頭,你不用擔心了!」

  「真的?」程鯉素眼睛一亮,看向宋陶陶:「沒想到你還挺講義氣的。」

  宋陶陶冷笑一聲:「承蒙程公子看得起了。」

  她說罷,抬腳繼續往前走去。

  「哎哎哎,」程鯉素攔住她:「你怎麼還要去找老沈?都說了這人靠不住,還不如靠咱倆呢。」

  因為禾晏,這兩人現在居然也稱得上「咱倆」了,倘若禾晏在此地,必然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也這麼認為,誰讓禾大哥相信他呢。」宋陶陶無奈:「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是禾大哥讓我去找沈教頭的。」

  「大哥讓你去的?」程鯉素愣住。

  「對。」宋陶陶繞過他:「所以別打擾我辦正事,我先去找人了。」說罷便不再管程鯉素,徑直往前走去。

  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走回發呆的程鯉素身邊,宋陶陶壓低聲音,在他耳邊低聲道:「禾大哥還說了,這幾日你在涼州衛,切勿到處走動,如果有新兵找你,不要去,最好時時刻刻跟在沈教頭身邊。」

  「老沈?」程鯉素皺眉:「我幹嘛要跟著他?我煩他還來不及!」

  「這是禾大哥的交代!」宋陶陶沉下臉,「你最好聽話。」

  她想起那少年站在黑暗的地牢中,將手中的東西塞給自己,憂心忡忡道:「涼州衛恐有奸人混跡其中,我不在,跟著沈瀚,讓他保護你們。」

  「務必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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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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