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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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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8:0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三十九章 相認

  「阿禾?」

  禾晏呆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先震驚什麼,是震驚在這裡遇到柳不忘,還是震驚柳不忘居然一眼就能認出如今已非原貌的自己。

  柳不忘將小丫頭的穴道解開,小姑娘咳了幾聲,看向他們,沒有說話。

  禾晏卻忍不住了,問柳不忘道:「師父……你怎麼……認得我?」

  見過禾晏面具下的臉,除了禾家的幾個人,就只有柳不忘了。當年漠縣一戰中,同袍皆戰死,若不是柳不忘將她從死人堆裡撿了回來,禾晏也不知如今的自己在哪裡。柳不忘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亦見過她的臉,可如今她的臉,已經不是當年的「許大奶奶」了。

  他微笑道:「你那劍術特別,又有我的劍法雜糅,一眼就能看出來。怎麼,你這是易容了?」

  禾晏一時半會兒也跟他說不清,只含糊道:「說來話長,這事得以後再說。可是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

  「濟陽城裡有可疑的人,我懷疑是烏託人,一路追查他們到此地。」他看向地上老婦的屍體,「聽見這邊有打鬥聲音,過來看一眼,發生了何事?這小姑娘你認識?」

  禾晏搖頭:「不認識,我與……友人路過此地,正在麵館吃東西,見這婦人帶著小姑娘形跡可疑,本以為是枴子,不曾想周圍竟有刺客,懷疑並非簡單的歹人。」

  正說著,身後傳來馬蹄的聲音,兩人回頭一看,肖玨駕馬馳來,在距離他們稍近的地方勒馬停住,翻身下馬,走到禾晏身側,蹙眉問道:「什麼人?」

  「自己人自己人。」禾晏忙解釋,「這位是我的……師父。」

  「師父?」肖玨不可思議道:「什麼師父?」

  「我這一身本領,都已經涼州衛第一了,不是跟你說過,有高人指點。這就是我那位高人師父,我們已經多年未見,今日竟在此地相遇,我也很意外。剛才要不是她幫忙,這小姑娘就沒命了。」

  柳不忘看向肖玨,微微一笑,「在下柳不忘,閣下是……」

  「喬渙青。」他道。

  「少爺,剛才那些人呢?」禾晏問。

  「打不過就逃了。」肖玨不置可否:「倒是你,怎麼跑到這裡敘舊?」

  「這些事情以後再提也不遲,」禾晏轉開話頭,「這些人大張旗鼓就為了擄走一個小姑娘,不對勁吧?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是誰家的孩子?」她彎腰看向這孩子。

  小女孩生的極好,雖年紀尚小,卻也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她似是受了些驚嚇,目光警惕的盯著眾人,抿著唇不說話。禾晏問了幾次,她也沒有回答,到最後,乾脆將臉扭到一邊。

  「不會真是個啞巴吧?」禾晏納悶。

  「你才是啞巴!」那小丫頭氣鼓鼓的回道。

  「原來會說話呀,那剛才問你的問題你怎麼不回答?」她問。

  小丫頭又不理人了。

  「可能是剛剛經歷了歹人,不信任他人,無事,過些時候就好了。」柳不忘笑道。

  禾晏嘆了口氣,一時間也束手無策,便看向肖玨:「少爺,要不先把這孩子帶回去,讓崔大人定奪,她若真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崔大人定認識。」

  肖玨點頭。

  小姑娘聽到「崔大人」三個字時,目光微微一動,不過轉瞬,又低下頭,掩住眸中異色。

  柳不忘笑笑:「既如此,那就在此分別吧。」

  禾晏一怔,柳不忘這人,總是如此。禾晏自打認識他開始,就覺得此人似乎無牽無掛,凡事順心。她從未見過柳不忘有交好的人,亦不見他和別人有何往來。他好像也從不覺得孤獨,對每一次分別也沒有太多的傷感。禾晏當年與他告別之時,尚且有所不捨,但柳不忘卻很豁達,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阿禾,你須得長大。」

  乍逢故人,還未來得及敘舊,便要分別,禾晏心裡一酸,一把扯住柳不忘的袖子:「師父!我……我如今住在友人家中,他家裡很大,你要不跟我們一道回去,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

  肖玨目光落在她扯住柳不忘袖子的手指上,不露聲色的挑了挑眉。

  柳不忘笑了,無奈道:「阿禾,你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師父了……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禾晏死也不鬆手,「再者,你剛才不是說烏託人嗎?既然與烏託人有關,定然要告訴濟陽城蒙稷王女殿下才行,你跟我回去,我認識的那位官員,與王女殿下一同長大,關係極好,也好將此事稟告。」

  柳不忘微微一怔:「王女?」

  禾晏見他態度有異,連連點頭:「不錯,師父,你想,烏託人突然出現在濟陽,本就不尋常。濟陽通行向來不易,別說是烏託人,就是大魏中原人來此都要多番周折,可烏託人能藏匿在濟陽城裡,說明了什麼?總之,此事很多疑點,我們應當同行。」

  柳不忘還有些猶疑。

  肖玨抱肩看著他們二人,懶洋洋的勾了勾唇,道:「是啊,柳先生,不如跟我們一道回去,也與你的好徒兒仔細探討。」

  靜了半晌,柳不忘笑道:「好吧,那我就隨你們一道回去,只希望不要給你們添亂才好。」

  禾晏鬆了口氣,雖然將柳不忘留在身邊,也並不能做什麼。可遇到前生的師長,實在不願意沒說幾句話就分道揚鑣。

  畢竟,能記得「禾晏」的人,實在是不多了。

  「那我們先回驛站,雇輛馬車回崔府。」禾晏對肖玨道,說罷又嘆了口氣,「昨晚一夜沒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讓崔大人他們著急了。」

  柳不忘的目光在肖玨與禾晏身上打了個轉兒,若有所思。

  從老婦手裡救下的小姑娘,被餵了藥,身子軟綿綿的,連路都走不動,走一步便要東歪西倒,禾晏想了想,就在她身前蹲下,道:「小姑娘,上來吧。」

  肖玨問:「你幹什麼?」

  「她走不動路,我背她去驛站。」禾晏答,「否則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她還真是不知道自己月事來了,肖玨默了片刻,道:「我來背。」

  「哎?」禾晏一怔。

  小姑娘倒是不滿意了,開口指責:「我是女子,你是男子,你怎麼能背我?我要她背!」

  「小鬼,」肖玨漠然道:「你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把你扔在這不管了。」

  蠻橫的小鬼遇到不近人情的都督,到底是棋差一著,也不敢再多說,生怕肖玨丟下她不管,禾晏便看著肖玨將小姑娘背起來,一路走回了驛站。

  待到了驛站,眾人也沒了繼續吃早點的心情,只雇了一輛馬車,叫車伕回崔府去。

  坐在馬車上,馬車晃晃悠悠的往前駛去,禾晏與肖玨坐在一邊,小姑娘與柳不忘坐在一邊。幾人都沉默著,肖玨突然道:「柳先生是禾晏的師父?」

  柳不忘笑道:「不錯。」

  「那柳先生的身手,一定很出色了。」

  「當不起『出色』二字。」

  肖玨輕輕一笑:「怎麼會想到收禾晏為徒?畢竟這位……」他頓了一頓,語氣微帶嘲意,「除了矮和笨,似乎也無別的天資。」

  禾晏此時,也顧不得肖玨說自己矮笨了,只怕柳不忘說漏嘴,便自己先開口胡說一氣:「誰說的!當年我在朔京,不過是偶然出遊,誰知道剛好遇到師父收徒,說來也是緣分,千萬人中,當時師父一眼就看出來我天資聰穎,日後必有所為,於是就收我為徒,授我一身武藝。只是我師父這人,閒雲野鶴,早已處在紅塵之外,教了我三年,便分別雲遊四海。這還是我與他分別後,第一次相見!」

  她自覺將這一切的來龍去脈解釋的清清楚楚,心中只盼著肖玨不要再深究。

  肖玨望向柳不忘,問:「是嗎?」

  柳不忘看了禾晏一眼,道:「是。」

  「這樣。」青年頷首,沒有再說別的。

  禾晏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正在此時,又聽得柳不忘看向她,疑惑的問道:「阿禾,你與喬公子,又是何關係?」

  謔,這個問題就很難回答了,如今她是「溫玉燕」,肖玨是「喬渙青」,若論關係,自然就是夫妻。可……柳不忘又是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的,這會兒還有個身份不明的小姑娘,若這小姑娘與崔越之認識,總不能說漏了嘴。

  再看一邊的肖玨,正靠著馬車座,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等著聽她的回答。

  「喬公子……是我的夫君。」禾晏萬般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艱難的從嘴裡吐出一句話。

  柳不忘有些驚訝:「阿禾,幾年不見,你竟已成親了?」

  「是、是啊。」禾晏勉強掛著笑容。

  「也好,」柳不忘微一點頭,「有人陪著你,為師也就可以放心了。」

  禾晏:「……」

  說了這麼多次謊,禾晏頭一次明白,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就是眼下。

  ……

  等回到了崔府,只有幾位姨娘在,衛姨娘見他們幾人安然回來,才鬆了口氣,撫著心口道:「昨兒晚上渙青公子託人傳信說今早回,小廚房做了早點,還未見到人,妾身還有些擔心是不是出事。眼下總算是可以放心了。」她目光又落在身後的小姑娘和柳不忘身上,疑惑的問:「這兩位是……」

  「這是我的故人,沒料到竟也到濟陽來了。」禾晏笑道:「伯父呢?」

  「大人一早就進王府去了,王女殿下有召,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

  禾晏與肖玨對視一眼,崔越之竟不在,這下,便只得先將這小女孩安頓下來。

  「玉燕姑娘和渙青公子可用過早點了?妾身讓小廚房再去熱一熱?」

  「我和夫君已經吃過了,」禾晏笑道:「不過這位小妹妹與先生還沒吃,煩請做好了送到我屋裡來,另外,再打些熱水,小妹妹要沐浴梳妝。」

  衛姨娘忙答應了下來。

  禾晏便帶著這小姑娘回到了自己屋裡,將她交給翠嬌和紅俏,囑咐他們將小姑娘沐浴乾淨。

  才吩咐完,那頭就傳來林雙鶴的聲音,「都一夜了,一夜未歸,總算是回來了!怎麼樣,螢火蟲好不好看,我昨夜該與你們一道去的,想想也有些後悔,這麼好的景色沒瞧見,實在遺憾。」他一腳跨進裡屋,就看見站在屋中的柳不忘,愣了愣,疑惑的問道:「這位……」

  「是我師父。」禾晏道,「姓柳,名不忘。」

  「柳師父好。」林雙鶴忙抱拳行禮,罷了又奇道:「柳師父怎麼會在此地?莫非妹妹你來濟陽之前,提前先告訴了這位先生?」

  這話說的誅心,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外頭人串通一氣,禾晏忙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公子誤會了,」柳不忘笑道:「我本就是濟陽人,從前與小徒在中原相遇罷了,多年未見,不曾想這一次小徒來濟陽,恰好遇著。」

  「原來如此。」林雙鶴也笑:「先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才能教的出這樣出類拔萃的好徒弟。」

  柳不忘但笑不語。

  禾晏莫名有些臉上害臊,便道:「少爺,林兄,能不能先去隔壁屋迴避一下,我與師父也多年未見,有許多話想說。」

  「有什麼話我們也一起聽聽唄,」林雙鶴笑道:「我還想知道,禾妹妹過去是個什麼模樣。」

  肖玨瞥他一眼,自己逕自往外走,道:「走。」

  「不聽聽嗎?」林雙鶴尚且有些不甘心。

  「要聽自己聽。」

  眼看著肖玨已經出去了,林雙鶴也就只得十分遺憾的收起扇子,對禾晏道:「那妹妹,我就先出去了。你與柳師父好生敘舊。」

  說罷,也跟著出去,將門掩上。

  屋子裡只剩下禾晏與柳不忘兩人。

  禾晏忙上前,幫著將柳不忘背上的琴給卸下,放到一邊的桌上,又搬來椅子,道:「師父,先坐。」再給柳不忘倒了杯茶。

  柳不忘只微笑著看著她做這一切,末了,才在桌前坐下,制止了禾晏還要張羅的動作,道:「夠了,阿禾,坐下吧。」

  一句熟悉的「阿禾」,險些讓禾晏眼眶發紅。

  她便跟著在桌前坐下,道了一聲:「師父。」一瞬間,竟很像回到很多年前,她與柳不忘住在深山時候的日子。

  當年漠縣一戰中,禾晏被埋在死人堆裡,沙漠裡極度乾涸,她本來也要死的,誰知夜裡下了一場雨,硬生生的讓她扛過了那個晚上。第二日,一個路過的人從旁經過,見著這滿地屍體,便在旁掘了長坑,將戰死士兵的屍體一一掩埋。

  也發現了藏在死人堆裡,只剩一口氣的禾晏。

  路人將禾晏帶回去,給禾晏療傷,禾晏醒來後,發現臉上的面具不見了,她從塌上起來,發現自己住在一間茅草屋裡,待走出屋門,便見有人正在院子裡掃地。

  那是個氣質不俗的中年男子,穿白衣,束白帶,身姿清瘦,衣袂飄飄,彷彿世外中人。

  少年禾晏有些警惕,問:「你是誰?」

  白衣人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過頭看見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問:「丫頭,你既是女兒身,怎會參了軍?」

  禾晏悚然一驚,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了。

  後來她才知道,這個救了她的白衣人叫柳不忘,是個雲遊四方的居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個地方,如今住在漠縣附近的一處荒山上,靠著自己種的些藥材換錢生活。

  禾晏當時問他:「先生救我的時候,路上沒有遇到西羌人嗎?」西羌人時有散兵在漠縣附近四處遊蕩,若是被發現有人救走大魏的兵士,這人定然也會跟著遭殃。

  柳不忘指了指腰間的劍:「我有劍,無懼。」

  她一開始,以為柳不忘在胡說八道,直到後來,親眼看見一個西羌人死在柳不忘劍下時,才知道柳不忘說的不假。

  柳不忘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禾晏從未見過這樣無所不能的人,他用劍、刀、長鞭、槍戟,亦會奇門遁甲,扶乩卜卦。

  她那蠢笨的前生裡,也總算做了一件機靈的事情,就是順勢請求拜柳不忘為師。

  柳不忘拒絕了。

  但柳不忘也沒料到,禾晏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但凡她嘴巴有空,除了吃飯外,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求柳不忘收她為徒。

  許是柳不忘仙風道骨,從未遇到過這樣厚顏無恥之徒,到最後,竟也毫無辦法,只問她:「你拜我為師,學了這些,又有何用?」

  「我學了這些,再入軍營裡時,倘若如之前一般,又遇到西羌人,便不會有全軍覆沒的下場。就算是多一個人,我也能保護他,就如先生保護我一般。」

  「你還要入軍營?」柳不忘微微驚訝。

  禾晏不解:「當然。」

  「你可知,你是女子,身份本就特殊。如今你那一支隊伍,全軍覆沒,你可以趁此回家,無人發現你的身份。原先的禾如非,已經死了。」

  禾晏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我從未想過當逃兵。」

  這一句話,大概是打動了柳不忘。柳不忘後來,就喝了禾晏的拜師茶,果真手把手開始教她。但禾晏畢竟是姑娘,有些東西並不適合她,柳不忘便儘量教她一些適合她的。但縱然只是跟著柳不忘學點皮毛,也足夠禾晏收穫匪淺。

  柳不忘教禾晏最多的,是奇門遁甲。奇門遁甲和兵法相結合,足以成就一位用兵如神、佈陣精妙的女將。那些有奇力的勇將又如何,西羌人力大無窮、凶殘悍勇又如何,打仗,從來也不僅僅是靠氣力。

  「我沒想到,如今已非原貌,師父還能一眼認出我。」禾晏低頭笑笑,「究竟是怎麼認出來的?」

  「你那劍法,」柳不忘失笑,「天下獨一無二。」

  禾晏剛拜柳不忘為師時,要將自己原先的底子坦誠給柳不忘看。柳不忘看過後,沉默了很久。大抵是以為身為女子,既然能有入軍營的信心,定然身手不凡。但看過禾晏的刀劍弓馬,柳不忘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有錯。

  實在不知道,禾晏的自信從何而來?

  但茶已經喝了,自己接受的弟子,硬著頭皮也要教完。柳不忘也很無奈,從不收徒,一收徒,就收了個資質最差的,真是上天眷顧。

  好在禾晏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這姑娘什麼都不行,唯有劍術一行,底子打的極好,好到讓人有些詫異。

  柳不忘當時就問禾晏:「你這劍術是誰教的?還算不錯。」

  禾晏聞言,有些得意道:「有高人在暗中助我。我不知道他是誰,我猜是我們學館的先生,覺得我資質尚佳,便課後習授。」

  這話著實不假,禾晏少年進學時,武科一塌糊塗,縱然每夜都在院子後練劍,仍然無甚進步。她自己都快放棄時,有一日,忽然在自己住的屋子裡桌上,發現了一張紙。

  紙上畫著一個小人兒,是她平日在課上,在課下練劍時,劍術的弱點和錯誤的地方。上頭還寫了如何去克服這些問題,指點的非常精細。

  禾晏嘗試著練了幾日,果真有所成就,驚喜不已。然後她就發現,隔個十日,自己屋中的桌上都會多這麼一張紙,隨著她的進步而調整指點。

  她並不知道對方是誰,猜測應當是學館裡哪位好心的先生,劍術在她之上,又能一眼看出她的不足,給予指點,只是究竟是哪一位先生,禾晏也不得而知。她曾試圖藏在屋中,等著那人送信紙時,抓個正著,對方當日卻沒有出現,於是禾晏便知曉,高人是不願意露面了。

  只是到底是好奇,又心存感激,於是便在學堂休憩牌匾,回府之前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桌上,上言:三日後回館,子時後院竹林見,當面致謝恩人,請一定赴約。

  「然後呢?」柳不忘問:「可見著那人是誰?」

  禾晏沉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她剛回到府,就與禾元盛兩兄弟大吵一架,被罰跪祠堂,不到三日後,就夜裡離府,獨自從軍,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我失約了。」

  她沒有見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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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小殿下

  屋子裡沉寂片刻,柳不忘的聲音打斷了禾晏的回憶。

  「你呢,」他問:「阿禾,你如今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是易容?喬公子應當並非你的夫君。」

  這事說來話長,禾晏低頭一笑,道:「師父,我如今不叫禾如非了,叫禾晏。那個人……是我的上司,我們來濟陽是為了找人,所以假扮夫妻。至於易容,我並沒有易容,我如今就長這個樣子。原先那個模樣的我,已經回不來了。」

  柳不忘稍一思忖,便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他總是如此,對於旁人的事極有分寸,若是旁人不願意說,也不會刻意多加打聽。這在有些人眼裡看來,會顯得有些涼薄,但對於眼下的禾晏來說,不追問,已經是最大的慶幸。

  又過了一會兒,裡屋的翠嬌敲了敲門,走了出來,手裡還牽著方才的小姑娘。

  這小姑娘大約藥性過了,走路有力氣了些,臉被洗得乾乾淨淨,只有十歲出頭的模樣,生的秀美靈動,一雙眼睛如黑玉般動人,亭亭玉立。紅俏給她梳了濟陽姑娘最愛梳的長辨,辮子繞到前方,垂到胸前。還綴了一圈小鈴鐺,衣裳是紅色的騎裝,是問崔府裡的管家要的,走過來時,叮叮噹噹,嬌俏可愛,又比尋常姑娘多了幾分颯爽英姿。

  柳不忘瞧著她,微微失神。

  禾晏笑著問道:「吃過東西了嗎?」

  翠嬌面露難色:「夫人,小小姐不肯吃。」

  禾晏便問:「你怎麼不吃東西?不餓嗎?」

  小姑娘將頭瞥到一邊,沒有理會她的話,還挺傲。

  「可能是之前因為吃錯過東西,不肯再相信別人。」柳不忘輕笑一聲,看向小丫頭,「小姑娘,我們既然已經將你從賊人手中救下,便不會再傷害你。否則也不會帶你回府了。你大可以放心,若你不信,我們可以一起吃,這樣,你無須餓肚子,也不必擔心其中有問題。」

  柳不忘此人,溫和中總是帶著淡淡的疏離,加之他舉止瀟灑飄逸,倒是很容易讓人對他心生好感,這小姑娘也不例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道:「好吧。」

  態度到底是軟了下來。

  禾晏心裡鬆了口氣,忙叫翠嬌去準備些容易克化的,小孩子喜歡吃的食物來。翠嬌依言退下,柳不忘又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樓。」小姑娘在柳不忘面前,便少了幾分傲氣,增了幾分乖巧。

  「好名字。」柳不忘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會被人擄走?」

  一說到這個,小樓便閉上嘴巴,不肯再說了。

  禾晏與柳不忘對視一眼,這孩子,防備心倒是挺強,也不知之前遭遇過什麼。

  正思索間,小樓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把長琴上,她看了一會兒,問柳不忘:「這是你的琴嗎?」

  眼光挺好,禾晏心道,一眼就看出這種風花雪月的東西不適合自己。

  「是。」

  「你會彈琴?」

  柳不忘答:「會。」

  「你彈一首給我聽吧。」小樓道。

  這孩子,怎麼這麼會指使人。禾晏不置可否,柳不忘雖然隨身背著一把琴,其實彈的時候極少,禾晏做他徒弟時,也曾請求他彈過。可柳不忘每次都拒絕了。

  但這一次柳不忘的回答,卻是出乎禾晏的意料,他只是很溫和的看著小樓,笑了:「好。」

  禾晏:「……師父?」

  這究竟是誰的師父?

  「你想聽什麼?」他甚至還很溫柔的問小樓。

  小樓把玩了一下胸前的辮子,搖頭道:「我不知道,你什麼彈的最好,便彈什麼吧。」

  他低頭,很認真的徵詢小樓的意見:「《韶光慢》可以嗎?」

  「沒聽過。」小樓點頭:「你彈吧!」

  禾晏無言以對。

  柳不忘對小樓,比對她這個徒弟還要百依百順。若不是年紀對不上,禾晏幾乎要懷疑,小樓是不是柳不忘失散多年的女兒。

  小姑娘坐在高登上,兩隻腳一翹一翹的,柳不忘將古琴放在桌上,自己在桌前坐下,擦了擦手,就撥動了琴弦。

  禾晏其實很少聽到柳不忘彈琴,偶有幾次,也是在深夜,半夜起來上茅房,聽見有幽幽琴聲,還以為撞了鬼,嚇得瑟瑟發抖。後來壯著膽子去看,才發現是柳不忘。

  年少的她並不明白柳不忘為何要在深夜裡,院落中彈琴,只覺得那琴聲說不出的悲傷。等後來經過許多事,逐漸長大,才漸漸明白,她的師父也曾是有故事的人,在柳不忘過去的生命裡,或許出現過那麼一個人,在他的經歷中鐫刻下深深一筆,以至於只能在夜裡,藉著琴聲思念。

  如今多年未見,他琴聲中的悲傷和失落,更加深重了。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繫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流。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小樓年幼,並不知琴聲悲傷,只覺得琴音悅耳,聽得一派爛漫,禾晏卻覺得,柳不忘的琴聲裡,似乎在告別什麼,有什麼即將從他的生命裡抽離,混著不捨和失落,再也不會回來了。

  林雙鶴與肖玨,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屋,林雙鶴走到禾晏身邊,低聲道:「妹妹,你這師父,這一手琴彈得可真好,和懷瑾不相上下啊。就是過於悲傷了些。」

  連林雙鶴都能聽得出來,禾晏微微嘆息,可縱然是與柳不忘做師徒多年,禾晏也覺得,從未真正的走進過柳不忘的心裡,柳不忘究竟是個什麼人,過去做過什麼事,她一概不知,柳不忘也一概不提。

  他就像是一個將過去拋棄的人,但對於未來,也並不認真,隨意的像是隨時可以離去,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一曲《韶光慢》彈畢,餘音繞樑,小樓看著他,突然巴巴的鼓起掌來,笑道:「這首曲子我曾聽祖母彈過,不過她彈得不及你好,你彈得實在好很多。你叫什麼名字?」

  柳不忘拍了拍她的頭:「你可以叫我,雲林居士。」

  「這名字太長了。」小樓不太滿意他這個回答:「你不是姓柳嗎?」

  林雙鶴對小樓的話深以為然,道:「彈的確實很好,就算在朔京,也是能排的上名號的。只是……」他看向禾晏,困惑的問道:「禾妹妹,不是為兄說你,你的師父琴藝無雙,你的『丈夫』風雅超絕,怎生你自己的琴彈成如此模樣?你師父不曾教過你彈琴嗎?」

  禾晏面無表情道:「我師父只教我拳腳功夫。至於我丈夫……」

  肖玨站在她身側,微微揚眉,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禾晏清了清嗓子:「彈給我聽就可以了,我何必多此一舉學這些?」

  林雙鶴:「.……」

  半晌,他點頭:「真是無可辯駁的理由。」

  翠嬌端著飯菜上來,禾晏已經與肖玨先前吃過,因此,就只有柳不忘與小樓坐在一起吃。小樓似乎不太喜歡與人一同用飯,好幾次表現出不適應,大抵是為了放心裡頭沒毒,才讓柳不忘跟著一起吃。柳不忘也很瞭解小女孩的心思,每樣只用筷子夾一點點,便不再動了。

  小樓吃的很挑剔,但到底是用了些飯。

  禾晏鬆了口氣,對肖玨道:「現在就等著崔大人回府,問一下這究竟是誰家的孩子,把她給送回去。」

  說曹操曹操到,外頭傳來鐘福的聲音:「大人,喬公子和玉燕姑娘先前已經回府了,還帶回來兩位客人,眼下正在屋裡用飯。喬公子似乎有事要找老爺。」

  接著,就是崔越之粗聲粗氣的聲音:「知道了。」

  門簾被一把掀起,崔越之的聲音從門後傳來:「渙青,玉燕,你們回來了?找我可有急事?今日一早王女殿下急召,我不能在府裡久待,等下還要出府……」

  他說話的聲音在看到小樓的臉時戛然而止,愣了片刻,聲音驚得有些變調:「小殿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樓,那個被禾晏帶回來開始就一直傲氣十足的小姑娘,此刻放下筷子,看向崔越之,揚起下巴,倨傲的道:「崔中騎,你總算是來了。」

  小殿下?

  屋中眾人都十分意外。

  崔越之上前一步,半跪在小樓前,語氣十分焦急:「王女殿下一早就召在下去府上,說昨夜小殿下不見了,殿下心急如焚,小殿下怎麼會在此處?」他扭頭看向禾晏:「玉燕……這是怎麼回事?」

  禾晏也很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已然猜到這小姑娘的身份不會普通,但也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小殿下」?

  「昨夜我與玉燕在落螢舟上睡著了,一早在驛站附近打算僱馬車回府。途遇小殿下為人所擄,從歹人手中救下小殿下,」肖玨代替禾晏回答了崔越之的話,「擄走小殿下的人,一人已死,其餘人逃走。我與玉燕救小殿下回來時,亦不知道對方身份。」

  聞言,崔越之大驚,問小樓:「竟是被人所擄走?小殿下可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小樓似乎並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不耐煩道:「我怎麼會知道?我一出王府,就在運河附近遇到他們,我瞧他們不像是壞人,誰知道……」說到此處,憤恨道:「包藏禍心,其心可誅!」

  崔越之又問小樓:「小殿下沒受傷吧?」

  「沒有。」小樓嘀咕了一聲,看向柳不忘,伸手指了指他:「本來差一點我就要被人害死了,是這個人,這個……雲林居士救了我。」

  崔越之這才看見屋子裡還多了個陌生人,又見柳不忘氣度不凡,便長長作揖行了一禮,道:「多謝這位高人相救,敢問高人尊姓大名?」

  「這位是我的武師傅,」肖玨淡道:「當年就是他教會我的拳腳功夫,我們多年未見,不曾想在濟陽偶遇。伯父可以叫他『雲林』。」

  「原來是雲林先生,」崔越之一怔,對著柳不忘愈發有了好感,道:「稍下我要去王府裡,送小殿下回去,雲林先生不妨與在下一道,王女殿下要是知道先生對小殿下的救命之恩,定然會厚謝先生。」

  柳不忘微微一笑,對著崔越之還了一離,「雲林早已是方外之人,大人厚愛,雲林心領,至於進府領賞還是罷了,我出手相救之時,也不知小樓是小殿下。」

  這種有本事的人,大抵是有幾分孤傲脾氣的,崔越之也不是不能理解。況且他又是喬渙青的師父,日後有的是機會交好,也不急於一時。當務之急是趕緊將穆小樓送回王府,穆紅錦如今都快急瘋了。

  崔越之便對柳不忘道:「如此,我也不勉強先生了。」

  柳不忘微笑頷首。

  「小殿下可還要用飯?」崔越之看向穆小樓,「若是用好了,就隨在下回府。殿下看見您平安無事,一定會很高興的。」

  穆小樓從凳子上跳下來,道:「知道了,你備軟轎吧。」說著,就要跟著崔越之一道出去,待路過柳不忘時,又停下腳步,有些不甘心的問:「你真的不跟我一道回府?我祖母會賞賜你許多金子?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柳不忘彎下腰,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小殿下平安就好。」

  崔越之在一邊看的有些驚訝,穆小樓自小被穆紅錦嬌寵著長大,對旁人都諸多挑剔,可偏偏對柳不忘頗為親近,他們都是練武之人,崔越之也能感受的出來柳不忘功夫匪淺,若是此人能一直留在王府,陪在小殿下身邊,既能陪伴小殿下,又能保護小殿下安全,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這些事,也得見到穆紅錦之後再說。他又轉頭看向禾晏二人:「玉燕,渙青,你們收拾一下,立刻隨我一道去王府。你們救了小殿下,王女殿下定有許多問題要問你們,遲早都得去一趟王府,不如就今日了。」

  禾晏與肖玨對視一眼,禾晏道:「好的,伯父。」

  崔越之帶著穆小樓出去了,禾晏對柳不忘道:「師父,你就先留在府裡,有什麼事等我們回來再說。」她生怕回府後柳不忘不辭而別,又囑咐林雙鶴:「林兄,麻煩你先照顧一下我師父,千萬莫讓我師父獨自行動。」

  柳不忘看著她,無奈的笑了。

  林雙鶴立刻明白了禾晏的意思,道:「沒問題,保管你回來時候,柳師父還是這個樣,一根頭髮都不少。」

  禾晏這才放心,叫紅俏重新梳了頭,換了乾淨的衣裳梳洗後,才隨著肖玨往崔府門外走去,邊走邊低聲問肖玨:「都督,你方才怎麼說我師父是你的武師傅?」

  還說了「雲林居士」而非「柳不忘」。

  肖玨揚眉:「你那位師父,看起來十分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身份。說是我師父,至少還能省去人懷疑。」

  這倒是,禾晏正想著,冷不防又聽見肖玨道:「不過你這個師父,身份很不簡單,似乎和王女是舊識。」

  禾晏悚然:「怎會?」

  「他看穆小樓的眼光,像是透過穆小樓在看別的人,沒猜錯的話,應當就是那位王女殿下。」肖玨不緊不慢道:「你這個做徒弟的,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他本就什麼都沒跟我說啊!」禾晏難掩心中震驚。柳不忘與穆紅錦是舊識?這真是今日聽到的最震撼她的消息了!可禾晏又隱隱覺得,肖玨說的可能是真的。柳不忘對穆小樓的溫和寵溺,琴聲中的悲傷,拒絕與崔越之一同去王府,絲絲縷縷,似乎都昭示著一件事,至少柳不忘與穆家人,不是全無關係。

  可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崔越之已經催著他們往王府出發。

  穆小樓坐軟轎,禾晏一行人則坐著馬車。崔越之親自護送,侍衛皆是甲袍佩劍,大約是因為方才穆小樓所說的,昨日被賊人擄走,令人覺得濟陽城並非表面看起來那般和樂安全。

  王府在濟陽城城中心往北一條線上,佔地極廣,甫一剛到府門口,就有兵士上來盤問。崔越之帶他們進了王府裡頭,先帶著穆小樓進去,讓禾晏與肖玨在外殿等著,等會兒再叫他們進來。

  禾晏與肖玨便坐在外殿,百無聊賴下,禾晏問肖玨:「都督,你知道蒙稷王女嗎?」

  「不太瞭解。」肖玨懶道:「只知道是蒙稷王當年膝下一子一女,長子未滿十八夭折,當時的蒙稷王的位置,坐的不是很穩。」

  坐的不穩,就需要聯合勢力來鞏固,陛下仁政,但總有心腹看不慣藩王分據勢力,恨不得將大魏所有的藩王都消失殆盡。

  最後蒙稷王女嫁給了朝中一位重臣的兒子,王夫為朝廷中人,也就可以隨時監視著濟陽這一塊有無反心。也正是因為如此,蒙稷王才保住了自己的藩王地位。

  不過那位朝臣的兒子,也就是蒙稷王女的王夫,在王女誕下一子後不久後生病去世,而他們的兒子亦是有和父親同樣的毛病,先天不足,女兒幼時就撒手人寰。是以如今的蒙稷王府,其實只有王女穆紅錦和她的孫女穆小樓。

  禾晏本來對穆紅錦也無甚特別好奇,可方才經過肖玨那麼一說,知道此人或許與柳不忘曾是舊識,便生出了些期待,想知道柳不忘過去的人生裡,曾出現過什麼人。柳不忘待穆小樓都這般好,一個男人,待一個小姑娘好,若不是天性溫和,極有可能就是因為這小姑娘的親人。

  他們二人坐了沒一會兒,一個梳著滿頭辮子的紗衣婢子笑著上前道:「兩位請隨奴婢來,殿下要見你們。」

  禾晏與肖玨便起身,隨著這婢子往裡走去。

  等一進王府裡頭,便驚覺王府裡頭竟然比外頭看著更大更寬敞,稱得上是氣勢恢宏。顏色以赤霞色為主,府中的欄杆柱子上頭,都雕著有關水神的神話傳說。在王府的後院,甚至還有一尊青銅做的雕像,雕成了一位赤著上身的神女駕著鯤在海商遨遊的模樣。

  濟陽天熱,不必涼州苦寒。才是春日,早晨日頭曬起來的時候,也有些炎意。院落四角都放置了裝了冰塊的銅盆,因此也不覺得熱,涼爽宜人。至於那些花草木梓,則如濟陽城給人一般的感覺似的,繁盛熱鬧,張揚傲然。。

  穿過院落,走過長廊,侍女在殿下停下腳步,笑道:「兩位請進。」

  禾晏與肖玨抬腳邁入,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大殿很寬,四角都有雕著水神圖案的圓柱,頭頂則是畫著雲紋吉祥圖案的彩繪,地上鋪著薄薄的毯子,清透如紗,綴著些金色,粼粼生光。有一瞬間,禾晏覺得傳說中的龍宮,大抵就是如此。

  帶著一種野蠻生長的神秘的美。

  殿中有正座,旁側有側座,不過此刻上頭都無人。王女不在此處?

  禾晏正疑惑間,聽得殿後有人的腳步聲傳來,緊接著,有人從殿後的高座旁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個子很高,身材很瘦,年紀已經有些大了,卻絲毫不見美人遲暮姿態。她穿著紅色的袍服,袍角用金線繡著海浪波紋的形狀,頭髮烏油油的梳成長辮,只在頭頂盤著,戴了一頂金色的小冠。膚色極白,眼眸卻極黑,眼尾勾了一點紅色,五官豔麗而深重,只是神情帶著一點冷,縱然唇角噙著一點笑意,那笑意也是高高在上的,如站在懸崖處,開的燦爛而冷重的一朵霜花,只能遠遠的觀看,不可近前。

  很難看到一個女人竟有這般逼人的氣勢,她已經很美貌了,可她的高傲,令她的美貌都成了一種累贅。

  穆紅錦慢慢的走出來,在中間的高座上坐了下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禾晏二人。

  禾晏小小的扯了一下肖玨的衣角,低下頭去,恭聲道:「玉燕見過殿下。」

  半晌無人回答。

  就在禾晏以為穆紅錦還要繼續沉默下去的時候,穆紅錦開口了,她的聲音也是很冷,豔麗而恣意,一點點沁過人的心頭。

  「本殿竟不知,右軍都督如何有空,不惜假扮他人,也要來我濟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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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8: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二章 穆紅錦

  「我竟不知,右軍都督如何有空,不惜假扮他人,也要來我濟陽?」

  禾晏心道,被發現了?聽這語氣,似乎不是剛剛才發現的。

  再看肖玨,聞言並無半分意外,只懶散笑著,淡道:「殿下就是這麼對待小殿下的救命恩人,興師問罪?」

  「他們有罪,」穆紅錦冷道:「你也不清白,來我濟陽的目的,總不可能是為了看本殿過的好不好。」

  「看樣子殿下過的還不錯,」肖玨揚眉,「只是濟陽城裡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穆紅錦坐在高座上,目光盯著肖玨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這一笑,方才那種冰寒不可逼視之態頓時消融不少,她身子後仰,靠著軟墊,隨手指了指旁側的客椅,「坐吧,莫說本殿怠慢了遠道而來的客人。」

  禾晏道過謝,與肖玨在旁側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便是蒙稷王女穆紅錦,禾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總覺得和自己想像中的不太一樣。在到濟陽之前,禾晏心目中的蒙稷王女,大概上了些年紀,慈愛,威嚴,穩重,後來猜測她可能是柳不忘的舊識,便認為,可能是爽朗重義之人。但沒料到現實中的穆紅錦,是這樣的美貌而強大,霸道又恣意。

  「殿下……」禾晏遲疑了一下,才問:「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你們當我濟陽城這般好進,還是認為本殿是個擺設,連這也看不出來。」穆紅錦撫過指間一顆剔透的紅寶石戒指,淡道:「你們自打入城第一日起,本殿就知道了。崔越之那個蠢貨看不出來,不代表所有人都跟他一般傻。本來等著看你們究竟想做什麼,不過,既然你們救了小樓,本殿也懶得跟你們兜圈子。」

  她看向肖玨:「說罷,肖都督,來濟陽城,有何貴幹?」

  「此次前來,是為了找一個人。」肖玨道:「叫柴安喜,曾為我父親部下,鳴水一戰後失蹤,我查到他的行蹤,在濟陽。不過到現在並沒有找到人,至於藏身的翠微閣,半月前已被燒燬。」他嘴角微勾,「既然殿下已經知道我們一行人身份,就請殿下幫忙,想來有了殿下相助,在濟陽城裡查個人,算不得什麼難事。」

  穆紅錦的笑容微收,「肖都督不會早就料到這一日,算好了借本殿的手來替你做事吧?」

  肖玨淡笑。

  「你好大的膽子!」

  禾晏心中暗暗咋舌,現在可是在穆紅錦的地盤,他們又沒有帶兵,肖玨倒好,非但沒有夾起尾巴做人,連穆紅錦也敢嗆聲,求人辦事這態度,別說是穆紅錦,就連禾晏聽了都覺得過分。

  青年漫不經心的開口:「濟陽城裡混進烏託人,殿下這些日子一定很苦惱。柴安喜或許有烏託人的線索,殿下幫我,就是幫自己。」

  穆紅錦盯著他:「本殿憑什麼相信你?」

  「相信我也沒有損失。」肖玨聲音平靜,「也要看殿下當務之急最憂心的是什麼。」

  殿中寂靜片刻,慢慢的,響起鼓掌的聲音,穆紅錦有一搭沒一搭的拍著手,盯著肖玨的目光說不出是忌憚還是欣賞,道:「封雲將軍果真名不虛傳,縱然不做武將,去做謀士,也當能做得很好。」

  「殿下謬讚。」

  穆紅錦站起身來,道:「你說的不錯,濟陽城裡混進了烏託人,本殿的確憂心此事已久。不過你怎麼證明,你要找的那個人,知道烏託人的線索?」

  「濟陽城向來易出難進,柴安喜混進濟陽多年,烏託人入濟陽如無人之境,必然有所關聯。殿下的王府裡,濟陽的臣子中,有人與外賊勾結,使濟陽城通行有漏洞可鑽,當是一人所為。柴安喜也好,烏託人也罷,都是藉著內賊進城。」肖玨平靜開口:「殿下要做的,是清內賊,但以殿下如今的能力,已經勉強了。」

  穆紅錦笑了:「哦?我為何勉強?」

  「因為小樓。」

  穆紅錦的笑容淡下來。

  禾晏明白肖玨話裡的意思。蒙稷王女王夫去世後,好歹留下了個兒子,藩王之位尚且能坐的穩。可兒子離世後,只剩下了一個孫女,孫女如今還年幼。雖說女子可以繼承藩王王位,成為王女,可若真的那般簡單,當年的穆紅錦,也不會被老蒙稷王嫁給朝廷重臣之子來穩固勢力了。

  偌大的王府,只有兩個女子,一對祖孫在支撐。又有多少人虎視眈眈,內憂外患,穆紅錦恐怕也不會如看起來那般輕鬆。

  「肖都督明察秋毫,」穆紅錦嘆息,「濟陽城裡,自從我兒離世後,早已人心不穩。小樓如今年幼,還當不起大任。世家大族早已各自為派,分崩離析,這樣如散沙一盤,被人鑽空子,再容易不過。只是,」她頓了頓,又看向肖玨,「烏託人混進濟陽,只怕大魏中原局勢,亦不平穩。」

  「殿下高見。」

  「所以,」穆紅錦微微揚高下巴:「你要與本殿聯手麼?」

  「如果殿下願意的話,」肖玨微微勾唇,「樂意之至。」

  穆紅錦點頭:「本殿會讓人在城中搜尋柴安喜的下落,如果此人活著,眼下還活著,任他如何躲藏,本殿向你保證,一定能將此人找出來。不過,你也要答應本殿,」她眼中閃過一抹狡慧,「都言封雲將軍用兵如神,神機妙算,濟陽城中的烏託人之困局,你我也要聯手解決。」

  這一回,用的是「我」而非「本殿」,也就是說明,她將自己與肖玨放在同等的地位上來謀求合作。

  肖玨頷首:「一定。」

  話已經說開,穆紅錦的臉上,便稍稍卸下了一開始的不近人情,甚至露出些友善的笑意,「崔越之叫你們一路進宮,又在外殿等候多時,想來也沒有用飯。既然來了,就用過飯再走。小樓換好衣服,也好向你們親自致謝。」她復又看向禾晏,目光閃過一絲興趣,「只是我沒想到肖都督來濟陽,竟會選擇一個有婦之夫的身份。這一位……是你的情人麼?」

  禾晏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了一口,早知道濟陽人說話爽朗直接,但就連王女這般直接,還是有些意外。

  肖玨瞥她一眼,淡道:「不是,她是我下屬。」

  「下屬?」穆紅錦笑道:「可我聽越之說,昨日你們一同去了水神節,還走過情人橋,替她奪風,乘了螢火舟,以肖都督的性子,一位下屬,也不至於如此遷就。而作為一名下屬,提出的要求,未免也太大膽了一些。」

  禾晏心中沉思,這話裡的深意,是要她日後收斂一些。想了想,她便行禮恭聲道:「禾晏謹聽殿下教誨,日後必然謹言慎行,不給都督添麻煩。」

  穆紅錦愕然一刻,看向肖玨:「還真是下屬啊。」

  肖玨無言一刻,平靜道:「手下駑鈍,讓殿下見笑。」

  「無事,那總是你的事情。」穆紅錦伸手撫過自己鬢髮,道:「本殿先去找崔越之,吩咐替你尋人的事。你們二人在此稍等片刻。」

  說罷,從高座上起身,慢慢的消失在殿後。

  禾晏等她走了後,才鬆了口氣。不知為何,面對這位蒙稷王女時,總覺得不能過分鬆弛,大概是她氣勢太過強烈,教人想忽略也難。

  「都督,你方才怎麼一下就承認了?」禾晏碰了碰肖玨的手肘,「也不狡辯一下。」

  肖玨冷笑:「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是騙子。」

  禾晏聳了聳肩,換了個話頭,「不過這蒙稷王女真厲害,竟在我們進城時候的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本就沒打算瞞過他。」肖玨漫不經心道:「崔越之尚且還能敷衍,憑一己之力穩住濟陽城的女人,哪有那麼好騙。」

  「嗯,」禾晏對他這句話深以為然,「女人在不感情用事的時候,都不太好騙。」

  可若是喜歡上一個人,相信了一個人,就太容易被騙了。

  肖玨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不過有的女人不僅不容易被騙,還喜歡騙人。」

  禾晏:「……」

  她道:「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誰騙你了?」

  正說著,一名王府侍女走了進來,道:「兩位請隨奴婢來,殿下請二位在宴廳用飯。」

  禾晏這才和肖玨往宴廳走。

  王府的宴廳,也很大,雖然牆上、頂上都塗滿了彩繪,地上鋪了亮色的毯子,但因為擺著的長桌裡,人很少,還是先出些冷冷清清的空曠。華麗的空曠,更讓人覺得寂寥。

  穆紅錦坐在長桌的小榻上,道:「坐。」

  禾晏與肖玨依言在桌前坐了下來。

  「不知道你們愛吃什麼,隨意些。」穆紅錦似有些倦意,斜斜靠著軟墊,「本殿讓崔越之先回去了,他在,說話也不方便。」

  崔越之如今還不知道肖玨二人的身份,的確有諸多不便的地方。

  王府的吃食,和崔府的吃食其實差不離多少。不過禾晏本就對吃食一概不太講究,有的吃就好,當即道了一聲謝,矜持的拿起筷子。也記得面前人是蒙稷王女,不好放肆,吃的也就斯文了一些。

  穆紅錦看向肖玨:「肖都督,如果烏託人潛入濟陽,目的是什麼。」

  「大魏。」

  一句話,讓禾晏喝湯的動作頓住,瞬覺美食佳餚食之無味。

  「一旦烏託人得勢,攻佔濟陽,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掐斷運河水運。沿河上下城池皆會受災,無糧無錢,商人罷市,中原大亂。再一舉北上,入京城,直搗皇宮。」他淡道,「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事。」

  穆紅錦沉默一刻,才道:「這種觸目驚心的事,肖都督說的倒是很輕鬆。」

  「因為已經快要發生了。」肖玨道:「不是現在,早在父親與南蠻鳴水一戰中,就已經初顯端倪。」

  「南蠻?」穆紅錦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疑惑道:「和南蠻有何干?」

  「朝中有內奸,從前與南蠻勾結,可惜南蠻之亂被平,烏托國遠,這些年平安無事,早已暗中蓄力,所以,『他』換了合作對象,從南蠻變成烏托。濟陽,就是第一座用來邀功的城池。」

  穆紅錦的手撫上心口,蹙眉道:「濟陽已經多年未戰。」

  「容我多嘴一句,」肖玨問,「如今濟陽城軍,共多少?」

  「不到兩萬。」

  禾晏聽的皺起眉頭,不到兩萬,實在算不上一個可以令人安心的數字。要知道如今涼州衛的人,都不止兩萬。

  「肖都督手下不是有南府兵,」穆紅錦問,「可否將南府兵調往濟陽?」

  「太遲了。」肖玨道。

  禾晏和穆紅錦同時一怔,穆紅錦冷道:「肖都督不是在危言聳聽?」

  「真相如何,殿下心中已有數。倘若真不急於一時,」肖玨神情仍然平靜,「小殿下也不會在水神節被人擄走。」

  穆小樓就是他們計畫中的一環,只是恰好遇到了禾晏他們,計畫被打亂了。可以想像,如果當日禾晏他們沒有出現,穆小樓被成功擄走。只會有兩種結果,第一種,小殿下失蹤一事傳言開來,整個濟陽城人心惶惶,王女再無繼承人,民心一亂,世家大族鬧事,藏在暗處的人趁機攪亂渾水,直接上位。第二種則更簡單了,他們會拿穆小樓作為和穆紅錦直接談判的籌碼,穆紅錦若是疼愛這個孫女,會直接將王位拱手相讓,那麼對方便能不費一兵一卒,佔了整個濟陽城。

  無論哪一種結果,都不是如今的濟陽城能承擔得起的。

  「你的意思是……」穆紅錦問。

  「提前做好惡戰的準備吧。」肖玨回答。

  這個話題未免太過沉重,宴廳中的眾人一時無話,正在這時,聽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祖母!」

  是穆小樓。

  穆小樓已經重新換過衣服,她的衣裳也是大紅色的袍服,上面繡著金色的蓮花,華麗又精細,她沒有戴金冠,兩條辮子垂在胸前,額上垂著一點額飾,看起來像是幼年時候的穆紅錦,活脫脫一個異族少女,只是比起穆紅錦的霸氣美豔來,穆小樓更多的是嬌俏高傲。

  回到了熟悉的王府,穆小樓便不如在崔府時那般沉默,她如小鳥一般的跑過來,跳上了穆紅錦的軟塌,依偎在穆紅錦身側,道:「祖母,崔中騎怎麼不在?」

  「崔中騎有事。」穆紅錦面對穆小樓時,慈愛多了,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對她道:「你的救命恩人在這裡,還不快跟他們道謝。」

  穆小樓轉過頭,看向禾晏與肖玨,半晌,小聲道:「謝謝你們救了我。」

  有些拉不下面子的意思。

  禾晏也沒跟她計較,只是問穆紅錦:「小殿下那一日究竟是怎麼落到歹人手中的?莫非是歹人潛進了王府麼?」

  若真是如此,那些賊子也太膽大包天了些。

  穆紅錦看向穆小樓,「你自己說。」

  「也沒什麼,」穆小樓看了一眼祖母的臉色,半晌,道:「我想去水神節看看,又不想侍衛跟著,就自己出了府。路上遇到那幾個人,說可以幫我坐螢火舟,我上了船後,喝了茶就動彈不得,再然後就遇到了你們。」

  她說的輕描淡寫,大抵是怕被穆紅錦怪責,想來其中也經歷了不少凶險。不過這個年紀的孩子麼,貪玩也是很正常的。穆紅錦只有這麼一個孫女,平日裡定看的很嚴,生怕出什麼意外。孩子想自己出去玩,情有可原。

  只是運氣實在不太好,早被人盯上了。

  「實在很謝謝你們,」穆紅錦嘆了口氣,「如果小樓真有個三長兩短,本殿也不知如何活下去了。」

  「殿下千萬別這麼說,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不遇到我們,也會遇到別人,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穆小樓聞言,嘟囔了一句:「本來也不是你們救的我,救我的是位大叔。」說罷,她又看向禾晏,「那位大叔今日不來麼?他什麼時候能來?你回去告訴他,我想見他,能不能進府陪我玩。」

  穆紅錦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麼個人,疑惑的問:「什麼大叔?」

  「就是一位像神仙一樣的大叔,」穆小樓高興起來,給穆紅錦比劃,「個子很高,穿著件白衣裳,他好厲害,我當時被人抓著,他一出現就將那把刀給打翻了!他有一把劍,他還背著一把琴。」

  穆紅錦的神情漸漸僵硬起來。

  禾晏心中叫苦不迭,只希望這位小祖宗就此住嘴,可別再繼續說了。穆小樓卻好像對柳不忘頗有好感,說到此處,眉飛色舞,恨不得將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穆紅錦。

  「他還會彈琴,彈了琴給我聽,就是祖母你常常彈的那一首曲子。可是他彈的比你好多了,他說那首曲子好像叫、叫《韶光慢》。祖母,為什麼我從未聽過你說起這首曲子的名字,它真的叫這個名字嗎?」

  穆紅錦看向穆小樓,慢慢開口,聲音乾澀,「你既然見過他,可知道他的名字?」

  「我問過他了,」穆小樓回答:「他說他叫雲林居士,不過我聽他們都叫那個人柳師父。你應該問他,」穆小樓指了指肖玨,「雲林居士好像是他的師父,我聽見崔中騎問了。」

  穆紅錦看向肖玨:「是嗎?」

  禾晏緊張的手心出汗,聽得肖玨答道:「是。」

  宴廳裡莫名的沉悶了起來,穆紅錦沒有說話,只是倚在塌上,連穆小樓都沒有注意,她目光漸漸悠遠,彷彿想起了遙遠的回憶,眼中再也容不下他人。

  禾晏心道,看這樣子,穆紅錦與柳不忘不僅是舊識,只怕淵源還不淺。

  不知過了多久,穆紅錦才回過神,淡道:「我知道了。」

  沒有說要再見一面,也沒有詢問柳不忘的消息,彷彿這個人只是一個路人,聽過名字就忘了。她的神情重新回歸平靜,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鬱也盡數散去,似乎又回到了初見時候那個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的王女殿下。

  她若是追問還要好些,就這麼放下,反倒叫禾晏生疑,心中彷彿有隻不安分的貓兒在不斷地抓撓,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和雲林居士是舊識麼?」

  肖玨瞥了她一眼,目露警告。

  禾晏不管,柳不忘也算她的親人,如今總算能夠窺見一點柳不忘過去的影子,怎麼能就此放棄。況且穆紅錦的神情……至少和柳不忘不是仇家吧。

  穆紅錦沒料到禾晏會突然這麼問,看向禾晏,禾晏大方的與她對視,半晌,穆紅錦笑了,道:「肖都督,你這屬下,膽子是真的很大。」

  肖玨目光清清淡淡:「殿下海涵。」

  「本殿這還沒說什麼,你也不必著急忙慌的護短。」穆紅錦微微一笑,「只是這問題,許多年沒人敢這麼問了。」

  禾晏心中奇怪,難道真是仇家?

  既是仇家,柳不忘怎麼會對穆小樓這樣好?畢竟穆小樓和穆紅錦生的實在太像,對著一張像仇家的臉,怎麼也不會溫柔起來吧。

  「其實告訴你們也沒什麼。」穆紅錦淡淡道:「本殿很多年前,還未出嫁的時候,曾有一次,從王府裡偷跑出去。」她看了穆小樓一眼,溫和道:「就如昨日的小樓。」

  「不過本殿運氣很好,沒有遇見歹人,反而遇到了一個剛從山上下來的少年。」

  她一雙美目盯著遠處牆上的彩繪,畫的好似少女坐在花樹下編織花環,大塊桃粉色鮮豔妍麗,一如當年的春日。

  「本殿心中傾慕這少年,便纏著他,藉著身無分文無處可去的藉口跟在他身邊。」

  穆小樓亦是第一次聽聞祖母當年之事,有些訝然的瞪大眼睛。

  「本殿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自然是抱著十分真心。不過那少年已經有了心上人,並不喜歡本殿,待本殿也十分冷淡。父王告訴本殿,親事已定,不日後成婚。本殿便求那少年帶著本殿離開。」

  禾晏驚訝的說不出話來,蒙稷王女果真是個膽大的,竟然敢婚前私奔。

  「約定的當日,他沒有來。」穆紅錦淡淡道:「本殿被父王的人找到,回到濟陽成了親。」

  「後來,就沒有與他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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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柳少俠和穆姑娘

  穆紅錦說完了,神情未見波瀾,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

  禾晏卻聽的不是滋味,她想了想,道:「也許……雲林居士當日是有事所以沒有來。我也曾與人約定見面,卻因急事耽誤,故而失約。」

  「沒有急事,沒有誤會,」穆紅錦笑道:「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禾晏不好再說什麼,卻覺得穆紅錦所言,並非事實全部。柳不忘若心中真另有她人,這麼多年,自打禾晏認識他起,便從未見過什麼別的女子。也從未聽他提起過人的名字。要說起來,穆小樓便是他態度最有異的一個,而穆小樓是穆紅錦的孫女。

  「年輕人,總認為自己是獨特的那一個。」穆紅錦笑笑,「本殿年少時亦是如此,殊不知,獨特與不獨特,也要看在誰眼中。在那人眼中,本殿也只是萬千人群中,不入他眼的那一個。」

  「殿下所說之人,就是家師?」肖玨問。

  「如小樓所說,本殿想不出其他人。」穆紅錦道:「只是本殿沒想到,他竟然還會來濟陽……」

  禾晏心道,那蒙稷王女可就猜錯了。按照那茶肆的老闆娘所說,柳不忘不但今年來了濟陽,往年也次次不落……不過,柳不忘來濟陽,不會是為了穆紅錦吧?

  這算什麼,相見不如不見?

  穆小樓撇嘴:「那人真沒有眼光,祖母是世上最漂亮最厲害最好的人,他竟然捨得相負?瞎子不成?我看也別叫什麼雲林居士了,叫沒眼光居士!」

  「你呀,」穆紅錦點了一下穆小樓的腦袋,笑罵道:「小小年紀,知道什麼叫相負?」

  「他得了祖母的青睞,非但不感激涕零,還不當回事,這不是相負是什麼?活該他沒能娶了祖母,我可不願意自己的祖父是這樣一個人。」穆小樓氣鼓鼓道。她童言無忌,大抵是因為自己出生時,穆紅錦的王夫已經離世,既沒有見過,也無更多感情,說起此事,便沒有顧忌。

  「行啊,」穆紅錦笑著摟住穆小樓:「那我們小樓日後找的夫婿,一定要珍愛小樓,永不相負。」

  「那是當然!」

  祖孫二人其樂融融的模樣,看在禾晏眼中不是滋味。世人千種,有緣無分的人如恆河砂礫,數不勝數,可若是被人誤會卻無法說出,那或許是最遺憾的一種。

  珍貴的佳餚也無法令她開心起來,待心事重重的用過飯,肖玨與禾晏起身向穆紅錦辭行。

  穆紅錦點頭。

  轉身要離開時,禾晏終於還是忍不住,看向穆紅錦,問道:「殿下既然已知故人如今住在崔府,不說見面,為何不問問他如今近況,這些年的經歷呢?」

  從開始到現在,自從知道柳不忘就是救了穆小樓之人後,穆紅錦輕描淡寫的一筆將往事帶過,再也沒有提起此人,就好像柳不忘與她毫無相干。

  穆紅錦微微一怔,隨即看向禾晏,淡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至於現在,他與本殿,也本就是不相關之人。」

  ……

  用過飯後,禾晏和肖玨向穆紅錦辭行。

  等出了王府,禾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王府朱色的大門,遲疑的開口:「王女殿下,果真如今只當我師父是個陌生人麼?」

  肖玨:「愛之深恨之切,真正放下之人,是不會刻意忘記某件事的。」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微微勾起嘴角,「禾大小姐於情事上,實在不懂得察言觀色。」

  這還帶打擊人的?禾晏心道,況且這如何能怪她?前生她就沒有什麼場合去細細揣摩別人的心思,除了敵方將領。再說女子心思本就細膩,一個女子真要掩飾自己的心意,那是決計不會讓人看出來的。

  「說的都督好像很瞭解似的,」她頂嘴道。

  「比你好一點。」

  他悠悠的往前走了,禾晏趕緊跟上。

  ……

  空曠的大殿中,紅袍金冠的女子慢慢的走上台階,在高座上坐了下來。

  穆小樓用過飯,被婢子帶著回寢房休息了。昨日她也受了不少驚嚇,小孩子累了,睏得厲害,穆紅錦教人送了點安神湯給她服下,不幸中的萬幸,大概是穆小樓只是受驚,而沒有受傷。

  濟陽內憂外患,烏託人混跡其中,城池內數十萬百姓的命都握在她手裡,如今的局勢,實在算不得欣慰。這本是一團亂麻,可穆紅錦的心中,竟然想起的,卻是另一個名字。

  柳不忘。

  她確實沒料到,這麼多年了,還能從旁人的嘴裡聽到柳不忘這個名字。更沒有想到,柳不忘竟然敢再入濟陽城。

  若是年輕時候的穆紅錦,定然會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的俯視他,讓他滾出自己的地盤。可如今,她並無這樣的衝動,甚至連見一面對方的想法都沒有。

  高座旁的小几上,放著一面雕花銅鏡。是崔越之從貨商手裡為她尋來的,鏡面極薄,雕花極美,下端的木柄上,還鑲嵌著一顆翠綠色的貓眼石。她向來喜歡繁複華麗的東西,便日日放在身邊,穆小樓總說這銅鏡瞧著老氣,穆紅錦卻不以為然。她將銅鏡拿在手上,看向鏡子裡的人。

  鏡子裡的女人,容貌極美,不知什麼時候,連妝容都要同樣的威嚴與精緻。眼尾飛了一抹淺淡的紅,讓這美帶著一種冷酷的豔麗。唇也是紅的,微微抿著,顯得克制而冷漠。

  她伸手撫上鬢髮,婢子們都羨慕她有一頭烏黑的長髮,縱然是到了這個年紀,也不見蒼老,卻不知,每一日清晨,她都要令自己的貼身侍女就著日光,仔細的梳理找出髮間的白色,將它們一一拔除。

  只要還坐著蒙稷王女這個位置,她就要永遠年輕貌美,高貴強勢,將所有的蠢蠢欲動和不安分踩在腳下,接受眾人恭敬又誠服的目光。

  但是……

  終歸是老了。

  穆紅錦看向鏡中的自己,曾幾何時,她臉上乾乾淨淨,從不描摹妝容。眼眸中亦沒有如今這樣霸道凶悍的眼神,那姑娘總是眼角彎彎,笑起來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張揚的,爽朗的,無憂無慮的。

  她的思緒飛到很多年前,長久到究竟是哪一年,都已經記不太清了。那時候的穆紅錦,還不是如今紅袍金冠的「王女殿下」,她是蒙稷王唯一的女兒,掌上明珠,是一個十七歲的姑娘。

  十七歲的姑娘,對愛情、對未來充滿想像,陡然得知自己親事已定,要被安排著嫁給朝廷重臣的兒子,第一個反應,就是激烈的抗拒。

  老蒙稷王,她的父親有些愧疚的看著她,語氣卻是毋庸置疑的堅定:「你必須嫁給他,才能坐穩王女的位置。」

  「我根本不想做王女,」穆紅錦嗤之以鼻,「我不願意用自己的親事來換取這個位置,我寧願做個普通人!」

  她的抗拒並沒有被放在心上,或許只當是小孩子任性的打鬧,又或許,蒙稷王心中也很清楚,縱然是抗拒,也沒有結果。藩王的地位本就不穩,一個不小心,誰也跑不了。

  穆紅錦在一個深夜裡,溜出了王府。

  她性情古靈精怪,又早就對平凡人的生活嚮往有加。帶著一條馬鞭,改頭換面,當夜就出了濟陽城。

  當年的穆紅錦,比如今的穆小樓年紀大一些,也更聰慧潑辣一些,一路上愣是一點兒虧都沒吃。一路直到了棲雲山下。

  棲雲山山路陡峭,旁人都說,上頭是一片荒山。偏偏在山下,有一片茂密桃林。正是春日,桃花爛漫,風流無限。穆紅錦就在桃林不遠處,遇到了歹人。

  大抵每個落單的姑娘,倘若不喬裝改換一番,就特別容易遇到居心不軌的賊子,如果這姑娘還是個美貌的姑娘,就更躲不過了。戲文話本裡多少英雄救美的故事,都是源自如此。

  穆紅錦一路逃一路跑,跑到一棵桃花樹下時,不小心崴了腳,再無處可避。

  歹人們獰笑著上前,如甕中捉鱉,倘若在戲文裡,這時候,那位救美的英雄就該出場了。

  救美的英雄的確出場了。

  「住手。」

  千鈞一髮的時候,有人的聲音傳來,是個清朗的男聲,穆紅錦回頭一看,一身白衣的少年緩步而行,長髮以白帛束起成髻,背上背著一把琴,眉清目秀,清姿出塵,彷彿不理世俗的紅塵道人,擋在了她的面前。

  歹人們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只當這少年看起來弱不禁風,不過是強出頭,讓他趕緊滾。穆紅錦心中也有些絕望,他看起來更像是個琴師,而非英雄。

  少年卻只是平靜站著,並不動彈。

  歹人們惱羞成怒,就要讓少年吃點苦頭,直到少年拔出腰間長劍,穆紅錦這才看清楚,他竟然還有一把劍。

  白衣少年果真是個英雄,還是個有些善良的英雄,他的劍法極高,卻沒有奪去那些人的性命,只點到即止,將那些人打的落荒而逃。

  桃花樹下,只餘他們二人。片片緋色裡,穆紅錦看向對方,少年眸光平靜淡漠,衣袍纖塵不染,可她知道,他不是琴師,他是俠客。從那些驚心動魄的戲本子裡躍然而出,神兵天降般的出現在她面前,救了她的少年俠客。

  方才的驚恐盡數褪去,她笑的眉眼彎彎,「謝謝你救了我,我叫穆紅錦,你叫什麼名字?」

  似是對她突如其來的歡快有些愕然,少年俠客頓了頓,道:「柳不忘。」

  濟陽少女開朗潑辣,熱情豪爽,穆紅錦看著他,露出一個苦惱的神情,眼中卻閃過一絲狡黠。

  「柳少俠,我腳崴了,走不動路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背我吧!」

  銅鏡裡的人,唇角微微勾起,她的目光漸漸悠遠,憶起那年的桃花,便會不自覺的微笑起來。

  手裡的銅鏡沒有抓牢,一個不慎,落在地上。

  響聲驚動了高座上的女人,她彎腰將銅鏡拾起,微微一怔。銅鏡光滑的鏡面上,因著剛才那一摔,露出了一條裂縫。很輕微,倘若不仔細看,不會被發現。

  她唇角的笑容淡去。片刻後,將鏡子放到一邊。

  到底是……破鏡難重圓。

  ……

  回到崔府裡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崔越之還沒有回來。禾晏生怕柳不忘不辭而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柳不忘,待找到時,發現柳不忘正在與林雙鶴下棋。他們二人都喜愛穿白衣,林雙鶴穿起來就是濁世佳公子,柳不忘穿起來,就是清高出塵的劍客俠士。

  瞧見禾晏回來,林雙鶴就道:「少爺,夫人,你們回來了!柳先生棋也下的太好了,我這麼高的棋藝,在他手下連十招都走不過。這都第幾盤了,要不,少爺你與柳先生也下下棋,替我扳回一局?」

  禾晏在心中無聲的翻了個白眼,不是她吹噓自家師父,不過柳不忘這人,就沒有不擅長的。文武皆俊才,林雙鶴那等三腳貓功夫,在秦樓楚館騙騙姑娘還行,跟柳不忘比,簡直是侮辱柳不忘。

  她走到柳不忘身邊,對林雙鶴道:「既然都輸了這麼多回,林兄也該回去好好練練再說下一回。我還有事要找師父,回頭再說吧!」說罷,就拉著柳不忘起身,走到屋裡去了。

  林雙鶴看著禾晏的背影,湊近肖玨,奇道:「急急忙忙的,我禾妹妹這是怎麼了?」

  肖玨:「聽故事去了。」

  「聽什麼故事?」林雙鶴莫名其妙,「你們在王府裡見到了王女了?怎麼樣,沒有為難你吧?」

  肖玨輕笑,沒有回答。為難倒是沒有為難,只是……他的目光落在被禾晏關上的門上,只是這一趟,對穆紅錦,對柳不忘,甚至對禾晏來說,大概都是意外中的意外。

  翠嬌捧著茶要進去,被肖玨攔住,他目光落在茶盤上的茶壺邊,道:「換碗紅糖水來,要熱的。」

  翠嬌點頭應是,肖玨一回頭,見林雙鶴盯著自己,目光詭異,蹙眉:「看什麼?」

  「肖懷瑾,」林雙鶴嚴肅的看著他,搖了搖扇子,說出了三個字:「你完了。」

  「你有病。」他漠然回道。

  ……

  屋子裡,禾晏把柳不忘按在桌前坐下,自己也跟著坐了下來。

  她有很多想問的,比如之前柳不忘說的追查烏託人,還有濟陽如今的行事,可是一張口卻是:「師父,我剛從王府回來,見過了王女殿下。」

  柳不忘看向她。

  「蒙稷王女似乎與師父是舊識。」禾晏猶豫了一下,才說道。

  柳不忘道:「不錯。」

  這麼快就承認了?她愕然一刻,這樣坦蕩,是否說明其實沒什麼?禾晏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這麼多舌,連旁人的私事也要瞭解。但如果是關於柳不忘,她又忍不住想知道,自己這位神仙一樣的,好像無情無欲的師父,究竟有過一段什麼樣的過往。

  或許就是這點過往,能讓他多一點煙火氣,看起來更像是個普通人。

  「蒙稷王女說,曾經傾慕過師父,不過師父心中另有所愛。」禾晏乾脆一口氣說出來,「當年蒙稷王女曾想要逃婚,與師父約好,可是師父沒有來,所以她還是回到濟陽成了親。」

  柳不忘聽到此處,仍然無甚表情,看不出來心中在想什麼。

  禾晏就道:「師父,這是真的嗎?」

  她總覺得,以柳不忘的俠肝義膽,路過死人堆都要將屍體掩埋的性子,若是穆紅錦真心央求,他一定會帶她走的。如果一開始就不打算帶她走,也就根本不會和穆紅錦立下約定。

  何必多此一舉。

  「是真的。」柳不忘淡淡回答。

  禾晏意外:「為什麼?」

  「這是對她最好的選擇。」柳不忘道:「身為蒙稷王女,就應當承擔應有的責任,濟陽就是她的責任。」

  「可是……」禾晏猶自不甘心,「師父是因為這樣才沒有帶她走,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師父心中,真的另有所愛嗎?」

  這麼多年,她可從未見過柳不忘提起過什麼女子,愛過什麼人。說句不好聽的,假如那位「愛人」已經不在人世,至少每年清明中元也要拜祭,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柳不忘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微笑著看向禾晏:「她……過的好嗎?」

  過的好嗎?這個問題,禾晏無法回答,濟陽城如今情勢,實在算不得好。可從某一方面來說,穆紅錦成親有子,有了孫女承歡膝下,至少不比柳不忘孤獨。

  她只好道:「小樓是她的孫女。」

  柳不忘笑了笑,沒說什麼。

  屋子裡的氣氛,忽然變得沉默而凝滯起來。

  外頭翠嬌在敲門,道:「夫人,紅糖丸子甜湯來了。」

  「怎麼還是喜歡吃甜的?」柳不忘回神,失笑,「你出去喝甜湯吧,為師想自己待一會兒。」

  禾晏躊躇一刻,站起身道:「那師父,我先出去了。」

  她退出了屋子,門在背後被關上了。

  濟陽的夜,也是暖融融的,不比北方冷寒。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得樹影微微晃動。如棲雲山上的霧。

  柳不忘無父無母,是棲雲山上,雲機道人最小的弟子。雲機道人絕世出塵,遁跡方外,收養了一幫孤兒做徒弟。柳不忘排行第七,被稱為小七。

  少年們在山上練武學藝,待到了十八歲後,都要下山歷練。柳不忘下山時,師兄們都來送他,他性子驕傲質樸,天性純厚,大夥兒都怕他在山下被人欺騙,臨走時,諸多囑咐,聽得他耳朵起繭,一度不耐煩。

  每一個少年,都覺得自己未來光明無限,能在世間鋤奸扶額,遍管不平事,沒有什麼可以折辱他們的心性,亦沒有什麼可以打倒他們的堅持。

  柳不忘也是如此。

  誰知道剛下山,就在山腳的桃花林中,見到歹人欺凌弱女子。柳不忘挺身而出,驅趕走了歹人,就要離去,卻被那女子如狗皮膏藥黏住,甩都甩不掉。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穆紅錦,少女生的美豔嬌俏,多看一眼都會令人臉紅,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眨著眼睛看著他,聲音一派無邪:「柳少俠,我腳崴了,走不動路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背我吧!」

  他被這理直氣壯地言論給震驚了,後退一步道:「不行。」

  「為什麼不行?」穆紅錦道:「你不是少俠嗎?少俠都要這麼做的。」

  少俠都要這麼做麼?少年時候的柳不忘並不懂,他一直生活在山上,沒有與人情世故打過交道,一時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看她言之鑿鑿的模樣,柳不忘想,或許……山下的人都是如此,是自己太大驚小怪?

  他想著想著,就見穆紅錦苦著臉「哎喲哎喲」的叫起來:「好疼啊,我動一動都疼。」

  這麼嬌氣,他內心不悅,雲機道人的女兒,他的師妹都沒有這般嬌氣,只得無奈伏下身:「上來吧。」

  穆紅錦高高興興的爬了上去。

  少女的手攀著自己的脖頸,摟的很緊,暖熱的身子貼上來,可以聞到她髮間的清香。柳不忘不自在極了,想要推辭,已經晚了一步。便只得認命道:「姑娘,你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家。」少女的聲音可憐兮兮的,「我是被人拐來的,我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以後就跟著你啦。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柳不忘驚得差點沒把她從背上摔下來:「什麼叫你去哪裡我去哪裡?為何要跟著我?」

  「你既然救了我,當然要對我負責負到底啦。」穆紅錦說的理直氣壯,「不然你把我送回我家去,我家在朔京,離這裡好遠好遠,你能送到嗎?」

  柳不忘:「……」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救人,竟還救了這樣大一個麻煩。山下的人都是如此,還是山下的女人都是如此,難怪大師兄走之前要跟他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老虎尚且放個炮仗就嚇跑了,這女子,怎還甩都甩不掉?

  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姑娘貼著他的耳朵,道:「你別怕,我吃的不多,也花不了你多少錢,你帶著我,不會是個麻煩的。」

  「求求你啦,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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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9:1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四章 獨寵

  柳不忘過去十八年的人生裡,除了小師妹外,沒有和女子打過交道。縱然是小師妹,也是溫柔守禮的,哪裡見過這等生猛的奇葩。師兄們說他生性純厚,確實不假,他架子擺的極高,卻屢屢對穆紅錦束手無策。

  他沒辦法,甩不掉穆紅錦,便想著只等下山事情辦完,再將她帶到棲雲山上,如何處理,由雲機道長定奪。

  陡然之間,身邊多了個溫香軟玉的姑娘,柳不忘十分不自在。但很快,這點不自在就被憤怒沖淡了。穆紅錦並不像她嘴裡說的「我吃的不多,也花不了你多少錢,你帶著我,不會是個麻煩」。

  穆紅錦確實吃的不多,但花的錢卻不少,實在是她太過挑剔,吃食要撿最好的酒樓,穿的也要漂漂亮亮,住客棧絕不可委屈。不過好在她自己有銀子,且非常豐厚,完全負擔得起。不僅如此,還大方的與他分享:「少俠,這吳芳樓的烤鴨真的很好吃,你嘗一點唄!」

  柳不忘皺眉看向她:「你不是說你是被枴子拐來的,身上如何有這樣多的銀錢。枴子拐走你的時候,總不會好心到沒有搜你的身吧!」

  穆紅錦一愣,有些抱歉的道:「被你發現了啊,好吧,其實我不是被枴子拐到這裡來的,我是……」她湊近柳不忘,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是逃婚出來的。」

  柳不忘驚訝的看著她。

  「真的!我沒騙你,我爹要將我嫁給一個比他年紀還要大的糟老頭子,你瞧瞧我,這般年輕美貌,怎麼可以羊入虎口。聽說那人還是個變態,前頭娶了三房妻子,都被他折磨死了。我也是沒辦法,」她作勢要哭,拿袖子掩面,「我只是不想死的那樣慘。」

  柳不忘將信將疑:「胡說。你既身上帶著這麼多銀子,可見家世不錯,你爹為何要將你嫁給這樣的人?」

  「那人比我們家家世更大呀!」穆紅錦委委屈屈的道:「你不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嗎?他瞧中了我,就要我去做他的夫人,我爹也沒辦法。可我不願意,我連夜逃出來的,要是被他們抓到,我就死定了。所以,少俠,你可千萬別拋下我一個人。」

  柳不忘沒好氣道:「我又不是你夫君。」這話說的,活像他始亂終棄似的,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若真被她家人找到,他們要帶走穆紅錦,他又有什麼理由阻攔?

  「那可不行,」穆紅錦抓住他的手,「你救了我,當對我負責到底。若是你中途將我拋下,那我遲早是個死字。還不如現在就死,來,」她將柳不忘腰間的長劍一把奪過去,放在桌上,看著柳不忘,氣勢洶洶的道:「死在你劍下,總好過死於被那種混賬折磨,少俠,你殺了我吧!」

  周圍人來人往,有人瞧見他們如此,俱是指指點點,柳不忘頓時有些臉紅,怒道:「你在胡說什麼!」

  「你如果不答應要一直護著我,我就一直這樣。」

  少年頓感焦頭爛額,世上怎會有這樣不講道理的女子?偏生話都被她說盡了,連反駁都無力。

  片刻後,他敗下陣來,咬牙道:「我答應你。」

  罷了,這山下歷練,也不過月餘,月餘過後,帶她回棲雲山,雲機道長自有辦法,到時候,任這女子如何囂張,也不會再見面。

  穆紅錦聞言,登時展顏,忽而又湊近他,看著他的臉道:「其實,也還有一個辦法。只要我現在成了親,那糟老頭子便也不能將我如何,我看少俠你生的風姿英俊,又劍術超群,比那人有過之無不及,不如你娶了我,咱們皆大歡喜?」

  少女淺笑盈盈,一雙眼睛水潤如山澗清泉,清晰的映照出他的身影。白衣少年嚇了一跳,如被蛇咬了一般的跳起來,斥道:「誰要跟你皆大歡喜!」

  「哦,」穆紅錦遺憾的攤了攤手,「那真是太遺憾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

  手邊突然發出「錚」的一聲,他回過神,不知何時,指尖不小心觸到桌上的琴弦,將他的回憶片片打碎。

  他怔然片刻,腦海中似乎浮現起當年姑娘清亮狡黠的聲音,一口一個「少俠」,叫的他滿心不耐,意亂心煩。

  片刻後,柳不忘低頭淡笑起來。

  俱往矣,不可追。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

  ……

  因著白日裡在王府裡遇到穆紅錦一事,禾晏也有了心事。這天夜裡,睡得不是太好,輾轉反側樂大半夜才睡著,好在沒有吵到肖玨。

  因夜裡睡得晚,第二日也就醒的晚了些。醒來後,沒瞧見肖玨。紅俏笑道:「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叫奴婢不要吵醒夫人。」

  禾晏「哦」了一聲,問紅俏:「他有沒有說自己去哪?」

  紅俏搖了搖頭。

  禾晏便起來梳洗,用過飯,走到院子裡,看見柳不忘正在煮茶,林雙鶴坐在一邊讚歎不已。

  「師父。」禾晏過去叫了一聲。

  「阿禾,」柳不忘微笑道:「要喝茶嗎?」

  「不了。」禾晏連連擺手,柳不忘煮茶的功夫看著是挺能唬人的,但煮的茶一向很苦,和藥差不多。她雖然不怕吃苦,但也不是自討苦吃的主兒。當即便道:「我出去走走,你們繼續,繼續。」

  禾晏訕笑著走遠了。

  到了濟陽,若非有事的話,日子其實無聊得很。如果是從前,這樣好的清晨,好天氣,早就該練會功夫強身健體,可惜如今她穿著女子的衣裳,也不方便做這些,更怕露陷,想了想,只得作罷。

  正遺憾著,翠嬌匆匆跑來,道:「夫人,有客人來了!」

  「有客人來就來了,」禾晏莫名其妙,「與我何干?」

  她又不是崔府的主人,明明也是客人,縱然是有客前來,也輪不到禾晏前去相迎。

  「不是,」翠嬌小心打量著她的臉色,「這客人您認識,就是之前典薄廳凌典儀家的小姐,今日來來府上,說是特意來找您閒玩的。」

  禾晏感到費解,凌繡?她與凌繡很熟嗎?話都未說過幾句,這關係還沒有親密到可以互相串門的地步吧?

  「夫人,您要不要去看看?」

  禾晏嘆了口氣,人都跑到家裡來了,還能閉門不見不成?罷了,也就去會一會,看看她們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小花園裡,幾名少女圍坐在一起,俱是盛裝打扮,俏麗多姿,直將園子裡的春色都比了下去,嘰嘰喳喳的笑鬧著,聲若出谷黃鶯,光是瞧著,的確令人賞心悅目。

  衛姨娘站在走廊下,恨恨的絞著帕子,道:「這群人真是過分,欺負我們玉燕都欺負到頭上來了!」

  二姨娘正翹著手指塗蔻丹,蔻丹的顏色紅豔豔的,襯得她手指格外纖細潔白,「那也沒辦法,誰叫喬公子生的俊呢,咱們濟陽多少年沒出一個這樣的人物了。這年紀也剛剛好,若是我再年輕個十歲,我也要去試一試的。」

  「你試個屁!」衛姨娘急的粗話都出來了,「小心我告訴老爺!」

  「好姐姐,我就說一說,怎麼還當真了?」二姨娘笑了一聲,將塗好了蔻丹手指對著日光仔細瞧了瞧,「這麼多狼追一塊肉,我還嫌事兒多呢,懶得應付。」

  「玉燕姑娘真可憐,」三姨娘喜歡傷春悲秋,拿帕子掩著心口,蹙眉嘆息了一聲,有些感同身受的道:「剛到濟陽就被這麼多人盯上了,日後要是一直待在濟陽,日子豈會好過?雖說如今年輕貌美,可旁的女子真要日日在喬公子眼前晃,喬公子又堅持的了幾日?男子的真心太容易變化,抵不過狐狸精三言兩語。」

  「你這是罵誰呢?」二姨娘斜晲了她一眼,「老爺面前你敢這麼說嗎?」

  三姨娘假裝沒聽到她的話,兀自擦拭眼角的淚水。

  四姨娘年紀最小,原是街頭賣藝的,總是笑的沒心沒肺,一邊磕瓜子兒一邊問:「那就得看喬公子究竟喜不喜歡他的夫人了。我倒是挺喜歡玉燕姑娘的,又沒什麼大小姐的嬌氣,上回還幫我丫鬟提水桶了。我還是頭一次瞧見幫下人幹活的主子,多好啊!」

  「那可就糟了,」三姨娘大驚小怪,「男子都喜歡柔柔怯怯的姑娘,提水桶……沒得讓人看輕了自己,還以為她天生就合該不被小心對待。」

  四姨娘不滿,「呸」的一聲吐出嘴裡的瓜子皮,「什麼看輕了自己,我原來在街頭賣藝,一次頂五個水缸,老爺還不是喜歡我喜歡的緊,什麼柔柔怯怯,像你這樣隔三差五就頭疼腦熱的,老爺才不耐煩應付!」

  「行了,都別吵了。」衛姨娘被她們吵得腦袋疼,斥道:「現在說的是玉燕姑娘!」

  「反正她挺慘的,」三姨娘嘀咕了一聲,「你看吧,凌家小姐可不是善茬,其他姑娘也沒那麼好打發。喬公子生的標緻,可待人冷漠的很,對玉燕姑娘,我瞧著也不是很上心,遲早要出事。」

  「三妹妹,」二姨娘看了一眼三姨娘,「你知道我們四個人裡,為何你最不得寵?實在是因為你太沒有眼光。」

  三姨娘怒視著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眼看著又要哭了。

  「那喬公子,性情的確冷漠,瞧著對喬夫人也不太上心的樣子,我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或許成親前並無感情?不過,以他這幾日的舉止行為來看,分明就是有些喜歡喬夫人。尋常人的喜歡,沒什麼了不起,不過這種人的喜歡,可是了不得。」

  「有那麼一種人,不動心則已,一動心,眼裡就只有一個人。」二姨娘翹著手指,笑的像個給人傳授經驗的狐狸精,「旁的女子再多再美,在他眼中,都是枉然。」

  「喬渙青啊,就是這種人。」

  此話一出,幾人都靜了一刻,大抵這樣的男子都是女子間的嚮往,竟一時無言。

  半晌,衛姨娘才開口,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不必去解圍?」

  「解什麼圍。」二姨娘不甚在意的一笑,「那位喬渙青,可是護短的緊。我們打個賭如何,只怕溫玉燕還沒被刁難,她的夫君就要站出來為她出頭了。」

  ……

  禾晏來到小花園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就是一陣香風,險些將她熏昏。

  不知道為何濟陽女子這般喜歡佩戴香包,還是味道極濃烈的那種,一人還好,許多人擠在一起,彷彿就是一團脂粉雲。

  一時間,禾晏非常懷念肖玨身上的月麟香,隱隱約約,清清淡淡,真是恰到好處。

  「喬夫人來了。」凌繡站起身來,對著她笑道。

  這幾位姑娘,禾晏除了凌繡與顏敏兒,其他人都不認識。想了想,便道:「聽聞凌小姐是特意來找我的?」

  「也不必說的這般鄭重,」凌繡笑道:「就是今日天氣好,閒來無事,幾個姐妹在一起坐坐閒談,想著如今既然喬夫人也在此,不如就一起。喬夫人不會嫌我們叨擾吧?」

  「不會。」禾晏笑笑,心裡哼了一聲,她縱然再對女子間的事情不甚敏感,也能瞧得出來這群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裡是要來看她,分明是來看肖玨的。

  果然,凌繡的下一句就是:「怎麼沒見著喬公子?」

  「夫君一大早就出門去了。」禾晏笑的非常和氣,「可能要深夜才回來。」

  憑什麼她們想看就看,好歹也是大魏的右軍都督,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任人觀賞的,不給看就是不給看。

  凌繡,以及她身後的幾個姑娘聞言,臉上頓時露出失望之色。

  禾晏笑道:「凌姑娘不是特意來找我的麼?怎麼,不會是說笑的吧?」

  「怎麼會?」凌繡回過神來,親熱的拉著禾晏的手在院子裡的石桌前坐下,「快請坐。我爹和崔大人關係極好,過去的時候,我也常來崔府上玩,只是從來沒有個姐妹,未免寂寞。喬夫人來了就好了,日後阿繡再來崔府,不愁找不著人說話。」

  禾晏心道,這哪裡是來找姐妹,分明就是來看美男子的,肖玨應該過來看看,什麼叫真比她還能一本正經的騙人。

  禾晏在石桌前坐了下來,說實話,她根本就不大認識這些人,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就隨意撿些果子吃,打算坐在這裡當一個擺設,聽她們說就好了。

  可惜的是,既然對方是衝著肖玨而來,肖玨不在,這個「夫人」便不可能倖免於難。說著說著,話頭就落到了禾晏身上來了。

  「聽聞喬夫人是湖州遠近聞名的才女,之前阿繡是真心想要聽喬夫人的琴聲,可惜最後卻被喬公子攔住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遺憾。」凌繡笑著開口。

  禾晏笑道:「這有何遺憾,我夫君不是也彈奏了一曲。」

  「可喬公子說,他的琴藝不及夫人十分之一。」凌繡盯著禾晏的眼睛,「真教人難以想像。」

  是啊,真叫人難以想像,禾晏心道,肖玨這個謊話,說的也太誇張了一些,現在從別人嘴裡聽到,自己都覺得臉紅。

  「我夫君是過譽了一些,」禾晏給自己倒了杯茶,捧起來喝了一口,「我的琴藝,也就和他差不多吧。你們聽了他的,也就相當於聽過我的了。」

  「那怎麼可以?」凌繡顯然不打算這樣放過她,「咱們濟陽,最崇拜才華橫溢之人,夫人既有吞鳳之才,便不該藏著掖著。今日天氣好,不如咱們就在這裡接詩會友如何?一來有趣,二來,也好讓我們瞧瞧夫人的才情。」

  來了來了,禾晏心中煩不勝煩,為何凌繡不是讓自己彈琴,就是讓自己作詩,是不是只要她說不會作詩,就要下棋寫字?禾晏尋思著,縱然是這位姑娘為肖玨的皮相所惑,心中傾慕,那也當奔著肖玨而去,比如在肖玨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鳳采鸞章,過來為難她做什麼?難不成誰為難到了她,肖玨就會喜歡誰嗎?

  一次還好,次次都如此,禾晏也不想再耐著性子陪她們玩這種把戲,只笑道:「我今日不想作詩,也不想下棋,更不想寫字,當然,絕對不會彈琴。」

  竟是一點兒迴旋的餘地都沒有,直接給凌繡拒絕了。

  饒是凌繡再如何玲瓏心腸,也沒料到禾晏會這麼說。片刻後,倒是一直沒說話的顏敏兒哼了一聲,嘲笑道:「都說中原女子婉約有禮,我瞧著喬夫人說話做派,倒像是我們濟陽姑娘,爽直的很。」

  「入鄉隨俗而已。」禾晏笑的滴水不漏。

  「喬夫人,可是瞧不上我們?」凌繡低下頭,有些不安的問。

  「不是瞧不上,」禾晏疑惑的開口,「只是今日不想。不是說凌姑娘是才女,怎麼連一句簡單的話都聽不懂。我說的話很難懂嗎?」

  若今日在這找茬是的男子,禾晏早就讓他們出來打架了。可是女子,便不好做那等沒風度之事。想來想去,不如就得一個惡女羅剎的威名,好教這些姑娘明白,她不是好惹的,受了驚嚇,自然以後便不會再登門要她搞什麼「琴棋書畫」的歪招。

  凌繡愣愣的看著她,沒說話。一邊的其他幾個姑娘見狀,皆是對禾晏面露不滿,大抵凌繡在她們中極有威望,凌繡受委屈,個個都要出來為凌繡出頭。

  有個嗓門略大的姑娘就道:「喬夫人這也不肯,那也不肯,該不會是不會吧?所謂的才女名頭其實名不副實,才會次次都這樣推脫。」

  「怎麼可能?」另一名女子彷彿故意跟她唱和一般,訝然開口:「那喬公子可不是普通人,琴彈得那樣好,可見是個風雅之人。從前便已經家財萬貫,如今又已經認祖歸宗,遲早在濟陽都是有身份之人。聽聞喬夫人也是尋常人家,若是再無什麼特長,喬公子看上了她哪一點?」

  顏敏兒皮笑肉不笑道:「美貌唄,說起來,喬夫人生的膚白如玉,月貌花容呢。」

  她重重的咬了「膚白如玉」幾個字。

  禾晏:「……」好像說她黑的是肖玨吧,這也能算在她頭上?什麼道理?

  「月貌花容,咱們濟陽貌美的姑娘多了去,阿繡生的不貌美嗎?家世又好,性情溫柔,才華橫溢,這麼說,阿繡才是和喬公子般配之人。」

  「別胡說。」凌繡眼睛紅紅的道。

  濟陽姑娘究竟有多大膽,說話有多直接,禾晏這回可算是領教過了。但他們這是何意?凌繡好歹也是個清清白白的閨女,肖玨如今是「有婦之夫」,難道要給肖玨做妾不成?或是要她下堂給凌繡騰路?腦子沒毛病吧?

  「我們又沒有說錯,喬夫人如此,遲早都不得夫君喜愛。」那個嗓門最大的姑娘笑道:「喬夫人可別怪我們說話不好聽,這都是將你當做自己人才這般說的。別見外。」

  謔,明的不行,就來她這挑撥離間了?

  禾晏跟肖玨久了,將他那些罵人不帶髒字,氣死人不償命的本領也學到了一二,當即就毫不在意的搖頭,笑的格外甜蜜:「不見外,不見外,我知道各位妹妹是一片好心。不過,你們實在多慮了。」

  「我夫君待我好得很,別說我會這些琴棋書畫,縱然我不會,他也不會對我有半分埋怨。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動輒就生氣不理人,我夫君啊,每次都會耐著性子哄我。會給我煮麵,帶我去買麵人,我隨便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會記在心上,就連月事這種事,都比我記得還牢。」禾晏看了一眼凌繡,見凌繡臉色已經不好看,心中得意,越發賣力的大放厥詞,「學會琴棋書畫有何難?我不開心的時候,我夫君便將他會的技藝用來討我歡心,你們窺見的,不過冰山一角,沒瞧見的多得是呢。」

  院子外,肖玨還沒走到花園,才到了拐角處,聽見的就是禾晏裝模作樣的長嘆了口氣,用一種噁心的讓人膩歪的語氣說話。

  「哎,這樣出類拔萃,矯矯不群的男子,偏偏就獨寵我一人,眼裡容不下別人,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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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9:2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五章 烈女

  身後的飛奴:「……」

  肖玨只覺得自己眉心隱隱跳動,剛回到崔府,還沒來得及換衣裳,聽翠嬌說禾晏被凌繡拉去小花園了。凌繡這樣的女子,打什麼主意他看一眼就明白,偏偏禾晏與女子後宅事情一竅不懂,想了想,還是怕她吃虧,才先過來救火。

  誰知道,剛一過來就瞧見她這般洋洋自得的賣瓜,看上去也沒吃什麼虧,倒把那幾個女子氣的臉色發青。

  也不算太傻,肖玨又好氣好笑,索性沒有上前,乾脆就站在花園拐角處,冷眼瞧著她,聽聽這人還能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瘋話。

  另一頭,二姨娘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朝花園拐角處的身影努了努嘴:「瞧,護短的來了。」

  「真的耶。」四姨娘雙手握拳,「二姐,還是你瞧人瞧的準,小妹佩服!」

  「幫誰還說不定呢,」三姨娘不甘心自己判斷失誤,只道:「萬一喬公子瞧見那凌繡生的貌美,臨時倒戈怎麼辦?」

  衛姨娘眉頭一皺:「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

  二姨娘幸災樂禍的笑起來。

  那一頭,禾晏還在侃侃而談:「所以我說諸位妹妹,琴棋書畫自然是要學的,但學來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高興,倘若只是為了讓男子喜歡,不如學些馭夫之術,我在未成親前,也很喜歡風花雪月,可成親之後,就覺得一切不過是山谷浮雲。唯有這馭夫的訣竅,才是實打實的厲害。」

  「果真?」這群姑娘年紀都不太大,雖有時候有些令人討厭,卻也沒那麼多彎彎繞繞,能將主意寫在臉上的,自然沒什麼心計,有個姑娘就問:「那你說說,你的馭夫訣竅是什麼?」

  禾晏清咳兩聲,正色回答:「說來慚愧,我也不知我的馭夫之術是什麼。我與夫君當年不過是在花燈節上見了一面,我都不認識他,第二日,他就上門提親,非我不娶。我其實本不想這麼早嫁人,可他痴心的厲害,跟我說非我不娶,倘若我不答應嫁給他,就要跳河自盡。我想著好歹也是一條人命,權當是做好事了。況且你們也知一句話,烈女怕纏郎,他這般死纏爛打,所以我也就嫁了。」

  「我想了想,這馭夫的訣竅,也不過就是一件事,首先,你要長了一張能讓人一見痴心,非你不娶的臉。」她梳理了一下自己垂在胸前的長髮,有些不好意思道:「當然,這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其次,你喜歡他,須得小於他喜歡你。男女之間,大體勢均力敵,小事上,總有人佔上風,總有人佔下風。這就跟打仗一樣,你們時時刻刻將情人看的過於重要,並非是件好事。對自己好些,自然有人來愛你。」禾晏胡編亂造,說的差點連自己都相信了,「我就從來不討好婉媚夫君,夫君卻疼愛我如珠如寶,這就是結果。」

  「第三,」禾晏心道,第三我編不出來了,她微微一笑,「良人稀少,諸位得擦亮眼睛仔細看著點才是。與其盯著別人手裡的,不如現在自己擦亮眼睛養個新的。」

  飛奴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肖二公子靠牆站著,笑意微冷,眸光譏誚,飛奴心道,這禾大小姐說什麼烈女怕纏郎,他們家少爺是纏郎?還對她死纏爛打?真是好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二姨娘停下嗑瓜子兒的手,盯著禾晏,驚訝道:「原是我看走了眼?還以為是個不通後宅之事的,沒想到是個高手。妙啊!」

  「雖然她說的我不太明白,」四姨娘撓撓頭,「但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禾晏心中稍安,覺得自打重生以來,跟著肖玨見了不少世面,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一套也學了不少,可不,眼下這一通胡謅,就將這些小姑娘唬的一愣一愣的。

  不過一群人裡頭,總有那麼一兩個不大好騙的。顏敏兒看向她,譏諷道:「你說的這些話,真以為有人會信?喬公子寵愛人?還痴纏你,喬公子看起來像是這種人?」

  這麼一說,剛才還聽的雲裡霧裡的幾個姑娘,想到喬渙青那副冷清如月的樣子,登時又清醒了幾分,怎麼看,喬渙青都不像是對溫玉燕死纏爛打的人吧?

  「你肯定在騙人!」大嗓門姑娘道。

  「我沒有啊,」禾晏十分誠懇,「我們夫妻關係好得很,好到超乎你想像。就前幾日的水神節,我們還去走了情人橋。我怕高,本來不想去的,結果夫君聽說一起過橋的人一生一世不分離,硬生生的將我抱過去了。要不是我嚴詞拒絕,他可能要走三次,緣定三生。」

  肖玨:「……」

  他有些聽不下去了,只覺得匪夷所思,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說這種謊話都臉不紅氣不喘,一本正經到令人髮指。

  「這有什麼?」一邊的姑娘不服:「那麼多人都會走情人橋……」

  「我們還一起看圖。」禾晏道。

  凌繡不解:「什麼圖?」

  「春……」

  話音未落,一聲輕咳響起,眾人回頭一看,年輕男子緩步而來,風流可入畫,英俊如美玉。也不是見過第一次了,但每一次看見,旁人都免不了為這人的容色所惑,心中讚一聲好風華。

  他路過禾晏身邊,漂亮的眸子落在禾晏眼中,露出一絲警告。

  禾晏一時間也忘了自己方才說到哪裡了,正要開口,就聽見肖玨淡淡道:「燕燕,在這裡做什麼?」

  燕燕?

  凌繡怔住,夫妻之間,喚小字也不是沒有,可都是在私下裡,這般當著眾人的面,除非是情濃到沒有任何避諱。

  禾晏一口氣梗在胸口,竟不知作何表情。雖然知道肖玨叫的是溫玉燕的「燕燕」,可那麼巧,她也有個「晏」字,這麼一想,便覺得他好像叫的是「晏晏」。

  她懵然回答:「就……喝茶閒聊。」

  肖玨點了點頭,一雙瀲灩黑眸盯著她,微微一笑,語氣溫和的令人心顫:「能不能陪我回屋坐坐?」

  「坐什麼?」禾晏萬分不習慣他這樣說話,只覺得周圍的目光如刀,「嗖嗖嗖」的朝她飛來,真令人沮喪,她剛才在這裡自吹自擂如何受寵,換來的不過是一句「騙人」,而肖玨都沒怎麼說話,只將目光放溫柔些看她,她就能收到這麼多妒忌的眼神。

  誰看了不說一句肖二公子厲害呢?

  「陪我練練琴。」青年面如美玉,目若朗星,玉冠束起的青絲柔順冰涼,垂在肩上。他伸手,在禾晏髮頂輕輕揉了揉,端的是寵溺無邊。

  看的一旁的人都恨不得將禾晏一把推開,將自己的腦袋塞在這青年手下。

  「好……好啊。」禾晏定了定神,站起身來,再抬頭時,亦是一副嬌羞的表情,「諸位妹妹,對不住了,我夫君要我回去陪他練琴。」她又嘆息一身,很煩惱的道:「烈女怕纏郎,這句話是真的。」

  禾晏轉身,款款的挽著肖玨遠去了。身後一干人面面相覷,半晌,凌繡一甩帕子,咬了咬貝齒,拿手抹了一下臉,顏敏兒一怔:「你怎麼了?」

  凌繡居然被氣哭了。

  一盤瓜子兒見了底,四姨娘拍了拍手,很意猶未盡的道:「這就沒了?」

  「想看自己去尋話本子。」衛姨娘嗔怪,「喬公子豈是給你看戲的?」

  「別說,這比相思班的戲好看多了,」二姨娘一手托著腮,「遠遠瞧著,方才喬公子護妻的那一刻,還怪讓人心動的。看得我都想……」

  「你都想什麼?」衛姨娘道:「別給我惹事。」

  「好姐姐,我就說說而已,」二姨娘風情萬種的一笑,「咱們這把年紀了,縱是想和人花前月下,也沒人捧著啊。」

  三姨娘一反往常的沒有說些酸話,只嘟囔道:「喬夫人運氣還挺好,找到這麼一個夫君。」

  「你這腦子,怎麼就只看到喬公子不差呢,」四姨娘白了她一眼,「我看那喬夫人,也是個有趣的人。若是你方才被人這麼圍著,早就哭哭啼啼跳河去了,看看人家,什麼叫四兩撥千斤。馭夫訣竅不簡單呢,你多學著點,三姐。」

  ……

  此刻,擁有著令人羨慕的「馭夫訣竅」的禾晏,正和肖玨在回院子的路上。

  禾晏一路上大氣也不敢出,也不抬頭看肖玨,一句話沒說。毫無疑問,這人既然在當時出現,可見不是才來,說不準在後頭站了許久,她那些抹黑肖玨形象的話,大概都被肖玨聽到了。

  都怪那群姑娘太能說了,吵吵囔囔的,竟沒教她聽出來肖玨的腳步聲。平白讓人看了熱鬧,她也不知肖玨這會兒是怎麼想的,一定很生氣了。等下回去了應該怎麼才能讓他消氣呢?沒等他發怒的時候先道歉?

  正想著,院子已經近在眼前。禾晏和肖玨回去的時候,還看到站在院子裡和丫鬟說話的林雙鶴,林雙鶴這個登徒子也不知道和新認的丫鬟妹妹說了什麼,直把那小丫鬟逗得滿臉通紅,笑得花枝亂顫。

  一抬眼,看見禾晏與肖玨回來,林雙鶴跟他們打招呼:「少爺,少夫人回來了?這是去哪了?」

  禾晏尷尬的回道:「喝了點茶,回頭再說。」

  她隨著肖玨回到了屋,剛一進屋,迎面就撞上肖玨,差點撲進了對方懷裡,肖玨清清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伸手越過她的身體,將她身後的門掩上了。

  禾晏:「……」

  「坐。」他轉身在桌前坐下來,平靜的語氣,卻讓禾晏嗅到了一絲興師問罪的味道。

  禾晏趕緊在他對面坐下。

  「怎麼不說話?」肖玨挑眉,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剛才不是挺能說的,烈女?」

  禾晏一驚,果然聽到了!

  她道:「都督,你也知道,他們隔三差五來找茬,我亦煩不勝煩,權宜之計。我能不能問問,你是何時來的,我的話,你又聽到了多少?」

  肖玨冷笑:「有什麼區別?」

  「區別在於我跟你道歉的內容。」

  肖玨側頭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道:「禾大小姐,你是不將自己的清譽當回事,還是不將我的清譽當回事?」

  「對不起,」禾晏道歉的很誠懇,「但我想,現在我們是喬公子和溫姑娘,將你我的關係說的親密些,應當也無事。畢竟夫妻之間,親暱些無可厚非。」

  肖玨忍無可忍:「你說的是親暱嗎?」

  「不是嗎?」

  「剛才如果不是我過來,你打算說什麼,你和我看了什麼?」他到底是骨子裡教養良好,說不出那兩個字。

  但禾晏顯然沒有他那麼講究,聞言很爽快的道:「你說的是春圖啊!」

  肖玨捏了捏額心:「不必說的如此大聲。」

  禾晏將聲音放低了一些,疑惑的問:「我們一起看春圖,說明我們關係極好,這有什麼不對嗎?」

  當年在軍營裡的時候,漢子們表示過命的交情,大抵就是將自己珍藏的寶圖給兄弟共享。若是關係沒那麼好的,求著借都不給借。夫妻間就更是了,兩個人在一起看圖,這是何等的如膠似漆,琴瑟和諧?

  肖玨的臉色陰的要滴出水來,緩緩反問,「誰跟你說,一起看圖就是關係好了?」這是個什麼人?說這種話說的理所當然,禾綏教女兒是如此教的,連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都不明白?她究竟知不知道,如果今日不是自己出現阻攔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她說的這些話,足以讓濟陽一城的人都感到驚世駭俗。

  「我……」禾晏猝然住嘴,「我自己是這般覺得的。而且當時你看了之後,我們關係是也不錯,並沒有因此生出隔閡啊?」

  「我什麼時候看過?」肖玨臉色鐵青。

  「你當時就是看了呀,」禾晏一口咬定,「看一眼也是看。我們已經一起看過了。」

  他微惱:「我沒有看。」

  「你看了。」

  「我沒有。」

  「算了,」禾晏道:「你要說你沒有就沒有吧。」

  肖玨頓感頭疼,明明是她自己胡說八道,怎麼還像是自己在無理取鬧一般。

  「你這樣胡說八道,不將你我的清譽當回事就罷了,連喬渙青和溫玉燕的清譽也會被你一併毀掉。」他微微冷笑。

  禾晏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在外人面前說你我一同看春圖的事。」

  「我並未和你一起看。」肖玨再次強調。

  「那我自己看,可以嗎?」禾晏費解,肖玨何以在這件事上一直耿耿於懷。

  「自己也不許看,」他揚眉,冷聲警告:「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虎狼之詞?烈女。」

  禾晏「咳咳咳」的被自己嗆住了。她小聲央求:「都督,別叫我烈女了,聽著好像在罵人。」

  「哦?」肖玨似笑非笑的開口,「但我看你說的挺高興的,我非你不娶,娶不到就去跳河。看不出來,禾大小姐個子不高,腦子裡戲還挺多。」

  「那不是為了證明你對我心如磐石嘛。」禾晏無奈,「我只是想讓她們死心而已,不然隔三差五來找我茬,誰受得了這個?你自然是可以恃美行兇,倒霉的是我,都督,你得有點同情心。」

  「我沒有同情心?」肖玨氣的笑了。如果剛剛不是為了幫她解圍,教凌繡一干人別做無用之事,他也不必當著他人的面做那些格外膩歪的動作了。到現在還覺得渾身不自在。

  「我為何要有同情心?」他漠然道:「你不是馭夫有術麼?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讓夫君獨寵你一人。聽上去,是你夫君比較令人同情。」

  禾晏:「……」

  「長了一張讓人看了一眼就非你不娶的臉,」肖玨唇角微勾,笑容玩味,盯著她的眼睛慢條斯理道:「喜愛你如珠如寶,你卻喜愛他不及他喜愛你,纏郎還痴心不改,非要跟你緣定三生。烈女,你是不是有點太無情了?」

  這一口一個「烈女」,聽得禾晏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忙將凳子搬得離肖玨近了一點,抓著他的手臂,義正言辭的討好道:「就是!我們都督這麼貌美豐姿的人,怎麼可能是死纏爛打的那一個呢?除了都督,誰都沒有資格稱作是烈女。若是都督想跟人緣定三生,別說是過橋了,刀山都過!沒有人能對都督無情,沒有人!」

  「你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他悠悠道。

  「我剛才是假話,現在才是真心話。」禾晏道:「你一定要相信我!」

  少女目光清澈,眼神堅定,如他在院子裡遇到的那隻野貓,踩中了尾巴就會炸毛,但跳起來被摸頭的時候,就會格外乖巧。

  他眼中極快的掠過一絲笑意,不過須臾就消失,淡道:「以後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頓了頓,又道:「此事就算了。」

  禾晏心中大大舒了口氣,這人還真是不好騙,不過就是把他說的稍微……不那麼冷豔了一點,就這麼生氣。看來肖二公子當真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思及此,禾晏便挨著他道:「都督,你也不要光看這些,在此之前,我也說了你不少好話。比如……我說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上無所不能。你下次一定要在他們面前諸多表現,足以證明我說的不假。」

  肖玨冷笑:「我是街上賣藝的?」

  「……那倒也不是。」禾晏撓了撓頭。她想了一會兒,對肖玨道:「不過下次如果有這種事,還有這樣沒有眼色的人過來找麻煩,都督,你一定要與我配合,表現的咱們鶼鰈情深,夫妻恩愛,可能這樣,她們就知難而退,不再沒事找事了?」

  肖玨揚眉:「配合?」

  禾晏點頭。

  他瞥了禾晏一眼,「你求我的話,我可以考慮一下。」

  禾晏:「求求都督了。」

  肖玨:「……」

  居然就這麼輕易的說出來了?他微微蹙眉,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這麼沒有骨氣,還叫什麼烈女。」

  「都說了不要叫我烈女,」禾晏氣結,「都督,你這樣真的很幼稚。」

  「哦。」他揚眉,一字一頓道:「烈女。」

  「幼稚!」

  ……

  不過自從花園一事後,不知道究竟是禾晏那番話起了作用,還是肖玨最後出現清清淡淡的表現了一番對愛妻的寵愛造成的衝擊,一連兩日,崔府上下都安靜不得了。沒有了濟陽城裡的小姐們想要來與喬夫人喝茶閒談了。

  紅俏從箱子裡將「淚綃」捧出來,道:「今日夫人進王府,就穿這個吧。」

  禾晏頷首:「好。」

  蒙稷王女今日在王府設宴,說教禾晏與肖玨二人參加,說是有客人前來,也不知道是誰。崔越之還有些疑惑,「怎生殿下叫你們二人卻不叫我?」

  禾晏卻心知肚明,在穆紅錦心中,她和肖玨的身份已經暴露,若是崔越之也在,說話總有不方便的地方。只是有貴客前來,卻叫了她和肖玨作陪,怎麼,對方是他們認識的人?

  但想也想不出來,等到了王府就知道了。紅俏給禾晏梳妝好後,禾晏出了門,肖玨已經在外等候,正與柳不忘說話。這幾日,柳不忘白日裡都不在,只有夜裡才回來,他回來的時候太晚,禾晏已經睡下,都沒時間和柳不忘說話。眼下看到柳不忘,自己卻又要出門了。

  「師父。」她道。

  其實有好幾次,禾晏都想問問柳不忘,要不要去見見穆紅錦,可到底是旁人的事,不好插手太多。況且他們二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有自己知曉。

  柳不忘對她笑著點頭:「阿禾,小心為上。」

  禾晏點了點頭。如今濟陽城裡可能混有烏託人,未必沒有見過肖玨的人,萬事小心總不是壞事。

  飛奴和赤烏作為車伕一同跟著,林雙鶴待在崔府上,不必一道前去。禾晏與肖玨上了馬車,禾晏問:「都督,你說今日,蒙稷王女特意讓你我二人前去王府赴宴,卻不叫崔中騎,那就是顧忌我們的身份。可又有貴客前來,莫非……貴客知道我們的身份?到底是什麼人?」

  肖玨垂下眼睛,眸中情緒不明,聲音極是平淡。

  「朔京來的人。」

  ------題外話------

  互飈土味情話的一天。

  晏晏:你看我今天像不像個戲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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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再遇

  到了蒙稷王府,禾晏與肖玨下了馬車,由王府裡的婢子引路進去。已經不是第一次去王府,倒比上次自在了許多。婢子將禾晏和肖玨引到宴廳門口,恭聲道:「殿下與貴客都在裡面,喬公子與夫人直接進去即可。」

  禾晏與肖玨進了宴廳。

  穆紅錦倚在軟塌上,紅袍鋪了一面,唇角含著淺淡笑意,正側頭聽一旁的琴師撥琴。矮几長桌前,還坐著一人,背對著禾晏,穿著青竹色的長袍,頭戴玉簪,背影瞧上去有幾分熟悉。

  她尚且還在思索這人是誰,穆紅錦目光掠過他們,微笑道:「肖都督來了。」

  禾晏與肖玨同穆紅錦行禮,與此同時,那位背對著二人坐著的男子也站起身來,回頭望來。

  眉眼間一如既往地溫雅如蘭,清如謫仙,禾晏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在濟陽的蒙稷王府,看見楚昭。

  震驚只有一刻,禾晏隨即就在心中暗道不好,她如今扮作女子,楚昭看見了不知會怎麼想,這人身份尚且不明,若是回頭告訴了徐敬甫,徐敬甫拿此事做文章,給肖玨找麻煩就不好了。

  她腳步頓住,下意識的往肖玨身後撤了一步,試圖擋住楚昭的目光,但心中也明白,除非她馬上掉頭就走,否則今日遲早都會被楚昭發現身份。

  肖玨似有所覺,微微側頭,瞥了她一眼,嗤道:「怕什麼。」

  禾晏正要說話,楚昭已經對這肖玨行禮,微笑道:「肖都督,禾姑娘。」

  得了,他一定是看見了,連臉也不必遮,都不用看鏡子,禾晏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肖玨道:「楚四公子。」

  「看來你們是舊識,」穆紅錦笑笑:「坐吧,楚四公子是自朔京來的貴客。」

  肖玨與禾晏在旁邊的矮几前坐下。

  身側的婢子過來倒茶,穆紅錦揚了揚手,讓還在彈撥古琴的琴師退下。宴廳中安靜下來,禾晏低頭看著茶杯中的茶葉上下漂浮,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節食無疾擇言無禍,這個時候,最好是少說話為妙。

  肖玨看向楚昭,道:「楚四公子來濟陽,有何貴幹?」

  開門見山,也不說旁的,楚昭聞言,低頭笑了一下,才答:「在下此次來濟陽,是為了烏託人一事。」

  烏託人?禾晏豎著耳朵聽,聽得楚昭又道:「如今濟陽城裡有烏託人混跡其中,恐不日會有動亂,我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助殿下一臂之力,不讓更多的濟陽百姓遭此災禍。」

  他看向蒙稷王女。

  肖玨唇角微勾,「不知楚四公子從而得知,有烏託人混入濟陽?」

  「朔京城裡抓到密謀起兵的烏託人,順藤摸瓜,與他接應之人如今正在濟陽。我與父親通過對方傳遞的密信得知,烏託人打算在濟陽發動戰爭,一旦截斷運河,對整個大魏都是麻煩。是以父親令我立刻趕往濟陽,將此事告知殿下,未雨綢繆。」

  肖玨挑眉,聲音含著淡淡嘲諷,「據我所知,石晉伯早已不管府中事,恐怕命令不了四公子。」

  這話林雙鶴也對禾晏說過,石晉伯每日除了到處拈花惹草,早已對什麼府中大事小事一概不論。後宅之事是石晉伯夫人打理,而其餘的,自打楚昭背後有了徐敬甫撐腰,石晉伯早就成了楚昭的府邸。

  「不過是外人以訛傳訛罷了,」楚昭好脾氣的回道,「父親的話,在下不敢不聽。」

  穆紅錦似是從這二人你來我往中發現玄機,倒也不急著說話,只懶懶的喝茶,不動聲色的觀察。

  「想要告訴殿下,一封密信就行了,」肖玨嗤道:「楚四公子何必親自跑一趟。」

  「因為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親手交到殿下手上。」

  穆紅錦輕笑一聲:「楚四公子帶來了烏託人的兵防圖。」

  肖玨與禾晏同時抬眸看向穆紅錦。

  有了對方的兵防圖,戰爭就成功了一半。可這樣重要的東西,楚昭又是如何拿到?

  禾晏忍不住問:「楚四公子從何得來這圖?這圖上所畫,如何確定是真是假?」

  「如何得來,全憑僥倖。」楚昭笑的溫柔,「至於是真是假,我也不能確定。所以只能拿給王女殿下。」頓了頓,又看向肖玨:「不過看到肖都督,在下就放心了。有肖都督在,不管兵防圖是真是假,濟陽一城,必然能保住。畢竟同是水攻,大魏將領奇才,唯有肖都督功標青史。」

  此話一出,禾晏心中跳了跳,忍不住看向肖玨。虢城長谷一戰的水攻,是肖玨心中難以邁過的一個坎,楚子蘭這話,無異於在他傷口上插刀。

  肖玨神情平靜,勾了勾唇,亦回視楚昭:「楚四公子千里迢迢,來到濟陽,就帶了一封不知是真是假的兵防圖,會不會有點小題大做?亦或是…..」他頓了頓,眸中意味深長,「有別的要事在身?」

  「事關大魏社稷,怎能說小題大做,」楚昭搖頭,「我留在濟陽,也能與諸位共進退。若烏託人真有異心,我與肖都督抗敵,若消息有假,也是虛驚一場,皆大歡喜。」

  「共同抗敵?」肖玨懶洋洋開口,「楚四公子自身難保之時,可沒人趕得及救你。」

  楚昭微笑不語。

  肖二公子嘲笑人的功夫,本就無人能及。況且楚子蘭的確文弱,真要出事,怕是還會拖後腿。

  「肖都督,」穆紅錦看戲也看的差不多了,對這二人之間的關係,也心中大致有數,她看向肖玨,「本殿會將楚四公子帶來的兵防圖臨摹一份給你,濟陽城裡城外所有兵士加起來,堪堪兩萬,也會由你指揮。聽楚四公子帶回來的密信,十日內,烏託人必作亂,這十日內,我們……」她沉吟了一下,「務必將濟陽百姓安頓平安。」

  肖玨挑眉:「殿下考慮周全。」

  穆紅錦目光又掃過一邊微笑的楚昭:「楚四公子遠道而來,你們又是舊識,這些日子,楚四公子也住在崔府,你們若有重要事情,方便相商。」

  楚昭還禮:「殿下有心了。」

  禾晏:「……」

  穆紅錦真是好樣的,一來就將兩個死對頭安排在一起,莫說是有重要事情相商,禾晏沉思著,光憑這兩人說話都能刀光劍影來說,想要安安穩穩的度過這十日,也不是個簡單事。

  又說了些客套話,穆紅錦起身讓人送禾晏一行人回崔府。等宴廳再無旁人時,身側年長的侍女問道:「殿下為何要讓楚四公子住在中騎大人府上?肖都督看起來,不喜楚四公子。」

  「這二人不和,」穆紅錦幽幽道:「不和就能互相制衡。肖懷瑾是用兵如神,但濟陽城也不能全憑他一人擺佈,畢竟,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這二人說話,五分真五分假,對照著聽,總能聽出一點端倪。何況,」她嘆息一聲,站起身來,望向殿外的長空,「時間不多了。」

  倘若烏託人真要動濟陽,從明日起,就要安排濟陽百姓撤離城內,父王將濟陽城交到她手中,這麼多年,她一直將濟陽保護的很好,臨到頭了,不可功虧一簣。

  還有穆小樓。

  她轉過身,眼尾的描紅豔麗的深沉,冷道:「去把小樓叫來。」

  ……

  禾晏與肖玨一同出了王府,楚昭就站在他們二人身側,三人出府時,並未說什麼話,禾晏卻在心中暗自盤算著,要怎麼將這個謊圓的天衣無縫。

  不如就一口咬定自己本就是男子,此次扮作女子於肖玨到濟陽也是無奈之舉,至於為何扮演的這般像,就說是男生女相好了。赤烏跟著他們這麼久了,不也沒發現麼?思及此,心中要稍稍輕鬆了一些。

  「禾姑娘。」正想著,身側有人喚自己的名字,禾晏回頭看去,楚昭停下腳步,正含笑看向她。

  肖玨亦是站定,沒有走遠。

  有上司在身邊,禾晏心中稍感安慰,看向楚昭笑道:「四公子也不必這樣叫我,其實我……」

  「沒想到自從上次見過禾姑娘紅妝後,還能在今日再次見到禾姑娘做女子的模樣,」年輕男子笑的很柔和,就連誇讚都是誠摯的,比繡羅坊的夥計和林雙鶴閉眼瞎吹聽起來真誠不少:「這衣裳很襯你,禾姑娘很適合。」

  禾晏心中想好的說辭戛然而止,什麼叫「上次見過」,她自打入了軍營,這還是第一次做姑娘打扮,楚昭又是從哪看到的?禾晏下意識的看了肖玨一眼,肖玨微微揚眉,似也在等她一個說話。等等,肖玨該不會以為她和楚昭早就是一夥兒的了吧?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禾晏便道:「楚兄這話裡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我何時……紅妝出現在楚兄面前了?」

  「朔京跑馬場時,」楚昭微微一笑,「禾姑娘為了保護父親與幼弟,親自上陣,教訓趙公子,英姿颯爽,令人過目難忘。當時風吹起姑娘面上白紗,」他低頭笑笑:「在下不小心看見了姑娘的臉。那時候,就已經知道姑娘的女子身份了。」

  朔京跑馬場?這是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楚昭居然還記得,這話裡的意思豈不是,楚昭一早就知道她是個女的?禾晏驚訝:「所以楚兄上次在涼州的時候,就已經認出我來?」

  「當時看禾姑娘似乎不願被人發現身份,且又是衛所,人多嘴雜,便沒有說穿。」楚昭道:「不過今日既然在此遇到,也就不必再隱瞞。」楚昭看向禾晏,溫聲開口,「在下說這些話的意思,不是為了其他,只希望禾姑娘放寬心。之前在涼州我沒有說出姑娘的身份,如今在濟陽,我也不會告訴他人。濟陽一事後,楚昭會當沒有見過禾姑娘,禾姑娘仍可回涼州建功立業,不必擔心在下多舌。」

  他大概是看出了剛剛在宴廳時,禾晏的顧忌,此刻特意說這些話,讓禾晏放心。

  不管楚昭到底身份如何,與徐敬甫又是何關係,單從他說話禮儀方便來看,實在是很貼心周到了,很難讓人生出惡感,禾晏就笑道:「那我就先謝過楚兄了。」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楚昭笑道:「在下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出現,讓禾姑娘提心吊膽。至於告密一事,楚昭也不是那樣的人。」

  肖玨一直站在禾晏身側,冷眼聽著他說話,聞言唇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意,「楚四公子說的好聽,千里迢迢來濟陽,不就是為了告密?」

  「告密一事,也得分清敵友。」

  「南府兵的人,就不勞楚四公子費心了。」他揚眉,淡道,「縱然有一日她身份被揭穿,本帥也保的住人。」

  楚昭一愣,看向禾晏:「禾姑娘入南府兵了?」

  禾晏:「……是吧。」

  肖玨已經答應過,若是與他假扮夫妻解決濟陽一事,就教她進南府兵。雖然眼下事情還未完全解決,不過進不進,也就是主子一句話的事,他既然說進,那就是進了。

  楚昭眸光微微一動,片刻後,笑起來:「那我就先恭喜禾姑娘……不,是禾兄了。」

  禾晏頷首。

  肖玨平靜的看著他:「沒別的事,就請楚四公子自己去尋輛馬車。夫妻二人間,不適合與外人共乘,楚四公子,請便。」

  他絲毫不掩飾對楚昭的厭惡,楚昭也不惱,只笑道:「肖都督,咱們崔府見。」又沖禾晏笑笑。

  禾晏尷尬的回之一笑。

  赤烏趕著馬車過來,禾晏與肖玨上了馬車,才坐下來,就聽得肖玨冷淡的聲音響起:「朔京馬場上和姓趙的比騎馬的人,是你?」

  禾晏心中叫苦不迭,來了來了,楚昭說出馬場之事的時候,她差點忘了,當時肖玨也在場。而且肖玨還送了禾雲生一匹馬,被禾雲生取名叫做「香香」。

  「……是。」禾晏不等他開口,先下嘴為強,「都督送給舍弟的那匹馬,舍弟喜歡的不得了,每天都割草餵牠!一直都沒來得及跟都督道謝,當時若不是都督出現解圍,不知我們家會被姓趙的如何為難。都督的大恩大德,禾晏無以為報。」

  肖玨眼神微涼:「所以你一早就認出了我,是嗎?」

  禾晏無話可說。

  豈止是一早啊,上輩子就認識了,可這要怎麼說。

  「您是右軍都督,封雲將軍,大魏誰能比您風姿英武啊,我的確是認識你了。可那時候你是高高在上的雲朵,我是您靴子邊一隻小小的螞蟻,我縱然是認識您,您也不認識我啊。後來進了軍營,我猜都督也早就將此事忘記了,畢竟都督貴人多事,哪裡記得住一隻小小的螞蟻。」禾晏湊近他:「我怎麼知道,都督還記得此事?」

  明知道這傢伙謊話張口就來,諂媚的話一堆一堆的,但看她明眸皓齒的坐在身邊,賣力的表演時,縱是有些不悅,也變成好笑了。楚昭竟然比自己更早的知道這人的女子身份,聽上去,好似他被蒙在鼓裡落了下乘似的。

  肖玨移開目光,淡道:「你和他可還有見過?」

  「沒有沒有。」禾晏連忙回答:「我在朔京裡,就和他見過兩次。」說罷又抱怨道:「我怎麼知道那麼巧,他當時也在馬場,還看到了我的臉。我若是知道,定將臉遮的嚴嚴實實,戴一塊鐵面具。看他如何火眼金睛,也不知道我是誰。」

  「你不希望他看到你的臉?」

  「當然不希望了,」禾晏莫名其妙,「留給別人一個漏子鑽,誰知道會不會出事。」

  肖玨輕笑一聲:「也不算太蠢。」

  「都督,」禾晏問:「你覺得楚四公子究竟會不會將我的身份告知於旁人?」雖然楚昭話是這般說了,但禾晏還真不敢輕易相信他,尤其是此人本身身份微妙,如今是敵非友都不明。

  「現在知道怕了?」

  「也不算怕,」禾晏道:「倘若他要說,我便提前收拾包袱跑路就行了。」禾晏說著,嘆息一聲,「只是我在涼州衛也待了這麼久,實在捨不得都督,真要和都督分別,定然很難受。」

  「你捨不得的,是進南府兵的機會吧。」肖玨不為所動。

  「你怎麼能如此想我?」禾晏正色,「我這般身手,在哪個將領手下都會得到重用,之所以對南府兵念念不忘,還不是因為南府兵是都督領的兵。」大抵是被肖玨時常說諂媚,不知不覺,禾晏說起諂媚的話來,已經可以臉不紅氣不喘了。

  「都督,你剛剛說的話還算數吧?」

  「什麼話?」

  「就是縱然我的身份暴露,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女的,你也可以保得住我?」

  肖玨嗤道:「不用擔心,楚家的手再長,也深不到我南府兵裡來。不過,」他漂亮的眸子凝著禾晏,不鹹不淡道:「禾大小姐如此麻煩,我為何要費心費力,替你擔諸多風險?」

  「因為我們是一起看過圖的關係,非一般的交情。」禾晏答的泰然自若。

  肖玨平靜的臉色陡然龜裂:「……你說什麼?」

  「放心,」禾晏豎起食指在嘴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道:「我是絕對不會告訴旁人,都督來濟陽的第一天,就和我一起看了圖這件事的。」

  ……

  馬車在崔府門口停下,禾晏與肖玨剛進去,還沒走到院子,就看見林雙鶴急急忙忙的走來。看見他們二人,林雙鶴一合扇子:「可算回來了,你們知不知道……」

  「楚四公子來濟陽了。」不等他說完,禾晏便道。

  「你們已經知道了?」林雙鶴一愣,「就在你們前一刻到的,聽說是蒙稷王女安排,他如今就住在崔府。這是怎麼回事?」他看了下四處無人,小聲湊近道:「不會有什麼陰謀吧?還有禾妹妹你,」林雙鶴有些頭疼,「不能讓楚子蘭看見你這幅樣子,你的身份萬一敗露了怎麼辦?」

  「我們方才已經在王府裡見過面了。」禾晏寬慰:「楚四公子也答應了我們,暫且不會將此事告訴旁人。林兄可以先放心。」

  「見過面了?」林雙鶴看了看肖玨,又看了看禾晏,稍稍明白了過來,只問:「蒙稷王女叫你們進王府,見的人不會就是楚子蘭吧?」

  禾晏點頭。

  「楚子蘭來濟陽幹什麼?」林雙鶴奇道:「朔京來的公子,跑這麼遠不會是為了遊山玩水,怎麼偏偏早不來晚不來,你們前腳剛到濟陽,他後腳就到,這麼巧?」

  他還不知道烏託人一事,禾晏就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師父呢?」

  「柳先生也才剛回來,」林雙鶴問:「怎麼?」

  禾晏看向肖玨:「之前救下小殿下時,我師父也曾提起,他來濟陽城裡,是為了追查一群烏託人。楚四公子帶來的消息既然和烏託人有關,不如將我師父也一起叫來,咱們幾方消息一經對比,許會有別的發現。」頓了頓,她生怕肖玨不信任柳不忘,道:「我師父絕對不是壞人,都督可以放心。」

  肖玨微一點頭,「叫上柳先生,一起到屋裡說罷。」

  ……

  院子裡,小廝將馬車上卸下的東西一一搬進屋中,從衣物到吃食,甚至褥子和熏香,都應有盡有。這些東西全是楚昭在來濟陽之前,徐大小姐令人為他準備的。這等體貼關懷的準備,若是旁人,早已感動欣慰的不得了,楚昭坐在屋中,瞧著桌上小几漸漸填滿的空白,神情卻未見波瀾。

  應香走了過來。

  濟陽女子因著地勢河流的原因,生的眉目深重,偏於美豔,即便如此,應香在其中,也仍舊是最惹眼的那個。她捧著茶盤走到楚昭身邊,將茶壺放下,給楚昭倒了一杯茶,輕聲道:「公子,屋子已經收拾好了。」

  楚昭點了點頭,看向院外。

  崔越之安排的屋子,與肖玨的屋子倒是相隔不遠。

  「肖都督剛剛已經回府,」應香道:「此刻與那位白衣的劍客、林公子進了屋。當是在一起說話。」

  至於說什麼話,毫無疑問,定然是與他有關。

  不過,他也不會將這點事放在心上。

  楚昭抿了一口茶,問:「可有柴安喜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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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9: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七章 子蘭

  「可有柴安喜的下落?」

  應香搖了搖頭,「奴婢打聽到,蒙稷王女如今正派人四處搜尋柴安喜的下落。」

  楚昭不甚在意的一笑:「肖懷瑾來濟陽,也無非是為了找人。」頓了頓,又問身側的女子:「柳不忘又是什麼人?」

  「此前未聽說過此人的名字,明面上是肖都督的武師父。」

  「肖懷瑾哪來的武師父。」

  應香也點頭:「不過他們對那位柳先生,看起來極為信任看重。」

  楚昭放下手中的茶盞:「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趕在肖懷瑾之前找到柴安喜。」

  「奴婢知道了。」片刻後,應香遲疑地開口:「只是公子打算如何對待禾姑娘呢?」雖然之前已經從楚昭嘴裡得知禾晏是個姑娘,內心也早有準備,可直到真正透過窗戶看到禾晏的女兒身時,似乎才有了真實之感。實在很難將眼前這個嬌小柔弱的少女,和記憶中颯爽凜冽的少年聯繫起來。

  「不覺得肖懷瑾身邊帶著個女人,很奇妙麼?」楚昭微微一笑,「這個女子,究竟能得他信任到什麼地步,我很想知道。」

  應香垂著眼,不說話了,唯有茶盞裡的茶水飄出裊裊熱氣,極快的遁入空中,無跡可尋。

  ……

  另一頭,屋子裡的人各自坐著。

  「這就是烏託人的兵防圖。」禾晏將捲軸遞給柳不忘看。

  「石晉伯府上的四公子帶來消息,烏託人不日會攻打濟陽,不過現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師父看看這兵防圖,可有什麼問題?」

  柳不忘看了片刻,將手中捲軸放下:「我不知道這圖是真是假,不過,烏託人倘若真要攻打濟陽,的確如圖上所畫,會從運河入手。」

  畢竟濟陽城裡最重要的,也就是這條運河,掐斷了運河,就是掐斷了一城的命脈。

  「之前柳先生曾說,是追查烏託人到了濟陽。」肖玨看向柳不忘,「能不能說說,其中緣由。」

  柳不忘想了想,才道:「每年的水神節前後,我都會回濟陽看看。今年還沒到濟陽,在濟陽城外,遇到了一樁滅門慘案。有人趁夜殺光了城外一莊百姓,換上莊子裡人的衣裳,偽作身份進入城內。其中有一個僥倖逃脫的孩童告訴我此事,我本以為是仇家尋仇,或是殺人劫財,追查途中,卻發現幾人並非大魏人。這些烏託人扮作平民混入城內,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我能查到的是少數,恐怕在此之前,已經有不少城外百姓遭了毒手,濟陽城裡,也多的是偽裝過後的烏託人。」

  「師父是說,已經有很多烏託人進來了?」禾晏問。

  柳不忘道:「不錯,他們籌謀已久。就等著水神節的時候作亂,才會擄走小殿下,只是計畫陰差陽錯被你們打亂,是以應該很快第二次動手。」

  「柳師父的意思,濟陽城裡很快就會打仗了?」林雙鶴緊張道:「這裡豈不是很不安全?」

  「不必擔心。」禾晏寬慰他:「蒙稷王女曾與我們提過,會在這幾日讓百姓撤離城內,到稍微安全些的地方。林兄介時跟著濟陽城裡的百姓一道,不會有什麼事。」

  林雙鶴這才心下稍安,不過立刻就顯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道:「什麼跟著城裡的百姓?我豈是那等貪生怕死之人,自然是要跟兄弟們共同進退,同生共死,你們都別勸我了,我一定要和你們在一起,決不獨活。」

  禾晏無言片刻,才對柳不忘道:「師父,蒙稷王女將城門軍交給了都督,您要不要也一道瞧瞧?」

  「阿禾,你是不是忘了,」柳不忘有些無奈,「我只會佈陣,並不會打仗。」

  這倒也是,柳不忘會奇門遁甲,會弓馬刀槍,可都是一個人的功夫,當年教會她奇門遁甲,也是禾晏自己鑽研鑽研,用到了排兵佈陣裡,才漸漸磨出了一套自己的章法。

  「不會打仗啊,」柳不忘很驚奇,「那我禾妹妹兵書背的這樣好,我還以為是名師出高徒,怎麼,我禾妹妹是自學成才?」

  禾晏尷尬的笑:「天賦卓絕,也可能我上輩子是個女將軍,所以一點即通吧!」

  肖玨嗤笑一聲,沒有說話。

  「這幾日我還是會繼續追查那群烏託人的下落。」柳不忘道:「找到了他們的頭,許能解決不少事情。至於濟陽的城門軍,就交給肖都督。」柳不忘看向肖玨,他如今已經知道肖玨的身份,「城門軍人數並不佔優勢,肖都督多費心,濟陽的百姓,就托您照顧了。」

  他似對濟陽有很深的感情,肖玨頷首。

  眾人又就著烏託人一事說了些話,肖玨明日起會去訓濟陽城的城門軍,時間很短,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柳不忘則繼續追查烏託人的下落,林雙鶴本也沒能指望他幹什麼,待在崔府安生待命就好,至於禾晏,反倒成了最尷尬的一個。她有心想要跟著肖玨一起去看看城門軍,但穆紅錦並未讓她前去,不知會不會出現什麼事端。索性將那兵防圖又拓印了一份,打算連夜看看,能不能根據濟陽的地勢布新陣,若這兵防圖是真的,也好事半功倍。若是假的,正好能發現其中漏洞,不至於上當。

  說完話後,眾人打算散去,剛一將門推開,便見門外的院子樹下,站著一個美貌婢子,正是楚昭的貼身侍女應香。她也不知道在此地站了多久,看見眾人出來,逕自上前,對著禾晏行了一禮:「禾姑娘。」

  禾晏還禮。

  「公子有話想對禾姑娘說。」應香笑道:「正在前廳等待,禾姑娘可有時間?」

  禾晏回頭一看,林雙鶴對她微微小幅的擺手,示意她不要去,肖玨倒是神情平靜,看不出來什麼心思。應香見狀,笑道:「公子說,之前與禾姑娘恐是有些誤會,想親自同禾姑娘澄清。上回在涼州衛時,沒來得及和姑娘道別便不辭而別,很是失禮,還望姑娘不要計較,今日權當是賠罪。」

  不辭而別這件小事,禾晏本就沒放在心上。涼州衛裡那麼多事,哪裡有功夫追究這些細枝末節。堂堂石晉伯府上的公子,卻記得這樣清楚,都這般好聲好氣了,她若再拿喬,未免顯得有些不識好歹。況且……禾晏的確也想知道,如今的楚昭究竟是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來到涼州衛,所謂的對付烏託人,究竟是他的說辭還是有別的目的。

  思及此,便欣然回答:「好啊。」

  林雙鶴臉色大變:「禾妹妹!」

  「多謝公子寬容。」應香喜出望外。

  「都督,我先去瞧瞧,」禾晏對肖玨道:「晚上也不必等我用飯了。」說罷,又對柳不忘告辭:「師父,我先走了。」

  林雙鶴還想要再勸阻幾句,可惜禾晏已經跟著應香走了。柳不忘還有事在身,也只是對肖玨二人稍一行禮,就跟著離開。

  待他們走後,林雙鶴問肖玨:「你就這麼讓她走了?」

  「不然?」

  「那可是楚子蘭啊!禾妹妹之前不是喜歡他喜歡到失魂落魄,被人失約還一個人去看月亮,這等沒有責任的負心人,居然又回頭來找我禾妹妹,你看著吧,他定又要故技重施,用溫柔攻勢打動我禾妹妹的女兒心!」

  「那不是很好。」肖玨轉身,懶洋洋的嘲道:「騙子總算得償所願。」

  「你就不擔心嗎?」林雙鶴搖著扇子緊跟在他身邊,「倘若楚子蘭見到我禾妹妹紅妝如此驚豔,一時獸性大發,對禾妹妹做出什麼畜生不如的壞事怎麼辦?」

  肖玨進了屋,給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經心道:「你是對楚子蘭的眼光有什麼誤解,那騙子的紅妝,當得起驚豔二字?」

  「怎麼不驚豔了?」林雙鶴憤憤,「肖懷瑾,你不能拿自己的臉去對比天下人。」

  肖玨懶得理他,只道:「再說了,楚子蘭對她做壞事?」他眼底掠過一絲嘲諷,「那傢伙徒手就能擰掉楚子蘭的腦袋,與其擔心她的清白,不如擔心擔心楚子蘭。」

  林雙鶴:「……」

  ……

  禾晏在前廳遇到了楚子蘭。

  楚子蘭見她來了,微笑著起身,道:「禾姑娘。」

  「楚四公子。」禾晏亦還禮。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濟陽城裡的夜,亦是熱鬧繁華。楚昭看了看外頭,道:「出去走走?」

  禾晏也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是崔府裡人多口雜,這樣說話也不方便,禾晏便道:「好。」

  二人便朝府外走去。

  濟陽的春夜,本就暖意融融,沿著河流兩岸,小販提著燈籠沿街叫賣,樓閣錯落分佈,風光迤邐。真可謂「村落閭巷之間,絃管歌聲,合筵社會,晝夜相接」。

  只是看起來這樣柔和繁華的夜裡,不知暗藏了多少殺機,人來人往笑容滿面的小販臉皮下,不知又有多少包藏禍心的烏託人。這般一想,便覺得再如何熱鬧有趣的景緻都變的索然無味,禾晏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禾姑娘可是在生在下的氣?」身側的楚昭輕聲開口。

  「怎麼會?」她有些訝然。

  「那為何姑娘一同在下出門,便皺著眉頭,心事重重的模樣?」

  禾晏失笑:「不是,我只是想到烏託人的事,有心擔心而已。」

  沉默片刻,楚昭才道:「禾姑娘不用擔心,王女殿下會安排好一切,更何況,還有肖都督不是嗎?」

  他倒是對肖玨不吝讚美,禾晏有心試探,就問:「我還以為楚四公子和我們都督,不太對盤。」

  「肖都督對在下有些誤會。」楚昭微笑:「不過,他與在下的立場,本有稍許不同。各為其主罷了。」

  竟然就這般承認了?禾晏有些意外。

  「不過在烏託人一事上,我與肖都督的立場是一致的。禾姑娘不必擔心,」楚昭道:「我是大魏人,自然不願意看見大魏的河山被異族侵略。」

  禾晏點頭:「那是自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本就該一致對外。」

  「我這般說,禾姑娘可有放心了?」他問。

  禾晏:「為何說放心?」

  「我不會傷害肖都督,禾姑娘也不必為肖都督的事,對我諸多提防。」

  禾晏乾笑了兩聲:「楚四公子多慮了,我並沒有提防你。」

  「是嗎?」楚昭笑的有些傷心,「可自打這一次見面,你便不再叫我『楚兄』了,叫楚四公子,聽著好似在刻意劃清界限。」

  這也行?禾晏就道:「沒有的事,如果你覺得不好,我可以再叫回你楚兄。」

  「那我可以叫你阿禾嗎?」

  禾晏愣了一下。

  年輕男子笑的格外溫和,如在夜裡綻放的一朵幽韻的、無害的蘭花,在濟陽的春夜裡,衣袍帶香,容顏清俊,來往的路人度要忍不住看他一眼,實在是惹人注意。對著這樣生的好看,脾氣又好的人,實在是難以說出什麼重話。禾晏猶豫了一下,道:「你想這樣叫,就這樣叫吧。」

  楚昭眼底劃過一絲笑意,與禾晏繼續順著河岸往前走,道:「之前的事,還沒有與阿禾賠罪。當日明明約好了與你一同去白月山喝酒,卻臨時有事,沒能赴約,第二日出發的又早,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與阿禾說。後來在朔京想起此事,總覺得十分後悔。」

  「這等小事,楚兄不必放在心上。」禾晏道:「況且你也不是有心的,我並未因此生氣。」若不是楚昭,她那天晚上不會去白月山腳,也不會等來肖玨,更不知道當年在玉華寺後的山頂上,遇到的將她從黑暗裡救贖出來的人就是肖玨。

  這或許就是,因禍得福?

  「阿禾不計較,是阿禾心胸寬廣。」楚昭微微一笑,「我卻不能將此事當做沒有發生過,一定要與阿禾賠罪。」他看向前方,「我送給阿禾一樣東西吧。」

  禾晏一怔:「什麼?」

  楚昭伸出手來,掌心躺著一枚小小的穗子,穗子上綴著一朵極精巧的石榴花,以紅玉雕刻成,下頭散著紅色的流蘇穗子,東西雖小,卻十分巧妙。

  「今日在王府門口時,看見阿禾腰間佩著一條長鞭。」楚昭溫和的看著她,「我曾僥倖得到過一枚花穗,但我並不會武,亦無兵器在身,放在我那裡,也是可惜了。不過這花穗,和阿禾的長鞭極為相配,阿禾試一試,看看會不會更好?」

  禾晏下意識的就要拒絕,「無功不受祿,楚兄,還是算了,況且這東西看起來也不便宜。」那紅玉小小的,色澤通透如霞,誰知道會不會又是一個「幾百金」?拿人手短,她成日在這裡拿個東西,在那收個「薄禮」,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真是來騙吃騙喝的。

  「阿禾叫我一聲『楚兄』,也就是當我作朋友,朋友之間,贈禮是很尋常的事。況且阿禾多慮,這花穗並不昂貴,這玉也是假的,阿禾不必有所負擔。這東西留在我這裡,也是無用,阿禾不要,可是嫌棄在下,亦或是在內心深處,仍是將在下視為敵人?」

  縱然是略帶指責委屈的話,由他說來,也是溫和從容的,禾晏遲疑了一下:「這石榴花果真是假玉?」

  楚昭笑了:「阿禾想要真玉的話,在下可能還要籌些銀子。」

  既是假玉,也就不怎麼貴重,接受起來也要爽快些。禾晏笑道:「那就多謝楚兄了。」她伸手取下腰間的紫玉鞭,將花穗繫在紫玉鞭的木柄上,烏油油的鞭子霎時間多了幾絲靈動,顯得好看了幾分。

  「和阿禾的鞭子果然相配。」楚昭笑道。

  「禮尚往來,既然楚兄送了我花穗,我也該回送楚兄一樣東西。」禾晏到底是覺得拿人手短,若是不回送,總覺得自己佔了楚昭便宜一般,她道:「今日楚兄在這夜市上看中了什麼,我都可以送給楚兄。」說罷,手伸進袖中,摸了摸自己可憐的一串銅板,又很沒底氣的補充,「不過我出門出的匆忙,並未帶太多銀兩,楚兄就……看著挑吧。」

  畢竟今日出門沒帶林雙鶴,不能說買就買。

  楚昭忍不住笑了,看向她:「好。」

  禾晏隨他走著,濟陽的夜市很熱鬧,夜裡賣東西的,從吃喝點心到胭脂水粉,舊書古籍到生鏽的兵器,應有盡有。他們二人姿容出色,走過一處,便收到熱絡的招呼。

  走到前方的路盡頭處,可見一群人圍著一處商販,禾晏隨楚昭上前去看,見是個做糖畫的。小販是個年輕人,穿著乾淨的青布衣,坐在小攤前,面前擺著個擦得乾乾淨淨的石板,一旁的大鍋裡,熬煮著晶瑩紅亮的糖漿。他以大鐵勺在鍋裡舀了一勺糖漿,淋在石板上,動作很快,鐵勺在他手中起伏,彷彿畫筆,落下的糖絲勾勒出或複雜或精美的圖案,很快澆鑄成型,再用小鏟刀將石板上的畫兒剷起,黏上竹籤。

  「這是倒糖餅兒。」禾晏高興起來,「沒想到濟陽也有。」

  以前在朔京的時候,每年會有廟會,她因身份微妙,怕被人揭穿,這樣人多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因此,竟從未去過廟會。只能等家裡的姊妹們從廟會回來,偷偷聽他們說起廟會熱鬧的場景,新鮮的玩意兒。「倒糖餅兒」就是一樣,朔京有一位做「倒糖餅兒」的師傅,做的極好,禾晏每次聽他們說,都很是嚮往。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偷偷央求禾大夫人能不能給她也帶一個,許是瞧她可憐,又渴望的厲害,禾大夫人也動了幾分惻隱之心,果真從廟會上給她帶了一個。禾晏還記得是一隻鳥的圖案,她捨不得吃,將糖人插在筆筒裡,可天氣炎熱,不過兩日就化了,糖漿黏黏膩膩化了一桌子,被禾大夫人訓斥了一頓。

  她當時倒也沒覺得髒,只是很遺憾的拿手去撈,心想,要是這糖畫能堅持的再久一點就好了。

  幼時沒能見著的新鮮玩意兒,沒料到竟在濟陽見著了。而看這年輕人的手藝,想來與朔京的那位老師傅也不相上下。禾晏拉著楚昭擠上前去,見一邊的草垛子上,已經插了不少做成的糖畫,看起來也都些很吉祥的花鳥鳳凰,飛禽走獸,栩栩如生。

  楚昭看了一眼禾晏,忽然笑了,就道:「我很喜歡這個,阿禾要送我東西的話,不如送我一副糖畫如何?」

  「你喜歡這個?這有何難?」禾晏十分豪氣,一揮手:「小哥,你這裡最貴的糖畫是什麼?」那旁邊有幅字,明碼標價,兩文一個,她帶了一大把銅錢,怎麼也都夠了。

  小攤主笑道:「最貴的當屬花籃兒了,一共八文錢。姑娘是想要一個嗎?」

  花籃兒又是什麼?不過選最貴的準沒錯,禾晏就問楚昭:「楚兄覺得可還行?」

  楚昭忍住笑意:「這樣就好。」

  「小哥,」禾晏排出八文銅錢,「麻煩做一個花籃,做的漂亮些。」

  小販道:「沒問題!」

  他從鍋裡舀了一勺糖漿,先做了個薄薄的圓餅,在圓餅上澆鑄了一圈糖線,慢慢的豎著勾畫,禾晏看的目不轉睛,眼看著這花籃從一開始的一個扁扁的底,變的豐富生動起來。有了籃框,又有了提手,小販很是實誠,往提手裡加了不少的花。禾晏數著,月季花、水仙花、菊花、桃花、荷花……不是一個季節的花,都被堆湊到一個籃子裡,熱鬧又豔麗。

  禾晏看著看著,眼見著籃子一點點被填滿,突發奇想,問小販:「小哥,我這花籃是送給朋友的,能不能在花籃上寫上我朋友的名字?」

  「當然可以!」

  楚昭一頓,笑意微散:「阿禾,這也就不必了……」

  「怎麼了?」禾晏不解,「你名字那麼好聽,不放在花籃上可惜了。」

  「好……聽?」

  「是啊,」禾晏點頭,「昭,是光明的意思,子蘭呢,是香草的意思。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你,希望你品行高潔,未來光明,才會為你取如此雅字。」

  楚昭一怔,那姑娘已經轉過身去,對小販道:「小哥,麻煩就寫,子蘭二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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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0:1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望月

  回去的路上,禾晏一直看著楚昭手裡的花籃。

  這花籃看起來很漂亮,小販將「子蘭」兩個字寫的格外用心,他的字本就透出出塵雅緻,與那花籃裡的各種芬芳放在一處,真是相得益彰。

  「楚兄回去後,一定要早些吃掉。」禾晏道:「否則以濟陽的天氣,應該很快會化掉。」她自己也買了一個麒麟模樣的,早已吃完,「我嘗過了,味道挺好,也不太甜。」

  楚昭笑意溫柔,「多謝阿禾,我回去後會很小心的。」

  禾晏這才放下心來。

  他們買過糖畫後,就順著河岸往回走,沒什麼話說的時候,禾晏還間或問了一下許之恆。

  「楚兄上次回去參加朋友的喜宴,怎麼樣,是否很熱鬧?」

  楚昭微怔,隨即笑著回答:「嗯,很熱鬧。畢竟是飛鴻將軍的妹妹,太子殿下還親自到場祝賀。」

  這話說的令禾晏有些生疑,太子殿下?太子來看許之恆娶妻,是為了許之恆,還是為了禾如非,亦或是兩者皆有?禾家與許家之間的陰謀,難道太子也在其中摻了一腳?更甚者,太子也知道她的身份?

  「不過……」楚昭又嘆道:「許大爺許是對亡妻深情,喜宴之時,還流淚了。」

  禾晏:「啊?」

  許是她臉上表情寫滿了不相信,楚昭也有些啼笑皆非:「怎麼了?是不相信世上有深情的男子嗎?」

  禾晏心道,她當然相信世上有深情男子,比如她如今的這個爹禾綏,禾夫人去世後,獨自一人將兩個孩子拉扯大。禾大小姐如此驕縱,禾綏都能因為小姑娘長得肖似髮妻而對她溺愛縱容,可見世上定然有那種情深無悔的痴心人。但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也絕對不會是許之恆。

  「不是不相信,」禾晏掩住眸中譏嘲,道:「只是他如此這般,新娶的那位夫人難道不生氣麼?」

  「如今的這位許大奶奶,心地很是良善純真,見許大爺難過,自己也紅了眼眶。」楚昭道:「非但沒有生氣,還很是感同身受。惹得飛鴻將軍和其他禾家人都很是感懷。所以說,熱鬧是熱鬧,就是這喜宴,未免辦的傷感了一些。」

  禾晏覺得,今年聽到的許多笑話裡,就數楚昭眼下講的這個最好笑。禾家人會為了她難過悲傷?這話說給豬欄裡的豬,豬都會覺得自己的腦子被侮辱了。但楚昭說起此事的神情,顯然極大部分人都這般想。

  壞事做就做了,偏偏做完後,還要扯出一副哀哀欲泣的可憐模樣,裝作是世上難得有情有義的可憐人,真是令人作嘔。

  「阿禾似乎對在下的話不怎麼贊同?」楚昭留意著她的神色。

  禾晏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許大爺挺有意思。」

  「此話何解?」

  「若真是情深,念念不忘髮妻,縱然是陛下親自賜婚,他想要拒絕還是能夠拒絕。他畢竟是個男子,」禾晏輕嘲道:「若是女子,無法決定自己的姻緣是常事。楚兄聽過強取豪奪的公子,聽過逼良為娼的惡霸,聽過賣女求榮的禽獸父親,可曾聽過這樣做的女子?」

  「我聽剛剛楚兄所言,那許大爺,倒像是個被人逼著成親的弱女,那新娶的許大奶奶像是逼著他娶了自己的惡人。這是何意?他不想成親,沒人能拉著他去喜堂。他不想洞房,莫非許大奶奶還能強取豪奪?親已經結了,他日後仍舊沉迷『亡妻』,又讓新的許大奶奶如何自處?我覺得,未免對那一位不太公平,楚兄的這位友人,也有些虛偽。」

  她說的毫不客氣,禾心影是她同父同母的妹妹,縱然她極討厭禾家人,但禾心影也沒對她做過什麼,禾晏沒辦法愛她,也沒辦法恨她,只能將她當做個陌生人。

  任何一個清醒的人,聽到此事,只會覺得錯的更多的是許之恆。禾家毀了一個不夠,還要再送進去一個犧牲品。

  何其冷血,簡直荒謬。

  楚昭愣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停下腳步,對禾晏拱手道:「是在下狹隘,還是禾兄身為女子,能站在女子的立場感同身受。」

  「是根本就沒人想過要站在她們的立場上而已。」

  「阿禾與尋常女子很不一樣。」

  禾晏看向她:「哪裡不一樣?」

  楚昭繼續朝前走去,聲音仍舊很柔和:「大多女子,縱然是面對這樣的困境,卻早已麻木,無動於衷,並不如阿禾這般想的許多。阿禾眼下為她們思慮,可極有可能,她們卻樂在其中,且還會怨你多管閒事。」

  禾晏笑了:「楚兄這話,聽著有些高高在上。」

  楚昭笑意微頓:「何出此言?」

  「朝廷是男子的朝廷,天下大事是男子的天下大事,就連讀書上戰場,也是男子獨得風采,世人對男子的稱讚是英雄,對女子的稱讚卻至多是美人。真是好沒有道理,男子佔盡了世間的便宜,卻反過來怪女子思想麻木,不思進取,這不是高高在上是什麼?」

  「楚兄覺得我與尋常女子很不一樣,是因為我讀過書,走出過宅門,甚至還離經叛道進了軍營,天下間如我這般的女子並不多。可你若讓那些女子也如我一般,見過涼州衛的雪,見過濟陽城的水,見過大漠長月,見過江海山川,你說,她們還會不會甘心困在爭風吃醋的宅院,還會不會沾沾自喜,麻木愚昧?」

  禾晏笑了一笑,這一刻,她的笑容帶了幾分譏嘲,竟和肖玨有幾分相似:「我看天下間的男子們正是擔心這一點,便列了諸多荒謬的規矩來束縛女子,用三綱五常來折斷她們的羽翼,又用那些莫須有的『賢妻美人』來評斷她們,她們越是愚昧,男子們越是放心,明明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他們卻還要說『看啊,婦人淺薄』!」

  「因為他們也知道,一旦女子們有了『選擇』的機會,是決計不肯成為後宅裡一位伸手等著夫君餵養的花瓶的。那些優秀的女子,會成為將領,成為俠客,成為文士,成為幕僚,與他們爭奪天下間的風采,而他們,未必能贏。」

  女孩子的眼眸中,清凌凌的如濟陽城春日的水,通透而澄澈,看的分明清楚,乾淨剔透,彷彿能映出最燦然的日光。

  楚昭一時愣住,向來能說會道,不會將氣氛弄到尷尬地步的他,此刻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似說什麼,都無法反駁眼前人。分明是可笑的、不自量力的、天真的令人覺得討厭的正義凜然,但竟照的出人的影子,陰暗無所遁形。

  禾晏心中亦是不平。

  扮作「禾如非」,雖然為她的人生帶來諸多痛苦,也於此同時,也教她見過了許多女子一生都見不到的風景。若不是扮作「禾如非」,她不會知道,比起女子來,男子們可以做的事情這樣多。倘若你有文才,便能做滿腹經文的學士,倘若你身手卓絕,就能成為戰功不俗的將領。縱然什麼都平平,還可以做街頭最普通的平凡人。說句不好聽的,就連樂通莊,女子在其中是賭妓,男子在其中就是賭客。

  正因為她後來又成為了「許大奶奶」,同時做過男子和女子,才知道世道對男女有著如此區別對待,男子們不是不吃苦,可他們的吃苦,可以成為評判自己的基石。而女子的吃苦,一生都在等著男子們的肯定。

  明明都是投生做人,誰又比誰高貴?可笑的是有些男子還打心底裡看不起姑娘,教人無語。

  她一口氣說完,發現楚昭一時沒有說話,心中暗暗思忖,莫不是這句話將楚昭得罪到了?

  但轉念一想,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他手無縛雞之力,縱然是打架也不可能打得過自己。

  「楚兄,剛剛我所言,太急躁了些。」禾晏笑道:「希望楚兄不要計較我的失禮。」

  「不會,」楚昭看向她的目光裡,多了一抹奇異的色彩:「阿禾之心,令人敬佩,楚昭自愧弗如。今後絕不會再如今日一般說此妄言,阿禾的話,我會一直放在心上。」

  楚昭這人,真是有風度,剛才她劈裡啪啦說了一堆,他還是和若春風,溫柔的很。

  禾晏笑了笑:「那我們快走吧。」

  楚昭點頭笑著應答。

  二人繼續往回崔府的路上走,禾晏低下頭,心中暗暗嘆息一聲。

  楚昭與肖玨,終究是不一樣的。對待女子,他們同樣是認為女子柔弱,不可保護自己。可前者的評判裡,帶了一絲否定和居高臨下,而後者,從對待涼州城裡孫家後院的女屍就能看出,更多的,則是憐惜。

  為將者,當坦蕩正直,沉著英勇,但更重要的品格是,憐弱之心。

  ……

  禾晏與楚昭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楚昭住的院子,比禾晏的院子要更遠一些。待到了門口,楚昭道:「阿禾今日也早些休息吧。」

  「楚兄記得趁早吃掉。」禾晏還惦記著他的花籃糖畫,囑咐道。

  他看一看手中的花籃,搖頭笑了:「一定。」

  禾晏看著他離開,才轉身想回屋裡,一回頭,卻見到長廊下,小亭中站著一人,正看著她失笑,白衣飄逸,正是柳不忘。

  「師父還沒有休息麼?」禾晏走過去問。她這些日子夜裡,極少看到柳不忘。

  「出來透氣。」柳不忘看向她,「去買糖畫兒了?」

  禾晏點頭:「楚四公子替我隱瞞身份,想了想,還是送他點東西。拿人手軟,他也不好到處說我的秘密。濟陽城糖畫兒挺便宜的,我送了他一個最貴的,在朔京起碼十文錢往上,這邊只要八文錢。價廉物美啊。」

  柳不忘笑了,看著她道:「阿禾,你如今比起過去,活潑了不少。」

  禾晏一怔。

  她前生遇到柳不忘的時候,恰是最艱難的時候。才從朔京安定的日子裡逃離,來到殘酷鐵血的軍營,又含著諸多秘密,因此,行事總帶了幾分謹慎。縱然是後來和柳不忘在山上,偶爾流露出自己放肆的一面,大多數的時候,總是儘量不給人添麻煩。

  現在想一想,好像自打她變成「禾大小姐」以來,不知不覺中,竟放開了許多。就如今日和楚昭上街買糖畫兒,這在從前,是絕無可能的事。

  是因為她如今是女子,還是因為沒有了禾家的束縛,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不必擔心面具下的秘密被人窺見?

  「現在這樣不好嗎?」禾晏笑嘻嘻道:「也不一定非要穩重有加吧。」

  柳不忘道:「這樣很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有些悵然,不知道在想什麼。禾晏有心想問,瞧見柳不忘淡然的目光時,又將到嘴的話嚥了回去。

  柳不忘似乎有些難過。

  春日的月亮,不如秋日的明亮,朦朦朧朧,茸茸可愛。柳不忘的目光落在小徒弟翹起的嘴角上,腦中浮起的,卻是另一個身影。

  穆紅錦。

  當年的穆紅錦,亦是如此,眼神乾淨清亮,偶爾掠過一絲慧黠,她的紅裙也是嬌俏的,總是在裙角繡一些花鳥,精緻又驕麗。少女總是梳著兩條長辮,辮子下綴著銀色的鈴鐺,走動的時候,鈴鐺發出叮叮咚咚的悅耳鈴聲。有時候還沒走近,聽到鈴鐺的響聲,就知道是她來了。

  他那時候每日身邊跟著這麼個尾巴,實在煩不勝煩。說過許多次希望他們二人分道揚鑣,每次穆紅錦都是嘴巴一扁,立刻要哭,柳不忘縱是再心硬如鐵,也不擅長應付姑娘的眼淚。於是每次都被她輕易化解,到最後,已然默認這人是甩不掉的牛皮糖,任她跟在身邊給自己添麻煩。

  穆紅錦很會享受,明明帶了豐厚的銀兩,不到半月,便揮霍一空。那時候柳不忘尚且不知道穆紅錦是蒙稷王的愛女,只對她驕奢淫逸的生活充滿鄙視。她倒是很不在乎柳不忘如何看自己,銀子照花,還非要讓他跟著一起享受。

  半月後,穆紅錦的銀子花光了,只得跟著柳不忘一起吃糠咽菜。

  客棧,睡的是最簡單的那種,飯菜,吃的也很普通。沒有錢買街邊的小玩意兒,穆紅錦堅持了半日,對柳不忘抗議:「少俠,我們能不能吃頓好的?」

  「不能。」

  柳不忘沒什麼錢,雲機道長的七個弟子下山歷練,說的是下山歷練,其實不過是體會一番紅塵俗世。至於平日裡做什麼,則是師兄們之前接到的活分給了他一點,說的明白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只是他們師門,不可做惡,不可鑽營,以至於最後真正做的,就是什麼「幫莊子的租戶找走失的羊」「替出嫁的姑娘送封密信回娘家」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錢也拿的很少。有時候甚至還要幫人寫家信,來者不拒,什麼都接。

  一個清冷出塵的白衣少年牽著一頭走失的羊走在莊子的小道上,畫面未免有些滑稽,穆紅錦就笑話他:「你們這是什麼師門?怎生什麼事情都要你做。不如跟了我,我……」

  「你什麼?」柳不忘沒好氣的問她。

  「我……」穆紅錦美目一轉,「我比他付給你的多!」

  柳不忘氣的不想說話。

  但的確也就是這樣了,畢竟師兄交給他的任務還沒做完。正因為做的都是這些小事,錢都很少。他若是一個人還好,可如今穆紅錦跟著,又將自己的錢花完了,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客棧、吃飯……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恨不得將一文錢掰成兩半兒花。

  能看得出來,穆紅錦也在極力適應這種粗糙的生活。她鬧騰過幾日,但見柳不忘真的有些生氣時,便也不敢再說什麼。老老實實的跟柳不忘一起過粗茶淡飯的生活。

  但她骨子裡看見什麼都想買的習慣還是沒變。

  柳不忘還記得,有一日他們在濟陽城外的茶肆邊,遇到一位賣花的老婦人。老婦人面前放著兩隻竹筐,一隻扁擔,竹筐裡裝的滿滿都是野菊花。纖細可愛,淡粉的、白的。也很便宜,應當是直接從棲雲山腳下摘的。

  穆紅錦湊過去看,老婦人見狀,笑道:「小公子,給姑娘買朵花戴吧。」

  「不必。」

  「好呀好呀!」

  二人同時出聲,柳不忘警告的看了穆紅錦一眼,穆紅錦委屈的扁扁嘴。老婦人反倒笑了,從竹筐裡挑了一朵送給穆紅錦:「姑娘長得俊,這朵花送給你。戴在頭上,漂亮的很!」

  穆紅錦歡歡喜喜的接下,她嘴甜,笑盈盈的喚了一聲:「謝謝婆婆!」

  既然如此,柳不忘便不好直接走人,就從袖中摸出一文錢遞給老婦人。

  「不要不要。」老婦人笑眯眯的看著他:「小姑娘可愛,老婆子喜歡。公子日後待她好些就行了。」

  柳不忘轉過頭,穆紅錦得了花,美滋滋的戴在耳邊,問柳不忘:「好不好看?」

  柳不忘不自在道:「與我無關。」

  穆紅錦瞪了他一眼,自顧自的蹲下,看向扁擔裡的首飾脂粉,片刻,從裡撿出一枚銀色的鐲子,驚呼道:「這個好好看!」

  很簡單的銀鐲子,似乎是人自己粗糙打磨,連邊緣也不甚光滑的模樣,勝在鐲子邊上,雕刻了一圈栩栩如生的野菊花,於是便顯得清新可愛起來。

  「這個真好看!」穆紅錦稱讚。

  「這個叫悅心鐲,是老婆子和夫君一起雕刻的。」老婦人笑道:「送一個給心上人戴在手上,一生都會不分離。小哥不如買一隻送給姑娘?一輩子長長久久。」

  「聽到沒有,柳少俠,」穆紅錦央求,「快送我一個!」

  柳不忘冷眼瞧著她,從她手裡奪過那隻銀鐲,重新放回扁擔裡,才對老婦人冷道:「她不是我心上人。」

  穆紅錦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到底沒有再去拿那隻銀鐲子,嘟囔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你心上人。」

  你怎麼知道。

  是啊,他怎麼知道。

  少年驕傲,並不懂年少的歡喜來的悄無聲息,等明白的時候,已經洶湧成劫,避無可避。

  後來很多年過去了,柳不忘常常在想,如果那一日,他當著穆紅錦的面將那隻銀鐲買下來,戴在她手上,是不是他們也不至於走到後來那一步,就如老婦人所說的一般,一生一世不分離。

  可笑他也會相信怪力亂神,命中注定。

  月光灑在地上,落了一層白霜,記憶裡的鈴鐺聲漸漸遠去,落在耳邊的,只有濟陽城隔了多年的風聲,孤獨而寂寞、一點點冷透人的心裡。

  「你喜歡肖玨?」

  冷不防的聲音,打斷了禾晏的沉思。禾晏驚訝的側頭去看,柳不忘收回目光,看向她,目光帶著瞭然的微笑,再次重複了一遍:「阿禾,你是不是喜歡肖玨?」

  「……沒有。」禾晏下意識的反駁,片刻後,又問:「師父為何這樣說?」

  「你難道沒有發現,」柳不忘淡道:「你在他身邊的時候,很放鬆。你信任他,多過信任我。」

  禾晏怔住,她有嗎?

  可能是有的。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肖玨在她心中的模樣,或許有諸多誤解,冷漠也好,惡劣也罷,但從始至終,她並沒有懷疑過肖玨會傷害自己。看似對任何事都大大咧咧的禾晏,在心底,始終保持著一分警惕。這份警惕在面對當年的柳不忘時不會卸下,面對許之恆的時候不會卸下,面對禾如非的時候不會卸下,甚至於連面對禾家毫無攻擊力的禾綏父子時,也仍然存在。

  但對肖玨,她始終是信任的。

  「使你如今這樣輕鬆的,不是時間,也不是經歷,是他。」柳不忘聲音溫和,「阿禾,你還要否認嗎?」

  禾晏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向懸掛在房頂上的月亮,月亮大而白,銀光遍灑了整個院子,溫柔的注視著夜裡的人。

  「師父,你看天上的月亮,」她慢慢開口,「富貴人家的後院到荒墳野地的溝渠,都能照到光。可你不能抓住它吧?」

  「我既不能抓住月亮,也不能讓月亮為我而來,所以站在這裡,遠遠的望著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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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四十九章 楚昭的過去

  禾晏回到屋的時候,屋裡的燈還亮著。兩個丫頭躺在外屋的側塌上玩翻花繩,看見禾晏,忙翻身站起來道:「夫人。」

  禾晏小聲道:「沒事,你們睡吧,我進屋休息了。少爺睡了嗎?」

  翠嬌搖頭:「少爺一直在看書。」

  禾晏點頭,「我知道了,你們也早些休息。」

  她推門進了裡屋,見裡屋的桌前,肖玨坐著,正在翻看手中的長卷。他只穿了中衣,雪白的中衣鬆鬆的搭在他肩上,露出如玉的肌膚,鎖骨清瘦,如月皎麗。

  禾晏將門關上,往他身邊走,道:「都督?」

  肖玨只抬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我還以為你睡了。」禾晏將腰間的鞭子解下,隨手掛在牆上。那鞭子頭柄處掛的那一隻彩穗隨著她的動作飄搖如霞光,一粒紅色的紅玉石榴花更是絕妙,十分引人注目。肖玨目光落在那隻彩穗上。

  禾晏見他在看,就將鞭子取下來,遞到肖玨手下:「怎麼樣?都督,好看不?這是楚四公子送我的。」

  「楚子蘭真是大方,」肖玨斂眸,語氣平靜,「這麼貴重的東西,送你也不嫌浪費。」

  「貴重?」禾晏奇道:「楚四公子說,這只石榴花是假玉,值不了幾個錢。我聽他這麼說才收下的。」

  「哦,」他眉眼一哂,嘲道:「那他還很貼心。」

  「真這麼貴重啊?」禾晏有些不安,「那我明日還是還給他好了。」拿人手短,萬一以後有什麼扯不乾淨的事情,錢財的事,還是分清楚些好。

  肖玨:「收下吧,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禾晏震驚:「我喜歡他嗎?」她自己怎麼不知道!

  「我本來不想管你的事,但還是要提醒你,」青年的眉眼在燈光下俊的不像話,瞳眸黝黑深邃,帶了幾分莫名冷意,「楚子蘭是徐敬甫看好的乘龍快婿,不想死的話,就離他遠點。」

  徐娉婷是徐敬甫的掌上明珠,似乎是喜歡楚子蘭,這事林雙鶴也跟她說過,但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且不說她喜不喜歡楚昭了,楚昭那樣斯文有禮的,當也看不上會盤腿坐在床上打拳的女子。

  肖玨真是瞎操心。

  「都督,我看你是對楚四公子太緊張了,連對我都帶了成見。」她擠到肖玨身邊,彎腰去看肖玨手中的長卷:「這麼晚了,你在看什麼?」

  肖玨沒理她,禾晏就自己站在他身後伸長脖子看,片刻後道:「是兵防圖啊!怎麼樣,看出了什麼問題嗎?」

  「你說話的語氣,」肖玨平靜開口,「似乎你才是都督。」

  禾晏立馬將搭在他肩頭的手收回來,又去搬了個凳子坐在他身邊,道:「我就是太關心了。蒙稷王女這幾日轉移濟陽城裡百姓的事,應當很快就會被那些烏託人知道。那些烏託人得了消息,也會很快起兵。」禾晏頭疼,「可是濟陽城裡的兵實在太少了,烏託人既然敢前來攻城,帶的兵根本不會少於十萬。」

  兩萬對十萬,這兩萬,還是多年從未打過仗的城門軍,怎麼看,情況都不太令人欣慰。

  「你上輩子不是女將軍嗎,」肖玨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扯了一下嘴角,「說說怎麼辦。」

  禾晏愣了一下,這叫什麼事,明明說的是真話,卻偏偏被當做假話。

  「兵防圖裡,他們是從水上而來。」禾晏道:「既然如此,就只有……水攻了。」

  說到這裡,她小心的抬眼去看肖玨的神情,青年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牆上掛著的飲酒劍如雪晶瑩,冷冽似冰。

  說來也奇怪,她與肖玨,一個前生死在水裡,對水,心底深處總帶了幾分陰影。另一個第一場仗就是水仗,於他來說,水攻也並不是什麼美好回憶。偏偏在濟陽城裡,無論如何都避不開這麼一場。

  禾晏都懷疑她與肖玨上輩子是不是什麼火精了,與水這般孽緣。

  「明日一早我要去武場練兵,」肖玨道:「你也去。」

  「我?」禾晏躊躇了一下,「我是很想去,但是蒙稷王女會不會不太高興?」

  名義上,肖玨是大魏的右軍都督,沒有人能比他更能練兵備戰,但禾晏只是肖玨的手下。

  「不必管她。」肖玨道:「你跟我一起去。」

  ……

  夜深了。

  男子坐在屋裡的長幾前,靜靜看著桌上的花籃。

  糖畫兒在油燈暖融融的燈火下,顯得紅亮而晶瑩,花籃裡的花開的茂密繁盛,花籃正前方,寫著兩個字:子蘭。端正而美好。

  耳邊似乎響起某個含笑的聲音。

  「昭,是光明的意思,子蘭呢,是香草的意思。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你,希望你品行高潔,未來光明,才會取如此雅字。」

  為他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他?

  楚昭從來不這麼認為。

  他的母親叫葉潤梅,是沁縣一戶小官家的女兒,生的絕色貌美,可比天仙。他記憶裡也是如此,那是一個眉眼都生的無可挑剔的女人,又美又媚又可憐,楚楚姿態裡,還帶了幾分天真不知事的清高。

  這樣的美人,見一眼都不會忘懷。沁縣多少男兒希望能娶葉潤梅為妻,但葉潤梅,偏偏看上了來沁縣辦事的,那位同樣俊美出挑的石晉伯,楚臨風。

  楚臨風縱然是在朔京,也是難得的美男子。加之出手大方,在脂粉堆裡摸爬滾打了那麼多年,很知道如何能討人歡心。不久,葉潤梅就對這位風流多情,體貼入微的楚公子芳心暗投了。

  不僅芳心暗投,還共度良宵。

  但只有三個月,楚臨風就要離開沁縣回到朔京。臨走之前,楚臨風告訴葉潤梅,會回來娶她,葉潤梅那時候一心沉浸在等著心上人來娶自己的美夢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除了知道楚臨風的名字,家住在朔京,她對楚臨風一無所知。

  楚臨風這一走,就再也沒了消息。

  而在他離開不久後,葉潤梅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她心中焦灼害怕,不敢對任何人說。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終究是瞞不住。葉老爺大怒,逼問葉潤梅孩子父親究竟是誰,葉潤梅自己都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如何能說得清楚,只是哭個不停。

  最後,葉老爺沒辦法,只得請了大夫,打算將葉潤梅肚子裡的孩子墮走,過個一年半載,送葉潤梅出嫁,此事就一輩子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說。

  葉潤梅知道了父親的打算,連夜逃走了。

  她不願意墮下這個孩子,不知是出於對楚臨風的留戀,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總之,她逃走了。

  葉潤梅決定去朔京找楚臨風。

  她一個大著肚子的女子,如何能走這麼遠的路。但因為她生的美,一路上遇著一位貨商,主動相幫,答應帶她一起去朔京。

  還沒到朔京,葉潤梅就生產了,楚昭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楚昭出生後,葉潤梅悲慘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貨商並不是什麼好心人,看中了葉潤梅的美貌,希望葉潤梅做他的小妾,葉潤梅抵死不從,抓傷了貨商。貨商一怒之下,將葉潤梅以十兩銀子的價格賣進了青樓。

  楚昭也一併賣進去了,因為青樓的媽媽覺得,葉潤梅生的如此出挑,她的兒子應當也不會差,日後出落得好看,說不準能賺另一筆銀子。若是生的不好看,做個奴僕也不虧。

  葉潤梅就和楚昭一起住進了青樓。

  前十來年嬌身慣養,不知人間險惡的大小姐,在青樓裡,見到了各種各樣醜陋惡毒的人,似乎要將她過去的順風順水全部收回來,葉潤梅過的生不如死。長期的折磨令她的性情大變,她開始變得易怒而暴躁,在恩客面前不敢造次,對著楚昭卻全然不顧的發洩自己內心的怨氣,常常毒打楚昭,若不是青樓裡的其他女子護著,楚昭覺得,自己可能活不過見到楚臨風的時候。

  楚昭並不明白葉潤梅對自己的感情是什麼。若說不愛,她為了保護腹中骨肉,獨自離家,流落他鄉,吃盡苦頭,也沒放棄他。若說愛,她為何屢屢拿那些刺痛人心的話說他,眼角眉梢都是恨意。

  她總是用竹竿打他,邊打邊道:「我恨你!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你為什麼要出現,你怎麼不去死!」

  惡毒的詛咒過後,她看著楚昭身上的傷痕,又會抱住他流下淚來:「對不起,娘對不起你,阿昭,子蘭,不要怪娘,娘是心疼你的……」

  幼小的他很茫然,愛或是不愛,他不明白。只是看著那個哀哀哭泣的女人,內心極輕的掠過一絲厭惡。

  他希望這樣的日子早些結束,他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逃離這個骯髒令人絕望的地方。

  這樣想的人不止一個,葉潤梅也在尋找機會。

  她從未放棄過找到楚臨風,她一邊咒罵楚臨風的無情,一邊又對他充滿希冀。她總是看著楚昭,彷彿看著所有的希望,或許當年她留下楚昭,為的就是有一日再見到楚臨風時,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面前,告訴他:這是你兒子。再將這多年來的艱辛苦楚一一道來。楚臨風會心疼她,會如當年對她所說的那般,將她迎娶過門,把這些年對他們母子的虧欠一一補足。

  葉潤梅是這樣想的,所以每一個朔京來的客人,她總是主動招待。她生的絕色,很容易就成了青樓裡的頭牌。雖不在朔京,但往來客商總有朔京的人,有一日,竟真的叫她等到了一個認識楚臨風的人。

  那人是楚臨風的友人,一開始聽葉潤梅訴說當年心酸往事時,只當聽個樂子,間或陪著安慰幾句,滿足自己救世主的善心。可待聽到那人叫楚臨風,生的風流俊美,又是朔京人時,臉色就漸漸變了。

  認識楚臨風的人都知道此人流連花叢,尤其好色。出門在外與小戶人家的女子勾搭上,也不是沒可能。只是這事情做的未免不夠地道,好歹也將實情告知,讓人斷了念想,沒得將人仍在原地,苦苦等候多年的,反倒成了孽緣。

  「我那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今生有沒有機會見到他的父親。」葉潤梅掩面而泣。

  「還有孩子?」友人一驚,問道:「可否讓我見見?」

  葉潤梅就讓楚昭出來。

  楚昭的鼻子和嘴巴生的像葉潤梅,眉眼間卻和楚臨風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溫柔多情,看人的時候,似乎總是帶了幾分柔和笑意。這張臉若說是楚臨風的兒子,沒有人會懷疑。

  友人就起身,敷衍了幾句,匆匆出了門。

  葉潤梅失望極了。

  友人回到了朔京,第一件事就是去石晉伯府上找了楚臨風,問他多年前是否在沁縣與一位美人有過露水情緣。楚臨風想了許久,總算模模糊糊回憶起了一點印象,依稀記得是個生的格外楚楚的女子,可惜就是蠢了些,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

  「那女子如今流落青樓,」好友道:「還為你生了一個兒子,我見過那孩子,與你生的十分相似,漂亮極了!」

  這就出乎楚臨風的意料了。

  楚夫人貌醜無鹽,從來不關心他在外的風流韻事,是以他便也樂得自在,往府裡抬了十九房小妾,個個國色天香。可惜的是,楚夫人只有一個條件,納妾可以,孩子,只能從她的肚子裡爬出來。

  楚夫人生了三個孩子,楚臨風對多子多福這種事並無太多興趣,便也覺得足夠了。唯一遺憾的是,他的三個兒子,一個也沒有繼承到他的相貌,容色平平,他知道同僚友人們都在背後笑話他,他一生貪戀好顏色,可惜的是子嗣卻平庸乏味,不夠動人。

  如今卻有人來告訴他,他竟然還有一個遺落在外的兒子,且生的非常出挑,眉眼間與他十分相似?這與他來說,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一時間便極想讓這個孩子認祖歸宗,這樣一來,旁人再說他楚臨風生不出好看的兒子,他便能狠狠打他們的臉。

  但楚臨風多年與夫人相敬如賓,雖然楚夫人看似端莊大氣,但並不是好惹的。否則楚府裡的小妾不會一個兒子都沒有。楚臨風沒辦法,只得去求老夫人,他的母親。

  楚夫人雖然對庶子並不怎麼看重,但總歸是楚家的血脈,流落在外也是不好的,何況還是青樓那樣的地方,於是親自去找了楚夫人。楚夫人與老夫人在屋裡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再出府時,楚夫人親自吩咐人,去笪州青樓,將那位庶子接回來。

  只是那位庶子,沒有提葉潤梅。

  石晉伯在京城裡,雖稱不上是一手遮天,但也是達官顯貴,與笪州的人來說,更是高不可攀。信件從朔京飛到笪州時,葉潤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知道楚臨風應當不是普通人,出手如此闊綽,風姿又與沁縣那些男子格外不同,想來家世當不差。可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是當今的石晉伯。是她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人。

  彷彿多年的隱忍籌謀到了這一刻,終於收穫了甜美的果實,她抱著楚昭喜極而泣,「子蘭,你爹來接我們了,咱們可以回家了……」

  楚昭靜靜的任由女子激動的眼淚落在自己脖頸,幼小的臉上是不符合年紀的淡漠。

  回家?誰能確定,這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

  畢竟這些年,他在青樓裡,見到的男子皆貪婪惡毒,女子全愚蠢軟弱。沒有任何不同。

  但葉潤梅卻不這麼想,她花光了自己的積蓄,買了許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將楚昭打扮的如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將自己打扮的嬌媚如花。她看著鏡子裡的女子,女子仍然貌美,只是皮膚已經不如年少時候細潤如脂。眼裡銷盡天真,再無當年展顏嬌態。

  她落下淚來,春色如故,美人卻遲暮。

  而答應要娶她的郎君,還沒有來。

  葉潤梅想著,楚臨風既是石晉伯,定然是不會娶她的,可將她抬做妾也好。她的兒子,也是石晉伯的兒子。她在青樓裡看人臉色行事,這些年過的太苦了。做官家妾,也比在這裡做妓來的高貴。

  她要將自己打扮的格外動人,見到楚臨風,要如何楚楚可憐的說清楚這些年為他吃得苦,要告訴他自己愛的堅決。葉潤梅自作聰明的想,天下間的男子,聽到一個美人痴心戀慕自己,心中一定會生出得意,而這點得意,會讓他對那位美人更加憐惜寵愛,以昭示自己的英雄情義。

  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要重新奪得楚臨風的寵愛,縱然是小妾,也是他小妾裡,最吸引他的那一個。

  但葉潤梅沒想到,楚臨風竟然沒有來。

  來的是兩個婆子,還有一干婢子,他們居高臨下的看著葉潤梅,目光裡是忍不住的輕蔑,彷彿多看一眼都會污了自己的眼睛。

  為首的婆子問:「楚公子呢?」

  葉潤梅覺得屈辱,想發怒,但最後,卻是堆起了謙卑的笑容。「在……在隔壁屋裡換衣裳。」她提前囑咐好了楚昭,讓他去插上那隻玉簪,顯得清雅可愛。

  「正好。」婆子垂著眼睛,皮笑肉不笑道。

  葉潤梅心中閃過一絲不安,她問:「你們想幹什麼?」

  一個婆子過來將她的手往後一拉,另一個婢子用帕子摀住她的嘴,葉潤梅瞪大眼睛,意識到了她們要對自己做的事,她拚命掙扎,驚怒道:「你們怎麼敢……你們怎麼敢!你們這麼做不怕楚郎知道嗎?楚郎會殺了你們的!」

  那婆子冷眼瞧著她,笑容是刻骨的寒意,「這麼大的事,沒經過老爺的允許,奴婢們怎麼敢決定。梅姑娘——」她叫葉潤梅在青樓裡的名字,「難道我們石晉伯府中,會收容一個在青樓裡千人騎萬人枕的妓女麼?你是要人笑話老爺,還是要人笑話你的兒子。」

  葉潤梅拚命掙扎,可她身量纖細柔弱,哪裡是人的對手,漸漸地沒了力氣。

  「去母留子,已經是給你的恩賜了。」

  葉潤梅的腿漸漸蹬不動了,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很大。

  她等夫君等了一輩子,滿心歡喜的以為熬出了頭,卻等來了自己的死亡。

  楚昭插好了頭上的簪子,在鏡子面前左右端詳了許久,才邁著規整的步子走到母親房前,本想敲門,伸出手時,猶豫了一下,先輕輕地推了一小條縫,想瞧瞧那位「父親」是何模樣。

  然後他看到,兩個婆子拎著葉潤梅,如拎著一隻死豬,他們往房樑上掛了一隻白綢,把葉潤梅的腦袋往裡套。葉潤梅的臉正朝著門的方向,目光與他對視。

  珠圍翠繞,麗雪紅妝,抱恨黃泉,死不閉目。

  他腳步踉蹌了一下,摀住了自己的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

  屋子裡的人還在說話。

  「漂亮是漂亮,怎麼蠢成這樣,還指望著進府?也不想想,哪個大戶人家府上能收青樓裡的人當妾。」

  「畢竟是小戶出身,不懂什麼叫去母留子。若是當年好好待在沁縣,也不至於連命都保不住。」

  「嘖,還不是貪。」

  楚昭慢慢後退,慢慢後退,待離那扇門足夠遠時,猛地拔腿狂奔,他跑到不知是哪一戶人家的屋裡,將門緊緊關上,死死咬著牙,無聲的流出眼淚。

  似乎有個女子的聲音落在他耳邊,帶著難得的溫柔。

  「華采衣兮若英,爛昭昭兮未央。你以後就叫阿昭好了,總有一日,咱們阿昭也能跟雲神一樣,穿華美的衣服,外表亮麗,燦爛無邊。」

  「字呢,就叫子蘭吧。蘭之猗猗,揚揚其香。娘啊,過去最喜歡蘭花了。」

  他懵懂的、討好的道:「以後阿昭給娘買很多很多蘭花。」

  女子的笑聲漸漸遠去,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花籃上。

  爐火發出微微的熱意,楚昭頓了片刻,將桌上的那隻花籃扔了進去。火苗舔舐著籃子,不過片刻,糖漿流的到處都是,泛出一種燒焦的甜膩。

  他面無表情的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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