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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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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2: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章 醉酒

  禾晏與楚子蘭說話的時候,並未察覺,肖玨與林雙鶴站在不遠處的樹後。

  林雙鶴瞧著瞧著,奇道:「看樣子禾妹妹竟然與楚子蘭認識?那我昨日問她的時候,她為何說不認識?」

  「你問過她了?」

  「是啊,我還問她,若你和楚子蘭發生衝突,她會站在哪一邊?」林雙鶴搖搖扇子,笑道:「想不想知道她是怎麼回答的?」

  肖玨:「不想。」

  「你怎麼這樣?」林雙鶴道:「我告訴你吧,禾妹妹想也沒想的就說,她不認識楚子蘭,當然站在你這一邊。不過,」他看了一眼遠處正在交談的二人,道:「她這根本就是認識,為何要說不認識?」

  肖玨嗤笑:「你為什麼要相信一個騙子說的話?」

  「騙子?」林雙鶴看向肖玨,「她騙你什麼了?難道,」他想到了什麼,作勢低聲驚呼,「她和楚子蘭是一夥兒的?也是徐敬甫的人?」

  肖玨懶得搭理他。

  正說著,那頭那個叫應香的美豔婢子側頭來,恰好瞧見了他們,當即遠遠地喚了一聲:「肖都督,林公子。」

  這下縱是想躲也沒處躲了,林雙鶴站出來,矜持的點頭:「楚四公子,禾兄。」

  禾晏問:「你們也出來曬太陽嗎?」

  「隨意出來走走。」林雙鶴拿著扇子,目光在禾晏與楚昭身上打了個轉兒,試探的問:「禾兄與楚四公子過去認識?」

  禾晏道:「只是一面之緣而已。在涼州衛所遇到,才知他是楚四公子,我也很意外。」

  「怎麼個一面之緣?說來聽聽?」林雙鶴不依不饒。

  楚昭微笑著站在原地,沒有要主動解釋的意思,肖玨的目光亦是平靜,卻讓禾晏覺得有點冷,倒是宋陶陶很好奇,追問道:「就是就是,你們如何認識的?」

  「那個,」禾晏只好硬著頭皮解釋道:「之前在朔京的時候,我在夜裡去樂通莊賭錢,贏了許多銀子,被人追打,無意中遇到了楚四公子。楚四公子撿到了我遺落的銀兩還給我,當時我並不知他身份,匆匆道過謝就走了。」

  「樂通莊?」宋陶陶驚了,「禾大哥,你賭錢啊?」

  「你不是說你爹管你管得很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林雙鶴也忍不住問。

  禾晏抬頭,對上肖玨似笑非笑的神情,不覺頭皮發麻,後退一步道:「我那時候也是為生活所迫……我就去過一次!再也沒去過了!」

  林雙鶴與肖玨都知道她是女子,一個女子夜裡孤身去賭錢,說出去到底驚世駭俗了些。而且賭錢總歸不是什麼好事,偏要在這一群大人物面前說出來,真教人無地自容。

  「沒想到禾兄居然後來到了涼州衛,」楚昭微笑道:「也算是你我二人有緣。當夜禾兄對付那些打手時候的厲害身手,我到現在還記得。」

  「你很厲害嗎?」林雙鶴問禾晏。

  禾晏敷衍笑道:「只是僥倖而已。」

  「今夜的慶功宴,我必要與禾兄多喝兩杯。」楚昭道:「才不枉此緣分。」

  禾晏:「謝……謝謝楚四公子。」

  她心想,這楚昭未免也太平易近人了。身為石晉伯的兒子,如今又是徐敬甫的得意門生,再如何說,對她這樣的普通新兵都能如此耐心溫和,實在很難得。且不說他究竟是好是壞,單看會做人,的確沒的說。

  「應香,」楚昭看了一眼宋陶陶,笑道:「金糕卷就送給這位小姑娘吃吧,我用不了這些。」

  宋陶陶受寵若驚:「給、給我嗎?」

  「是啊,」他溫聲道:「如果你很喜歡,可以讓廚子日日給你做。」

  「可是公子,」應香猶豫著開口:「那是特意為您帶來的廚子。」

  「我對吃食不講究,」楚昭道:「不必日日做這些。」

  「那……」宋陶陶踟躕了一會兒,看向他:「多謝楚四公子。」

  「不客氣。」

  禾晏瞧著瞧著,覺得林雙鶴昨日說的大魏女子夢中人排行第一,難怪楚子蘭後來居上了。長成這個樣子,待女子還如此溫柔體貼,想來是不分老少都會喜歡的一類。

  應香將裝著金糕卷的碟子遞到了宋陶陶手上,楚昭看向肖玨:「肖都督這是準備去哪?」

  「演武場。」肖玨揚起嘴角,「楚四公子也想一道去?」

  「我就不必去了。」楚昭笑道:「回屋看會兒書就好。」

  林雙鶴對楚昭拱了拱手:「那就晚上見了。」他復又看向禾晏:「禾兄做什麼?」

  「我?」禾晏也不敢和楚昭待久了,這人如今還是徐敬甫的學生,誰知道是敵是友,便道:「今日天氣好,我打算趁著日頭在院子裡多走動走動,恢復一下。」

  「那也可以。」林雙鶴囑咐,「不要太大的動作就行。」

  禾晏點頭。

  幾人便就此分開。

  因著楚昭也住在附近的關係,禾晏便也不敢輕易出門,縱然她還確實挺想問楚昭有關朔京的事。不過看肖玨與楚昭之間的氣氛,至少現在不是問話的好時機。

  她去院子裡,嘗試將棍子丟掉走動了一會兒,覺出有些累的時候才停下來。後又回房睡覺看話本,轉眼間,就到了傍晚。

  程鯉素老早的就在外面敲門:「大哥!」

  禾晏去給他開門。

  程鯉素換了一身簇新的琥鉑色袍子,袍角依舊繡著一群黑尾錦鯉,神采飛揚,一把抓住禾晏的手:「我怕你在睡覺,沒敢來早了,看我的新袍子好不好看?」

  禾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為何你的每件衣服上,都要繡錦鯉?」

  之前在涼州城的時候,程鯉素給她的每一件袍子,袍角都繡有鯉魚。禾晏老早就想問他,莫非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這你就不知道了,」程鯉素背過身,「說起來,我爹當年對我娘一見傾心,可我娘家人早已替她中意了別的人家。又嫌我爹比我娘還要小兩歲,我爹便買通了府中的廚子,將鯉魚送到了給我娘做飯的的小廚房裡,廚子宰殺鯉魚的時候,就瞧見了其中的信。我娘被信打動,後來便說動了外祖母,與我爹結成連理。」

  程鯉素平日裡詩文什麼的都記不起來,這會兒反倒牢記於心了,侃侃而談:「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長相思,下言加餐飯。」他得意道:「我的名字,就是出自於此。」

  禾晏怔然:「竟這般有趣?」

  「不錯。」程鯉素轉回身子,給禾晏展示他身上的鯉魚刺繡,「後來我的衣裳髮簪,多是鯉魚形狀。畢竟鯉魚是我爹娘的紅娘,穿著它,就穿是穿著爹娘對我的愛!」

  禾晏此刻,是真正的羨慕了程鯉素起來,她道:「你爹娘真好。」

  「那是自然。」程鯉素說罷,看了看禾晏,「大哥,今夜慶功宴,你不穿點別的嗎?」

  禾晏低頭看了看自己:「我這樣穿有什麼不對?大家不都這樣穿的?」

  她還是穿的涼州衛新兵們統一的勁裝,今日特意穿了紅色的喜慶。

  「可你才是打敗日達木子的大功臣,穿這樣也太平平無奇了。」

  「我本來也沒有其他衣服,」禾晏道:「這樣就很好,走吧,教頭那邊可能等不及了。」

  程鯉素聳了聳肩,也沒有勉強,順手替她帶上了門,兩人一道往白月山下的曠野走去。

  今日是慶功宴,慶賀涼州衛的新兵在此殲滅日達木子的叛軍隊伍,今夜無雪,卻比往日更冷了些。曠野處燃燒著熊熊篝火,新兵們席地而坐,正在喝酒吃肉。

  雖說是喝酒吃肉,可比起前段日子中秋節來,便顯得蕭條了許多。畢竟剛剛死過同袍,對戰爭的餘悸尚且沒有過去,慶功…...到底是勉強了一些。

  賞賜已經分發到了各個教頭手下,肖玨很是大方,戰利品全部分發給了眾兵士,陛下送來的嘉賞也沒有留給自己。程鯉素到了曠野,便去找肖玨,禾晏則逕自去了洪山那頭,她這些日子沒有去演武場,和他們見面的次數少得多。

  小麥看到他就喊:「阿禾哥,你來了!」

  禾晏在他身邊坐下來。

  「怎麼樣?」洪山遞了一塊烤兔肉給她,「身子好點了沒有?我看你現在沒拄棍子了?可以走了?」

  禾晏接過兔子肉,兔肉被烤的吱吱冒油,冬日裡野獸都冬眠了,兔子難捕,光是聞一下便饞蟲大動,她咬了一口,邊嚼便道:「還不錯,再過兩個月,就又能和你們並肩作戰了。」

  「可拉倒吧你,」王霸嫌惡道:「每次不都是你一個人出風頭?我聽說上頭的賞賜,光是銀子就給你分了十兩。」他嫉妒極了,「你發財了!」

  「禾兄差點命都沒了,十兩銀子算什麼,理應多份他一些。」江蛟開口,「只是我還以為禾兄此番要往上升一升,沒想到竟沒有。」

  說起此事禾晏便氣不打一處來,按理說,她立了功,也算幫了涼州衛,再如何說,也不該是一個小兵了。縱然不往上升,也該去九旗營,縱然不去九旗營,也該去前鋒營,但到了現在,賞賜是比尋常新兵多,但陞官兒?影子都沒見著一個。

  在肖玨手下當兵,陞遷這麼難的?

  「別說了,再說禾老弟又要生悶氣了。」黃雄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快,只道:「你如今在涼州衛已經令大家心服口服,就算不是現在,遲早也會陞官,不必著急。」

  禾晏昧著良心道:「我不著急。」

  只是夜裡在塌上輾轉反側,恨不得衝進隔壁屋將肖玨抓起來質問為什麼而已。

  慶功宴雖說是慶功宴,但肖玨不在,賞賜又已經提前分發到各人,是以今夜也不過是新兵們坐在一起聚一聚而已。涼州衛的人挨著白月山,南府兵的人靠著五鹿河,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石頭給禾晏倒了一碗酒,道:「喝吧。」

  禾晏瞪著碗裡的酒,「我如今有傷在身,不能喝這麼多。」

  「也對,差點忘了,」洪山順手將酒碗端走,「那你別喝酒了,喝水就行。」

  禾晏就道:「好。」

  又坐了一會兒,聽得背後有人叫她:「禾兄。」

  禾晏回頭一看,愣了一下,竟是楚昭。

  楚昭身邊,還跟著那位美若天仙的侍女應香。涼州衛裡鮮少有這般美麗的女子,一時間,洪山幾人都看呆了,王霸小聲嘀咕道:「這小子,怎麼每次都豔福不淺。」

  他自以為說的很小聲,其實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應香忍俊不禁,楚昭也笑道:「之前便與禾兄說好,今日一定過要與你喝一杯的。」

  應香便道:「我們公子來之前,特意帶了長安春。請禾公子同飲。」

  話音剛落,就聽王霸響亮的嚥了一聲口水。

  禾晏:「……」她尚有些為難,要是知道她和楚昭喝酒去了,肖玨會不會以為她和楚昭是一夥的?

  那可真是六月飛雪。

  似是看出了她的為難,楚昭微笑道:「只是一杯而已,若是禾兄不方便,便罷了。」

  禾晏從來吃軟不吃硬,見這麼一位神仙公子溫柔相約,又懂得分寸知進退,心中便生出幾分歉意來。她又不是什麼大人物,還得人家前來邀約,也就是一杯酒,就當是還了那一錠銀子的人情。

  禾晏便道:「一杯酒而已,沒什麼不方便的。」

  「那就請禾公子隨婢子來。」應香笑盈盈的轉身。

  禾晏原以為楚昭說的喝酒,就是在新兵們所在的曠野,誰知道是將她帶到了楚昭住的屋子。不知道肖玨是不是公報私仇,楚昭住的屋子,委實算不上華麗,甚至還比不上程鯉素住的,也就比新兵們的通鋪房要好一點。不過院子倒是很大,院子裡的石凳上,擺著一壺酒,一些乾果點心。

  「不知道禾公子喜歡吃什麼,就隨意準備了些小菜。」應香慚愧道:「若是不合口味,還請禾公子多擔待一些。」

  「不必客氣,已經很好了。」禾晏受寵若驚,她在涼州衛,也就是個新兵的身份,被當做有身份的人對待還是頭一回。不過,禾晏心中也暗暗奇怪,楚昭為何要對她這樣好?一個新兵,也犯不著這般客氣吧。

  她正想著,應香已經提起桌上白玉做的酒壺,分別倒進了兩尊玉盞,笑道:「之前聽林公子說,禾公子身上有傷,想來不便飲酒。這長安春性溫不烈,入口甘甜,禾公子稍飲一些,當是不礙事的。」

  禾晏笑道:「還是應香姑娘想得周到。」

  應香抿唇一笑,將酒壺放好,退到楚昭身後了。

  「上次在朔京見到禾兄時,太過匆忙,沒有好好結實一番。」楚昭微笑著開口,「既在涼州遇到,可見你我緣分不淺,當敬一杯。」他端起酒盞,在空中對著禾晏虛虛一砰。

  禾晏會意,跟著舉起酒盞,心想,上回中秋夜時,喝醉了與肖玨打了一架,還壓壞了他的琴,今夜絕不可重蹈覆轍。不過這酒並非烈酒,喝了不會如上回那般上頭,而且自己只喝一點,應當不會有事。

  她一仰頭,酒盞裡的酒盡數倒進喉嚨。

  禾晏愣住了。

  楚昭也愣住了。

  半晌,楚昭才笑道:「禾兄果然豪爽。」

  禾晏:「.…..」

  喝酒一口悶都成了習慣,心裡想著要小口小口的喝,手上的動作卻是下意識的反應。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腸子都悔青了,很想罵自己一句:怎麼就管不住這手呢?

  不過……禾晏讚道:「好香的酒!」

  應香噗嗤一聲笑了:「長安春可不是日日都能喝到的,楚府裡,今年剩下的唯一一壺,也就在這裡了。」

  「這麼珍貴的嗎?」禾晏震驚,將酒盞推了回去。可不敢再喝了。

  「酒雖珍貴,也比不上禾兄你。」楚昭笑了,伸手提過酒壺,將禾晏那隻空了的酒盞斟滿:「長安春沒了,可以買十八仙,志趣相投的朋友沒了,就沒有那麼容易找到了。」

  禾晏:「……」

  她道:「楚兄,你知不知道你是大魏女子夢中人排名第一。」

  楚昭一愣。

  「我現在覺得,或許可以再加上男子一項。」對男人也這麼溫柔大方,哪個男人與他待在一起,也很危險吶。

  院子裡一片寂靜。

  片刻後,楚昭開懷的笑起來,他搖頭道:「禾兄,你可真是有趣。」

  「我說的是實話。」禾晏很誠懇。

  「那禾兄是過獎了。」他擺手,「第一我可不敢當。」

  長安春聞起來清冽,不如十八仙馥郁性烈,卻酒勁不淺,禾晏覺得有些發飄,見面前這人笑容溫軟清雋,便端起酒盞,對他道:「楚兄當得起,我敬你一杯!」

  又是一飲而盡。

  ……

  另一頭,林雙鶴正四處找禾晏人。

  「有沒有見到禾晏?」他問。

  這頭的烤肉吃光了,小麥正去旁邊火堆邊偷了倆,聞言便回頭道:「你找阿禾哥嗎?阿禾哥剛才被京城來的楚四公子帶走了。」

  「楚昭?」林雙鶴奇道:「他帶走禾兄作甚?」

  「喝酒吧,」小麥撓了撓頭:「說請阿禾哥品嚐長安春。」

  林雙鶴得了這個消息,馬不停蹄的往回趕,回到肖玨的屋外,門沒關,便直接推開。

  肖玨正坐在桌前擦劍。

  飲秋不是普通劍,日日都要清潔擦拭,才能保證劍身晶瑩剔透。林雙鶴道:「你知道禾晏去哪了嗎?」

  肖玨懶得理他。

  「被楚昭帶去喝酒了!」

  肖玨抬了抬眼:「所以?」

  「你不著急嗎,大哥?」林雙鶴把扇子拍在他桌上,「那可是楚昭!」

  「讓開,」肖玨不快道:「擋住光了。」

  林雙鶴側開身子,「別擦了。於公,楚昭此人是徐敬甫的人,若是他有意招攬禾晏去到他們陣營,你怎麼辦?我聽說禾晏的實力在涼州衛是數一數二的。這樣的人才,落到徐敬甫手中,麻煩得很!」

  見肖玨神情未變,他又繞到另一邊:「於私,你怎麼能讓你的姑娘去跟別的男子喝酒!」

  此話一出,肖玨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淡淡的看了林雙鶴一眼:「誰跟你說,她是我的?」

  「少來,」林雙鶴擺明了不信,道:「不是你的人,你能讓她住你隔壁,中間隔著一道門,還讓人家姑娘用鎖撬。我以前怎麼未發現,你還能這麼玩?挺有興致?」

  肖玨:「……你沒事的話,就滾出去,別來煩我。」

  「肖懷瑾,你這樣凶,可不是楚子蘭的對手。」

  他正說著,聽見屋裡的中門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耗子在雜物間穿梭,兩人抬眼看去,門上的「一」字形鎖眼處,探出了一根銀絲,銀絲歪歪扭扭的饒了一下,準確無誤的將鎖芯往裡一撥。

  「啪嗒」一聲,鎖掉在地上,門開了。

  林雙鶴拊掌:「好技藝!」又看了一眼肖玨:「還說她不是你的人!」

  肖玨無言片刻,站起身來。

  禾晏從門口走了過來。

  她走的很慢,步伐穩重,見到了林雙鶴,甚至先與林雙鶴拱手打了個招呼:「林兄。」

  林雙鶴:「.…..怎麼不叫我林大夫了?」

  禾晏卻彷彿沒有看到他一般,逕自走到了肖玨跟前。

  肖玨目光往下,落在了禾晏身上。

  少年穿著涼州衛新兵們統一的赤色勁裝,規規矩矩,髮絲分毫不亂,朝著他恭恭敬敬的屈身行禮。

  這下子,林雙鶴和肖玨一同怔住了。

  窗戶沒關,窗外的風吹進來,吹得桌上的書卷微微翻動,帶起了陣陣涼意,也帶來了若有若無的酒香,隱隱綽綽,並不真切,清甜甘冽的味道,彷彿長安城裡的春日,瀲灩多姿。

  比春日還瀲灩的是她的目光。

  肖玨心中悚然一驚,只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依稀記得中秋夜時,似乎也有人用這種目光看過自己。

  「你喝酒了?」說話的同時,他下意識的把晚香琴往裡推了推。

  這人喝醉了後,光看臉上,全然瞧不出來究竟是不是清醒。但她的舉動,只會令人匪夷所思。

  林雙鶴笑眯眯的捧起茶來,打算喝一口看戲。

  禾晏抬起頭來,沖肖玨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會背《大學之道》了,爹。」

  林雙鶴一口茶噴了出來。

  ------題外話------

  恭喜都督喜當爹。

  晏晏:乖巧.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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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3: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一章 獎勵

  「我會背了,爹。」

  肖玨難以置信的看著她:「你叫我什麼?」

  禾晏盯著他,目光十分清澈,認真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靜而能後安;安而後能慮;率而能後德……物有本末,事有始終……致知在格物……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後,未之有也!」

  林雙鶴先是看呆了,隨即漸漸反應過來,指著禾晏問肖玨:「我禾妹妹這是……喝醉了?」

  話音剛落,禾晏突然衝過來,撲到肖玨懷裡,抱著他的腰,差點把肖玨撲的後退兩步。她把臉埋在他胸前蹭了蹭,期期艾艾道:「爹,我會背了,我進步了!」

  屋子裡是死一般的寂靜。

  單用幾個詞,實在難以形容肖玨此刻難看的神情。

  林雙鶴捂著臉,肩頭聳動,笑得停不下來。

  「唉喲,懷瑾,見過把你當做夫君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把你當爹的。當爹的感覺怎麼樣?這小女兒也太乖巧了吧!背書背的挺好,很有才華啊!」

  似是被林雙鶴這句「有才華」鼓勵到了,禾晏從肖玨的胸前抬起頭來,目光閃閃的盯著肖玨:「爹,我現在是涼州衛第一了。」

  肖玨抓住她的胳膊,試圖把她的手從自己腰間扯下來,「鬆開。」

  「我不!」禾晏力氣大的很,也不知是不是成日擲石鎖擲出來的,肖玨竟扯不開。禾晏仰著臉看他:「你考考我,我什麼都能答得出來。」

  活像得了第一在家搖尾巴炫耀的小孩。

  肖玨扶額:「你先鬆手。」

  「不要。」她把肖玨的腰摟的更緊,整個人恨不得貼上去,肖玨拚死往後,試圖拉開與她的距離,不讓自己和她的身子碰到,可惜徒勞。

  肖玨想去掰禾晏的手,林雙鶴道:「哎,我先說了,禾妹妹的身子如今還有傷,你若強行動她,難免會拉扯傷口。這一養又是大半年的,可不太好。」

  肖玨目光如刀子:「你想辦法,把她給我弄下去。」

  「就讓她抱一會兒嘛。」林雙鶴看熱鬧不嫌事大,「說不定你與禾妹妹的爹長得很相似,她才會喝醉了認錯人。人家一個小姑娘,千里迢迢來到涼州,這麼久沒回家,肯定想爹了。你給人家一點,」他做了個擁抱的動作,「家的溫暖不可以嗎?別這麼小氣,又不是你吃虧。」

  肖玨正要說話,懷中的人已經把頭悶在他胸前,甕聲甕氣的繼續開始背書了。

  「夫總文武者,軍之將也,兼剛柔者,兵之事也。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分之一爾。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將之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戎,五曰約。理者,治眾如治寡;備者,出門如見敵;果者,臨敵不懷生;戎者,雖克如始戰;約者,法令省而不煩。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將之禮也。故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林雙鶴聽得發愣,剛才那個他知道,這個他就不知道了,他問肖玨:「我禾妹妹這背的是什麼?」

  「《吳子兵法》論將篇。」肖玨心中也有稍許意外,她竟知道這個?

  「我禾妹妹實在是涉獵廣泛,無所不通。」林雙鶴讚歎道:「竟連這個也會背。」

  「那當然了,」禾晏從肖玨懷中探出頭來,「為軍將者,理應如此。」

  「禾妹妹真有志向,」林雙鶴笑道:「還想當將軍。」

  「我本來就是女將星!」

  「好好好,」林雙鶴笑的拿扇子遮臉,「看把你能耐的。」

  禾晏又抬起頭來,仰頭注視著肖玨,高興的問:「爹,我背的好不好?」

  又是爹,肖玨這一刻的感覺難以言喻。

  門外,沈瀚剛走近,便瞧見沒關的窗戶裡,有兩個人正抱著。再定睛一看,居然是肖玨摟著禾晏,禾晏抱著肖玨的腰,軟綿綿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沈瀚怔忪之下,臉一下子通紅,只覺得匪夷所思。

  娘的乖乖,雖然早就知道這二人關係不一般,但親眼看到如此親密的畫面,還是令人震驚。沈瀚尋思著肖玨這意思,是對禾晏還舊情未了,或許已經再續前緣,破鏡重圓?

  那屋裡還有個林雙鶴呢,就這麼站著看,也不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那一個嗎?肖玨與禾晏親暱著,被林雙鶴看著,不覺得尷尬嗎?

  朔京來的大人物,真的是好難懂。一瞬間,沈瀚心中也生出疲倦。他轉過身,躡手躡腳的離開了。

  罷了,就當什麼都沒看到吧!

  屋裡,林雙鶴已經快笑死過去了,肖玨面色鐵青,試了好幾次都沒把禾晏拽下去,禾晏死死摟著他的腰,活像摟著什麼傳家寶貝。

  「爹,我進步了,我現在是第一了,你為什麼都不說話,」她有些難過,「你誇誇我好嗎?」

  肖玨:「我不是你爹。」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禾晏的眼裡頓時積出水,淚汪汪的看著他,彷彿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事,她問:「你也不認我嗎?」

  肖玨頓住,心中頓時生出一股莫名的煩躁來。

  他最怕女子的眼淚,尤其是眼下這局面,似乎還像是他把禾晏弄哭的。

  果然,最愛憐香惜玉的白衣聖手立馬為新認的這位妹妹打抱不平,他道:「一句話的事,看你都把小姑娘弄哭了。多懂事多聰明的孩子啊,你還不認,別人都搶著認好不好?肖懷瑾,你快誇她,立刻,馬上!」

  肖玨:「……」

  他忍著氣,低頭看她,她還是做平日裡少年人的打扮,可這皺著眉委屈巴巴的樣子,便是真的小姑娘了。或許她是把自己認成了禾綏,唔,不過禾綏難道平日裡對她很嚴厲麼?就連喝醉了也要討得父親的肯定。

  一瞬間,肖玨在這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倏而洩氣,認命般的放棄了去扯她的手,道:「你做的很好。」

  「真的?」禾晏立馬亮晶晶的看著她。

  「真的。」肖玨昧著良心說話。

  「謝謝,」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下次會做得更好,會讓爹更驕傲。」

  肖玨頭痛欲裂,只道:「那你先放開我,你抱我抱得太緊了。」

  「可是我很喜歡抱著爹爹呀,」禾晏露出一個很滿足的笑容,貪婪的摟著他不願鬆開,「我很早就想這麼抱著爹爹了。為什麼弟弟妹妹們都可以,我不可以?」

  林雙鶴原本還在笑,一聽這話,心疼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只道:「禾妹妹在家是不是很受欺負啊,她爹都不抱她的嗎?」

  肖玨心裡也很是奇怪,朔京送來的密信裡,禾綏只有一兒一女,禾晏只有弟弟,哪來的妹妹?

  「我現在是第一了,」禾晏盯著肖玨,道:「爹,你不高興嗎?」

  肖玨:「……」

  他面無表情的道:「我很高興。」

  「那我有什麼獎勵?」

  「獎勵?」肖玨蹙眉:「你想要什麼獎勵?」

  禾晏把臉貼著他衣襟前的扣子蹭了蹭,她臉很熱,這樣蹭著極涼爽,卻蹭的肖玨身子僵住了。

  「你……你別亂摸!」剛說完這句話,就見禾晏鬆開手,自他腰間摸到了什麼東西,得意洋洋的攥在手裡給肖玨看。

  「我要這個!」

  「這個不行。」肖玨伸手要去奪,被她閃身躲開了。

  這人醉歸醉,腦子不清楚,但身手依舊矯捷,腳步也不亂,單看外表,實在看不出是個喝醉的人。

  禾晏低頭端詳著手裡的東西,是一塊雕蛇紋玉珮,還是罕見的黑玉。入手溫潤冰涼,一看就是寶貝。

  她喜歡極了,愛不釋手道:「謝謝爹!」

  肖玨氣笑了:「沒說給你。」

  林雙鶴攔住他要去奪玉的動作,道:「你跟個喝醉的人計較什麼。現在等她拿著玩,明日你酒醒了,再找她要,人家能不給你麼?不過,」他摸了摸下巴,「禾妹妹倒還挺有眼光,一瞧就瞧中了你全身上下最貴重的東西,不錯嘛。」

  肖玨懶得搭理他,卻也沒有再去找禾晏奪玉了。

  「看我的,」林雙鶴走到禾晏跟前,輕咳一聲:「禾兄,我問你,喜歡這塊玉嗎?」

  禾晏把玩著手中的玉珮:「喜歡。」

  「喜歡楚子蘭嘛?」

  「楚子蘭……」禾晏疑惑的問:「是誰?」

  「喝醉了不記得這人,看來不是和楚昭一夥的。」林雙鶴笑盈盈道:「那喜歡肖玨嘛?」

  肖玨:「你有完沒有?」

  出人意料的是禾晏的回答,她抬起頭來,似乎是在思考這個名字,半晌後點了點頭:「喜歡。」

  林雙鶴眼睛一亮:「你喜歡他什麼?」

  「藥……送我……」禾晏扶著腦袋:「好睏。」說完,「啪嘰」一聲,倒在一側的軟塌上,呼呼大睡起來。

  林雙鶴站直身子:「她說腰。」

  肖玨方才沒聽清禾晏說的話,正有些煩躁,「什麼?」

  「她喜歡你的腰,」林雙鶴一展扇子:「真是太直接了。」

  肖玨一茶杯給他砸過去:「滾!」

  ……

  另一頭,屋子裡,應香將空了的酒壺收好。

  院子裡似乎還殘餘著長安春的香氣。

  楚昭脫下外裳,只著中衣,在塌上坐了下來。涼州衛的床榻不必朔京,雖不像通鋪那樣硬,卻也和舒適兩字沾不上邊。

  應香走過來,在塌前跪下:「公子,奴婢辦事不利,沒能拉攏禾公子。」

  那位叫禾晏的少年,年紀輕輕,方才一壺酒下肚,看著是醉了,卻要拉著楚昭討論兵法,楚昭並不懂兵法,便聽得這少年侃侃而談。最後大概是睏了,獨自離開。

  應香對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雖不敢稱人人都會為她的容色傾倒,比如肖懷瑾和楚子蘭,但對付一個涼州衛的新兵,毛頭小子還是綽綽有餘。誰知今夜饒是她表現的再如何溫柔解語,風情萬種,禾晏的目光中也只有欣賞,不見邪念。

  男人對女人不一樣的眼光,一眼就能瞧得出來。那個叫禾晏的少年雖然震驚她的美貌,卻並沒有動其他心思。

  這令應香感到挫敗。

  她的主子,楚昭聞言,先是愕然一刻,隨即搖頭笑了,道:「不怪你。」

  應香抬起頭:「四公子……」

  楚昭看著屋子桌上燃放的熏香,這是從朔京帶過來的安神香,他一向淺睡,走到哪裡都要帶著。

  眼前浮現起當初在朔京馬場上的驚鴻一瞥,女子白紗下靈動的眉眼。

  「誰能想到,涼州衛的新兵裡,竟有女子呢?」

  他慢慢微笑起來。

  ……

  禾晏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屋裡,睡得橫七豎八,半個腿耷拉在床外,連被子都沒蓋。

  屋外,太陽正好,透過窗照進來一隙亮光。刺得眼睛生疼,讓人有一剎那分不清是白天晚上,今夕何夕。

  禾晏坐起身,晃了晃腦袋,倒是不見宿醉之後的疼痛,反而一陣神清氣爽。心道長安春果真比涼州衛的劣質黃酒要好得多,雖然酒勁大,過後卻不上頭,貴有貴的道理。

  昨夜她被楚昭和他的侍女拉走,去楚昭的屋子喝了兩杯酒,似乎喝的有些多了,酒勁上頭睏的厲害,竟不知是何時回的屋子睡過去的。不過看眼下,應當沒有如上回那般闖禍才對。

  禾晏打算下床給自己倒杯茶喝,睡了一夜起來,口渴的厲害。才一動手,便覺得手中好像塞著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自己右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塊玉珮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玩意兒?什麼時候跑到她手裡來的?禾晏愣了一下,攤開掌心仔細的端詳起來。

  掌心裡的黑玉珮不大,卻雕刻的十分精緻,蛇紋繁複華麗,隨著她的動作輾轉出溫潤的光,不像普通玉珮。

  她這是昨晚喝醉了去打劫了嗎?禾晏與這玉珮大眼瞪大眼,面面相覷了片刻,仍是一片茫然。

  罷了,不如出去問問旁人。禾晏想了想,便將玉珮先放在桌上,然後起身收拾梳洗,等一切完畢後,才抓著玉珮出了門,順便想去問問宋陶陶那頭有沒有吃剩的饅頭——早上起得太晚,連飯都沒趕上。

  甫一出門,便遇著住的離這裡不遠的沈暮雪,沈暮雪端著藥盤正要去醫館,見到禾晏便停下來,與禾晏打招呼。

  「沈姑娘,」禾晏問:「宋大小姐在嗎?我找她有事。」

  沈暮雪道:「她不在屋裡,去演武場了。你找她有何事?很重要的話,晚點等她回來我幫你轉達。」

  禾晏撓了撓頭:「不是什麼大事,她既不在,就算了。」說罷轉身就要走。

  她動作的時候,手中的玉珮便顯露出來,沈暮雪看的一愣,遲疑道:「這玉……」

  嗯?她好像知道這玉珮的主人是誰?

  「沈姑娘見過這玉珮啊。」禾晏不動聲色的笑道。

  沈暮雪仍是一副意外的神情:「都督的隨身玉珮,怎會在你身上?」

  肖玨的?

  肖玨的隨身玉珮,怎麼會在她身上?這話禾晏也想問,她也不知道啊!她昨夜喝了酒究竟幹了什麼,難道又去找肖玨打了一架,還搶了他的玉?

  迎著沈暮雪狐疑的眼神,禾晏清咳兩聲:「這確實是都督的玉珮,都督昨日與我說話的時候,覺得戴在身上不方便,便讓我暫時幫他保管著。我……我正要給他送回去。」

  「可是……」

  「沈姑娘,禾兄。」林雙鶴的聲音從身後傳了出來,他應當是聽到了禾晏與沈暮雪的一段對話,笑著搖了搖扇子,「沈姑娘這是要去醫館?」

  沈暮雪輕輕點了點頭。

  「那快去吧,晚了藥都涼了。」他復又沖禾晏道:「禾兄還沒吃飯吧,我那還有點糕點,隨便吃點墊下肚子。」

  禾晏道:「多謝林公子。」

  沈暮雪與他們二人別過,禾晏跟著林雙鶴來到他的屋子,猶猶豫豫想問問題,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林雙鶴將幾碟鹹口糕點放在桌上,又倒了杯熱茶給她。看著她有些踟躕的模樣,瞭然笑道:「還在想玉的事?」

  禾晏一驚:「你知道?」

  「昨夜禾妹妹喝醉了進了懷瑾的屋,我可是從頭到尾都在場。」林雙鶴用扇柄支著下巴,「禾妹妹很是令在下大開眼界啊。」

  禾晏被他說得心中越發不安,但仔細想想,她這個人一向有分寸,絕不可能在酒後大吵大鬧做出失態的事。至多也就是與肖玨切磋,但肖玨居然這麼弱的,不僅被她揍了,還被她搶了身上的玉?

  「我昨夜……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吧?」她試探的問道。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林雙鶴似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畫面,先是忍笑,隨即就再也忍不住,拍桌狂笑起來。禾晏就看著這個斯文的年輕人笑得東倒西歪,毫無形象,哪裡像個朔京城裡來的翩翩公子。

  禾晏被他急的心中抓心撓肝,好容易等林雙鶴笑完了,問:「林大夫,我究竟是做了何事,能讓你如此捧腹。」

  「沒有,沒有,」林雙鶴擺手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就是讓肖懷瑾體會了一番,年紀輕輕就當爹是什麼感受。」

  禾晏手裡的蔥油酥「啪嗒」一下掉在桌子上。

  「我叫他爹了?」

  「咦,」林雙鶴奇道:「你居然還記得?」

  禾晏捂臉,她是真的不記得了。但記得少年時候有一次也是禾家家宴,當時她正從倒數第一考到了倒數第三,期望得到父親誇獎。結果並無人在意,家宴之上又不小心將梅子酒當桂花露喝了一口。那時候禾晏還未從軍,沒有養成千杯不醉的酒量,一杯就倒了。倒了以後聽說抱著禾元亮的腿叫爹,還問禾元亮要獎勵。

  第二日酒醒後,禾家人都說定是平日裡禾元盛對禾晏太嚴厲了,才會將二叔認成是爹撒嬌。禾大夫人卻十分忌諱,將她在屋裡好好訓斥一番,日後不可說錯話才是。

  但那終究成為她心中過不去的一個坎。因為沒有得到肯定過,便格外期待得到肯定。因為看別的姊妹能與父親放肆撒嬌,便渴望父親也能摸摸自己的頭,說一聲:你做的很好。

  大約是如今在涼州衛看到了林雙鶴,老讓她想到少年時候的那些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便連喝醉了也躲不過,反被看了笑話。

  罷了,做了都做了,還能時光倒流如何?禾晏將手中的玉擱在桌上:「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是懷瑾給你的獎勵。」林雙鶴忍笑道。

  「獎勵?」

  「你背書背的很好,當著懷瑾的面背完了《大學之道》和《吳子兵法》,懷瑾很欣慰,就給了他的玉作為獎勵。」

  禾晏:「……這是我搶的吧?」

  林雙鶴忍笑失敗,大笑起來,邊笑便拍著扇子,「禾妹妹,你是沒看到懷瑾當時的臉色,我認識他這麼久了,第一次看他這樣狼狽。」

  「試問這世上有哪個女子敢抱著他不撒手,將他逼得節節後退,還送出了自己的傳家寶玉都無話可說呢?只有你,妹妹,」他沖禾晏抱拳,「只有你!」

  禾晏被他繞的頭暈,抓住他話中的關鍵詞:「傳家寶?」她看向桌上的玉:「這個嗎?」

  「肖夫人當年生肖如璧的前一夜,夢見有黑色大蛇銜著兩塊玉來盤旋在他們府門口的柱子上。後來肖璟出生後,便取了字如璧。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等肖玨出生後,則字懷瑾。」

  禾晏道:「懷瑾握瑜兮,窮不得所示。」

  「對,就是這個意思!」林雙鶴收起扇子,「他們兄弟二人,名字都與玉相關,又因肖夫人當年夢見黑色大蛇的緣故,太后娘娘賜下雙色玉,一半黑一半白,做成兩塊蛇紋玉珮,白色那塊給了肖如璧,黑色這塊給了肖懷瑾。自我認識肖懷瑾起,就從未見過他這塊玉珮離身。」

  禾晏看著面前的玉珮,頓時覺得重逾千金。

  「所以我說,禾妹妹,你極有眼光。」林雙鶴很讚歎的道:「肖懷瑾全身上下,除了人就只有這塊玉最值錢了。你兩者不落,盡收囊中,高明,厲害,漂亮極了!」

  ------題外話------

  沈瀚:我又磕到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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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3:2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二章 濟陽

  去演武場的路上,禾晏還想著方才林雙鶴說的話。

  手裡的蛇紋黑玉冰涼如水,在冬日裡涼的讓她的腦子都清醒了幾分。昨日裡喝醉了將肖玨的玉搶走,能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看來日後是真的不能在隨便喝酒了。

  禾晏想著想著,已經走到了演武場邊上。

  肖玨的面前正站著一人,穿著南府兵的黑甲,低著頭一言不發,待走近了,聽得肖玨冷冷道:「這就是你列的陣?」

  那人大約是他的副總兵,負責操練南府兵兵陣的首領,看起來生得高大威猛,在肖玨面前卻如犯了錯的孩子,低著頭道:「屬下知錯。大家可能是不適應涼州的雪天……」

  「不適應?」肖二公子看他一眼,反問:「是不是需要我教你們怎麼適應?」

  禾晏清楚地看到,好好的一個魁梧漢子,竟被肖玨說的一句話嚇得抖了一抖,道:「屬下這就帶他們好好訓練!」

  「日訓加倍,」肖玨平靜道:「再有下次,就不必留在涼州衛了。」

  「是!」這人又諾諾的走了,禾晏伸長脖子往演武場那頭看,見那漢子下去後便將站在前面的幾個南府兵罵了個狗血淋頭,重新開始操練軍陣,不覺咋舌。

  肖玨對南府兵和對涼州衛的新兵,態度又有所不同,對涼州衛的新兵,他極少露面,對沈瀚幾人,又多有疏離,還帶了幾分客氣。唯有對南府兵時,才真正的展現了他平日的樣子,隨意,冷酷,像個一言不合就會罵人的都督。

  她從前做飛鴻將軍的時候,也這麼討人嫌嗎?禾晏在心裡默默檢討自己。

  正想著,肖玨已經轉過身,見到她也是一頓,默了一刻,有些不耐煩的問:「又來幹什麼?」

  禾晏賠笑,伸出掌心,一枚黑玉躺在她手中,她道:「都督昨晚似乎有東西落在我這裡了,我特意給都督送還回來。」

  「送還?」肖玨玩味的咀嚼她這兩個字,彎腰盯著她的眼睛,扯了一下嘴角,漠然道:「乖女兒這麼貼心呢。」

  禾晏:「……」

  這人怎麼就這麼記仇呢?再說了,就算叫他爹,也是肖玨佔了她的便宜好不好。怎麼從肖玨嘴裡說出來,反倒像是她幹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禾晏努力維持面上的鎮定,只道:「都督真會玩笑話。這黑玉看起來很貴重,都督日後還是不要弄丟了,當好好保管才是。」她拿起玉,伸手探往肖玨腰間。

  肖玨後退一步,神情警惕:「你幹什麼?」

  「給你繫上去啊。」禾晏一臉無辜,「這玉珮難道不是繫在腰上的嗎?」

  肖玨的腦中,驀然浮現起昨日林雙鶴說的「她喜歡你的腰」。

  禾晏還要上前,肖玨抬手擋住,以一種複雜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我自己來。」

  「哦。」禾晏不明所以,把玉珮交到他手上,見肖玨重新將玉珮佩戴好,黑玉落在他的暗藍衣袍上,顯得十分好看。

  她看的認真,殊不知肖玨見她此狀,眼睛一眯,立刻轉身,將袍子撩下去了。

  他是被蟲蟄了嗎?禾晏奇怪。

  演武場內,傳來士兵大聲號令的聲音,禾晏隨他一起走到樓台邊上往下看,南府兵軍隊已經很嚴整了,士氣亦是出色,這樣的雄兵,他剛才還差點把人罵哭了,肖玨是有什麼毛病,這也太挑剔了?

  若他接手的是撫越軍,一天到晚都不用吃飯了,罵人的時間都不夠。

  禾晏看著看著,便將心裡想著的說出口,她道:「他們練的挺好的,你剛才也太凶了。」

  「凶?」

  「是啊,」禾晏道:「換做是我,早被嚇死了。」

  肖玨又笑了,笑容帶著點嘲意,「我看你沒覺得我凶。」

  「那是因為我被人罵慣了。」禾晏低頭看向南府兵那塊:「鋒矢陣。」

  肖玨道:「怎麼樣?」

  「已經操練的很好了,只是近來雪地路滑,最後一排左面的兵士有些跟不上而已。」

  「除了鋒矢陣,你還認識什麼陣?」肖玨漫不經心的問。

  「嗯,可多了,」禾晏掰著手指數:「撒星陣、鴛鴦陣、魚麗陣,鶴翼陣……」她一連說了十幾個,見肖玨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不覺停了下來,問:「你……看我做什麼?」

  肖玨轉身,兩手撐在樓台上的欄杆邊上,懶洋洋笑道:「看你厲害,女將星。」

  禾晏:「……」

  她乾脆厚著臉皮道:「我這麼厲害,都督不考慮給我升一陞官兒?做你的左右手?咱們雙劍合璧,定能一斬乾坤!」

  肖玨嗤道:「誰跟你『咱們』?」

  「你不要一直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嘛,要多學學我一般平易近人。」

  肖玨懶得理她,禾晏還要說話,身後有人的聲音響起:「少爺。」

  是飛奴。

  「少爺,」飛奴看了一眼禾晏,「雷候那邊有動靜了。」

  肖玨點頭:「知道了。」他轉身往樓下走,大概是要去地牢,禾晏本想跟上,走了一步又頓住。

  罷了,真要有什麼,肖玨不說也會知道,此刻眼巴巴的跟著去,沒得礙了肖玨的眼。不如去找一下楚昭,問問昨日她喝醉了可有對楚昭做什麼出格的事沒有。

  若是有,還得排隊道歉。

  思及此,她便沖肖玨揮了揮手:「我還有事,就不陪都督你一道去了。咱們晚點再見。」

  飛奴抽了抽嘴角,看這自來熟的,有誰邀請她去了嗎?

  肖玨早已習慣了禾晏的無賴模樣,邁步下台階:「走吧。」

  ……

  禾晏去到楚昭屋子裡的時候,楚昭正在練字。

  昨日她來的匆忙,又是夜晚,只在院子裡喝酒,並未注意到楚昭住的地方,只覺得不夠華麗,今日一看,豈止是不夠華麗,簡直稱得上是簡陋了。

  屋中除了桌子和床,連椅子都只有兩張,更無甚雕飾。不過這位楚四公子倒是挺會自得其樂的,還在屋裡放了熏香,掛了紗帳,於是原本簡陋的屋子,看起來也有了幾分隱士風雅。

  應香見了她,笑道:「禾公子是來找我們公子的?」

  「唔,」禾晏道:「我……過來給楚四公子送點點心。」她揚了揚盒子,盒子裡是早上林雙鶴給她沒吃完的蔥油酥,禾晏本想著留一點餓了墊肚子,但來找楚昭,空著手也不好,便勉強算是見面禮了。

  「四公子正在練字,」應香笑道:「禾公子請隨奴婢來。」

  禾晏跟著她往裡走,看見楚昭坐在桌前正在寫字。

  她站在楚昭身後,忍不住讀出聲來。

  「青山無一塵,青天無一雲。天上唯一月,山中惟一人。」

  「此時聞松聲,此時聞鐘聲,此時聞澗聲,此時聞蟲聲。」

  話音剛落,楚昭也寫完最後一筆,回過頭,見是她,笑道:「禾兄來了。」

  禾晏繞著他寫的字轉了一圈,讚歎道:「楚公子的字寫得真好。」

  楚昭與肖玨的字不同,肖玨的字鋒利、遒勁,帶著一種冷硬的恣意。楚昭的字卻很是秀麗溫和,如他給人的感覺一般。他寫詩寫的也是這樣淡泊清雅,實在很難想像,他會與徐敬甫沾的上邊。

  但想想徐敬甫此人,若不是禾晏如今與肖玨走得近,又之前聽聞丁一的話,徐敬甫在她心中,也只是一個清廉剛正的老丞相而已。

  「禾兄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楚昭起身,將紙筆收好,帶著禾晏到了屋中唯一的桌前坐下,兩張椅子剛剛好,他對應香道:「給禾公子倒茶。」

  應香笑著去取茶,禾晏道:「我也不是有什麼事來找你,只是昨夜喝了楚四公子的長安春,心中過意不去,就送了點點心。」她示意楚昭看桌上的點心盒子,但沒好意思揭開,畢竟瞧著太簡陋了些。

  「多謝。」楚昭很體貼人,「我正好想嘗嘗涼州衛的點心與朔京有何不同,禾兄送來的正是時候。」

  禾晏清咳兩聲,「差點忘記問四公子,昨夜我在這裡喝酒,多喝了兩杯,沒有給四公子添麻煩吧?」她撓了撓頭,「我這人喝醉了酒喜歡亂說話,若是說了什麼,四公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楚昭看著她,笑了,「禾兄今日特意來我這裡,不會就是想問這一句吧?」

  瞧瞧,不愧是當朝丞相的得意門生,這心思細膩的,教她也無話可說。

  像是瞧出了禾晏的為難和尷尬,楚昭笑道:「放心吧,昨夜禾兄在這裡,什麼都沒做,不過是拉著我討論兵法而已。只是我並不通兵法,無法與禾兄討教,白白浪費了禾兄的功夫。」他看著禾晏,又感嘆道:「只是我很意外,禾兄懂得就竟這樣多?」

  禾晏:「……」她在心裡默默檢討自己,日後再也不說別人是孔雀了,看她醉酒的樣子,她才是孔雀好吧?喝多了就到處顯擺自己念的書多,這也太丟人了。

  「四公子過獎。」禾晏以手掩面,「再說我就真的要無地自容了。」

  應香端著兩杯茶過來,將一杯放到禾晏面前,笑道:「禾公子嘗嘗。」

  禾晏端起來抿了一口,忍不住嘆道:「好甜啊。」

  「朔京的茶沒有涼州的苦,」應香將另一杯放到楚昭面前:「禾公子喜歡就好。」

  禾晏看著眼前的茶,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就看向楚昭,裝作不經意的問:「楚四公子之前是一直在朔京長住麼?」

  「是的。」

  「那朔京的新鮮事,當知道的不少吧。」禾晏瞧著杯中的茶葉沉浮,道:「我來涼州已經大半年了,這裡日日都是苦訓,無聊得很。我自受了傷後,索性連日訓都沒了,成日待在屋裡,都快發霉。好不容易來個從京城的朋友,」她湊近了一點,目光灼灼的看向楚昭,「四公子能不能給我講講,京城這半年裡發生的趣事?」

  「趣事?」楚昭一愣。

  禾晏點頭:「就是比較好玩兒的事。」

  「這個說來就很多了,」楚昭溫聲道:「禾兄想聽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禾晏思忖片刻,「尋常人家怕也沒什麼特別有趣的,就說說京城官家吧,當官兒的,比如什麼老爺偷人夫人逮了個正著,誰家兒子不是親生的其實是撿來的……這種之類的吧?」

  饒是楚昭向來好脾氣,也被禾晏說的這話噎了一噎。

  他慢慢的開口:「這些宅門私事,我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我還是挑一些我知道的,告訴禾兄聽吧。」

  禾晏忙不迭的點頭。

  接著,她就聽這位石晉伯府上的四公子將朔京城裡大大小小的官兒都說了一遍,但所謂的「有趣」,實在是半點都沒聽到。無非就是誰誰誰又升了官兒,誰誰誰的俸祿漲了二石。誰誰誰上書的奏摺字太醜被皇帝嫌棄,誰誰誰的夫人得了件罕見布料送給貴妃討了歡心。

  楚四公子長得好,性情好,又有耐心,不像肖玨很快就會不耐煩,但與他說話,禾晏都快沒耐心了。

  她忍了又忍,兩杯茶下肚,還沒聽到自己想聽到的,實在忍不住了,就打斷楚昭的話:「楚四公子,你在朔京,可認識當今飛鴻將軍?」

  此話一出,楚昭的動作一頓,他端起茶來抿了一口,笑問:「怎麼突然說起他了?」

  「我日日在涼州衛裡,教頭們私下裡老是討論,咱們封雲將軍和飛鴻將軍,究竟是誰厲害一點。封雲將軍如今我日日都能見到,沒什麼好稀奇的,可我還從未見過飛鴻將軍。」她笑了笑,「你也知道,我與飛鴻將軍都姓禾,說不準上輩子是一家,我就想聽聽,他有什麼稀奇事,是不是真那麼厲害?」

  楚昭看著禾晏,半晌搖頭笑道:「我與禾將軍,也只是同朝為官,並不太熟悉。對於他也僅僅見過幾面,他人倒是很不錯,又很厲害,當年平定西羌之亂,十分神勇。」

  「如今呢?他在京城有沒有陞官兒?」

  「本就是三品武將,升的太快也會被人背後說的,」楚昭道:「不過陛下倒是很欣賞他,隔三差五宣他進宮,還讓他指點太子殿下的劍術。想來日後,並不比肖都督差。」

  禾如非……竟然已經到了這個程度了?

  禾晏的笑容微滯。

  楚昭問:「你怎麼了?」

  禾晏端起杯子,掩飾的喝了一口,道:「我只是感嘆,同是姓禾,他又比我年長不了幾歲,可他的成就,我一輩子都到不了。」

  「禾兄不必妄自菲薄,」楚昭笑著寬慰她,「飛鴻將軍也是在戰場上用性命拼來的功勛。況且你如今年少,日後未必就比他差。」

  這話並沒有安慰到禾晏,她再抬起頭來,又是那副沒心沒肺的笑容,「僅僅只是這樣嗎?其他的呢?飛鴻將軍的年紀也該定親了吧,難道就沒有喜歡的姑娘?這樣的話未免也太慘,大魏兩大名將,封雲和飛鴻,都是這般孤家寡人一輩子?」

  楚昭怔了一下,隨即輕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到目前為止,並沒有飛鴻將軍定親的消息。」

  禾晏點了點頭。

  「怎麼,」楚昭笑著看向她,「禾兄家中有姊妹,是想……」

  「沒有沒有,」禾晏連忙擺手,「我只有一個弟弟,萬萬沒想過這些。那可是飛鴻將軍,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如何高攀的起?不敢想不敢想。」

  楚昭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

  地牢裡,肖玨坐在椅子上,看向牢中人。

  已經十幾日過去了,雷候整個人瘦的令人心驚,和十幾日前的他彷彿兩個人。他也沒睡好覺,整個人彷彿被噩夢折磨,眼窩深深凹陷下去。原本高大的男人,竟然佝僂了許多。

  飛奴送上信,低聲道:「與雷候接應的人找到了,信是從濟陽傳出來的。」

  「濟陽?」肖玨揚眉。

  「不錯。」

  「肖懷瑾,」雷候開口了,他的嗓音像是被火燎過,極啞,彷彿下一刻就會發不出聲音來,嘴唇上全是開裂的血絲,他道:「我已經按照你說的,給接應的人寫信,按約定,你可以放過我的妻兒了。」

  肖玨瞥了他一眼,笑了:「在你眼中,我是這樣一個信守約定的人?」

  「你!」雷候面色大變,猛地暴起,然而手腳都被鐐銬扣著,一動便窸窸窣窣的發出聲響,這些日子他吃的也很少,渾身使不上力氣,這般一動,沒搆著肖玨,自己反而摔倒在地。

  年輕男人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的歪頭俯視著他,彷彿正欣賞他的狼狽,半晌才慢悠悠道:「我只說,考慮一下。」

  身為階下囚,就要有階下囚的自覺,雷候終於意識到,從自己踏入涼州衛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階下囚的結局。他並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對方十六歲的時候就能在虢城淹死六萬人,就能斬殺趙諾面不改色,他的狠辣與手段,無人能及。

  「我求你。」他慢慢的跪下來,給肖玨磕頭,「放過我的妻兒。」

  男人看了他片刻,朝著他的方向慢條斯理的開口,「好啊,我再問你,你與你的接應人,只靠信交流?」

  「是的,是的!」既已經決定投誠,他的目的也不過是讓肖玨放過他的妻兒,便一股腦的說出來,期望能得到眼前這個男人的一絲寬容,他道:「我們隔一月會送一道信,接應人之前在朔京,後來在濟陽,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你們要去找他,就去濟陽找,一定能找到!」

  「濟陽城……」肖玨沉吟了一下,看向他:「濟陽城不許外鄉人長住,你的接應人,是以什麼身份入的城?」

  「我不知道。」雷候道:「我只知道,他住在濟陽的翠微閣裡。」

  「翠微閣。」肖玨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肖懷瑾……肖都督!」雷候叫住他,彷彿狗一般的爬行了兩步,衝著他的方向道:「我已經說了,我知道的都說了,能不能放過我的妻兒?」

  容貌俊美的青年在門口停住,沒有回頭,嗓音帶著諷意:「不急,說不準過幾日你又想起了什麼,那個時候再放人,也不遲。」

  他轉身走了出去。

  門外,赤烏正站在門口等候。

  見到他,赤烏道:「少爺,鸞影那頭消息傳過來了。」

  肖玨:「說。」

  「已經找到了柴安喜的下落,柴安喜如今在濟陽。」

  「濟陽?」肖玨轉身。

  赤烏並不知道方才地牢裡發生的事,遲疑道:「可有什麼不對。」

  飛奴跟著從身後走出來,神情凝重,「雷候所說的送信人,也在濟陽。」

  「少爺是懷疑……」飛奴詫然,「與雷候暗中接應的人,就是柴安喜?」

  「沒有見到人,無法確定。」

  「可是,」赤烏忍不住問:「濟陽是藩王屬地,從不許屬地以外的人在裡長住,就算要短暫停留,都要有通行令。就連咱們都沒法說去就去,柴安喜是如何進去的?還能在濟陽停留這麼多天?會不會有什麼詐?」

  「誰知道,那個雷候也沒說。」飛奴看了一眼肖玨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少爺,咱們是不是要想想辦法,先去濟陽一趟。」

  「說得容易,」赤烏給他潑冷水,「當年老爺在的時候,從濟陽路過,就借住幾日,蒙稷王愣是不讓老爺的兵進城。說要得了通行令才可,通行令還要去府衙拿,還要給宮裡報備,咱們此去定然不可張揚,這要怎麼弄?」

  「不急。」肖玨把玩著手裡的長命鎖:「再等幾日。」

  赤烏與飛奴面面相覷,飛奴瞧見他手裡的長命鎖,想起方才在地牢裡雷候的話,就問:「少爺,雷候的妻兒現在還被我們的人看著……是要繼續還是……」

  京城中自有人看著雷候的妻兒,這些日子,雖然關著他們,卻也沒有做出傷害他們的舉動。濟陽的消息傳來,看雷候的樣子,也不像是還能榨出什麼消息了。他的妻兒如何處理,還是個問題。

  肖玨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長命鎖上,笑了一聲,隨手扔給了赤烏。

  赤烏:「少爺?」

  他轉身往前走,懶道:「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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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3:4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三章 喜訊

  涼州衛的這個冬日,極冷。一個月裡有半月都在下大雪,縱然不是下大雪,也極少出日頭。

  柴火和炭都很短缺,好在新的涼州知縣上任後,主動從縣衙的庫房裡撥了些炭火送來給衛所,權當是交好右軍都督。新來的這位知縣還很年輕,家中並無依靠,瞧著文文弱弱的樣子,做事倒很老練周到。

  林雙鶴對這個新來的知縣很滿意。

  一晃,已經兩月過去了。一年已近尾聲,再過不久,就是新年了。新年一過,又是一個春日。涼州衛的新兵們,將徹底脫離「新兵」這個名號,在這裡度過新的一年。

  屋子裡,肖玨正與赤烏飛奴說話。

  「藩王屬地那頭的信又來了,」赤烏從懷中掏出信遞給肖玨:「一月一封,這是第二封了。」

  雷候被抓住關進地牢一事,除了教頭和赤烏幾人,禾晏知道外,涼州衛的新兵們是不知道的。以為雷候是當了逃兵,肖玨令雷候與藏在濟陽的接應人繼續通信,謊稱自己從涼州衛逃了出來,正在四處躲避追兵的追捕,詢問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濟陽的接頭人也十分狡猾,並不在信裡直接告知雷候應當如何,只說讓雷候藏好,主子會派人來接他的。

  肖玨抽出信一目十行的看完,遞給了飛奴。飛奴與赤烏看過後,皆是神情難看。

  接應人在信上說,既然日達木子已經暴露了,涼州衛的棋就已經廢掉。讓雷候想辦法躲藏,等風頭過了,朔京那頭的人再來接他。這封信以後,他們便不要再繼續通信了,如今多事之秋,若是因此打草驚蛇,壞了上頭的大事,就不是他們兩個小人物能承擔得起的了。

  「怎麼辦?」赤烏道:「這人的意思是,日後都不會送信來了?」

  肖玨:「雷候已經是廢子了。」

  「可是濟陽……」飛奴猶豫了一下:「都督是打算去濟陽嗎?」

  「就算沒有送信人,就憑柴安喜在濟陽這一點,我也要去一趟。」肖玨將信放到桌上燃著的蠟燭上,火苗舔舐著信紙,不消片刻,化為灰燼。

  柴安喜是肖仲武曾經的參將。

  鳴水一戰中,肖仲武以及帶著的幾萬兵馬皆戰死,其中就包括他的參將們。柴安喜當時死不見屍,戰場沒發現他的屍體,但眾人都道他多半是死了。幾年過去,肖玨一直在派人暗中查探柴安喜的下落,如今功夫不負有心人,柴安喜果真沒死,甚至隱姓埋名去了濟陽。

  濟陽是蒙稷王的屬地。大魏屬地以外的百姓進城,須得拿到官府批准的通行令。縱然是拿到通行令,外鄉人也不可在此長居。柴安喜長居於此,難怪旁人找不出他的下落。

  「可我們如何去濟陽?若是向官府要通行令,徐敬甫的人一查就能查到,豈不是一舉一動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飛奴問道。

  肖玨轉過身,思忖一刻,道:「用別的辦法?」

  赤烏:「什麼辦法?」

  「找個去濟陽有通行令的人,換個身份就是了。」

  「這……」飛奴有些為難,蒙稷王在世的時候,管往來客路管的嚴的要死,縱然是有通行令的,也有記錄上冊,有畫像的。況且正因為進一次藩王屬地十分麻煩,所以大魏百姓對此的應對方法就是:能不去就不去。一年到頭,拿到通行令要去濟陽的,實在寥寥無幾。

  本來人就不多,管控又嚴,還要人家願意冒著被發現後再也不能進屬地的風險與肖玨換身份,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事交給鸞影安排。」肖玨對赤烏道:「你立刻寫信交代鸞影,儘早準備。」

  赤烏:「……是。」

  正說著,有人推門進來,是林雙鶴,赤烏錯身與他點頭,「林公子。」

  林雙鶴也對他笑笑。

  飛奴也知趣的退了出去。

  「懷瑾,這幾日忙什麼呢。」林雙鶴搖了搖扇子,「冬日都快走到春日了,你算算我統共與你見了幾面?」

  「覺得無聊?」肖玨道:「程鯉素回京的時候,你可以一道走。」

  「罷了,來都來了,何必回去呢。」他道:「他們什麼時候啟程?」

  「就這兩日了。」

  日達木子一事過後,涼州衛已經不安全,恐日後有變。程鯉素與宋陶陶實在不適合繼續留在此地,肖玨已經吩咐好了人馬,再過幾日,就讓他們一道出發回朔京。

  倆孩子自然不肯,鬧騰了好一陣子,不過肖玨出馬,斷沒有做不成的道理。縱然再如何不滿,也只能接受肖玨的安排。

  「程鯉素我便不說了,宋陶陶那個小姑娘,居然捨得禾晏?」林雙鶴不可思議道:「她就差沒成日長在禾晏身上了?就這麼乖乖回去了?」

  「你不如去問問她。」肖玨在椅子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懶洋洋的喝茶。

  他忙碌了好長一段日子,也只得了片刻的休憩時間。

  林雙鶴坐在他的軟塌上,看著他:「你不理我也就罷了,我與你總歸也認識了這麼多年,不跟你計較,不過你怎麼也不理我禾妹妹。軍中事雖然重要,我禾妹妹也重要。別怪兄弟沒提醒你,你再這樣下去,等禾妹妹被楚子蘭拐跑了,你可沒地方哭。」

  「她與我有什麼關係?」肖玨不耐的擰眉,又道:「楚子蘭怎麼了?」

  林雙鶴將下巴擱在扇柄上,不慌不忙的道:「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怎麼了,這一月來,我老看到禾妹妹與楚子蘭在一起說話。」

  「她一個姑娘家,身上受了傷,沒法日訓,成日待著也無聊。這楚子蘭也不知來涼州到底是幹什麼的,都兩個月了,也不提什麼時候走。他無聊,禾妹妹也無聊,兩個人湊一起,不熟也熟了。」

  「反正之前禾妹妹還叫他楚四公子,前兩日我已經聽見她叫楚子蘭『楚兄』了。這樣下去,你慌不慌?」

  肖玨莫名其妙:「我慌什麼?」

  「你不想想,禾妹妹要是被楚子蘭拐走了,為楚子蘭所用,涼州衛可就少了這麼一位文韜武略絕世無雙的天才,你這是把得力幹將往外推。」

  肖玨嗤道:「你當涼州衛無人?」

  「反正這樣的姑娘,我以前沒見過。」林雙鶴道:「楚子蘭慣來會討姑娘歡心。原本你生的比他好,能力比他出眾,可性子麼,還是他溫和親切的。這麼一個長得不錯的富家公子每日溫柔陪伴,哪個姑娘不喜歡?」

  「喜歡?」肖玨漂亮的眼睛一眯,聲音帶著嘲意:「才十六歲的丫頭,知道什麼叫喜歡。」

  「十六歲怎麼了?」林雙鶴道:「朔京城裡,十六歲多少姑娘都嫁人了!」

  「所以呢?」肖玨端起茶來抿了一口,不鹹不淡道:「十六歲,除了父兄親長,見過幾個男子,既沒見過幾個,又何來知道喜歡?只見過牡丹花就說喜歡牡丹花,和見過百花喜歡牡丹花,不一樣。」

  「有得選擇的喜歡,和沒得選擇的喜歡,也不一樣。」

  「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林雙鶴翻了個白眼,「世人多是普通人,當然遵循普通人的規矩,普通人就是這樣,十六歲定親,過一生,也不是沒有一輩子幸福和樂的。」

  「不幸福的更多,」肖玨道:「世人沒得選擇,我可以有。」

  林雙鶴徹底沒話了,他道:「好好好,你有你有你有。不過照你這麼說,你能找到的那個看遍百花的姑娘,就只有禾妹妹了。」

  「禾妹妹在涼州衛裡,豈止是閱遍百花,涼州衛裡數萬男兒,也是閱遍萬花的人了。如果閱遍萬花喜歡你,那很好,如果閱遍萬花喜歡上了楚子蘭,」林雙鶴幸災樂禍,「對你來說,豈不是頗受打擊?」

  「你想多了,」肖玨哂道:「她喜歡誰和我沒關係,不過,楚子蘭是徐敬甫認定的女婿。」

  「她大可去喜歡楚子蘭,」肖玨唇角彎了彎:「只要她不怕死。」

  林雙鶴一愣。

  「對哦。差點忘了,楚子蘭是徐娉婷的人。」

  ……

  林雙鶴與肖玨說起楚子蘭的時候,禾晏剛到楚子蘭的門口。

  應香笑盈盈的將她迎了進去,道:「禾公子來了。」又朝她身後看了一眼,玩笑般的道:「今日宋大小姐沒有跟來,還好還好。」

  宋陶陶對應香嚴防死守,只要禾晏一去找楚昭,宋陶陶就會警覺的跟上。畢竟應香生的美豔,性子又風趣嬌媚,不如沈暮雪冷傲出塵,對男人來說,大抵更有吸引力。

  「她在收拾東西。」禾晏笑道:「過幾日就要離開涼州衛了,總不能日日跟著我。」

  說起此事,禾晏就一個頭兩個大。宋陶陶得知自己要回朔京的消息,一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說什麼都不願意離開。和程鯉素二人達成空前的一致,差點沒把涼州衛的房頂掀了。後來還是肖玨親自出馬,將倆孩子鎮住,才同意隨肖玨的人馬回京。

  這便罷了,宋陶陶還企圖將禾晏也一併帶走。

  「肖二公子許了你什麼條件,我宋家許你三倍,你別在涼州衛了,」小姑娘看著她不屑道:「涼州衛這等苦寒之地,一不小心就會丟了性命。我聽程鯉素說你想要建功立業,何必走這麼一條路。在這裡拼了性命,也沒升半個官兒,太可憐了!」

  禾晏心道,是啊,太可憐了。

  「我宋家就不一樣了,」宋陶陶煞有介事道:「我爹在京城雖說不上呼風喚雨,幫襯你一把還是可以的。你在我宋家,比在涼州有前途多了。至於軍籍冊一事,你也不必擔心,只要我告訴我爹,他會有辦法放你自由身。」

  禾晏:「……不了不了,我在涼州也挺好的。」

  宋陶陶目光如刀:「你該不會是捨不得那個叫應香的侍女吧?」

  小丫頭年紀不大,心眼倒不少。禾晏哭笑不得:「非是如此,這是我在涼州衛身份特殊。宋姑娘想要我的話,可以直接去找肖都督,若是肖都督肯放人,我當然跟著宋姑娘回京。」

  肖玨會輕易放人嗎?當然不會,涼州衛又不是京官女婿備用軍團,一旦開了她這個頭,涼州衛的其他新兵會怎麼想?拚死累活不如討好千金小姐,這樣下去涼州衛都不用敵軍來打,軍心一散,過兩年自己都沒了。

  肖玨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搬出肖玨對小姑娘來說還是很有震撼力的,宋陶陶頓時偃旗息鼓,不再提帶著禾晏一起回京的事了。

  她走到屋裡,楚昭正在餵鳥。

  禾晏覺得,楚子蘭這個人很有意思,他成日不是種花就是寫字,不是寫字就是餵鳥。過的日子彷彿是京城中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的生活。但在涼州衛一待就是兩個月,既是這般悠閒,去京城悠閒不是更好?何必來這裡受苦,連炭分的都不多。

  不過縱然如此,禾晏還是願意經常往楚子蘭的屋裡跑,原因無他,楚昭是個極有耐心的人,反正禾晏也不能去演武場日訓,聽楚昭說京城中的「趣事」也不錯。她前生一直在外打仗,等回到朔京,禾如非又代替了她,對於朔京官場中事,其實瞭解的不是很多,同僚更是毫不認識。從前還好,但和肖玨辦過幾件事後,禾晏深知,真要重新開始,各方勢力格局是一定要知道的。

  至少大體的什麼太子一派、徐相一黨、肖玨一支也清楚。

  禾晏從楚昭這裡知道了許多,投桃報李,她也不好意思對楚昭報以太大的敵意,況且這人確實一開始就沒怎麼對付過她。

  今日是楚昭令應香過來,找禾晏說事的。

  「楚兄。」她道。

  楚昭將最後一點鳥食放進食盅,鳥兒撲棱了一下翅膀,發出清脆的叫聲。這樣冷的天,實在不適合養鳥,是以楚昭的那點炭,全都放在鳥籠附近了。

  他對鳥也是如此體貼溫柔。

  「你來了。」楚昭笑著走到水盆邊淨手。

  「楚兄今日讓應香來找我,可是有什麼要事?」禾晏試探的問。一般來說,都是禾晏主動去找楚昭說話,楚昭難得主動一次,怕是有什麼正事。

  「也沒什麼,」楚昭笑著請禾晏坐下,「我可能再過幾日,就要回京了。臨走之時,打算與禾兄辭行。」

  禾晏一怔:「你要回去了?」

  「不錯,」楚昭笑笑,「在涼州已經待了兩個月,路途遙遠,等回去都已經是春日。」他道:「這兩個月在涼州,承蒙禾兄照顧,過的很有趣,禾兄有心了。」

  「哪裡哪裡,」禾晏連忙道:「哪是我照顧你,是你照顧我差不多。」

  「接我的人大概就這幾日到,」楚昭笑道:「我想這幾日都沒下雪,不如在白月山上設一亭宴,與禾兄喝辭別酒可好?」

  「都督不許我們私自上山。」禾晏犯難,「而且楚兄也知道,我酒量不好,若是喝醉了,難免又惹出什麼麻煩。」

  楚昭聞言,笑著搖了搖頭:「無礙,我們不上山,白月山山腳下有一處涼亭,從涼亭俯瞰就是五鹿河,亦可看最佳月色。就在山腳即可,至於酒,就算禾兄想喝,我也是沒有的了。就以茶代酒,心意到了就好。」

  既都說到這個份兒上,禾晏也沒什麼可推辭得了,便爽快答道:「當然好了,楚兄要走,我自然應該相陪。不知楚兄所說的亭宴是在何時?我當好好準備準備。」

  「今夜就可。」楚昭笑了,「省的夜裡下雪,明日便無好月色。」

  禾晏道:「今夜就今夜!今夜我定要與楚兄徹夜高談!」

  她想,楚昭就要走了,日後誰能給她解釋京城眾位大人錯綜複雜的關係?不如趁著今夜儘可能的多套話,免得日後再難找到這樣的機會。

  楚昭笑了:「禾兄爽快。」

  「對了,」禾晏想到了什麼,「楚兄怎麼突然要回去?之前你不是說,要待到春日天氣暖和一點才走?現在出發,恐怕路程寒冷。」

  「情非得已。」楚昭有些無奈的笑道:「是我的同僚,翰林學士許大人要娶妻,我得趕回朔京赴喜宴。」

  禾晏正捂著桌上的茶杯暖手,聞言一愣,只覺得手心一涼,一顆心漸漸下沉,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問:「許大人?哪個許大人?」

  「叫許之恆,太子太傅的長子,」楚昭奇道:「我沒有與你說過他嗎?此人博學多才,飽讀詩書,很是出色。」

  冒著熱氣的茶水倏然凍結成冰。

  禾晏的手指微微蜷縮:「許之恆……」

  ……

  禾晏是如何回到屋子的,自己也不清楚。接下來楚昭說了什麼,她也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竭力不要讓情緒洩露出一絲一毫。免得被人發出破綻。

  等回到屋裡,她險些有些站不穩,還是扶著床頭慢慢的在塌上坐了下來。

  腦中響起方才楚昭說的話。

  「許大爺之前是有過一房妻室的,他的大舅哥便是當今的飛鴻將軍禾如非。禾如非的堂妹,禾家的小姐嫁給了許之恆半年,便因病雙目失明。不過許大爺並未因此嫌棄髮妻,遍尋名醫,體貼的很。」

  禾晏問:「體貼……的很?」

  「不錯,當時許家夫人希望許大爺納妾,或是再為他尋一位平妻,被許大爺斷然拒絕。可惜的是,許大奶奶到底福薄,今年春日,獨自在府中時,下人不察,不慎跌入池塘溺死了。」

  「許大奶奶過世差不多一年,許大爺原本告知親友,日後不會再娶。可他如今年紀輕輕,許家焉能讓他做一輩子鰥夫。他倒是深情,連亡妻的娘家也看不過去,從禾家再挑了一位小姐與他訂了親,是二房所出,比原先的禾大奶奶年幼三歲,今年才十七。」

  禾家二房所出,今年才十七……禾晏閉了閉眼,那就是她的親妹妹。

  禾家早已打好算盤,或許正是同許之恆商量的結果。禾晏必須要死,可禾晏一死,禾家與許家的姻親關係就此消散,這是兩家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不如一人換一人,用禾晏的死,換來一位新的禾大奶奶。

  她扶住頭,只覺得腦袋像是要炸開。

  陡然間,有人的聲音響起:「大哥?你怎麼了?」

  禾晏抬頭一看,竟是程鯉素。

  她問:「你怎麼來了?」

  小少年道:「我剛才在外面敲了半天門,無人應,我還以為你不在,給你送點零嘴吃。」他關切的上前,「大哥,你臉色看起來很差,是不是傷口疼?要不要我幫你叫林叔叔?」

  禾晏擺手,勉強笑道:「不必了,我就是昨日沒睡好,有些犯睏。」

  程鯉素心大,不疑有他,點點頭:「好吧。」又想起了什麼,撇嘴道:「大哥,這幾日你好似都很忙似的,再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回朔京了,再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前些日子跟著馬教頭學了一手杖頭木偶戲,晚上耍給你看怎麼樣?」

  禾晏此刻滿心滿腦子都是方才楚昭的話,哪裡有心思接程鯉素的茬,況且她還記得之前與楚昭的約定,便搖頭道:「今夜不行,我與楚四公子已經約好,去白月山腳看月亮。」

  「兩個大男人看什麼月亮!」程鯉素不滿道:「再說月亮哪裡有木偶戲好看,不是日日都能看到?有甚稀奇?」

  他這麼一吵鬧,倒將禾晏的心思拽了一點點回來,她耐著性子解釋:「也不是全為了看月亮,只是楚四公子過幾日就要離開涼州衛了,所以臨行之前,想與我喝酒而已。」

  「你與楚四公子關係好是好事,也可別忘了我呀。」程鯉素並不知肖玨與楚昭之間的暗流,於他而言,楚昭只是一個從朔京來的,帶著皇帝賞賜的長得不錯的好脾氣叔叔。他道:「畢竟我認識你比他認識你要早得多,於情於理,你都該與我更熟稔一些。大哥,你可不能拋下我!」

  小屁孩,這種事也要爭風吃醋,禾晏只好哄道:「知道了,今日陪他喝酒,明日就看你耍木偶戲,如何?」

  程鯉素這才滿意,笑嘻嘻道:「這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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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四章 溫柔

  晌午用過午飯後,士兵們紛紛尋暖和的地方暫時小憩一會兒。

  肖玨正在演武場與副總兵說話,吩咐下去接下來一個月的日訓內容,林雙鶴走過來,遠遠地對他拿扇子往前支了支,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肖玨將事情交代完,往林雙鶴那頭走,邊走邊不耐道:「你不是去醫館幫忙去了?」

  林雙鶴成日無所事事,近來天氣寒冷,沈暮雪拿大鍋煮用來驅寒暖胃的湯藥,分發給眾人。因人手不夠,林雙鶴自告奮勇去幫忙,他一生講究公子做派,嫌涼州衛的兵士不洗澡邋遢有異味,幫了兩日就死也不幹了。

  「我本來打算去的,結果半路上遇到人。有客人來涼州衛了。」他道。

  肖玨:「何人?」

  林雙鶴的臉上就顯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笑容來:「徐娉婷……的貼身侍女。」

  ……

  屋子裡,年輕的侍女笑盈盈的站在門前,令小廝將箱子在屋中一一打開,道:「這都是小姐親自挑選,送給四公子的禮物。」

  當今丞相徐敬甫權勢滔天,朝廷裡一半的官員都曾是他的學生,活了大半輩子,名聲極好,皇帝也信任,若說有什麼遺憾的事,便是膝下無子。後來尋了一位名醫親自診治,到了五十多歲的時候,妻子老蚌含珠,終於生下一名女兒,就是徐娉婷。

  臨老了才得了這麼一位掌上明珠,徐家幾乎是對徐娉婷百依百順,只怕公主都不及她嬌寵。徐娉婷今年十七,生的也是千嬌百媚的小美人一位,只是性子格外霸道跋扈,教人難以抵擋。

  楚昭是徐敬甫最得意的學生,常去徐家吃飯,一來二去,也就與徐娉婷熟識了。

  「墨苔妹妹舟車勞頓,」應香笑著遞過一杯茶,道:「喝點茶暖暖身子。」

  墨苔瞥一眼應香,皮笑肉不笑道:「罷了,奴婢喝不慣涼州衛的粗茶。」

  應香也不惱,面上仍掛著笑容,又將茶端走了。墨苔瞧著應香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心中罵了一聲狐媚子。

  這樣的狐媚子,日日跟在楚四公子身邊,焉知會不會將勾引人的手段用在自家主子身上。徐大小姐雖然也年輕貌美,但於承歡討好一事上,斷然比不過這賤人。徐娉婷不是沒有想過將應香從楚昭身邊趕走,可惜的是,一向溫和的楚昭斷然拒絕,最後還是徐相親自出面,將此事揭過。

  不就是一個奴才,用得著這般呵護著?墨苔心中不滿,卻不能對楚昭發洩。

  她四處打量了一下楚昭的屋子,片刻後才搖頭道:「四公子所住的地方,實在是太寒酸了。奴婢在這裡待了半刻,便覺得手腳冰涼,這裡連炭火都沒有,看來這兩個月來,四公子受苦了。」

  「無礙,」楚昭溫聲答道:「這裡的新兵都是如此。」

  「他們怎麼能和您相比?」墨苔道:「您可不能將自己與那低賤人混為一談。」

  楚昭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再抬起頭來,又是一副溫和的模樣,他問:「墨苔姑娘來此,可是有事?」

  「沒什麼事,」墨苔笑道:「就是小姐許久不見四公子,有些想念了。聽聞涼州冬日極冷,便令奴婢帶著車隊來給四公子送些禦寒的衣物。」

  她彎腰,從箱子裡取出一件裘衣,捧著走到楚昭面前,道:「這是小姐親自令人去客商手中收的,穿著可禦寒。四公子要不要試一下?」

  裘衣毛皮順滑光潔,柔軟輕巧,一看便價值不菲。

  楚昭站起身,將裘衣披在身上,笑著道謝:「很暖和,替我謝謝大小姐。」

  墨苔掩嘴一笑:「這事奴婢可不能代替,要道謝的話,四公子還是親自跟大小姐說罷。」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問楚昭:「四公子打算何時回朔京?」

  「就是這兩日了。」

  「奴婢瞧著涼州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若是大小姐在此,一定會心疼四公子。不如就明天啟程如何?早些出發,早些回到朔京,也能早些見到大小姐。」她微微一笑,「奴婢走之前,老爺還同大小姐說起四公子呢。」

  她雖是探尋的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笑談間已經將決定做下。不容楚昭反駁。

  楚昭頓了一刻,抬起頭來,笑道:「好,明日就啟程,我也想念先生了。」

  「那真是太好了。」墨苔的臉上,頓時綻開一朵花,催促小廝將箱子裡的東西一一拿出來。

  「這箱子裡都是禦寒的衣物,奴婢先替您拿出來,等佈置好,再幫你收拾明日出發用的行李。」她道:「還望四公子不要怪奴婢多事。」

  「怎麼會?」楚昭笑道:「我感謝都還來不及。」

  應香站在簾子後,望著屋裡頤氣指使的墨苔,目光垂了下來,靜靜立了片刻,走開了。

  ……

  冬日的傍晚,天很早就黑了。屋子裡亮起了燈火。

  林雙鶴仰躺在塌上,吐出嘴裡的瓜子皮,道:「徐娉婷的侍女怎麼回事,從白天說到黑夜,都不放楚昭離開?不知道的以為她才是徐大小姐,這宣告所有物的表現,也太明顯了吧。我現在,都覺得楚子蘭有些可憐了。」

  肖玨正坐在桌前看軍文,聞言道:「可憐的話,你可以去將他解救出來。」

  「那還是算了,」林雙鶴坐起身來,雙手枕在腦後,「這能怪誰呢?還不是怪楚子蘭自己。誰叫他長得好看,性情又溫柔,這樣的男子,本在京城中就是人人爭搶的對象,他還自己上趕著討好徐敬甫,被徐大小姐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肖玨哂笑:「真能做成徐家的女婿,那是他的本事。」

  「也是,」林雙鶴對肖玨的話深以為然:「他原本在石晉伯府上就遭人排擠欺負,後來若不是因為徐敬甫的關係,怎麼能記在嫡母名下?倘若真娶了徐家的大小姐,」林雙鶴道:「石晉伯府上,日後就都是楚子蘭做主了嘛!」

  世人皆說女子趨炎附勢,找個好夫家便能背靠大樹好乘涼,焉知男子又有何不同?真有利益橫於面前時,所有的選擇不過是為了過得更好。所謂的喜不喜歡、甘不甘願、真不真心,都不重要了。

  也不知是徐娉婷的悲哀還是楚子蘭的悲哀。

  「我看那侍女說照顧是假的,監視他是真的。」林雙鶴攤了攤手,「楚子蘭今夜都別想睡覺了。」

  「楚子蘭?」程鯉素的腦袋從窗口探進來,「他怎麼了,他今晚不是和我大哥去看月亮了嗎?」

  「什麼看月亮?」林雙鶴問。

  「就是去白月山腳看月亮啊,我原本想找我大哥看我新學的木偶戲,我大哥說今夜和楚四公子去看月亮,只能改到明日。」程鯉素看了看林雙鶴,又看了看肖玨,「舅舅,你們剛才說的,什麼意思啊?」

  肖玨把他的頭按回窗外,關窗道:「回去睡覺。」

  程鯉素在外頭砸窗未果,半晌只得走了。

  他走後,林雙鶴摸著下巴,問:「我禾妹妹今晚和楚子蘭約了去看月亮?他們發展的這樣快了?」

  肖玨繼續看軍文,懶得理他。

  「不行,」林雙鶴從塌上爬起來,「我得去看看。」

  他直接走到兩間房的中門處,拍門道:「禾兄?禾兄!禾兄你在嗎?在就說一聲。」

  他將耳朵附在另一頭,門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

  林雙鶴又拍了幾下,仍然沒有應答。他後退兩步,自言自語道:「我禾妹妹該不會還不知道徐娉婷的人來了,自己去看月亮了吧?」

  「懷瑾!」他大喊一聲。

  肖玨被他一句話震得耳朵生疼,不耐煩道:「幹什麼?」

  「我禾妹妹可能一個人去看月亮了,」林雙鶴走到他跟前,「你去找一下。」

  「不去。」肖玨漠然開口:「要去你去。」

  「我倒是想去,白月山這麼大,我又不識路,萬一像之前日達木子那件事一樣,山上有歹人怎麼辦?你有武功能抵擋一二,我去就只能躺平任殺,出人命了你後不後悔?」

  肖玨:「不後悔。」

  「你這人怎麼這樣?」林雙鶴乾脆一屁股坐到他桌上,把軍文擋住了,他苦口婆心的勸道:「你看看我禾妹妹,多可憐啊。楚昭不知道她是女子,對所有人都溫柔。但禾妹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溫柔的人,女兒家心思細膩,自然容易被打動。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就只能把這份愛藏在心底。心上人約她看月亮,她定然很歡喜,可是不知道她這個心上人早就是別人認定的女婿,她現在一個人在山上,肯定很冷很難過。你就不能去看一眼她嗎?安慰安慰她?」

  肖玨對他的想法匪夷所思:「她喜歡楚子蘭,碰了壁,我去安慰?什麼道理?」

  「現在正是你的好時機啊!」林雙鶴鼓勵他:「現在就是趁虛而入最好的機會!」

  肖玨冷笑:「那我就更不會去了。」

  「好好好,」林雙鶴道:「咱們且不說感情的事。她是你的兵,你是她的上司,禾妹妹前段時間還幫你保全了涼州衛,你總該關心一下下屬。」

  「我是她上司,不是她爹。」肖玨涼涼道:「況且她有腿,等不到人自然會回來。」

  林雙鶴沉默片刻,問他:「你覺得她是那種等不到就放棄的人嗎?」

  肖玨持筆的手一頓。

  眼前浮現起演武場上,少年背著沙袋負重行跑的畫面來。

  禾晏並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有的時候她很機靈狡猾,但有的時候,她固執又堅持。很難說清楚這究竟是執著還是愚蠢,但林雙鶴說的沒錯,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可能就在山上等一夜。

  有病。

  見肖玨態度有所鬆動,林雙鶴立刻添油加醋,「你想想,她才十六歲,一個小姑娘,能在涼州衛走到如今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再被楚子蘭這麼一打擊,太可憐了。你就當做好事,上山去,把她帶回來。她心裡感激你,日後為你賣命都要真誠些。」

  見肖玨沒有動彈,林雙鶴加上最後一把火:「肖夫人在世的時候,最仁慈心軟,如果是她看到禾妹妹,肯定要幫忙的。」

  「閉嘴。」肖玨忍無可忍,抓起一旁的大氅,站起身往門外走,道:「我去。」

  林雙鶴看著他的背影,滿意極了:「這才是真男兒。」

  ……

  白月山山腳下,有一塊巨石,巨石平整延展,看上去像是一處石台。順著石台一直往下走,走到盡頭,可聽到水浪的聲音。

  俯首,腳下是壯闊河流,仰頭,明月千里,照遍山川大江。

  禾晏在石頭的盡頭坐了下來,水聲嘩嘩,一下又一下的拍打遠處的礁石。像是隔著遙遠時空傳來的沉沉古音,曠遠悠長。

  和楚昭約好戌時見,現在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仍然沒影。她倒是找到了楚昭說的亭子,不過亭裡也並未擺好酒菜點心,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情況。

  或許她應該下去找找楚昭,但走到這裡,一旦坐下來,便再也不想起來了。

  四林皆雪,白茫茫覆住一片山頭,月光灑滿整面江河,清疏暢快。

  這是極美的月色,也是極美的雪色,禾晏覺出疲憊,抱膝坐著,看著江河的盡頭。

  她喜歡夜晚更甚於白日,喜歡月亮,更甚於太陽。只因為在做「禾如非」的那些年,面具不離身,可那面具悶熱厚重,少年頑皮,總在夜深人靜,偷偷取下一炷香時間。

  無人看得見面具下的真實容顏,除了窗外的月亮。

  她伸出手,試圖抓住掛在遙遠山河的月光,月光溫柔的落在她手上,彷彿會為她永遠停留。

  「你在做什麼?」有人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禾晏回頭,見狐裘錦衣的年輕男子自夜色深處走來,個子極高,透出冷冽的俊美。

  是肖玨。

  禾晏一怔,下意識的往他身後看去,肖玨見她如此,嗤道:「楚子蘭不來了。」

  「為何?」禾晏問。

  肖玨看她一眼:「京城中來人,有事走不開,讓我來說一聲。」

  禾晏點頭,復又驚奇地看著他:「都督竟會為楚四公子傳話?」

  肖玨與楚昭可是水火不容,楚昭讓肖玨來傳話這事已經不可思議了,肖玨居然真就聽了他的話來這裡找她,更是令人震撼。

  「你還能關心這個,看來並沒有很傷心。」他說著,在巨石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冬日的夜風吹來,吹得人冷極,禾晏問:「我為何要傷心?」話音剛落,便「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

  涼州衛的勁裝,冬日雖是棉衣,可夜裡出來吹風,也實在冷的夠嗆。她懨懨的坐著,臉都凍的蒼白,如青色的玉,帶著一種易碎的通透。

  肖玨默了一刻,下一刻,站起身來。

  禾晏正要抬頭,兜頭一件狐裘罩了下來,將她罩的眼前一黑,待從狐裘裡鑽出來時,肖玨已經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下了。

  裘衣微暖,霎時間將風雪抵在外面,禾晏愣了許久,才道:「謝謝。」

  肖玨側頭來,看了她一眼。

  年輕女孩子頭髮束起,穿著他的黑色裘衣,肩膀極窄,看起來很單薄,原先她成日熱熱鬧鬧,嘰嘰喳喳,只覺得吵鬧令人頭疼,但當她安靜的時候,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讓人覺得不舒服。

  肖玨垂著眼睛看她,片刻後,彎了彎唇角,「你苦大仇深的樣子,實在很難看。」頓了頓,又道:「捨不得楚子蘭?」

  「什麼?」禾晏莫名。

  「快死的時候都沒看你這樣喪氣過,」他懶洋洋的開口,「看來是很喜歡了。」

  禾晏有些不明白他說的話。

  「還沒走就這樣要死要活,等明日他走了,你怎麼辦?」肖玨望著遠處的江河。

  「明日?」禾晏一驚,「這麼快?」

  她記得楚昭跟她說是這幾日,卻也沒有說是明日。

  肖玨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急了?」

  「沒有,」禾晏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又想起了什麼,黯然開口:「也是,他要趕上許……許大爺的喜宴,是得儘早出發。」

  禾晏問肖玨:「都督認識京城許家的大少爺嗎?」

  肖玨:「聽過。」

  「許之恆要成親了,楚四公子匆忙趕回去,就是為了趕上他的喜宴。」禾晏嗓音乾澀。

  「成親的是許之恆,又不是楚子蘭,」肖玨擰眉,「看看你現在沒出息的樣子,還想進九旗營?」

  禾晏勉強笑了笑,正要說話,肖玨揮袖,一個東西丟進了她懷裡。

  禾晏低頭一看,是一串糖葫蘆,在外頭放的有些久了,冷的跟冰塊一樣,在一片雪白中,紅彤彤的兀自鮮豔。

  「這……哪來的?」

  「宋陶陶的。」肖玨道:「順手拿了一串。」

  他並不懂得如何哄小姑娘,走的時候問了一下林雙鶴,林雙鶴回答他道:「若是別人,將傷心的姑娘哄好,當然要費好一番周折,帶她看燈看花看星星,買玉買珠買金釵,但你就不一樣了,你只要坐在那裡,用你的臉,就可以了。」

  肖玨無言以對,最後從沈暮雪房間過的時候,見靠窗的門口放著宋陶陶託人買的糖葫蘆,就隨手拿了一串。

  上次見她吃這東西的時候,很開心的模樣。

  禾晏將糖葫蘆拿起來,撥開上頭的米糕紙,舔了一下,糖葫蘆冰冰涼涼的,一點點甜順著舌尖漫過來,甜的人心裡發澀。

  腦海裡忽然想起了之前同楚昭說的話來。

  她問楚昭:「新的許大奶奶叫什麼名字?」

  楚昭回答:「叫禾心影,是禾家二房的二小姐,與先前的禾大奶奶是堂姐妹,我曾見過一次,性情天真溫柔,說起來,也能算許大爺的良配。」

  「禾心影……」禾晏喃喃道:「你可知,先前的許大奶奶叫什麼?」

  楚昭愣住了,遲疑了一下,搖頭道:「先前的許大奶奶深居簡出,從前又不在朔京,我從未見過,也不知她叫什麼名字。」

  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世人記得飛鴻將軍,記得禾如非,記得許之恆,甚至記得許之恆新娶的嬌妻,可禾晏卻沒人記得。

  她以為過了這麼久,亦知道許之恆的真實嘴臉,早已不會覺得心痛。但聽到他要娶妻的那一刻,竟還是異樣的疼。彷彿多年以前的執著與信任,一夕之間盡數崩塌,連謊言都不屑於留下。

  留下的只有她的蠢和不甘心。

  她抬起頭來看向月亮,月光溫柔的漫過荒山大江,漫過雪叢四林,漫過她荒涼孤單的歲月,漫過她面具下的眼睛。

  月亮知道她的秘密,但月亮不會說話。

  「你知道,」她開口,聲音輕輕的:「許之恆新娶的妻子叫什麼名字嗎?」

  肖玨懶洋洋道:「我怎麼會知道。」

  禾晏自嘲的笑了笑,又問:「那你知道,之前的許大奶奶叫什麼名字嗎?」

  河浪洶湧的拍打礁石,彷彿歲月隔著久遠的過去呼嘯而來。

  他淡淡的看了禾晏一眼,眉眼在月光下俊美的不可思議,那雙秋水一樣的眸子浮起一絲譏誚,淡聲道:「怎麼,名字一樣,就想當許大奶奶?」

  禾晏一怔。

  「你知道……你知道她叫……」她的心怦怦狂跳起來。

  「禾晏。」

  浪花落在礁石上,被打碎成細細的水珠,匯入江海,無法分出每一株浪來自何處。

  可是……

  禾晏這個名字,被記住了。

  禾晏猛地抬頭,看向他。

  「你認識……不,見過許大奶奶嗎?」

  她在心裡說,不可能的。她與肖玨同窗不過一年,便各奔東西。再回朔京,她成了禾大小姐,不再是「禾如非」,極快的定親嫁人,連門都沒出幾次,更不用提外男。等嫁入許家,新婚不久瞎了眼睛,成日待在府中,幾乎要與世隔絕。

  肖玨怎麼會見過她?

  除非……

  「見過。」

  年輕男人坐的慵懶,眉眼間豐姿奪人,山川風月,不及他眸中明光閃爍。

  一瞬間,他的嗓音,和某個夜裡的嗓音重合了。

  亦是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山色,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她的世界灰暗無光,與絕境只差一絲一毫。

  肖玨道:「她欠我一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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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4:0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月亮(上)

  慶元六十二年的中秋,是大魏最冷的一個中秋。

  從早上開始就一直下雨,黑雲沉沉,看勢頭,是要下整整一日也不停歇。

  蓮雪山亂峰森羅,爭奇並起。因下著雨,霧氣四合,山路難行。

  馬車在山徑上慢慢駛過。

  縱然是這樣難走的山路,蓮雪山也常年熱鬧有加,是因為山上有一處靈寺,名曰玉華。玉華寺香火極旺,據說在此拜佛的人,都能心想事成。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但玉華寺存在至今,亦有百年,是真正的古寺。朔京的達官貴人們,逢年過節,都願意來此祈福誦經,以求家人安康和樂,萬事勝意。

  馬車簾子被人掀開,肖家大少夫人白容微瞧了車外一眼,輕聲道:「快了,再過不到一炷香,就到玉華寺了。」

  「餓了嗎?」在她身側,肖璟溫聲問道。

  白容微搖頭,看了看身後跟著的那輛馬車,有些擔憂:「懷瑾……」

  肖璟輕輕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肖家人都知道,肖二公子不喜歡中秋,甚至是討厭。

  當年肖仲武戰死沙場,再過不了多久就是中秋。倘若他當時還活著,本該回來和家人一同度過中秋家宴。可惜的是,還沒等到中秋來臨,他就死在鳴水一戰中,肖家的中秋家宴,籌備到一半,戛然而止。

  再也沒有繼續。

  自肖家夫婦去世後,每年的中秋,肖玨都不在朔京,今年是自他接過南府兵後,第一次在朔京過中秋。而肖家也遵循肖夫人在世時候的規矩,中秋節上蓮雪山的玉華寺燒香祈福。

  只是未料到今日竟然天氣如此糟糕,不僅沒有日頭,雨還下個不停。

  果如白容微所言,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經看到了玉華寺的寺門。一位僧人正披著斗笠將地上的落葉清掃乾淨,見肖家的馬車到了,便放下手中的掃帚,將他們迎入寺中。

  因著今日下雨,山路難走,往年這個時候,玉華寺早已熱鬧起來,今日卻是除了肖家的馬車以外,只剩一輛馬車在山門外停著,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小姐。

  肖玨隨著他們往裡走。

  天色黑沉,雖是下午,瞧著彷彿已經是傍晚,幾人隨著寺廟裡的僧人先用過齋菜,再去佛堂裡燒香祈福。

  白容微與肖璟先進去,輪到肖玨時,那位青衣僧人伸手攔住他,道:「這位施主,不可進去。」

  前面的白容微和肖璟轉過身,白容微問:「為何?這是我弟弟,我們是一道上山祈福的。」

  青衣僧人雙手合十,對著她行了一禮,轉向肖玨,低頭斂目道:「施主殺孽太重,佛堂清靜之地,不渡心染血腥之人。」

  幾人一怔。

  殺孽太重。

  虢城長谷一戰,六萬人盡數淹死,可不就是殺孽太重?這些年死在他手中的南蠻人數不勝數,的確心染血腥。

  「師父,」白容微急了,「佛普渡眾生,怎可分高低貴賤?」

  「他雖雙手沾滿血腥,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肖璟蹙眉:「師父這話,未免太過片面。」

  青衣僧人垂眸不語。

  「請師父寬容些,」白容微央求道:「我們肖家願意再添香火銀錢,只要能讓我弟弟也進佛堂一拜。」

  「不必了。」有人的嗓音打斷她的話。

  錦袍青年抬眸,目光落在佛堂裡,佛堂裡,金身佛像盤腿而坐,有凶神惡煞的怒目金剛,亦有神態安詳的大日如來。自上而下,自遠而近,悲憫的俯視著他。

  梵音裊裊,苦海無邊,佛無可渡。

  他早該料到這個結局。

  「他渡不了我。」肖玨揚起嘴角,「我也不想回頭。」

  就這樣沉淪,也未嘗不可。

  他轉身往外走:「我在外面等你們。」

  身後傳來白容微和肖璟的呼喊,他有些不耐的皺起眉,轉身將一切拋之腦後。

  他並不知道,在他走後,青衣僧人唸了一聲佛號,低聲道:「未必無緣。」

  ……

  因下著雨,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滑,天色昏暗,祈福過後再下山,恐有不妥。今夜只能宿在玉華寺。

  中秋夜外宿,也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僧人為白容微幾人安排好屋子就退了出去,白容微嘆了口氣,桌上放著玉華寺裡特做的月團,她對肖璟道:「你去將懷瑾叫來,就在這裡勉強過中秋宴吧。」

  肖璟去隔壁屋子敲門,半晌無人應答,推門進去,屋子裡空空如也。

  肖玨不在屋裡。

  他看向寺廟的院落,雨水將石板沖洗的乾乾淨淨,下著雨,肖玨這是去了哪裡?

  玉華寺寺廟後院,有一棵古樹,玉華寺建寺來就已經在此,不知活了幾百年。古木有靈,枝繁葉茂,來上香的信徒稱之為「仙人樹」。仙人樹上掛滿紅綢絲帶,有祈求金榜題目的,亦有祈求花好月圓。紅線將樹枝覆了滿滿一層,下雨的時候,外無遮擋,掛著的心願布條被打濕,貼在枝木上,彷彿披了一層紅色的紗綢。

  持傘的青年停下腳步。

  地上掉了一片紅布,上頭還綴著黃色的纓子,大概是雨水太大,將這隻紅綢吹落下來。

  肖玨頓了頓,彎腰將紅綢撿了起來。

  每一條紅綢上,都寫著掛綢之人的心願,他低頭看去,左邊的已經被雨淋濕,墨跡氤氳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右邊還剩一個看得清的,字跡歪歪扭扭,如同三歲小兒拿筆亂塗,寫著一個「看」。

  看?

  看什麼?古裡古怪的,他個子高,隨手將這隻古怪的紅綢重新繫在樹上,特意尋了一個樹葉最繁茂的裡面,這樣一來,不太容易被雨打濕。

  做好這一切,他將放在一邊的傘重新舉起。腰間的香囊因方才的動作露了出來,他怔住。

  香囊已經很陳舊了,暗青色的袋子,上頭用金線繡著黑色巨蟒,威風靈活,精緻華麗,但約是時間過得太久,針腳已經被磨得模糊,巨蟒的圖案也不如從前真切。裡頭癟癟的,像是什麼都沒裝。

  他的指尖撫過香囊,眼裡有什麼東西沉了下去。

  賢昌館的少年們都知道,肖玨少時起便有一香囊不離身,如林雙鶴這樣頑皮些的,一直好奇這裡頭究竟裝的是什麼寶貝,後來得了機會搶走打開一看,竟是滿滿一袋子桂花糖。

  當時肖二公子便受了好一番嘲笑,這般喜歡吃甜的,連進學也要隨身攜帶。

  殊不知,這是肖夫人在世時,親手為他做的。

  肖夫人死後,他仍然帶著這隻香囊,但裡面卻再無鼓鼓囊囊的糖果,唯有一顆……陳舊的、發黑的、已經不能吃的桂花糖。

  肖玨十五歲下山,進了賢昌館,他早年間在山上,該學的都已經學了,因此先生教的功課,只消看一遍也能過目不忘。成日在課間睡覺,常常輕輕鬆鬆得第一。先生喜歡,同窗羨慕,看在外人眼裡,簡直是上輩子不知積了多少德這輩子才能投胎如此。

  但肖仲武待他極嚴厲。

  他生來懶倦,原先在山上時,除了先生,無人管束,肖仲武也看不見。待下了山,同窗時常邀他今日酒會,明日梨園,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也沒有不去的道理。雖然大部分的時間,他只是懶洋洋的坐在一邊看著,或者乾脆睡覺,但看在肖仲武眼中,卻覺得此子甘於墮落,游手好閒。

  肖仲武斥責他,請家法,沒收他的月銀,罰他抄書練武。

  他一一照做,但少年人,桀驁不馴刻在骨子裡,哪裡又真的服氣。他越是從容淡定的認罰,肖仲武越是氣不打一處來,再後來,他就與肖仲武吵了一架。

  肖玨揚眉:「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既然只看結果,現在結果已經有了。父親,你又在彆扭什麼?」

  少年嘴角的笑容譏誚,一瞬間,肖仲武握著鞭子的手,再也抽不下去,肖玨輕笑一聲,轉身離開。

  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活著的肖仲武。

  肖仲武第二日帶兵去了南蠻,不久,鳴水一戰身死,死狀慘烈。

  棺槨運回京城,消息傳來的時候,肖夫人正在廚房裡為肖玨做桂花糖。得到消息,一盤子桂花糖盡數打翻,落在地上,沾了滿地灰塵。

  僥倖活命的親信跪在肖夫人面前,哭著道:「原本是打算提前兩日過鳴水,可將軍說,鳴水附近的阜關盛產鐵器,想為二少爺打一把劍,臨行時與二少爺爭執,傷了二少爺的心,希望這把劍能讓二少爺明白他的苦心。沒想到……沒想到……」

  屋子裡響起肖夫人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撲上去,胡亂的打在肖玨身上,哭著罵道:「你為什麼要與他置氣?為什麼!如果不是你與他置氣,他不會在鳴水多停留,不會身中埋伏,也不會死!」

  他忍著這可怕的指責,任由女人的軟綿綿的拳頭落在他身上,一言不發。

  怎麼可能呢?他的父親,那個剛毅嚴厲的,揮起鞭子來半點情面都不留。將稚兒留在陌生的山上,一年到頭也不過來一次的男人,怎麼會死?他冷漠無情,心懷大義,怎麼可能死?

  可怕的控訴還在繼續。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他忍無可忍,一把將母親推開:「我沒有!不是我!」

  女人被他推開,呆呆的看著他,受不了她如此絕望的神情,肖玨轉身跑了出去。

  他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誰訴說。他下山回到朔京,也不過一年而已。一年的時間,他甚至還沒認全肖府上下的人,甚至還沒學會如何與他的親人自然而然的相處。

  就……已經如此了。

  人在痛極的時候,是不會流眼淚的,他眼下還不覺得痛,只是懵。就像是聽了一個不可能是真的的笑話,並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只是覺得腳步沉重,不敢上前,無法去面對他的母親絕望淒厲的眼神。

  很多年後,肖玨都在想,如果當時的他不那麼膽怯,上前一步,回到屋裡,是不是後來的所有事都不會發生。

  但沒有如果。

  他回去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肖璟和白容微已經回來,兩人眼眶紅腫,像是哭過,一向文弱有禮的肖璟衝上來揍了他一拳,揪著他的領子,紅著眼睛吼他:「你去哪了?你為什麼不在府上,為什麼不陪在母親身邊!」

  他忽的生出一陣厭惡和自嘲,扯了一下嘴角:「你我都是兒子,你問我,怎麼不問問你自己?」

  「你!」

  「懷瑾,」白容微抽泣道:「母親沒了。」

  他的笑僵住。

  「母親……沒了。」肖璟鬆開手,後退兩步,捂臉哽咽起來。

  肖夫人一生,柔弱的如一朵未曾經歷風雨的花。肖仲武活著的時候,她對肖仲武諸多不滿,隔三差五的吵架,彷彿一對怨偶。肖仲武死去,這朵花便倏而枯萎,沒了養分,跟著一道去了。

  她走的如此決絕,甚至沒有想過被她丟下的兩個兒子日後留在朔京該怎麼辦?肖家該怎麼辦,她的人生在失去肖仲武的那一刻,再也沒了意義,所以她用了一方潔白絹帛,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死之前對肖玨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這句話將成為一個永恆的噩夢,在肖玨數年後的人生裡,常常令他從深夜裡驚醒,輾轉難眠。

  他永遠也無法擺脫。

  肖仲武和肖夫人合葬在一起,前些日子為了準備中秋宴的燈籠與畫布全部摘下,換成雪白的燈籠。

  牆倒眾人推,肖仲武的死,帶給肖家的打擊遠不止於此。肖璟在朝堂中受了多少明槍暗箭,肖玨在背後就要承受同樣的負擔。南府兵如何,肖家如何,鳴水一戰莫須有的罪責如何。

  他仍舊沒有流一滴淚,木然的做事,密集的安排。他能睡著的時候越來越短,回府的日子也越來越晚。

  那天晚上很晚了,肖玨回到府上。肖仲武死後,府上下人遣散了許多,除了他的貼身侍衛,他不需要小廝,覺出餓來,才發現整整一日都沒吃東西。

  太晚了,不必去麻煩白容微,肖玨便自己走到廚房,看可有白日裡剩下的飯菜對付一下。

  灶台冷冰冰的,廚房裡也沒什麼飯菜,這些日子眾人都很忙碌,哪有心思吃東西。他找到了兩個饅頭,一碗醬菜。

  燈火微弱的就像是要熄滅了,廚房裡沒有凳子,少年倦極,隨意找了個靠牆的角落坐下,端起碗來,突然間,瞥見將長桌的盡頭,牆壁的拐角,躺著一枚桂花糖。

  肖仲武戰死的噩耗傳來時,肖夫人正在為肖玨做桂花糖,乍聞此信,一盤桂花糖盡數打翻,後來被小廝打掃,全部都沒了。

  這裡卻還有一顆漏網之魚,靜靜的躺在角落,覆滿灰塵。

  他爬過去,小心翼翼的將桂花糖撿起,拂去上頭的灰塵。糖果裡隱隱傳來桂花的香氣,一如既往的甜膩。

  肖夫人總是把桂花糖做的很甜,甜的齁人,他原本不吃甜。

  但這是他在人間,得到的最後一顆糖了。

  香囊裡還有剩下的糖紙,他將那顆糖包好,重新放進香囊。端起碗來,拿起饅頭。

  肖二公子從來金尊玉貴,講究愛潔,如今卻不顧斯文,坐地吃飯。他的衣服已經兩日未換,肚子也是粒米未進,再不見當年錦衣狐裘的麗色風姿。

  少年靠牆仰頭坐著,慢慢咬著饅頭,吃著吃著,自嘲的一笑,秋水般的長眸裡,似有明光一點,如長夜裡的星光餘燼。

  飛快的消失了。

  ……

  時光飛逝,沒有留下半分痕跡,過去的事,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回憶。那些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後變成唇邊一抹滿不在乎的微笑。

  並不是什麼不能過去的坎。

  他怔然的看著手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鬆手,繼續往前走。

  「少爺。」飛奴從身後走來。他接過傘,替肖玨撐著,詢問道:「現在要回寺裡嗎?」

  「走走吧。」肖玨道:「透透氣。」

  最後一絲光散去,蓮雪山徹底陷入黑暗。濃霧瀰漫,如山間幻境。這樣的夜,幾乎不會有人走。

  雨水順著傘簷落下,並不大,卻綿綿密密,如鋪了一層冰涼薄紗,將山間裹住。

  「這雨不知道下到何時能停。」飛奴喃喃。

  中秋之夜大多晴朗,如此夜的實在罕見。肖玨抬頭望去,黑夜沉沉,看不到頭。

  他道:「今夜沒有月亮。」

  沒有月亮,不照人圓。

  山林路泥濘不堪,除了雨聲,什麼都聽不到。越往邊上走,越是樹木繁茂,看不清楚人的影子。前方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飛奴一頓,提醒道:「少爺。」

  肖玨搖頭,示意自己聽到了。

  這麼晚了,還在下雨,誰會在這裡?

  飛奴將手中的燈籠往前探了一探,雨水深深,有個人影站在樹下,起先只能看見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大概是個女子,不知道在搗鼓什麼。往前走了兩步再看,便見那女子站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扯著一條長長的東西,往下拽了拽。

  綁在樹上的,是一條白帛。

  這是一個尋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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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亮(下)

  禾晏過去從不覺得,人生會有這樣難的時候,難到往前多一步,都無法邁出。

  她已經很久沒看過月亮了。

  失明後到現在,她渾渾噩噩的過日子,許之恆安慰她,會永遠陪在她身邊,禾晏也笑著說好,可縱然表現的再平靜,心中也是茫然而恐懼的。她一生,面對過很多困境,大多時候不過是憑著一股氣站起來,跟自己說,跨過這一步就好了。不知不覺,再回頭看時,就已經跨過了許多步。

  唯有這一步,她跨不過去,也不知如何跨過。

  不再是飛鴻將軍,成為許大奶奶的禾晏,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女人陡然失明,雖然丈夫仍然待她好,但這種好像是水中花,帶著一種虛幻的敷衍。她感受不到。

  七夕的時候,她在府中坐到深夜,也沒等到許之恆回來。原以為是因為朝中有事,第二日才知,頭一天許之恆陪著賀宛如逛廟會去了。她摸索著在屋裡的窗下坐好,靜靜聽著外頭丫鬟的閒談。

  「昨日大爺與夫人吵架,吵得老爺都知道了。主子心情不好,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反倒倒了黴,還不都是因為東院那位。」

  「要我說,大爺也實在太心軟了些。東院這位如今是個瞎子,咱們許家的大奶奶怎麼能是一個瞎子?沒得惹人笑話。夫人這幾日連外頭的宴約都推了,就是不想旁人問起。」

  有小丫鬟看不過替她說話:「大奶奶又不是生來就瞎的,突然這樣,已經很可憐了。」

  「可憐?她有什麼可憐的?她就算瞎了,也能日日待在府裡被人服侍,至少衣食不缺,和那寵物有什麼不一樣。可憐的是大爺,年紀輕輕的,就要和這瞎子捆著過一輩子。咱們大爺才學無雙,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偏要找這樣的?」

  「對!大爺才可憐!」

  諸如此類的話像是帶著尖銳的鉤子,一句一句往她心裡鑽,鑽的她鮮血淋漓。

  夜裡她坐在屋裡,等許之恆回來,對他道:「我們和離吧。」

  許之恆一怔,溫聲問道:「怎麼說這樣的話?」

  「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她並不喜歡繞彎子,實話實話,「如今我已經看不見,沒必要拖累你。」

  「你我是夫妻,」許之恆握著她的手,道:「不要再提這些了,早些歇息。」

  他將話頭岔開,但並沒有否認禾晏「拖累」一詞。

  禾晏的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之後的每一天,她每日過著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日子,時常聽到府中下人暗地裡的奚落。徐夫人與她說話亦是夾槍帶棒,話裡話外都是禾晏拖累了許家人。

  許之恆仍舊待她溫柔,但除了溫柔,也沒有別的了。

  禾晏覺得很疲憊。

  她像是走在一條漆黑的夜路上,路上沒有旁的行人。她看不到前面的光,身後也並無可退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才會走到盡頭,結束這樣折磨人的生活。

  中秋夜的前幾日,她對許之恆道:「我知道蓮雪山上的玉華寺,寺裡有棵仙人樹特別靈,中秋的時候,我們能不能上山區,我想在樹上掛綢許願,也許我的眼睛還能治好。」

  自失明至此,她幾乎從不對許之恆提要求,許之恆愕然片刻,終是答應了。他道:「好。」

  許是人在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往年裡的中秋俱是晴朗,偏偏到了今年,連日下雨。馬車走到山上時,天色陰沉的不像話,當天下午是不可能下山的了。或許還得在山上停留一晚。

  許之恆扶著她去廟裡起伏,有個僧人往她手裡塞了一張紅綢,告訴她寺廟後仙人樹所在的位置。禾晏摩挲著紅綢對那人道謝。

  僧人合掌,慈聲道:「假使百千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

  她並不懂佛經,待還要再問,對方已經走遠。

  下著雨,許之恆陪著禾晏去了仙人樹旁。

  仙人樹旁有石桌石凳,為的就是尋常來掛紅綢的香客寫字。許之恆替她鋪好紅綢,將筆塞到她手裡,道:「寫吧。」

  禾晏憑著感覺,慢慢的寫:希望還能看得見月亮。

  不必想,也知道字跡肯定歪歪扭扭,慘不忍睹。

  寫完字後,她將紅綢珍重的交到許之恆手中,許之恆替她掛上仙人樹。禾晏什麼都看不見,因此,也就沒有看到,她的丈夫站起身,隨手將紅綢掛到肘邊的一根樹枝上,他甚至懶得伸手將紅綢繫好,只隨意搭著。樹上並無遮雨的地方,不過片刻,紅綢就被雨水打濕,上頭的字跡很快氤氳成一團模糊的墨漬,再難看清究竟寫的是什麼。

  「走吧。」許之恆過來扶著禾晏離開。

  「轟隆」一聲,一道細碎的驚雷響起,忽而颳起一陣涼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那隻沒有被繫好的紅綢被風吹落,砸在積水的小坑裡,濺滿泥濘。

  禾晏似有所覺,擔憂的問:「風這麼大,不會將綢子吹走吧?」

  「怎會?」許之恆笑著寬慰:「繫的很緊。」說罷,彷彿沒有看到一般,抬腳從紅綢上邁過了。

  ……

  雨沒有要停的痕跡,今夜不得不在山中留宿。

  許之恆去找玉華寺的大師論經去了,已經是傍晚,屋子裡點著燈,禾晏靜靜的坐著。

  原本這時候,她早該上塌休息——一個瞎子,除了睡覺吃飯,也沒什麼可做的。可今夜雨聲稀疏,她睡不著,亦不知眼下是幾時,叫了兩聲侍女的名字無人應答,便扶著牆慢慢的往外走,打算叫個人來。

  才走到門口,就聽見兩個侍女在說話。

  「剛才好像聽見大奶奶在叫人?」

  「有嗎?叫便叫,別管,這麼晚了,叫人做什麼。都已經是個瞎子了還折騰,真當自己是大奶奶了。」

  禾晏聽得一怔。

  這兩個侍女並非她的貼身侍女,是許之恆屋裡的,平日裡性情最是溫柔和婉,又因許之恆的關係,從來待她尊敬恭謹,竟不知私下裡是這般說她。

  「今日若不是她要上山,咱們也不必在這裡過中秋,外面還下著雨,真晦氣。大爺就是心腸太好了,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也不惱。」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爺的性子,表面上是不惱,心裡總有芥蒂。咱們許家現在都成京城裡笑話了。大爺素來心高氣傲,想來心裡也難受的很。我若是她,便一根繩子上了吊,省的拖累別人。」

  「噓!這話也是能胡說的!」

  說話的侍女不以為然,「本來就是,跟個動物一樣,每日等著人來餵,吃飽了就睡,永遠被人服侍著。既不能出府,也看不到,日子過的沒滋沒味,一兩年還好,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早死早解脫,許下半輩子投個好胎,就能看得到了。」

  「別說了,外面有熱水,咱們先去取點熱水來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禾晏背對著門,慢慢的滑坐下來。

  是啊,一年兩年便也罷了,一輩子都要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主子屋裡的丫鬟,主子高看誰,便不敢踐踏誰。這兩人既能如此若無其事的談論她,便可知,許之恆在屋裡,並非如在她眼前那般無怨無悔。

  不過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無怨無悔。

  禾晏不知道屋裡有沒有亮燈,於她來說,都是一樣黑暗。忽然就生出一股萬念俱灰的感覺。幼時練武,少時進學,後來上戰場,爭軍功,一輩子都在為他人做嫁衣。好不容易摘下面具,以為一切都能重頭開始,卻又在此時陷入黑暗,並且將一輩子都困在一方四角的宅子,走一步也要人跟著。

  人的絕望,並不是一朝一夕累積的。那些平日生活中的小事,蠶食鯨吞人的熱情,熱情一點點被消耗殆盡,失望和沉重一層層壓上來,最後一根稻草輕飄飄落下,嘩啦一聲,希望沉入水底。

  絕望鋪天蓋地。

  她摸索著,慢慢的站起來。

  屋子裡有衣裳剩下來的腰帶,她胡亂的抓起外裳披上,拿起失明時候用的竹竿,顫巍巍的出了門。

  山寺裡人本就稀少,又因外面天黑下雨,僧人早就進了佛堂。她一路胡亂的走,竟沒撞上旁人。

  多虧少年從軍時,勉強養成對路途記憶力驚人的習慣。她還記得上山時候許之恆對她說過,寺廟不遠處的山澗,有一處密林。懸流飛瀑,如珠玉落盤,壯麗奇美。

  有山有水有樹,算不錯了,可惜的是今夜下雨,沒有她喜歡的月亮。

  一個瞎子出門,總歸是不方便的,尤其是在泥濘的山路裡。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被石頭絆倒多少次。只覺得渾身上下衣服濕淋淋的,髮髻也散亂了。到最後,氣喘吁吁,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

  她摔倒在一棵樹前,腦袋磕在了樹幹上。禾晏伸手摸索過去,這棵樹很大,應當是上了年紀的老樹。

  有瀑布的密林,大約是找不到了,就在這裡也行。她向來對於外物並不怎麼在意,費了好半天的勁兒,才搬到了一塊石頭。

  精疲力竭,禾晏在石頭上坐了下來。

  雨下的小了些,綿綿密密的打在人身上。年輕女子仰頭看向天空,彷彿能看見月亮似的。只有雨水順著臉頰滑下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莫作江上舟,莫作江上月。」

  「舟載人別離,月照人離別。」

  對於這個人間,她並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地方。唯一的不捨,就是今夜沒有月亮。

  禾晏慢慢的站起身來,摸到手邊的布帛,布帛被繫的緊緊地,她往下拉了拉,很穩,應當不會斷開。

  一腳踢開了石頭。

  ……

  被擰成繩子的布帛應聲而斷。

  禾晏猝不及防,摔倒在了地上。

  滿地的泥濘濺在她身上,她怔然片刻,突然明白,這根布帛斷掉了。

  竟然斷掉了?

  一瞬間,她的心中,難以抑制莫名的委屈和酸楚,哽咽了一刻,接著小聲抽泣,再然後,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禾晏很少掉眼淚。

  一個將軍,掉眼淚是很影響士氣的行為,戰場上,她永遠要保持自己自信滿滿精神奕奕的模樣,好似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影響到她的判斷。等不做將軍時,再想要掉眼淚,便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

  可人總有脆弱的時候,被冷落的時候可以忍住,失明的時候可以忍住,聽到侍女嘲諷奚落的時候可以忍住,被婆母暗示成為拖油瓶的時候可以忍住。

  但如果連尋死都不成,連布帛都要斷掉,她就會忍不住了。

  眼淚滾燙,大滴大滴的順著臉頰沒入身下的泥土,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

  她哭的撕心裂肺,陡然間,聽得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是個男子的聲音,風雨裡,嗓音低沉悅耳,帶著幾分不耐煩,問:「你哭什麼?」

  禾晏的哭聲戛然而止。

  肖玨看著眼前的女人。

  這是個尋死的女人,渾身上下都寫著狼狽。穿著白色的裡衣,卻拿了件紅色的外裳,外裳連腰帶都繫反了,許是路上摔了不少,衣裳都磕破了幾條口子。她的臉上亦是髒污不堪,跟花貓似的,到處是泥。

  肖玨自來愛潔,只覺得這一幕十分刺眼,終是忍不住掏出一方白帕,遞過去。

  那女人卻沒有接,做出一個防禦的姿勢,問:「你是誰?」

  他意外一瞬,注意到對方的目光有些游離,思忖片刻,收起帕子,蹲下身問:「你看不見?」

  女人愣了一下,凶巴巴的回答:「對!我是個瞎子!」

  說的趾高氣昂。

  飛奴站在他身後,就要上前,肖玨對他輕輕搖頭。

  禾晏警惕的握著拳。

  不過是想要靜悄悄的上個吊,現在好麼,布帛斷掉了,還被陌生人看到了窘迫的情狀。為何老天爺待她總是這般出人意料?

  肖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彎腰撿起地上的飛刀,方才,就是他用這個擦斷了樹上的布帛。

  「你想幹什麼?」禾晏問。

  肖玨:「路過。」

  他實在不是一個愛多管閒事的好心人。

  做到此步,已經仁至義盡。肖玨站起身,轉身就走,走了幾步,飛奴湊近,低聲道:「今日玉華寺只有翰林學士許之恆和他的夫人,此女應當是前段日子眼盲的許大奶奶,禾晏。」

  禾晏?他挑了挑眉,禾如非的妹妹?

  肖玨轉身去看。

  女人已經摸索著找到了斷成兩截的布帛,布帛並不長,但斷成兩截,倒也還能用。她先是用一半的布帛在自己脖頸上比劃了兩下,確定了還能用,便顫巍巍的用這布帛打個結。

  她居然還想再次上吊。

  肖玨有些匪夷所思,過後就有些想笑。

  這種執著到近乎愚蠢的勁頭,和她那個堂兄實在很像。

  大多人尋死,不過是一時意氣,仗著一口氣上吊投湖跳斷崖,至於真到了那一刻,一大半的人內心都會後悔,只是後悔已經晚了。

  這女人既然已經嘗過瀕死的滋味,當不會再次尋死,沒料到如此執著,繩子斷了也要繼續。

  他本該不管的,沒人會攔得住一個一心想死的人。

  但肖玨腦中,忽然浮現起許多年前,亦是這樣一個中秋夜,少年忐忑的回府,等來的卻是母親冰冷的屍體。

  眼前的一幕似乎和過去重合了,有一瞬間,他分不清這是今夕何夕。

  飛奴在背後,不解的看著他。

  肖玨深吸一口氣,終於妥協,走過去到那女人身邊,問:「你為什麼尋死?」

  禾晏嚇了一跳。

  她分明已經聽到了對方離開的腳步,怎麼會突然折返?她一生都在委曲求全,被人擺佈,如今臨到頭了,再也不願為旁人著想,這人多管閒事已經令她不悅,便一腔怒火全發在對方身上。

  她幾乎是吼著回去的:「要你管!」

  年輕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拖起來。

  禾晏震驚,掙扎了兩下,可她原本就磕磕絆絆沒了力氣,又看不見,竟一時被拽著走,走了兩步,被人丟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軟軟的,是一塊草地。

  那人似乎就站在她身邊,彎腰對著她,聲音冷淡:「你為什麼尋死?」

  禾晏心中也憋著一肚子氣,高聲道:「我都說了要你管!今天沒有月亮,所以我尋死!上山路上太滑,所以我尋死!我綁根繩子都要斷,所以我尋死!在這裡遇到你這樣多管閒事的人,所以我尋死!可以了嗎!」

  她凶巴巴的大喊,眼淚卻滾滾而下,本是氣勢洶洶的老虎,看起來更像一隻被打濕的,無處可去的野貓。

  飛奴緊張的站在肖玨身後。

  肖二公子願意耐著性子來管這種閒事,已經很罕見了,這女人還如此凶悍,更是罕見中的罕見。

  禾晏吼完後,突然感覺到有什麼在自己臉上擦拭。柔軟的,綿密如春日扯下來的雲朵。

  漠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包容的溫暖的安慰聲響起。

  「你若真心要強,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裡最不同的那一個。」

  她的暴怒戛然而止。

  所有的狼狽和軟弱無所遁形,盡數暴露於人前。

  「沒什麼,雖然看不見,但還能聽得見,有你陪著我,沒事的。」她笑著對許之恆這樣說。

  怎麼可能沒事?

  怎麼可能沒關係?

  她在夜裡一遍遍拿手指描摹過自己的眼睛,祈求上天憐惜第二日就可重見光明。那些輾轉反側的夜,咬著牙跟自己說沒關係的夜,裝作若無其事無法自處的夜,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什麼都不明白。

  一個路過的陌生人卻明白。

  不能哭,不能被人看見軟弱,不能抱怨,不能發脾氣。時間太久了,久到這些情緒如蠶吐絲,一層層將她繞成一個堅固的繭。她獨自坐在繭裡,與外界隔絕。

  繭外的禾晏,溫和、樂觀、永遠微笑著替別人著想。繭裡的禾晏,痛苦、委屈、將求救的呼號盡數壓抑。

  這麼多年,從「禾如非」到「禾晏」,她的面具,其實一直都沒有摘下來過。

  直到今夜,有一個路過的陌生人,看穿了一切,將她的面具揭下,發現了她的眼淚。

  她的所有防備和警惕瞬間洩氣,慢慢的低下頭,眼淚更大顆的砸下來。

  原本以為說完這句話,禾晏不會再哭了,沒料到她竟哭的更大聲。雨沒有要停的痕跡,身下的草地已經被雨水淋濕。

  肖玨勾了勾手指,飛奴上前,他接過飛奴手中的傘,撐在禾晏頭上。

  禾晏仍然沒有停下來。

  他從未見過有這麼凶巴巴、脾氣壞,還特別能哭的女人,難以想像禾如非那個傻開心的性子,竟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妹妹。

  肖玨被哭的發懵,忍無可忍,終是開口道:「不要哭了。」

  「我為什麼不能哭,」她如不識好歹的野貓,對著餵食的人亮出爪子,嗓子都已經啞了,還要爭辯:「我不僅哭,我還要尋死,我都已經這樣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嗚嗚嗚嗚嗚……」

  肖玨:「……」

  他從未哄過女子,第一次哄女子就是這樣的結果?如此油鹽不進?

  「到底要怎樣你才不會哭?」他忍著怒意,「才不會繼續上吊。」

  禾晏抽抽噎噎的哭,她到這裡,其實已經沒有要尋死的念頭了。人有時候不過就是在那個關頭卡著,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過不去就是過不起。這路人出來的莫名其妙,那一句話也並無多溫暖,可是……

  可是,她不想死了。

  她道:「你如果能在現在給我一顆糖,我就不尋死了。」

  幼時喜愛吃甜的東西,可過了五歲後,禾大夫人對她的一切都看管的很嚴。怕露陷,如姑娘一般嗜甜的習慣也要改掉,再後來,投了軍,軍中沒有甜甜的糖果,只有粗糲的乾餅。等嫁了人後,有一次禾晏見賀宛如生病,許之恆去看她,特意給她帶了一小盒蜜餞。

  賀宛如喝一口藥,許之恆就往她嘴裡塞一顆蜜餞。禾晏從窗前路過的時候瞧見,一瞬間,心中浮起酸意,不知道是羨慕許之恆對賀宛如這般好,還是羨慕賀宛如吃一點點苦,便能得到許多甜。

  禾晏不曾任性過,可今夜不知為何,偏像是要在這陌生人身上,將自己的任性發揮到極致。

  青年微微一怔,側頭看去身邊人。

  女人的臉被帕子胡亂擦了幾下,面頰仍帶泥濘,一雙眼睛微微紅腫,卻亮的出奇,倔強的神情似曾相識。

  竟很像某個笨拙的少年。

  他沉默片刻,修長的指尖去解腰間的香囊。

  飛奴一驚。

  暗青色的袋子被握在手上,他將袋子的底部捏住,一顆裹著糖紙的桂花糖被倒了出來。

  隔得太久,糖紙已經與糖黏在了一起,黑黑的看不出來原本的模樣。肖夫人死去後,肖玨將最後一顆桂花糖隨身攜帶,這些年,這顆糖陪他度過很多艱難歲月。撐不下去的時候,看看這顆糖,似乎就能嘗到人間的一點甜。

  這是他人生中僅有的一點甜,現在,他要把它送給一個大哭不止的,要尋死的女人。他想,他的人生,已經不需要糖了,那就這樣吧。

  禾晏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塞到自己手裡。

  她下意識的攥緊,就想剝開。

  「不能吃。」男子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什麼?」她道:「你是不是在騙我?隨便找塊石頭跟我說是糖?」

  禾晏聽見對方的聲音,帶著一點淡淡的悵然,「這顆糖,世上只剩最後一顆。很甜,但你不能吃。」

  「你是不是有病?」禾晏從不知自己是這樣得寸進尺的人,她想這人一定脾氣很好,心腸很軟,才能容忍自己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鬧,她道:「很甜又不能吃,世上只有一顆,這是陛下御賜的不成?」

  她沒有看到,坐在她身邊的俊美青年,低頭淡然一笑,道:「比御賜的還要珍貴。」

  禾晏趁著對方不注意,飛快的扯開糖紙,塞進了嘴巴。

  「你……」他愕然。

  「我已經吃了,嚥下去了!」禾晏耍無賴。

  對方沒有回答。

  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顆糖,糖的味道很古怪,混著她的眼淚,好苦,她想,那就這樣吧。

  「雨是不是停了?」她沒有感到雨絲飄落在身上,伸手胡亂抓了抓,詢問身邊人。

  身側的青年一直單膝跪地,為她撐著傘,傘面不大,他大半個身子已經淋濕,棱角分明的側臉,睫毛沾了細密的水珠,將眸光氤氳出一層淺淡的溫柔。

  「停了。」

  「天上有沒有月亮?」

  天色沉沉,一絲星斗也無,哪裡來的月亮?

  他答:「有。」

  「外面……是什麼樣的?」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禾晏露出了今夜第一個微笑,「真好。」

  她聽見身側的人問:「不想死了?」

  「不想了。」

  「不想死就回家吧。」他道,一把將禾晏拉了起來。禾晏下意識的要抓住他的手,那隻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已經極快的鬆開。

  肖玨走到飛奴身前,低聲吩咐:「人送到大嫂房裡,讓大嫂送回去,我是男子,不便出面。」

  飛奴應下。

  要走時,忽然又加了一句:「警告許之恆,叫他別做的太過分。」

  這是要為禾晏出頭的意思了。

  飛奴過來,要扶著禾晏,禾晏似有所覺對方要離開,伸手探向那人的方向,她道:「……謝謝你,你是誰啊?」

  他沒有說話,禾晏只來得及抓住一片袖子的一角,從她手中滑過去了,冰涼而柔軟,像月光一樣。

  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她恍惚看見了光,溫暖又涼薄,熾熱而明亮,沒有半分責備,耐心的、包容的、一眼看穿了她所有的秘密,又將她溫柔包裹。

  她到最後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

  那是禾晏度過的,最糟糕的一個中秋,滿身泥濘,蓬頭垢面,與絕境只差一絲一毫,慶幸的是,月亮一直在她身邊。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但那天晚上的月色真美,那點纖薄而柔軟的光,一直溫暖了她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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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4:3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喜歡我嗎

  江河以上,月光千里,冷透人的衣袂。瑩白的光從林間樹枝縫隙漏下,如未來得及化開的殘雪。

  禾晏側頭,看向對面的人。

  年輕男人眼眸如秋水,無需增色也動人。他側臉輪廓棱角分明,英氣而慵懶,唇邊勾著的淺淡笑意,剎那間讓她回到了當年山寺的那個夜晚。

  就是你啊,她腦中有些發懵,又很茫然。

  她到最後也不知道對方是誰。

  只記得自己被人送到了山寺裡的某個房間,一個聲音溫柔的女子照顧了她,將她梳洗乾淨,送回了許之恆面前。

  許之恆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禾晏只答想出去走走不慎迷路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至於送她回來的那個女人,許之恆也沒再提起過。因此,她也就更不知道遇到的那個陌生男人究竟是誰。

  但對方說的那一句「你若真心要強,瞎了又何妨,就算瞎了,也能做瞎子裡最不同的那一個」,一直記在她腦中,一個字都不曾忘懷。

  她後來嘗試著聽音辨形,不用眼睛也能生活。這個過程很艱難,但每當想放棄的時候,就會想到那天山寺後的月亮。

  月色很美,就這麼放棄,未免可惜。

  也不是沒想過那一日發生的所有,靜下心來回憶,有些事情,未必就不是故意的。侍女在門口的談話,何以這般巧合就被她聽見?一個人跌跌撞撞的往山裡走,許家下人竟無一人發現?等被送還回來時,許之恆輕易相信她說的話,沒有追究。

  不過是希望她自個兒解脫罷了。

  她並不是富貴人家院子裡豢養的雪白小貓,被夫人小姐抱在懷裡,拿線團逗逗便開心起來,溫順而柔弱。她是從黑夜的巷子裡走出來的野貓,髒且頑強,即便瞎了眼睛,也可以坐在牆上捕獵。

  他們希望她死,她就偏偏不要死。畢竟這世上,還有人送過她一顆糖,也教她嘗過人間的甜。

  禾晏一直以為,那一夜的陌生路人,許是一位心腸很好的公子,或是耐心十足的少爺,但竟沒想到,是肖玨。

  怎麼會是他呢?

  她輕輕開口:「許大奶奶……是個什麼樣的人?」

  肖玨笑了一下,懶洋洋道:「很凶,愛哭,脾氣很壞的女人。」

  禾晏也跟著笑了,眼睛卻有些潮濕。她道:「你背後這麼說人,許大奶奶知道嗎?」

  她一生中,最惡劣的一面,都留給那一夜的肖玨了。而肖玨一生中最溫柔的一面,大概也留給了那一夜的她。

  他並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停留,成為了絕望中的禾晏唯一的救贖。

  月亮孤獨又冷漠,懸掛在天上,但沒有人知道,他曾把月光,那麼溫柔的照在一個人身上。

  「她沒有機會知道了。」肖玨淡道。

  因為許大奶奶死了。

  「也許她知道。」禾晏低頭笑笑,忽而看向天邊,感慨道:「月色真美啊。」

  肖玨雙手撐在身側,跟著抬頭,沒有看她,「不是說要和楚子蘭喝酒嗎?沒帶酒?」

  禾晏朗聲道:「山川湖海一杯酒!」她將雙手虛握,月光落在手中,彷彿盈滿整整一杯,揚手對著長空一敬:「敬月亮!」

  青年冷眼旁觀,嗤道:「有病。」

  那姑娘卻又轉過身來,鄭重其事的對他揚起手中的「杯盞」:「也敬你!」

  不再如方才疲憊晦暗的眼神,此刻的禾晏,雙眼明亮,笑容燦然,瞧著他的目光裡,竟還有一絲感激。

  感激?

  他挑眉,哼笑一聲,沒有去應她傻乎乎的動作,「諂媚。」

  禾晏盯著肖玨的眼睛,心中默然道。

  真的……很謝謝你。

  ……

  那天晚上,禾晏與肖玨坐了很晚。到最後,實在是因為山上太冷,她才和肖玨下了山。

  待回去已經是半夜,第二日便起得晚了些。等用過午飯,本想去找楚昭說說昨晚的事,一去才發現已經人走樓空。

  「找楚子蘭嗎?」林雙鶴從旁經過,見狀就道:「今日一早,楚子蘭已經跟朔京來的人回京了。」

  「今早?」禾晏一愣,「他沒告訴我是今早。」

  「來人比較匆忙,」林雙鶴展開扇子搖了搖,「禾兄,聚散都是緣,他遲早都是要回到朔京的,你也不必過於強求。」

  禾晏莫名其妙,她過於強求什麼了?不過是覺得臨走之前連告別都不曾與楚昭說,有幾分遺憾而已。畢竟楚四公子在涼州的這些日子,每日都與她認真梳理朔京官場中的關係。

  不過人既然已經走了,再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楚昭走了不久後,宋陶陶和程鯉素也出發回朔京了。護送他們回京的是肖玨安排的人,小姑娘臨走時眼淚汪汪的拉著禾晏的衣角:「禾大哥,你一定要回來看我……」

  「看你做什麼?你是姑娘,我大哥一個大男人怎麼能來看你。」程鯉素一把將她拉開,換成自己,笑呵呵的對禾晏道:「大哥,看我看我,來我們府中做客,我請你吃遍朔京酒樓。」

  宋陶陶:「程鯉素!」

  「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就解除婚約。」程鯉素掏了掏耳朵,小聲嘟囔,「母夜叉,鬼才願意娶你。」

  倆小孩打打鬧鬧,這一路上看來不會寂寞了。

  禾晏送他們上了馬車,一時間竟有幾分失落。平日裡覺得他們鬧騰調皮,可真到了離開的時候,便感到十分捨不得。

  她做「禾如非」的時候,因著身份的關係,不可與府中兄弟姐妹走得過近,程鯉素和宋陶陶就如尋常人家屋裡的弟弟妹妹,與禾雲生一樣,從某種方面來說,彌補了她對於家人的幻想。

  王霸和江蛟走過來,江蛟道:「禾兄。」

  誤會解開了後,江蛟總算相信禾晏沒有奪人妻室,態度稍有好轉,他道:「家中來人送了些東西過來,我挑了幾樣吃的用的,等下你過去給我拿。」

  王霸酸溜溜道:「武館家少東家就是好,都過來從軍了還有人送東西。」

  「你不是山匪當家的嗎?」禾晏奇道:「你手下怎麼沒給你送東西?」

  「沒錢!窮!匪窩解散了不行啊!」王霸惱羞成怒,「問我幹什麼?你不也沒收到嗎!」

  「……我就問問,你別激動。」禾晏心想,她能和王霸一樣嗎?她現在是隱姓埋名過日子,要是禾家還給這頭送東西,是嫌她死的不夠快,還是官府的通緝令寫不出?

  「不過……江兄,你家人為什麼要突然給你送東西?」禾晏問。

  江蛟無奈道:「禾兄,你是不是忘了,馬上新年了。」

  新年?

  禾晏一怔,她這些日子過的太安逸,竟真的差點忘記,過不了幾天,就是新年。

  新的一年將要來臨了。

  是屬於「禾晏」的,新的一年。

  她忽的高興起來,看的江蛟和王霸都是一怔,王霸狐疑的問:「你這麼高興做什麼,是不是肖都督又背著我們給你什麼好東西了?」

  禾晏一本正經的回答:「對啊!好酒好菜好前程,羨慕不羨慕,嫉妒不嫉妒?」

  說罷,轉身就走,王霸愣了片刻,追上去道:「喂,你給我說清楚!到底給了你什麼!你別跑!」

  ……

  涼州衛的這個新年,過的還不錯。肖玨這個指揮使對手下的新兵還是一視同仁,無論是南府兵還是涼州衛新兵,都飽飽的吃了一頓年夜飯。有菜有肉有好酒,十分熱鬧,喜意將邊關的苦寒也沖淡幾分。

  但這年照過,訓練照訓。年關一過,禾晏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跟著一起訓練。她雖想進九旗營,可南府兵那頭的日訓量,到底不是剛剛大病初癒的禾晏能負擔得起的,便也只能跟著涼州衛這頭一起辛苦。

  日子這樣平靜的過著,直到有一日,飛奴接到了一封來自樓郡的信。

  屋中,飛奴正對肖玨說話。

  「少爺,鸞影的意思,都督若是尋著合適的人一同前行,準備好的話,最好就趁著這幾日出發。濟陽離涼州不近,如今出發,等到了都是春日了,能趕得上蒙稷王女的生辰,王女生辰那一日,柴安喜或許會出現。」

  肖玨抬眼:「喬渙青?」

  「此子是濟陽王女手下大將崔越之的侄子,」飛奴道:「幼時被崔家仇家帶走,後僥倖得人所救,流落中原,被一富商收養。富商無子,喬渙青便承了他萬貫家財。去年娶妻,不知道為何被崔越之查到下落。崔越之如今沒有別的家人,便寫信請他前來一同參加王女壽辰宴。不過喬渙青十分膽小,還未到達濟陽,路過樓郡時,被山匪所劫,受了點輕傷,又聽聞去濟陽路上多有歹人,死活不肯再往前去了。」

  肖玨眸光微動,笑了一下沒出聲。

  不必說,「歹人」定然是鸞影的手筆。不過將喬渙青嚇了這麼一嚇,這人便不敢再去濟陽,未免也太慫了一點。

  「鸞影派去的人與崔越之說好,代替喬渙青前去濟陽赴宴,不過喬渙青得付千兩黃金作為酬勞。喬渙青與家人失散多年,崔越之十幾年都沒見過這個侄子,所以如今喬渙青長什麼樣,沒有人知道。此人身份合適,時間合適,鸞影也將通行令和證明身份的玉牌送過來了,少爺,應當不會有差。」

  一個與藩王親信失散多年的侄子,這個身份,可以說是十分便利了,可是……

  「你說的輕巧,」赤烏忍不住開口,「可鸞影已經說了,崔越之帖子上邀請的是喬渙青夫婦,還帶著他剛娶的嬌妻。都督是沒什麼,可上哪去尋一個女子來與都督冒充夫婦,總不能說,走到半路夫人不見了吧!」

  飛奴木著一張臉,但也知赤烏說的有道理。南府兵、九旗營裡最不缺的就是男子,但凡有什麼要用人的地方,身手矯捷的、頭腦靈活的、長得俊俏的、手段奇詭的應有盡有,就是沒有女子,鸞影倒是唯一的女子,可鸞影……兒子都十二了,哪裡能作「喬渙青」的嬌妻!

  肖玨蹙眉,俊俏的臉上第一次也顯出有些為難的神色來。

  「可以去尋個武功高強的死士……」飛奴提醒。

  「那怎麼可以!」赤烏想也不想的拒絕,「不是認識許久的,誰知道是好是歹,要是暗中加害少爺,你我擔得起這個罪責嗎?」

  赤烏心直口快,飛奴無話可說,只道:「那你可有人選?」

  「我?」赤烏使勁兒想了想,肅然開口,「且不說南府兵,就連咱們肖府上下,都不曾認識幾個會武的姑娘。夫人在世的時候,不喜老爺舞刀弄棍,就連收進來的侍女,也是只會寫詩花花侍弄花草,這樣的女子,我沒見過幾個。」

  「找姑娘?」有人在窗外不緊不慢的輕搖摺扇,風度翩翩道:「這個我知道啊,放著我不問去問這兩個大老粗,肖懷瑾你是不是暴殄天物?他們兩個見過姑娘嗎?你就問他們這麼難的問題,不如問問我,本公子來為你解惑。」

  肖玨瞥他一眼,淡淡開口:「誰放他進來的?」

  赤烏:「不是我!」

  飛奴:「並非我。」

  「還需要放嗎?」林雙鶴自我感覺非常不錯,「涼州衛的人都知你我是多年摯友,我又是能妙手回春的白衣聖手,當然對我尊敬有加,涼州衛的每一個地方,我都暢通無阻。」

  「把他扔出去。」

  飛奴:「……」

  「哎,肖懷瑾,你這什麼狗脾氣?」林雙鶴一邊說,一邊自然的從大門走進來,揮了揮手,示意飛奴和赤烏離開:「讓我來解決你們少爺的疑難雜症。」

  飛奴和赤烏退了出去,林雙鶴將門關好,又將窗子關好,肖玨冷眼旁觀他的動作,林雙鶴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問:「找姑娘啊?」

  肖玨一腳踢過去。

  林雙鶴彈了起來,「說話就說話,別老動手動腳,剛才我可沒偷聽你們說話,就聽了半截,沒頭沒腦的,什麼身手好的姑娘,你找身手好的姑娘做什麼?女護衛?」

  肖玨盯著他,突然笑了,他懶洋洋勾著嘴角,不緊不慢道:「找個『妻子』。」

  林雙鶴:「?」

  半晌後,他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了肖玨說的是什麼意思,「你要娶妻了?不能夠吧!」

  「不對啊,你成天說這個盲婚那個啞嫁的,你要娶妻也當是你自己找的,怎麼跟找挑菜似的讓飛奴他們找好了給你挑,肖懷瑾,胡說八道呢吧?」

  肖玨:「我說是給我找妻子了?」

  林雙鶴:「你還給別人找!你自己都沒下落!」

  肖玨不耐煩道:「假的,演戲懂不懂?」

  「啥?」林雙鶴一愣,慢慢的回過味來,他看了肖玨半晌,看的肖玨面露不悅之色,才湊近道:「你是不是要像上次去涼州衛裡對付孫祥福那次一樣,找個人假扮你妻子去做什麼事。」上次的事,林雙鶴終是從宋陶陶嘴裡套出了實情。小姑娘哪裡是這種人精的對手,三五句就被林雙鶴知道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還不算笨。」

  「那你眼前不就有個人嗎?」林雙鶴想也不想,立刻道:「當然找我禾妹妹啊!你是不是忘了,我禾妹妹也是個女的,而且身手相當不錯,有勇有謀,不矯情,特可愛!能扮的了你外甥,當然也能演的成你夫人。」

  肖玨:「不行。」

  「怎麼不行了?」林雙鶴不滿,「人家能叫你一聲爹,你叫一聲夫人委屈你了嗎?」

  肖玨捧茶喝了一口,漠然的看著他:「你是收了禾晏的銀子來替她說話?」

  「我這麼有錢,收別人的銀子做什麼,倒是你,」林雙鶴湊近他,「你為什麼這麼抗拒?肖懷瑾啊肖懷瑾,你是不是忘了,你找的是假夫人,這個時候就別拿出你挑剔真妻子的條件了。再或者……」他站直身,翩翩搖扇,以一種指點江山的神秘語氣道:「你是怕自己愛上她?」

  「咳咳咳。」肖玨嗆住了。

  他面無表情道:「你可以滾了。」

  「滾就滾,」林雙鶴道:「別怪我沒提醒你,禾晏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選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要去做什麼,可你但凡做什麼,都很危險。這種險境,尋常姑娘肯定招架不住,能招架得住的,你又信不過。禾晏好歹也與你並肩作戰了幾回,你對她也頗有瞭解。論忠心……」他目光落在肖玨身上,似有幾分玩味,「難道你要帶沈暮雪去?我想她倒是很樂意同你一道前往,不過,我怕沈大人知道了,會忍不住衝到涼州來剁了你的腿。」

  「我啊,見過的姑娘比你練過的兵還多。我看禾妹妹如今也不喜歡你,一個不喜歡你的女子與你扮夫妻,那是最不會生出事端的了。你換了沈暮雪?那才會出大事。最重要的是,禾妹妹一直做男子打扮,除了你,沒人知道她長什麼樣,就好像從天而降一個人,要真暴露了,也好隱瞞身份。」

  肖玨平靜的看著手中茶盞,不知道林雙鶴的話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

  「女兒家的心思最難猜了,如禾妹妹這樣簡單明了,有什麼都寫在臉上,要麼就直接說出來的姑娘,才適合做事。」

  「你不如說她是白痴。」

  林雙鶴噎了一噎,氣道:「該說的我都說了,看在我們是兄弟的份上我才說這麼多的,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挑人!」說罷,抓著扇子出去了。

  等他走後,肖玨將茶盞放回桌上,極淺的嘆了口氣。

  ……

  夜深了,禾晏梳洗過後,坐在鏡前。

  新年軍中吃的太好,看銅鏡裡的自己,似乎略圓潤了一點。好在禾大小姐本就生得纖細羸弱,稍長點肉,非但不會過分豐腴,反而少了幾分飢瘦,多了一點嬌態。還挺像哪戶人家裡金貴養著的小姑娘。

  只是這嬌態在軍營裡,實在是很不合時宜。禾晏衝著鏡子裡的自己揮了揮拳,做了個凶神惡煞的表情,自覺威風不減,才放下心來。又走到塌前爬上去。

  塌上冷的跟塊冰似的,軍中炭不足,雖是過了年關天氣稍微回暖了一點,但這樣的夜裡,還是有些冷。

  須得用身體將身下的褥子捂熱。

  才稍微有點熱意,忽然聽得外頭有人敲門,禾晏愣了一下,心中暗暗罵了一聲,誰啊這是,大半夜的,好容易才將被窩暖好,這一出去,又得冷颼颼的。敲門聲還在繼續,禾晏縱然是想當沒聽到也不可能,只得披著外裳又去開門,一開門,林雙鶴站在門外。

  這人真的,這麼冷的天,穿一件薄薄的白衫,縱然是加了棉,也必然不會很厚,否則做不出如此飄逸之態。他甚至還扇扇子,禾晏忍不住將他的扇子攥住:「林大夫,能不能別扇了,真的好冷。」

  林雙鶴動作一停,微笑道:「好的。」

  「這麼晚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林雙鶴:「禾兄,我們進屋說可好。」

  「我是沒問題,」禾晏回答,「不過林兄不是說,孤男寡女……」

  話沒說完,就見那年輕人自顧自的越過她身子進去,邊跺腳道:「冷死我了!」

  禾晏:「……」

  她將門掩上,轉過身,林雙鶴絮叨的還在講:「你這屋裡怎麼也不生個炭盆,太冷了吧。」

  「炭用完了,」禾晏耐著性子道:「既然很冷,林大夫可不可以直接說到底是何事?」

  「我想了想,這件事情一定要跟你說……」

  「篤篤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二人一道看向屋裡的中門,敲門聲正是從裡傳出來的。

  禾晏一愣,中門敲門,就是肖玨了?肖玨半夜敲門是什麼意思?她看向林雙鶴,林雙鶴也是一臉狐疑。禾晏便走過去,猶豫了一下,直接將鎖打開。

  肖二公子神情淡定優雅,目光在林雙鶴身上掠過一瞬,很快回到禾晏身上,不知道是不是禾晏的錯覺,總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都督……什麼事?」

  「禾大小姐。」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視線平視著自己,年輕男子容顏俊美,秋水般的長眸盛滿月光,這般近的距離,可以看清他長而微翹的睫毛,聲音亦是低低帶著磁性,聽的人臉熱心動。

  「你喜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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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4: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羅袖灑赤血 英氣凌紫霞 第一百二十八章 假夫妻

  「你喜歡我嗎?」他的聲音彷彿有勾魂的能力,將禾晏定在原地,半分也不能動彈,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肖玨微微蹙眉:「禾晏?」

  「我……」禾晏下意識的蜷起手指,指尖掐進掌心。

  這人尋常懶倦時候不覺得,欺身逼近時,便連氣息也變得格外危險。他挑眉,彎了彎唇角,近乎蠱惑般的再次問:「你喜歡我嗎?」

  「不……不喜歡。」禾晏下意識的蜷縮起手指,指尖掐進掌心,刺痛令她頭腦清醒了一瞬,才不至於昏了頭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

  再看一邊的林雙鶴,也早已目瞪口呆。

  聞言,肖玨並沒有生氣,反而像是微微鬆了口氣,站直身子,揚眉道:「很好,就是你了。」

  「我?」方才曖昧的氣息一掃而光,禾晏得了空隙後退一步,聞言忍不住看向他,「什麼是我?」

  「喬夫人。」

  「喬……夫人?」禾晏一頭霧水。

  倒是那頭的林雙鶴,像是忽然明白了過來,走過來道:「你終於肯聽我說的,覺得我禾妹妹才是最佳人選,是不是?」

  禾晏聽的更不明白了。

  「此事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禾晏去給他們搬凳子。

  肖玨瞥她一眼,側過頭去,淡淡提醒:「你先把衣服穿好。」

  禾晏低頭一看,林雙鶴敲門的時候,她隨便披了件衣裳,也沒好好穿,這會兒彎腰搬凳子,衣裳滑落肩頭。

  林雙鶴道:「我什麼都沒看見!」

  禾晏就覺得肖玨有些小題大做了,這裡頭又不是沒穿中衣,該捂的都捂嚴實了,肖二公子未免也太過君子。但既然人都說了,她也就整理一下。

  等整理好了,才聽得肖玨將事情挑重要的與她說了一遍。

  「都督的意思是,要我與你扮作夫婦,出發去濟陽?」禾晏一拍桌子:「這怎麼可以!這是毀我清譽的事!」

  扮外甥,也無非是叫肖玨一聲舅舅,扮夫妻,那可是要叫肖玨夫君的!想想自己叫肖玨夫君的模樣,禾晏無論如何,都無法直視。

  「毀你清譽?」肖玨漂亮的眸子一眯,微微冷笑:「你還委屈上了是嗎?」

  禾晏:「……」

  這話倒也是,這事說出去,以旁人的眼光來看,被毀清譽的,大概是肖玨。

  可是……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豈不是很沒面子?

  難得肖玨有求於自己,禾晏昂高了腦袋,正準備坐地起價,好好勒索一番,就聽見這人輕描淡寫的開口:「這件事做成,你可以進南府兵。」

  禾晏:「成交!」

  「我說,」林雙鶴有些頭疼,「禾妹妹,你是姑娘家,該矜持一點。」

  「那你恐怕高看她了,」肖玨嘲道:「她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

  「矜持在這種事情上不值一提。」禾晏笑嘻嘻道:「都督,你放心,我絕對能扮演一個好夫人,為你爭面子,讓旁人對你豔羨有加,誇讚你幾輩子才能修得的好福氣。」

  肖玨忍了忍,平靜道:「喬渙青的夫人是大魏有名的才女。」

  禾晏的自誇戛然而止。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看了禾晏一眼,似有幾分憐憫,「乖巧懂事善解人意,這十六個字,請問哪個字與你沾的上邊?」

  「人樣。」禾晏老實的答。

  「噗。」林雙鶴忍不住笑出聲,笑了一半大概又覺得這樣不太好,便道:「胡說八道,肖懷瑾你又在亂說了,禾妹妹怎麼就不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了,至於琴棋書畫……」他看向禾晏,「你會嗎?」

  禾晏:「不太會。」

  肖玨嗤笑一聲。

  林雙鶴立馬道:「那也沒關係,我會!你跟著我,不是還要等幾日再出發嗎,出發前,我保管教會你,不敢說十分擅長,騙騙那群大老粗是肯定沒問題了。肖懷瑾,你把禾妹妹交個我,不出五日,還給你一個不一樣的窈窕淑女。」

  「又矮又蠢又無才藝特長,那還真是辛苦你了。」肖玨漫不經心開口,站起身來,走到禾晏身邊,目光直直盯著她。

  禾晏被他看的發毛,這人又微微靠近,歪頭湊近,彎唇輕笑,「不過也說不準,畢竟我們禾大小姐最擅長騙人了。」

  禾晏:「……」

  肖玨總能把誇人誇出一種貶義。

  「讓旁人對我豔羨有加的好夫人,我就……」他眸光深深,笑意淺淡,「拭目以待了。」

  他離開了。

  中門被關上,那頭傳來上鎖的聲音,禾晏鬆了口氣,坐在榻上。林雙鶴也站起身,笑道:「不早了,那我也先走一步,禾妹妹,明日我再來找你,咱們先熟悉一下琴棋書畫。」

  禾晏點頭。林雙鶴欲言又止,禾晏問:「林大夫還有什麼事?」

  他神情複雜的看了禾晏一眼,道:「沒什麼。」搖著扇子出了門。

  待身後的門關上,林雙鶴吁了口氣,按了按胸口。

  他與肖玨誇下海口,說禾晏不喜歡肖玨,共處起來才最自在,這話不假,畢竟先前與禾晏交談中,也察覺不到一絲一毫對肖玨的青睞。可是方才,肖玨欺身逼近禾晏的時候,林雙鶴分明看到了禾晏的緊張和無措。

  好像有點不對啊!

  這也不像是對肖玨完全無意的模樣啊!

  怎麼回事?林雙鶴心急如焚,要是禾晏其實是喜歡肖玨的,這一路同行,豈不是要惹麻煩?

  不不不,一定只是因為肖玨生的太好,女子看見他的容貌,一瞬間為美色所惑的動搖。多看幾次就沒感覺了,他安慰自己,一定是這樣。

  屋裡,禾晏坐在榻上。

  肖玨居然讓自己和她扮夫妻去濟陽,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一些。且不提她如何,光是肖玨與人扮夫婦這一條,說出去也會令人懷疑自己的耳朵。

  如今知道了當年九旗營的來由,禾晏便也不抱希望自己真能進得去九旗營了,能進九旗營的人,是肖玨過命的兄弟,是在當時冒著赴死的決心站出來的英雄。這和能力五關,想來九旗營未來,也不會再輕易招人。能進南府兵也不錯,在大魏說起來,南府兵也是赫赫威名。

  不過,禾晏一口爽快答應肖玨的提議,縱然沒有這些條件,她最後也會做出讓步,只因為肖玨提出的那個地方,濟陽。

  禾晏的師父,前生從軍時,漠縣一戰時,將她從死人堆裡救出來的那個路人,也是後來教會了她排兵佈陣,刀劍弓馬的奇人,叫柳不忘。

  當年分別之時,她曾問過柳不忘:「師父,若有一日我想去找你,應該去什麼地方?」

  「有緣自會相逢,」柳不忘微笑道:「但你若有要事執意尋我,就去濟陽城外。我終會到達此處。」

  她記在心中。

  如今那個「禾如非」已經死了,陰差陽錯的,卻得了這麼個奇奇怪怪的任務,但若真的到了濟陽,或許能見得著柳不忘。前生知道她身份的,除了禾家人,也就只有柳不忘了。

  她很想見見師父。

  「濟陽……」禾晏微微嘆了口氣,心中竟有些踟躕起來。

  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也不知道見到了……柳不忘還能否認得出自己。

  十分忐忑。

  ……

  第二日一早,禾晏早起用過飯,就要跟著一道去演武場日訓,才走到門口,就被院子外的人一把拉住:「禾兄!」

  回頭一看,正是林雙鶴。

  禾晏問:「林兄,你怎麼在這裡?」

  瞧他的樣子,應當是早就到了。林雙鶴搖搖扇子,「我在這裡等你。」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禾晏的黑色勁裝,問:「你這是要去作何?」

  「演武場日訓啊!早上還沒行跑。林大夫,我晚些跟你說,再不去要晚了。」

  「哎,」林雙鶴擋在她面前,「你若說的是日訓的話,暫且可以不去。我讓懷瑾與沈總教頭打過招呼,這幾日,你都不必去。」

  禾晏:「為什麼?」

  「你是不是忘了,再過幾日你要去濟陽了。」林雙鶴笑道:「事情也分輕重緩急,演武場就在這裡,等你從濟陽回來,想怎麼練就怎麼練。但現在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當然要抓緊時間做眼前的事。」

  禾晏莫名其妙:「眼前什麼事?」

  「你看。」林雙鶴指給禾晏看。

  院子裡的石桌上,眼下襬著一架琴,一方棋,幾張紙,筆墨硯台,涼州衛本就都是男兒練武之地,乍然間見到這些風雅之物,一瞬間,禾晏還以為楚昭又回來了。

  「你既要扮喬渙青的『妻子』,琴棋書畫都要懂一點。蒙稷王在世的時候,就極佩服文人墨客,藩王屬地濟陽城內,百姓崇拜才華橫溢之人。恰好喬渙青的妻子,溫玉燕又是有名的才女。禾……禾兄,」林雙鶴道:「你生的極好,身手也是讓人放心,可不能在這上面出什麼岔子。來,寫個字我看看。」

  禾晏:「……」

  有那麼一瞬間,禾晏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朔京的賢昌館,與同為倒數第一的林雙鶴馬上就要坐下來互相誦背了。

  林雙鶴絲毫不覺自己說的話給人帶來了怎樣回憶的噩夢,還在催促:「來,禾兄,寫個字,讓為兄來看看你寫的如何。」

  這人成天無所事事,禾晏懶得和他爭辯,當即提起筆來寫了個字。

  「煩」!

  這個字,寫的龍飛鳳舞,潦草不堪,林雙鶴見狀,搖扇子的動作一頓,大約怕傷害到禾晏,說的亦是比較溫和:「禾兄寫字,頗有氣概,就是太有氣概了些,不覺得……女子寫字,當柔和一些麼?」

  禾晏覺得他這話說的很有問題,當即反問:「誰說女子寫字就要柔和了?照林大夫這麼說,男子就不能寫簪花小楷了麼?」

  「是是是,」林雙鶴道:「可就算不柔和,也不能這麼潦草吧!」

  禾晏無言以對。

  林雙鶴便道:「沒事沒事,你要不畫個畫,就畫個寒梅映雪圖,糊弄那些濟陽人,應當是綽綽有餘。」

  禾晏將紙攤開,抬手畫了三朵花,幾點麻點似的雪。

  林雙鶴看著看著,狐疑的問:「禾兄,你這畫的是煎燒餅不小心將芝麻煎飛了?」

  禾晏:「……我只會畫地圖。」

  接二連三如此,林雙鶴開始慌了,他說:「那棋呢?棋會不會?」

  「我棋品很差,酷愛悔棋。只怕登不得台,否則控制不住自己,讓人看了笑話就不好了。」

  「琴呢!琴總會吧!」林雙鶴眼裡有些絕望,「如今府中有姑娘的,五歲起就要開始學琴了。」

  禾晏兩手一攤:「樂器一竅不通。」

  兩個人面面相覷,氣氛尷尬而寂靜。

  禾晏很不自在,也很委屈,她從小都是被當男孩子養,學什麼琴棋書畫。後來去了賢昌館,又於學科上不太靈光,就連最後天上掉餡餅,得了名師指點,有了柳不忘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但也都是關於上戰場保命的功夫。琴棋書畫,既不能在沙場上讓自己少流一點血,也不能在戰役中幫著多添幾場勝仗,與她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沒有那個條件,更沒有那個時間。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沒有那個天賦。

  委屈的不止是禾晏,林雙鶴也很委屈。他在朔京見過那麼多貴女,每個人才藝擅長沒有五樣也有三樣。琴棋書畫這是人人都會的,禾晏居然連樣子都做不出來?

  林雙鶴突然懷疑自己,跟肖玨提議讓禾晏去扮演溫玉燕究竟是不是做錯了?

  「林大夫?」禾晏見他一直不說話,怕林雙鶴是被自己的無才也嚇到了,關切的問道。

  林雙鶴回過神,勉強笑道:「沒事,我在想事情。」

  爛成這樣,都不用說顯得有多精妙了,只能說將最普通的學會,到時候做做樣子就好。涼州衛倒是有個現成的女先生沈暮雪,才情出眾,只是若是讓沈暮雪知道禾晏是女子,還被肖玨點名要扮夫妻,只怕出岔子。

  雖然林雙鶴對沈暮雪也沒什麼,可讓任何一個姑娘傷心,都是他不願看到的。

  罷了,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林雙鶴看向禾晏,內心在滴血,面上卻咬牙笑道:「禾兄不必驚慌,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有志者事竟成,水滴石穿,你既然不會,就讓為兄來教你,咱們從頭學起,定也能教人刮目相看!」

  禾晏見這人莫名激動起來,輕咳一聲:「那個……林大夫,你會嗎?」

  沒記錯的話,林雙鶴是當年與她同為倒數第一的,有什麼資格和能力教別人?

  林雙鶴一把展開摺扇,傲然道:「本公子別的不會,詩情畫意最會了。看我的。」

  ……

  夜深了,隔壁的屋子裡傳來尖銳的琴聲。

  飛奴正幫著肖玨收拾桌上的公文,聞聲手一抖,軍文散的亂七八糟。他再抬眼去看肖玨,肖玨伸手扶額,一副難以忍受的模樣。

  飛奴就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這禾晏在演武場上大放異彩,無所不通,沒想到竟在琴棋書畫一事上如此遲鈍,這琴,換了朔京城裡任何一戶學過琴的姑娘,哪怕是五歲,也彈得比這好得多。

  三日了,整整三日了,再過兩日就要啟程,可禾晏的琴聲就在一牆之隔,沒見半分進步,彷彿還因為人越來越沒耐心,越發的難聽起來。

  赤烏是個性急的,好幾次偷偷拉著飛奴在暗處道:「不會彈就別彈了!少爺這是瘋了不成,找個男子扮夫人就罷了,還找個什麼都不會的,這不是讓人揪破綻呢!就算再怎麼缺人也不至於如此!」

  他尚且不知禾晏女子身份,飛奴也不好多嘴,只道:「少說話,多做事。」

  不過今夜如此,飛奴心中也泛起嘀咕,禾晏這般駑鈍,真能當得起如此重任?

  懸。

  隔壁屋裡,林雙鶴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禾妹妹,夠了,夠了,可以不彈了。」

  禾晏住手,看向他,謙虛請教:「林兄,我今日可比昨日有進步?」

  林雙鶴噎了一噎,無言以對。

  他雖在琴棋書畫一向上,算不得多出眾,但好歹也是京城中的翩翩公子,這些場面絕活還是會一二的。本以為有自己教導,不說三日內能練的特別好,至少能做做樣子。

  不過看禾晏如今的模樣,才知道原是自己託大了。

  他就沒見過如此油鹽不進的女子!三日下來,非但沒有長進,一次比一次彈得刺耳,林雙鶴如今才知道,世上原來會有人將琴彈出這樣的聲音?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歹肖玨也是文武雙絕,風雅無雙,禾晏與肖玨待了這麼久,怎麼一點雅意都沒沾上一點?

  偏偏這姑娘還一副非常努力的模樣,看她如此勤奮,連苛責的話都說不出。令林雙鶴想起年少進學時的一位同窗,亦是如此,頭懸樑錐刺股,依舊次次倒數。

  慘不忍睹。

  罷了罷了,孺子不可教也,林雙鶴站起身,微笑道:「可以,很不錯,禾妹妹,你果然頗有天分,只要稍加勤練,定能一鳴驚人。這幾日你便練著,等到了濟陽,再讓懷瑾親自給你指點一二,我看,你也就能出師了。」

  禾晏:「果真?」

  林雙鶴:「真的不能再真了。」他想,禾晏實在太難辦了,他還是早些知難而退為妙,這等複雜的教導,還是留給肖玨自個兒解決,反正禾晏是他的人,是他的「夫人」,這本也是肖玨分內之事。

  想到此處,沒了負擔,頓覺一陣輕鬆,林雙鶴笑道:「那剩下兩日我也就不來了。禾妹妹,你多練,多練。」

  他無債一身輕,翩然離開了。

  禾晏尚且將信將疑,她聽著分明很難聽,林雙鶴卻這麼說,有這麼好?

  風雅人的興趣,果真與常人不同。

  ……

  剩下的兩日,禾晏除了練琴外,還尋了個空與洪山他們告別。

  濟陽不比涼州城,來去加上辦事,只怕小半年都在外,回不來涼州衛。有這麼長時間見不到昔日夥伴,還怪想念的。

  「你又和肖都督去辦事?」洪山湊近道:「阿禾,你是不是要升了?」

  「生了?什麼生了?」小麥正在烤撿來的鳥蛋,鳥蛋剛從火裡扒出來,燙的很,他在手心裡左右倒騰了兩下,「誰要生孩子了?」

  石頭輕輕敲了一下他腦袋,看向禾晏:「一路多保重。」

  禾晏笑笑,「當然。還沒恭喜你們,進前鋒營了。」

  年關過後,新兵裡又挑了一部分去前鋒營,石頭、江蛟、王霸和黃雄赫然在列。小麥年紀小,訓練的尚不太出色,洪山一直都各項平平,好在他們二人也並不在意如此,做個普通兵士已經滿足。

  「進前鋒營哪有你滋潤哪。」王霸逮著機會就要酸禾晏一下,「隔三差五就能和肖都督一起外出,既不必日訓,又能在上司面前賣個好,神仙都沒你好過。」

  「王兄,此話不對,禾兄與都督外出,定然不會像我們想的那般輕鬆。指不定有什麼危險,」江蛟看向禾晏:「萬事務必小心。」

  禾晏伸了個懶腰:「我一向很小心。」

  黃雄見狀,拈了一下脖子上的佛珠,就道:「你既然心心念念陞遷,這次就正是好機會。肖都督願意帶上你,必然是看中你身上某樣東西。你若能抓住這個機會,掙上軍功,離你想要的就能更進一步,也能更快做成你想做的事。」

  禾晏心道,肖玨願意帶上她,確實是看中了她身上某樣東西,那就是看中了她是個女的,沒想到吧!

  「好說好說。」她揮了揮手,「諸位放心,我們都是一起在白月山上爭過旗,大通鋪上睡過覺的兄弟。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各位一口湯喝。我若真能陞遷,定然不會忘記同袍。只是我也相信,就算沒有我,各位也能在涼州打出自己的一片天。」

  「說得好!」黃雄道:「不靠人靠己,俱是好漢。」

  禾晏微微一笑,看向涼州衛曠遠的天空。

  遠山白雪皚皚,終會漸漸消融,冬日已經過去,春日好景不久就臨。濟陽與涼州又有不同,山高水遠,誰知道未來又會發生什麼事。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未來從不是靠想就想的出的,不過是,埋著頭,一直不斷地往前走就是了。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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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25: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夫人

  從涼州出發,到濟陽城,快馬加鞭,也要近一月。

  過了年開春走,一路往南,越往濟陽走,天氣越暖,等走到快到時,路邊的野花都開了不少,來往燕子啣泥已經開始築巢,春天是真的到了。

  濟陽城外,赤烏趕著馬車過來,道:「少爺,這附近能買到的最好的馬車,也就是這輛了。」

  馬車看起來已經很華麗了,四面以孔雀綠色的精細絲綢裝裹,裡頭的白紗微微拂動,就算坐進去,也是極寬敞舒適。一連多日騎馬,禾晏都覺得累,如今能舒服一把,禾晏已經很滿意了。偏偏林雙鶴還百般挑剔,「就這樣的?這樣的在朔京我看都不會看一眼。這木材也太次了些,我不是說了挑最貴的嗎?」

  赤烏:「這已經是最貴的了。」

  禾晏看了看林雙鶴,心中嘆了口氣,這麼多年,這位少爺講究享樂的行事作風還是一點沒變。她就搞不清楚了,肖玨去濟陽辦事,為何要帶上林雙鶴?這不是給自己拖後腿嗎?

  想不明白的不止禾晏,林雙鶴自己也費解,臨走之前百般確認:「你確定沒說錯,去濟陽要帶著我?」

  肖玨:「確定。」

  「為何?」

  「因為同行需要一位管家。」

  「管、管家?」林雙鶴怒了,「你見過有我這般風姿的管家?」

  肖玨打量了他一下,「現在見過了。」

  話雖這樣說,林雙鶴自己也挺想跟肖玨出來見見世面。他還從未去過濟陽,聽聞濟陽的姑娘個個都長得美,若是此生不見一次,豈不可惜?

  因此也就嘴上抱怨幾句,便欣然答應同行。

  之前一路趕路,便也沒在意其他,但如今快到濟陽城,便得好好喬裝打扮一番,畢竟在這裡,他們不再是肖懷瑾與禾晏,而是湖州富商公子喬渙青與他新娶的嬌妻溫玉燕,以及二位的護衛赤烏飛奴,管家林雙鶴。

  飛奴將通信令拿了出來,望著遠處的濟陽城門,道:「少爺,咱們進了城,找了客棧安頓下來,還須得買兩位丫鬟。」

  總不能富商少爺和少奶奶出行,連丫鬟也不帶,衣食起居都要自己動手,這話說出去別說崔越之了,是個人都不信。

  「買丫鬟?」林雙鶴道:「我也去,我會挑姑娘!」

  肖玨懶得理會他,只吩咐飛奴道:「找年紀小的,等濟陽事情辦完,就讓她們回家去。」

  飛奴應下。

  赤烏和飛奴在外趕車,馬車放慢了步子,慢慢悠悠的晃到了濟陽城門。飛奴將通行令拿給守城門的護衛,守城的護衛仔細瞧了一下行令上的黑字,態度驟然恭敬:「原是崔中騎的家人,請進。」

  林雙鶴就問:「崔越之在濟陽身份很高麼?」

  「聽聞是和蒙稷王女一同長大的,既忠心又厲害,很得王女信任。」禾晏答道。

  林雙鶴奇道:「你怎麼知道?」

  禾晏也:「聽人說的。」

  肖玨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禾晏沒去過濟陽,但卻對濟陽的人和事,聽過一些。只因為她的師父柳不忘就是來自濟陽城外,曾與她談過許多濟陽的軼事,聽得多了,便也對濟陽生出嚮往。

  只是藩王屬地往來麻煩,沒料到如今竟能乘著肖玨的風,順帶過來瞧一瞧柳不忘嘴裡的水城,著實新鮮。

  濟陽城市崇麗,萬戶相連,商貿繁華。城外連著有運河,商船雲集,濟陽盛產的綢緞和茶葉順著漁陽河直達揚州,直可謂「萬斛之舟行若風」。城內又有大大小小的河流,隨處可見橋下有小舟行過,船頭擺滿瓜果小物,這便是濟陽的水市。

  中原來的人哪裡見過這等光景,禾晏趴在馬車上往外看,嘖嘖稱奇。

  林雙鶴感嘆道:「這濟陽果如游者所言不假,真是個神仙般的地方,難怪易出難進,我要是來了這,我也不願意走。你瞧瞧這邊的姑娘,生的多水靈,和朔京裡的就是不一樣。」

  禾晏:「……」她心道,你在朔京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又轉頭去看肖玨,肖玨坐在馬車裡,他似對馬車外的繁華並無多少興趣,懶洋洋坐著,眸光平淡,絲毫不見驚喜。

  「都督,我們現在先去找客棧嗎?」她問。

  「什麼都督,」林雙鶴立刻道:「都到了濟陽了,你可不能叫都督,免得露陷。」

  禾晏:「那我叫什麼?」

  「當然是叫夫君了!」

  「夫君」兩個字一出來,禾晏和肖玨都震了一震,肖玨臉上神情更是難以言喻,十分精彩,忍了忍,半晌拂袖道:「現在不必叫。」

  以後叫也怪不自在的好嗎?禾晏心中痛苦萬分,這趟差事看著不賴,沒想到執行起來如此艱難,竟要連人的羞恥心也一併拋卻,難怪交換條件是進南府兵。

  肖玨道:「先找客棧安頓下來。」

  濟陽物資豐厚,繁華富庶,找客棧並不用多挑,瞧著都還不錯。赤烏挑了一個離城中心最近的地方,方便熟悉城內。

  幾人先將馬車上重一點的東西放下。飛奴走過來:「少爺,屬下剛剛打聽過,在這附近有戶飯館,飯館的老闆娘會幫忙給大戶人家買賣丫鬟,倘若今日住在此地,可以現在就去找老闆娘幫忙相看。」

  肖玨點頭。

  禾晏遲疑了一下,道:「我就不去了吧。」

  幾人動作一頓,林雙鶴問:「禾……少夫人,你是有什麼事?」

  禾晏其實也沒別的什麼事,只是見不得旁人賣兒賣女,哪怕知道有些孩子進了大戶人家做丫鬟未必就過的不好,只是心中到底不太舒服。當年隨軍的時候,飽受羌人騷擾的戰亂之地,百姓更是賣兒賣女成風。若是兒子還好些,至多是賣給別人做長工,賣女兒的更多,禾晏就見過,十三四歲的姑娘,賣給六十歲的老頭做妾,只需要一塊燒餅。

  人命就是如此低賤。

  她實在不喜歡看人被當做貨物一般挑挑選選。

  「我……我如今不是女子身份嗎?」她隨便胡謅了個理由,「總不能穿著這身衣服到處跑,看著也不像溫玉燕,我想著,這附近有什麼成衣店,我去買兩件女子穿的衣裳。有首飾的話也順帶買一些,等咱們見了崔越之,才不至於露陷。」

  她為了方便趕路,仍是借的程鯉素的衣裳穿。眼下到了濟陽,再做男子裝扮就不合適了。

  林雙鶴一聽,覺得她說的也頗有道理,就道:「那也行。」

  「赤烏,你跟著她。」肖玨道:「有事發信號。」

  赤烏應下。

  肖玨復又看向禾晏:「你就在附近,不要走遠,濟陽不比涼州,謹慎為上。」

  禾晏點頭:「行。」

  「那咱們就分頭行動,」林雙鶴搖搖扇子,「少夫人,記得多買幾件漂亮的衣裳,介時好讓他們看看咱們中原的姑娘是如何美貌動人。」

  肖玨:「閉嘴。」

  他們三人先下了客棧的樓,離開了,留下禾晏與赤烏二人。

  赤烏心道,林雙鶴這話說的不對,禾晏又不是女子,再如何打扮,也不能美貌動人,有什麼意義?

  他剛想到這一點,便見禾晏對著鏡子,拔下腦袋上的髮簪,霎時間,一頭青絲垂落於肩。

  「你……」

  禾晏轉過頭:「我一個男子,去成衣店買女子的衣服,未免引人注意。先將頭髮散下來,怎麼樣,」她問赤烏,「我現在看起來如何?」

  赤烏:「……還、還行吧。」他心裡嘀咕著,原先怎麼沒發現禾晏居然男生女相,還以為他扮女子定然會讓人難以直視,眼下這傢伙把頭髮散下來……還真像個女的。

  難怪少爺會選他同行了。

  「走吧。」赤烏道:「趁天還亮,先去附近轉一轉。」

  二人一同出了門。

  濟陽城本就比涼州更往南,天氣暖和的多,如今又是春日,太陽微微冒出頭,曬的人渾身暖洋洋的,柳樹冒出茸茸青色,春色無邊。

  四處都是小販的叫賣聲,濟陽人原是靠打漁為生,民風熱烈開放,人人熱情好客。路過賣瓜果商販的時候,見禾晏多看幾眼,便非要塞幾顆到禾晏懷裡,道:「姑娘拿好,不要錢,送你嘗嘗!」

  赤烏:「……」

  竟然就被人叫姑娘了?這偽裝的也太好了吧!

  禾晏笑盈盈的接下,遞給赤烏幾個,道:「濟陽城裡還真是不錯。」

  難怪當年柳不忘提起濟陽,語氣都是懷念之意。想到柳不忘,禾晏心中又有些擔憂,她如今與肖玨待在一處,如何才能找個合適的理由去城外尋柳不忘的蹤跡?況且當時柳不忘說的含糊,如今看來,濟陽城這麼大,要找人,著實不易。

  正想著,赤烏已經詢問旁邊一個賣泥人的攤主:「小哥,勞駕問問,這附近可有賣成衣的店舖?」

  攤主聞言,笑道:「聽兄弟口音,不是濟陽人吧?這你就問對了,」他往前指了一個方向:「濟陽的繡羅坊,最大的成衣店,裡頭有最好最多的衣裳。想買衣裳,找裡去準沒錯!」

  赤烏謝過攤主,與禾晏往攤主指的方向走去。

  禾晏有些緊張。

  赤烏問:「你怎麼了?」

  「買女子穿的衣裳,有些不自在而已。」禾晏道。

  赤烏點頭:「是挺不自在的。」

  禾晏前世今生,都是做男子的時間比做女子的時間多。但縱然是做女子,關於穿衣打扮一事上,也不太在意。府中給準備什麼就穿什麼,真要自己去挑,還挑不出來。心道莫要鬧了笑話,挑了什麼不適合自己的才好。

  但再如何怕,也是要過這一遭的,繡羅坊離這裡並不遠,不多時,便到了。

  泥人攤主說的不錯,繡羅坊看起來很大,一共五層,看起來像是一處樓閣。站在門口的兩個青衣夥計見他們前來,便笑著上前迎客,其中一個道:「客官,第一次來繡羅坊嗎?」

  禾晏點頭:「不錯,我們想買幾件衣裳。」

  「請問是您還是這位公子要挑衣裳?」夥計指了指樓上:「咱們繡羅坊,第一層是男子衣裳,第二層是幼童衣裳,剩下三層都是女子衣裳。」頓了頓,又道:「越往上走,衣裳也就越貴。」他笑著搓了搓手,「您看……」

  「我們就去第三層吧。」禾晏當機立斷。

  「好嘞!」夥計笑眯眯的回答,「兩位請隨我來。」

  這裡頭果真很大,每一層都鋪了精細的地毯,修繕的也極為美麗,同朔京的風雅不同,濟陽的佈置,更繁麗熱烈,如同他們人一般。牆上畫著壁畫,似乎是眾人俱在一起遊樂。長長一卷,水上坊市熱鬧無比,人人摩肩接踵,極為有趣。

  見禾晏一眨不眨的盯著壁畫瞧,那伙計便笑道:「這是咱們濟陽的水神節,咱們濟陽是靠水吃飯,年年三月都要祭水神。兩位看著不是本地人,若是待的日子夠長,恰好可以來一道看看水神節,可熱鬧了!」

  「三月?」禾晏問。

  「對啊,就在本月,水神節可好玩了!姑娘,你若去了,保管不虧!」

  這裡的人自來熱情,禾晏也沒說什麼,心裡卻對他嘴裡的水神節起了幾分好奇。

  到了第三層,夥計便停下腳步,道:「這裡就是了,姑娘,您先看。」

  禾晏點頭,赤烏有些不自在,這一層全是女子穿的衣裳,他一個男子留在此地,不太像樣,便對禾晏道:「我在樓下等你,你挑好了,支人跟我說一聲就行。」

  禾晏道:「行。」

  赤烏走了,夥計繼續領著禾晏看,邊看邊為禾晏解釋:「這間櫻桃紅古香緞月華裙,前段日子賣的最好,春日到了,大家都喜歡穿紅色的,踏青的時候看起來最顯眼。若要吸引情郎的目光,這個最好不過。」

  「這件藕色刻絲牡丹素玉裙也不錯,再配把團扇,就跟畫上的仙女似的。清雅出塵,高潔飄逸,妙的很!」

  「您看看這個,這條彩繡蝶紋裙,上面一百隻蝴蝶,全是咱們的繡女一針一線縫上去的,想想,穿著這樣的裙子在花叢中,定能吸引到不少蝴蝶,真假蝴蝶一起繞著你,多招人喜歡啊!」

  禾晏:「……」

  繡羅坊的夥計,口才未免也太好了,禾晏被他說得都心動不已,只覺得這牆上掛著的每一件成衣都獨一無二,精妙絕倫,縱然是再平凡的女子,穿上也能明豔動人。這層眼下就只有她一人呢,這要是多來幾個人過來看衣裳,這伙計還忙得過來?

  好在她也是有點分辨力的,倒也不至於全部相信,只是將第三層全部看完,難免覺得頭暈眼花。實在是太多了,竟不知道該選哪個。

  禾晏想了想,看向這名夥計:「小哥,我平日裡很少自己挑衣裳,所以一時間,也不知道該選哪件。要不您替我找找,有沒有那種穿著不出錯,也不挑人,又不至於在宴席上失禮的衣裳?」

  那伙計也是個精明人,聽禾晏如此說,也曉得禾晏是不會挑衣裳了,便笑道:「好說。姑娘,我瞧著您皮膚白,又與咱們濟陽女子不同,這般出挑的容貌,若是只選不出錯的衣裳,埋沒了您的美麗豈不可惜?要不……」他走到一件衣裳面前,拈起衣裳的一角給禾晏看:「您瞧瞧這件?」

  「這件天香娟玉裙十分輕薄,摸著也很細膩,顏色又是水藍色,很襯您的膚色。樣式簡單又大方,可您若穿著去赴宴,是決計不會失禮的。這件裙子只有一條了,您要是喜歡,不如就選這一條?」

  禾晏走到這條裙子面前,這裙子比起方才那幾條,看起來的確簡單多了,沒那麼多花裡胡哨的,摸著也很舒服。禾晏便笑了,道:「那就這……」

  「這條裙子我要了。」斜刺裡伸出一隻手,將禾晏手裡的裙子一把奪了過去。

  禾晏回頭一看,便見面前站著一個黃裙的年輕女子,生的杏臉桃腮,顏如芙蓉。只是膚色略黑了些,身段倒是極好,個子也挺高,一雙眼睛看也不看禾晏,彷彿眼前沒禾晏這個人。

  她身後還跟著兩個綠衣丫鬟,一人就道:「還愣著幹嘛,見了我們小姐怎麼不打招呼?」

  那伙計一怔,忙彎腰行禮道:「顏大小姐。」

  叫顏大小姐的女子哼了一聲算作應答。

  那伙計又轉過頭來,擦了把汗,對禾晏道:「姑娘,要不……您再選一件?」

  縱然是傻子,也該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無論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少不了這種仗著家世橫行無懼的人。夥計也是無辜,禾晏並不想為難他,況且只是一件衣服,便笑道:「無事,我再選一件就好。」

  「對不住,」那伙計背過身子,低聲道:「顏大小姐平日裡都不來我們成衣店的,縱然是來也不會到第三層,今日不知是怎麼回事……」

  「無事。」禾晏給了他一個讓他安心的眼神,「不必解釋,我明白。」

  「多謝,多謝。」

  夥計便走到顏大小姐身邊,笑道:「顏大小姐,可需要小的為你挑選衣裳?」

  「你是什麼東西,還為我挑選?」顏大小姐不屑道:「你去給旁人挑吧,本小姐不需要你來指點。」

  那伙計訥訥的退到一邊,又回到禾晏身前。比起伺候那位尖酸刻薄的顏大小姐,這位顯然要溫和好說話的多,他便笑道:「姑娘且看看這個?這件蘇繡琵琶裙是掐腰的,袖子也極寬大,穿起來猶如走在雲霧裡,也極美。顏色也是梨花白,姑娘穿著,定是冰肌玉骨,幽韻撩人。」

  禾晏聽得失笑,這伙計賣衣裳就賣衣裳,怎生誇人的話張口就來。聽得讓人怪不好意思的。禾晏看了看這件衣裳,覺得也還不錯,就道:「那就這件好了。」

  話音剛落,顏大小姐身邊的丫鬟便伸手將禾晏指著的這件衣裙給扯了過來,道:「這件我們大小姐也要了。」

  又來?

  禾晏微微蹙眉,一次若說是巧合,兩次就有些故意了。可她從未見過這女子,為何頻頻針對她?

  她轉身,面對著對方,客客氣氣的問:「請問,這位小姐,我可有地方得罪你了?」

  「沒有啊。」顏大小姐看向她,揚眉道:「我不過是挑件衣裳而已,何來得罪一說?」

  「一兩件自然沒什麼,」禾晏微笑,「但該不會等下我挑什麼,你就選什麼吧?」

  顏大小姐抿嘴,倨傲的道:「看來你也不笨。」

  「我不明白,姑娘為何如此?」

  「凡事都要問為什麼,很好,可本小姐又不是你的先生,憑什麼為你解惑。我今日在這裡,就算將這第三層所有的衣裳都買下來,那也是我的本事。你若不服氣,也買就是了。這麼多衣裳,總有一件我不要的。不過……」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禾晏,語氣不無輕蔑,「瞧你這樣,也不像是能買得起多少的。」

  禾晏穿的程鯉素的衣裳,本來料子不差,可連日來趕路,到底風塵僕僕,她又是從客棧而來,衣裳都沒來得及換,看在旁人眼中,自然灰頭土臉,一臉窮酸。

  她這是什麼運道,就連出來買件能穿的衣裳,都能遇到如此驕縱的大小姐。禾晏與男子打交道,自來簡單粗暴,就算再不服氣,至多打一架就是。可女子又不同,她總不能當街毆打姑娘。

  「繡羅坊並非姑娘家所開,」禾晏耐著性子道:「我不過是想買件衣裳而已,還請姑娘不要尋釁滋事。」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此話,這女子就如踩了尾巴的貓,全身毛都炸了起來,她美目一橫,聲音也比方才尖銳了一些,道:「尋釁滋事?你竟說我尋釁滋事?哪裡來的鄉巴佬?不認識本小姐就罷了,還滿口污言穢語!想買衣服?看你這寒酸樣,買得起嗎你!」

  禾晏:「我……」

  「少夫人!」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禾晏回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肖玨和林雙鶴竟尋到這裡來了,赤烏和飛奴在後,還有兩個梳著雙寰髻的粉衣小姑娘,怯生生的站在一邊。

  肖玨走上前來,濟陽女子美豔潑辣,男子陽剛威武,像他這樣俊美優雅,風姿英氣的青年,實在鳳毛麟角。

  顏大小姐看的眼睛發直。

  肖玨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勾了勾唇,湊近禾晏耳邊,聲音很低,卻能恰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何事驚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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