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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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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3: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六十章 臨行

  柳不忘的遺體才剛剛帶回去,尚且還沒來得及商量入葬的事。就有人過來通知肖玨:王女殿下派去的人,已經找到了柴安喜。

  肖玨帶著林雙鶴即刻趕往王府。

  到了王府殿廳的時候,穆紅錦正與手下說話,見到肖玨二人,微微搖了搖頭,道:「他快不行了。」

  二人進了屋,便見屋中塌上躺著一人。這人的心口處中了一箭,正在往外不住的冒血,一個大夫模樣的人正替他按著傷口。林雙鶴讓那人出去,自己坐在塌邊,摸了一下脈搏,對著肖玨搖了搖頭:「沒救了。」

  他到底只是個大夫,和閻王爭命這種事,也要看一點運氣的。傷成這個樣子,不可能救得活。林雙鶴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從裡頭倒出一顆藥丸,餵進柴安喜嘴裡。

  不多時,塌上的人費力的睜開眼睛。

  林雙鶴起身,「時間不多,你有什麼要問的盡快問,只能吊著一口氣。」他拍了拍肖玨的肩,自己出去了。

  柴安喜迷迷糊糊的抬起頭,待看到肖玨的臉時,那雙已經黯淡的眸子忽然迸出一點光來,他喘了口氣:「……二公子?」

  肖玨漠然盯著他。

  「.…..二公子,」柴安喜有些激動,可他一說話,便從嘴裡吐出一大口血來,他問:「您怎麼在這裡?」

  「我是來找你的。」肖玨在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聲音平靜,「五年了,現在我應該可以知道,當年鳴水一戰,到底發生了何事。」

  柴安喜一愣,半晌沒有說話。

  肖玨其實少年時候,經常看見柴安喜。柴安喜是肖仲武手下的副兵,他身手不算最好,性情卻最忠厚老實,如一頭黑熊,身形和沈瀚差不多。少年時候偶爾柴安喜在府上替肖仲武辦事,看見肖玨,總是憨厚的一笑,叫他:「二公子!」

  但如今躺在塌上的柴安喜,和記憶中的肖玨判若兩人。柴安喜與肖仲武年紀相仿,如今也正值壯年,但他看上去像個老人。頭髮白了大片,臉上還有一塊燒傷的痕跡。他的身材也不知道是乾癟了還是怎麼的,變得極小,簡直跟個沒發育長大的孩子似的。而他看向肖玨的目光,再無過去的慈愛,和著悔恨、心虛、痛苦或是還有別的什麼。

  複雜的讓人心驚。

  他苦笑了一聲:「二公子,其實你都知道了吧。」

  肖玨沒說話。

  「將軍是被人害死的,這個人……也包括我。」

  肖玨猝然抬眸,袖中的手指驀地攥緊成拳。

  「你也知,」柴安喜話說的很艱難,「將軍一直不滿徐相私權過大,偏偏陛下一直對徐相信任有加。將軍提醒陛下要多加提防徐相生出禍心,徐相早已對將軍暗恨有加。」

  「當今太子,暴虐懦弱,與徐相一黨一丘之貉。早已看不慣將軍,他們二人又忌憚將軍手中兵權,本想嫁禍污衊,奈何將軍一生清白,找不出漏洞。太子和徐相便聯手,與南蠻人暗中謀劃鳴水一戰。鳴水一戰中,南府兵裡有內奸,將軍腹背受敵,才……不敵而亡。」

  肖玨看向他,秋水般的眸子掠過嘲意,「內奸指的是你嗎?」

  柴安喜的神情痛苦起來:「對不起,二公子…….對不起,他們拿我娘威脅我,我娘已經七十歲了,我……我答應了他們,把將軍的佈防圖抄了一份給了他們……不止我一人。當時的南府兵裡,將軍的親信中,亦有別的人叛變。他們拿妻兒老小相逼,我當時……我當時豬油蒙了心,我答應了。」

  「你為什麼後來去了濟陽?」

  「徐相……徐相豈能容下知道真相的人活在世上?當時叛變的幾位,後來都被在鳴水一戰中被滅口了。我僥倖逃脫,本來想回去帶著母親逃走,誰知道回到家中,母親已經病逝……徐相的人在四處搜尋我的下落,我從前曾聽將軍說過,濟陽城易出難進,最易躲藏,就用了些辦法,隱姓埋名,藏在濟陽。」

  「二公子……這些年,其實我一直很想站出來為當年的事情解釋。可是縱然我在濟陽,能聽到的消息也是徐相的勢力越來越大,就算我站出來說話,當時的人都死了,沒有證據,沒有人會相信。我想過去找你,可是一出濟陽城,我的消息就會傳出去,徐相不會讓我活著見到你。所以我只能等,我知道倘若二公子還活著,終會有一日找到我。」

  他的眼角漸漸滲出淚水,「你找來了,太好了……二公子,你長大了,如果將軍還在,看見你如今的模樣,會很欣慰的。」

  肖玨看著他的眼淚,面上並無半分動容,只道:「是誰殺的你?」

  「.…..我不知道。」柴安喜茫然的開口,「早在二十日前,我在翠微閣時,就有人想要殺我,夜裡放了一把大火,我逃了出去。臉上的傷就是那時候留的。後來我一直藏著,直到……直到烏託人來到濟陽,我知道二公子的消息,想要來找你,半路上被人追殺……」

  他已經不是當年肖仲武手下的力士了,這麼多年,年紀、身手不能和當年相比,又因那一場大火,舊傷在身,輕輕鬆鬆就被人伏殺。索性還留著一口氣,能活著見到肖玨,能看一看當年少年長大的模樣,能將心底的愧疚和悔恨一一說出。

  「我……我沒有什麼能夠幫得上二公子的,說這些,也就是求一個心安而已。我欠將軍的、欠夫人的、欠大公子二公子、欠兄弟們的,這輩子也還不清。」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等到了地下,我會親自向將軍磕頭謝罪……」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睛還睜著,卻再也沒了亮光。

  他死了。

  肖玨靜靜的坐著,垂眸不語,片刻後,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門。

  柴安喜死了,最後一個鳴水之戰中的知情人也沒有了。他無法將一個死人帶回朔京作為人證,而柴安喜也沒有留下任何可以作為證據的東西。

  來這一趟,也不過是,證實了他一開始就猜測的一些東西而已。

  穆紅錦和林雙鶴在外等著他,看見肖玨出來,穆紅錦道:「烏託人來的時候,情勢複雜,我沒有辦法派人去找他。事情結束後,有人查到柴安喜的下落,我的手下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被人追殺,被救下來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我讓城裡的大夫暫時幫他止血……」穆紅錦看向肖玨的神情,微一皺眉:「他死了嗎?」

  肖玨:「死了。」

  她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找了這麼久,最後人是找到了,卻死了,就差那麼一點點,未免可惜。

  林雙鶴問:「懷瑾,你之後打算如何?」

  肖玨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柴安喜已經死了,濟陽兵事已平。過幾日出發回涼州。」

  「要走了嗎?」穆紅錦有些不捨,「你們在此也並沒有待多長時間。不如等小樓回來之後再走?」

  肖玨道:「有別的事做。」

  如此,穆紅錦也不好再挽留。笑著開口:「不管怎麼說,此次濟陽城能保住,多虧了肖都督。本殿會寫奏章上達天聽,陛下定會嘉獎賞賜。」

  「不必。」肖玨轉身往前走,他似是對這些事興趣不大,生出幾分不耐。林雙鶴撓了撓頭,解釋道:「懷瑾這會兒心情不好,殿下勿要跟他一般見識。」

  穆紅錦搖頭。既是濟陽城的功臣,無論如何,她都心存感激。

  「對了,」似是想到了什麼,肖玨步子微頓,沒有回頭,聲音微沉,「殿下可知道,柳先生不在了。」

  穆紅錦神情僵住。

  ……

  崔府裡,屋中,楚昭正煮著小爐裡的茶。

  他神情悠淡,動作耐心,應香將帕子遞給他,他握著壺柄,將茶壺提著放到了桌上。

  「柴安喜應該不行了。」應香輕聲道。

  「能找到濟陽這麼個地方,拖了五年才死,柴安喜也算是個人才。」楚昭微微一笑。

  「可是四公子,」應香不解,「為何不直接殺了他,反而要故意留著他一口氣,讓他見到了肖都督,將真相說出來,豈不是暴露了相爺?」

  「就算他不說,肖懷瑾也早就猜到了幕後之人是誰。」楚昭不甚在意的一笑,「說出來,不過是讓他更放心而已。柴安喜在他面前落氣,他也就會更恨相爺。肖懷瑾對相爺的威脅越大,相爺也就會更看重我。畢竟,沒有人比相爺更明白,什麼叫制衡之道了。」

  「再說,這裡是濟陽,既無人在身邊,怎麼做,那就是我們自己的事。」他淡道:「減一把火或者增一把火,都在我們自己。」

  應香點頭:「奴婢知道了。那四公子,現在柴安喜已經死了,相爺交代我們的事也辦到了,之後我們是要回朔京嗎?」

  「不,」楚昭道:「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所以我決定,先去涼州衛。」

  「涼州衛?」應香驚訝,「那可是肖都督的地盤。」楚昭和肖玨向來不對付,在涼州衛,楚昭絕對討不了好處。

  「所以在肖懷瑾的地盤上搶人,那就很有意思了。」

  茶杯裡的茶葉上下浮沉,他看著看著,慢慢輕笑起來。

  ……

  回去的時間定在兩日後,等柳不忘入葬後,禾晏與肖玨幾人,就出發回涼州衛了。

  此次來到濟陽,有諸多快樂的地方,也有許多難過的苦楚。最遺憾的,莫過於剛剛與故人重逢,便要永別。

  禾晏一反常態的沉默起來,在屋子裡慢慢的收拾行李。其實行李本就沒有幾件,林雙鶴出錢在濟陽的繡羅坊為她置辦的那些女子衣裳,禾晏都沒辦法帶回去。她一個「大男人」,隨身帶著女子衣物,大抵會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

  所以那些衣裳並著首飾鞋子,禾晏全都留了下來,送給了崔越之的四個姨娘。只是打包收拾的時候,看著看著,也會有些不捨。大抵是做回女子做久了,乍一做回男子,實在有些不適應。

  枕頭下還放著一隻麵人。麵人不如剛做出來的時候顏色豔麗了,有些黯淡,麵糰也漸漸發乾,甚至有了乾裂的痕跡。禾晏將它拿起來,放在眼前仔細的看了看。

  這是水神節的時候,肖玨與她乘坐螢火舟去落螢泉的路上,水上瞧見有捏麵人的小販,照著她的樣子捏了一個。長髮在前額盤成小辮,順著腦後垂了下來,紅色的裙子,黑色的小靴,言笑晏晏,是陌生的樣子,也是她的樣子。

  一早就知道,買下這東西,是不可以帶回涼州衛的。但真的要留在這裡,禾晏又不捨得。彷彿面人存在的地方,就是記憶存在的地方。倘若將它留在這裡,就是將濟陽的記憶拋棄。

  但這其中或心酸或快樂的記憶,她並不願意捨掉。

  「不想帶回去?」肖玨坐在桌前,瞥了她一眼。

  禾晏嘆氣,「帶回去怕被涼州衛的人發現,露了馬腳就不好了。」

  肖玨扯了下嘴角:「你不是很會騙人,怎麼連個藉口都找不到?」

  禾晏心道,其他的便也罷了,可於隱瞞身份一事上,從前世到今生,她還真的是做到了謹小慎微。畢竟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還是小心為上。

  「小心駛得萬年船。」她一邊說,一邊卻死死的將麵人的木棍捏在手上,捨不得放開。

  肖玨嗤道:「你可以說,買回去送給未婚妻。」

  禾晏一怔,看向他:「這也行?」

  「你不是玉潔冰清,為未婚妻守身如玉,如此痴情,自然走到哪裡都心心念念。買個紀念的麵人送回去,有何不可?」

  這一說倒是提醒了禾晏,也是,她好像還是個有「未婚妻」的人,一時間,覺得肖玨這個理由非常有道理。便將面人拿起,一起放進了包袱中,對肖玨讚道:「都督,我現在發現,論騙人,你才是真正的高手。」

  肖玨放下手中的軍冊,看向她,微微揚眉。

  「我隨口一說,勿要放在心上。」禾晏嘆了口氣,「只是在濟陽待久了,要回涼州衛,還有些不捨得。」

  這樣溫柔的水鄉,淳樸的百姓,來了自然會生出眷戀。此生不知道有沒有再來的機會,可縱然是再來此地,也不知道又是多少年後。

  「你想留下?」肖玨問。

  禾晏點頭,復又搖頭:「不。我喜歡這裡,但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倘若她沒有前生的恩怨,單純的以「禾晏」這個身份,若能長居此地,自然求之不得。可她尚有恩仇未斷,就算有再美的風景,也不可停留,需得一直往前走。

  「你是指建功立業?」他聲音微帶嘲意。

  禾晏笑笑:「算是吧。不過都督,你之前答應過我,只要隨你來濟陽城中辦事,就會讓我進南府兵,可還說話算話。」

  肖玨:「作數。」

  禾晏高興起來,至少她離自己想要的目標,又近了一點點。

  肖玨垂眸,掩住眸中深意,再抬起頭來時,神情已經恢復平靜。正要說話,有人在外面敲門,是翠嬌的聲音:「夫人。」

  「進來。」

  翠嬌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件疊的整整齊齊的衣物,先是看了一眼肖玨,神情有些為難。

  「怎麼了?」禾晏問。

  「隔壁的楚四公子……讓奴婢將這件衣物送還給你,說多虧了夫人的衣裙庇護,得以全身而退,感激不盡。」

  禾晏想起來,當時楚昭替她送穆紅錦的衣物時,禾晏曾將那件「刀槍不入、水火不浸」的鮫綃紗裙子送給他,讓他當做鎧甲披上。若非他叫翠嬌送還,禾晏都快忘記了。

  接過那件鮫綃紗,禾晏想了想,放在了桌上,回到涼州衛她也是女兒身,這衣裙用不上了,也留給崔越之的小妾們好了。

  甫一放好,對上的就是肖玨微涼的眸子。

  青年側頭看著她,平靜道:「我買的衣服,你送給楚子蘭?」

  「也不是你買的嘛,」禾晏實話實說:「這不是林兄付的銀子麼?」

  肖玨神情漠然。

  禾晏意識到這人是生氣了,想想也是,他和楚子蘭是死對頭,自己卻將他選中的東西給楚子蘭,自然會心中不悅。

  她想了一下,主動解釋,「當時我讓翠嬌送王女殿下的衣物給我,楚兄怕翠嬌一個小姑娘出事,自己過來送了。我看他一個大男人手無縛雞之力,又在運河邊上,若是遇到了烏託人,兩刀就能砍死。繡羅坊的小夥計不是說了嘛,這裙子刀槍不入水火不浸,我有鎧甲不怕,就把這裙子當鎧甲送給了他。」

  當時情況太亂,禾晏都忘記了,這衣裳是女裝,她給楚子蘭,只怕楚子蘭也不會穿。

  「楚兄?」肖玨緩緩反問。

  禾晏後退一步,知道這話又說錯了,「楚四公子,楚四公子。」

  他冷笑一聲:「我看你和楚子蘭很熟。」

  「不,也不是太熟。」禾晏正色道:「萍水相逢而已,日後也不會再見到了。」

  「我再提醒你一句,」年輕男人眉間微有不耐,聲音冷淡,「你要喜歡誰都可以,喜歡楚子蘭,就是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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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生有別

  兩日後,柳不忘入葬。

  依照濟陽的風俗,人離世後,送上木船上的棺槨,入水葬。木船又叫「載魂之舟」,因濟陽靠水,濟陽人認為,水神娘娘會用船隻,載著人的靈魂駛向彼岸。

  禾晏去送柳不忘最後一程。

  柳不忘躺在木棺中,神情十分平靜,不知他臨死前想到了什麼,嘴角亦是含笑的。禾晏將手中的花放了一捧在木船上。

  她與柳不忘的師徒情誼,其實尤其短暫。是柳不忘將她從死人堆裡拉出來,教授她刀箭弓馬,他的奇門遁甲與禾晏學過的兵書結合在一起,從此改變了禾晏的一生。

  如果沒有當年的柳不忘對她伸出的那隻手,她大概早就死在漠縣的沙漠中。重活一世,再遇到柳不忘,本以為是上天恩賜,可這緣分如曇花一現,極快的又消逝了。

  禾晏恨自己沒有與柳不忘多說些話,如今留下諸多遺憾。她還沒來得及問柳不忘當年與穆紅錦究竟是怎麼回事,也沒來得及問他這些年又走過了什麼地方。她也沒有機會對柳不忘吐露自己的心事,那些拿捏不定的煩惱。她一生中,長輩緣似乎不太好。於父母親戚的緣分,更是單薄的要命,柳不忘亦師亦父,如今也離開了。

  人間的遺憾事,總多過於圓滿。

  「殿下。」禾晏聽到身後的崔越之開口。她回過頭,見穆紅錦走了過來。

  她沒有穿那身紅色的袍服,換了一身黑色,長髮梳成辮子盤起,頭戴金冠,仍是從前一般美豔強大,而神情之中,又多了一絲茫然。這令她看起來彷彿是個迷路的孩子,竟顯出了些脆弱。

  禾晏讓開,穆紅錦走上前去,走到了木船前。

  船上的男子,陪葬品只有一把劍和一張琴,將會一同留在木棺之中,他下山的時候就是這樣清俊出塵,離開塵世時,亦是不染污濁。白衣少年縱然老了,似乎也仍是少年。

  穆紅錦怔怔的看著。

  肖玨說柳不忘不在的時候,她一開始是覺得不可置信,其次便覺得可笑,再然後,巨大的茫然襲來,教她難以相信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很多事情,本就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她也不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只要將頭埋在枕頭裡,騙自己說不相信就可以了。

  所以她來了。

  柳不忘是為了保護濟陽城而死的,他死前佈陣在葫蘆嘴前的河岸上,以一當百、當千,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什麼都不肯說。

  這是她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縱然是柳不忘心中另有她人,他們也早已決裂多年,但牽掛終究是牽掛,他死了,穆紅錦仍然會傷心。

  「殿下。」禾晏想了想,走上前去,攤開掌心,「可認識這個?」

  穆紅錦緩緩轉過頭,見禾晏的手中,躺著一隻銀色的鐲子。鐲子被磨得光滑溫潤,依稀可見邊緣刻著一圈細小的雛菊。一瞬間,過去的畫面充斥在腦中,似乎有老婦慈祥的聲音落在耳邊。

  「這叫悅心鐲,買一隻戴在心上人的手上,一生一世不分離呢。」

  「柳少俠,聽見沒有,快買一隻送我!」

  「她不是我心上人。」

  穆紅錦愣愣的看著眼前的鐲子,如看著遲到的禮物,她只覺得喉嚨發緊,啞聲問道:「你怎麼會有這個?」

  「師父臨死前,手中一直緊攥著這隻鐲子。我想,這應該對他很重要。」禾晏看向穆紅錦,「這可是殿下的手鐲?」

  穆紅錦接過禾晏手中的鐲子,喃喃道:「我不知道。」

  她怎麼會知道呢?當年那些玩笑話,早已落在記憶的深處,連回憶都不敢拿出來回憶。她已經當面對質柳不忘不喜歡自己,如今這鐲子卻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原來柳不忘的心中,有過自己?

  她怎麼敢信?

  她怎麼可能信?

  禾晏的心中,亦是浮起一陣無力的悲哀。柳不忘已經走了,誰也不知道當年之事究竟如何,可她還是想為柳不忘辯解一番。

  「殿下,我總覺得,當年之事,您與師父之間,或許有諸多誤會。」禾晏道:「只是人如今已經不在了。如果殿下認識這隻鐲子,這隻鐲子就請殿下代為保管。倘若殿下覺得為難……就將它放回木棺。」

  「但我想,」禾晏輕聲道:「如果師父還在的話,他會希望你留著。」

  一份沒有送出去的禮物,一句遲來的解釋,一句坦誠的告白,這大概是他生前最遺憾的事了。

  可遺憾又有什麼用,人死了,與之相關的所有恩怨,不管願不願意,甘不甘心,都煙消雲散。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穆紅錦看著掌間的銀鐲,片刻後,慢慢的攥緊掌心,低聲道:「我知道了。」

  禾晏看她的樣子,是要將鐲子收起來了,心中稍稍鬆了口氣。她能為柳不忘做的實在不多,如今,也只有這一件事了。

  木棺合上,船的周圍堆滿了各色的野花,柳不忘從春日裡下山,如今,又要回到春日裡去。河水清凌凌的推著小舟上前,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群山之間的碧濤中。

  「彼岸到底是什麼呢。」禾晏低聲喃喃。

  可這誰能知道?就如當年柳不忘下山遇到穆紅錦,對賣花的婦人嘴裡所說的「一生一世」嗤之以鼻。

  當年只覺一生漫長,可原來見過幾個人,聽過幾首曲,幾次相遇幾次別離,一生也就過去了。

  ……

  柳不忘的喪事完畢後,禾晏一行人就要啟程回涼州衛了。

  崔越之來送他們,站在崔府門口,教人不斷地往馬車上搬東西。

  「這都是濟陽的特產,你們多拿一些回去。涼州可沒有這些東西。」

  林雙鶴拿扇子支著腦袋,道:「這烤兔子也就不必帶上了吧,油膩膩的,馬車上也不方便啊。」

  「帶著,」崔越之很堅持,「你們拿著路上餓了吃,鐘福,」他叫管家過來,「杏子準備好了沒有?」

  「好了。」鐘福提著一布袋紅杏過來,「都洗的乾乾淨淨,路上都督和姑娘口渴了吃兩個,又解渴又好吃。」

  禾晏:「.…..」

  不知道的以為他們踏青呢。

  真是盛情難卻。

  「真的夠了,崔大人,」禾晏笑道:「再多裝點東西,我和都督就沒地方可坐了。」

  崔越之看了看被塞的滿滿的馬車,終於罷手,笑道:「好吧,那就罷了。你們在我崔府待的時間太短了,時間長一些,我定帶你們逛完整個濟陽城。」說到此處,又鄭重其事的對肖玨與禾晏俯身行了一記大禮,「此次濟陽城之難能解,多虧了肖都督和禾姑娘,還有柳師父。此大恩大德,崔某沒齒難忘,濟陽百姓也會記著你們的恩情。此生若是有用得著崔某的地方,用得著濟陽城的地方,崔某和濟陽百姓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禾姑娘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多來濟陽城玩兒呀。」說話的是崔越之的四姨娘,她笑眯眯的道:「下一次待的時間長些,妾身們給您做好吃的。」

  二姨娘看向肖玨,笑盈盈道:「肖都督也是。」

  衛姨娘瞪了她們二人一眼,上前拉住禾晏的手,囑咐道:「路上小心。」

  禾晏笑著點頭。正說著,外頭有人來傳話:「中騎大人,木夷帶著人過來了,說來與禾姑娘道別。」

  肖玨挑眉,禾晏問:「跟我道別?」

  木夷帶的人,正是當時打算與禾晏一同去給烏托兵船放火的五十人。這五十人裡,因戰爭去世的有二十來人,但到底保住了一半人的性命。此刻,這剩下的二十來人聽說禾晏要走了,隨著木夷一道來與禾晏道謝。

  「多虧了禾姑娘,」一名年輕人撓了撓頭,「否則我們現在未必有命在。禾姑娘臨走之前,兄弟們打算一起來給禾姑娘道聲謝。」

  木夷從懷中掏出一個木頭做的框子,遞給禾晏:「這是大夥兒送給禾姑娘的禮物。」

  禾晏接過來一看,這是一塊整木頭雕刻成的木頭畫兒,上頭刻著一片火海中,船頭站著一位身披鎧甲的年輕女子,這女子手持長鞭,長髮在腦後高高束起,英姿颯爽,十分亮眼。

  禾晏看了半晌,遲疑的問道:「這是……我?」

  「是的。」又有人道:「咱們一起湊了些銀子,找了濟陽城裡最好的工匠給刻出來了。不過還是沒刻出禾姑娘的神韻,禾姑娘當時用鞭子打沉烏托兵船的時候,看的真讓人激動,可比這畫上刻的厲害多了!」

  「就是,這畫兒也可刻出來禾姑娘的姿容,不及禾姑娘本人貌美!」

  「就是就是,禾姑娘這等美貌,神仙都畫不出來。」

  說到最後,全是一片認真的誇讚之聲,誇得讓禾晏臉紅。唔,濟陽男子們的熱情,此刻她是感受到了。

  崔越之笑眯眯的看著眼前。

  木夷看向禾晏,道:「禾姑娘非要回涼州不可麼?」

  禾晏愣了一下,點頭回答:「我還有要事在身。」

  「這樣。」這年輕人的眸中,頓時閃過一絲遺憾,不過片刻,又盯著禾晏的眼睛,認真的問道:「那日後可還會來濟陽城?」

  木夷本就生的俊朗陽剛,赤誠又微赧的目光落在人身上時,著實令人招架不住。禾晏縱然再後知後覺,面對這樣的眼神,也明白了幾分。她有些尷尬,又很感動,任誰面對一份誠摯的感情時,都不會無動於衷。

  被人喜歡傾慕,本就是一件很榮幸的事情。

  「我很喜歡濟陽城。」她笑著看向木夷,「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會再來。」

  木夷一怔,撓了撓頭,傻乎乎的笑了。

  「噫,」林雙鶴搖了搖扇子,湊近在肖玨耳邊,道:「早說了,我禾妹妹這般容色性情,定會討人喜歡。你看,這麼多虎視眈眈的,嘖嘖嘖,你可要把我禾妹妹看好了。」

  肖玨嗤笑一聲,似是匪夷所思,「什麼眼光。」

  「當然是好眼光了。」林雙鶴收起扇子,「你要知道,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二人正說話的功夫,又有人從府裡走了出來,這人一身天青色長袍,清瘦溫潤,正是楚昭。楚昭身邊,應香手裡提著一個包袱。

  「楚四公子?」崔越之愣了一下。

  楚昭與肖玨的關係,崔越之已經從穆紅錦嘴裡知道了。這二人關係不對付,立場又不同,穆紅錦將他們安排在一處,固然有制衡的道理。說起來,這一次能將烏託人打敗,楚昭送來的兵防圖和消息也功不可沒。可崔越之是習武之人,對肖玨本就存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感,後來又與肖玨並肩作戰過,心中的天平,早已倒向了肖玨。是以對楚昭,就存了幾分客套生疏。

  「楚四公子這是要打哪裡去?」崔越之問道。

  「我此次前來濟陽,為的也就是烏託人一事。此事已了,也該同諸位告別。」他微微一笑,「之前沒有告訴崔大人,也是不想崔大人麻煩,這幾日運河附近戰場清理,崔大人應當也是分身乏術。」

  「這話說得他自己很善解人意,我們就很擺譜似的。」林雙鶴湊近肖玨,低聲道:「他也太會說話了。」

  崔越之笑笑:「楚四公子客氣了,應當提前說一聲,崔某就算再忙,為楚四公子踐行的時間還是有的。不過,」崔越之看向肖玨,「楚四公子今日出發的話,豈不是可以和肖都督同行,這一路上,也不至於過於寂寞。」

  肖玨聞言,神情冷淡,連一絲裝作和樂也吝嗇給予。

  禾晏心想,崔越之這客套就有些生硬了。楚昭怕是故意挑的今日,為的就是一起出發吧。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楚昭聞言,笑道:「是啊,正好我們的目的地也是涼州衛。」

  涼州衛?

  禾晏詫然:「楚……四公子怎麼會去涼州衛?」

  肖玨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

  「濟陽這頭的兵事,我已經寫信告訴徐相。」楚昭笑笑,「陛下的諭旨下來之前,我會一直留在涼州衛。畢竟濟陽之事,楚某也是從頭到尾在場。」

  他沒有說下去,意思眾人卻已經明了。

  崔越之心中暗暗咋舌,朝廷中的明爭暗鬥,如今竟已經激烈到了這種程度?難怪會給烏託人可趁之機了。

  肖玨聞言,先是一哂,隨即似笑非笑道:「楚四公子想住涼州衛,可以。」

  「不過涼州衛,本帥說了算。」

  楚昭含笑以對。

  他沒有再理會楚昭,轉身上了馬車。禾晏看向楚昭的目光亦有不同,這個人……好像是故意的。

  故意到了連掩飾都不肯的地步。

  她對楚昭行禮道:「那楚兄,我先上馬車了。」

  不等楚昭說話,禾晏就匆匆上了馬車。楚昭這般挑釁,肖二公子心中定然不悅,這個關頭,可不能在老虎頭上拔毛,要是把肖玨惹毛了,不讓她進南府兵,這一趟可真就算是白來。

  她匆忙上馬車的動作落在楚昭眼中,楚昭愕然一刻,搖頭笑了。又同崔越之等人一一告別,才不慌不忙的隨應香上了自己的馬車。

  馬車朝城外駛去。

  林雙鶴撩開馬車簾子,看了窗外一眼。濟陽城裡剛剛經過烏托兵事,不如先前熱鬧。但大大小小的河流如故,船舫靜靜飄著。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到從前熱鬧鮮活的畫面。

  來的時候權當是玩鬧一場,真要走了,竟然生出諸多傷感。林雙鶴看著看著,便嘆了口氣。

  禾晏手裡還緊緊抱著木夷一群人送她的木刻畫。手指描摹處,畫上畫著的女子,竟有幾分前生女將軍的風姿。

  肖玨瞧見她的動作,嘲道:「現在不怕帶回去給涼州衛的其他人看見了?」

  先前一個麵人就百般為難,糾結萬分,如今這麼大一個木刻畫,她卻如獲至寶,再也不提什麼「被人發現女子身份就完了」這種話,女子的心思,果真當不得真。

  「實在不行我可以說,是送我未婚妻的。這不是都督你教我的嘛。」禾晏道:「那麼多人,這麼多心意,盛情難卻,盛情難卻。」

  她嘴上謙虛著,目光卻透著一股滿足和自得,肖玨只覺好笑,身子微微後仰,眸中掠過一絲笑意,不咸不淡道:「挺受歡迎的。」

  馬車漸漸地遠去了。

  穆紅錦站在岸邊,青山重重處,再也看不到載魂之舟的影子。曾經的少年重新歸於山川湖海,而她還要繼續在這裡,冰冷的殿廳,那個高座上坐下去。

  這是她的責任。

  「小殿下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身側的侍女輕聲道:「殿下,我們也回府吧。」

  穆紅錦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長河盡頭,轉過身去,廣袖長袍,威嚴美豔,腕間似有銀光一點,極快的隱沒。

  不知有哪裡來的游者,頭戴斗笠,手持竹棍,沿著河岸邊走邊唱,聲音順著風飄散在江河裡,漸漸遠去。

  「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苦寒念爾衣衾薄,獨騎瘦馬踏殘月……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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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4:1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回營

  從濟陽回到涼州的路上,幾人就不如來的時候那般精神了。應當是剛剛經歷激戰,人人都有些疲憊。翠嬌和紅俏兩個小丫頭,林雙鶴也將賣身契還給了她們,留下一筆銀子交給她們的父母,教他們日後不要再賣兒賣女了。臨走時,為怕這對父母陽奉陰違,還抬出了崔越之的名號。

  兩個小丫頭倒是依依不捨,畢竟這樣好伺候,又不打罵下人的主子,可不是日日都能遇見的。有時候做這樣好心腸夫人的丫鬟,也比在艱難世道中掙扎容易的多。

  離開涼州衛的時候,涼州衛還未至春日,如今路上耽誤了些時候,等回去的時候,已然初夏。

  禾晏又早已換回了男裝,趕路時分,到底是男裝更方便些。林雙鶴還不時地搖著扇子感嘆:「我禾妹妹這般姿容,偏偏要做男子打扮,真是浪費了。」

  禾晏就當他在胡說八道。

  五月初二的時候,肖玨與禾晏抵達了涼州衛。

  白月山下,兵士們的操練聲遠遠地傳來。禾晏跳下馬車,望向五鹿河和演武場的方向,頓覺撲面而來的熟悉感。說到底,她在涼州衛待著,零零碎碎滿打滿算至多一年,卻好像已經完全習慣了這頭的生活。剛一到達此處,如倦鳥還林,說不出的安心。

  早已得了消息的沈瀚已經趕來,幫助眾人從馬車上卸貨。瞧見禾晏與肖玨幾人都安然無恙,心中頓時鬆了口氣。濟陽那頭的兵事他們收到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也知是兩萬的濟陽城軍對十五萬烏託人,想想便覺得後怕。只擔心在激戰中幾人是否有受傷,如今看來,幾人都活蹦亂跳,當是無虞。

  「都督趕路累了,先回屋休息一陣。」沈瀚道:「屋子都已經打掃過。」

  肖玨點頭,正說話的功夫,又一輛馬車趕到,在他們背後停下,馬車簾子被掀起,應香扶著楚昭下車來。

  沈瀚一愣:「這……」

  「楚四公子暫留涼州衛。」肖玨聲音平淡:「給他找間房。」又側身看了一眼楚昭,語氣嘲諷,「衛所條件艱苦,楚四公子海涵。」

  楚昭拱手道謝:「不敢,子蘭感激不盡。」

  肖玨懶得理他,轉身自己先走了。禾晏也趕緊跟上。

  程鯉素如今已經不在涼州衛,按理說,原先程鯉素住的屋子,也該物歸原主。不過肖玨似乎已經將此事忘記,且住在這裡,她沐浴梳洗的確也比之前和眾人一起住通鋪方便許多。既然肖玨沒有提起,禾晏也就假裝不知道,將行李包袱又提回程鯉素的屋子——肖玨的隔壁。

  沈瀚又跟前跟後的進來,手裡捧著軍冊,只道:「這是這些日子的日訓內容,屬下都整理好了,都督休息好了再慢慢過目。都督回來後,南府兵還是交給都督操練,這幾個月,涼州衛的兵陣也初見成效。」

  肖玨接過他手中的軍冊,隨意翻了幾下。沈瀚側頭看向屋裡中門後的隔壁,見禾晏正坐在床上,面前攤著包袱皮,似在整理從濟陽帶回來的東西。粗粗一看,東西還真不少,吃的穿的還有小玩意兒,鋪了整個塌上。

  再看肖玨,完全沒有要阻攔的意思。沈瀚就陷入沉思,要知道肖二公子最是講究愛潔,是以連他走後,屋子裡都要日日打掃。軍中這些漢子便都罷了,他們與肖玨接觸的教頭,可不敢在肖玨面前隨意造次。至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哪裡像禾晏這樣隨意。

  而肖玨竟然也沒有阻止。莫非他們二人的關係,在去了一趟濟陽以後,又有所進步?

  他正想的起勁,沒注意到肖玨叫他的名字,肖玨見他沒動靜,抬眼一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沈瀚盯著坐在塌上整理包袱的禾晏一臉沉思,遂蹙眉又叫他:「沈瀚。」

  沈瀚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道:「都督!」

  「我要寫封奏章,你找幾個人盯著楚子蘭。」他道:「有任何異動,立刻告知我。」

  沈瀚點頭離開了。

  禾晏等沈瀚走後,在塌上躺下打了個滾兒,肖玨不悅的蹙眉:「你是狗嗎?」

  「趕了這麼久的路,每日都在馬車上顛來倒去的,總算是能睡個好覺了。」禾晏把包袱裡的乾果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都督,這是崔大人姨娘送給我的,分給你一把要不要?」

  肖玨:「不要。」

  「都是一片心意,你也不必如此無情。」禾晏找了張乾淨的帕子將乾果包起來,「我回頭放你桌上。」

  肖玨頭也沒回,翻著沈瀚剛送來的軍冊。禾晏就心道,當將領也有當將領的難處,當小兵也有當小兵的好處,譬如現在,她可以在床上打滾兒,肖玨就還得處理積壓了一堆的公事。

  禾晏看著肖玨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問肖玨道:「都督,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肖玨:「說。」

  禾晏躊躇了一下,「你還記得,我們在濟陽城時,烏託人攻城的那一日。我與你一同放火,本該一直泅水到岸邊的,但是我嗆水了。你……是你把我拖上來的嗎?」

  她其實還有句話沒有說出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誰給自己渡了氣,她難以在水下睜開眼,卻又恍惚覺得,那人是肖玨。只是這話說出來太匪夷所思,一來是,肖玨是會這樣給人渡氣的人嗎?定然不是。二來是,她居然做了如此的夢,說出去旁人都會笑話她生死關頭還想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肖玨眸光微動,頓了頓,道:「是。」

  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禾晏還是勇敢的問了出來:「都督,你除了把我拖上岸,可還有做什麼事?」

  肖玨:「沒有。」

  禾晏一怔:「沒有嗎?」

  他側頭看來,慢慢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開口:「那你希望,我對你做了什麼?」

  這話禾晏沒法接。

  她打了個哈哈,只道:「沒有,我只是隨口一問。」心中隨即道,果然是自己做了個春夢,幸而沒有直接說出來,否則也太過丟臉。

  肖玨重新去看面前的軍冊,只是眸光微起波瀾,餘光瞥一眼坐在床上繼續整理包袱的姑娘,片刻後,不自在的收回目光。

  到底沒有再說什麼了。

  ……

  將屋子裡的包袱行李都整理好後,看了下天色,估摸著演武場今日的日訓快要結束了,禾晏就出門往演武場走去。從明日起,她也要恢復日訓,不過今日這會兒,可以與許久不見的兄弟們閒聊幾句。

  才剛到演武場門口,日訓就散了。大老遠的聽見小麥的聲音:「是阿禾哥,阿禾哥回來了!」

  「呼啦」一下,頓時所有人都圍了上來。認識的不認識的,總歸禾晏如今已經在涼州衛出名了。小麥被人擠到了一邊,禾晏將他拉到身邊站好,小麥道:「阿禾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說一聲?我聽教頭們說,你和都督在濟陽又打了勝仗,阿禾哥,你好厲害啊!」

  這事兒居然已經傳得這麼快了?禾晏尚且還在疑惑,又有人道:「聽說濟陽城軍只有兩萬人,那些烏托兵有十五萬。禾兄,你跟我們說說,你們究竟是怎麼贏的?」

  「是啊,快跟兄弟們說說!」

  禾晏就覺得,她每一次幹一件事回到涼州衛,就儼然成了一個說書的,跟眾人講故事聽。不過這會兒被圍在中央,進退不得,也只得就近坐在演武場的欄杆上,伸手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此事說來話長,先容我喝口水。」

  立馬就有人遞上皮壺裡的水:「我有!喝我的!」

  「你要不要再吃點啥?乾餅要麼?」

  「好了好了,那我就說了,其實這一仗也沒有很難打,全靠都督指揮得當,濟陽是水城……」

  梁平遠遠地看著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禾晏,無語了片刻,道:「這小子如今在涼州衛風頭都這麼旺了?都快一呼百應是怎麼回事?」

  馬大梅神秘的笑道:「這是好事。」

  「好在哪裡?」

  「禾晏可是與都督一同去的濟陽,」馬大梅捋一捋鬍子,「回來的時候,同乘一輛馬車,可見相處還算愉悅。既與都督一同去了濟陽,也就是並肩作戰過,你覺得,此次往今上跟前上奏的時候,會不會提他一筆?」

  「至少小功勞是有他一份的。這少年本身身手奇佳,性情坦蕩爽朗,只要跟著都督,往上走是必然的事。我想,他的前程定然不會只拘泥於咱們涼州衛這一塊兒。老弟,涼州衛和他打好關係,不是一件壞事。」馬大梅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你得看長遠一點。」

  「他也只有十幾歲而已。」梁平嘟囔道,「怎麼說得這般厲害。」

  馬大梅笑而不語。

  另一頭,正聽禾晏說書的眾人發出驚嘆的聲音。

  「竟然是火攻!」

  「這也太危險了,倘若沒有那陣風怎麼辦?豈不是就只能坐著等死?」

  禾晏就笑:「沒有風,那就要戰鬥到底了。可是戰爭本就是複雜的,沒有絕對的以強勝弱,只要天時利地得當,以少勝多也不是難事。所以每一場戰役,不可抱著必敗或必勝的心,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不到最後一刻,勝負未知。」

  眾人似懂非懂的點頭。

  熱鬧聽完了,人群漸漸地散去。剩下的幾個,自然就是洪山他們了。王霸抱胸看著禾晏,十分看不慣她的樣子,「一回來就出風頭,孔雀都沒你嘚瑟。」

  「那我也得有出風頭的能力才行。」禾晏從欄杆上跳下來,「好久不見呀朋友們。」

  大約是在前鋒營裡待了一段時間,日訓比普通營裡辛苦多了。石頭、江蛟和王霸黃雄看起來都比從前要黑瘦了一點。但精神頭卻比從前更好了。江蛟問:「沒想到你們在濟陽,竟然打了這麼一場勝仗。阿禾,真有你的。」

  「又不是我打的。」禾晏謙虛的推辭,「還是都督指揮得好。」

  「怎麼樣,這一回可立了功,能不能往上升一升?」黃雄一直考慮的很切實。

  「升不升我不知道,不過都督答應了我,回頭讓我進南府兵。」禾晏道:「光這一點,我已經很滿足了。」

  「果真?」洪山激動的聲音都變了調,「阿禾,你這可是得償所願了!」

  幾人紛紛道賀,唯有石頭神情冷靜,只問禾晏:「禾兄,烏託人為什麼會突然進攻濟陽,之前也來過涼州?」

  禾晏的笑容漸漸淡去,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半晌,才開口道:「大魏……可能要打仗了。」

  烏託人既然開了一個頭,就不會輕易罷休。這麼多年的蟄伏,也不過是為了如今這一刻。

  一時間,眾人都沉默下來。戰爭,對大魏的百姓來說,對每一個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

  屋子裡燈火幽微,桌前的青年仍在看手中的長卷。堆積如山的軍冊全都摞在一起,涼州衛的事務多到處理不完。

  有人在外面輕輕敲門。

  肖玨頭也不抬,只道:「進。」

  進來的是沈暮雪。她手裡提著一籃吃食,小心翼翼的走進來,將食籃放在一邊的小几上,輕聲道:「都督,你已經看了許久,吃點東西吧。」

  肖玨應了一聲,卻也沒有起身的意思。沈暮雪就微微嘆了口氣。

  肖玨回來的時候,她還在醫館裡熬夜,春夏交替的季節,涼州衛的兵士們最容易風寒風熱。熬藥熬到一半,聽人說肖玨回來了,她很想去看看,不過手頭的事沒做完,也只得作罷。

  加之這一次是從濟陽回到涼州,行程路途更遙遠,想著肖玨也需要多休息。只是沒想到,這麼晚了,他還在看公文。

  不過肖玨就是這樣的性子,她真正認識他的時候,也就如此,從來未變過。

  「地上有濟陽送的土產,你拿一些回去。」肖玨一邊看公文,一邊道:「屋裡堆不下了。」

  沈暮雪點了點頭,將食籃放好,去整理放在地上的包袱。包袱和木箱果真堆了許多,打開來看,是濟陽盛產的一些布料和糕餅乾果一類。在涼州衛確實沒有,一些吃食可以放到每日的飯菜中,兵士們也會很高興。

  最上頭的一隻盒子看起來很精巧,圓圓的木盒,上頭塗了一層漆,仔細去看,雕成了濟陽水神節上的畫面。打開來看,裡頭是膏油,放到鼻下,可以聞到淡淡的花香。

  這東西算不上特別貴重,勝在精巧可愛,女孩子大抵都喜歡。涼州做出來的膏油盒子又不如濟陽做的特別。裡頭的膏油是用來抹手的,成日裡泡水或是做藥材,皮膚偶爾也會皸裂。雖然沈暮雪極其愛惜自己的皮膚,自己的膏油也準備的不少,不過看到這個,還是很高興。

  她將盒子拿起來,放在掌心,看向肖玨,有些害羞,躊躇了一下,才輕聲道:「都督,謝謝你,這個膏油我很喜歡。」

  肖玨聞言,似是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側頭看來,目光在她手中的盒子上頓了一下,才淡道:「這不是給你的。」

  沈暮雪的臉「騰」的一下紅了,連忙將盒子放下,有些慌張的開口:「對不起,都督,我……我以為是給我的。」

  雖然肖玨也沒說什麼,她卻覺得十分狼狽。彷彿自己自作多情一般。

  「其他的拿走,盒子不要動。」肖玨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她了。

  沈暮雪咬了咬唇,飛快的將地上其他的包袱整理好,抱著東西出了門。出門時,目光又在桌上的盒子上停留了一瞬。

  涼州衛的兵士們,從來不在意皮膚皸裂與否,每日又要做許多日訓,也不會特意去找這種滋潤手足的膏油。縱然是個別極講究的,大抵也不會用這般一看就是女子用的漂亮盒子。

  肖玨就更不會用了,而且他說「這不是給你的」,意思就是給別人的。

  他這是要送給誰?

  ……

  夜裡涼風習習,見過了濟陽城的熱鬧,乍然回到涼州衛的蕭瑟,還有些不習慣。沒有了穿城而過的河流與船隻,有的只是沉默的白月山和廣闊的五鹿河,以及夜裡空曠的演武場。

  禾晏獨自走著。

  見過了涼州衛的諸位好友,將從濟陽帶回來的土產一一分給了洪山他們,陪著閒談到了大晚上,她才回頭往屋裡走。打算回去之後就問問肖玨從明日起,她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跟著南府兵們一道日訓了。誰知走到半路,卻遇到了楚昭。

  楚昭身邊沒有跟著應香,獨自一人,見到禾晏,他笑著打招呼道:「阿禾。」

  「楚兄。」禾晏看了看他四周,別看到別的人,奇道:「這麼晚了,楚兄一個人出來散步?」縱然是散步,這四周沒樹沒花的,散著也太可憐了一點。

  楚昭一愣,笑著搖頭:「不是,只是想尋個人幫忙而已。」

  「什麼忙?」

  楚昭就攤開掌心,他的掌心躺著一枚石頭,這石頭像是從五鹿河邊撿的,生的也怪有趣。扁扁的一條,看起來像是一匹白色的馬的形狀,偏偏在尾巴處連著一圈黑色的棱角。莫名多了一塊。

  「阿禾會不會覺得這塊石頭生的很像一匹馬?」楚昭笑道:「不過從這裡——」他指著尾巴那一點,「多了一塊。我想找個人幫忙將這塊石頭砍掉。不過眼下夜深了,似乎已經都睡下。」

  原來是要找個賣力氣的,禾晏打量了一下楚昭,心想這人瘦弱的一陣風都能吹倒,自己定然是劈不動這塊石頭。也就是順個手的事,就問楚昭道:「楚兄可有刀?」

  楚昭又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來。這匕首看起來非常纖薄,刀柄做成了竹葉的形狀,禾晏拿起來無言片刻,讀書人可真是講究,但這匕首做成這樣,裝飾大過於使用,切個果子還差不多,真用來防身,也真是讓人笑掉大牙了。

  嫌棄的掂量了一下,禾晏開口:「石頭給我。」

  楚昭將石頭遞給她。

  禾晏把石頭放在地上,一手按著馬頭,一手拿刀「唰」的一下往下砍,聽得一聲脆響,多的那塊馬尾巴應聲而斷。與此同時,匕首刀尖也缺了一塊。

  禾晏:「……」

  「阿禾好技藝。」楚昭倒是沒有在意這一點,高興的道:「我再將這裡打磨一下,看起來就很完整了。」

  禾晏對楚昭的這種行為,完全不能理解。匠人做這種事,無非是為了生計。而楚昭看起來是真心的喜歡,聽聞有王公大臣酷愛在自己府上種地的,大抵是同一種心情。但大半夜的不睡覺出來雕琢一塊石頭,禾晏自己決計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她畢竟是個沒什麼雅興的粗人。

  楚昭將匕首重新裝好,手裡拿著那塊石頭,笑著看向禾晏:「說起來,老是麻煩你替我做這種事,我卻沒有什麼能為你做的,真是慚愧。」

  「舉手之勞而已,楚兄不必放在心上。我平日裡擲石鎖也是力氣活,幫你劈個石頭,花不了多少力氣。」禾晏聳了聳肩,「除此之外,我也沒幫過你什麼。」

  楚昭低頭笑笑:「之前在濟陽的時候,阿禾不也將自己的衣物給了我麼?」說到此處,他似乎有些臉紅,低聲道:「雖然我並沒有用上……不過,多謝。」

  禾晏:「那也是應該的。」畢竟一個弱成那樣的人在自己面前,她又忙著去做別的事,順手為之很正常,如果不是楚昭,換做是別人,她也會這麼做。

  「楚兄日後有什麼打算?」禾晏問:「是打算一直在涼州衛住下去?」

  楚昭的身份,本就奇特,在涼州衛一直待下去,對他來說似乎也沒什麼好處。這一點,禾晏也想不明白。看肖玨,也只是冷眼瞧著,並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不會。」楚昭搖頭,「等濟陽一事全然落定,我就會回京了。」

  「濟陽兵事不是已經平息?楚兄指的是哪一方面?」

  楚昭看向禾晏,夜色裡,他微微笑了,笑容如從前一般溫和,卻在溫和中,帶了幾分深意,「阿禾日後就會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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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4:3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三章 沈大小姐

  幫楚昭劈完石頭,禾晏就回屋去了。

  等到了屋裡,她走的時候沒關中門,此刻中門大開著,可以看到肖玨的屋子。肖玨坐在桌前,沒有看軍冊了,燈火下,他閉著眼,指尖捏著額心,似在假寐。

  禾晏就心道,可憐的,回來到現在連休息都不曾休息過。她走到肖玨身邊,彎腰去看肖玨。幽暗的燈火落在他的臉上,將他俊美的姿容襯的更朦朧了一些。睫毛濃而長,如一把極小的扇子,讓人忍不住想伸手碰碰。

  指尖在即將碰到睫毛尖的時候,有人的聲音傳來:「幹什麼?」

  禾晏驀地一縮手,他已經睜開眼,冷冷淡淡的目光掠過她臉上。

  「沒什麼,」禾晏若無其事的站直身,「你臉上有個蟲子,我幫你趕走了。」

  肖玨懶得理會她。

  「這麼晚了,」禾晏道:「都督,你該睡了。都看了半日冊子,你不打算休息?」

  肖玨揉了揉手腕,神情微帶倦意。先前在濟陽的時候,他們也是住一間屋,連個遮擋的中門都沒有。不過那時候除了最後幾日,也沒什麼要做的。每日也就早早的熄燈休息,一回到濟陽,要忙的事情就多了起來。

  「看完再睡。」他道。

  「我明日是不是就跟著南府兵一塊兒日訓了?」禾晏問:「還需要告訴梁教頭嗎?」

  肖玨:「不必,我已經和梁平說過。」

  禾晏點了點頭。

  「你好似並不擔心?」他揚眉。

  「為何要擔心?」

  「南府兵的日訓量,比涼州衛的日訓只多不少。」

  「這我早就知道了。」禾晏嘆道:「人往高處走嘛。應該的應該的。」訓練這種事,她倒是不擔心,無非就是吃苦。在南府兵裡吃苦,比在涼州衛裡吃苦,至少有前途多了。

  她說話的功夫,目光瞥見一旁的小几上,放著一隻食籃。小几先前堆滿了崔越之送的土產,此刻應該是被人收拾乾淨了,食籃就顯得格外顯眼。禾晏問:「都督,你沒有吃飯嗎?」

  「怎麼?」

  「不吃東西不行啊。」禾晏幫著他把食籃打開,裡頭的菜色極其豐盛,有肉有菜有點心。禾晏「呵」了一聲,讚歎道:「涼州衛現在的菜色都這麼好了嗎?」不過片刻又自己否定了,「不對,這應當是都督你單獨的飯食吧?做都督就是好,單獨吃食都如此精緻,大魏這麼多將軍,就你吃的最好了。」

  肖玨無言:「你見過?」

  禾晏心道,她確實見過。她做飛鴻將軍那幾年,吃的還不及肖玨的一半。別說點心了,有肉都不錯。這或許是因為肖玨是肖二公子,而她當年從軍的身份是「普通人家」?將軍還分三六九等呢,不過涼州衛的廚子手藝真好,點心刻的花兒真好看。

  禾晏叫他:「都督,你快來吃吧,都快涼了。」

  肖玨看了她一眼,見這人熱情的模樣彷彿是客棧掌櫃,似覺好笑,不過片刻神情又恢復平靜,走到桌前坐下。

  在濟陽他們二人時常同桌吃飯,早已成了習慣。禾晏下意識的就分給他一雙筷子,自己也拿了一雙。她晚上其實已經吃過了,熟悉的涼州衛乾餅,本來飯量就大,此刻也忘了自己如今不是在濟陽,不是「溫玉燕」,樂滋滋的伸手夾了一塊糖糕。

  夾住了之後禾晏就反應過來,抬頭去看對面的人。青年好整以暇的看著她,微微揚眉。

  「我就吃一點,」禾晏道:「都督不會這麼小氣吧?」她如今在肖玨面前膽子越來越大了,剛進涼州衛的時候,打死禾晏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會有在肖玨面前這般放肆狂舞的一天。

  「吃飯不要說話。」肖二公子冷道。

  禾晏嘴裡鼓鼓囊囊塞著甜甜的糕餅,望著對面人優雅至極的吃相,含糊不清的道:「都督,這鬍子好烤心啊。」

  「你在說什麼。」

  禾晏把嘴裡的食物嚥下去,「我說,這廚子好可心啊,做的飯菜都是都督你愛吃的。當然,我也很愛吃。」

  肖玨扯了一下嘴角:「你有什麼不吃?」

  他習慣性的打擊旁人,禾晏早已不放在心上。此時不小心瞧見桌上還放著一隻巴掌大的木盒,順手拿起來,見這木盒上頭刻著濟陽城水神節的圖畫,怔了一下,「這是崔大人送的?」

  肖玨:「是。」

  禾晏打開來看,好像是擦手的油膏,又湊近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花香。不由得讚歎道:「濟陽城的東西還真挺精緻的。崔大人看著高高大大,沒想到做人這麼細膩。連這個都為你準備好了。」

  肖玨一哂:「我用不上。」

  「為什麼?」禾晏莫名:「不挺好看的嗎?」

  「刺鼻。」

  禾晏:「……」

  做富貴人家的公子果真是眼光高的很,這般清淡好聞的味道被他說成刺鼻。禾晏問:「人家一片心意,你不用豈不是很可惜?」

  「你喜歡你拿走。」肖玨不耐。

  禾晏:「真的?」她見肖玨沒有反駁,知道肖玨說的不是玩笑話。當即就將裝膏油的木盒放好。盒子小小,卻讓她想起另一件被拋之腦後的事來。

  在濟陽崔府,與烏託人對戰時,禾晏曾受傷。林雙鶴送了她一盒「祛疤生肌」藥,和先前沈暮雪給她的那盒一模一樣。林雙鶴卻說此藥只有肖玨有。想了想,她看著肖玨,試探的問:「都督,你是不是曾經讓沈姑娘給了我一盒祛疤藥?」

  肖玨動筷的手一頓,只問:「不想要?」

  「真是你給的?」禾晏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也認為女子身上留疤,便是羞恥和短處,不可為人言說?」

  當年的許之恆,就是如此。她雖沒有說什麼,只是有些事留在心中,到底揮散不去。這情形似曾相識,若是天下間的男子都如此認為,她也不會意外。但倘若這人換了肖玨……禾晏想,她應該會有些失望。

  儘管這失望來的很沒有道理。

  肖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你想多了。」

  禾晏一愣。

  青年的聲音很是平靜,「傷疤而已,人人都有,你不必緊張,也不必在意。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罷。你也不必對自己如此苛責。」

  不必對自己如此苛責?

  禾晏低下頭,沒有說什麼,手心卻將那隻裝著膏油的木盒攥的極緊。片刻後,她才輕聲道:「看來是我狹隘了。」

  或許,她真的不必對自己太過苛責。

  ……

  第二日一早,禾晏就去南府兵裡跟著一起日訓了。

  南府兵與涼州衛不同,禾晏初至涼州衛的時候,涼州衛裡的都是新兵。新兵們性情活潑,成日熱熱鬧鬧,打成一片,平日裡訓練中途偶爾也尋得空閒嘻嘻哈哈。南府兵卻都是老兵,日訓的時候嚴肅得不得了。沒人講話,氣氛凝重的像是下一刻就要上戰場。

  南府兵日訓的副總兵叫田朗,先前禾晏見過此人一次,就是還肖玨玉珮的時候,被肖玨罵的狗血淋頭的那位大漢。這漢子的性情與肖玨如出一轍的冷硬,一時間,禾晏十分懷念起梁平的聒噪或是馬大梅的和藹,甚至連有時候表現的異常熱心關切的沈瀚,都成了她想念的對象。

  田朗也在關注著禾晏。

  南府兵裡已經很久沒有收入新兵了。縱然是要新納人進來,也不會是一個涼州衛出來的新兵。但這個叫禾晏的少年卻不然,在涼州衛裡名頭很大。聽說之前與日達木子較量過都不落下風,後來又與肖玨一同去了濟陽,在濟陽一起對抗烏託人。對肖玨來說,已經是很信任這少年的做法了。

  這少年看起來羸弱不堪,本以為會跟不上南府兵的日訓內容,不曾想他完成的倒挺好,沒見著有什麼吃力的地方。田朗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禾晏是肖玨點名進南府兵的人,若他完不成這些日訓,肖玨恐怕不會太高興。對於這位年輕的上司,田朗從來都很畏懼。

  禾晏不知道自己因為肖玨的關係,已經成了副總兵眼裡頭號需要關注的人物。最高興的事,大概是到了傍晚,一日所有的日訓結束後,可以去隔壁演武場找洪山他們。

  甫一走進,就聽見小麥興奮地叫聲:「阿禾哥,怎麼樣?南府兵裡人厲害不厲害?你們有沒有比試?」

  「……沒有。」南府兵裡的兵士都早已磨煉多年,沒那麼多爭強好勝之心。或許在他們眼中,禾晏也不過是千萬個平平凡凡普通的兵士裡的一個,不值得多費眼神。

  「阿禾,怎麼不給他們看看你的本事?好在南府兵裡站住腳。」洪山笑著打趣。

  「被教做人了唄。」王霸哼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南府兵裡的人又不是涼州衛,一群廢物!」

  禾晏笑著看他:「王兄,你這是把我們所有人,連帶著你自己都一起罵了,這樣好嗎?」

  「我已經是前鋒營的人了。」他倨傲道:「不屬於涼州衛。」

  江蛟無言:「那也是涼州衛的前鋒營。」

  說話的功夫,禾晏一躍跳上演武台旁邊的欄杆。她喜歡坐在上面,兩條腿晃蕩晃蕩,跟盪鞦韆一樣,只是剛一跳上去,懷裡一個東西「滴溜溜」的滾了出來。落在了石頭腳邊。

  石頭彎腰將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小麥問:「這是什麼?能吃嗎?」

  「好像是擦手的油膏?」黃雄問:「我曾見過我小妹用過。這上頭畫的是什麼?」

  「濟陽城水神節的圖案,」禾晏道:「就這麼一點。」

  「你怎麼回事?」王霸嫌惡的別開目光,「還擦手的油膏,這玩意兒不是娘們用的嗎?你一個大男人,用這些東西?惡不噁心?」

  禾晏:「男子怎麼就不能用擦手的油膏了?我這是講究!你們做山匪的,當然不懂得這些。」

  「你憑什麼看不起山匪?」王霸大怒,「我們山匪裡,也分三六九等的!」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江蛟連忙站出來勸道:「好了,別吵了。不過禾兄,咱們每日在演武場上舞刀弄棍,你用這個……沒什麼用吧?」

  只怕是今日剛剛滋潤了一點,明日就劃破到口子。滋潤手的速度還不及劃破手的速度快,畢竟在演武場日訓的,哪個手上不是傷痕纍纍。想想上一刻在手上塗滿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膏油,下一刻就舉著個巨大的石鎖上下拋擲,旁人大抵以為她有病。

  禾晏含糊道:「就是濟陽的人家一片心意嘛,不要浪費。」說著,伸出手,就要去接石頭手裡的膏油盒。

  手才伸到一半,一個柔和的女聲響了起來:「這是什麼?」

  眾人回頭一看,卻是沈暮雪。夜色裡,她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裝滿藥草的籃子,白衣清麗,如下凡天仙。她的目光落在石頭手裡的盒子上,遲疑道:「這是……手膏?」

  「對。」洪山道。

  「能不能給我看看?」

  貌美醫女的請求,自然沒有人拒絕。沈暮雪將那隻盒子拿到眼前,待看清楚上頭畫著的水神圖圖案時,目光閃了閃。片刻後,她抬起頭,看向眾人,問道:「這是誰的手膏?」

  「我的。」禾晏道。

  沈暮雪看向她,此時夜色將歇,演武場周圍只有幽暗的火把照亮。少年坐在欄杆上,掛著散漫笑意。將她英氣的五官也渡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尤其是一雙眼睛,明亮的動人,若是長在女子的臉上,不知有多動人心魄。

  沈暮雪為自己這個荒謬的想法驚了一驚。

  禾晏伸手,要拿走盒子,沈暮雪往後一退,沒有還給她,只是輕聲問:「這個……是都督給你的嗎?」

  她先前看到過了?禾晏點頭:「是啊。」

  沈暮雪身子僵了一僵。

  禾晏看出她神情有些奇怪,思忖了一下,才問:「沈姑娘,你是不是喜歡這個盒子?如果很喜歡的話,我可以送給你。」

  其實江蛟說的也有道理,這手膏給她用,確實暴殄天物了。她手上全是繭子和被刀棍磨出的傷痕,若是將手給養的嫩嫩的,只怕連弓都拉不動。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此話,沈暮雪猛地抬頭,從來溫溫柔柔的眼裡,竟然有些怒意。她將盒子塞到禾晏手中,冷道:「不必了。」轉身提著籃子走了。

  禾晏甚至都沒來得及與她道別。

  沈暮雪在涼州衛裡,雖然性情清冷,但也從未對人發過火,說過重話。如今日這般明明白白昭示著生氣了的動作,還是頭一回。小麥扯了扯禾晏的衣角:「阿禾哥,沈姑娘好像生氣了,為什麼?」

  禾晏:「我哪知道為什麼?」她與沈暮雪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回來後還是第一次說上話,沈暮雪的反應,可真叫人摸不著頭腦。

  「是不是她喜歡你?」黃雄摩挲著脖子上的佛珠,「見你不解風情,所以生氣了?」

  「拉倒吧,沈暮雪能看中他?」王霸嗤之以鼻,「大白天裡做什麼夢。」

  「算了,」江蛟拍了拍禾晏的肩,「禾兄,你自己平日裡舉止也要注意一點,省的引起旁人誤會。」他似是想起了自己早亡的未婚妻,目光悵然道:「耽誤了人的性命就不好了。」

  禾晏:「……」

  因為沈暮雪這麼一遭,禾晏與諸位兄弟便多討論了一下究竟沈暮雪為何而生氣。到最後也沒討論出個結果。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可能就是看禾晏不順眼,沒有為什麼,女子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那麼幾天看一個人不順眼。

  同好友們吃完飯,天色全然黑了下來,禾晏往屋裡走,走到半路,又瞧見了楚昭。

  「這麼晚了,楚兄怎麼還在外面?」禾晏與他打招呼,「今日也要撿石頭嗎?」

  楚昭聞言,笑了:「怎麼從禾兄的嘴裡說出來,我好像是個傻子。」

  禾晏心道,這半夜不睡覺出來撿石頭的愛好,其實在她眼裡,和傻子也沒差了。

  「我看夜裡起風,明日可能要下雨,把放在外頭曬的書拿回去而已。」楚昭笑著指了指自己的手中的書冊。

  禾晏:「原來如此。」

  大抵是故意的,楚昭住的屋子,實在是很簡陋,比起上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上一次尚且還有他特意帶過來的廚子,這一次從濟陽直接來涼州衛,楚昭除了應香和幾個侍從,身邊什麼人都沒有。因此,他住的不好,吃的也簡單。不過有些人就是在最糟糕的環境裡也能看起來清風明月,楚昭大概就是這種人。非但不會讓人覺得他狼狽,反而還頗有幾分雅士之風。

  「聽說禾兄今日去南府兵日訓了?」楚昭與她並肩往回走,「怎麼樣?可有不適應的地方。」

  「還行吧。」禾晏笑道:「除了副總兵不大愛說話外,一切都好。」

  楚昭搖頭笑笑:「禾兄一身好本事,在哪都能適應的過來。」

  禾晏看著他,這人說話總是好脾氣,溫文爾雅的模樣。也知道她是肖玨的人,立場本就微妙,倒是也從來都不問有關軍務方面的事。分寸拿捏的極好,縱是平日裡閒談,這是這樣無關痛癢的日常。倘若是個普通人,普通姑娘,久而久之,必然會對他生出歉疚,覺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加上楚昭生的如此樣貌,這點歉疚到最後,極容易成為憐惜,憐惜再進一步,就是憐愛了。

  難怪他是朔京城中姑娘們春閨夢裡人第一人。

  只不過,她平日裡對著肖玨那張臉看多了,便會覺得這樣溫柔的微笑帶著些客氣,而清瘦的身形也顯得過分孱弱了些。禾晏心中悚然,覺得洪山他們說的「女子一月中總要看幾個人不順眼」彷彿是真的,譬如現在,楚昭什麼都沒做,她竟也這般挑三揀四,真是好無理取鬧。

  為了避免自己胡思亂想,禾晏就問楚昭:「楚兄脾氣這樣好,應當很少惹女子生氣吧?」

  楚昭疑惑道:「禾兄惹哪位姑娘生氣了?」

  這人也太敏銳了些。禾晏敷衍他:「也不是生氣,就是今日沈醫女看見我,神情有些奇怪,我朋友跟我說……」這話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禾晏還是說出來了,「或許沈醫女對我心存愛慕?」

  楚昭愣愣的看著她,半晌,「噗」的一下,笑出聲來。他向來很注意儀容,這般舉止,已經算出格了。笑了半晌,楚昭才道:「禾兄,雖然你如今的樣子十分風流倜儻,但是……」

  禾晏心中納悶,她倒也沒有差到這個份上,看楚昭笑的樣子,好似喜歡上她是什麼不可理喻的事一般。要知道當初宋陶陶不也很喜歡她?

  「禾兄儘管放心。」楚昭輕咳一聲,「沈醫女,是絕對不會喜歡上禾兄的。禾兄完全不必為此苦惱心煩。」

  禾晏:「……為何?」

  「因為沈醫女,喜歡肖都督多年,她心裡只有肖都督,其餘人又怎麼可能入得了她的眼呢?」

  禾晏愣住。

  過來半晌,她才開口問:「沈醫女……喜歡都督?」

  「禾兄不知道嗎?」楚昭對她的反應也很意外,想了想,才道:「也是,你是涼州衛新兵,這些事情應當不知道。可是朝中同僚們其實都知道,沈醫女喜歡肖都督,已經很多年了。」

  「御史府上的大小姐,若非是真的喜歡極了一個人,怎麼會拋下大小姐的身份,不顧山高路遠,來這樣的苦寒之地做一個小小的醫女?」楚昭微笑道:「可見是喜歡極了肖都督。」

  禾晏豁然開朗,一瞬間,她忽然想起為何第一次看見沈暮雪的時候,會有如此熟悉的感覺。其實她並非第一次見到沈暮雪,少年時候,她還見過一次。那時候的沈暮雪比現在還要年幼,但已經出落得格外美麗。賢昌館學子在山上圍獵那一日,聖上親臨,滿朝文武亦多在場。沈暮雪作為沈御史的小女兒,在當時吸引了所有少年的目光。

  禾晏亦在那群少年之中,只看著披著兔毛披風,手裡擁著火爐的清麗少女,絕美如九天仙女,心中羨慕極了。

  而當時的沈暮雪,一直看著肖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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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4:5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四章 般配

  禾晏還記得當時圍獵場上,都是十來歲的少年郎,陡然間見到這麼一個清麗卓絕的少女,自然被吸引了目光。似乎就是林雙鶴,還道:「好漂亮的姑娘,我要說她當得起朔京城第一美人,應該沒有人會反對吧?」

  「不反對不反對!」

  「沒想到沈御史那麼個臭脾氣,女兒竟然如此國色天香。」

  沈御史為人正直鋒銳,面對文宣帝也敢直言,平日裡又十分嚴苛,朝中眾人只要稍有不對,都會被他參個一兩本。偏偏先帝在世時,曾誇讚過沈御史頗有大魏風骨,當今太后又極喜愛他。位置穩固不容動搖,朝中同僚便也只能敬而遠之。同僚越是孤立沈御史,文宣帝便越覺得沈御史可憐正直,是臣子中的清流,也待他格外寬容。

  有這麼一個脾氣臭如石頭的老爹,女兒生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美貌,不好接近一詞用在老男人身上就是脾氣古怪刻薄,用在秀美少女身上,就是清冷不食人間煙火。

  禾晏就還記得,沈暮雪雖然是個姑娘,當時年紀也不大,可圍獵結束,清點獵物,肖玨出來接受陛下嘉獎時,披風掉在地上。這本來應當由他隨從的小廝家僕去撿,那位仙女一樣的沈大小姐,卻自己走上前去,捧著那件披風,遞給了馬上的肖玨。

  當是他們一眾少年都有些吃驚,有人酸溜溜的道:「完了完了,咱們在這邊說的熱鬧起勁,這姑娘卻是瞧中了懷瑾兄。」

  「懷瑾兄怎麼這般得姑娘喜歡?好歹也給我們留一點臉面。」

  林雙鶴搖著扇子嘆息:「那自然是因為這位沈大小姐也是個看臉的了。」

  禾晏亦是追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但見馬上少年桀驁風流,馬下姑娘內斂秀美,光是外貌上,足以稱得上神仙眷侶,十分登對。

  她默默低下頭,看著自己一隻獵物也沒獵到的空空雙手,心中無聲嘆氣。出類拔萃的人就當與出類拔萃的人在一起,她大抵能做的,也就是遠遠站在這邊,瞧著別人意氣風發罷了。

  「禾兄?」楚昭的聲音將禾晏的思緒拉了回來。

  禾晏回過神,問道:「可是沈姑娘千里迢迢來到涼州,沈御史會答應嗎?」

  沈御史只有一兒一女,比起對長子的嚴厲,對幼女可謂是寵愛有加了。沈暮雪看起來乖巧守禮,雖然禾晏並不認為女子去軍營是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但在大多數人眼中,這大抵是離經叛道。沈御史又身為御史,豈能容女兒這般胡來?

  「沈姑娘一門心思的要走,沈御史也拗不過。何況,」楚昭笑了笑,「說起來,肖將軍在世的時候,與沈家關係親厚,沈御史與肖將軍本就是好友。肖家出事以後,沈御史也幫襯了不少。肖都督又年少有為,沈御史一來是對他信任,二來……」他頓了頓,「恐怕也存了幾分與肖家結為姻親的心思。」

  禾晏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識的反駁:「這怎麼可能?」

  楚昭看向她,似是對禾晏的反應不太理解,「為何不可能?」

  「……都督平日裡不近女色,」禾晏佯作無事道:「一心只有兵事。我瞧著,他與沈暮雪也不曾有許多往來啊。」

  肖玨對誰都是冷冰冰的,對沈暮雪,也從無優待。

  「阿禾,你是姑娘,」楚昭笑了:「不明白男子的心思。倘若有這麼一位極優秀、極溫柔的姑娘,每日什麼都不說,默默陪伴在身邊,隨他南征北戰,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感動。感動變成憐惜,憐惜就是喜愛。肖都督既沒有將她趕走,也就是因為存了憐惜之意。」

  禾晏抿著唇不說話,只覺得楚昭這話說的,實在不怎麼中聽。

  「倘若是你,你也會由憐惜變成喜愛嗎?」禾晏問。

  楚昭愣了一下,搖頭道:「不會。」

  「那你又怎麼不會了?」

  楚昭看著她,眼中掠過一絲笑意:「我不喜歡溫柔的姑娘。」

  「我喜歡,活潑熱鬧一些的。」

  禾晏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心道楚昭這樣溫和安靜的人,居然會喜歡活潑熱鬧的,難以想像。

  屋子就在眼前,楚昭笑道:「我就送你到這裡好了。晚些早歇了,你明日還要日訓。」

  禾晏頷首,衝他道過謝,進了屋。

  中門今日被關上了,那一頭也不知肖玨睡了沒有。若是平日,禾晏大概會敲門撬鎖湊合說幾句,今日卻沒什麼心思。她梳洗過後上了塌,仰躺在塌上,想著方才楚昭說的話,不由得有些心煩意亂。

  肖玨與沈暮雪?

  原先的時候不覺得,今夜聽楚昭說完,才驚覺有些事情是她自己忽略了。涼州衛裡為何只有沈暮雪一位醫女,先前曾聽沈瀚叫過沈暮雪「沈小姐」。那些教頭對沈暮雪不僅是感激,甚至存了一份尊敬。原來皆是因為如此。

  沈御史的女兒,肖將軍的公子,兩位家世相當,容貌相當,就連父親都是好友。

  禾晏翻了個身,面向著牆,心裡酸澀的想,還真是挺配的。

  ……

  第二日,又是日訓。

  有了第一日的經驗,第二日的時候,就熟悉的多了。南府兵裡的日訓沒有雙人的兵項,既無對戰,便一片和平。加之南府兵裡操練的多是兵陣,禾晏本就熟悉兵陣,兵陣變化中每一次都能跟上,從不拖後腿。這令田朗都覺得有些驚訝。

  「怎麼樣?」沈瀚看著在兵陣中的禾晏,問田朗:「這小子還可以吧?」雖然現在禾晏是南府兵的人了,但好歹也是從涼州衛出去的,沈瀚十分關心。況且這小子還和肖玨關係不淺,沈瀚以為,應當對禾晏時時表示關注才對。

  田朗道:「資質不錯。」

  沈瀚心中好笑,要知道剛來涼州衛的時候,禾晏可是被肖玨親自下結論資質太差的。當時他們諸位教頭沒有一個人看好禾晏,就覺得禾晏遲早會被趕去做伙頭兵,沒想到如今竟然是禾晏走得最長遠。果然,戰場上的事,誰能說得清。

  其他幾個教頭也擁過來,這會兒涼州衛的新兵們歇息,南府兵裡歇息的時間要少得多,他們就過來看看禾晏適應的如何。

  「沒給咱們涼州衛丟臉!」梁平很得意,還要裝謙虛道:「日後就請田副總兵多教教這小子了!別顧忌我們的臉面,該收拾就收拾!」

  田朗:「……」

  馬大梅笑道:「田副總兵,這少年郎學東西快得很,也不是我們涼州衛自誇。你若是多教他些東西,日後必然能時常給你驚喜。」

  田朗就很無語,對於他來說,禾晏只是一個資質還不錯的新兵,又恰好為肖玨所信任。但論身手才能,南府兵裡優秀的人實在太多了。更勿用提九旗營,只不過涼州衛地方偏遠,好容易出了這麼個人,便當菩薩一樣的供起來,還是眼光有限。

  正說話的時候,自遠而近走來一名穿著月白衣裙的女子。涼州衛裡統共就只有一位女子,眾人紛紛道:「沈姑娘。」

  沈暮雪走了過來。

  她放下手中的籃子,道:「我採了些藥草,已經清洗晾乾過了。麻煩教頭們讓人將這些藥草煮成藥汁,近來春夏交替,兵士們每人喝一勺,可抵禦寒氣。」

  沈瀚忙道謝:「辛苦沈姑娘了。」轉頭吩咐人將籃子提走,立刻去熬藥來。

  沈暮雪沒有急著走,而是看向演武場下正在操練的兵士,目光落在隊伍中那個瘦小的身影上。

  禾晏混在其中,分明個頭是不起眼的,偏總讓人無法忽視。這幾年,她隨肖玨去了不同的地方,見過不同的人。新兵來來去去那麼多,唯有這一個,令人印象深刻。如靈動的風,與周圍的人全然不同。

  那盒擦手的油膏……明明只是一盒普通的油膏,她極少有喜歡的東西,表現出想要的欲望,對肖玨來說,也就是順手的一件事。肖玨卻偏偏制止了,不久後,她就在禾晏手裡發現了這個。

  肖玨拒絕自己是因為禾晏?

  對一個很有本領,或許未來會成為心腹的少年來說,多照應一點也是自然的。沈暮雪明白,可肖玨縱然是對親信的赤烏和飛奴,信任是信任的,也絕不會細微到如此地步,簡直像是……簡直像是對姑娘似的。這麼一想,沈暮雪便覺得,肖玨平日裡待禾晏,實在是好的過分了一些。分明是程鯉素的屋子,程鯉素走了,禾晏卻也沒有搬離。一個新兵與右軍都督比鄰而居,實在有些異樣。對於禾晏,肖玨也沒有表現出於旁人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甚至默許了她許多出格的行為。

  就是這點縱容,令沈暮雪感到不安。

  大抵是女子心思總是格外細膩,直覺又異常準確。這一次肖玨與禾晏回來後,沈暮雪便更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她不想現在就離開,想在演武場多待一刻,便道:「我提前先熬好了一些,教頭們可以先飲下。藥桶就放在不遠處,煩請教頭們找一位小哥隨我一起去提。」

  沈瀚道:「哪裡值得沈姑娘這般勞煩,我隨姑娘一道去吧。」說罷,與眾人告知了一聲,隨著沈暮雪走遠了。

  望著沈暮雪離開的背影,梁平感嘆道:「沈姑娘真是菩薩心腸,生的又好看,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完美無瑕的女子呢?若是能娶她為妻,這輩子就是死都值得了。」

  「我看你想的倒是挺美。」另一側一名教頭聞言,嘲笑他道:「沈姑娘也是你這等凡夫俗子能肖想的?要知道朝中那麼多青年才俊,人家都瞧不上眼,能瞧得上你這樣一個小小的教頭?」

  「教頭怎麼了?」梁平不服氣,「沈姑娘既然肯放下身段來到涼州這樣的苦寒之地,又不嫌棄咱們這些粗人,還給大家熬藥喝,可見是個不嫌貧愛富,心思高潔善良的人,這樣的人,看人定當只看人品。」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我人品好得很,萬一就……了呢?」

  馬大梅都聽不下去了:「人家放下身段又不是為了你。」

  「就是,老沈,人家那是為了肖都督。你拿什麼和肖都督比,你長得有肖都督英俊嗎?身手有肖都督不凡嗎?還是家世才學,風采謀略,你樣樣不如人家,還敢在這裡大言不慚。我要是沈姑娘聽到你這般放肆,早叫家丁出來將你一棒子打死,省的出來禍害人家名聲了。」

  梁平:「……你們還是我兄弟嗎?」

  說著說著,就聽見斜刺裡一聲:「教頭!」

  眾人看去,南府兵此刻到了歇息的空閒,禾晏一眼看見了站在高台上的教頭,過來與他們打招呼。許是如今現在也不算是涼州衛的人了,上司變成了田朗,對於原先的幾個教頭,禾晏與他們相處的也就更像是朋友。她翻身上了台,走到眾人中間,與他們一一打招呼,又笑著問:「你們剛剛在說什麼,這麼熱鬧?」

  「在說我們中間有個癩蛤蟆,異想天開吃天鵝肉呢。」一名教頭笑嘻嘻的回答。

  禾晏奇道:「這是何意?」

  「我們在說沈醫女,」馬大梅笑著解釋,「說沈醫女身份高貴,品性高潔,人人喜愛。」

  禾晏一怔,偏還有個不知死活的人湊近來,神秘的對禾晏道:「禾老弟,你可知道沈醫女是什麼來頭?」

  若這是昨夜之前,禾晏大抵還要詫異一番,不過已經從楚昭嘴裡得知了沈暮雪的身份,便再也不覺得離奇。那人也不是個能藏得住話的,不等禾晏開口,自己就道:「沈醫女,可是如今御史大人府上的小姐!這等身份尊貴之人,若非是為了肖都督,怎麼會這般走千里?若是我有這樣一位佳人如此相待,我這輩子,絕對只對她一個人好!」

  禾晏心道,她最近是否老是和沈暮雪這個名字槓上了。一個兩個的,何苦都要來排著隊來扎她的心?

  「你們說的這些都不靠譜,」梁平不肯認輸,很倔強的堅持,「倘若肖都督真的喜歡沈姑娘,何以到現在也不說一聲。我是男人,我最瞭解了,男人要是喜歡一個女人,不可能藏得住。藏得住的,都是沒那麼喜歡。天大地大,沈姑娘何故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如睜大眼睛看看身邊人,說不準緣分就在身邊。」

  「梁平你真的病了,還病的不輕。我看沈醫女是該給你送兩副藥看看眼睛,這腦子是怎麼長的,怎麼能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

  眾人吵吵嚷嚷,田朗不動聲色的往旁挪了一步,他可不想加入妄議上司的破事之中,要是被逮住了,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禾晏也想溜之大吉,不想在這聽這些扎心之言,偏偏眾人還不肯放過她,一位教頭拍了拍她的肩:「禾老弟,你怎麼不說話?你也是咱們中的一員,你也來說說,沈醫女和肖都督是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不是老沈不自量力了?」

  禾晏:「……」

  眾人神情殷切的看著她,好似她的這句點評至關重要。

  禾晏硬著頭皮,頂著心裡滿滿的不甘願,勉強笑道:「…….是,沈姑娘名媛美姝,耀如春華。肖都督玉質金相,豐神俊朗,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話一出口,委屈都要溢出來了。心道她這是招誰惹誰了,聽聽旁人扎心也就罷了,還要自己來扎自己一次。

  「身份呢?身份是不是也很相配?」

  禾晏:「……是的,右軍都督與御史小姐,本就是一個世界的人。與咱們都沾不上關係。」

  「禾老弟,你現在很得都督信任,說不準都督新婚的時候,還會請你去觀禮。這樣值得恭喜的事,你是不是現在就要開始攢銀子,準備好新婚賀禮了?」

  禾晏在心裡將這個說話人的臉牢牢描摹了一遍,心裡咬牙切齒,面上還要裝作一派雲淡風輕,「那是自然,這樣值得恭喜的好事,必須要送件大禮才成。」

  眾人哄笑成一團,居然就開始給禾晏出謀劃策等肖玨與沈暮雪成親的時候,要送些什麼才好,竟無一人注意到禾晏僵硬的神情。

  「你們很閒?」身後有冷漠的聲音響起。

  大夥兒回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肖玨過來了,身後還跟著沈暮雪和提著藥桶的沈瀚。

  知曉私下裡妄議上司私事被逮了個正著,眾人嚇得噤若寒蟬,一句話也不敢說。心中尚且懷著一絲僥倖,肖玨估計也沒聽到多少,否則以他的脾性,一開始聽到了就會阻攔,這會兒才說,可能也才剛剛到。

  肖玨走上前來,暗藍錦袍將他襯的面如冠玉,豐姿如月,然而聲音也是冷的,話雖然是對著眾人說的,眼睛卻盯著禾晏,眸光似藏了刀般銳利深沉。

  「有空閒在這裡說三道四,我看你們日訓都做得很好?」

  教頭們立刻變成鵪鶉,無一人敢說話。田朗心中大慰,還好他有眼色,早早的不跟這群烏合之眾同流合污。看吧,這不就被逮住了?登時越發驕傲的站的更筆直了些,顯得自己與旁人截然不同的正直。

  沈瀚也在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就讓梁平跟沈暮雪一起去拿藥桶了。他與沈暮雪回來的時候遇到肖玨正往演武場走,三人一起過來,剛到看到的就是眾人問禾晏肖玨與沈暮雪是否相配。

  問出這話的人,簡直是居心叵測!怎麼能讓禾晏去回答這種問題呢?這不往人心口戳刀子嗎?他還沒看清楚究竟是哪個天才問的這種話,就聽見禾晏不假思索的回答。

  「…….是,沈姑娘名媛美姝,耀如春華。肖都督玉質金相,豐神俊朗,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沈瀚登時就能感到自己身邊人散發出來的森冷寒意。再小心偷偷的看一眼肖玨,臉色難看的,就跟媳婦被人搶了差不多。

  沈瀚在心中捶胸頓足,為何這種令人尷尬的事總是要被他撞見?他這輩子老實謹慎也沒做過什麼壞事,怎麼就這麼難?

  禾晏看向肖玨,年輕的都督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嘴角浮起一絲譏誚:「身為新兵,和教頭廝混。既然你精力這樣好,看來是日訓量還不夠。」

  他轉身對田朗淡道:「禾晏的日訓,可以再加一倍。」

  田朗:「……是。」

  肖玨挑眉冷道:「還不去?」

  禾晏看了他一眼:「是。」轉身跳下高台,走向了隊伍之中。

  她能感覺的出來,肖玨是對自己不滿。可是……明明更加生氣的好像是她才對?禾晏進了隊伍,重新拿起長槍,目光落向台上的人影,他的身邊,沈暮雪站著,如玉佳人,天生一對。

  禾晏低下了頭。

  在場的教頭一個個被挨著罰過,垂頭喪氣的走了。臨走時得了警告,日後誰要再在涼州衛胡言亂語,就直接收拾包袱滾回老家。

  田朗早已以還要操練兵陣為藉口溜之大吉,演武場上只有一個恨不得將自己變成擺設的沈瀚與沈暮雪。

  沈暮雪站在肖玨的身後,望著他如樹挺拔的背影,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

  方才她與沈瀚走到此處,聽聞有人將她與肖玨拿到一處說話,除了羞惱之外,其實是喜悅的。

  她喜歡聽這些,喜歡自己的名字與肖玨的名字綁在一處。好似只要這樣,就能說明她與肖玨的關係似的,也暗示著她對於肖玨來說,是很特別的一個。所以聽到禾晏那麼說,沈暮雪很高興。

  可是當她抬起頭,看見肖玨瞬間冷下來的眼神時,就愣住了。

  她不敢說全然瞭解肖玨,可對這男人的喜怒哀樂,還是多有瞭解。他不喜歡聽到人這麼說,同自己的竊喜截然不同,肖玨甚至有些生氣。

  為什麼會有人聽到這種事情感到生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聽到的人根本不喜歡自己。

  肖玨不喜歡自己。

  沈暮雪神情黯然,於黯然中,又有一些疑惑,如果說不喜歡聽,可以無視掉,但這樣的生氣,還是稍顯意外。肖玨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對於許多事,更多的是不在意。

  他很在意,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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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准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給教頭們熬好的藥汁都被教頭們端走飲盡,自從林雙鶴來到涼州衛後,肖玨的湯藥,都是由林雙鶴負責,是以連可以搭上話的話頭都沒有。沈暮雪站在這裡,肖玨一心盯著南府兵操練日訓,沒有要與她說話的意思,時間久了,自然而然的感到尷尬。

  她終究是御史府上金枝玉葉的小姐,刻在骨子裡的自尊心強的要命。她可以捨下一切與肖玨共患難,放著錦衣玉食的官家千金不做,來這樣的苦寒之地做一個醫女。但她卻做不到如那些普通百姓家的姑娘,甚至是下人、婢子,坦率而直接的對肖玨表達自己的心意。

  沈暮雪一直希望的是,只要她陪在肖玨身邊,肖玨終有一日會發現她的好,會主動來告訴她,他們才是世上最般配之人。這是她的矜持,她也從來很放心,畢竟這麼些年,肖玨身邊不乏有撲上來的美人絕色,可從未見他動過心。肖玨根本不近女色。

  而如今,沈暮雪卻困惑了。有一些事令她有不好的預感,倘若她還沒有讓肖玨看到自己的好,肖玨就已經愛上了別人呢?

  沈暮雪無法想像那樣的畫面。

  她提起空了的竹籃,沒有與肖玨告別,轉身往外走。肖玨練兵的時候,不喜人打擾,這些年,她早已將肖玨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沈小姐。」有人叫住了她。

  沈暮雪抬起頭,面前的男子廣袖長袍,笑著指了指前方,「你再這樣低頭走,就會撞上前面的石頭了。」

  不遠處,矗立著一塊巨石。涼州衛的新兵們常常喜歡在這塊巨石上磨刀亂砍一氣,如今上頭坑坑窪窪全是刀痕,還有人刻著亂七八糟罵人的話。她方才魂不守舍,竟連這麼大塊石頭都沒瞧見,若不是楚昭出聲提醒,也真要悶頭撞上了。

  沈暮雪停下腳步,沖楚昭欠了欠身,「楚四公子。」

  她知道肖玨與楚昭立場不同,楚昭畢竟是徐相的得意門生。只是楚昭生得好,性情又溫柔,尋常女子很難對他生出惡感。沈暮雪也是一樣,平日裡見了,禮數從來不丟。

  「沈小姐似有心事。」楚昭微微一笑:「可是在為肖都督煩憂?」

  沈暮雪一驚,瞬間有種心事被人窺見的慌張。不過片刻就冷靜下來,輕聲道:「沒有的事,只是在想今日看過的醫書上的藥理。楚四公子多慮了。」

  楚昭點了點頭,就要繼續往前走。錯身而過的剎那,沈暮雪心有所動,突然開口問:「楚四公子好像與涼州衛一位叫禾晏的新兵交好?」

  沈暮雪曾見過幾次,楚昭與禾晏說話的模樣。雖然平日裡楚昭平易近人,待人接物從來不拿官家少爺的架子,但他也絕對不是一個熱情健談的人,在涼州衛了除了和那個漂亮的過分的侍女說話外,與其他人並無太多往來。而對禾晏的時候,態度卻很親切。

  「禾兄?」楚昭一頓,「禾兄是我在涼州衛的好友,沈小姐可有什麼事找他?」

  他這般直接了當的承認下來,沈暮雪反倒不知道該問什麼才好。片刻後才看向楚昭,「烏託人出兵濟陽的時候,聽說楚四公子當時也在,還與都督他們同住在中騎大人府上。楚四公子又是禾晏好友,想必對禾晏的事情知悉不少。」

  楚昭安靜的聽她說話。

  沈暮雪猶豫了一下,才問:「都督與禾晏關係怎麼樣?他們......相處的可還好?」

  「沈小姐這話問的有些奇怪,」楚昭的目光掠過面前女子,沈暮雪有些緊張的揪著裙角,楚昭微笑,「禾兄身手了得,性情率真,很得肖都督信任。沈小姐應當比任何人要清楚,肖都督絕對不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不過禾兄並非尋常人,似乎很輕易地打開了肖都督的心。」

  「比起說是主子和心腹,我認為肖都督與禾兄之間,更像是朋友。」

  「朋友?」沈暮雪的聲音有一瞬間變得稍稍尖利,她蹙眉:「右軍都督和一個新兵,身份差的這樣大,怎麼能做朋友?」

  楚昭笑了:「沈小姐所言差矣,交朋友自來應當隨心隨性,年齡、身份、立場都不重要。朋友之間,怎麼能分高低貴賤呢?肖都督待禾兄,本來就很好。在濟陽的時候,他們二人共處一室,一張桌子上吃飯。肖都督還給禾兄置辦衣裳行頭,若說是上下級,未免就過分牽強了些。」

  沈暮雪聽得暗暗心驚。

  肖玨愛潔孤僻,與人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已經是極限,共處一室?她難以想像,還為禾晏置辦行頭,他何時關心過旁人的這些細枝末節?

  楚昭盯著沈暮雪的眼睛:「沈小姐是在擔心什麼?」

  沈暮雪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忍不住後退一步,下意識的搖頭否認:「沒有。」

  「沈小姐女子之軀,既然能從朔京不遠千里來到涼州,當是心志堅定、勇敢坦蕩之人,怎麼在這件事上反倒生了怯意。」

  沈暮雪抿著唇沒說話。

  「沈小姐擔心之事,我大概能瞭解一二。禾兄是我好友,我不能說的太多,不過,在下也同樣敬佩沈小姐的心意,所以……沈小姐若真是放不下,不如親自去探尋一番。有的時候,」他淡淡道:「人應當相信自己的直覺。尤其是……女子。」

  沈暮雪抬起頭,面前的男子仍舊微微笑著,眸光溫和關切,卻讓她不自覺的渾身生出一層淡淡的寒意。

  「我……不明白楚四公子說的是什麼。」她蹙了蹙眉,攥緊了手中的籃子,快步繞過楚昭的身邊:「我要回去炮製藥材了,楚四公子,告辭。」

  沈暮雪匆匆的走了,背影瞧上去,很有幾分狼狽。楚昭看著她的背影,面上的笑容微收,片刻後,低頭自語:「越來越有趣了。」

  「沈暮雪,」他喃喃道:「肖懷瑾,你會選擇哪一個呢?」

  ……

  演武場上新兵的日訓結束了。

  林雙鶴路過演武場的時候,恰好看見肖玨散去南府兵,便上去打了個招呼,打算同肖玨一道回去吃飯。

  「懷瑾,你這幾日是不是給我禾妹妹的操練太重了,我好久都沒看見她。我得提醒你,她身上還有傷,雖然也不是很嚴重,可姑娘家不比男子,應當多休養才是,你做人最好體貼些。」

  肖玨冷道:「多管閒事。」

  「這怎麼能叫閒事,禾妹妹是我朋友,也是你朋友。朋友之間,本就應該互相幫助。」

  「先管好你自己吧。」

  林雙鶴搖了搖扇子,敏感的察覺出肖玨今日心情不大好。雖然這人心情好與不好,面上都不會太過流露,不過……到底是多年交情,一些細微之處,還是可以捕捉的。

  他正要出聲詢問,一抬眼,看見不遠處有人也正往前走。涼州衛來來往往除了新兵就是教頭,不穿統一勁裝的人,總是顯得格外注目。林雙鶴就道:「楚四公子?」

  楚昭回過頭,見是肖玨與林雙鶴,頷首道:「肖都督,林公子。」

  「這麼晚了,楚四公子在這裡做什麼?」林雙鶴問道。

  「剛剛去五鹿河邊走了走,現在回去了。」

  天氣已經漸漸開始暖了起來,有了初夏的炎意,五鹿河邊沒了冬日的冷寂,清涼怡人,夜裡走一走,的確舒適。

  肖玨冷若冰霜,根本懶得搭理楚昭。林雙鶴卻自來圓融,做不到將氣氛弄得如此之僵,只是他與楚昭本來也並未有多交往,只得沒話找話。問楚昭道:「楚四公子腰間綁的是什麼?」

  楚昭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笑了:「只是石頭罷了。」

  林雙鶴有些好奇,楚昭既是楚家的四公子,又是徐敬甫的得意門生,雖然穿著不會過分華麗昂貴,卻也算是講究的。他還以為楚昭腰間佩的是塊玉,沒料到是石頭。楚家快要倒台了?這般窮酸?

  似是瞧出了林雙鶴眼裡的詫然,楚昭笑了笑,將石頭從腰間解下,遞給林雙鶴。

  林雙鶴看了一眼,這是一塊扁扁平平的石頭,天然是一匹馬的形狀,尾巴處有磨刻的痕跡。又在馬首和馬身處被鑿刻過,倘若這是玉料做成,也算有趣鮮活,可是石頭做成,就更像是拿給小孩子把玩的玩意兒,瞧不出有什麼特別的。

  這的確只是一塊石頭。

  「楚四公子怎麼會想到繫一塊石頭在身上。」林雙鶴將手中的石頭遞還給他,清咳兩聲,「這石頭,可配不上楚四公子的身份。」

  「友人心意,縱是石頭也無價。」楚昭回答的很認真。

  林雙鶴一聽此言,心中頓起促狹之意,笑著看向楚昭:「楚四公子的意思,這是心上姑娘所贈?」他心中對楚昭大為改觀,要知道楚昭是徐娉婷看中的人。楚昭再厲害,也還厲害不到敢跟徐相公然對抗,而徐相最寵愛自己的掌上明珠。徐娉婷眼高於頂,定然不會送一塊石頭給楚昭,能送出這等東西的姑娘,十有八九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楚昭敢把徐娉婷以外的女子所贈之物公然戴在身上,也不怕被徐家父女發現,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這如何能令人不佩服?

  楚昭愕然片刻,搖頭笑了:「不是什麼心上姑娘,是禾兄。」

  此話一出,四周靜了一靜。

  肖玨目光落在楚昭臉上,林雙鶴卻迫不及待的問:「你說是禾……兄送你的?」

  「算是吧,」楚昭道:「石頭本就是她鑿刻完成。」

  林雙鶴大驚失色。

  千防萬防,禾晏居然還是陷了進去!連送石頭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可見是很喜愛了。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誰又能抵擋的了溫柔親切的美公子的攻擊?

  若是旁人便也罷了,可楚子蘭,林雙鶴以為,實非良配。且不說楚子蘭父親楚臨風院子裡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就一個徐娉婷就難以應付。禾晏畢竟沒什麼身份背景,徐娉婷想要找個理由對付禾晏,簡直易如反掌。楚昭心裡要真有禾晏,最好的做法應當是敬而遠之,可他如此不加掩飾,豈不是讓禾晏成了活靶子,放在前面等著徐娉婷來找麻煩。

  何況,楚昭可是知道禾晏女子身份的。

  一時間,向來「與人為善」的林雙鶴,看楚昭的眼裡也就帶了幾分敵意。

  楚昭是何許人也,將林雙鶴陡然生出的敵意看在眼裡,神情不變,又看向肖玨,年輕公子的暗藍錦袍在夜色下,渡上一層冷清色澤,身姿清俊挺拔,眼裡一片暗色,淡淡的瞧著自己。

  似有銳利鋒芒。

  他笑著拱了拱手:「我的屋子到了,就先不打擾肖都督和林公子。明日見。」說著,便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這個楚子蘭,有點來者不善啊。」林雙鶴望著他的背影,喃喃道。

  似乎是衝著禾晏來的。

  …….

  屋子裡的燈又被點上了。

  肖玨換下衣裳,在桌前坐了下來,白日裡在演武場看操練新兵,夜裡還要看京城送來的軍冊。

  林雙鶴坐在一邊,瞅著他,不多時出去,又很快進來,手裡端著一盤果脯,悄無聲息的放到了肖玨的桌上。

  肖玨看了他一眼。

  「今日剛好這邊的廚房做了一些,你既然愛吃,就多吃一點。」

  肖玨蹙眉:「這是什麼?」

  「梅子啊!」林雙鶴一拍大腿,一本正經道:「你不是愛吃酸的嗎?這剛摘的都沒醃製,要多酸有多酸。」

  默了一刻,肖玨道:「端走。」

  林雙鶴站直身,搖著扇子道:「我不走。肖懷瑾,楚子蘭都這麼說了,你還坐得住?你再不動手,禾妹妹被楚子蘭拐走,可是遲早的事。」

  青年漠然回答:「與我無關。」

  「你、我、禾妹妹,在濟陽城也算是同生共死過了,沒有情也有義。楚子蘭是個什麼人,你我心中都清楚。大家同為男人,他想幹什麼,傻子也瞧得出來。楚子蘭沒辦法擺脫徐娉婷,卻要我禾妹妹一心惦記著他。你不知道,先前我在濟陽的時候,禾妹妹對楚子蘭愛而不得,都跟我說,這輩子不打算成親了。你說說,這人是造了多大的孽?」

  肖玨垂著眼,眸光微動,卻也沒攔著林雙鶴繼續往下說。

  「沒有那個本領娶人家偏要去撩撥,我覺得這人品行不端,」林雙鶴道:「我禾妹妹人是傻了些,可身手好,講義氣,人也長得不錯,除了家世普通了些,哪裡比別人差。這麼好一姑娘,可不能被楚子蘭給耽誤了。涼州衛除了我之外,也就你能和楚子蘭較量一二了。你去把禾妹妹的心思勾回來,咱們再從長計議。」

  肖玨冷笑:「你當我是什麼人?」

  「我知道,這事委屈你了。」林雙鶴拍了拍好友的肩,「但你想想,楚子蘭這麼肆無忌憚下去,遲早要出事。你敢說他身邊沒有徐娉婷安排的人,只要消息一傳回去,禾妹妹就遇到大麻煩了。我不能袖手旁觀,你也不能,好歹你們也是扮過假夫妻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麼能如此無情?」

  越說越過分了,肖玨道:「再多廢話,明日我就讓人送你回朔京。」

  林雙鶴噎了一噎,嘆了口氣,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要是不出手,我就出手了,總不能讓我禾妹妹白白被徐娉婷給欺負。」

  說罷,一甩手,走了。

  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肖玨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盤青澀的梅子上,忽而生出幾分煩躁,手中的筆一頓,竟然從中間折為兩段。

  下一刻,中門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門鎖「啪嗒」一聲開了,門都已經開了,對方卻還要裝模作樣的敲了敲門:「都督,我可以進來嗎?」

  肖玨:「……」

  「不出聲我就當你答應了。」這人非常自然的道,將門推開,一進門,對上的就是肖玨冷颼颼的目光。

  「咳,」禾晏站直身子,「都督,你在屋裡啊,那你怎麼不說一聲呢?我還以為你不在。」

  肖玨:「有事?」

  「我來是想問你,」禾晏認真道:「我明日日訓的時候,是依照今日的量,還是同先前一樣?」

  雖然今日得罪了肖玨惹得他生氣,但肖玨畢竟是她上司,禾晏還是得好脾氣的主動來問。

  「你體力足夠的話,再加五倍都可以。」

  怎麼聽著好像氣還沒消,而且越來越大了?禾晏思忖著,覺得今日的肖玨還是少招惹為妙,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那都督早日休息,我還有事在身,就不打擾你了。」說罷就要退出去。

  「你很忙?」肖玨嗤道:「什麼事?」

  「楚四公子要我晚上過去找他,說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我。」禾晏道:「時間應當差不多了。」

  她這話說的忐忑,事實上,楚昭找她究竟有什麼事,禾晏也不清楚,應香來的時候說的鄭重認真,叫人也不敢小看。

  肖玨抬眸看向她。

  年輕都督在燈火下,容顏俊美的不像話,中衣鬆散,肌膚如玉,偏偏一雙眼睛如凍了三年的寒潭,目光凌厲的讓人心生怯意。

  他的聲音倒是很平靜,帶著幾分微不可察的怒氣。

  「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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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進官

  「不准去。」

  禾晏怔住。

  片刻後,她問:「為什麼?」

  肖玨看向她,彎了彎唇,語氣是一如既往的嘲諷,「楚子蘭是徐敬甫的人,在涼州衛待著別有用心,你和一個奸細走得過近,是也想投誠做徐敬甫的人?」

  這個罪名可就扣得大了,禾晏連連否認:「我不是,我沒有!」

  肖玨冷哼一聲,沒理她。

  「都督,我當然知道楚四公子身份特殊,」禾晏態度十分誠懇,「我保證,我們平日裡所談之事,絕沒有半分涉及到有關涼州衛的機密,再者,我也不知道涼州衛的什麼機密。楚四公子要真有試探軍務之意,我會避開的。」她前生在這方面做得尤其敏感,肖玨還真不必在此操心。

  「而且,」禾晏又道:「倘若他在涼州衛真的別有用心,我這般接近於他,說不準還能套出些話來,對我們有利。」

  肖玨瞥她一眼,「你如此蠢笨,只怕沒有套出話,就先被人掀了底。」

  禾晏:「……」

  或許江蛟說的不對,世上不止只有女子,男子每月間也有一段日子極為暴躁,看誰都不順眼。

  橫豎今日肖玨都不會放人了,禾晏心中嘆息,只得道:「好吧,都督,那我不去找他了。不過我還是與楚四公子身邊的丫鬟說一聲,否則平白無故失約,也不太好。」

  應香來的時候說的鄭重,可別真有什麼急事。

  肖玨神情平靜:「不必,反正你們日後也不會往來。」

  禾晏:「……」

  肖玨做人真的很直接。

  ……

  夜漸漸深了,應香從屋外進來,將門掩上,走到窗前的男子面前,低聲道:「四公子,禾姑娘屋裡的燈滅了,應當是歇了。」

  楚昭聞言,神情未見憤怒,只搖頭微笑道:「果然。」

  「應當是肖都督不允。」應香道:「不過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失約,也實在……」

  「無妨,」楚昭看向掛在窗前鳥籠裡的畫眉,苦寒之地,竟因他而增色不少,彷彿回到了朔京繁華之鄉,他逗弄了一會兒鳥兒,才轉過身,道:「肖懷瑾越是緊張,越是可以證明一件事。」

  「禾晏對他來說,很不一樣。」

  桌上的燈火輕輕晃動,連同著他的聲音一起消失在暗影中。

  「她會成為肖懷瑾的軟肋。」

  ……

  第二日,禾晏照常去演武場日訓,今日日訓肖玨也在場,因著這幾日肖玨的情緒實在很反常,禾晏也不敢偷懶,訓練的格外賣力。到了中午,快要到歇息的點時,突然間,沈瀚幾人急匆匆的從涼州衛新兵那頭跑了過來,跑到肖玨身邊,道:「都督,都督,京城來人了!」

  這話的聲音大了點,南府兵皆是不為所動,禾晏卻有些奇怪。京城好端端的來涼州衛做什麼?自上回趕走了日達木子帶著的烏託人後,涼州衛安安生生過了大半年,這個時候京城來人,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肖玨讓田朗繼續操練新軍,自己隨著沈瀚往另一頭走。又過了一會兒,沈瀚與肖玨重新出現,身後還跟著浩浩蕩蕩一群人。為首的是個穿著宮中袍服的公公,手拿拂塵,笑容和善。肖玨對田朗示意,田朗立刻讓南府兵停下日訓。

  那位面容和氣的公公上前一步,笑道:「哪一位是禾晏?」

  被點到名的禾晏一怔,站出來行禮道:「小子正是。」

  公公上下打量了一番禾晏,目光讓人有些發毛,這樣的場景禾晏並不陌生,她曾有過,心中頓時驚訝,難道……

  下一刻,這位公公就道:「陛下有旨,禾公子接旨吧。」

  禾晏恭恭敬敬的跪下身來,見面前人打開明黃色的聖旨捲軸,長聲道:「奉天承運,皇帝召曰,今涼州衛禾晏,赤膽忠心,驍勇善戰,於烏托戰事屢立奇功,朕心甚慰。特封武安郎,加以冠服。特此昭示天下,欽此——」

  禾晏一愣,武安郎?

  見她沒有動彈,公公提醒道:「禾公子?還不快接旨謝恩?」

  禾晏忙上前叩謝接旨。心中仍是疑惑,陛下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嘉獎她?表面上看是因為上一次涼州衛的烏托兵事和濟陽城兵事。但這件事怎麼會被宮裡知曉,肖玨應當不會說,縱然是穆紅錦,也只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如實告知,而皇上是不可能留意到她這麼一個小角色的,尤其是這兩場仗,她並非主角。

  心中疑竇還未散去,那公公已經笑著對禾晏拱手道:「恭喜恭喜,禾公子如此年少有為,將來定會前程無限。」

  禾晏笑著與他還禮,看向一邊的肖玨,肖玨眉頭微蹙,似是對眼前的局面也並不怎麼欣慰,禾晏心中明了,想來此事也是出乎肖玨意料之外。

  京城中來人,當然不會是特意為了嘉獎她一人的。主要還是獎賞肖玨這個主將,賞賜一箱一箱的抬進涼州衛。南府兵們訓練嚴苛,不敢側目。涼州衛新兵們何時見過這個陣勢,當即迫不及待的在演武場上伸長脖子,努力聽著這頭的動靜。

  等肖玨隨著宮裡人去衛所裡面說話的時候,涼州衛的新兵們便「呼啦」一下全湧過來,將禾晏圍在正中,七嘴八舌的恭維。

  「恭喜禾老弟,這麼快就陞官兒了!」

  「以後是不是就不再咱們涼州衛混了,得進京!進京去!哎,有誰知道武安郎是個什麼官嗎?是不是比教頭還厲害?那樣教頭日後看了禾老弟豈不是還要叫大哥?」

  「我早就說了禾兄弟不一般,我當初第一次看見禾兄弟的時候,就知道禾兄弟絕非池中物,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

  「呸,你少來馬後炮!」

  人群擠得禾晏話都沒辦法完整說一句,還是洪山見狀不好,將她從人群裡拉出來一通狂奔,等到了河邊,周圍人少了,小麥他們也跟了上來,禾晏才得了空隙。

  「阿禾,恭喜呀,」洪山哈哈大笑,「這下總算得償所願了。」

  「建功立業之路,你也完成了一半。」黃雄拈著脖子上的佛珠,「已經很快了。」

  「這都是走了什麼狗屎運?」王霸頗不甘心,「你是給上頭吃了什麼迷魂藥嗎?」

  江蛟笑道:「這可是禾兄自己一步步掙來的,濟陽那等地方,一個不好就丟了性命。既然豁出去,得到如今地步的賞賜,當是實至名歸。」

  「可是,」小麥看向禾晏,「阿禾哥看起來怎麼好像並不怎麼高興的樣子?」

  眾人看向禾晏,當初在涼州衛爭旗的時候,禾晏表現的恨不得立刻就能進九旗營建功立業,如今真的封了官,面上卻絲毫不見喜悅,甚至有幾分愁容。

  石頭問:「出什麼事了?」

  禾晏勉強笑笑:「沒什麼,就是有些……不敢相信而已。」

  「呵,」王霸冷笑,「這叫叫花子撿了錢,歡喜瘋了。有什麼不高興的,矯情!」

  禾晏沒說什麼,事實上,她倒也不至於不高興,只是有些奇怪罷了。正因為她前生做「禾如非」時,功勛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打上來的,所以才知晉陞有多艱難,而如今莫名其妙陡然被封官,實在很不合常理,而且,偏偏是武安郎這麼個官職。

  很難讓人不多想。

  或許,她應該去問問肖玨,究竟內情是怎麼一回事。

  ……

  和洪山他們說完話後,禾晏就打算回去找肖玨,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還未走到住的地方,就在屋前的院子裡看見了沈暮雪和肖玨。二人站在樹下,沈暮雪正對肖玨說著什麼,不多時,沈暮雪彎腰從地上的箱子裡捧起一匹綢緞來。皇上賞賜下來的東西,大概也有珍貴的布料,可惜肖玨並無家眷,涼州衛裡統共也只有沈暮雪一個姑娘,這些衣裳料子,自然就送給了沈暮雪。

  沈暮雪好像很高興,捧著綢緞對肖玨道謝,自打禾晏見到沈暮雪以來,這姑娘都是冷冷淡淡,如仙女一般不可接近,如今對著肖玨笑靨如花的模樣,卻讓禾晏上前的腳步停住,腿上好似有千斤重,難以往前一步。

  她遲疑著,打算等二人說完話後在上前,冷不防耳邊傳來一個聲音:「怎麼不過去?」

  禾晏回頭,楚昭站在面前,有些疑惑的看著她。

  「不是太要急的事,等一下過去也無妨。」禾晏敷衍道:「楚兄怎麼在這裡?」

  「我是來找你的。」楚昭看了一眼樹下的二人,又看了一眼禾晏,「既然禾兄不著急的話,不如就先緊著我這頭吧。」

  禾晏想了想,道:「也行。」

  她轉過頭,與楚昭往肖玨相反的方向走,問:「楚兄找我可是有急事?」

  「看來禾兄日訓是真的很忙,忙到將我昨夜與你的約定都忘了,現在也不曾記起。」

  禾晏恍然,她今日本來是記住的,誰知道京中的敕封一下來,便將楚昭的事拋之腦後。聞言道歉道:「對不起,我昨夜不知不覺睡著了,今日本來想來跟你道歉,可是……」

  「說笑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楚昭笑笑,「你今日進官,當然該高興。」

  禾晏腳步一頓:「你也知道了?」

  「我昨日就知道了。」

  見禾晏瞬間疑惑的臉,楚昭才道:「京中來的人,昨日已經飛鴿傳書與我,說是今日就會到。我昨夜裡找你,本來就是要說這件事。想著你乍然得封,不如提前先與你打個招呼,不至於無措。沒想到你睡著了,不過,看禾兄這樣子,進官後也依舊冷靜,看來是在下多慮了。」

  「你說京城中的人昨日就飛鴿傳書與你?」禾晏看向他,「他們為何要告知你?」

  只怕肖玨都沒能提前得到消息。

  「因為,」楚昭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是我向陛下請封禾兄進官的。」

  竟然是他?

  饒是禾晏有過很多猜想,也萬萬沒想到這個可能,只問:「楚兄這是為何?」

  楚昭繼續往前走,輕聲道:「在濟陽城的時候,你我都親自見過烏托兵凶殘的樣子。運河邊,禾兄將能抵禦水火的衣物贈與我,令我十分感激。戰爭殘酷,禾兄卻絲毫無懼,禾兄的英勇無畏我看在眼裡。且在此之前,禾兄激戰日達木子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大魏能有禾兄這樣的英雄,是大魏的福氣。」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肖都督不肯升你的官,但我想,如果能幫上禾兄『建功立業』,我很願意效勞。」

  這些話聽上去沒有半點問題,但不知為何,禾晏仍然覺得奇怪,想了想,她道:「但楚兄此舉,實在令我意外。」

  「你看起來,好像並不因為進官而高興?」他問。

  「我只是一時有些無措而已。」

  楚昭瞧著她,片刻後,笑了:「我以為你會很高興,畢竟進官之後,你與肖都督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一步,你既然喜歡他,也不必總是因身份的事而苦惱。」

  禾晏險些被自己的唾沫嗆住,猛地看向楚昭:「你說什麼?」

  「禾兄不是很喜歡肖都督?」楚昭笑容溫和,摸了摸鼻子,「否則你剛剛看見沈醫女與肖都督在一處,也不必如此難過。」

  「我沒有。」禾晏本能的反駁。

  楚昭笑而不語,既沒有逼問她,卻也沒有順著她的話敷衍過去。一時間,禾晏十分沮喪,懷疑自己是否在過去的時日錯過了許多細枝末節的東西?怎生一個兩個都看的清楚明白,柳不忘是,林雙鶴是,連楚昭都是。

  她表現的這樣明顯嗎?她分明一直很克制有禮,小心謹慎。

  楚昭看向遠處:「其實,肖都督心中也未必沒有你,畢竟以肖都督的脾性,對禾兄已經是諸多關照了。」

  禾晏問:「你這樣覺得?」

  「禾兄想要知道肖都督的心意,其實很簡單。」楚昭笑道:「我可以幫你試探。」

  「怎麼試探?」禾晏莫名其妙。

  面前的男子忽然靠近,禾晏背後靠著樹,被他這麼一湊近,險些下意識的一拳揍過去,他的臉在禾晏跟前停住,目光含笑,尤為醉人,「很簡單,禾兄是姑娘,不懂男子的佔有欲。如果我刻意與姑娘表現的很親近,倘若肖都督心中有姑娘,必然會十分生氣,倘若他無動於衷……姑娘也就不必在他身上多費心神。所以,這是個很簡單的辦法。」

  禾晏在心裡將他這段話默了一遍,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在行軍打仗上恨不得將三十六計倒背如流,但這種事上的心眼,還是第一次聽到。當即就問:「……照你的意思,這不是在利用你嗎?」

  楚昭仍是笑著看向她,眸光溫柔的要命,「如果是禾兄的話,利用也沒關係。」

  這話說的,真的很令人感動了。

  只是……

  禾晏站直身子,往旁邊挪了一步,避開了他靠近的胸膛,「多謝楚兄的好意,不過,我不想這樣做。」

  楚昭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為何?」

  「你說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感情的事,怎麼能在其中摻雜手段呢?我喜歡一個人,不管是大大方方的說出來,還是一輩子不開口,都是坦坦蕩蕩的。如果還要費盡心機去試探,去猜測,豈不是很累?這樣的感情縱然得到了,也並非我心中所想。難道楚兄沒有聽過一句話嗎?用謊言去驗證謊言,只會得到另一個謊言。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禾晏還有句話沒說,要知道肖玨看楚昭不順眼極了,縱然肖玨不喜歡她,看見禾晏與楚昭待在一塊,也要大發雷霆,她若是因此會錯意,豈不是自作多情。

  楚昭愣了一下:「難道禾兄不好奇,在肖都督心中,禾兄是什麼地位嗎?」

  「不好奇。」

  禾晏答的爽快,叫楚昭一時沒有說話。

  「楚四公子,我從來都沒想過要他知道。」禾晏道:「今後也不打算要他知道。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不想和他在一起?」

  「世上之事,瞬息萬變,在一起這個詞,楚四公子能確定的也僅僅只是一時,而非一世。而我能確定的,也只是我自己的心。」

  楚昭看著禾晏,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片刻後,他才又恢復了方才的微笑:「既是禾兄的意思,我也不好自作主張。不過,剛才的話一直作數,如果哪天禾兄改變了主意,希望『利用』我,在下不會有半分推辭。」

  禾晏也笑,語氣格外堅持:「不會有那天的。」

  ……

  禾晏的身影漸漸遠去,應香從屋裡走了出來,輕聲道:「四公子。」

  楚昭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他「嘖」了一聲,「竟然拒絕了。」

  「禾姑娘不打算讓肖都督知道自己的心意呢。」應香感嘆,「是不想讓肖都督感到為難吧。」

  楚昭淡淡一笑:「世上竟有這樣愚蠢的女子,既不想爭取,也不求廝守,守著一份看不見摸不著的心意,還自以為是全世界最高潔的東西。可笑。」

  這讓他想到了葉潤梅,也是如此。為情犧牲的女子,都是如此愚蠢,讓人輕視。

  應香垂眸沒有說話,半晌才聽得楚昭道:「走吧。」

  ……

  禾晏慢慢的往回走。

  她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楚昭向文宣帝請封她進官。楚昭對她說的那些理由,聽上去非常合乎情理。如果禾晏真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兵,乍然得封,只怕會欣喜若狂,縱然之前對楚昭有任何成見或是懷疑,都會瞬間煙消雲散,還會在心裡責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她偏偏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兵,而是對將領兵事十分熟悉的飛鴻,因此,禾晏比任何人都清楚,武安郎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官職。聽著是四品,花團錦簇,可事實上,調動不了任何兵。她前生沒能依靠任何人,只能從新兵做起,不知賣了多少功勞給上司,才能得小官職,小官職漸漸往上升,直到再無人可遮擋她的功勛,終於被陛下看重。但如今,她看起來像是一步登天,實際上,還不如百夫長權力大。

  如果楚昭只是向陛下請封,至於請封什麼官是陛下自己的決定,這件事就還好。但如果武安郎這個官職,是楚昭親自提議,這其中的意味就深長了。

  他為自己請封,卻請了一個完全沒有實權的官職,所圖謀的,究竟是什麼。

  ……

  屋中,飛奴和林雙鶴站著,看向站在窗前的人。

  「我禾妹妹進官了?」林雙鶴一頭霧水,「你不是說,得等回到朔京後你去見陛下嗎?怎麼回事?」

  「林公子,」飛奴忍不住道:「這一次,是楚四公子向陛下請封的。」

  「楚子蘭?」林雙鶴皺眉:「我禾妹妹進官不進官關他什麼事?他這是獻的哪門子慇勤?」

  肖玨神情平淡,只是仔細去看,眸中微帶寒意。

  飛奴嘆了口氣,「不是慇勤不慇勤的問題,現在進封,不是件好事。」

  林雙鶴搖扇子的動作一頓,看了看飛奴,又看了看肖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有點聽不明白。」

  「我本來想,等回京後,以女子身份為她請封。」肖玨淡道:「楚子蘭搶先一步,看似幫了禾晏,實則埋下隱患。」

  「將來有一日,禾晏的身份被揭穿,就是欺君罔上,株連九族。」

  林雙鶴倒吸一口涼氣。

  他結結巴巴的道:「不、不會吧,楚子蘭不是早就知道了禾妹妹的女子身份?都這麼長時間了,不是都保密的很好,日後……應當也不會露陷吧?」

  「這就是楚子蘭高明的地方。」肖玨嗤道:「他本來想對付的,只是我而已。」

  禾晏只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楚昭確實做到了替禾晏保密,沒有將禾晏的身份昭告天下,轉頭卻給禾晏請封,成功的將禾晏的身份變成了一個陷阱。如果沒有這件事,禾晏的女子身份,被揭開的那一日,可以用各種理由對付過去。但陛下嘉獎進官後,就不一樣了。

  禾晏將會成為最好的一把刀,捅進肖玨的心臟。

  這就是楚子蘭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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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5:4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七章 慘勝

  屋門近在眼前,禾晏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先進自己的屋子,而是走到肖玨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半晌,聽得肖玨的聲音:「進。」

  門未上鎖,禾晏將門打開,探進一個頭去。屋子裡沒有其他人,只有肖玨正站著,他已經換了中衣,大概打算休息。禾晏躊躇了一下:「都督,你要歇息了?」

  「何事?」

  禾晏進了屋,將門在身後關好。走進去,一時間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頓了片刻,她才看向肖玨:「我被進官成武安郎了,都督,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肖玨冷道:「楚子蘭沒有告訴你?」

  他竟然猜到了,禾晏上前一步,「都督,你知道是楚四公子替我請封的。」

  肖玨的目光凝在她臉上,微微冷笑:「你與他的關係,倒是很好。」

  「沒有,都督,你冤枉我了。」禾晏道:「楚四公子替我請封,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我自己也納悶,好端端的,為何要替我請封。」

  「不是看你在我手下遲遲不升,楚子蘭替你打抱不平,才親自上奏替你請封?」肖玨轉身,將飲秋掛在牆上,聲音含著嘲諷,「禾大小姐人緣好,好到令人出乎意料。」

  這話怎麼聽著陰陽怪氣的?禾晏蹙眉:「這也不是我要求的,都督,你不能胡亂遷怒。」

  「我說過了,」肖玨眉眼冷厲,「你喜歡楚子蘭是你的事,在涼州衛,和奸細走得近就是我的事。」

  這話說的難聽,好似她是在與外人接應的內奸一般,禾晏心道,肖玨這脾氣莫名其妙,比沈暮雪還有過之無不及。兩日來的郁氣積在心頭,令她忍不住道:「我和楚四公子,也就是普通的朋友而已。並未有走得近一說,都督你自己不是還和沈醫女走得近,你不也有交好的人嗎?」

  「交好?」肖玨盯著她緩緩反問,片刻後笑了,眼中半絲溫度也無,「看來楚子蘭哄得你很高興。」

  禾晏:「哄不哄我不知道,總歸楚四公子也不像都督這樣無理取鬧。」

  肖玨冷冷道:「禾大小姐盡可去找不無理取鬧之人。」

  禾晏:「……」

  她平日裡脾性很好,自認為也是個心胸寬大之人。可最近兩日,本就被沈暮雪一事弄得心煩意亂,如今見肖玨咄咄逼人,也頓生怒意。一時間連想問肖玨的事情都忘了,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臨走時差點摔門,到底是念著如今肖玨還是她上司,沒敢太放肆,好好地給門關上,離開的頗有骨氣。

  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半晌後,肖玨重新看向門口的方向,門已經被掩上了。來人來的小心翼翼,走的風風火火,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

  青年臉色微冷,猛地揮手,桌上油燈應聲而滅,一切重歸寂靜。

  實在是個不怎麼令人愉悅的夜晚。

  ……

  自打那一日與肖玨不歡而散後,禾晏也是卯足了勁兒的日訓。再不如從前一般每夜撬門溜到對面去找肖玨說話。一來是肖玨那一日的態度太惡劣,楚昭替她請封,又不是她主動要求,她自己還提防著楚昭,肖玨卻將火發在她身上,說的彷彿她是奸細一般,令禾晏也生氣。二來是因為,也不知道是怎麼邪了門,她不知道沈暮雪的身份便罷了,知道沈暮雪的身份後,隔三差五都能看見肖玨與沈暮雪二人。

  禾晏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肖玨屋子裡每日食籃裡精細的點心飯菜,都是出自沈暮雪的手。這姑娘文能吟詩,武能跟著肖玨遠赴邊關,就連衣食住行都如此無微不至。每日表現的這幅賢惠模樣,禾晏捫心自問,如果她是肖玨,她肯定會動心的。

  越想越是沮喪,索性眼不見為淨。每日將自己的力氣花光在演武場上,回到屋倒頭就睡,日子就好過多了。

  只是她與肖玨這般,終於還是被人看在眼裡。這一天,禾晏從演武場上下來,與洪山他們一道用過晚飯,正往回走,就被林雙鶴逮了個正著。

  「禾兄!」他自然的沖禾晏揮手,走到禾晏身邊,「我近日覺得涼州衛怎麼這樣大,比京城還有過之無不及,否則怎麼日日都看不著你的影子。如果不是近日恰好遇見了你,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回京去了。」

  禾晏無言片刻,道:「我近日忙著日訓,沒能與林兄說上話,林兄不要放在心上。」

  林雙鶴搖了搖扇子,瞅著她,露出一個瞭然的微笑,「我又沒那麼小氣。不過禾妹妹,」他低聲道:「你和懷瑾吵架了吧?平日裡去找他,十次有五次你都在場,這幾日我去找他,嘖嘖嘖,中門的鎖都生鏽了。你多久沒去他屋子裡坐了?」

  禾晏橫眉冷對:「坐什麼坐,我與他又不是很熟!」

  「真吵架了?」林雙鶴愕然:「你不是一向脾性很好,怎生會和肖懷瑾動了真格?」

  禾晏這些日子本就憋了一肚子氣,聞言就道:「我怎麼知道哪裡又得罪了他?林兄,你們男子是不是每月都有那麼一段日子,看誰誰不順眼,想胡亂發脾氣就胡亂發脾氣,沒有道理無故取鬧的?」

  林雙鶴摸著下巴:「我只知女子每月葵水的時候會心煩意燥,脾性粗暴。不知男子也會如此,這是個什麼新病症?」他又斜晲一眼禾晏,「來來來,你跟我說說,肖懷瑾怎麼個無理取鬧法的?」

  禾晏心想,林雙鶴既然是肖玨的好友,定然比自己更瞭解肖玨。就將此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末了道:「林兄,你說,這事橫豎也怨不到我頭上?都督這是本來就懷疑我的意思才會如此說,卻不知我一心向著涼州衛,聽到此話有多傷心。」

  林雙鶴合上扇子,盯著禾晏沒說話,目光格外詭異。禾晏被他盯得發毛,皺眉問:「林兄?」

  「禾妹妹,」林雙鶴低聲道:「你認為,懷瑾是因為你與楚子蘭走得過近,而楚子蘭可能是涼州衛的奸細,所以因此懷疑上你才會如此?」

  禾晏:「正是。」

  「那你有沒有想過別的原因?」林雙鶴循循善誘。

  禾晏問:「什麼原因?」

  「比如……你別用上級與下級的眼光看待這件事情,而是以男子與女子的關係看這件事情。那麼……」林雙鶴壓低了聲音,格外神秘的道:「會不會是肖懷瑾看見你與楚子蘭走得過近,身為男子,所以吃味了呢?」

  四周靜了一靜。

  林雙鶴觀察著禾晏的神情。

  半晌,禾晏伸手探向林雙鶴的額頭:「林兄,你是不是病了?我認為你現在應當不要站在這裡吹風,而是去尋沈醫女看看。」

  林雙鶴:「?」

  「你看看我,」禾晏指了指自己,「再看看沈醫女。你認為,都督會因為我吃味?」禾晏道:「我只怕在都督眼裡,我與你,與沈教頭沒有任何區別。或許他是吃味了,但就如一個朋友被旁人搶走,與男女之情沒有半分關係。」

  她說的篤定,竟讓從來能言善辯的林雙鶴一時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你這話說的不對,什麼叫看看你與沈醫女?我認為你很好,我可是閱遍花叢,我的話在朔京中,也是有份量的。」

  禾晏搖頭笑笑:「我長得比沈醫女好看?」

  林雙鶴:「這個嘛……」

  「我家世比沈醫女金貴?」

  「呃……」

  「我待肖都督如珠如寶不惜遠赴千里也要與他並肩共戰?」

  林雙鶴:「……」

  他艱難的反駁:「話不能這麼說,你也有你的優點。」

  禾晏笑了:「那林兄說說,我有什麼優點?」

  林雙鶴道:「你大方!講義氣,重情義!身手好,性情爽朗豪放,從不扭捏。熱情堅強,還能打仗,這不是優點是什麼?」

  禾晏看著他:「林兄,你說的這些有點,沈教頭身上也有,赤烏飛奴身上也有,涼州衛的新兵們大多如此,是不是可以說,都督也都對他們充滿愛慕欣賞?」

  這話林雙鶴沒法接。

  他忽而感到一陣心累,原本想著幫好友試探一番這姑娘的心意,如今莫說是試探了,禾晏打死都不相信肖玨對她有別的情誼,這還要怎麼說?這姑娘看似如小太陽一般陽光開朗,內心深處怎麼如此自卑?像是從未被人好好對待過,連一絲一毫的被「偏愛」都不肯相信。

  不是說她的那位武散官父親十分疼愛禾晏麼?被寵愛著長大的姑娘,自信驕傲,絕不會如此。

  林雙鶴想著,看來此事急不得。想要將禾晏如此軸的想法擰轉過來,還得先尋出原因。他怕禾晏一直糾結於此,便換了個話頭:「罷了,不提這些。還不是這幾日我看你與懷瑾之間氣氛不對,才想在其中做個和事佬嘛。要知道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要離開涼州衛了,要是在路上也這樣生疏冷漠,多難受。」

  禾晏一愣:「離開涼州衛?」

  林雙鶴嘆了口氣:「烏託人都打到面前來了,懷瑾遲早是要領兵回京的。徐相就算再怎麼折騰,陛下也不會讓懷瑾一直待在涼州衛——京城不能無人能守。」

  「烏託人打到面前來了……是什麼意思?」

  「禾兄,你還不知道嗎?我是今日下午知道的,你那時候大概在日訓,估計明日整個涼州衛都會傳遍了。我們在濟陽對付烏託人的時候,烏託人的另一支大軍已經對華原發起了進宮,陛下遣飛鴻將軍迎戰,下令守住華原。」

  這消息來得太過震撼,禾晏一時間不知道先震驚哪一個。烏託人進攻華原?禾如非迎戰?

  禾如非怎麼敢!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禾晏問:「禾……飛鴻將軍已經去華原了麼?」

  林雙鶴想了想:「華原到涼州不眠不休快馬加鞭也要一月餘,消息既然已經傳了過來,飛鴻將軍如今應當已經到了華原,正與烏託人激戰。」他見禾晏面色難看,以為禾晏是擔心華原局勢,安慰道:「你也不必擔心,飛鴻將軍帶了十五萬撫越軍,再怎麼都不會輸陣。而且那可是咱們大魏的飛鴻將軍,可以與肖懷瑾齊名的禾如非,幾乎從無敗仗。咱們兩萬人馬在濟陽都能對付十五萬烏託人,更勿用提十五萬撫越軍了。你也知,飛鴻將軍最擅長排兵佈陣,以少勝多。」

  禾晏不說話。

  林雙鶴奇怪的看著她:「禾兄,禾兄?」

  禾晏回過神,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林兄,這幾日,若有華原來的消息,能不能第一時間告知於我?」

  「這自然可以,」林雙鶴轉了轉扇子,「這也並非什麼軍務機密,華原的消息傳來,整個涼州衛遲早都會知道。不過你怎麼如此緊張,都出汗了,先前在濟陽城的時候,那般劣勢,你不都從容不迫嗎?莫非……」他湊近盯著禾晏:「你……」

  禾晏心中一跳,面上仍鎮定道:「什麼?」

  「這樣信不過飛鴻將軍?」林雙鶴一本正經道:「雖然你與懷瑾走的更近,兩人之中更青睞自己上司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這飛鴻將軍除了之前喜歡戴面具裝神秘外,打仗的確是一等一的好手,這一點毋庸置疑。你不必如此擔心,若沒點真本事,陛下也不會點他為將了。」

  禾晏此刻,哪裡還有心思聽得進林雙鶴的安慰,只隨便敷衍了幾句,就匆匆離開。倒是林雙鶴看著禾晏的背影,有些奇怪的嘀咕道:「若是禾如非在此,看見自己的本領被如此懷疑,應當會嘔的吐血吧。」

  禾如非會不會被嘔的吐血,禾晏不知道。她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屋,看著屋中緊閉的中門,好幾次手都搭在鎖上了,又都縮了回來。

  她怎麼告訴肖玨?禾如非是假的?因為真的飛鴻將軍就在涼州衛?華原離涼州衛這樣遠,陛下已經調遣了撫越軍,涼州衛的南府兵都不能擅自離城。況且她要怎麼說服肖玨帶著南府兵去華原?說禾如非帶領的十五萬撫越軍打不過烏託人?怕是剛說出此話,就會被人當做奸細抓起來。

  禾晏抓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水已經冷透了,將她的情緒也安撫平靜了一些。

  她怎麼也沒想到,文宣帝竟會讓禾如非去華原。當年自打禾如非代替她成為了「飛鴻將軍」外,除了偶爾會在京城的演武場上閱兵露個面,禾如非就再也沒有真正的帶兵打過仗了。這固然也是因為自西羌南蠻之亂平定以後,大魏安平富足,不再有需要用兵的地方。但禾如非自己也同文宣帝請命,說在最後一戰中身負重傷,希望留在朔京休養。

  兵權易放難收,禾如非主動要求留京,文宣帝自然求之不得。旁人只道是禾如非聰慧,急流勇退,禾晏卻心知肚明,禾大少爺當然不能帶兵打仗。這些年,禾如非一直在朔京以外休養,她知道禾如非身手不錯,或許為了配得上「飛鴻將軍」,也曾閱遍兵書。可世上不會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謀略、兵法、習慣改變不了,騙得過一時騙不過一世,當年她身邊的親信,只要與禾如非一起上戰場,就立刻會發現禾如非與她的不同。

  禾如非想必也正是擔心這一點,才不再帶兵打仗。

  而如今烏託人的出現,打亂了所有的平靜。禾如非被迫出征,那麼……他要怎麼辦?

  禾晏想到此事,不知為何,一絲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知道禾如非當然不能打敗仗,這麼多撫越軍,倘若敗仗,壞了飛鴻將軍的名聲,以禾家的奸猾,絕不會讓到手的好處白白讓出去。

  可若他要贏,之後也會被飛鴻將軍的親信懷疑。

  如果此刻禾晏身在華原附近,立刻就會趕赴戰場。可惜的是,她如今遠在涼州,禾如非只怕早已與烏託人交上手,她這頭憂心忡忡,也是有心無力。

  要冷靜,禾晏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定會有解決的辦法,當務之急,是先打聽到華原的消息,再做打算。

  ……

  烏託人進宮華原的事,果如林雙鶴所言,第二日就傳遍了整個涼州衛。涼州衛的兒郎個個熱血沸騰,紛紛道:「先前那些烏託人來過涼州衛一次,那時候大家尚是新兵,那時候都能將他們打的落花流水,如今早已勝於往日,烏託人再來,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就是,教頭,我們能不能上戰場打烏託人?我們也想打烏託人!」

  沈瀚冷道:「吵什麼吵,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你們打,現在,給我認真操練!」

  禾晏站在南府兵裡,望著那一頭躍躍欲試的涼州衛新兵,心中掠過一絲擔憂。沈瀚的話不無道理,烏託人不是試探,是大肆進攻,對付的就是大魏。既然要打仗,無論是華原還是涼州,朔京還是濟陽,凡是大魏國土,焉有逃過的道理?

  就是不知道華原那邊的烏託人怎麼樣了。

  又這樣過了兩日,下午的時候,眾人都在演武場日訓,剛剛日訓完,到了快要用飯的時候,只瞧見不遠處有馬自白月山盡頭奔來,又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正在吃飯的時候,一個新兵從人群中鑽出來,大聲道:「大家知道嗎?華原一戰,飛鴻將軍勝了!」

  「勝了?果真!不愧是飛鴻將軍!」

  「那些烏託人都是紙老虎,看著厲害而已。在濟陽打不過咱們都督,在華原也打不過飛鴻將軍,咱們大魏只要有他們二人在,別說是一個烏托國,再來十個烏托國也沒用!」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都是大魏兒郎,捷報傳來,都與有榮焉,一時間到處都是激動的歡笑聲。王霸咬了一口饅頭,哼道:「十五萬撫越軍,要我去我也能贏。」

  洪山拆他台:「那你怎麼沒混個將軍當當?」

  王霸正要回嘴,就見禾晏將手中的粥碗一放,站起身來。

  「阿禾哥?」小麥看著她。

  「我出去一下,」禾晏將饅頭叼在嘴裡,「等下再回來。」她越過人群,飛快的離開了。

  「禾兄怎麼了?」江蛟問。

  黃雄悶頭喝粥:「出恭吧。」

  ……

  禾晏走的很快,身側端著碗的新兵們被她甩在身後,她的心中難掩詫異。禾如非居然勝了?

  這似乎合乎情理,既然已經接受了將令,禾如非也應當做了萬全的打算。雖然她與禾如非真正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通過種種事件,譬如丁一一事,完全可以看出,禾如非是一個心思縝密,且非常會未雨綢繆的人。為了避免身份被揭穿,禾如非一定會想盡辦法不讓自己被發現。他或許在禾晏變回禾大小姐之後,甚至在此之前,就已經讓自己儘量往「將軍」這個身份上靠攏。

  但為何她還是會覺得心中很是不安?

  林雙鶴與肖玨日日待在一起,想來應當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有關這場仗的具體情況,他一定會知曉一二。

  禾晏才走到院子跟前,還沒跨進去,就看見林雙鶴正與沈瀚說話,手裡拿著一張信紙樣的東西。林雙鶴感嘆道:「這麼說來,華原之戰勝是勝了,卻是一場慘勝,死了不少人,飛鴻將軍領兵作戰的生涯裡,這應當還是第一次。」

  「說是軍中有烏託人的內奸混了進去,飛鴻將軍作戰的時候,被人放了冷箭,不過最終還是力挽狂瀾,將華原守住了。」

  禾晏腳步一頓,內奸?撫越軍軍紀嚴明,怎麼會有內奸?縱然是有內奸,禾如非這個做將領的,怎麼可能安然無恙。力挽狂瀾這四個字,用在禾如非身上,禾晏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而且,死了不少人是什麼意思?

  這時候,林雙鶴又開口道:「說起來,我也曾與禾將軍同窗數載,他這人雖然有時候有些固執,但人是不壞的。此番遭受如此打擊,定然心情很是沉痛。」

  沈瀚嘆息一聲:「畢竟都是跟著自己身邊多年的親信,一戰中全軍覆沒,任誰都不會無動於衷。」

  禾晏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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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6:1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對峙

  親信全軍覆沒?

  禾晏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緊接著,就是出離的悲憤。

  這根本不是什麼意外,這是謀殺!禾如非是故意的,只怕在華原一戰時,他已經露了馬腳,或許還未被人發現,就已經決定斬草除根。禾家人既然能對尚且有血緣親情的自己痛下殺手,禾如非也能以同樣的手法對非親非故的「親信」。

  憤怒令她渾身發冷,身子微微顫抖,眼眶剎那間就紅了。扶著樹枝的手忍不住用力,樹枝被她捏碎成兩段。響聲驚動了說話的人,林雙鶴與沈瀚回頭一看,瞧見禾晏,林雙鶴奇道:「禾兄,你怎麼在這裡?」他就要走上前來,禾晏後退一步,知曉此刻的自己根本沒辦法與林雙鶴好好說話,反而會被人發現端倪,就匆匆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掉頭就走。

  林雙鶴停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向沈瀚:「……你剛剛聽禾兄的聲音,是不是有點哭腔?」

  沈瀚:「……或許是林公子聽岔了。」

  是他聽岔了嗎?林雙鶴仔細回憶了一番,怎麼都覺得方才禾晏說話的嗓音帶著幾分古怪,像是要忍不住哭了似的。

  正在這時,肖玨與飛奴從外面走進來,瞧見立在院中的沈瀚與林雙鶴,微微蹙眉:「站在這裡做什麼?」

  「來找你說點事。」林雙鶴問:「你剛剛進來的時候沒有看見我禾兄嗎?」

  「禾晏?」肖玨淡道:「沒有。」一邊說,一邊進了屋。

  沈瀚沖林雙鶴拱了拱手,他還要去演武場一趟,林雙鶴跟著肖玨進了屋,飛奴立在一邊。他將門掩上,回頭看脫下披風的肖玨,道:「懷瑾,你是不是還在跟我禾妹妹冷戰?」

  肖玨瞥他一眼:「我沒你那麼無聊。」

  「那為何我禾妹妹剛剛看起來像是要哭了?」林雙鶴低聲自語,隨即看向他:「你這幾日,對我禾妹妹好一些罷,我不知道她與楚子蘭發生了什麼,我瞧這幾日她心情很是低落。我禾妹妹這個人,內心深處格外自卑,對楚子蘭本就是愛而不得,你再對人家冷言冷語,到底也是個小姑娘,難免傷心。」林雙鶴朝飛奴擠擠眼,示意飛奴也順著話頭說兩句:「是不是,飛奴?」

  飛奴站的筆直,假裝沒有聽到他的話。心中只道禾晏自卑?在涼州衛就沒有比禾晏更狂妄自大的人了,自卑這兩個字,與禾晏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也不知林雙鶴是如何看出來的。

  肖玨聞言,神情更冷漠了,嘴角也浮起一絲譏誚:「那是楚子蘭的事。」

  林雙鶴心道,一個兩個,怎麼都這樣嘴硬?仔細想想,還真不怪禾晏不肯相信肖玨對她有意,就肖玨這個冷漠無情的態度,換做是林雙鶴,也心生懷疑。這哪像是喜歡,這簡直像是冤家。

  「你沒其他的事就先出去,」肖玨道:「我有話跟飛奴說。」

  他這是要做正事了。林雙鶴也不敢打擾,就道:「那行,你們說,我先出去,晚一點再來找你。」

  等林雙鶴走後,飛奴將門鎖上,走到肖玨身邊,「都督,華原的戰事……」

  「鳴水一戰的重演。」肖玨打斷了他的話。

  飛奴默了片刻:「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但經不起推敲。飛鴻將軍帶了十五萬兵馬,以過去他的戰功,不當勝的如此慘烈。」

  「不僅如此,」青年靠著椅背,眼眸微微眯起,手極白,撫上面前的茶盞,聲音淡淡:「親信幾大副將全部戰死,世上沒有這樣巧合的事。」

  飛鴻將軍的親信,全都是當初跟著他浴血奮戰,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副將。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雖然有內奸一說,但騙騙旁人還可以,騙他們尚且有些勉強。況且有鳴水一戰在前,如今再看華原一戰,便覺得到處都是漏洞。

  「少爺是認為……」

  「比起意外,更像是滅口。」肖玨淡聲回答。

  飛奴沉默,如果說是滅口,滅口的理由是什麼?如鳴水一戰中,肖仲武及親信無一生還,可如今禾如非還活著,禾如非不在滅口的對象中。那麼,是禾如非想要掩藏什麼秘密,才會將自己的親信全部殺害。

  禾如非想要藏住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肖玨垂眸,過了一會兒,他抬眼看向飛奴:「去告知鸞影,華原一戰從頭到尾的消息,我要原原本本的知道。」

  飛奴領命離去。

  肖玨靠著椅背,目光落在窗前搖曳的樹枝上,他曾與禾如非同窗過一載,禾如非是一個……非常固執、單純到近乎蠢笨、且堅持的人。對於禾如非後來成為飛鴻將軍,他並不意外,倘若一個人在某件事情上格外堅持,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會成功。但對於禾如非會為了某個秘密親手殺死跟隨多年的親信,肖玨仍然懷疑。

  這並不像過去的禾如非。

  但……凡事並無絕對,人心易變,或許……禾如非也早已改變了。

  ……

  禾晏一直在五鹿河邊坐著。

  夜已經很深了,自打從林雙鶴嘴裡得知華原一戰,禾如非親信皆戰死的消息後,她就離開了人群,五鹿河邊無人,她可以坐在此處,盡情發洩心中的情緒。

  做「禾如非」時候的親信,都是陪她一步步從戰場上一起活下來的兄弟,同生共死,比旁人有更深的情誼。禾晏原以為禾如非縱然怕身份露陷,最多的也不過是不再帶兵打仗,或是稱病極少見故人,可禾如非比她想的還要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將那些副將全部給抹殺。

  他們死之前在想什麼?或許有人發現了禾如非的不對,或許還沒有人察覺。也許他們死的時候,也沒有料到會死在自己信任的將軍手中。沒有死在戰場敵人的屠刀下,卻死在自己人醜陋詭譎的傾軋之中,何等的荒唐,何等的不可理喻!

  「啪」的一聲,鞭子重重的摔在面前的巨石上,將石頭一角打碎。禾晏狠狠抽動手中長鞭,似要將心中悲憤全然發出,聲音在空曠的河岸邊上傳的很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鞭子抽在巨石上,木柄上掛著的彩穗被這麼一打,甩飛了出去。禾晏停下來喘了口氣,看看自己的手,發洩的時候不覺得,此刻看去,手上儘是一道道的紅痕,終於覺出累來。

  她將腰間長鞭收起,走到了被甩飛到一邊的彩穗前。彩穗的一半沾上了河水,另一頭落在石頭之中,禾晏俯身拾起,就見那隻小小的石榴花被摔成了兩半。

  禾晏直勾勾的盯著摔成兩半的石榴花,一瞬間,腦中浮起的卻是往日與兄弟們在軍營中,含笑慶功的模樣,不覺悲從中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將頭埋在臂彎之中,難以抑制的低聲抽泣起來。

  她極少為自己流眼淚,如今卻不能當做無事發生,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一時間,愧疚、自責、悲傷、憤怒交織在一起,除了痛苦的嗚咽,竟再難有別的念頭。

  曠野裡,只有低低的風聲,風聲也涼,涼過大漠的雪。

  有人的腳步聲傳來。

  起先只是輕微的,到後來,大約在離她幾步遠的距離停下,冷淡的嗓音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他叫禾晏的名字。

  「禾晏。」

  禾晏還沒來得及收起眼裡的淚水,下意識的抬起頭來,轉身望去,年輕男人錦衣青靴,豐姿美儀,瀲灩黑眸凝著她,神情淡淡。

  「……都督。」禾晏伸手,胡亂擦拭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若無其事道:「您怎麼來到這裡?」

  他沒有說話,目光落在禾晏的手心上,禾晏手裡還攥著方才的彩穗,半個彩穗露在外面。

  片刻後,肖玨移開目光,問:「你在哭什麼。」

  禾晏心頭一縮,本想找個無人的地方來發洩,不曾想肖玨竟然跑到這裡來了。這算什麼?她亦無法說出真實情況,倒是手中的彩穗提醒了她,禾晏想了想,就道:「我……我的穗子壞掉了,一時心急。」怕肖玨不信,禾晏攤開手掌,給他看那隻碎成兩半的玉石榴:「你看,它摔成了兩半,恐怕修不好了。」

  她仍做少年打扮,眼睛通紅,上一次見她如此,還是柳不忘離世之時。而禾晏絕不是一個會為了一隻彩穗傷心流淚的人。一時間,肖玨的耳邊浮起林雙鶴先前的話來。

  「我禾妹妹這個人,內心深處格外自卑,對楚子蘭本就是愛而不得,你再對人家冷言冷語,到底也是個小姑娘,難免傷心。」

  愛而不得?

  是了,早在上一次楚子蘭在白月山上失約的時候,他就已經見過禾晏沮喪不堪的模樣了。

  禾晏見眼前的青年走到自己面前,俯身看著她,他的眉眼極漂亮,湊得很近,卻讓禾晏莫名有些害怕,而對方的聲音也是平靜的,開口道:「就那麼喜歡,喜歡就算再怎麼傷心,也還要堅持?」

  禾晏微微瞪大眼睛。

  他說的……這是什麼意思?

  他沉默的盯著自己,眸色如城中夜色,深深淺淺,清清淡淡。

  不知過了多久,肖玨站直身子,背對著她,淡聲道:「你在這裡,會影響附近休息的南府兵。」

  「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就頭也不回的走了。禾晏等他離開後,拿袖子抹了把臉,也跟著站起來,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河流。

  不能讓禾如非這樣下去。

  禾如非已經失去理智,之後只會變本加厲,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她,一直留在涼州衛,恐怕也不行。

  必須盡快回到朔京。

  ……

  禾晏心裡是這般想的,但沒等她想出如何回朔京的法子,有人要先她一步離開了,正是楚昭。

  這一日,演武場日訓結束,禾晏用過飯,自己往屋子裡走。她這些日子因為華原一戰的事,心裡難受,每日看起來都心事重重,眾人都不明白她究竟如何。禾晏有心繼續打探禾如非的消息,可禾如非的消息最先也是傳到肖玨手中,其次是教頭們,最後才是新兵。而飛鴻將軍到底遠在華原,平日裡日訓艱苦,也不能光顧著遠處。

  她走回自己的院子,見自己門前的石桌上,正坐著一人。起先禾晏還以為是肖玨,但這幾日肖玨早出晚歸,禾晏與他打上一個照面都難,待走近了才看清楚,不是肖玨,是楚昭。

  天氣越發炎熱,他的衣衫料子極為輕薄,又因身材清瘦,青衣廣袖,坐在院子裡,連這清簡的院子裡也沾了幾分仙氣。禾晏走近,道了一聲:「楚兄。」

  「禾兄,」楚昭站起身,笑道:「我來找你,你不在,就在此等候。還以為你要夜深才歸來,還好回來得早。」

  「怎麼在外面等,」禾晏在石凳上坐下來,「夏日裡這裡四處都是蚊子,你本就瘦弱,再餵飽了蚊子,就什麼都不剩了。」

  楚昭愕然片刻,被她的話逗笑了,搖頭從袖中掏出一個小香囊:「多謝禾兄關懷,不過這裡有驅蚊的草藥,帶在身上,蚊蟲不近。」

  富貴人家的少爺,果真是少爺,做事這般講究,難怪永遠都沒有狼狽的時刻。

  楚昭將香囊放在桌上,道:「禾兄,我找你,又是來同你道別的。上一回走的匆忙,不辭而別,這一回當禮數週全。」

  「道別?」禾晏沒有太過意外,楚昭待在涼州衛,本就不是長久之計。涼州衛的人日日都是苦訓,楚昭就算是奸細也好,找岔子也罷,每日在這裡,也沒有任何收穫。這地方苦寒,錦衣玉食的少爺沒必要在此受苦,遲早都是要回到朔京去的。

  楚昭點頭,「華原一戰之事,禾兄應該已經知道了?」

  沒料到他會提起華原的事,禾晏一怔,隨即回答:「是。」

  「烏託人已經打算對大魏動手,京城離不得人。不僅是我,想來不久之後,肖都督也會回到朔京。如今烏託人尚且在華原,未曾往華原以北,我得先行一步,等烏託人北上以後,路不好走,恐怕介時再回朔京,就不太容易了。」楚昭笑了笑,「況且我留在涼州衛,本來就打算是等濟陽一事了結後就離開的。如今你已經封了武安郎,我也沒什麼好牽掛的。」

  這話說的討巧,像是他是特意為了禾晏才留在涼州衛的一般。禾晏道:「楚兄的好意,在下感激不盡。此番回京,還望一路順風。」

  清俊如蘭的年輕男人笑意溫柔,目光深深的盯著自己,一言不發。

  禾晏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是有什麼東西嗎?」

  楚昭低頭笑了笑,片刻後才抬頭道:「其實今日除了與禾兄告別以外,還有一事想要與禾兄商量。」

  禾晏問:「什麼?」

  「禾兄……」他慢慢的開口,「可願意與我同行,一道回朔京?」

  四周安靜下來。

  半晌,禾晏開口道:「楚兄別開玩笑了,我如何能與一道離開?」

  「禾兄雖然如今還是涼州衛的人,可真正歸結起來,是陛下御封的武安郎。可以由肖都督支配,卻並非肖都督手下的兵。我有陛下手諭,能夠從涼州衛中挑選護送的新兵作為侍衛。如果禾兄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同行,不必擔心陛下怪責。」

  不等禾晏說話,他又道:「我知道禾兄的顧慮,也怕肖都督心生不喜。可是禾兄,涼州本就苦寒,你一個……少年郎,在這樣的苦寒之地,未免艱難。早一步晚一步,遲早都是要回朔京去的。你既心在建功立業,同我一道回朔京,我自會讓你面見聖上,建功立業不止只有一條路,尤其是,先前你選擇的那條路,實在是很慢。」

  楚昭這個人,向來都很會說話,直指人的軟肋。如旁人皆知禾晏想要建功立業,他就拋出格外有誘惑力的條件。

  但禾晏並不願意跟楚昭走,她不信任楚昭。

  「我沒有離開涼州衛的打算。」禾晏笑著回絕,「我也不認為現在自己就有能建功立業的本領。」

  楚昭盯著她的眼睛,慢慢開口,「你不願意離開涼州衛,應當不是這個原因吧?」

  禾晏一怔,對方的眼眸含笑,似是看穿一切,心事被窺見的時候,倒是不曾有如被林雙鶴發現時的羞惱,而是不舒服。

  楚昭的分寸感太低了。

  其實禾晏這話有些過了,楚昭自來溫文爾雅,令人如沐春風,如尋常女子被他這般撩撥,不說情根深種,卻也會漸漸放下心防。奈何楚昭一開始遇到的是禾晏,禾晏表面上看著率真義氣,實則內心深處,並不是一個容易信任他人的人。尤其是近來禾如非的事,令她更加敏感。是以楚昭只要稍加靠近,便渾身都警惕起來。

  風吹過,頭上的樹枝被吹得微微晃動,一片葉子被吹落下來,搖搖晃晃,落到了禾晏的頭髮上。

  「你真的,」楚昭唇角仍掛著溫和的笑意,一手探去,似要替禾晏拂去頭上的落葉,聲音亦是帶著蠱惑,「想好願不願意離開涼州衛了嗎?」

  禾晏:「我……」

  話音未落,一個冷薄的聲音橫插進來:「你沒有聽見,她說不願意嗎?」

  禾晏回頭看去,但見院子後,肖玨走了過來。他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聽到了多少,滿院的夜色中,他身姿挺拔清俊,帶著夜裡的寒意,走到了禾晏身邊。

  這算是……挖牆腳被逮了個正著?禾晏心裡叫苦不迭,怎生最近這樣的壞事,每一次都能遇到肖玨,誤會只怕越積越深。她退到肖玨的身後,輕咳一聲:「都督,楚四公子是來跟我道別的,至於同行,不過是說笑而已,我怎麼會離開涼州衛?不可能的。」

  肖玨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作勢要打她的頭,禾晏一驚,下一刻,他的指尖落在禾晏腦袋上頂的那片樹葉上,輕輕一彈,葉子悠悠落到地上。

  禾晏盯著地上那片落葉,心中腹誹,原來是要替她掃葉子?連掃個葉子也這樣殺氣四溢,看來肖玨只要看到她與楚昭待在一塊,就格外生氣。

  好在楚昭馬上就要離開涼州衛了,禾晏心中慶幸,日後也就不會有這樣那樣的誤會。

  「進去。」肖玨道:「我有話與楚四公子說。」

  禾晏愣了一下,看向肖玨的臉色,雖然生氣,不過他的神情也是淡淡的,這人無論何時都冷靜,應當再生氣也做不出毆打楚昭的事情。禾晏倒也不是想為楚昭說話,只是她所接受的教導來說,如她與肖玨這樣的人去毆打楚昭,叫恃強凌弱。

  欺負弱小總是不對的。

  禾晏小心翼翼道:「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嗎?我保證不說出去。」

  如果肖玨控制不住自己暴起傷人的話,她還能幫著攔上一攔。

  肖玨側頭,輕飄飄的看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禾晏什麼勸阻的話都沒了。她輕咳一聲:「那我先進去了,你們慢慢說,一定冷靜。楚四公子,我走了。」

  楚昭倒沒有生氣,只是笑著撿起桌上那隻香囊遞給禾晏:「這個送給禾兄吧,我還有很多,禾兄戴在身上,夜裡就不怕蚊蟲騷擾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在肖玨如刀的目光中,禾晏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勇氣接過來的。她心道,罷了,也就這一次,反正日後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待禾晏走後,肖玨才在禾晏方才坐過的石凳上坐下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瞧著楚昭。

  楚昭溫和的笑意也漸漸散去,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開口:「肖都督護食的緊。」

  肖玨聞言,反而笑了,他神情懶散,黝黑的瞳眸中,目光銳利如電,漫不經心的開口:「楚四公子這話,承認自己有搶的意思?」

  「為何要用搶這個詞?」楚昭的目光中,第一次褪去了柔和,如露出爪牙的野獸,涼薄而凶惡,「她是你的下屬,不是你的女人。」

  「至少,」青年勾了勾唇,「是『我的』。」

  楚昭不置可否:「只是現在是,肖都督如何保證,日後『你的』不會變成『我的』?」

  「不要命的話,」夜色下,年輕的都督側臉精緻,嘴角浮起一絲譏誚,諷刺道:「你可以儘管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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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6:2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六十九章 離營

  楚昭與肖玨在外頭說話,禾晏在屋裡,有心想要偷聽,可縱是將耳朵貼在門上,能聽見的,也只是門外的風聲。她本想著等肖玨說完後回來問問究竟是個什麼情況,奈何久久也等不到肖玨回屋。不知不覺睡著了,等第二日醒來,涼州衛裡已經沒有了楚昭和應香這兩個人。

  他們一大早就帶著護衛離開了。

  楚昭走後,林雙鶴反而是最高興的。這一點禾晏也不太明白,按理說,林雙鶴與楚昭之間並未發生過不快。不過見林雙鶴高興的勁頭,大抵是真心實意為楚昭的離開而開懷。

  肖玨總歸也不再如先前那幾日一般陰陽怪氣的說話,禾晏心中鬆了口氣。楚昭早早的離開,對他對旁人來說,或許都是件好事。

  涼州衛恢復了平靜,每日仍是日訓,可禾晏知道,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就如楚昭說的,變化已經發生了,烏託人的出現,會給大魏帶來震動。

  這一日,禾晏正跟著南府兵日訓弓馬。已經到了五月中旬,涼州衛的夏日來的本就比旁地更早一些,炎熱暑意籠罩著每一個人。因白日變長,無論是南府兵還是涼州衛,日訓的時間都增多了一倍。

  她翻山下馬,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如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從一邊拿起張帕子抹了把汗,這是最後一圈,田朗看著禾晏,微微點了點頭。涼州衛出來的新兵,能夠跟得上南府兵的步子,甚至弓馬術在南府兵中也算有異,實在是很不錯了。

  涼州衛那頭的演武場早就散了,等著與禾晏一道吃飯的洪山幾人正圍在旁邊看。禾晏將馬拴好,把弓箭還回去,才朝他們大步走過去。

  小麥雙眼放光的盯著他:「阿禾哥,你如今的箭術怎麼越來越精進了?我剛剛看的清楚,你次次都正中紅心。」

  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小麥又長高了許多,先前禾晏還能踮腳勾著他的肩膀,如今卻要微微仰頭看他。她笑道:「你也厲害了許多。」

  「你們倆相互恭維有什麼意思,」王霸給他們潑冷水,「能誇出朵花嗎?」

  眾人都知道他的脾性,也不跟他計較,只往吃飯的地方走去。待到了地方,領了饅頭和菜粥,眾人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禾晏低頭喝一口粥,聽得江蛟道:「你們知道潤都嗎?」

  「潤都?」不等禾晏說話,黃雄先開口,「我當年追殺仇人時,曾路過潤都,是個小城,那個地方盛產葡萄,葡萄跟紫玉似的,一粒粒又甜又大。」

  「真的?」小麥舔了舔嘴唇,「潤都遠嗎?我只吃過酸的野葡萄,還從來沒吃過甜的!」

  黃雄想了想:「離此地大概月餘的路程。」

  禾晏問:「江兄為何提起潤都?」

  江蛟嘆了口氣:「我今日去找沈教頭,想讓沈教頭替我送封信回京,求一柄新的長槍。進去的時候恰好聽到沈教頭和馬教頭說話。」

  眾人看向江蛟,等著他將剩下的話說完。

  「原來先前華原一戰,烏託人兵分兩路,一路去攻華原,一路去攻離華原不遠的潤都。華原比潤都城廣人多,又有飛鴻將軍守著,雖然損失慘烈,到底是守住了。潤都的情形卻不太好,本就是個小城,城內兵馬也不多,烏託人攻城,若無外援,城門失守是遲早的事。」

  「竟然這樣嚴重?」洪山一愣。

  他們遠在涼州,幾乎是大魏最偏遠的地方,雞不生蛋鳥不拉屎,什麼消息都得不到,外頭的情況已經惡劣到如此地步了?

  「那怎麼辦?」小麥年少,急急地開口,「總不能放著一城人的性命不管。」

  「華原離潤都近,華原的烏託人退走,飛鴻將軍可以帶著剩餘的撫越軍去支援潤都。」石頭認真道:「潤都不至於陷落。」

  「那就好,」洪山放下心來,「有飛鴻將軍和撫越軍,潤都就有救了。」

  眾人說著,江蛟看向禾晏:「禾兄,你怎麼不說話?」

  不知什麼時候起,禾晏就低著頭不吭聲了,她也沒動面前的飯菜,不知在想什麼,聞言抬起頭,一雙眼睛亮的驚人,似是燃著一把火,教眾人看的心中一驚。

  「……你沒事吧?」王霸狐疑的對她招了招手?

  禾晏深吸了口氣:「沒事。」

  她問江蛟:「你可知,潤都那頭現在具體是什麼情況?」

  江蛟搖了搖頭:「我只聽了一半,就被沈教頭發現了。沈教頭不欲與我說其中細節,想來是怕涼州衛人心不穩。」他復又嘆了口氣,「可我就是不明白,咱們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日日辛苦訓練,不就是為了外敵入侵時,守住國土。現在大魏的百姓們在受苦,咱們卻還是如往常一般訓練,這不是掩耳盜鈴是什麼?從軍究竟又有何意義?」

  年輕兒郎們本就心中懷著一團火,遇到敵人打到門口來這樣的事,從來都是忍不住下這口氣的。要讓他們像縮頭烏龜一樣假裝不知,實在是難於登天。

  「你這話說的不對,」洪山道:「用不到咱們,說明情況還沒有那麼糟,烏託人也還沒有很猖狂。真要用到了咱們,說明事態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大魏的百姓受的苦更多了,豈不是更糟?」

  江蛟想了想,覺得洪山說的有道理,便不再吭聲了。

  小麥問:「阿禾哥,你覺得飛鴻將軍支援潤都後,會輸還是會贏?」

  「這還用說?」王霸想也沒想的回答:「十五萬撫越軍,聽說先前在華原時折了不到五萬,那還有近十萬。潤都只是個小城,想來進攻潤都的烏託人也不會很多,加上城內的兵馬,就算是傻子都能贏。飛鴻將軍連華原都守住了,這麼個小城,沒道理守不住。我看你們都瞎操心,有心思擔心別人,不如擔心擔心自己,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頓頓吃上肉!」

  他說話向來不中聽,大夥兒也懶得理他,小麥又看向禾晏:「阿禾哥,你也認為飛鴻將軍會贏嗎?」

  禾晏低頭看向碗裡的粥,粥很稀,清的能當鏡子映出她的臉,她慢慢開口,聲音平靜:「我認為,他不會支援潤都。」

  ……

  與洪山他們用過飯後,禾晏沒有如往常一般與他們說話,只道自己今日日訓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回去的路上,禾晏就一直想著先前江蛟說的話來。

  烏託人進攻潤都?事實上,單看華原離潤都的距離,禾如非去支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眾人都如此想,正因如此,當禾晏說出禾如非不會支援潤都時,就連平日裡最含糊的小麥都不肯信。

  「為什麼?飛鴻將軍已經打了勝仗,華原也保不住了,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飛鴻將軍絕不是一個見死不救的人!」

  禾晏聽到此處,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過去多年的努力,被眾人看在眼裡,做這個飛鴻將軍,也做的很是稱職。悲的是旁人會將對她的諸多印象,全部加給禾如非,對禾如非全然不設防,給了那人無數可趁之機。

  禾如非當然不會前去支援潤都,因為潤都的城總兵李匡,曾與飛鴻將軍共事過一段日子。李匡認識「飛鴻將軍」,禾如非這個假冒的只要與李匡稍一接觸,便會露出馬腳。禾如非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拖延,只怕要等到李匡身死,潤都陷落後才會出現。

  為了不被人揭穿身份,用一城人的性命陪葬,禾如非不是做不出來。

  當年她也曾在潤都短暫的停留過一段時間,只是那時候騷擾潤都人的不是烏托國,而是西羌人。在潤都戰鬥過,與那裡的人結下情誼。如今再聽到潤都的消息,於公於私,都無法無動於衷。

  屋子近在眼前,從窗戶望過去,肖玨的屋裡亮著燈。禾晏走到他屋門前,猶豫了一下,輕輕敲了敲門。

  「進。」

  禾晏推門走進去,飛奴立在一邊,肖玨手裡拿著一封信,禾晏進來後,他就將信紙放下。門在身後掩上,禾晏走過來,道:「都督。」

  他看了一眼禾晏,見禾晏憂心忡忡的模樣,就問:「何事?」

  「……潤都的事情,都督已經知道了?」

  肖玨揚眉:「你的消息也很靈通。」

  「是偶然聽見沈總教頭與人說話時探得的。」禾晏上前一步,「都督,潤都會不會被烏託人攻破?」

  肖玨扯了下嘴角:「不會,禾如非就在華原。華原與潤都的距離,不過三四日。」

  他看起來很放心。

  禾晏咬了咬牙,「那麼,如果飛鴻將軍不肯支援潤都呢?或是路上有什麼事耽誤了怎麼辦?」

  此話一出,肖玨抬眼朝她看來,他神情平靜,目光卻銳利,像是要把她看穿,只道:「你這樣認為?」

  禾晏知道他是起了疑心,可潤都數萬人的性命,卻也不能就這樣白白犧牲。她敷衍道:「我從未見過飛鴻將軍,雖然世人都說他厲害,可保不準也只是口頭風光而已。他帶了十五萬撫越軍,前些日子去打烏託人,居然還折了幾萬,勝都勝的這般艱難。還不如你我在濟陽城裡威風。說不準他實則本領很差……就是個膽小鬼,聽見潤都的事,臨時打退堂鼓,不肯前去支援,當縮頭烏龜!」

  罵的是禾如非,禾晏毫無負擔,聽得一邊的飛奴忍不住臉皮直抽,忍不住道:「不會的,過去西羌之亂時,飛鴻將軍也曾四處支援。潤都他也曾駐守過,與城總兵更是舊識,只要潤都向他求救,飛鴻將軍絕不可能見死不救。」

  禾晏心道,正是因為李匡與她是舊識,潤都才大難臨頭!

  只是這話卻不能對旁人說,禾晏心中又急又氣,沒想到過去多年的好名聲傳的太遠,如今想要抹黑一把,也無人相信。

  肖玨若有所思的瞧著她,「你有什麼打算?」

  這是要聽她的意見?禾晏斟酌著語氣,「都督,我們在涼州衛也已經訓練了一年有餘,涼州衛和南府兵加起來,一共也不少。南府兵且不論,涼州衛的新兵早就摩拳擦掌想見識一番真正的戰場,倒不如趁著這次磨煉他們一番。我們去支援潤都,如何?」

  她雙眼期盼的盯著肖玨,希望肖玨能答應她的請求,儘管希望格外渺茫。

  果然,肖玨聞言,嗤笑一聲:「從涼州衛到潤都,腳程月餘,從華原到潤都,只要三四日。不求華原支援,涼州衛的兵馬跋山涉水的去支援,禾晏,你腦子壞掉了?」

  禾晏也知道,正常人都會如此認為,捨近取遠,恐怕李匡都不敢這麼想。可她還要為潤都一城百姓爭取一番,禾晏堅持道:「都督,你再考慮一下,潤都只是個小城,可為何西羌人也罷,烏託人也好,都要爭這塊地方?只要奪下潤都,緊鄰的金陵就會遭殃,一路北上,烏託人是衝著皇都去的。」

  「潤都,決不能丟!」

  少年的語氣執拗,飛奴忍不住道:「禾公子,我們都知道潤都不能丟。可如今就算少爺要去潤都,也得求陛下准允,一來一去,都已經兩月,只怕潤都的戰事早已結束。況且,飛鴻將軍不去支援,此事發生的可能性太小,你完全沒必要擔心。」

  大抵在他們眼中,禾晏此舉,實在稱得上是杞人憂天。

  肖玨道:「南府兵有南府兵的位置,你的想法,就此打住,日後也不必再提。」

  竟是一口回絕了。

  禾晏心中嘆氣,飛奴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徐相在朝中虎視眈眈,肖玨正是為了避其鋒芒,韜光養晦,才來到涼州衛。如今若是貿然行動,難免落下口舌,此事的確不能牽扯到肖玨,可潤都的百姓們,又該怎麼辦呢?

  她有些低落的回了一句:「我知道了。」與肖玨道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禾晏離開後,肖玨看著油燈裡跳動的燭火,道:「禾晏不對勁。」

  飛奴問:「少爺可是懷疑她?」

  肖玨搖了搖頭,片刻後又道:「去查查潤都近來有何異變。」

  ……

  從肖玨屋裡回來,禾晏心事重重的梳洗過後,就躺在塌上。燈已經被吹滅了,窗外的月光透進來,落在窗前的地上,如灑了一層白霜,將夏夜也襯的冷寂了幾分。

  上一回去潤都,也是好幾年前了。那時候她還不是飛鴻將軍,已經是副將,隨著撫越軍一同在潤都抵抗西羌人。潤都是個小城,西羌人在潤都城外殺人,將人頭掛在城外的旗杆上,耀武揚威。

  當時同去的撫越軍兵馬都心中恨極,縱然人數並不佔優勢,也在激戰之後,大敗西羌人。她肩上的傷,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下的。打仗的時候沒辦法拔箭,等仗打完了後,自己將箭拔下來,險些昏死過去。

  第二日,李匡的小妾就過來了,帶來了一大籃洗的晶瑩發亮的葡萄,笑盈盈的看著她:「潤都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這是最好的葡萄,禾副將慢慢吃。」她的身後,湧來的都是潤都百姓,這個人手裡提著一隻雞,那個人手裡攥著兩枚蛋,都是來衝她表達感謝的。

  那一戰不久後,她就陞官了。

  對於每一個浴血奮戰過的地方,禾晏都有很深的感情。她心裡十分清楚,禾如非不會去支援潤都了,李匡守著潤城,也不過是在等死。等不到支援,城中百姓最後都會喪命於烏託人的刀下。

  她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如果南府兵和涼州衛新兵不能動,就算只有她一人,她也要上潤都。潤都的兵馬,背水一戰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但她如何能去潤都?如果她現在私自逃走的話……日後被抓到,就是枉顧軍令,是要被軍令處置的殺頭之罪。禾如非的真實面目還沒被揭穿,她若是現在死了,今後就什麼都沒了。這也便罷了,倘若她一個人死能換回數萬百姓的性命,也值得。可她身在南府兵,若是有人用此來要挾肖玨,認為是肖玨的命令,連累肖玨怎麼辦?

  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潤城數萬人等死。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禾晏思索間,手指碰到枕頭下一枚冰涼的東西,她下意識的就著月光看去,發現這是一枚精緻的印信。上頭刻著小小的「武安」。

  武安郎的印信,聖旨到達涼州的時候,與冠服一同交到了她的手上。只是這官職本就沒什麼實權,禾晏也沒放在心上,就隨手揣在了枕頭底下,只是如今乍然看見,一道靈光突然閃現,她一下子坐起身來,將那枚印信握在掌心。

  是了,她現在不僅是南府兵的兵,準確的說,她還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楚昭有句話說得對,她由肖玨支配,卻並不是肖玨的兵。如果她此去潤都,只要有印信,完全可以說是自己的意志,肖玨並不知曉。就算日後追究起來,也連累不上肖玨。

  至於她自己……

  潤都從某種方面來說,造成如今這樣的局面,也有她的原因。她當年帶著撫越軍守住了潤都一次,一定可以守住潤都第二次。

  她得自己前去潤都。

  ……

  既在夜裡下定了決心,到了第二日,禾晏就不再如頭一次那般糾結。自打回到涼州衛來,她的日訓一日也不曾落下過,身手方面倒是不用擔心。又藉著訓練弓馬的理由,將馬廄裡的馬挑好的摸了幾遍,將最中意的那一匹記在心裡,打算離開的時候帶著。

  其他的譬如暗器和鞭子藥品之類,先前她屋裡還剩下一些,禾晏全部都打包好。其他的也都罷了,最重要的是,她從前曾經到過潤都,但沒試著從涼州衛出發到潤都,路途遙遠,不能走岔。畢竟潤都每一日都難捱,若是走岔耽誤的不僅是時間,還是人命。

  索性營中總有人識路。

  禾晏假意對潤都的事極感興趣,除了日訓以外的時間,都去找去過潤都的人說話。詢問他們從涼州衛到潤都的路上要經過什麼,可能走岔的路。其實說起來,黃雄也去過,可黃雄並不識路,是以只得作罷。

  小麥問:「阿禾哥是不是想去潤都吃葡萄,怎麼突然對潤都這樣關心了?」

  石頭看著禾晏與人說話的精神勁兒,若有所思的低下頭。

  兩日時間,從涼州衛到潤都,一張完整的地圖畫成了。禾晏將地圖攤開在桌上,按照地圖上的近路,她再不眠不休的趕路,或許不到一月,就能到達潤都。可……李匡,真的能撐得到一月嗎?

  想得太多也無濟於事,當務之急是現在出發。禾晏將包袱背在身上,臨走時,又看向木屜最下層的兩樣東西。兩樣東西都是在濟陽帶出來的,一個是水神節的時候,肖玨買給她的麵人,如今麵糰都乾癟了,被她悉心包在手帕裡。另一樣是木夷送她的木雕畫,上頭的女將星持鞭而立,威風凜凜。

  禾晏看著看著,便笑起來,搖搖頭,將東西收好,重新放回木屜。她也沒辦法帶走這些,留在這裡,大抵會和這屋裡旁的東西一樣,被人丟棄。

  所有的東西都已經帶好了,臨出門時,禾晏又回頭看了一眼中門。中門緊緊閉著,夜已深,肖玨早已睡下了。她此次悄無聲息的離開,去往潤都凶險的戰場,難以把握下一次還能不能活著見到肖玨,但縱然是活著,再見面時,亦不知是何等場景。

  「再見。」她在心裡默默念道,轉身輕輕推開眼前的門。

  外頭夜色沉沉,茫茫一片墨色,月亮被烏雲遮蔽,只有零星的幾點星光照著遠處曠遠的山林。禾晏怔然片刻,一瞬間,如回到了許多年前,她第一次收拾包袱,從禾家離家時候的場景。她那時候也像此刻一般,不知前路如何,不知今後是喜是悲,就那麼大步的往前走了。

  只是如今又與多年前不一樣,她已經不再困惑,不再茫然,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篤定自己做的每一個決定。

  就這樣,不後悔的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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