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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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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1:4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章 秘密

  「還堪笑,借今宵一醉,為故人來!」

  燕賀將酒罈虛虛一握,臉色通紅,說話已經含糊不清。花遊仙笑道:「燕將軍是喝醉了。」

  一小壇碧芳酒見了底,琴聲未絕,眾人已經各自東倒西歪的醉去。燕賀與林雙鶴醉的最厲害,林雙鶴正舉著扇子與燕賀奮勇力爭,「夫人有什麼了不起?有夫人的人,怎會懂得自由可貴?」

  「你懂個屁!」燕賀醉醺醺的罵他,「你這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楊銘之酒量淺,喝一點點便有些頭暈,他倒是沒有發瘋,只是克制的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有些虛浮而已。

  禾晏如今的酒量比楊銘之還要不如,薔薇露雖然清甜,到底也是摻了酒,喝了幾杯,就覺得睏意襲來,不知何時便覺得頭重腳輕,一頭趴在桌上,睡得香甜。

  一行裡人,唯獨清醒的就只有楚昭與肖玨二人了。

  「樓上有空的屋子,」採蓮道:「不如先將他們送去樓上休息一陣,奴家讓姑娘們煮些醒酒湯煨著,醒來後可以直接喝。」

  肖玨頷首。

  且不說其他的,光是燕賀與林雙鶴這副模樣,放到街上指不定出什麼大事。採蓮便令人去攙扶林雙鶴與燕賀到樓上。

  楊銘之搖搖擺擺的站起來,勉強維持著清醒,微笑道:「我就不必了,我的馬車還在門外,我回去休息。」說罷,也不等回答,自顧自的往外走。

  花遊仙有些擔憂:「這……」

  肖玨:「隨他。」

  楊銘之走後,楚昭便看向禾晏,正要開口,就見肖玨走到禾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叫她:「禾晏。」

  禾晏睡得朦朦朧朧的,下意識的將肖玨的手拍掉,繼續好眠。肖玨頓了一刻,彎下腰,將禾晏抱了起來。

  一旁還在彈琴的姑娘驚了一驚,手指一錯,琴聲劃出古怪的一聲。花遊仙卻是低頭笑了,對肖玨道:「肖少爺請隨奴家來。」

  見肖玨將禾晏帶走,採蓮看向剩下的楚昭:「楚公子……」

  這年輕人便溫文爾雅的衝她一笑:「麻煩了。」

  ……

  屋子在樓上最角落的一間,與林雙鶴他們離得遠,走廊的盡頭是閣樓,一眼望過去,彷彿仙山亭苑。花遊仙站在門口,笑道:「這屋子沒有人住過,隔幾日都會打掃,肖少爺請便。」

  肖玨道了一聲「多謝」,將禾晏抱進屋裡。

  花遊仙退了出去。

  肖玨個子很高,禾晏又很瘦弱矮小,抱起來的時候很輕鬆,不像是抱了個姑娘,反而像是抱了隻貓兒般的輕盈。這屋子裡的塌很矮,大約是因為平日裡無人住過,有些冷清。肖玨彎下腰,將禾晏放在塌上,又半跪在地,靠著床頭,替她將被子蓋好。

  月色朦朧如煙景,夏日裡清風淺淺,順著窗戶飄進來,似乎將酒意也吹動了幾分。青年低頭去看睡在床上的女孩子,耳邊似乎響起方才燕賀的話來。

  「活到現在,只怕你們連姑娘的手都沒有拉過,第一個吻都還留著。」

  他睫毛垂下來,眸光凝著塌上的人,低聲自語:「倒也不是。」

  濟陽水戰時,禾晏也曾在水下差點被憋死,那時候救人心切,也與她渡過氣……那應該就是他的第一個吻了……如果那也算是吻的話。

  不過,這個人卻好像還不知道。

  這未免令人有些不悅,年輕人屈起手指,像是忍不住要去敲打她以示懲戒,然而卻在快要碰到禾晏額頭的時候停了下來。緊接著,敲打變成了柔和的輕撫,肖玨替她將吹到臉上的亂髮撥到了耳後。

  臨出發時,林雙鶴對他說的話又浮上心頭。

  「懷瑾啊懷瑾啊,你若是喜歡禾妹妹,自然當去爭取一番。就算她喜歡楚子蘭,可你也知道,她與楚子蘭是不可能的,楚子蘭也非良配。你如此姿容家世,難不成還怕比不上楚子蘭?我是不知道禾妹妹以前遭遇過什麼,不過但凡你對她好一些,表現的不要如此不近人情,她喜歡上你,應當是很容易的事。」

  「你知不知道,在禾妹妹的心中,從來不是一個認為自己該被『偏愛』的人。」

  年輕男人盯著塌上的女孩子,目光漸漸深幽,這一點,縱然是林雙鶴不說,他也感覺到了。可這很沒有道理,鸞影的消息裡,禾綏對這個女兒寵愛有加,不至於令她妄自菲薄。

  在演武場上、刀光劍影中的飛揚灑脫,和在尋常世俗,人情世故中的卑微謹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一個矛盾的人,偏偏這點矛盾,就讓她顯得格外引人注意。

  肖玨垂眸看著她,伸出手,似是想碰碰她的臉頰,手指即將觸到的時候,猛地驚醒,立刻縮回手,站起身來。

  頓了頓,他將窗戶掩上,關好門,重新出去了。

  ……

  外頭的風月涼爽,閣樓涼亭裡,似是舊時風景。

  年輕男子慢慢走著,神情淡淡。他黑衣錦袍,袍角繡著的金蟒華麗而危險。自遠而近,在夜色裡劃出璀璨的影子。

  涼亭的長椅上,有人已經捷足先登,靠在雕花的欄杆上飲酒。

  肖玨走了過去,那人站起身來,衝他盈盈一拜:「肖少爺。」

  正是花遊仙。

  「小少爺們都已經各自送回房中休息了。」花遊仙俏皮的一笑,「肖少爺放心,姑娘們都沒敢進房裡,伺候的都是小廝。」

  這群少爺們非富則貴,來入雲樓也並非是來找樂子,花遊仙心裡,也從未將他們當做恩客一般對待。只當是朋友來訪,暫時歇腳罷了。

  肖玨沒有說話。

  花遊仙雙手扶著涼亭裡的欄杆,看著遠處,晴月當空,遍灑銀霜。她道:「真沒想到這麼多年,還能再遇到小少爺們,今日奴家真的很高興,倘若丁媽媽還在,她也會一樣高興的。」

  「你為什麼和離?」肖玨問。

  花遊仙一愣。

  青年沒有看她,只看著涼亭之下,街道上隱隱流轉的星點燈火,漫不經心的問。

  過了一會兒,花遊仙笑起來:「還能為什麼?自然因為所得非所願,」她嘆息了一聲,「小少爺們,奴家當年也與你們一樣,以為只要趕走惡人,就是團圓美滿。殊不知,人世間有各種各樣困難險阻,惡人作梗,不過是其中最簡單的一種罷了。」

  當年眾人替花遊仙趕走了童丘石,拿回了身契後,花遊仙便跟著王生去了揚州。丁媽媽和入雲樓的姐妹們縱然萬般不捨,卻也希望花遊仙能得兩人相守,幸福一生。

  花遊仙與王生,也的確過了一陣子恩愛和諧的日子,這是在到揚州之前。

  等到了揚州之後,種種考驗和磨難就接踵而至。

  王家雖然是商戶,卻也是揚州赫赫有名的富戶。乍聞嫡子帶了一個女人回來,沒名沒分的,已是不喜,待知道這個女人原是出自花樓,更是極力反對。花遊仙這時候才知道,王生從頭到尾,都沒有將他們的事告訴王夫人與王老爺。

  他們家的兒子,若是娶一個花樓女子,只怕會成為揚州城的笑話。花遊仙自知身份低賤,不想與王生為難,見對方態度堅決,既難堪又傷心,就與王生說,不若就此分離。

  王生不願意。

  好容易才爭取來的幸福,怎麼能折損在自家父母的手上?王生一怒之下,絕食抗議,只告知父母,倘若不能娶花遊仙,便就此離家,一去不回,此生再不回揚州。

  天下沒有坳得過兒女的父母,王夫人心疼兒子,到最後也敗下陣來,答應同意花遊仙進門。但不得對外稱花遊仙的身份,只說是遠方親戚投奔來的表妹。揚州街坊四鄰不知其中彎彎道道,只當是真的。花遊仙便這麼進了王家的門。

  本以為苦盡甘來,之後便不必再有種種苦楚了,沒想到這僅僅只是開始。

  王夫人對花遊仙存了偏見,自打入門起,就刻意要敲打她,每日晨昏定省的立規矩,不得出府門,大小事務全部操勞,但凡有不對,便陰陽怪氣的道:「也怪不得你,畢竟……」

  這也便罷了,王夫人磋磨過花遊仙後,王生便會在二人獨處時寬慰妻子,替母親向花遊仙道歉。花遊仙也想著,日久見人心,或許時日長了,王夫人瞧見她的真心,對她的誤解自然會解開。

  雖然兩人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花遊仙當初在入雲樓時,便以美貌風情聞名四方,嫁到了揚州,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偶爾王家設宴時,還是要出來接待眾人。但凡瞧見她臉的人,無不為她容色驚豔。一來二去,揚州城裡便流傳出來,商戶王家嫡子娶了一門妻,新婦王大奶奶生的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傳言越傳越廣,甚至有揚州城裡一些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兒偷偷翻牆進府,就為了看一眼傳說中美豔絕倫的王大奶奶。

  王夫人更生氣了,時常責罵花遊仙不守婦道,招花引蝶。花遊仙亦是委屈,她並未利用自己的美貌去做什麼,因美貌而生的罪惡與荒謬,怎麼能全都算在她的頭上?

  與此同時,王生對花遊仙的態度也有所改變了。天長日久,對花遊仙的迷戀漸漸被府中各種瑣事帶來的煩悶替代。王生在某一次王夫人告狀的時候,滋生出一個「要是當初娶的不是花遊仙就好了」的念頭。

  他被這念頭驚住,強令自己不許再想下去。可惜的是有一就有二,這念頭出現的時候越來越頻繁,到最後,連愧疚之心也被磨去。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來了。

  某一日,王夫人遠方的一門侄子到揚州來做客,暫時住在王家。此人本就游手好閒,不學無術,一見花遊仙便驚為天人,又從王夫人嘴裡得知花遊仙本是花樓女子從良,頓生不軌之心。花遊仙在王家地位本就不高,侄子便想趁機揩油,與花遊仙共成好事。

  可惜的是,花遊仙並非如旁人所想那般自甘墮落,嚴厲制止了此人的行為,侄子心中不甘,竟然在王夫人面前說花遊仙勾引自己。王夫人大怒,下令將花遊仙關進柴房,以示懲戒。

  花遊仙到那時,其實還是存著一線希望的。只要王生相信她,或許她還會堅持的更久。可惜的是,世上無條件的信任畢竟是少數,王生不僅沒有站在她那一邊,還因王夫人的話動搖了。

  王夫人道:「她本來就是花樓女子,千人枕萬人騎,怎麼會安心跟你回家過日子。只要逮著機會,就會勾引男人,我兒,難道你要被人戴了綠帽子還沾沾自喜?要讓咱們王家成為揚州城裡的笑話?」

  「休了她!」

  王生寫了休書,花遊仙看著自己曾經深愛過的男人,冷冷開口:「你若要休妻,我就敢告訴全揚州的人,我來自金陵城的入雲樓,你們王家娶了個花樓女子做新婦。」

  「你!」王生怒極,「難道想要糾纏我不成?」

  「你想多了,王公子,」花遊仙淺淺勾唇,只是鳳眸裡,再無當年情意,「我的意思是,和離。」

  王家最重臉面,又巴不得甩掉花遊仙這麼個「污跡」,和離之事很順利。倒是王生,在拿到和離書,花遊仙離府那日,想起過往,竟生百種不捨,試圖挽留。

  花遊仙看著他:「王公子,當年遊仙嫁給你,是希望你能滿足遊仙少時心願,陪遊仙走遍名山大川,自打遊仙嫁與你後,卻從未踏出王家一步。如今恩怨兩清,王公子非遊仙良人,只此一別,山高水長,望永不相見。」

  她走的格外冷靜。

  當年離開入雲樓時,丁媽媽曾告訴她:「遊仙,你可曾見過飛蛾撲火,有什麼好結局?」

  她那時候年輕,聞言只是笑著答道:「縱然有片刻光亮溫暖,一瞬也就足夠了。」

  女子雙手輕輕撫過眼角,她仍然美貌,可到底不似從前了。因年輕而無畏的姑娘從未想過,這愛真的就如此短暫,以至於當年的掙扎與堅持,都顯得格外可笑。

  「不說奴家了。」花遊仙笑笑,換了話頭,「小少爺呢,您身邊的這個姑娘,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嗎?」

  此話一出,肖玨驀地抬眸,「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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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2:0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一章 懷疑

  花遊仙一愣,道:「禾公子……不是女兒身麼?」

  「不是這個,」肖玨蹙眉,漂亮的眸子中銳利頓顯,「你說『當年』的『姑娘』?」

  花遊仙有些迷惑的點頭,「那個戴著面具的小姑娘……肖少爺不知道麼?」

  肖玨目光頓時變得不可思議,「姑娘?」

  「難道肖少爺到現在都不知道?」花遊仙也驚訝了起來,「當年肖少爺特意叫人將小姑娘的碧芳酒換成了薔薇露,奴家還以為少爺早就知道了……」她似是想起來什麼,眼睛彎了彎,「奴家當時正因如此,來故意逗她,將她逗得面紅耳赤,十分有趣。」

  肖玨神情震動,喃喃道:「我不知道。」

  他那時候聞出碧芳酒甘冽醇厚,只怕醉人的厲害。而禾如非剛剛才在莊戶上挨過人揍,上了藥不久,若是喝酒,還是喝清淡些的好。便令花遊仙換成了甜滋滋的薔薇露。但肖玨怎麼也沒想到,花遊仙眼下竟會告訴自己,禾如非是姑娘?

  「你可確定,」肖玨看向面前的女子,「他是女子?」

  「奴家長在入雲樓,偶爾也會有富貴人家的小姐貪玩,扮作男子來樓裡玩兒的。媽媽吩咐姐妹們若是遇到這樣的姑娘,不要戳穿她們,讓她們玩玩鬧鬧,護著她們一點就好了。所以真要是女扮男裝,奴家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位戴面具的小少爺,其實扮男子已經扮的很好了,也不曾有戴耳環珠釵的痕跡,行事舉止都與尋常男子一般無二。只是奴家總覺得有些不對,便藉故坐在她身邊……」她笑起來,「她分明是裹了束胸,且緊張的不得了,奴家逗一逗,她就慌張的要命。不過那張面具倒是挺能唬人的,倘若換做旁人,應當不能看出來。而且小少爺們那時候與女子接觸的不太多,不能一眼瞧出來她的女兒身,也是自然。」

  肖玨無話可說。

  他與禾如非同窗不算長久,不過一載餘,可這些年,從未懷疑過禾如非不是男子。猛地從花遊仙嘴裡聽到此話,實在是難以相信。但他又很清楚,花遊仙並非信口開河之人,雖然說得委婉,但定然是敢確定才會這麼說。

  「看樣子……今日的那位禾姑娘,與當時的小少爺當不是一人了。」花遊仙好奇的看著肖玨,「奴家還以為,肖少爺如此照顧那位姑娘,與當年如出一轍,還以為是同一個人呢。」

  肖玨此刻心頭正亂,聞言搖頭道:「她不是。」

  「楚公子好似也對禾姑娘有意,」花遊仙托腮,這個動作,讓她顯出幾分少女的俏皮來,「不過,奴家看得出來,那位姑娘喜歡你。」

  肖玨抬眼看向她。

  「少爺大概不知道,」花遊仙輕笑起來,「今日酒桌上,她看你的時間,可比看那位楚公子的時間多多了。而且……採蓮叫人來勸酒的時候,禾姑娘緊張的差點摔了杯子。」

  「少爺如果喜歡禾姑娘,可要主動一些。一朵花足夠漂亮,想摘的便不止一人。」說完這句話,她就直起身子,提起涼亭桌上的酒壺,道:「奴家也醉啦,先回屋歇息了。小少爺就在這裡,慢慢的想,想明白了,明日就清楚了。」她沖肖玨風情萬種的一拜,「告辭。」

  花遊仙消失在長廊深處,肖玨坐在涼亭裡,看著桌上的燈籠。

  說了這麼長的話,到現在,令他震動的還是一件事,禾如非竟然是女子?

  沒有人見過面具下禾如非的臉,是一開始禾如非就是女子,還是只是跟著他們來金陵的「禾如非」是女子。肖玨沉思片刻,心下斷定,跟著來金陵的禾如非沒有被掉包,就是過去在賢昌館裡認識的禾如非。也就是說,賢昌館裡的那個禾如非,世人面前的那個禾如非,就是女子。

  一時間,過去種種禾如非的古怪行徑,頓時得到了合理的解答。

  為什麼會一直戴著將整張臉都覆蓋的面具,就連睡覺也不會拿下。為何禾家的近侍對禾如非異常的疏遠,從不貼身伺候。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與禾如非一道沐浴溫泉,為什麼禾如非力氣不大,個子矮小,還比尋常少年要瘦弱的多。

  因為「禾如非」是女子。

  可是當著文宣帝摘下面具的禾如非,又分明是個不折不扣,實實在在的男兒身。

  先前華原一戰的戰事又浮現在他眼前。驍勇善戰如禾如非,卻在華原戰事上慘敗,身邊親信皆戰死,這與當初鳴水一戰何其相似。鳴水一戰滅口是因為肖仲武的副將們知道主將被謀害的真相,華原一戰中,必須要滅口的理由是什麼?

  那些被「戰死」的親信,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想來想去,最大的秘密,無非就是當年跟著一道上戰場的「飛鴻將軍」,與如今這個陛下面前親封的「飛鴻將軍」,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甚至於差的夠遠。

  「飛奴。」

  暗色中,飛奴走了出來,心中亦難掩驚訝。當年陪著肖玨到金陵的,飛奴也是侍衛之一。自然也知道那個戴著面具的少年是禾如非,如今時日過了這樣久,才知道那個世人眼中令人聞風喪膽的飛鴻將軍是女子,如何令人不吃驚。

  「速速告知鸞影,徹查禾家一切事宜,從當年禾如非出生起查起,另外,撫越軍中是否還有曾與禾如非一同作戰過的兵士,暗中保護他們的安危。」

  他站起身來,「恐怕很快,就有人要殺人滅口了。」

  ……

  日頭曬到臉上,毛茸茸的,禾晏伸手遮住外頭刺眼的陽光,慢慢睜開眼。

  屋子裡有個姑娘正在往桌上放籃子裡的粥食,笑道:「小公子醒了?」

  「我睡著了嗎?」禾晏問道。昨夜裡喝了幾杯薔薇露,便睏得出奇,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如今的酒量,著實是不能和前生相提並論,要知道當年還年幼的禾晏,都不至於連幾杯都喝不了。

  「小公子睡得早,是肖少爺將小公子送回屋裡的。」姑娘抿唇一笑,「林少爺和燕少爺都已經醒了用過飯,正在樓下等著。小公子吃過早點,梳洗過後就下去吧。」

  她沒有要伺候禾晏的意思,將吃食擺好後,就退了出去。想來應當是肖玨的意思,如今她是女兒身,這一行人裡也就只有燕賀與楊銘之不知道了。不過至少到現在,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禾晏吃過東西,整理了一番才下樓。剛下樓,就聽見燕賀與林雙鶴在一邊爭吵不休,燕賀道:「不可能!昨日你先醉的。」

  「少來,燕南光,我是看著你喝多了,怎麼可能我先醉,你莫要不承認。不信你問懷瑾,懷瑾,是我先醉還是他先醉?」

  不等肖玨回答,燕賀就趕忙道:「你問他幹什麼?他是你朋友,當然向著你說話!反正你先醉!」

  「……燕南光,你這麼耍賴,你夫人知道嗎?」

  禾晏下了樓,與他們打招呼,看向坐在窗前的肖玨。他正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想的出神,竟連禾晏下樓也沒注意。這倒是稀奇,禾晏走到林雙鶴身邊,問:「都督怎麼了?心事重重的模樣。」

  林雙鶴聳了聳肩:「誰知道?一大早就這樣了。可能是在想回朔京之後的事吧。」

  他說的簡單,禾晏心中卻有些惴惴。莫不是昨夜她喝醉了說了什麼胡話?可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不過……」禾晏瞧了一下四周,「怎麼不見楊大人和楚四公子?」

  「好像昨夜他們都不曾留在入雲樓,大概是講究吧。楊銘之本來就不喜這些地方,至於楚子蘭,」林雙鶴故意看著禾晏,慢慢道:「他昨夜要是住在入雲樓,等回了朔京,徐娉婷能扒了他的皮,這還不算,只怕整個入雲樓也要跟著遭殃。所以他也算是做好事了。」

  正說話的時候,燕賀已經走到肖玨身邊,將桌子重重一拍,「回神了!」

  肖玨抬了抬眼。

  「不是說早上還要去找楊銘之?趕緊,」燕賀很著急,「要說什麼事快點說完,別耽誤回京。」他搓了搓手,「我跟承秀說了回京的時間,晚一天都不行。」

  自打知道了燕賀是「人夫典範」之後,這人也乾脆毫不遮掩了,十句裡有八句都是自家夫人。肖玨懶得理會他這看似不經意的炫耀,站起身,對眾人道:「走吧。」

  待上了馬車,禾晏才得了空隙,問出自己關心的問題,「都督,燕將軍,我們去找楊大人,所為何事?」

  大抵是經過昨夜大家一起喝酒,燕賀便將禾晏劃做「自己人」陣營,並未隱瞞,道:「不知道,只說與烏託人有關。反正到了就知道了。」說到烏託人,他的神情也有些凝重起來,「不知朔京那頭情況如何。」

  楊府離入雲樓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大約過了幾炷香時間,馬車便停在了楊府門口。

  楊銘之作為金陵巡撫,府邸卻十分簡樸,乍一眼看去,與平常人家沒什麼兩樣。禾晏還記得當初劉瑞做金陵巡撫時,聽聞小夥伴們所說,府邸修繕的豪奢無比,以至於去偷身契的少年們險些在花園裡迷路。

  楊銘之……並不貪圖富貴,至少初心不改,那麼,何以在當年對自己的好友說出那樣傷人的話語?

  禾晏心裡思忖著,隨著眾人一同邁進大門。

  楊銘之府上的下人也不多,看起來就像是金陵城裡普通讀書人的宅子。花園沒怎麼打理,隨意種著些竹子,待到了堂廳,擺設也寥寥無幾,引人矚目的,大抵就是掛在牆上的種種山水字畫了。

  禾晏湊上去看,並非什麼名家字畫,全都是楊銘之自己親手所寫。桌上還擺著一張寫好的紙墨,尚未來得及裝裱,

  「十年學讀書,顏華尚美好。不逐人間世,鬥雞東郊道。富貴如浮雲,金玉不為寶。一旦鵜鴂鳴,嚴霜被勁草。志氣多感失,泣下沾懷抱。」

  禾晏一怔,楊銘之怎麼寫這個?他這諷刺的是誰?又是在為誰飲泣?

  還未想出個所以然,就聽見裡頭走出來一人,開口道:「你們來了。」正是楊銘之。

  他今日沒有穿官袍,只穿了平日的常服,看起來更讓人難以將他與金陵巡撫聯繫起來。

  眾人各自找位置坐下,楊銘之吩咐小廝來倒茶。茶香裊裊,燕賀捧著茶盞,抬眼看向楊銘之,問:「有話直說吧,這裡沒外人,你託人告訴我們說有要事相告,所為何事?」

  楊銘之沉默了一下,才道:「我聽說,你們是從潤都來的?」

  「怎麼?本將軍的威名傳到了你耳中了?」燕賀得意道:「的確是從潤都來的。若非我帶著援軍趕到,潤都那一城人只怕早就被烏託人殺的精光。你是不知道當時情況的危急,我們趕到的時候,潤都城總兵都開始吃人了。」說到這裡,燕賀眼中閃過一絲嫌惡,「也真做得出來!」

  燕賀一說起自己的功勞,便說個沒完。楊銘之顯然不想聽他在這裡顯擺,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肖都督,濟陽水戰,潤都城戰,你都在,你與那些烏託人打過交道,覺得他們怎麼樣?」

  肖玨:「不怎麼樣。」

  他神情平淡,禾晏忙解釋道:「濟陽水戰和潤都城戰,恰好我也在。楊大人,那些烏託人非常凶殘,有備而來。手段狡猾,且在潤都城外大肆屠殺大魏平民百姓,十分可惡。」

  楊銘之看著她,問:「他們是有心大魏國土?」

  禾晏:「顯而易見。」

  楊銘之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

  「全天下的人都是這樣想的。」林雙鶴道:「難道不是嗎?」

  「朝廷不是這樣想的。」

  眾人一愣,看向楊銘之。

  楊銘之眉頭緊鎖,神情亦是十分沉肅,「我得了消息,烏托使者正在趕往朔京的路上。朝中主戰主和兩派各自爭執不休,陛下有意主和。」

  「瘋了吧!」不等楊銘之說完,燕賀就嚷起來,「別人都打到家門口了,怎麼還主和?以為是佛祖降世來普渡眾生的嗎?」

  楊銘之搖頭,「不僅如此,他們提議在大魏國土內設立傕場,兩國商貿互通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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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2:1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京

  話一出口,屋中眾人都沒有說話。就連向來不務正業無心國事的林雙鶴,聞言都露出費解的神情。

  畢竟敵國率兵侵略,吃了敗仗,自家天子居然還處處為他們著想,這聽上去如同兒戲。

  「如今朝廷裡,太子、徐相以及文臣一派大多主和,武將裡尚未表態。」楊銘之看向肖玨,「我是想問問你們,你們當如何?」

  「這還用說?」燕賀道:「我們又不是軟骨頭,別人來打了一巴掌,還要將臉伸過去讓他打另一巴掌?我非要把烏託人趕回老家,讓他們日後不敢再踏入大魏一步不可!」

  「那我就放心了。」楊銘之沉聲道:「只是……不知道你們的話,能不能讓陛下改變主意。」

  又說了些近來烏託人的異動,眾人才起身離座。因楊銘之送來的這個消息,肖玨他們也不打算在金陵多待兩日了。既然烏托使者已經在來朔京的路上,必然要加快腳步趕回朔京面聖,現在朔京多是徐相的人,縱然不是徐相的人,也被壓著不敢說話。要是真的答應了烏托的求和,甚至在大魏開設傕場,對大魏百姓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

  重新集結了兵馬後,眾人用過午飯,就要啟程了。肖玨與燕賀騎馬隨著兵馬在前面走,禾晏與林雙鶴坐一輛馬車,楚昭與應香的馬車則在最後。

  並行的兩騎間,肖玨開口道:「賢昌館以後,你有沒有見過禾如非?」

  燕賀一愣,才道:「我與他又不熟,就封將後見過幾次,也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不過自打他封將以來,除了華原一戰,你可見過他帶過兵?我看他如今也是安逸日子過久了,華原一戰才如此不濟。你問他做什麼?想找他敘舊?」

  肖玨沒回答他的問題,繼續問道:「你之後見到的禾如非,與過去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不同?」燕賀皺眉:「我怎麼知道?我又沒一直跟著他。不過他這些年倒是長了些個子,比之前高了一些。似乎也比從前會說話討巧了一點,我去陵郡之前,聽說禾家有意為他娶妻,肖懷瑾,」他掃了一眼身側同伴,「如果禾如非比你先娶妻……你不會連禾如非都比不過吧?」

  肖玨懶得理他,驅馬上前去了。

  馬車裡的禾晏,並不知道方才肖玨與燕賀之中,有過這樣一段對話。越往朔京走,她的心事越重。林雙鶴也瞧了出來,坐到她對面,問:「禾妹妹,你怎麼回事?從我到潤都看見你時就覺得不對勁,好像有什麼心事。這些天你連話都說的很少,可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有難處的話儘管告訴為兄,為兄一起幫你想辦法。」

  禾晏苦笑一聲。

  她只是在想,待回到朔京以後,要如何揭發禾如非。如今她成了武安郎,身份上倒是比原先那個校尉女兒更能接近禾家與許家了,可「武安郎」這個官職,本就帶著諸多限制。而能夠證明真假禾如非的親信,又被禾如非滅了口。人證方面,實在是有些難,只能從他處下手。而守著這個共同秘密的,就是許家。

  如果能從許家下手,許家為了自保,扯出禾家來……他們會自亂陣腳。為利益結成的同盟,本就不會太穩固。

  禾晏想的入神,冷不防被林雙鶴在面前伸了伸手:「禾妹妹?」

  禾晏看向他,道:「我是在想,等回京以後應該怎麼辦。」她掰著手指,「林兄也知道,我是從朔京城裡逃出來的,又扯進了一樁官司裡。街坊四鄰都知道我是個女子,現在還不到大搖大擺回去的時候。恐怕見我的父兄,都只能偷偷地見。」她思索了一下,「上次陛下賜封的時候,我還留下來一些銀子。是夠租一處小宅子的銀錢,可是我不便出面,林兄要是門路廣,可否替我操辦一下?錢自然會一分不差的給你。」

  林雙鶴聽完她的話,一拍大腿,「我還以為是什麼麻煩。小事一樁,此事包在為兄身上。」他一撩馬車簾子,喊道:「懷瑾,懷瑾!」

  肖玨一頓,放慢了步調,駕馬折返到馬車跟前,問他:「何事?」

  林雙鶴衝他綻開一個笑容,「我剛剛答應了禾兄,等回到朔京,替他在城裡租一處宅子。只是你也知道,這租房一事,並非一朝一夕就租好的。在沒找好宅子之前,禾兄能不能住你府上?你們肖家院子又大又寬敞,分一間給禾兄不是什麼難事吧?」

  禾晏萬萬沒想到林雙鶴竟然會這樣說,忙道:「林兄,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都督,沒關係,我在外頭找個客棧就行了……」

  「住客棧多費銀子。」林雙鶴道:「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能如此揮霍,不懂得勤儉持家的好處?聽我的,就住在懷瑾家。懷瑾,你給個準話,行不行啊?」

  肖玨看了一眼禾晏,禾晏身子一僵,就見他極輕的點了一下頭,「可以。」

  禾晏:「……」

  說完這句話,肖玨就駕馬往前去了,林雙鶴放下馬車簾子,得意的看向禾晏:「你看,現在豈不是兩全其美。」

  禾晏有氣無力的靠在馬車上,心道,這真是十足的孽緣,非但沒有保持距離,反而越來越近,都住到肖玨家裡去了。

  雖然住在肖玨家中,也確有好處。跟在肖玨身邊的各種場合,說不準見到許之恆與禾如非的機會越大,指不定就能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她按捺下心中幾乎要察覺不到的輕快,輕咳一聲,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一定是這樣的。

  ……

  朔京城裡,京城許家,書房外小廝守著門,裡頭正有人說話。

  小几前正坐著兩人,一人青衫落落,文質彬彬,另一人亦是俊美公子,只是眉眼間多了些內斂深沉之氣。他們二人正對著面前的棋局沉吟,棋盤上黑白子錯落縱橫,看起來,是一盤亂局。

  這二人,一人便是許家大爺,眼下的翰林學士許之恆,另一人則是剛剛回京不久,在華原一戰慘勝烏託人的禾如非。

  「肖二公子就要回京了。」許之恆落下一子,「歸德中郎將與肖二公子回京後,必然會向陛下進言,力主將烏託人趕出大魏。」

  禾如非沒有說話,沉默的看著棋局。

  「禾兄還在想華原一事?」許之恆淡淡一笑,「知情人全都不在世上了,禾兄儘管放心,這世上不會再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縱然有知道的,也沒有證據,翻不了盤了。」

  禾如非瞥他一眼,「許公子似乎太過放心了一點,別忘了,當年在賢昌館進學時,肖懷瑾、燕南光包括林雙鶴,都是見過禾如非的。」

  「那又如何?」許之恆不以為然的開口,「少時的禾如非,本就與同窗不怎麼親厚。真要親厚,也不至於同窗多載都無人發現他的身份。我看禾兄是多慮了,就算肖懷瑾與燕南光回到朔京,你與他們打交道也不會太多。」

  禾如非跟著落下一子,「但願。」

  他的心裡,忽然的想起昨夜的噩夢來。夢裡他正在華原戰場上帶著兵馬廝殺,忽然間身後有劍刺來,他躲閃不及被刺中心口,倒下之時,看見有人走到自己面前,蹲下了身。

  那是個戴著面具、穿著鎧甲的年輕人,當他慢慢的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熟悉的、秀麗英氣的臉,禾晏就這樣微笑的看著他,輕聲道:「大哥——」

  禾如非猛地驚醒,一摸額頭,儘是冷汗。

  明明禾晏已經死去了一年有餘,這個名字已經漸漸為世人忘卻,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被世人記住過。日子平靜的走了這樣久,卻還是會在這樣的關頭,出現在他的夢裡,令他夜不能寐。

  「你的那個侍妾……」他道。

  許之恆的臉色冷下來,「已經死了。」

  禾晏死在了賀宛如手裡,禾晏死後的一個月,他就隨意尋了個由頭讓人將賀宛如打殺了。屍體拖到了亂葬崗,怕是早就被惡狼野狗分食,日後就算萬一……萬一真的查出來什麼,也可以盡數推到賀宛如身上。當日參與其中的所有打手和小廝婢子,一併處理,整個許家裡裡外外,全都換了一遍。

  禾晏身前既是將軍,死後用了這麼多下人一道去陪她,也算全了他們夫妻間的一段情誼了。

  「很好。」禾如非冷道,「不要出任何紕漏。」

  正說話時,書房外有人敲門,許之恆起身開門,一名年輕女子走了進來。這女子亦是芳華妙齡,仔細看去,眉眼間與禾晏還有三分相似,只是沒了女將於沙場之中凝聚的英氣堅毅,多了幾絲嬌美甜軟,如朔京城裡嬌滴滴的春花,舉手投足都是嬌養出來的乖巧可人。

  這是許之恆新娶的妻子,如今的許大奶奶禾心影,亦是禾元盛的嫡次女,禾如非的堂妹,禾晏的親生妹妹。

  「大哥,夫君,你們在裡頭說話,心影就讓人在廚房做了些點心。」禾心影笑著將幾碟酥餅放到小几上,「說累了可以墊墊肚子。」

  「辛苦了。」許之恆溫聲開口,將她一道拉在自己身邊坐下,「你也坐坐吧。」

  禾心影依言在許之恆身側坐下,看向禾如非,笑道:「大哥有些日子沒來許家了,爹娘身子可還好。」

  禾如非略一點頭:「都好,你無需擔心。」

  禾心影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與這個堂兄,其實過去算不得親厚。禾如非少時性情便格外孤僻,還時常戴著一副面具。禾家人都知道禾如非是因為貌醜才戴著面具遮臉的。禾心影小時候瞧著每日禾家大宴,禾如非都孤零零的一個人躲在一邊,還有些可憐他。可嘗試著靠近他幾次,禾如非便如躲瘟疫一般的躲著自己,一來二去,禾心影也就淡了這份心思。

  後來,禾如非背著禾家人投軍去了,竟真被他掙了份軍功。連帶著禾家所有未出閣的小姐都水漲船高,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嫡親姐姐,禾家二房那位出了名的病秧子。

  禾晏重新回到禾家的時候,禾心影已經很大了。且那時候因為禾如非的關係,禾家為禾晏說了一門好親。許家大爺許之恆,年紀輕輕已是翰林學士,生的亦是俊秀斯文。禾心影還曾一度妒忌過這個姐姐,明明身體那般不好,又多年未曾回京,京城貴女中壓根兒都不知道有她這麼一號人物。可人家一回來就能做許大奶奶,這是何等的福氣。

  不過這點妒忌在禾晏死後就沒有了。禾心影心裡為禾晏難過,縱然她與這位姐姐沒甚麼感情,可到底血濃於水。才剛剛得了門好姻緣,眼看著就能享福了,卻這般命薄。

  與之奇怪的是,禾晏死後,禾家與許家替她大辦喪事,整個朔京都知道禾家看重這位早逝的二房嫡女,可只有禾心影明白,禾家裡,除了自己的親娘,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親爹,看起來都沒有旁人眼中的那般傷心。

  喪事一過,除了偶爾在有人的場合提起禾晏時會擦拭幾滴眼淚,平日裡,府裡甚至都不會提起禾晏這個人。好似從來沒有禾家二房的嫡長女一般。

  禾心影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沒容的下她想清楚為何家裡人對自己姐姐如此涼薄時,禾元盛竟然坐主,定了她與許之恆的親事,要她給許之恆續絃。

  許之恆縱然成了鰥夫,在朔京裡也是旁人心中的好夫婿人選。尤其是禾晏死後,他表現的深情更讓許多姑娘家敬慕不已。禾心影雖然也知許之恆出色,內心卻極度不願意嫁到許家。姐妹共侍一夫,朔京裡不是新鮮事。但多半是嫡女做正妻,庶女做滕妾,相互照應。哪裡有一前一後兩個嫡女先後嫁給同一人的,禾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她這麼年輕貌美,家世又好,找個門當戶對的少爺做正房夫人,豈不是比做許大奶奶更好?

  但於這件事上,一向寵愛她的禾元亮竟然十分堅決。而她的母親,禾二夫人雖有心為她爭取,卻無能為力——在禾家,女人說話總是不作數的。

  禾心影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嫁進了許家。

  嫁到許家後,禾心影才發現許之恆竟然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體貼溫柔。一個俊秀出色的夫君事事照顧自己,很容易淪陷,而且,許之恆的確很討女人喜歡。他對亡妻偶爾流露出來的遺憾和念想,會更讓人認為,此人重情重義,值得託付終身。

  禾心影嫁到許家後,禾如非這個堂兄倒是時不時地來看她。禾心影有些受寵若驚,她如今應當是禾家所有小姐裡嫁得最好的這個,禾晏沒能享到的福氣,她全部都享受到了。

  只是有時候會覺得不真實而已。

  「對了,大哥,夫君,」禾心影開口道,「先前每年秋日我都要與母親上山去寺廟燒香祈福,今年雖不在家裡了,還是想與母親一道。」

  許之恆笑道:「自然可以,倘若那一日我無事,就陪你一道去。」

  禾心影欣喜開口:「真是太好了。」

  又坐了一陣子,她才起身出了門,留許之恆與禾如非在裡頭說話。待出了門,身邊貼身侍女小柳道:「大奶奶,是要回院子嗎?」

  禾心影搖了搖頭,「走走吧。」

  院子裡,夏日的池塘泛著鬱鬱蔥蔥的綠,池水平靜的如一汪鏡子。禾家的池塘裡總是種著許多荷花,到了這個時節,暗香浮動,可許家的池塘,別說荷花,連假山都沒有一座。

  許之恆是個風雅之人,唯有這一處池塘,彷彿一池死水,看的久了,就覺得像是一處無底深淵,隨時會將人拉扯下去。她的姐姐禾晏就是在這裡失足溺死的,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或許是那點血緣關係,令她每次走到這裡時,總覺得風格外涼,水尤其是冷,令人心裡不舒服。

  禾心影移開目光。

  陪嫁丫鬟小柳問她:「大奶奶,剛剛在屋裡的時候,您怎麼不多待些時候呢?待的時間越長……許家人就會對您越好。」

  禾心影也明白,許家老爺夫人對她這個兒媳如此寬厚,八成是看在禾如非的面子上。她與這個「飛鴻將軍」的大哥兄妹感情越是親厚,許家人就越是不敢薄待她。

  禾心影搖了搖頭,自嘲似的一笑,「大哥本來就不是來看我的,我在裡頭多久都沒有區別。」

  倘若有認識禾晏的人在此,就會發現,這張嬌軟的、甜美的臉龐上,眸中所流露出的洞悉與明亮,與曾經的「許大奶奶」何其相似。

  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

  不到一月時間,金陵到朔京,路上休休整整,加上趕路,總算是在立秋前到了城門前。

  朔京城門前,得了消息的護衛早已大開城門,兵馬進城,沿街百姓全都對著隊伍指指點點。

  禾晏與林雙鶴躲在馬車中,倒是不曾接受這些指點,林雙鶴心癢難耐,對禾晏道:「早知道這樣威風,我也該讓懷瑾給我一匹馬,坐在馬上,姑娘們也能將我的臉看的更清楚些。」

  「……就算你不坐在馬上,林兄,朔京城裡的姑娘,也對你的臉很清楚了。」禾晏安撫他。

  「這倒也是。」林雙鶴聽她這麼說,仔細一想,也不再糾結了。

  禾晏自己對出風頭一事,沒有太多想法。當年帶著打了勝仗的撫越軍回京時,亦是如今日這般熱鬧,只是那時候她戴著面具,極不自在,生怕被人發現端倪。待回了禾家後,第二日,真正的「禾如非」便代她接受了之後所有的一切榮光或是負擔。

  她從未用過自己的臉去面對「飛鴻將軍」帶來的一切。

  馬車「吱呀」一聲停了下來,燕賀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你們還要在裡面坐多久,都快到宮門口了。」

  禾晏一怔,與林雙鶴下馬。

  楚昭早在進城以後,就與他們的馬車分道揚鑣,只差了下人來說一聲。禾晏也沒有在意,本就不是一路人,分成兩路也是自然。總不可能她住進肖府,楚昭也跟著住進肖府吧?

  「都督,我們這是要……」禾晏問。

  「我要進宮一趟。」肖玨看了她一眼,「你先在馬車裡等著吧。」

  「等等,」燕賀疑惑的看向他,「你怎麼不帶著這小子一起?進宮必然要面聖,趁著這個機會,讓陛下好好認識一下這小子,日後對他仕途多有好處。你既是別人上司,就該找一切機會抬舉下屬。還是你怕姓禾的日後成就在你之上,故意不讓他出頭?」

  禾晏真是對燕賀心服口服,無論多少種可能,他總能想到最無聊的那一種。

  「現在還不是時候。」肖玨也懶得和燕賀解釋,看向禾晏,難得耐心的問了她一句,「你一個人在這裡,沒問題?」

  禾晏笑道:「我能有什麼問題,都督儘管放心的去,我就在馬車上睡一覺好了。」

  林雙鶴覺出味兒來,露出一個頭,「懷瑾,你的意思是,我也要進宮?」

  肖玨冷眼瞧著他。

  林雙鶴輕咳一聲,「請問,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肖玨冷笑道:「雖然是我寫信請你來涼州,但你走之前,沒有告訴林家任何人。林太醫發到我帳中找人的急信累了一堆,你現在要不要看看?」

  林雙鶴尷尬的一笑,「我那不是……想著你找我定然情勢危急,人一急,腦子就不好使,我忘了,對,我忘了告訴家裡人了。」

  燕賀抱胸作壁上觀,唯恐天下不亂的涼涼開口,「你不是他好友嗎?幫他背一口黑鍋又不會死。」

  林雙鶴大為感動:「南光兄,認識了你這麼多年,總算從你嘴裡聽到了句人話。」

  「閉嘴。」肖玨微微不耐的皺眉,林雙鶴登時噤聲。待他從馬車上下來後,肖玨正要與他幾人一道離開,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走到馬車邊。

  禾晏撩開馬車簾子看他。

  「你在這裡,不要亂跑,宮外附近人多眼雜,」肖玨叮囑她道,頓了頓,語氣溫和了一點,「等我出宮,就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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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2:3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回家

  肖玨三人隨著引路的侍人進宮去了。

  禾晏一人坐在馬車裡,聽他那句「帶你回家」,明知道肖玨只是隨口一說,聽到的人卻覺得暈暈乎乎的,頭埋在臉裡,有些飄飄然。

  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家」,前生的禾家雖然是家,不曾給過她親情和溫暖,許家也是家,可他們卻將她一手推進冰冷的池水中。今生的另一個「禾家」,倒是終於讓她有了些活在人世上的眷戀與溫情,可事情沒處理好之前,又不得貿然與他們相見。

  想到此處,禾晏方才的喜悅漸漸平靜下來。

  她得先想辦法回去一趟,見見雲生與禾綏。這一走就是一年多,想來禾綏與禾雲生心裡牽掛極了。早在涼州衛時,自打身份被發現,禾晏還曾偷偷給飛奴塞過錢,央求飛奴想辦法讓朔京的人帶個口信給禾綏報平安。等去了濟陽,烏托戰事一起,就將此事忘記了,有一陣子沒給禾綏他們帶信,禾綏他們應該擔心壞了。

  她還得想辦法去一趟許家。

  從禾如非入手,尚且有些艱難。她得先從許家入手,禾晏被害死,從頭到尾許之恆與禾如非都沒有直接露過面,她死在賀宛如手中。以許之恆的性情,必然要殺賀宛如滅口,或許那一日在場的人都逃不過一個「死」字。但許家難道就沒有聰明人?就如當年鳴水一戰落下個柴安喜一般,許家的院子裡,未必就沒有漏網之魚。

  那就是她的機會。

  她得先證明許大奶奶死因有異,才能層層抽絲剝繭,揭露出禾家最大的險惡秘密。

  禾晏細細思考著回到朔京日後的計畫,不知不覺中,天色漸漸黑了。待宮門前的燈籠亮起來的時候,看到熟悉的影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出來的只有肖玨和燕賀二人,未見林雙鶴,禾晏奇道:「林兄怎麼不在?」

  「林太醫在宮裡,他暫時不走了。」肖玨答道,隨後看向燕賀。

  「別看我,我現在要回府了。」燕賀叫下人去牽馬,「承秀還在家裡等我,」他似是對有人在等自己這件事格外自豪,「你孤家寡人的,當然不在意這些。」說罷,翻身上馬,道了一聲「走了」,揚長而去。

  說實話,禾晏過去覺得燕賀剛愎自用,日日觔斗雞一樣,但凡看個優秀的人才都要比來比去,他的人生過得也太過辛苦了一些。如今見他離開的時候笑容滿面,竟然生出一絲絲羨慕。

  大抵遠行之後有人在家等候,真是一件特別高興的事。

  她看著燕賀離開的背影看的出神,冷不防耳邊傳來肖玨的聲音:「還不上來?」

  禾晏忙縮回了馬車內。

  飛奴和赤烏在外頭駕車,禾晏與肖玨坐在馬車裡。從潤都到朔京,這一路上熱鬧極了,燕南光、林雙鶴、肖玨與禾晏四個人都是過去同窗,加在一起都能湊一桌打葉子牌。平日裡吵吵鬧鬧也不覺得,這會兒眾人散去,只有她和肖玨兩個人在馬車內,氣氛安靜,便覺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你緊張什麼?」肖玨靠著馬車內,漫不經心的問。

  禾晏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口,磨蹭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沒去過你家,初次登門兩手空空,有些過意不去而已。」說到這裡,禾晏倒是真的想起此事,問肖玨,「都督,要不我們等下路過貨鋪,買些點心布綢給你家人做禮吧?」

  肖玨盯著她的眼睛,扯了下嘴角,「你是去提親嗎?初次登門做禮?」

  「不需要嗎?」禾晏問,「我沒有去別人府裡做過客,不知道初次去做客要幹什麼。」

  以前做「禾如非」的時候,禾家人生怕她露陷,連朋友都不交,更勿提去他人府裡做客。這輩子做禾晏,還沒來得及領略尋常人家是如何交往友人的,就直接去了軍營。

  她這般認真,倒讓肖玨無言片刻,將她湊過來的腦袋推到一邊,「不需要,隨意就好。」

  「都督,你家裡不是還有肖大公子和肖大奶奶嗎?」禾晏憶起先前林雙鶴所說,就道,「都說肖大公子是大魏女子夢中情郎第一,是否真是如此?傳言他待人極為溫和,從不苛待下人,君子端方溫其如玉,可是真的?」

  肖玨不動聲色道:「你想做我大嫂?」

  「怎麼可能?」禾晏立馬否認,心道她又不是宋陶陶,對多一個肖玨這樣的小叔子實在沒什麼興趣,「我就是好奇。還有肖大奶奶,她怎麼樣?好不好相與?」禾晏躊躇一下,「男子倒好些,女子我實在不知怎麼打交道。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性情活潑還是內斂?我要如何與她說話才能討得她歡心?」

  肖玨忍了忍,終是平靜道:「你要是討得她歡心,我大哥就該不好了。」

  禾晏「哦」了一聲,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似乎還在想著這件事。肖玨微微揚眉,禾晏倒是對「去做客」這件事上,有著諸多興趣。那種興奮和緊張勁頭,如稚嫩的孩童第一次接到邀請去小夥伴府上,既不知所措害怕出了差錯,又隱隱有得了肯定的高興和期盼。

  禾綏膝下只有一兒一女,比起兒子來,生的與亡妻格外相似的女兒顯然更得這位校尉喜愛。聽鸞影打聽回來的消息是,禾晏過去驕縱蠻橫,有時候有些愛慕虛榮,固然這可能是這隻狐狸的偽裝,但禾家附近的街坊鄰居表示,禾晏還是有一些小姐妹的,縱然關係不是太好。

  但何以又流出這樣的神情。

  肖玨能看清禾晏內心深處的情緒與矛盾,但他看不出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在禾晏身上,似乎總是籠罩著一層濃霧,使得她的許多舉動變得無法解釋。然而越是神秘就越是吸引人靠近,否則……獨自一人處在濃霧中,總會讓人心中在意,覺得格外可憐。

  思忖中,馬車在肖府門口停下。飛奴和赤烏翻身下馬,肖玨與禾晏還沒下車,就聽到外頭一個興奮的聲音道:「大奶奶,大少爺,二少爺回來了——」

  緊接著,府裡頭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前來。禾晏剛隨肖玨下了馬車,肖家的大門便敞開了,從裡頭走出幾人,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對年輕夫婦。

  男子穿著天青湖碧色的圓領錦袍,果真生雅人深致,霞姿月韻。他身側的女子芊芊麗質,眉眼動人,雪白裙裾勾勒出窈窕身材,如一樹白梨花般,瓊枝花貌。這便是肖玨的大哥肖璟與他的妻子白容微,禾晏也曾聽過這對夫婦的名字,可百聞不如一見,這二人站在一起,實在賞心悅目至極。

  肖家真是個出美人的地方,一個兩個都落了如此美貌。禾晏心道,她這一腳跨進去,不知算不算扯了肖家府邸容貌的後腿。

  「懷瑾,你可算回來了。」白容微笑道,「你大哥一月前就日日念著,今日下了官就在府裡等著,還怕你今夜趕不回朔京。正巧是趕上了。」

  肖璟也笑了,他一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便令謙謙君子般的溫柔裡,多含了一絲可愛,「回來就好。容微親手做了飯菜,還熱著,就等你一人了。飛奴和赤烏也一起吃點,你們沿途照顧懷瑾,也辛苦了。」

  飛奴和赤烏連稱不敢。

  肖玨回頭看了禾晏一眼,禾晏站的離他三步遠,恭謹又客氣。他道:「過來。」

  禾晏依言上前。

  肖璟與白容微面面相覷。剛剛他們也看的清楚,這位小公子是和肖玨一道從馬車上下來的。若是屬下,大概是和飛奴赤烏一樣在外騎馬,而且肖玨本身並不是一個喜愛和他人接觸的人,共乘一輛馬車,已經算是很親近了。

  肖璟問:「懷瑾,這位公子是……」

  「我朋友,禾晏。」肖玨道。

  禾晏行禮道:「肖大公子,夫人。」說罷,忍不住偷偷瞧了肖玨一眼,她還以為肖玨會說是手下,不曾想直接拋出一個朋友。這下子,肖璟和白容微都有些詫異了。

  白容微回過神來,笑道:「原是懷瑾的朋友,這可是稀奇,這麼多年,除了林公子外,都沒見著懷瑾帶朋友來府上。禾公子是懷瑾在涼州衛裡認識的新朋友嗎?」

  還不等禾晏回答,肖玨就道:「大嫂,我們進屋說。」

  「……好。」白容微笑道,有些迷惑的看了肖璟一眼。

  肖璟回了她一個亦是不明白的表情。

  肖玨不僅帶朋友回府,還對這個朋友看上去諸多維護。夫妻二人都對禾晏的身份好奇起來,難道是什麼皇親國戚,如此看重?可朔京城裡有這樣的人嗎?且肖玨也並非是對皇親國戚就有好臉色的性子嘛。

  不明白。

  幾人來到了肖家的堂廳,禾晏與肖玨先去淨手,堂廳被燈照的亮堂堂的,屋子裡散發著飯菜的香氣。長桌上,擺滿了各色菜餚。禾晏與肖玨在桌邊坐下,飛奴和赤烏也被白容微叫著,去搬了兩個凳子坐在了一邊。

  禾晏看的心頭一動。果如外頭傳言,肖大公子對下人極好。這要是在原先那個禾家,當早就被禾大夫人斥責不守規矩了。

  飯菜都是家常小菜,算不得豪奢,卻很精緻可口。禾晏莫名有些緊張,拿起筷子,隨著肖玨的動作,小口小口的吃飯。

  肖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甚至於看起來溫和端方的肖璟,上了飯桌都儼然成了話癆,一個勁兒的追問肖玨這一年在外頭過的如何。

  「先前濟陽的事,你也沒有跟我們說,」白容微笑道,「後來消息傳回朔京,才知道當時情況危急。知道你是怕如璧擔心,不過日後這種事,可別自己擔著了。如璧得知此事後,要不是我攔著,我真怕他會自己去涼州找你。」

  肖璟輕咳一聲,「我也是關心懷瑾,不過……」他的目光落在禾晏身上,「聽說在濟陽的時候,曾有一位手下也與你一道立了功,還得了陛下嘉獎,該不會就是這位小公子吧?」

  「正是在下。」禾晏靦腆的回道,「也是多虧都督抬舉,實際上我並沒有做什麼。」

  肖玨淡道:「抬舉你的是楚子蘭,不是我。」

  禾晏:「……」

  都這個時候了,倒也不必說的如此清楚罷。

  肖璟像是看出來什麼,笑著搖頭,「禾公子,懷瑾不會說話,你不要生氣。不過他還是第一次帶朋友來府上做客,可見是真心想與你交好。」

  「我……」禾晏囁嚅著正要開口。

  「她不是來做客的,」肖玨打斷了她的話,「她要在這裡住一段時間。」

  肖璟和白容微一愣。

  「不瞞兩位,在下已經託人在朔京城裡尋覓合適的宅子,只是一時半會兒恐怕難以尋好,都督心善,願意讓我在府上借助幾日。等宅子的事安頓下來,我就立刻搬出去。」禾晏有些不好意思,「這幾日,就得叨擾大公子和夫人了。」

  白容微笑起來,溫聲道:「禾公子不必客氣,既是懷瑾的朋友,也就是我們的朋友。城裡尋宅子的確不容易,禾公子且將這裡當做自己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隨意些就好。」

  禾晏感激的應下。心道肖家也不知怎麼找媳婦的,這大戶人家的少夫人裡,白容微的性子實在是頂好,好似也只有這樣性子的人與肖璟站在一起才十分般配。聽說白容微當年在家中是庶女,肖璟的親事定下傳出來時,整個朔京都在說白容微的身份配不上肖璟,可禾晏眼下看來,肖璟的確是好眼光。

  「吃飯。」肖玨道,將摺疊奶皮放在她面前。

  禾晏趕緊低頭吃飯。

  單瞧外貌,實在瞧不出肖璟是個話癆,一頓飯吃飯,全都是肖璟一人在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問這問那,連肖玨在涼州衛冬日裡蓋幾床被子都要過問,若不是白容微拉扯著他,他還能說的更久。

  這大抵就是「家人」的感覺?禾晏望著他們,心裡溢出一絲羨慕來。

  用過飯後,白容起身道:「懷瑾的屋子我們日日都有教下人打掃過的,剛剛已經差人燒了熱水,懷瑾等下整理過後,今夜就早些歇息,你們趕路辛苦,先養精蓄銳,有什麼事明日睡足了再說。」又看向禾晏,「府裡有空的房間和院子,剛剛用飯到一半時,我讓下人收拾出來了。院子裡除了兩個婢子沒有旁人,禾公子安心在裡頭住著就是。」

  禾晏一聽,覺得白容微真是體貼極了,正要道謝,就聽肖玨開口:「不必。」

  眾人都看向他。

  「我院子裡有空房,她就住我院子裡。」肖玨道。

  「咳咳咳——」走在後面的赤烏咳嗽起來。

  白容微和肖玨倒是沒有想到別的地方,只是有些驚訝,不過很快,肖玨就笑道:「既然如此,也好。你們住在一個院子裡,有什麼事商量起來也方便。」

  赤烏面露絕望之色。

  肖玨一口定下來,禾晏當然沒什麼反駁的理由。待白容微和肖璟離開後,她亦步亦趨的跟著肖玨去他的院子,路上悄聲問:「都督,我為什麼要跟你一間院子?」

  現在既不是在涼州衛,也不是在濟陽,屋子這麼多,男女之間……還是要注意些分寸為好吧。

  肖玨看了她一眼,「你很希望身份被人揭穿?」

  禾晏怔住。

  「我的院子裡,沒有別的下人。」

  禾晏明白過來,心想也是。要是住在另一間院子裡,難免偶爾不會疏忽露陷,要是被肖家的婢子發現……總歸不是什麼好事。住在肖玨院子裡,樂得清靜。

  肖玨的院子在宅子的最中間,又寬敞又明亮,不像楊銘之的府邸般風雅簡樸,也不如崔越之府邸華麗豪奢,大概是因為長時間沒有人在此居住,顯得有些空蕩和冷清。雖然打掃的乾乾淨淨,但一走進去,雖是夏日,並不覺得炎熱,反而有幾分涼意。

  穿過花牆就是正房,正房旁邊有一顆石榴樹,已經結了極小的果子,晃晃蕩蕩的吊在梢頭,如半個拳頭大的燈籠搖搖晃晃,十分可愛。

  「這就是你住的院子?」禾晏轉過頭看他,「都督,你小時候就住在這裡嗎?」

  她站在樹下,恰好一個果子垂在頭上,像是頂了一串葫蘆,肖玨有些好笑,回道:「不是,我幼時不在府上居住,住在這裡,已經是十幾歲以後的事了。」

  肖玨原先是住在山上的,這件事禾晏也曾隱約聽說,據說肖仲武請了名士高人在山上教他文武。這樣想的話,肖玨比她還要可憐一些,她雖不能叫親生父母爹娘,畢竟住在一個府邸裡,抬頭不見低頭見。肖玨一個小孩子,在山上,肖仲武又不能時時刻刻上山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

  禾晏有心想要他高興一點,轉頭指著最低的一隻石榴問:「這個等再過些日子,是不是就能吃了?你吃過這樹上的石榴嗎?甜不甜?」

  「你是只想著吃?」肖玨揚眉,「很酸。」

  「你肯定在騙我。」禾晏不以為然,「如果很酸,你應該早就將這棵樹砍掉了,怎麼會留這麼長時間。」

  肖玨一哂,「不是所有人種樹都是為了吃。」

  「種樹不為了吃那和種棵草有什麼分別?」禾晏仰頭,望著樹頂最高處的一顆石榴,這顆石榴應當算是生的這棵樹上最大的一個了。隱約可見紅色飽滿的皮,禾晏伸手去拽,奈何枝頭太高,她跳一跳去摘,還是摘不到。

  下一刻,有人站在她身後,一伸手,將那叢長著石榴的樹枝拽下來,拽到她能摸到的地方。

  背後傳來清晰的溫度,暖和熱一道隨著遞來,禾晏全身一僵,下意識的轉身,差點崴了腳,被肖玨拽住胳膊拉起來,他垂眸,問:「你連路都不會走了?」

  禾晏大聲咳嗽了兩下,「我就是,沒站穩。」

  「不摘了嗎?」肖玨示意禾晏看手裡拽下來的樹枝。

  「不、不摘了。」禾晏辯解,「我沒想摘,現在還沒熟呢。等它熟透了我再摘,會更甜一點。」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顛三倒四說的是什麼鬼話,只覺得對上那雙秋水一般清絕的長眸,就覺得渾身上下緊張起來。為了掩飾,禾晏立刻轉頭,大聲道:「我住哪一間啊?我想先去梳洗了。」

  肖玨指了一間房,禾晏便馬不停蹄的往房裡趕去,活像背後有鬼在追著跑。隨即整個院子只聽見「砰」的一聲,她的屋門被關上了。

  肖玨:「……」

  他站在原地,視線凝著禾晏的房門,不多時,看向面前的石榴樹,嘴角微微一勾,笑了。

  遠處,赤烏和飛奴縮在院子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唯一慶幸的是只要肖玨回府,院子裡的小廝下人都會全部趕出去,不至於看到這令人尷尬的不知所措的一幕。

  赤烏顫抖著嗓子開口:「他們……他們……」

  「別說話。」飛奴打斷他。

  「怎麼可能不說話!」赤烏壓低了聲音,難掩面上的怒氣和悲憤,「先前在濟陽和涼州衛就算了,現在都已經回了朔京……居然這麼明目張膽……姓禾的是瘋了不成?」

  飛奴欲言又止。

  「我知道在濟陽的時候,他扮起女子來足以以假換真,但畢竟不是真的女子。現在大少爺和少夫人還不知道此事,要是知道了怎麼辦?」

  飛奴試圖安慰焦躁的同伴,「你將此事想的太過複雜了,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

  「你懂什麼!」赤烏道:「少爺先前三天兩頭的令我們查姓禾的事情,可見姓禾的身底不乾淨,不然何至於此。他要是個老實清白的,我也認了……」說到此處,赤烏聲音竟有些哽咽,「倘若接近少爺是別有目的,以少爺眼下對他的上心……只怕比許家那翰林學士死了老婆還要上心!」

  飛奴哭笑不得,倒是被他說得想起了另一樁事,低聲道:「說起來,少爺回京了,鸞影他們也該回來了。等鸞影回來,有得我們要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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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2:4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四章 見雲生

  在肖家的這一夜,禾晏睡得很晚。

  這裡不是涼州衛,房與房之間還隔有一道中門。大抵是知道了肖玨在隔壁,禾晏更加緊張。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肖玨如今待自己,溫柔了許多。對於肖玨來說可能是隨手而為的小事,對她來說,卻總能輕而易舉的撩動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情緒。

  禾晏翻了個身,可她自己如今,身份本就特殊,一回到朔京,關於許之恆、禾如非的所有事情都近在眼前,任與誰在一起都是件拖累。肖玨本就背負著肖家的深仇,倘若自己再連累他……禾晏深深吸了口氣,望著頭上的帳子,實在不是一個好主意。

  腦子裡充斥著各種紛繁雜亂的念頭,一直到半夜她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竟也日上三竿了。

  她愣了愣,翻身坐起來。換上衣服打開房門,正對著院子裡的台階上,坐著個八九歲的小丫鬟,胖嘟嘟的,正捧著臉認真的看角落的螞蟻,聽見動靜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圓圓的彷彿年畫娃娃的臉,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禾公子醒了!」

  她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土站起身來,朝禾晏小跑過來,這孩子還太小,小短腿邁著,禾晏都怕她摔著了。

  禾晏問:「你是……」

  「奴婢叫白果,」小丫頭乖巧的答道:「二少爺讓奴婢來照顧你,不過公子沒叫的話,不能進公子的屋。公子醒了,奴婢這就去廚房端早食過來。」

  她說話的聲音也是軟軟糯糯的,禾晏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問:「你家二少爺呢?」

  「二少爺一大早就出去了,」白果笑眯眯的答,「二少爺臨走時說了,公子不必拘束,如果不想待在府裡,可以自行離府辦事,晚上早些回來就是了。」她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公子房裡桌上的木屜裡,還有銀票。二少爺說公子可以拿著用,有什麼其他需要的,就直接跟奴婢說,奴婢會跟大奶奶稟告的。」

  這小姑娘渾身尚有抑制不住的奶氣,說話卻頭頭是道的,禾晏失笑,「你這麼小,你家二少爺怎麼會讓你來服侍我?」

  「奴婢的爹是府上管事的,」白果驕傲的挺了挺胸,「二少爺點奴婢過來,奴婢一定能照顧的好公子。」

  「那就多謝你啦。」禾晏笑道。

  白果很興奮,似乎是第一次領這樣重大的差事,回道:「公子是二少爺的朋友,不必對奴婢說感謝,奴婢這就去廚房啦。公子且稍等,熱水都放在銀水壺裡了,就在院子門口,公子要洗臉,可以直接倒。二少爺說公子不喜人接觸,這些倒水伺候的小事,不必奴婢動手。」她吐了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禾晏望著她的背影,心想,肖玨倒是想的周到。找這麼一個小姑娘過來,簡單純稚,大抵就算瞧出她有什麼不對,也不會往別的方面想。倘若換一個聰明伶俐的過來,萬一就不巧發現了她的身份怎麼辦?

  她低頭失笑,先去白果說的地方打了水回屋,梳洗起來。

  剛剛梳洗完畢,白果就抱著食籃進來了。她邁過門檻,將食籃放到桌上,「公子吃完後,將食籃放在這裡就好了,奴婢會收拾的。有什麼需要奴婢再進來。」不等禾晏說話,她就立刻又退了出去。

  禾晏:「……」

  真不知肖玨是如何與她說的。

  飯菜都是清粥小菜,如昨夜一般,不算豪奢,卻處處透著精緻細心。禾晏吃完飯菜,將空了的碗盤放進食籃。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桌前時,想到方才白果所說,拉開了木屜,果然見裡頭放著厚厚一疊銀票。

  原以為白果說的銀票至多就一兩張而已,不曾想肖玨這樣大手筆,這點銀子,足夠給姑娘家下聘禮了。萬惡的貴族子弟,禾晏憤憤的想,難怪在濟陽的時候肖玨去買衣裳,百兩鮫綃紗眼睛都不眨的就定了下來。

  有銀子真是可以為所欲為。

  禾晏沒有動裡頭的銀票,將木屜重新合上,走出了房門。

  她記性很好,知道從這院子到肖府的大門如何走,一路上也沒遇上白容微和肖璟。而其餘的下人不知是不是被肖玨提前打了招呼,並未有一個人注意她,只是專注的做著自己手頭的事。彷彿禾晏出現在肖家,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彷彿她老早就住在肖家,是肖家的一員。

  禾晏沒費什麼力氣就出了肖府的大門。

  甫一出門,頓覺晴光燦爛,禾晏眯了眯眼睛,抬腳往一個方向走去。

  當初她離京投軍前,已經在樂通莊贏了一大筆錢,讓禾雲生去了學堂。如今已經過了一年半載,不知道禾雲生還有沒有在那家學堂唸書。她不好直接去禾家,畢竟左鄰右舍都是看著禾大小姐長大的,就算是扮了男裝,也未必就不會被人認出來。禾雲生學堂裡的同窗不曾見過禾晏,想來也是安全一些。

  此刻時間還正好,禾晏沒有費多大力氣,就到了「岳麓書院」門口。岳麓書院比不上賢昌館,但在普通百姓家中,也算是不錯的學館了。在如今重文輕武的大魏,岳麓書院不僅教導文經,還有先生來教導武科,這一點是禾晏最看重的。禾雲生於讀書一事上,啟蒙的稍晚了些,他自己也志不在此,但是拳腳功夫還不錯。若是以後走武人路子,也不是不行。

  正是清晨,讀書的最好時候,從岳麓書院裡傳來陣陣讀書聲。禾晏不是書院的人,不好直接進去。便在外頭的茶館裡叫了杯茶,坐了約莫大半個時辰,下學時候到了,才趁著先生們紛紛離開時,翻了個牆,進了書院裡。

  不時有下學的學生出了書院門,禾晏正想找個少年問問禾雲生在什麼地方,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學堂的窗前。從裡頭傳來少年們的陣陣笑聲,帶著些惡意的調侃,「雲生兄,你今日真的不跟我麼一起去?今日可是王兄的生辰!」

  又有一人道:「雲生兄哪裡瞧得起我們?你看咱們一起玩,何時見雲生兄一起來過?雲生兄武科這麼好,臉蛋又俊俏,這樣招姑娘喜歡,指不定日後就能結一門好親,飛黃騰達,幹嘛與咱們廝混!」

  又是一陣起鬨聲,禾晏微微皺眉,這樣的調侃,也實在太傷人了一些。禾雲生性情驕傲急躁,怎麼能受得了這個?該不會打起來吧。

  她心裡擔心著,偷偷往裡瞧,見眾少年圍著的桌前,正站著一名青衣少年,他低頭收拾桌上的書本,自始至終,也沒聽他說一句話。

  竟是生生忍下了這般羞辱。

  大抵是覺得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沒有半分響動,少年們鬧了一陣,也覺索然無趣,三三兩兩出了學堂,與此同時,禾雲生將書本收拾好,起身出了門。

  禾晏遠遠地跟在禾雲生後面。

  禾雲生進了一條無人的巷子,才走了沒幾步,忽然覺得背後有勁風而至,下意識的轉身,一掌回過去,那一掌沒有打到人身上,而是與另一隻柔軟的、卻又堅韌的掌心貼合,悄無聲息的擋住了他的掌風,輕而易舉的令他倒退幾步。

  「誰!」他警惕的喊道。

  下一刻,有個熟悉的帶笑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小子,看來一年多的學堂沒白練,力氣大了不少。」

  乍聞這個聲音,禾雲生呆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掌心撤去,露出來人的臉。一張眉眼間與他有幾分相似的、隔三差五就從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的臉,一張姣麗秀美的、熟悉卻又陌生的臉。

  他的姐姐……禾晏。

  「你……」禾雲生的嗓音顫抖了。

  禾晏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順勢揉了揉,「你什麼你,叫姐姐!」

  「你怎麼回來了!」禾雲生像是終於回過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也就是這個時候,這個少年才有了點昔日禾晏見過的影子,他上前一步,抓住禾晏的雙肘,像是在確認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現實,「你真的回來了?禾晏!你何時回來的?你知不知道這一年爹和我都擔心死了!」他的眼眶紅了,聲音哽咽了起來。

  禾晏看著面前的少年,心中難免唏噓。少年人個子竄得快,一年半載一過,禾雲生個子又比從前長高了許多,如今看他,就得仰著臉了。他比之前也要瘦了許多,看上去高瘦挺拔,似乎已經是個大人。

  禾晏一把拉住他往外走,「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

  茶室裡,精緻的糕點擺在面前,禾雲生卻一點要吃的念頭都沒有。偏生面前人還將盤子使勁兒往他面前推,「你不是愛吃這個嗎?多吃點。」

  禾雲生梗著脖子道:「我不喜歡甜食。」

  禾晏在心中翻了個白眼,也不知當初與她上山砍柴的時候,是誰望著禾綏給她的糕點流口水。她看向面前的少年,小孩子長大了,也懂得維護自己的自尊心了。

  說來也奇怪,她見過程鯉素、宋陶陶,都是比她小的孩子們,但唯有對禾雲生,總是多了說不清道不明真切的牽掛,這點牽掛在涼州的時候被很好的藏斂起來,一看到禾雲生本人,便怎麼也抑制不住,只想將最好的都給這孩子,希望他日後好好的。或許是這具身體是禾大小姐的緣故,血緣親情的奇妙,正在於此。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回來了?」禾雲生盯著禾晏,猶豫了一下,「而且,你現在怎麼這個樣子?」

  禾晏笑眯眯的看向他,「這個樣子……這個樣子不好嗎?」

  禾雲生沒說不好,也沒說好,心裡只是覺得古怪。他見慣了禾晏穿裙子的模樣,穿男裝也見過一次,可就算那個時候,也不及此刻自然。若非禾晏是他姐姐,倘若走在街上看到這樣一個人,禾雲生是決計不會相信此人是女子的。

  禾晏生的挺漂亮,即便在過去禾雲生與她關係最不好的時候,禾雲生也不得承認這件事實。只是那點美總顯得有點輕浮廉價,尤其是她千方百計搜刮禾綏的銀子給自己買衣裳飾品的時候。如今的禾晏比那時候稍微黑了一點,幾乎是脂粉不施,與其說是漂亮,現在的她不如說是英氣。那點爽朗和飛揚的光,讓她的眼睛如星辰一樣明亮。

  其實……也是漂亮的,甚至比以前更吸引人了。

  不過,這根本都不是重點。禾雲生回過神來,道:「你現在還在軍營裡嗎?不對,如果還在軍營,你怎麼能跑出來?」

  「你姐姐我,能力出眾,頗得上司賞識,」禾晏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我投軍期間,僥倖封了個小官,如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你怎麼能封官?」禾雲生嚇了一跳,「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是女子嗎?就算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日後被人發現身份你就完了!不行不行,」禾雲生急了,「你趕緊辭官,明日就辭!」

  禾晏歪頭看著他,「你就不問問,我被封的是什麼官嗎?」

  「不管什麼官,都不能留!」禾雲生不耐煩道:「哪怕你是宰相都不行。再說了,你官越大就越危險,就算為了那點榮華富貴,也不能把命搭上。你必須辭官!」

  禾晏怔了怔,一時有些恍惚。

  禾雲生一個孩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禾家兩位在朝為官的老爺,怎麼可能想不明白呢?李代桃僵,這分明是一件極危險的事,一旦被發現,她死路一條,可禾家還是讓她這麼做了,且一做就是這麼多年。

  原來不過是……人性貪婪,捨不得那點榮華富貴,又或者是,在他們眼中,禾晏的一條命只是一個砝碼,與可能博得的前程榮光來說,一文不值。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禾雲生在她面前招招手。

  禾晏抬起頭來,笑了笑,「你說的這些,我當然知道。官是一定要辭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還有點事要做,等辦完了事就辭官。」

  禾雲生正要問她是什麼事,冷不防禾晏又開口了,她問:「不說我了,你們呢,我不在朔京的這些日子,爹怎麼樣?范家的人有沒有來找茬?」

  禾雲生眉眼沉下來,道:「那群混蛋,怎麼可能不找茬。」

  原來禾晏投軍以後,范成之死始終沒有找到凶手,范家人便將怒氣發洩到禾家身上。雖然禾晏也是「受害者」,但正因為禾晏死不見屍,連對證都無。范成的家人時常在校尉場上找禾綏的麻煩,污衊禾綏做事不當,害得禾綏丟了校尉的差事。

  好在在那不久後,朔京城裡有一戶商戶想在府裡請個護衛,得知禾綏曾是校尉,身手不錯,就請禾綏去府上做事。雖然聽起來不如當校尉體面,但商戶人家出手大方,銀錢給的很寬裕。

  禾晏有些懷疑,「銀錢寬裕,可你身上穿的這些不都是舊衣嗎?你那些同窗話裡的意思,分明就是嫌你不肯與他們一道花錢了。」

  禾雲生不可思議的看著她,「你居然偷聽……」

  「噓,」禾晏一笑,「我就是路過,恰好聽到而已。你們留著銀子不用,該不會是給你存著當聘禮的吧?」

  禾雲生沒說話,他不可能告訴禾晏,雖然家裡寬裕了不少,但他與禾綏商量過,禾晏這一投軍不知何時才會回來。一個姑娘家在外頭,不知吃了多少苦,能活著就很好。萬一回來的時候年歲大了,或是遭人嫌棄,便不嫁人,多攢點銀錢,日後禾晏在朔京想要一個人過日子,多點銀錢,過的總是不賴。

  見禾雲生不說話,禾晏以為是自己猜中了,笑道,「別那麼節省啦?我現在好歹也是有俸祿的人。」她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小聲道:「先前打了勝仗,這是戰利品,陛下的嘉獎,這些錢你拿著,回去給爹和你自己做兩件新衣。對自己好一些,人靠衣裳馬靠鞍,你打扮的好看些,心儀的姑娘才會看中你是不是?小姑娘都喜歡俊俏的,你雖臉蛋俊俏,但性子不討喜,得用衣裳裝一裝。」

  禾雲生捏著那兩張銀票,過了片刻,才問,「打了勝仗?你去戰場上了嗎?哪一場?濟陽水戰還是涼州衛所一戰,還是潤都一戰?」

  禾晏沒料到他還關注著這些事,撓了撓頭,道:「其實吧……這幾場,我都上了。」

  禾雲生倒抽一口涼氣。

  禾晏走的時候匆忙,只留了一封信。禾雲生後來託人打聽,朔京裡當時招兵的那一批,全去了涼州衛。這以後,他便時時刻刻注意著涼州衛的消息,聽說路途遙遠,許多身體孱弱的人在路上就死了,他日日禱告希望天上的親娘保佑禾晏平安無事。又聽說涼州衛苦寒,練兵辛勞,只盼著禾晏能去做個伙頭兵。日達木子帶兵去涼州衛所的時候,他與禾綏一宿沒睡著,後來各自安慰,禾晏肯定沒事,她連刀都扛不起,又機靈,說不準都見不到敵人。

  濟陽水戰……潤都守城……總之,禾綏與禾雲生自打禾晏投軍以後,便過的格外艱難。若非怕范家人順藤摸瓜抓到禾晏的下落,兩人只怕要收拾包袱親自趕到涼州。

  「我不是讓人給你們帶口信了嗎?」禾晏問。

  禾雲生蹙眉想了一會兒,道:「有過兩次,但說的很短,而且都是寫紙條丟進屋裡的,也沒能見上一面,不知道你那頭的情況。」說到此處,禾雲生又氣又急,「你當時是怎麼想的,怎麼想到去投軍?你一個姑娘家……」

  「又沒有人說女子不能投軍。」禾晏怕了他的絮叨,截斷他的話頭,「而且你看我現在不是平安無事了嗎?對了,爹現在不做校尉了,范家人可還在繼續騷擾?」

  禾雲生搖了搖頭,「打幾個月前,范家人就不來了。」他諷刺道,「他們打罵我們都認了,大概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沒意思,聽說范家老爺又得了一子,也不在意先前那個了吧。」

  禾晏忍不住咋舌,范老爺都多大年紀了,還能老來得子,真是令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跟我回去吧。」禾雲生看向禾晏,「爹晚上就會回家,你一回去,爹看到你不知有多高興。」

  禾晏搖了搖頭,「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為什麼?」

  「雲生,」禾晏耐心的看著他,「我現在的身份很微妙,四鄰街坊都是見過我的臉的,倘若被認出來……會有麻煩。就算我要與爹見面,也不是在家裡。而且,現在並非好時候。」她把銀票往禾雲生手裡塞,「我今日過來,就是為了看看你。看你們過的還行,我就放心了。你回頭告訴爹我沒事,等過些日子,我們再找個地方見面。」

  禾雲生有些委屈,好容易見到了,卻又要躲躲藏藏,彷彿見不得人一般。但他心中也清楚,禾晏說的沒錯。

  「那你怎麼辦?」他把銀票反手往禾晏手上塞,「你自己不也要用銀子嗎?你自己拿著吧。而且你現在住什麼地方?客棧嗎?客棧很不安全,聽說很多黑店……」

  禾晏懶得跟他推來推去,直接將銀票塞進他懷裡,道:「我那裡還有很多,厚厚一疊,想什麼時候用就什麼時候用,不勞你這小孩子操心了。我現在也不住客棧,託人正在尋宅子租下來,在這之前,就住在朋友府上。」

  「朋友?」禾雲生耳朵豎了起來,警惕的看著她,迫不及待的追問:「你什麼朋友?在涼州衛認識的?多大年紀了?男的女的?」

  禾晏:「……」

  這模樣,怎麼莫名像是父親管女兒在外留宿一般?她心想,要是將肖玨的名字說出來,禾雲生大概今夜就要跟著她一道回肖府了——畢竟禾雲生的那句話現在禾晏都還記得。

  「若我是個女子,我必只愛慕他他一個!」

  禾晏嘴角抽了抽,一時無法想像禾雲生與肖玨站在一處的畫面,半晌才道:「小孩子管這麼多作甚,總之是個大人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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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3:1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五章 撩撥

  好容易將禾雲生給敷衍了過去,禾晏終是將兩張銀票塞到了他手中,又細細叮囑了一番禾雲生除了禾綏外,不要將見過自己的事情說出去。

  禾雲生不耐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你……」他看向禾晏,「你不會又消失不見吧?」

  那一日他們在船上,范成出事,禾晏扮作刺客離開時,也曾對禾雲生說: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但不久後她就投軍去了。

  禾晏心中感嘆,這孩子,都快被她詐出陰影來了。她踮腳摸了摸禾雲生的頭,被禾雲生側頭避開,笑道:「放心吧,我如今可是掛了官職的,就在朔京裡了。別擔心,過幾日我還會來看你。你且安心讀書,你這個做弟弟的,日後總不能還沒我這個姐姐出息吧。」

  禾雲生臉色一沉,道:「怎麼可能?」

  還以為禾晏要嘲笑他幾句,卻見面前扮作少年的女孩子笑眯眯的看著他,聲音溫和,「我知道,我們家雲生最厲害了。」

  禾雲生臉一紅,小聲嘟囔了一句,「還要你說。」

  將禾雲生送到方才來的那條巷子,禾晏才壓低了頭上的帷帽,轉身走了出去。凡事警惕一些總沒有壞處。

  就此分別,禾晏走在街上,心中想著方才見到禾雲生遇到的事,在那之後范成居然還在找禾綏的麻煩,雖然現在消停了一些日子,但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又故技重施。她的官職雖然可以給范家施壓,可是當年禾大小姐隔三差五去范府門口哭鬧,范家人都認得她這張臉,貿然暴露自己只怕不妥。

  還得從長計議才是,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禾雲生是真的長大了。想到這裡,禾晏也露出笑容。這少年如今已經有了男子漢的擔當,面對眾人的奚落嘲諷時,也沒有如從前一般立刻暴躁的打回去。他懂得了忍耐,是讓人心疼又欣慰的成長。

  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肖家的門口。此刻已經是下午時分,門口的小廝看見禾晏,笑著招呼了一聲「禾公子」,便讓開了門,禾晏心中微暖,肖家的人倒是待她很友善。

  待進了宅子,禾晏往院子裡走,她不知道肖玨此刻回來沒有,倘若回來,想與他說說之後的事。誰知才走到長廊,就遇到了正在吩咐下人做事的白容微。

  禾晏對這個肖大奶奶很有好感,她性情溫柔體貼,又很擅長照顧旁人心情。見到禾晏,白容微也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禾公子。」

  禾晏衝她頷首:「夫人。」

  「懷瑾還沒有回府。」白容微問禾晏,「禾公子可用過飯了?沒有用過的話,想吃什麼,我讓小廚房做點送到公子房間。」

  「不必麻煩了,」禾晏忙回道,「我剛在外面已經吃過了。」

  她才拿了先前的賞銀領禾雲生在茶館裡吃了些點心,雖比不上酒樓的精緻,卻也不錯。禾雲生大抵很少在外頭吃飯,一開始還有些放不開,到後來便吃的頗高興起來。

  白容微笑道:「這樣,那等晚一些時候再做吧。」她看向禾晏,「禾公子還是懷瑾第一個帶回來的朋友,看來在涼州的時候,很照顧懷瑾了。」

  「沒有,沒有,都是都督照顧我。」禾晏赧然。

  「懷瑾很少與人交心,待你如此,定然是因為禾公子值得人真心相交。」白容微感嘆,「他素日裡不愛將自己表露出來,倘若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好,煩請禾公子擔待些。這孩子心腸好,偏偏總要表現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都督人很好,」禾晏微笑,「大家都知道。」

  白容微見她不像是敷衍的模樣,也鬆了口氣,「那就好。他一直一個人,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姑娘……」說到這裡,白容微似是想起了什麼,問禾晏,「對了,禾公子,你與懷瑾走得近,可知道他與沈大小姐為何置氣?」

  「沈大小姐?」禾晏問,「沈暮雪嗎?」

  白容微點了點頭。

  「他們兩人怎麼了?」

  「此次你們回京,沈大小姐不是與你們一道的。我聽說是因為當時懷瑾要趕著去潤都,不想讓沈大小姐舟車勞頓。不過……沈大小姐日前已經回京了,他們二人卻沒有見面,若是往常,沈大小姐會來府上的。」

  見禾晏聽得出神,白容微解釋道:「沈家與我們府上的關係,可能禾公子已經知道了。當年父親出事,朝中唯有沈伯伯還願意為肖家說話。沈大小姐幼時便喜歡懷瑾,患難見真情,縱然懷瑾從前對沈大小姐冷漠相待,因為沈伯伯的關係,也得照料幾分。後來沈大小姐背著沈伯伯偷偷去了懷瑾帶兵的地方,那時候兵荒馬亂,送她回去也不安全,沈大小姐便留在戰場,且學會了醫術,一直幫著懷瑾做事。」

  「沈伯伯拿女兒沒辦法,只得請懷瑾幫忙照顧,懷瑾承沈伯伯的情,也就在戰場護著沈大小姐的安全。」

  禾晏先前已經知道沈暮雪是為了肖玨奔赴戰場的,但竟不知其中細節,此刻聽聞白容微說完來龍去脈,心中不由得浮起一絲酸澀。沈暮雪這個舉動,已經十分勇敢重情了,正如那一日演武場上樑平他們所說,只要是個男子,就會為她而感動憐惜。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微的,藏住了所有情緒的問:「夫人是想要他們二人在一起麼?」

  「怎麼會?」白容微愕然,隨即失笑,「早前我與如璧也有過這個想法,不過後來見著,懷瑾實在對沈大小姐無意,就放棄了。禾公子,你與懷瑾走得近,你應當清楚,依懷瑾的性子,沒人能強迫得了他做什麼,更勿提娶妻。他既無意,我們自然不能勉強,否則不僅害了懷瑾,也害了人家姑娘。」

  禾晏聞言,有些狐疑,只問白容微,「夫人的意思,在下不太明白。」

  「縱然做不成夫妻,也是朋友。沈大小姐都不肯登門,可見是因為某事他們二人鬧了矛盾。可懷瑾並非小氣之人,沈大小姐也不是無理取鬧的姑娘,我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她看向禾晏,眼睛亮晶晶的,向來溫和的神情裡,多了一絲期待。

  禾晏莫名其妙的看著她。

  「懷瑾是不是有喜歡的姑娘了?」

  禾晏:「啊?」

  白容微自顧自的說起來,「如果懷瑾有喜歡的姑娘,這一切就說得通了。只有這個,才會讓沈大小姐真的傷了心,連登門都不願。禾公子,你可見著懷瑾有心上人?」

  禾晏:「……沒有吧。」

  「怎麼會沒有?」白容微略微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繼續追問,「那涼州衛裡,可曾有什麼姑娘與懷瑾走的近些?」

  「涼州衛裡,除了沈大小姐,就沒有別的姑娘了……」禾晏說到這裡,猛地住口。其實涼州衛裡,有與肖玨走的近的姑娘,可不就是她?

  但肖玨喜歡自己,且還因為自己與沈暮雪鬧矛盾……這聽上去,怎麼都覺得匪夷所思。

  白容微嘆了口氣,「這樣啊……真是令人發愁。」

  見禾晏看著自己,白容微苦笑道:「懷瑾這年紀,早該娶妻了。可別說娶妻,連個喜歡的姑娘都沒有。如璧和我都挺擔心的,他們賢昌館裡的同窗,如今縱然沒娶妻的,也都有了定親的人家。林公子雖然也沒定親,可林公子與姑娘家打交道,想來真要娶妻,也是不難的。懷瑾……」

  禾晏忍不住替肖玨說話,「都督想要娶妻的話,也不難。」

  白容微看了她一眼,笑了,「的確不難,旁人都是嫁姑娘,媒人上門將門檻踏破。我們家是想娶妻子,媒人將見禮堆滿了院子。可這又有什麼用,喜歡他的姑娘再多,再好的他也不瞧。若非每次趁著回京在府上設宴,他只怕見到人家就拂袖而去了。」

  禾晏:「……」她不知道說什麼,只好擠出微笑。

  「說起來,這也到了快設宴的時候了。」白容微看向禾晏,笑起來,「禾公子介時也一起吧,聽說公子比懷瑾還要小幾歲,年少有為,生的又儀表不凡,若是宴會上有喜歡的姑娘……也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她是一心一意為禾晏著想,禾晏都快聽哭了。心道怎麼在涼州衛扎心也就罷了,回到朔京還是免不了如此。怎麼,就她的一顆心千錘百煉不怕火燒麼?

  勉強擠出一個笑來,禾晏道:「介時再說吧……在下這幾日也有些忙。」

  白容微點頭,「禾公子且忙自己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也是隨口一說的。」

  禾晏生怕再跟白容微說下去,她又會說出什麼扎心之言,忙找了個藉口說要回院子裡,匆匆與她行過禮,就回到了自己的屋。

  待回了屋,將門掩上,禾晏一屁股坐在桌前,望著窗外院子裡的花花草草,一拳砸在桌上,佯怒道:「豈有此理!」

  如果再有人過來讓她瞧肖玨與其他女子的風月之事,她就乾脆告訴世人自己是個斷袖,對肖玨有非分之想,看他們還會不會讓自己做這種成人之美的好事。

  ……

  與此同時,朔京某處的酒樓雅室裡,有人正坐著。

  飛奴和赤烏立在門口,不多時,有人從外走了進來。

  這是個身穿侍衛衣裳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生的很漂亮,只是長髮束成很高的髮髻,眉眼冷厲,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大步走近雅室,沒有看一邊的赤烏和飛奴,只對肖玨行禮道:「少爺。」

  「鸞影。」肖玨看向她,「禾如非的事,可有消息?」

  叫鸞影的女子恭聲開口,「先前有關禾如非的事蹟,屬下已經寫信託赤烏帶給少爺。這幾日又有了新發現,禾如非自打封將後,除了此次華原一戰出京,從未出過朔京。且在朝中交好官員,大多是文官。」

  「文官,」肖玨屈起手指,敲了敲面前的茶盞,淡道:「他可有相熟的女子?」

  鸞影一愣,隨即答道:「不曾。禾如非如今已經到了娶妻的年紀,聽聞禾大夫人正在為他物色合適的妻子。不過禾如非本人似乎不近女色,除了他的二房堂妹,極少與女子走動。」

  「二房堂妹?」

  「禾元亮的嫡次女,如今是翰林學士許之恆新娶的夫人禾心影。」鸞影答道。

  肖玨垂下眉眼,看著眼前的茶盞,半晌,他問:「禾如非與先前的許大奶奶關係如何?」

  「先前的許大奶奶?」鸞影有一瞬間的迷茫,片刻後道:「似乎也不錯,先前的許大奶奶身體不好,出嫁前一直在莊子上養病,雖然未曾有證據證明他們二人關係親密,但許大奶奶死後,禾如非親自操持她的喪事,喪事辦了三天三夜。可見兄妹情深。」

  肖玨扯了一下嘴角,「未必。」真是兄妹情深,禾如非應該攔住禾心影嫁給許之恆做續絃一事,因為對他的那一位早逝的妹妹來說,這件事絕對算不上欣慰,而是侮辱。

  不過如今禾如非幹出什麼事他都不意外,因為如今的飛鴻將軍,根本不是「禾如非」。

  真正的禾如非或許在封將之前就死了,又或許還沒死,但禾家絕對不允許一個女子去佔有為「禾如非」而準備的榮華富貴,所以現在的「禾如非」出現了。

  但他不明白的是,在這件事中,禾如非成為了既得利益者,禾家成為了利益共同體,但那個女子「禾如非」呢?是什麼讓她心甘情願的戴上面具,以禾如非的名頭去拚殺功勛?戀慕禾如非?這也有可能,但就算是戀慕,堅持的日子也太長了些。

  那個真實的「禾如非」,傻裡傻氣,執著堅定,但如今的這個「禾如非」,是可以為了不走漏風聲而讓原來的親信全部「戰死」的聰明人。可以想像,兔死狗烹,原先的那個「禾如非」,已然凶多吉少。

  「你去放出風聲,」肖玨道,「華原一戰,禾如非的制敵本事夜退千里,與從前判若兩人,大為不同。」

  「再這之後,你務必嚴密監視禾如非,他去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一件都不要落下。」

  鸞影:「是。」

  肖玨端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這才看向她,「另一件事,你查的怎麼樣了?」

  鸞影神情一凜,「屬下正要與少爺回報此事,在城外的莊子上,似乎發現了原先鳴水一戰中僥倖活著的兵士。不過他們藏得很緊,徐相的人也在找他們的下落。先前找到了一個,但他不肯相信我們,沒等見著我們的面,就投井自盡了。」

  肖玨捧茶的動作一頓,他放下茶盞,垂眸道:「你們繼續搜尋剩餘的人,注意不要被徐敬甫的人發現。找到人後,立刻告知於我,」他側頭,神情很是平靜,「我親自去見他們。」

  ……

  夜深了。

  隔壁傳來房門響動的聲音,坐在桌前的禾晏心中一頓,站起身來,拉開房門,果真見隔壁門前,肖玨正往裡走。她喚了一聲「都督」,小跑過去。

  肖玨低頭看著她,問:「你怎麼還不睡?」

  禾晏脫口而出:「我在等你啊。」

  肖玨微微揚眉,「我又不是燕賀。」話畢,不緊不慢的走了進去。

  禾晏尾巴一樣的跟上去,走了兩步才回過神,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霎時間臉上發燙。

  赤烏和飛奴沒有跟進來,禾晏幫他把門關上,肖玨不習慣旁人伺候,屋裡也沒個小廝婢子。此刻便靠在牆邊,順手倒了兩杯茶,遞給禾晏一杯。

  「謝謝。」禾晏接過茶,也沒想喝,捧著茶問他,「都督,我來是問你一事,何時帶我進宮?」

  肖玨解開錦袍最上頭的兩顆扣子,漫不經心開口,「你想著進宮做什麼?」

  「咱們潤都打了勝仗,濟陽打了勝仗,先前在涼州衛裡也打了勝仗,陛下必然要當面賞賜,且也快到中秋了,賞賜只多不少。我好歹也跟了都督這麼久,陛下打算何時在宴上封賞,我好提前買幾身衣服,打扮一下。」禾晏振振有詞。

  肖玨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勾唇道:「建功立業?」

  若不是他說,禾晏險些都要忘記了自己原先還說過此言,不過此刻被他拿來調侃自己,禾晏也沒什麼感覺了。她厚著臉皮點頭,「正是,都已經建了一半了,都督再幫我往上墊一墊,要是我被封了大官,日後與都督同朝為官,還能互相幫襯。」

  肖玨失笑,「胡說八道。」

  禾晏心裡有些著急,她急著進宮,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先和許之恆與禾如非碰上面。依照過去打了勝仗的將領回京不久,宮中必然設宴,百官同席,正是她出現的好時機。如今她倒是也能直接去許家與禾家門口蹲守,但這樣的話,效果就不如另一種法子好了。

  而且,一旦進宮,也是她與肖玨最好劃清干係的機會。

  思及此,禾晏不免有些傷感,再想想白日裡白容微說的那些話,更覺沮喪。

  肖玨本就敏銳,禾晏忽然低落的神情落在他眼中,肖玨頓了頓,問:「怎麼了?」

  禾晏抬起頭,換了個話頭,「都督,你和沈大小姐吵架了嗎?」

  肖玨怔住,移開目光,「為什麼這麼問?」

  「我今日在府裡遇到了肖大奶奶,肖大奶奶問我可知道你與沈大小姐吵架的原因。」禾晏聲音澀然,「我先前離開涼州去潤都的時候,你們還好好的,等後來在潤都見到都督,沈大小姐並未跟著一道來。林兄說是因為不想讓沈大小姐舟車勞頓才如此……現在看來,你們是因為吵架才不一道同行的嗎?」

  「不是吵架。」肖玨打斷她的話,「是沒有必要。」

  禾晏:「什麼叫……沒有必要?」

  肖玨低頭,盯著她的眼睛,眸中湧動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緒,他的聲音依然平靜,平穩的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她又不是我什麼人,我為何要帶著她?」

  禾晏眨了眨眼睛。

  這氣氛、這姿態、這語氣,還真是讓人容易誤會啊。尋常小姑娘哪裡招架得住這些?連她這個活了兩輩子的人都被撩撥的心神蕩漾,在心裡連連深吸幾口氣才平靜下來。

  「話也不能這麼說,沈大小姐一直跟在你身邊,你們也算是朋友,如果真有什麼誤會,是要說開比較好……」

  「你跑到我屋裡,就是為了說這些?」肖玨平靜開口。

  「啊,這倒不是。」禾晏望著他,「我就是想說,如果陛下要在中秋之前設宴,都督一定要帶上我。」她的目光裡,儘是不加掩飾的急切,「我還從來沒見過陛下呢,如果能見上一面,下次再見著我弟弟,也好在他面前顯擺一下。」

  肖玨挑眉,「你今日去見了禾雲生?」

  「對啊。」禾晏沒有掩飾,「我離家很久,家裡人都擔心壞了,如今回到朔京,理應跟他們報個平安。」

  肖玨看著她,眸中意味深長,「你跟他們說,你住在我府上?」

  禾晏嚇了一跳,立刻否認,「沒有,沒有!這等玷污都督清譽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我只說住在友人家中,沒說是誰。想來他們也猜不著我住在肖府裡。」

  肖玨聞言,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點了點頭,「其實說了也無妨。」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禾晏,淡道,「你是我『得力手下』,我們之間的關係,日後他們遲早要知曉。」

  禾晏:「……」

  肖玨如今是怎麼回事,多麼正氣十足的上下級關係,被他說得好像是見不得人的男女關係一般。教人臉紅心跳,怪不好意思的。

  禾晏清咳兩聲,「反正……宮宴上都督記得帶上我就對了。都督要是帶上我,日後我一定報答你。」

  肖玨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懶道:「怎麼報答?」

  禾晏:「……沒想好。」

  他嗤笑一聲,轉身去放散在桌上的茶壺,隨口道,「行,下次宮宴,禾大小姐可以跟我一起去。」

  禾晏心中一喜,彎了彎眼睛,「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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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3:2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六章 許家

  頭天得了肖玨的口頭保證,答應了之後宮宴會帶著禾晏一道去,禾晏這一夜睡得分外香甜。到了第二日早上,等她醒來時,照例沒有看到肖玨,只有一個白果坐在院子裡,如昨日一般的等著她起床用飯。

  禾晏上輩子便習慣早起,陡然間自己睡得日上三竿,讓一個小姑娘等著自己還怪不好意思的。她問白果,「白果,你家二少爺可曾說去什麼地方了?」

  白果搖了搖頭,「禾公子是找二少爺有急事麼?」

  禾晏笑笑,「隨口問問罷了。」心中卻有些奇怪,回了京後,肖玨看起來像是很忙的樣子,究竟在忙什麼?

  不過她也沒多想,今日還有別的事要做。

  禾晏與白果打了聲招呼,便換了衣裳出了門。她沒有叫馬車,戴了帷帽,自己在街道上走著。許家的宅子,她閉著眼都能走過去,不多時,就停在了朱色的大門前。

  禾晏站在門口,望向面前的府邸。

  從外頭往裡望,這宅子看起來更窄了,窄的像是困不住人的野心,窄的像是一口棺材,就這樣將她埋葬在其中。

  禾晏本以為,時日過了這麼久,她已經很平靜了。可當真正的站在這裡,她的心緒難以平靜。就是在這裡,她被賀宛如按倒在一池冷水裡,再沒瞧見第二日的太陽。

  門口的小廝正在掃地,許之恆是個講究的人,宅子裡隨時隨地都要乾乾淨淨。他不喜歡瑕疵,就如不喜歡女子肌膚上的疤痕。

  禾晏走上前去,道:「小哥,我問你打聽個人。」

  那掃灑的小廝停了下來,看向禾晏,問:「你是……」

  「我受人之託,來打聽個人,」禾晏低聲道,「貴府上,可有一個叫賀宛如的姨娘?」

  此話一出,小廝臉色大變,「你……」

  下一刻,他便覺得自己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低頭一看,那是一錠銀子。小廝嚥了口唾沫,下意識的將銀子揣進袖中,看了看四下無人注意,便低聲道:「公子,你去前面巷子裡那棵槐樹下等我,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禾晏點頭,「明白,小哥一定來,若是能替我打聽到這人……」她微微一笑,「少不了小哥的好處。」

  小廝面露喜色,「自然,自然!」

  禾晏沒有與他多說,正如這小廝擔憂的,這裡的確不是說話的地方。況且有許之恆與禾如非的這層關係,難免外頭走動的沒有禾如非的人。她壓低了帷帽,到了說好的巷子裡的槐樹下,安心等待。

  禾晏並不怕剛剛那個小廝會拿了銀子不認賬。許家雖也是官家,待下人卻並不大方。大抵是因為許之恆本就是翰林學士,學得文士清流,更願意將銀子花在佈置裝飾上面,譬如宅子的瓦片。而許夫人慣來愛說的一句話就是:若是對下人太好,讓他們生出異心就不好了。你要知道,升米恩斗米仇,下人與主子間,不可走的太近。

  她因為在軍營待了很多年,對於「下人」與「主子」間,並沒有太多的看法,總覺得人就是人,高低貴賤不過是投胎帶來的附屬品,怎能就真的將此當做依仗?因此她剛嫁到許家,眼睛還沒瞎時,出手是極大方的。那時候許家的下人們,也很樂意被她差使。也正因為這件事,禾晏被賀宛如暗地裡同許之恆告狀了許多次。

  有什麼樣的主子,當然就養出什麼樣的下人。許之恆是個為了利益就能與外人合謀殺害自己妻子的人,那麼他府上的下人,也定然唯利是圖、見風使舵。

  果然,過了兩炷香的功夫,有個人鬼鬼祟祟的進了院子,正是方才的小廝。

  禾晏道:「小哥,這附近有個茶館,我們進去說吧。」

  小廝點點頭。

  禾晏到了茶館,叫了壺好茶,又叫了幾碟精緻的點心,出手極其大方,看的面前的小廝不禁暗暗思忖,這究竟是哪戶人家的少爺,如此有錢。

  「小哥怎麼稱呼?」禾晏將茶盞推到他面前。

  「公子叫小的福旺就好。」

  禾晏沒有摘下帷帽,聲音輕輕,「那麼福旺,我剛剛所說的,那位叫賀宛如的姨娘,如今在府上嗎?」

  福旺面露難色,「公子,不瞞您說,咱們府上的確有個賀姨娘,不過賀姨娘在一年前,就因為偷了夫人財物拿到府外變賣,被大少爺動了家法,後來就生了一場重病,死了。」

  禾晏:「原來如此。」

  她心裡並不意外,一年前,也就是她死後不久,賀宛如就被許之恆給處理了。其實她已經提醒過賀宛如,許之恆既然能為了保守秘密殺掉自己,也就能殺掉她。

  「公子找賀姨娘是……」小廝打量著禾晏,奈何帷帽遮著臉,看不清楚這人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只依稀覺得很年輕。

  「我是賀姨娘的幼時玩伴,不過過去不在朔京,」禾晏嘆息一聲,「多年未見,本想來見見她,沒想到……」

  福旺心中恍然大悟,說什麼幼時玩伴,怕不是對賀宛如有意思,或者是過去的情郎?畢竟雖然他沒見過,但也聽說那位賀姨娘生的嬌豔欲滴,勾人心魄,把自家少爺一度迷得連大奶奶都不管了。

  「犯了錯的小妾當不會葬在許家的族墓中,」禾晏道,「她葬在何處?如果可以,我想帶她離開。」

  「公子,賀姨娘當時病死後,就被人用蓆子捲了,丟到亂葬崗去了。」福旺犯難道,「如今,只怕已經找不到屍骨。」

  禾晏心中冷笑,許之恆對賀宛如當初極盡柔情蜜意,她還曾嚮往羨慕過,如今看來,這男人真是冷血無情至極,對待自己,尚且還能說他本就不愛所以能下此狠手。可對賀宛如,他真切寵愛過的女人,也不過如此。

  福旺見面前的男子沉默不語,心道還真是個情種,都嫁人了還唸唸不忘。

  禾晏又抬頭問他:「那賀姨娘的貼身侍女呢?如果還在,我想帶她們離開這裡。這些年我錯過了宛如的不少事,或許他們能說給我聽。」

  「公子,賀姨娘的貼身侍女在她去世後,就出府離開了。」福旺道。

  禾晏微微一笑,「那院子裡的其他下人呢?」

  福旺一愣。

  他是今年初才進的府,進府的時候,許家還招了一大批小廝丫鬟。當時他們同行的孩子們還在詫異,一般來說,這種大戶人家原先的丫鬟小廝早就不缺了,突然招了這麼多人,要麼是屋裡娶新婦要用人,要麼就是家中遭了什麼事,原先的人不在了。

  許大爺的確是娶了一門新婦,但娶的是飛鴻將軍的堂妹,大奶奶進門自己帶了足夠的下人,他們這些下人並沒有到大奶奶的院子裡伺候。

  那麼……就是遭了事了,所以原先的人不在了。所謂的不在……其實就是死了?

  福旺並不傻,相反,在這一批的小廝中,他是最機靈的,但卻偏偏只能去守門,於是時常抱怨命運不公。然而此刻卻從這陌生男子的嘴裡,窺見了一角冰山。

  秘密這種東西,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死,但同樣的,也容易改變命運。富貴險中求,沒有險,哪裡來的潑天的富貴?

  禾晏見這小廝眼中,已經冒出了渴望的光,便又淡淡的撩上一筆,「福旺,我見你挺機靈的,你們大爺待你如何?」

  福旺一怔,半晌才道:「大爺……不記得小的。」

  「那還真是可惜了,」禾晏笑笑,「你這樣的人才,如果是我,必然會好好重用。」

  福旺有些激動起來。

  有些話點到即止,不必多說,禾晏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到桌上,「今日我也知道了不少消息,多謝你了。不過……你若能再幫我打聽的多一點,譬如賀姨娘的侍女們,或是當時還在的下人,你能得到的,比這多得多。還有,」她又囑咐道,「做這些事情,小心些,那麼多下人都『離府』了,許家主子看來很是嚴苛,一不小心,福旺你要是也『離府』了,可多遺憾。」

  福旺看著面前的公子,既忐忑,又興奮,他不安的問,「可是,小的該去哪裡找公子?」

  魚兒上鉤了。

  禾晏微微一笑,「我得了空閒,就會來這裡坐坐,福旺你若是有事找我,可以來此處尋,說不準什麼時候,我就來了。」

  說完這句話,她就起身離開了茶室,徒留那小廝一人坐在桌前,神情變化莫測。

  甫一出門,禾晏的笑容就淡下來。

  在去跟福旺打交道之前,禾晏觀察了一番許家門前進出的下人,發現大多都是生臉孔,她剛嫁到許家時那一批人,幾乎已經全都不見了。

  這很自然,許之恆要斬草除根,那些下人就不能留。禾晏其實也沒想過真能發現什麼活口,人證只怕都已經被許之恆毀的一乾二淨了。但她需要福旺這樣的小廝在許家內部為她做事。

  紙包不住火,做了的事,總會有跡可循,不是人證,但只要一些物證,譬如賀宛如曾經留下來的某些東西,在將來的某一天都可能成為物證。沒人發現,福旺就能為她蒐集情報,而被人發現……許之恆就會緊張,一個緊張的人做事,總是漏洞百出。

  心中有鬼的人,走在陽光下,都會懷疑影子是前來報復的惡鬼。

  福旺這個人機靈、有野心,這就足夠了。

  就如當初禾如非派丁一來加害自己,許之恆作為枕邊人而冷眼旁觀,他們如何利用自己身邊人來對付自己的,自己就原封不動,盡數奉還。

  許之恆與禾如非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

  禾晏回到肖家時,天色已近傍晚。

  剛走到院子裡,就聽見白容微和肖璟正在說話,肖璟道:「你不必做這麼多,給懷瑾做一個也就夠了。」

  白容微有些嗔怪的回答,「哪有你這樣的?再說這些香囊都是丫鬟繡的,我只是往裡塞了一些香草而已,又不費力氣。」

  禾晏停下腳步,對他們行禮,「肖公子,少夫人。」

  「禾公子,」白容微笑著道,「你來的正好,我剛想去叫人送香囊給你。」她從身邊婢子手中接過來兩隻香囊,遞到禾晏手中,「一隻是你的,一隻是懷瑾的。」

  禾晏接過來一看,香囊做的很是小巧,一隻是黑底繡銀蟒,紋路華麗,一隻是普通的吉祥雲紋圖案,應當是給她的。

  「快到中秋了,我叫丫鬟做了一些香囊,裡頭放了凝神的香草和平安符,你與懷瑾時常在外走動,放在身上也不錯。」她笑道,「禾公子千萬不要嫌棄。」

  禾晏沒料到她還能有一個,一時非常詫異,「不會嫌棄,真的很感謝少夫人。」

  「你是懷瑾的朋友,不必如此客氣。」肖璟溫聲開口。

  禾晏頷首,對於肖家夫婦滿的快要溢出來的善意,她總是無所適從。

  「對了,三日後,府上要設宴,」白容微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先前我與禾公子說過的,宴會是以我的名義招待,介時會有許多夫人小姐……禾公子那一日有沒有事,若是無事,留在府上也好。」

  禾晏:「……」

  這是給肖玨選妻室,怎麼還給她選上了?禾晏忙道了一聲再說吧,落荒而逃。

  望著禾晏匆匆離開的背影,白容微奇道:「這個禾公子一聽到姑娘,怎麼這般懼怕?雖說如今年紀還小,但也不是不可以定親。該不會是與懷瑾待的久了,也打算孤家寡人一輩子?」

  肖璟微笑:「懷瑾待他倒是很好。」

  「這倒是。」白容微點了點頭。她嫁進門來後,雖然知道肖玨心地不壞,但實在不是一個喜歡顯露情感的人。但對這個年輕的禾公子,可以說是很直接的護短的。

  「有朋友是好事。」肖璟目光欣慰,「至少,很多事情,他都可以與人商量著來了。」

  ……

  油燈下,禾晏趴在桌子上,望著繞在手指上的香囊。

  白容微給了她兩個,要她把另一個給肖玨。肖玨的這個香囊做的很漂亮,禾晏將紅繩繞在手指上,心中喟嘆,連肖家的丫鬟女紅都做的如此好,真是教人慚愧。

  禾晏當然是不會女紅的。是以剛剛嫁到許家的時候,賀宛如隔三差五的給許之恆做鞋子做衣裳,禾晏熬了好幾個夜,也才憋出了一方手帕。手帕上本想繡鴛鴦戲水,許之恆盯著看了許久,才問:「這是……鴨子?」

  禾晏大受打擊,許之恆哈哈大笑,後來雖然收下了那方帕子,但卻並沒有用過。禾晏不是不能理解,他好歹在朝為官,若是拿出一隻繡著鴨子的手帕,應當會被同僚笑話。只是後來在許之恆抽屜的最下面發現那張已經揉皺了、發黃的帕子時,想到自己熬到滿手都是針眼時,還是有些委屈。

  她一直學的是男子要學的東西,琴棋書畫、女紅刺繡全然不會,當要以尋常女子的身份做事時,便覺得無所適從。

  桌上還放著一個小木筐,筐裡擺著一些針線和銀剪刀,應當是下人們做活用的。禾晏拿起那把銀剪刀,剪刀很精緻,她這雙手拿慣了長劍雙刀,棍子長槍,一把剪刀卻覺得分外沉重。

  其實,禾晏也並非全然不會這些針線活。畢竟在軍營裡投軍的那些年,衣裳也就只有那麼兩件,難免會有破爛的時候。只要破了,兄弟們便去隨便找塊布或是什麼,將破洞給填上。只是男人家到底手藝不如女孩子們細緻,只能說是縫上了,實在算不上好看。有時候一件衣服補丁的多了,看上去還不如街頭的叫花子。

  禾晏也曾挑燈縫補過,只是也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兩隻香囊並排放在自己面前,肖玨的那隻華麗些,禾晏的那隻平常些,她伸手捏了捏,裡頭扁扁的,依稀可以摸到一個三角狀的紙片和一些茸茸的藥草。禾晏想了想,將木筐裡的針線拿了出來。

  油燈裡的燈油快要燃盡了,禾晏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

  半宿過去了,她擦了擦指頭上冒出的血珠,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禾大小姐的針線活也不怎麼樣,前世今生,對於女紅,她實在沒什麼天分。禾晏笑了笑,熄燈上了塌。窗外的月光微弱,隱隱照亮了一角前桌。

  桌上,兩隻香囊並排躺著,看上去和方才沒什麼不同。

  ……

  京城沈府裡,沈暮雪的屋子裡,此刻燈籠還亮著。

  院子裡的下人們都已經睡下了,沈暮雪卻毫無睡意,平躺在塌上,望著帳子四角掛著的香囊出神。

  回到朔京已經這麼幾日了,肖玨應當也知道了。她這一次破天荒的沒去肖府,可同樣的,肖玨也沒有半分表示。倒是大少夫人白容微差人來府上問過她一次。

  沈暮雪有些煩躁的翻了個身。

  連沈御史都看出來了不對,問她是否和肖玨吵架了。沈暮雪搖頭,敷衍了過去,心中卻沒來由的多了幾分緊張。

  她原本是想要叫肖玨知道,自己心裡不舒服的。可僵持了幾日之後,心中沒底的卻是她自己。肖玨或許不知道,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在意這些事的人,但如果他是知道的……他是故意的呢?

  沈暮雪的心中有一團火。

  離開涼州衛時,她在那隻箱子裡,發現了一隻麵人和一張木頭做的刻畫。她沒辦法不多想,麵人偏偏是個女子,肖玨心中有喜歡的人了?如果只是這一點的話,她還不至於如此驚慌,偏偏那木頭畫上刻著的人,是個女將軍。

  且眉眼與禾晏十分相似。

  剎那間,所有過去有些懷疑的事情,盡數變成了證據呈現在眼前。肖玨對禾晏過分的親近和照顧,禾晏在某些時候表現出來的讓她不舒服的感覺。在濟陽的時候肖玨也是帶著禾晏一起,他那隻從不離身的黑玉,曾被禾晏握在手中。被肖玨特意強調不可以拿走的膏油,隔日就出現在了禾晏的手裡。

  若說是斷袖,未免太過驚世駭俗了一些,但……如果禾晏是個女子呢?

  沈暮雪閉了閉眼。

  那個年輕的姑娘扮作少年打扮時,已經格外英氣亮眼,眉眼清秀動人,如果換做是女子打扮,沈暮雪酸澀的想,很容易就能抓住人的目光。

  在過去那些年裡,雖然不曾得到過肖玨,但她也不會有太大的危機感。這青年少年時就格外出眾,性情懶倦,後來家逢巨變,越發的淡漠內斂,雖然性情如此,可天賦和容色,讓喜歡他的姑娘還是前赴後繼的往他身上撲,但也未曾見過肖玨青睞誰。

  他不易動情,所以沈暮雪相信,天下間的女子,只有自己可以陪他在戰場上,與他互相扶持。只要時間夠久,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的篤定,來自於她的自負。但如今,她的自負全部被打破了。

  有那麼一個女子,能比她做得更多,不僅能陪著肖玨上戰場,還能與他並肩作戰。她不能做到的,禾晏都可以做到。至於家世背景……肖璟都能娶一個身為庶女的白容微,肖家根本就不在意這個。

  沈暮雪心頭陣陣緊縮。

  她不能得到肖玨的偏愛,卻也不願意看著禾晏捷足先登,明明是自己先來的,自己才是陪伴在肖玨身邊最長的人……

  黑夜中,沈暮雪猛地坐起。

  她披上外裳,走到桌前,點亮油燈。找出紙筆墨,自己坐在桌前。

  油燈的光晃的她有些眼睛疼,她的手有些微微顫抖,過了片刻,沈暮雪才像是下定決心般,提筆落字。

  在花費了這樣多的時間和精力後,卻沒有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沒有人會甘心。她不接受這樣的結局,如果肖玨注定不會站在她的這一邊為她著想,那麼……她就只能從禾晏的這頭下手。

  沈暮雪寫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突然間,筆尖一錯,力氣太大,將紙劃出一道裂口。她呆呆的看著面前的薄紙,猛地揚手,將這張紙團成一團,丟到地上。

  過了一會兒,她雙手摀住臉,小聲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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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3:4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相看

  林雙鶴為禾晏尋的宅子,一連幾日都沒了消息。自打回到朔京以來,林雙鶴就跟沒這個人一樣,禾晏也不好貿然上門去找他,託人辦事催促著總不太好。一來二去,禾晏就要懷疑這人是不是故意的了。

  肖玨依舊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禾晏白日裡都會出現,自打上次去過許家見過福旺後,她沒有再去許家了。她得將福旺晾一晾,福旺見禾晏遲遲不出現,必然會歇了與她推拉的心思,生怕放走了這個搖錢樹。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只會越發賣力的去許家尋找有用的消息。

  禾晏並不著急。

  這幾日,她除了暗中又見了一次禾雲生外,在「禾家」門口又打點了幾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禾如非的關係,禾家門口外的侍衛多了一倍不止,禾晏不好暴露自己,只能藏在暗處觀察。禾如非每日除了上朝外,也沒做什麼,他與同僚的應酬多是酒樓,不曾將人往家裡帶。除此以外,他還去過許家一次,手裡提著所謂的看望堂妹的補品,不過是真的看望禾心影麼?禾晏並不這麼認為。

  但在外人眼中,禾如非的這個舉動,恰恰昭示了他與妹妹關係親厚。甚至有人傳言,是因為先前的許大奶奶出事,禾如非便更加小心的照顧著這一個妹妹,到最後,竟又給禾如非落下個美名。

  禾晏只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禾家人做戲的法子,真是層出不窮。

  秋日已經來了,夏日的炎意完全褪去。這一日,禾晏才從府外回來,意外的發現院子裡熱鬧了不少。她早上走得早,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倒是白果樂顛顛的跑過來,小聲道:「大奶奶在院子裡招待客人,公子,您也稍稍梳洗一下,過去瞧瞧吧。」她又湊近了一點,神秘兮兮的開口,「今日來的有不少小姐,二少爺也在呢。」

  她年紀小,因此說起這些話來時,並不害羞忸怩,反而儘是孩子般的天真爛漫。只是這話落在禾晏耳中,就實在不怎麼動聽了。

  白容微先前跟她說,要在中秋前設宴,表面上是宴請夫人小姐,實則就是給肖玨做媒的。沒料到動作這樣快,禾晏心裡又想,平日裡肖玨回來的晚,有時候她都睡下了肖玨還沒回來,偏偏今日有姑娘在就回來的這樣早,呵,可真是巧了。

  白果見禾晏沉默,道:「公子?」

  禾晏回過神,勉強笑道:「我就不去了,今日在外奔波了一整天,實在累得慌,想先回屋休息。」

  白果:「可……」她察覺到禾晏的心情有些不好,一時感到奇怪。這位禾公子性情溫和,也沒有架子,自己會主動收拾碗筷,有時候見她嘴饞,還會特意將飯菜裡的點心偷偷留給她。白果覺得,她見過的主子,除了大少爺夫婦外,就屬這個禾公子最好了。可是今日幾乎是明明白白將不開心寫在臉上,好歹也是當了這些日子的主僕,白果心想,莫不是在外受了委屈?

  她還沒弄清楚,就見禾晏低頭快步從長廊走過。

  禾晏是這般想的,眼不見為淨,偏偏這長廊外就連著正院的亭苑,白容微一眼就瞧見了他,喚了他一聲:「禾公子!」

  這要是裝作沒聽見,也太刻意了些,禾晏只得硬著頭皮轉過身來,望著白容微笑道:「肖大奶奶。」

  白容微起身往她這頭走,「我方才還在問懷瑾,你什麼時候回來,怕趕不上今日的秋宴了。你來的正巧,我們還未開始。」

  主人家盛情,這個時候走,顯得不太禮貌。禾晏只得走過去,衝她行禮,「大奶奶有心了。」

  肖家的宅子,是肖老將軍在世的時候,特意按照妻子的喜好修繕的。而肖玨的祖母又是蘇州人士,因此肖家的庭院在朔京裡,顯得格外清雅別緻。白容微宴請的客人並不多,統共只有四五位,不知是她的好友還是什麼,但坐著的四名少女,卻是美的各有千秋,令人心動。

  肖玨坐在肖璟身邊,他們兄弟二人,本就是大魏出了名的美男子,一時間將庭院也映照的如仙境一般。

  大魏男女大防,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在文宣帝登基後不久就廢止了。文宣帝嚮往過去名士的瀟灑風流之態,認為不因為陳舊禮法拘泥。因此大魏對於未婚男女,並不如前朝一般嚴苛。

  白容微笑著跟宴上其餘人解釋,「這位是禾公子,是懷瑾的好友,年紀輕輕已經得陛下親封武安郎了。」她吩咐下人給禾晏添幅碗筷,但不知為何,卻是放在了肖璟身邊,白容微自己坐在了一個圓臉夫人身旁,對禾晏道:「今日是邀請了幾位友人來府上嘗嘗新做的菊花酥,大家且當是尋常家宴,不必客氣,隨意些就好。」

  話雖是如此說,隨意的除了肖璟夫婦,以及那幾個年長的夫人外,還有漠不關心的肖玨,其餘的人,實在是稱不上隨意。

  禾晏坐在肖璟身邊,朝肖玨看去,肖玨坐在肖璟的另一側,他極少動筷,更多的時候只是坐著,雖然掩飾的很好,但仔細看去,眉間隱有不耐。

  那幾個姑娘則是不一樣,她們坐在肖玨正對面的長席上,膽怯一些的,便是用餘光若有若無的瞟著肖玨,綿綿情意教人忽略不得。膽大一些的,則是直接盯著肖玨看,一雙美眸裡漾著傾慕,能讓人骨頭酥掉半邊。

  好傢伙,禾晏心中想,白容微知道肖玨不喜歡沈暮雪那樣的,找來的這四個姑娘,倒是全然沒有和沈暮雪那般清冷孤傲的性情,但看長相,也和沈暮雪不相上下。她坐在這裡已經很想掀桌子走人了,要是沈暮雪在這裡,定然也被氣個半死。

  不過心中雖然這般想著,面上卻不能這樣表現出來。禾晏低頭吃飯,這種時候,食不言寢不語,就當是尋常的吃飯吧,只是對面多了四個美貌姑娘而已。

  這一頓飯吃的極尷尬。

  不止是禾晏尷尬,吃到最後,連肖璟和白容微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畢竟肖玨雖然性格不比肖璟溫和,但臉還是長得很能招蜂引蝶的,而肖璟已經成親了,四個姑娘便齊齊將目光對準肖玨。

  都是朔京裡精心養大的貴女,倒是很懂禮節,但在懂禮之上,四人還是會找些話頭來與肖玨說,譬如什麼「肖二少爺喜歡秋日嗎」「平日裡都做些什麼」「這之後是否一直留在朔京」之類的並無意義的問題。

  肖玨倒是答了,只是能一個字答完的,絕不說兩個字。很多時候,都是白容微和肖璟出來補充。

  禾晏心裡還挺高興的,但想想又覺得自己無聊,居然為這種事情高興,是中了邪麼?

  夜色將臨,席畢,夫人們與肖璟夫婦告辭,禾晏與肖玨立在一邊。四個姑娘依依不捨的目光幾乎要把肖玨看穿,有個膽大些的小姐看著肖玨,笑盈盈的問:「肖二少爺當年在狩獵場時,風姿無人能及,這之後哪一日得了空閒,可否與小女切磋箭術?」

  肖玨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半晌,扯了一下嘴角,「我切磋有個習慣。」

  那姑娘有些期待。

  「生死勿論。」

  「咳咳咳——」肖璟及時的插進來,笑道:「懷瑾在說笑,他喜歡說笑。」

  然而話一出口,就這一句話,已經讓姑娘的母親臉色大變,拉著自家女兒趕緊走了。

  白容微又好氣又好笑,待人走後,對肖玨道:「你這孩子,怎麼還跟以前一樣,不喜歡就不喜歡,何苦故意嚇別人。人家田小姐也習過武,性情又開朗,落落大方,我瞧著就很好。」

  見肖玨沒有說話,白容微又道:「那李小姐呢?就是剛剛坐在你對面的那個,生的柔柔弱弱那個,她可是寫得一手好字,還能出口成章,很是溫柔沉靜。」

  肖玨還是不說話。

  白容微一抬眼,看見禾晏,就問禾晏:「禾公子今日也見著四位小姐,你來評評理,是不是極好?」

  禾晏:「……」

  這與她又有何關係?真是禍從天降。然而當著幾人的面,禾晏只得捫心自問,慢慢的開口,「四位小姐都很好,性情儀容都是一等一的出眾,誰要是娶了她們,都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大抵是得了肖玨好友的肯定,白容微便覺得也得到了一半肖玨的肯定,道:「懷瑾,你看,連禾公子都覺得好……」

  肖玨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大嫂覺得好,怎麼不請回來送給大哥。以大哥的性情姿容,她們應當也不會覺得委屈。」

  這話說得刻薄,向來溫文爾雅的肖璟也忍不住出聲警告,「肖懷瑾!」

  肖玨不為所動,目光掠過肖璟,淡道:「大哥不妨想想,當初母親要為你擇妻時,你是怎麼做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道理,大哥該比我清楚。」說罷,也不管肖璟和白容微是什麼反應,拂袖而去了。

  禾晏站在此處,莫名有些尷尬,小聲為肖玨辯解道:「都督今日可能是心情不好,大奶奶莫要計較。」

  「我沒有計較。」白容微愣了一會兒,像是才回過神,看向自己的夫君,「不過,懷瑾剛剛是在……生氣?」

  縱然外頭人如何傳言右軍都督練兵是如何的不近人情,刻薄冷漠,但肖玨在府裡,幾乎沒有人見過他發脾氣的時候,更多的時候,他只是懶得理會。如這樣明明白白就差把「我生氣了」四個字寫在臉上的時候,似乎已許多年前的事了。

  「以前也這樣做過,為何這一次……這麼生氣啊?」她不解道。

  …..

  房門外有人敲門。

  一下一下,分寸拿捏的很好,不屈不撓,縱然裡頭的人懶得理會,外頭的人也毫不氣餒,大有一種不開門就敲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整個院子裡,能在這個時候有如此膽量的,也只有那位女英雄了。

  肖玨頓了頓,道:「進來。」

  禾晏的腦袋從門後探進來。

  她也知道肖玨心情不好,臉上掛著討好的笑,手在門後將門關上,走上前來,「都督,你還好吧?」

  肖玨坐在椅子上,「很好。」

  看他的臉色,可不像是「很好」的樣子。

  方才他同白容微說的話,實在是有些過分了。不過禾晏聽他那樣說,心裡還怪高興地。只是很快就在心中暗暗責罵自己,怎麼能這樣,人家家人之間鬧矛盾,她這個外人為了一點私心在這裡喝彩,和那些小人有何區別?住在這裡這些日子,白容微對她諸多照顧,於情於理,她也該幫著講和,而不是火上澆油。

  禾晏跑到他對面,半個身子趴在桌上,看著他,「都督,肖大奶奶也是一片好心,你剛才那樣做,有點傷人了。」

  肖玨目光移到她臉上,眼神微涼,「禾大小姐,那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禾大小姐」這個稱呼,他叫過不少次,有的時候是調侃的,有的時候是刻薄的,不過眼下這句,冷冰冰的甚至帶了幾分怒氣。

  禾晏小心翼翼的斟酌著語句,「至少,你當委婉一些。」

  肖玨冷笑一聲,「憑什麼。」

  禾晏噎了一噎。

  「難道換做是禾大小姐,就會很委婉?」他陡然開口。

  禾晏不解,「我是女子。」

  「如果你的父親兄長也像今日一樣,找幾位儀容性情出眾的少爺到你面前,」他說的諷刺,「你難道就不會直接拒絕?」

  禾晏心道,要是從前,她必然要為了顧全大家的臉面,會做到禮貌客氣的。不過如今,她有了喜歡的人,再勉強起來,就有些力不從心。

  只是這話沒法對肖玨說,而眼前人沒有理會她的迴避閃躲,直勾勾的盯著她,又問了一遍,「禾大小姐,你該如何?」

  對上他的目光,禾晏沒法昧著良心說話,憋了半晌,一拍桌子,「我想了想,若換做是我,應該也會做出和都督一樣的選擇,沒準兒話說的更難聽。都督,你說得對,說得好!不喜歡就拒絕,沒必要給別人錯誤的暗示。有時候客氣禮貌在對方那裡就成了撩撥,撩撥的別人夜不能寐,自己卻根本沒那個意思,豈不是在騙人!」

  話到最後,語氣帶了幾分抱怨,也不知道在說誰。

  肖玨見她義憤填膺的模樣,神情緩和了幾分,勾了勾唇,「算你有點覺悟。」

  禾晏見他心情好了些,就從袖中摸出一個香囊給他,「這個給你。」

  肖玨接過來一看,抬眼道:「你做的?」

  「怎麼可能?」禾晏想也沒想的回道,「我哪裡會做這個,是肖大奶奶做的。也給我做了一個,我先前忘記拿給你了。」她又從拿出自己那個雲紋的香囊,「聽說裡頭放了凝神的香草和護身符。」

  她見肖玨捏著香囊不說話,又湊近了一點:「我沒想到肖大奶奶還會準備我的份兒,都督,肖大奶奶溫柔惇厚,一心一意為你著想才會如此。雖然方式……不太合你心意,不過這種事,你與她好好說清楚就是了。沒必要因此傷了你們之間的和氣。家人之間何必計較這麼多……」

  她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腦袋越湊越近,肖玨失笑,屈指抵住她的腦袋往後推,「停,我沒有生氣。」

  一開始是生氣的,但也並非是因為白容微……這個人還什麼都不知道,他心中有些無奈,對一個不知道的人生氣,這氣,注定是無法宣洩出來的了。

  「真的嗎?」禾晏打量著他。

  「真的。」他垂眸,想到了什麼,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這幾日我會出城一趟,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沒問題?」

  禾晏一怔,「需要我幫忙嗎?」

  肖玨這幾日日日早出晚歸,禾晏也能察覺到他是有什麼要緊事要辦。想來無非是跟徐敬甫和肖仲武的事有關,雖然她也忙著禾家和許家的事,倘若肖玨有需要她的地方,禾晏也不會拒絕。

  「不必,我自己就行了。」

  禾晏點了點頭,「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清楚,」肖玨看向燃燒的燈芯,「儘量中秋之前。」

  ……

  京城徐相的府邸中,此刻正是燈火通明。

  徐相是個文人,尋常家中設宴,不喜女子跳舞一類,至多尋兩個琴師過來彈琴。小幾前,楚昭跪坐著,望著面前的茶盞,茶盞中升起的熱氣像是一層薄紗,掩住了他的神情,讓他的臉也顯得不甚真切。

  徐敬甫不喜喝酒,只喝茶。來徐家送禮的人也曉得投其所好,就連賞給下人的茶葉,拿出去都能賣得好價錢。

  下人們立在兩邊,恭恭敬敬,徐敬甫沒有兒子,徐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徐敬甫拿這個得意門生當親兒子看待。而徐敬甫唯一的女兒徐娉婷又對楚子蘭情根深種……遲早,師生會變翁婿。

  「此次你去濟陽,事情做得很順利。」徐敬甫笑道,他年輕的時候生的清俊斯文,年紀大了後,慈眉善目,光是瞧著外表,只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感到親切的老者。他抿了一口茶,才道:「不過,在潤都時,你為何要多逗留幾日?」

  楚昭溫聲答道:「潤都百姓飢苦,子蘭不忍獨自離去,本想留在潤都幫忙,看可否請來援軍,沒料到燕將軍率兵來援,解了潤都燃眉之急。」

  這些事,稍一打聽就知道,他沒有說謊。徐敬甫仍舊和藹的笑著,沒有說他對,也沒有說他不對。

  氣氛有些凝滯。

  就在僵持的時候,忽然間,有女子的聲音傳來:「爹!子蘭哥哥來了你怎麼不叫我一聲!」下一刻,一個黃裙少女花一樣的飛了進來,坐到了楚子蘭身邊。

  這女孩子生的很漂亮,精緻的如白瓷做的娃娃,眉眼間自有驕矜之氣。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衣裳首飾皆是富麗昂貴,髮髻上插的那隻紅寶石金釵,寶石嬌豔欲滴,襯得她越發燦若玫瑰。

  這便是徐敬甫唯一的女兒,徐娉婷。

  徐敬甫老了才得了這麼一個掌上明珠,幾乎要將她寵上了天,當今公主怕是也沒徐娉婷過的講究。徐娉婷一到宴廳,氣氛頓時緩和下來,徐敬甫搖頭失笑,「你一來就興師問罪,連為父也不放在眼裡了,旁人都說女生外向,真是……」

  徐娉婷聞言,非但沒有不好意思,反而一揚眉,嬌聲道:「我日日都見著爹,可我都許久沒見著子蘭哥哥了,爹,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讓子蘭哥哥離京去太遠的地方。」她自然的挽上楚昭的手臂,望著他道:「子蘭哥哥,先前聽到你去濟陽,娉婷都嚇死了,爹怎麼能這樣,幸而你沒事,你不在的日子,娉婷日日都在菩薩面前祈禱你平安歸來,看來菩薩是聽到了娉婷的禱告,護著你呢。」

  徐敬甫酸道:「都沒見著你替為父禱告過。」

  「爹!」

  「好了好了,小祖宗,我不說了行吧?」徐敬甫告饒道,看向楚昭,「不過,子蘭來的正好,我剛好有一事要說。」

  楚子蘭望向徐敬甫,「老師請講。」

  「我聽說,今日肖如璧的夫人請了幾位同僚府上的小姐去肖府做客,說是做客,無非是為肖懷瑾擇妻。算起來,你與肖懷瑾也年紀相仿,我既然身為你的老師,也該替你操心這些事情。」

  徐娉婷一愣,臉頓時紅了,道:「爹,您這是……」

  「這時候知道害羞啦?」徐敬甫笑著打趣,隨即又道:「子蘭,你是我最出色的學生,又與娉婷從小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我早年間就打算,等你長大後,就將娉婷嫁給你,如今瞧著,現在就是那個時候了。你覺得怎麼樣?」

  廳中的下人全都埋著頭,掩住心頭驚訝,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待真的聽到時,難免還是會覺得意外。畢竟以楚昭的身份,娶徐相的女兒,實在是高攀了。

  楚昭站起身來,一撩袍角,端端正正的朝著徐敬甫跪下,伏身朝徐敬甫行了個大禮。

  「學生多謝老師厚愛,能娶娉婷為妻,是學生三世修來的福分。婚姻大事,全憑老師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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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3:5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八章 進宮

  夜深了。

  院子裡的燈已經熄了,唯有門口一盞瑩瑩的燈籠亮著,如棲息在葉上的螢火蟲,下一刻就要飛走。

  應香提著燈籠迎上前,道:「四公子。」

  楚昭抬頭看了她一眼,「不是說讓你不必等我。」

  「奴婢睡不著,」應香輕聲道,「打燈籠出來瞧瞧,恰好撞上了。」

  楚昭沒有說話,進了屋,「你出去吧。」

  應香欠了欠身,退出了屋子,將門帶上了。

  楚昭坐在桌前,按著額心。方才在徐家裡,徐敬甫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子蘭啊,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日後你可不能欺負了娉婷,如果娉婷回家跟我告狀,縱然是你的老師,我也饒不了你。」

  徐娉婷一撇嘴,「子蘭哥哥怎麼會欺負我?不過子蘭哥哥長得這麼好看,朔京城裡喜歡他的女子不在少數,我成了子蘭哥哥的夫人後,要是有那不長眼的狐狸精往子蘭哥哥身上撲,」她一揚眉,聲音飛揚,「我非扒了她們的皮不可!」

  「一個女孩子家,成日喊打喊殺,像什麼樣子。」徐敬甫嘴上如此說著,卻並沒有要阻攔徐娉婷的意思。

  這對父女看似溫情的畫面充斥在腦中,令他忍不住彎下腰去,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連著乾嘔了幾聲。

  今日要去徐家前,楚昭就讓應香留在屋裡。事實上,回到了朔京以後,他一直讓應香待在楚府,若無別的情況,不要出門。如今徐娉婷與他的親事都快過了明路,應香會更危險。

  他少年時拜了徐敬甫做老師,托徐敬甫的福,楚夫人不再敢如從前一般明目張膽的對他動手。徐敬甫待他也不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他給足了楚昭臉面。因著是徐敬甫的學生這一名號,教他在與人交往中得到了諸多便利。而徐娉婷作為徐敬甫的女兒,年紀與他相仿,一開始,楚昭也並沒有如此厭惡她。

  少年時候的徐娉婷,已經是徐家的掌上明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性格驕縱一點,對楚昭其實已經算很好。她總是尾巴一樣的跟在楚昭身後,一口一個「子蘭哥哥」。有時候她會告訴楚昭:「娉婷以後會嫁給子蘭哥哥,子蘭哥哥是娉婷一個人的。」

  他只當是玩笑之言,直到楚昭十四歲那年。

  楚臨風是肖仲武那一輩出了名的美男子,就算不做這個石晉伯,就憑一副好皮囊,也能騙得不少姑娘芳心。楚昭的母親葉潤梅也生的嬌顏花貌,楚昭是照著他們夫婦二人的長處長的,十四歲時,就姿容來說,能與肖家那兩兄弟齊名。而他的性格更溫柔體貼,又很會照顧人,就有不少的姑娘芳心暗投。

  其中有一個姓錢的小姐,性情潑辣熱情,一雙鳳眼生的格外嫵媚,與朔京城裡別的羞答答的姑娘不同,見面幾次就直接了當的同楚昭表明心意。楚昭當然是拒絕,這姑娘卻不死心,她沒有糾纏,只是三天兩頭的往楚家送東西。偶爾在朔京城裡遇到了,友人起鬨,錢小姐也不反駁,就直勾勾的盯著她,每每讓他無可奈何。

  後來沒多久,錢小姐就出事了。說是和朋友一同在外踏青的時候被賊人所害,死的很淒慘,一雙眼睛都被挖了去,震驚了整個京城。錢小姐的父親只是一個從七品的小官,報了官後一直沒有找到凶手下落。楚昭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呆了很久,難以相信那個總是衝他俏皮眨眼的姑娘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死去了。

  再後來,此事過了半年之久,他去徐家找徐敬甫,路過小廳裡時,聽見徐娉婷正在跟身邊的婢子說話。

  「不過是個賤民,還妄想與本小姐相爭!也不看看自己是幾斤幾兩,我挖了她一雙眼睛,看她日後還如何勾引子蘭哥哥?日後再有不長眼的女人纏著子蘭哥哥,我可不會如從前一般手下留情!」

  少女的笑聲嬌軟天真,卻充斥著浸透骨髓的惡毒,就這麼談笑間,將另一個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徹底摧毀。

  楚昭的心從頭涼到尾。

  而如今,他就要與這女人綁在一起,白頭偕老,恩愛不離,何其諷刺。

  他慢慢的坐直身子,某個夜裡,他還在涼州衛的時候,林清潭的孫子,白衣聖手林雙鶴曾對他說過一句話。

  「楚四公子,你要是為禾妹妹好,趁早離她遠些。你們家有隻母老虎,可我們禾妹妹,不想做第二個錢小姐。」

  他眸中變幻莫測,筆筒邊躺著一枚扁平的石頭,石頭是一匹馬的形狀,似乎能透過這石頭,看見夜色下,女孩子隨手擦了把額上的汗,拿刀認真的劈砍下去,將石頭遞給他。

  是誰的聲音爽朗飛揚,乾淨的如春日的溪水。

  「昭,是光明的意思。子蘭呢,是香草的意思,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愛你,希望你品行高潔,未來光明,才會為你取如此雅字。」

  他已經在黑暗裡待了許多年了。

  但當第一縷光芒出現的時候,明知道不屬於自己,也會想要貪婪地握在掌心。

  ……

  禾晏在第二日早上,特意起晚了一些。

  用過了早食,與白果打了招呼,禾晏才不緊不慢的出了門。距離她上一次去許家,已經過了幾日。想來那位叫福旺的小廝,這幾日怕是對她望穿秋水。

  陛下的賞銀,剩下的全都被她揣在袖中。與人打交道,錢是少不了的。雖然如今已經是個小官,可銀錢實在算不上充裕。再多打點幾次,她也沒有旁餘了。禾晏琢磨著要不去找林雙鶴借一點,然後去樂通莊翻幾番?可是上回在樂通莊贏了銀子,還把莊家得罪了,這回再去,只怕會被拒之門外。

  思考著錢從哪裡來這個嚴肅的問題,禾晏已經到了先前與福旺見面的茶館。她先是笑著給了茶館門口的那位夥計一點碎銀,隨口問:「這幾日,可有人來找我?」

  小廝眼疾手快的將碎銀收了回去,笑道:「有有有!上回跟公子一道來的那位小哥,這幾日一日來三回,您坐著,估摸著過不了多久,他就又該來了。」

  禾晏笑道:「那就勞煩小哥上壺茶了。」

  說罷,逕自走到上次見面的雅室裡坐了下來。

  晾了福旺這麼久,禾晏早已猜到福旺多半會按捺不住,但也沒想到他會如此沉不住氣,不過這對她來說倒是講好事,許之恆收買人心的手段也太差了。又或者,他只顧著收買上頭的人,卻望了下面的人也要籠絡。

  果然,禾晏才坐了一刻鍾不到,就有人走到雅室外敲門,禾晏道:「請進。」門被推開,福旺關上門,大步走了進來。

  「公子!」見到禾晏,這人很激動,「小的還以為您不在朔京了,這幾日真是急死人。」

  禾晏對他伸手:「坐。」

  待福旺坐下來,她才不緊不慢的開口,「這些日子有要事在身,今日才得了空閒來這裡。」她給福旺倒了一杯茶,語氣十分溫和,「小哥這麼著急找我,可是有了消息?」

  「消息……自然是有的。」福旺露出一個為難的神情。

  禾晏心領神會,將一錠銀子放在他面前。

  「公子大善人,謝謝公子。」福旺眉開眼笑,一把將銀子揣進懷裡,才開口道:「公子要打聽的事,小的一直在府裡留意著。只是先前賀姨娘出事的時候,賀姨娘院子的那一批下人全都不在了,出府的出府,發賣的發賣,到最後,一個人都沒能留下來。小的也是從其他院子裡的下人手裡一點點的拼湊出點消息。」他壓低聲音,有些緊張的四下看了一眼,「其實那些下人,都是死了!」

  此話一出,他刻意想去看禾晏的表情,可惜對面坐著的人臉籠在帷帽下,實在看不清楚。不過瞧他還能泰然自若的飲茶,看上去……並不如何吃驚。

  「公子可知,如果一個院子裡的下人都被處死,是個什麼情況?」

  禾晏微微一笑,「殺人滅口?」

  本還想賣個關子,沒想到一眼就被人識破,福旺一時有些氣餒,倒沒了同方才一般吊胃口的心思,老老實實的答,「的確如此。小的打聽到,賀姨娘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所以所謂的請家法,其實就是要她死。她院子裡的那些下人都是知道真相,所以都沒有活路。」

  福旺從旁人嘴裡打聽到這些事的時候,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脊背發寒。就算院子裡的下人們賣身契在主子手中,可數十條人命,就算拿到朔京城說,也是大事。且許家書香門第,竟也能面不改色的滅掉數十人的口,未免令人膽寒。也教人好奇,賀姨娘究竟是犯了什麼大罪?

  通姦?那也不至於將一個院子裡的所有下人全部打死。院子裡還有侍衛,總不可能賀姨娘與人私通時,那些侍衛還在外看著?能夠讓一個院子裡的人都知情,且必須死人才能守住秘密的大罪,究竟是什麼?

  「只有這些了嗎?」禾晏問。

  福旺道:「只有這些了。」

  禾晏笑了笑:「小哥,你說的這些事,看似是秘密,可實際上,對我的事並無幫助。如果你只能找到這些,我們的這筆交易沒有必要再做下去。」她站起身來,「這些日子一直麻煩你,辛苦了。」

  說罷,便毫無留戀的作勢要走,福旺心中一緊,脫口而出:「公子留步!」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做生意做生意,有時候做的不只是生意,端看誰更沉得住氣罷了。他生怕就此失去這個搖錢樹,出聲挽留,卻也暴露了自己。

  禾晏側頭看向他:「難道小哥,還有什麼沒說完的消息?」

  知曉自己已經被對面的人一眼看穿,福旺硬著頭皮道:「公子且坐下再說。」

  禾晏微笑著重新坐了下來。

  「其實,小的打聽到,當時那一批被處死的下人中,有一個人可能還沒死。」

  禾晏笑道:「說下去。」

  「那個人是賀姨娘的奶媽秦嬤嬤,賀姨娘出事前,她的奶媽說回家看望孫子,過了時間都沒有回府。賀姨娘派人去看,那奶媽的家人卻說她沒有回去,之後府上也曾找過她,但一直沒有消息。」福旺道:「小的認為,秦嬤嬤可能還活著。」

  禾晏看著他不說話。

  福旺有些不安,「公子?」

  「你既然說,現在沒人能找到秦嬤嬤,」禾晏並不著急,慢悠悠的道:「那小哥也未必能找到。一個沒了蹤跡的人,縱然是活在世上,沒了消息,又有什麼價值呢?」

  福旺暗暗心驚,對面這人莫非有讀心術不成。他的確是摸清了秦嬤嬤的一點蹤跡,這還是他花大價錢透來的,不過如今這筆交易,是他想攀著對方做,而對面這人隨時可以走人。若不能拿出十足的誠意,這人只怕日後都不會與他見面了。

  思及此,福旺心一橫,「小的打聽到,這個秦嬤嬤老早就守了寡,在給賀姨娘當奶媽時,曾有一個相好的。這事旁人都不知道,只有府裡一個燒水的丫頭知道。那相好的如今住在城外,小的想試一試,或許秦嬤嬤還在。」

  這還差不多,禾晏心中稍定,語氣裡多了些稱讚之意,「我的眼光果然沒錯,小哥真了不起,旁人都查不到的消息,偏被你查到了。」她道,「那麼我就在此靜候佳音,倘若小哥查到了秦嬤嬤的下落,務必先不要打草驚蛇,暗中告知於我就是。」她道:「此事之後,在下能幫小哥脫了奴籍,介時,你只要拿著大把的銀子,離開朔京,日後自然高枕無憂。」

  這話說的福旺心動不已。

  「我還有要事在身,就不陪小哥多待了,」禾晏起身,「小哥就留在這裡,喝完茶吃完點心再回去吧。」

  「公子等等!」

  身後傳來福旺的聲音,禾晏甫一轉身,便覺有人已經到了眼前,試圖去掀開她的帷帽。然而下一刻,那隻手便被禾晏輕鬆鉗住。

  福旺:「痛痛痛……」

  禾晏鬆開手,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只道:「小哥想看我的臉,也不急於一時,待事情塵埃落定,我自會摘下帷帽。」

  屋門被關上了,雅室裡空空蕩蕩,彷彿剛剛的密探只是一場夢,唯有桌上的兩隻茶盅提示著方才的確有人來過。

  福旺一屁股坐在桌前,喝了口茶壓下心中惶恐,這個對許家瞭如指掌的神秘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

  離開了茶室,禾晏的心情輕鬆了不少,帷帽下,笑意漸漸漾開。

  沒想到福旺這頭竟然如此順利,當初院子裡目睹真相之人真有活了下來。那秦嬤嬤既然能預先猜到許之恆會殺人滅口,必然是個聰明人。聰明人逃命,或許會有些底牌在身上。許之恆千算萬算,大抵沒有算到秦嬤嬤會跑。畢竟兒孫都在京城中,倘若她跑了,許家不會放過她的家人。

  但許之恆也漏算了一點,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沒有人會不恐懼。求生的渴望大於一切,世上會有犧牲自我而保全家人的人,也有大難臨頭各自逃命的自私鬼。而且秦嬤嬤這一跑,家裡人反而更安全了。如果許之恆動了她兒孫的性命,保不齊秦嬤嬤會為了報復將真相告知世人。這樣不知所蹤,許之恆反而會投鼠忌器。

  她得快於許之恆與禾如非先找到秦嬤嬤才行。

  今日事情辦得順利,禾晏心中高興,回府也回的早了些。剛還沒走到院子,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妹妹,那位姓禾的哥哥去哪裡了,你真不知道?」

  白果站起來才到他腰,仰著臉答道:「二少爺不讓奴婢們問禾公子的事。」

  林雙鶴一收扇子,「你們家二少爺倒是考慮的蠻周到。」

  禾晏遠遠的叫了他一聲「林兄」,林雙鶴回過頭來,看見是她,立刻眼睛一亮,快步過來,「我剛來這裡,還說你怎麼不在,你回來的正好,禾兄,我可是特意來尋你的。」

  自打回了朔京,禾晏還沒見著他過。林雙鶴比起先前在涼州衛時,穿的可是招搖多了。大抵先前在軍營裡還收著,如今回到朔京,連衣裳上仙鶴的眼睛都用了細小的寶石點綴,香球玉帶,一個不少,全身上下就寫著兩個字:有錢。

  「林兄,可是宅子的事有著落了?」禾晏還心心念念著自己托這人辦的事。不曾想此話一出,林雙鶴就噎了一下,顯然是將這件事早就拋之腦後。

  他訕笑了幾聲,「宅子麼……近來不太好找,我想為禾兄尋個可心的,自然不能馬虎。嗯,我來是有其他事情,我們進屋說吧。」

  禾晏無言以對。

  領著林雙鶴進了屋,待關上門,林雙鶴在屋裡轉了一圈,感嘆道:「不錯啊,這屋不就在懷瑾的隔壁麼?我瞧著比涼州衛好,禾妹妹,你在這裡住的可還好?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儘管告訴懷瑾,別委屈了自己。」

  他這話說的,倒像是這裡不是肖家,是林家似的。禾晏給他倒了杯熱水,「林兄,你來找我,總不會是為了來瞧瞧我住的如何吧?」

  「哦,」林雙鶴一拍腦袋,「差點將正事忘了。」他從袖中掏出一封帖子,遞給禾晏,「宮宴的帖子,給你。懷瑾出城去了,只怕當日趕不回來,走之前讓人跟我說,記得照顧你。等三日後,我會來肖府門口接你,介時你跟著我一道進宮。你初次進宮,如果沒有人領著,恐怕不太方便。」

  禾晏一愣,「都督出城去了?」

  「是啊,今日出城的,他走得急,讓他的人給我帶了個信兒。原本宮宴他是打算帶著你一道去的,不過這回趕不回來,就讓我代勞了。」

  禾晏想起先前肖玨的確對他說過近幾日要出城,但也沒想到會這樣匆匆,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一聲。

  不過……他真的信守承諾,說帶自己去宮宴,就真的帶上了。

  「想什麼呢,禾妹妹,」林雙鶴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今日來,還帶了幾件衣裳。你去宮裡,得穿的光鮮一些。你不知道宮裡的那些人看碟下菜,你日後說不定要常在宮中走動,第一次去,給得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這些都是我叫下人去買的,件件都是好料子,華麗的很,你挑一件穿著,也不算折辱了懷瑾的臉面。」

  禾晏:「……多謝。」

  「還有,禾妹妹,我估摸著懷瑾這次帶你進宮,陛下說不定會對你多有賞賜,畢竟先前你跟著也立了不少功。要是給你進官什麼的,你可別太過驚訝,那什麼,我就先說一下,也不一定。」

  他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宮宴需要注意的地方,小廝來催他趕去下一個應酬,才起身告辭。等林雙鶴走後,禾晏在鏡子前坐了下來。

  方才他叫人帶來的衣裳就放在桌上,嶄新平整,繡花精緻,禾晏看著鏡中的自己,前生她沒有到進宮的時候,就已經恢復了女兒身,是以,進宮的是禾如非,見到陛下的是禾如非,得封「飛鴻」的也是禾如非。

  如今,她終於要以禾晏的身份重新進宮去了。想來這一次宮宴上,許之恆與禾如非都會在,或許她甚至會看到禾元亮與禾元盛。那些與她前世纏繞不休的人,如今終於又重新出現在他面前,而且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鏡中的女孩子,已經換了一張臉,五官和過去沒有半分相似。唯有那雙眼睛裡,燃著熊熊火焰,像是要將一切惡行焚燒殆盡,明亮一如既往。

  禾晏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的翹了翹嘴角,笑了。

  三日後,就是讓禾如非與許之恆,以及那些禾家人,重新認識「禾晏」這個名字的時候。再遇死去的故人,不知道心中有鬼的人,重新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會不會怕的心虛不已,夜不能寐。

  或許,肖玨不在反而是好事。

  她可以更無所顧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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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4:1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心悅君兮

  夜色籠罩了荒野。

  茅草屋裡,有人躲在牆角,嘴唇蠕動著,不知道在說什麼。

  「少爺,人找到了,徐敬甫的手下正在追殺他們,這對兄弟現在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可能要帶回城裡,讓林公子看一看。」鸞影站在肖玨身邊,低聲道。

  這就是從鳴水一戰中,倖存下來的人。

  鳴水一戰中,肖仲武帶的兵幾乎全軍覆沒,其中副將心腹中,除了柴安喜,一個沒活下來。而活著的士兵這些年也陸陸續續死去了,至於是如何死的,死的有沒有蹊蹺,已經沒有人在意。距離鳴水一戰已經過去了五年,或許這世上,除了肖仲武的兒子,沒有人會在意那個已經死去的光武將軍,那場出了名的敗仗裡,所隱藏的險惡陰謀。

  「沒有別的辦法?」肖玨蹙眉,「這個樣子,恐怕他們撐不到回城。」

  「出來的時候匆忙,只帶了創傷藥,不曾有清心凝神一類。」鸞影搖頭,「徐敬甫的人追了他們七天七夜,他們二人不眠不休,才會扛不住的。」

  車輪戰當然耗神,尤其是這樣窮追不捨的車輪戰。肖玨想了想,從腰間解下一隻香囊,那是先前禾晏轉交給他的,白容微做的香囊。他將袋子捏住,扯開繩子,裡頭裝著一張極小的平安符和一些藥草。聽禾晏說,這是凝神的。

  肖玨把藥草倒出來,遞給鸞影,「拿過去給他們嗅嗅,今夜不走了,換個地方,讓他們休息一晚。」

  鸞影應下。

  追查徐敬甫與當年的鳴水一案這麼久了,如今終於找到兩個還活著的證人,已是不易。但這也說明,這些年來的肖玨的本事,漸漸成長到足以與徐敬甫抗衡的地步,譬如這一次搶人,他就搶贏了。

  這裡不能久留,得換一個地方。找到了城外一處人家,眾人連同著那對神志不清的兄弟這才安頓下來。

  赤烏和飛奴守在這對兄弟的門前,防止夜裡出現意外。鸞影出去打探消息了。郊外的夜裡,總是格外冷清。尤其是到了秋日,十幾里外罕見人煙,倒是月亮白而亮,照在空曠的荒野地裡,如流動的銀水,平白生出了幾分淒涼。

  他其實不喜歡中秋。因著中秋對他來說,總是令他想起過去很不好的回憶。月亮越是圓滿,就顯得人越是孤單。每年臨近這個時候,他總是難以入睡,往年間在軍營,還能看公文看到半宿,如今回到朔京,在這裡,真是什麼都不能做。

  肖玨低頭,看向手中的香囊。香囊中的藥草被掏空了,只有扁扁的一層,平安符小小一個,想了想,他將香囊打開,打算將平安符重新塞進去。

  雖是肖家的婢子繡的,綢料與花樣卻是白容微親自挑選的。白容微在這件事上總是分外執著,香囊做的格外精緻。手指撫過去,綢緞冰涼如月光。

  肖玨的目光微微一頓,下一刻,指尖劃過香囊裡頭的地方,摸到了一個粗糙的凸起。這凸起在平整的緞面上,顯得格外不同。他垂眸,將香囊翻了個面兒。

  裡頭那一面出現在肖玨面前。

  這香囊裡頭繡了兩層,是雙層繡,裡層布條是普通的黑色,沒有花樣,然而此刻裡布上,還歪歪扭扭的繡著一個彎彎的、明黃色的角,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但能看出,繡東西的人,手藝實在不敢恭維,線頭都沒有剪乾淨。

  怎麼說呢,香囊外頭的黑蟒與香囊裡頭這個黃色的角,實在不像是出現在同一副作品上的東西。

  這算什麼?肖玨挑眉,白容微的手藝比這好多了,肖家的婢子們女紅要是做成如此模樣,未免說出去也有點可怕。這香囊是禾晏拿給他的,整個肖家裡,能將刺繡做成如此模樣的,除了禾大小姐,應該也沒有別的人。

  他翻來覆去的把玩著這隻香囊,試圖再找出禾晏繡的別的東西的痕跡,不過,沒有,除了這隻黃色的角,她什麼都沒繡。

  肖玨嘴角抽了抽。

  這是拿他的香囊練手麼?還練的如此鬼鬼祟祟,悄無聲息,若非他要取裡面的藥草將香囊打開,只怕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其中的秘密。但做這件事的意義何在?真要練手,大可以找張白帕子繡個沒完,藏匿在其中,總覺得有他不明白的深意。

  正在這時,荒野裡,又傳來人的腳步聲。一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走到了他身邊,笑嘻嘻衝他道:「少爺!」

  這孩子是鸞影的兒子,叫白鷴。眉目俊俏,和鸞影長得格外相似,只是年紀小,臉頰上有些肉,便顯得有幾分憨厚可愛。與鸞影冷若冰霜的性情不同,白鷴就如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年一般,天真爛漫,甚至有些話癆。

  他很喜歡肖玨,無論鸞影警告過多少次要他分尊卑,不可放肆,白鷴也記不住,肖玨並不在意這些,是以但凡鸞影沒看到的地方,白鷴只要看見肖玨,就會想方設法的黏上來。

  白鷴一眼就看見肖玨手中的香囊,他眼睛好使,夜色裡,居然能將裡布上的刺繡看的一清二楚,脫口而出:「咦?這月亮繡的真好看!」

  「……月亮?」肖玨一愣。

  白鷴回答的很自信,「少爺,你看,黃色的,彎的,是月亮沒錯啊!」他又湊近了一點,墊著腳尖去觀察肖玨手中的繡樣,嘖嘖稱讚道:「這是黑色的襯布,代表著黑夜,這個月亮繡在上面,是黑夜中的月亮,代表著少爺,你就是黑夜裡的月亮,奪目,耀眼!」這孩子說著說著來了勁,小聲的神秘兮兮的問,「少爺,這是不是姑娘送你的呀?」

  肖玨:「……」

  他有些不自在,收回香囊,「不是。」

  「怎麼可能不是呢?」白鷴很疑惑,「如果不是姑娘,男子怎麼可能繡的出這樣精美絕倫的刺繡?」

  肖玨一度懷疑,是否白鷴才是禾晏的親弟弟,他們對於「美」的評價,實在是難得的相同。

  白鷴還要再問,冷不防身後炸出一個聲音,「白鷴!」

  白鷴嚇得一溜煙躲到肖玨身後,「娘……我出來如廁,恰好看見了少爺而已。」

  鸞影拎著他的耳朵,把他從肖玨身後揪出來,「說了多少次不要打擾少爺,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少爺,抱歉,我這就帶著小子回去!」

  鸞影提溜著白鷴回去了,原野邊,又剩下肖玨一個人。

  月色照在黑色的原野裡,泥土被染上白霜,如涼州衛江邊的雪,湧進一朝清寒。

  無情明月,有情歸夢,他勾了勾唇角,轉身要走,忽然間,腳步一頓,似是想到什麼,驀然抬眸。

  記憶中,熱鬧哄笑的人群裡,高台上,有姑娘的臉藏在面具下,有一搭沒一搭說著無聊的話。

  「最後一個秘密,」她踮起腳尖,湊近他的下巴,聲音輕輕,「我喜歡月亮。」

  「月亮不知道。」

  ……

  入宮的那一日,很快就到了。

  肖璟和白容微也要一同進宮,得知禾晏不與他們一道,而是與林雙鶴一道時還有些吃驚,不過他們二人極會體貼的人的心情,並未多問,等著林雙鶴的馬車來時,將禾晏送上馬車,囑咐到了宮裡再見。

  林雙鶴坐在馬車裡,搖著扇子道,「懷瑾大概是怕你與如璧兄他們說不到一塊兒去吧,我們都是老朋友,相處起來也自在些。」他又打量了一下禾晏,感嘆道,「懷瑾今日沒能趕回來真是他的損失,我們禾妹妹穿這種華麗的男裝,也是英氣逼人。這要是同我進了宮,今日文武百官裡,絕沒有能人能奪走你我二人的光芒。」

  禾晏想著別的事,敷衍的應付了兩聲。林雙鶴見此情景,還以為她是頭遭入宮緊張,寬慰他道:「別怕,禾妹妹,有為兄在。宮裡我很熟,你可以橫著走,只要不殺人放火,都可以找我爺爺擺平。」

  他大抵坑爹坑爺爺已經做得順手無比,便將禾晏也捎帶上了。

  馬車一路疾行,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是到達了宮門口。宮前的侍衛已經早就很熟林雙鶴的馬車,林雙鶴與禾晏下了馬車,隨著引路的宮侍往裡走。

  這是禾晏第一次進宮。

  倘若是前生的這個時候,她應該會緊張,因為能夠見到天子,得封賞賜。但死過一次,便知所謂的前程與富貴都如浮雲,她如今進宮,也不是為了以後,而是為了前生的一筆賬而已。

  繞過宮裡的長廊花園,走過前殿,君主這一次宮宴,無非是為了慶功。來的人都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林雙鶴這樣的,也能因為林清潭和林牧的關係混進來。

  前殿中,已經來了不少的人,禾晏看了看,沒有看到肖璟夫婦的影子,林雙鶴低聲道:「我們走的是近路,如璧兄應該走的是大路,可能來的晚一些。沒事,禾兄,我一直跟著你,等會兒有人要來打招呼的時候,就將你的名字說出去,好教你結識些人。」

  話音剛落,就有人道:「林雙鶴!」

  不過這人卻不是要來結識禾晏的人,因為這人是燕賀。燕賀穿著他的官袍,身側站著的女子秀美溫婉,容貌並不能算多驚豔,卻很耐看。她從林雙鶴欠身,「林公子。」

  這便是燕賀的妻子,夏承秀了。

  燕賀這人做事隨心所欲,眾目睽睽之下,攬著夏承秀的肩,對禾晏努了努嘴,「承秀,這個就是我跟你說的,與我同樣討厭禾如非的知己。不過現在是肖懷瑾的人,」他看向禾晏,「你要不要跟我做事?」

  不等禾晏開口,林雙鶴就正氣凜然的擺手,「不行!這種事當然要從一而終,哪有中途換人的?」

  燕賀莫名其妙:「這也要從一而終?」

  「難道你的內心裡是這樣朝秦暮楚的人?」林雙鶴看向夏承秀,「嫂夫人,我為你擔憂。」

  夏承秀:「……」

  燕賀大怒:「林雙鶴,你閉嘴,有你這樣挑撥離間的嗎?」

  林雙鶴:「你知道就好。」

  燕賀罵罵咧咧的攬著夏承秀走了,林雙鶴這才鬆了口氣。一扭頭正要去問禾晏,卻見禾晏怔怔的盯著一個方向。林雙鶴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人正在說話,站在最中間的,是一個身穿長袍的年輕男人,斯文清俊,並不陌生,這便是翰林學士許之恆。

  林雙鶴有些納悶,禾晏這直勾勾的盯著,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看上許之恆了。不過許之恆已有妻室,況且論斯文清俊,楚昭也差不錯,比起楚昭來,許之恆差得遠了。

  難道是對楚昭求而不得,尋個替身?林雙鶴腦子裡一團漿糊。

  那一頭,許之恆似乎也發現了有人在瞧他,順著目光看了過來,禾晏在這裡頭是張生面孔,許之恆不曾見過,但認識林雙鶴。林雙鶴本就沒有官職,林清潭與林牧在朝中也很會做人,朝中為官的,大多與林家人交好,至少不會主動交惡。見林雙鶴也在看自己,許之恆先是有些意外,隨即便暫別與他說話的同僚,往林雙鶴這頭走過來。

  「林兄。」他在林雙鶴面前站定腳步,溫聲道,「好久不見了。」

  林雙鶴認識許之恆,也僅僅只是認識而已,並不熟悉,不過他是個人精,順勢就道:「是啊,去涼州待了一圈,還是咱們朔京好。對了,這是我在涼州認識的兄弟。」

  禾晏抬眼看向許之恆。

  離她上次「看見」許之恆,已經是兩年多快三年的事情了,她記憶中的許之恆,是個溫柔的、體貼的,至少那張皮囊完全可以騙得了人的俊美公子。而如今再看,不知道是不是相由心生的緣故,許之恆的面相刻薄了不少。

  他瘦了很多,官袍本就寬大,越發令他顯得有些佝僂,因太過瘦弱,臉上也生出些老相,就連刻意擠出來的微笑,看起來也分外僵硬。

  許之恆也在打量面前的人。

  這是一個生的很清秀的少年,眉眼間英氣勃勃,一身紅色圓領長袍將她襯的唇紅齒白,腰間一根黑色腰帶勾勒出極漂亮的身形,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分明是溫柔的形狀,目光卻銳利。這少年方才隔得老遠時,就直勾勾盯著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卻彷彿湧著各種情緒,冷冰冰,陰沉沉的,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有偽裝,讓人忍不住心悸。

  許之恆被這樣的目光看的不舒服,轉而向林雙鶴,「這位是……」

  「許大人,可別瞧著這位小兄弟年紀小,如今已經是陛下親封的武安郎,叫禾晏。日後可就是咱們的同僚了。」

  許之恆本來還掛著微笑聽林雙鶴的話,待聽到後面,笑容霎時間散去,問:「你所說……他叫什麼?」

  「許大人,」禾晏笑盈盈看著他,「在下名叫禾晏,禾苗的禾,河清海晏的晏。」

  許之恆面色大變。

  面前的少年唇角微微翹著,看起來友善又青澀,然而仔細去看她的眼睛,卻無半分笑意,像是一汪冰冷的池水,將人帶到那樣一個午後,年輕的女子被掙扎著暗下無底的深淵,逼人的窒息感迫上喉頭。

  他嗓子乾澀,竟然無法完整的說出一句話來。

  好在這時候,又有人叫林雙鶴的名字,原是林清潭,林雙鶴便拽著禾晏走了,道:「禾兄,那是我祖父,我帶你去瞧一瞧。」

  面前的人走了。

  許之恆險些懷疑方才聽到的那個名字是一場夢,是他這一陣子心神不寧所致,然而待他抬眼看去,正站在遠處林雙鶴身邊,與林清潭說話的少年……提示著這是事實。

  確實有一個叫「禾晏」的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許之恆冷汗涔涔,有同僚發現他的異樣,關切的詢問,「許大人怎麼回事?臉色這般難看?可是身子不舒服?」

  許之恆勉強笑了笑,擺了擺手,「無事。」自己轉身走向無人的角落,不敢叫旁人發現他的驚駭。

  他蜷縮著手指,竭力說服自己。叫禾晏又怎麼樣,天下間,同名同姓的不在少數,「許大奶奶」已經死了,是他親自看著封進棺材的。如今的這個禾晏,可是個男子,而且,看他的年紀也不大,應當對不上。

  但是……

  但是……

  但是那個叫禾晏的少年,盯著他的眼神,現在想起來,都讓許之恆脊背爬滿寒意。

  冷漠、痛恨、譏諷,以及在剎那間,轉成洞悉一切的瞭然笑意。

  而且他偏偏還說了那句話。

  他第一次見到禾晏時,或者說,他第一次見到以本名出現的禾晏時,那個女孩子穿著裙子,頗有些不自在的道:「我姓禾,名晏,禾苗的禾,河清海晏的晏。」

  許之恆閉了閉眼。

  怎麼會有這樣巧合的事?

  這樣巧合的事,怎麼會偏偏發生在他的面前。這可真是……

  他的坐立不安被不遠處的禾晏盡收眼底,心中微微冷笑。

  王霸總是說,久走夜路必遭鬼,原先只覺得這人膽子太小了,現在看來,說的也不無道理。就如涼州城裡的孫凌父子,做下的惡事罄竹難書,死在他們手裡的女子不計其數,卻也會害怕惡鬼索命,在院子裡裝滿佛像神符。

  林雙鶴人緣好,走到一處,總免不了和人寒暄,禾晏一直跟在他身側,將這些人的職位和人臉對應起來。

  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當戰場換成朝廷時,將軍從不打無準備之仗。

  這時候,只聽得有人高聲道:「飛鴻將軍來了,飛鴻將軍來了!」

  在場的官員們都稍稍安靜了下來,望著外門的方向。要說,大魏的兩大名將,飛鴻與封雲,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惹人注目的。今日肖玨來不了,那麼引人矚目的人就變成了禾如非一人。

  站在一邊的燕賀「嗤」的笑出聲,不屑的開口,「又不是皇上,至於擺這麼大的架子?」

  夏承秀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燕賀才沒有繼續說下去。

  禾晏也隨著眾人側頭往外門的方向看去。

  但見隨著宮人領著,有人走了進來。這男人穿著武將的官袍,生的也算英俊,頗有些武將特有的風采與粗獷,有人與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就點頭回應,看起來像是親切友善,但又恰到好處的維持著一份疏離。

  這點疏離,就讓他這個「飛鴻將軍」,顯得更神秘了一些。

  「嘖。」禾晏聽到身側的林雙鶴開口,「這小子小時候還挺可愛的,怎麼越長大越不討喜了?這幅樣子,跟官場上待了多年的老傢伙們有何區別?」他又小聲的補充了一句,「官場是個大染缸呀……還好我不做官。」

  禾晏是第一次看見,在朝堂上面對著同僚時候的禾如非是這個樣子,頂著飛鴻將軍的名字,他活的如魚得水、沒有任何負擔,就好像從頭到尾,他就是飛鴻將軍本人似的。

  禾晏覺得噁心。

  大抵是他的目光太過專注,禾如非也似有所覺,朝她看來。目光剛接的一剎那,禾晏及時的側過頭去,對著林雙鶴說話。於是禾如非只看到林雙鶴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少年。或許是他的錯覺?禾如非沒有放在心上,找了交好的同僚坐到了一起。

  他交好的同僚,當然都是在摘下面具以後認識的。過去與他並無瓜葛,而許之恆,在外人面前,他們並不親厚。世人都知道,禾如非與禾心影兄妹情深,但對於這個妹夫,只能算是君子之交,畢竟也是,一個文官,一個武官,想來就算想要親密,也沒什麼可以攀談的地方。

  禾晏卻知道不然。

  不過是做賊心虛的人,怕被人抓住把柄,刻意為之罷了。看來他們很怕那件事被人發現,他們越怕,禾晏就越有底氣。

  林雙鶴道:「我們也先坐下吧。」

  男眷女眷是要分席的,不過這樣的宮宴,女眷來的也極少,除了素日裡太后喜歡的那幾位夫人帶著自家姑娘外,並無旁人。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外頭有內侍來傳,文宣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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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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