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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0:2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章 吉日

  金鑾殿裡,烏托使者瑪寧布恭敬的立在一邊,等著身後的隨從不斷地獻上送給大魏皇帝的禮物。

  一株金子打造的石榴樹,一對白色的孔雀,兩隻象牙,拳頭大的會發光的石頭……文宣帝興致勃勃的看著,神情很是滿意。

  「這都是烏托百姓對陛下的誠意。」瑪寧布恭敬的欠身,對文宣帝行了一個大禮。

  文宣帝心中舒坦極了。

  當初先皇有好幾個兒子,他是資質最平庸的那一個,可因為他是嫡長子,是太子,先皇就將皇位傳給了他。文宣帝繼位以後,果真如他少年時一般,在政事上無甚建樹,若非當初有徐敬甫幫襯著,只怕連皇位都坐不穩。

  這麼多年,他從一開始的野心勃勃,到後來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普通人,再到後來打心眼裡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從坐上皇位到現在,總算是辦了一件漂亮事,揚了大魏國威,這是足以記載進史冊的功德。

  「你們烏托國,先前伺機侵略大魏國土,這一點點賠禮,豈能作數?」文宣帝沉聲道。

  瑪寧布有些惶恐的低下頭:「陛下,這都是一場誤會,烏托國國力微弱,如何敢與大魏相提並論,就是借烏托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行侵略之事。只是過去之事,回頭再言種種,都無濟於事。不僅是這些禮物,國主還請在下為陛下奉上一份賠禮。」他看向文宣帝,「便是准允在烏托國商人在大魏境內開設榷場。」

  文宣帝皺眉:「在大魏境內開設榷場,分明是有利於你們,怎麼成了賠禮?好狡猾的烏託人!」

  太子站在一邊,道:「父皇,不妨聽聽他是怎麼說的。」

  瑪寧布跪下身來,「陛下,烏托國人絕無侵略大魏之心,開設榷場,對大魏亦是百利而無一害。陛下可曾記得史書記載前朝明君,曾派使者去西月國開設榷場,從西月國習得牧馬之術,後來國內戰馬赫赫,騎兵英勇。」他頓了頓,「烏托國百姓窮困,若是能在大魏開設榷場,同大魏互通有無,烏托國民便可不再如從前一般過食不果腹的日子。且每年榷場內的收成,烏托國願意分出五成獻給陛下。」

  若說前面的戴高帽子只是讓文宣帝心裡舒坦,還不至於心動,瑪寧布的最後一句話,卻是恰好戳中的帝王的心思。

  要知道,這幾年國庫空虛。因為華原和潤都一戰,更是耗費了不少銀兩。養兵是很費銀子的,文宣帝為何要接受烏托國的求和,除了他本身不喜戰爭之外,也因為囊中羞澀。

  打一場仗,不知要休養多久才能休養回來。況且銀子都沒有,怎麼去打?而如今開設榷場,每年就能收到五成的紅利,大魏這樣大,烏托國商人也不少……聽上去,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文宣帝下意識的看向身側的徐敬甫。

  徐敬甫,他還是信任的,如果當初不是徐敬甫的扶持,他也不會在這個位置安安穩穩的坐了這麼多年。

  徐敬甫只微笑著站在一旁,並未說話。文宣帝頓時明了,就道:「求和一事,朕能夠接受。不過設立榷場,事關重大,朕是大魏的天子,不可隨隨便便的回應你。還是等朕思慮清楚後,再做答覆。」

  瑪寧布並未失望,聞言感激的跪下身去:「謝陛下仁恩。」

  身後的烏托使者一同跪下,長呼皇帝萬歲。文宣帝心情極好,站在一側的太子卻臉色有些難看,看了一眼徐敬甫,眸中陰鶩難掩。

  待烏托使者離開後,殿中只剩下徐敬甫與皇帝二人。身側的內侍扶著文宣帝往後殿走去,文宣帝問:「徐相以為,在大魏開設榷場如何?」

  「雖然瑪寧布提出願意分出五成收益獻給陛下,但老臣認為,此事還是不要輕下結論。」徐敬甫道:「如今與烏托國的交鋒,正是大魏佔上風,不能被烏託人牽著鼻子走。且現在說是五成,可烏託人狡猾,真到了那時,倘若隱瞞收益,陛下也難以一一對證。所以,現在還不到時候。」

  文宣帝一聽,也覺得徐敬甫說的頗有道理,點了點頭,感嘆道:「徐相,朕身邊如今能為朕分憂的,也就只有你了。」

  「朕相信你。」

  徐敬甫微微一笑,「為陛下分憂,是為人臣子的責任,老臣理當如此,為陛下肝腦塗地也甘願。」

  ……

  太子一回府邸,便氣的一腳踢翻了眼前的桌子。周圍的婢子小廝嚇了一跳,立刻跪了下來,無一人敢上前。唯有從裡走出一名紅衣的婢子,不顧太子的暴怒,走到他身邊,溫柔的開口:「殿下怎麼一回府就發脾氣,可是在外遇著了討厭的人?」

  廣延看向身側的美人,在整個府邸中,所有人都懼他怕他的時候,只有這女子什麼都不怕,如常的走來。可是這點無畏,並不讓人討厭,反而讓人覺得她是在真心的關切自己似的。

  「是遇著個討厭的人。」太子攬著應香往殿裡走,邊走邊道:「徐相這個老不死的,竟敢壞我好事!」

  他在塌前坐下來,隨手拿了酒壺倒了杯酒飲下,平復著自己的怒氣。應香依偎在他懷中,笑道:「怎麼又是徐相?近來光是奴婢聽著,徐相就已經惹殿下不痛快了好幾日。」

  「你說的沒錯,」廣延哼了一聲,「那老不死的如今仗著自己年紀大,連本宮的事也要插手管,本宮看著,過不了多久,連本宮的後院都要管。我看老天爺就是覺得他太多管閒事,這輩子才叫他絕後!」

  這惡毒的話逗得應香「咯咯咯」的笑起來,也伸出纖纖玉手,接過太子手中的酒盞飲了一口,嬌笑道:「那自然是,如殿下這般的,日後定然多子多福。」

  「你這是在暗示本宮什麼?」廣延捏了一把她的臉蛋,美人笑嘻嘻的躲避著,叫他心中的那點怒火不知不覺轉化成慾火,正要扯過來一親芳澤,外頭有人道:「殿下,有人求見。」

  「誰啊?」廣延被掃了興,頗不耐煩的開口。

  「烏托使者瑪寧布先生。」

  太子一怔,隨即放下酒杯,皺眉揮手道:「讓他進來吧。」

  應香也跟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站起來隨侍太子身側。

  瑪寧布走了進來。

  他是典型烏託人的長相,矮矮壯壯,看上去憨厚可親,然而眼珠子轉動的時候,就顯得有些奸詐狡猾起來。他笑眯眯的走到太子身側,欠身行禮:「殿下,咱們又見面了。」

  太子見到瑪寧布,方才在殿中的煩躁又被勾起一點,只道:「坐吧。」

  瑪寧布在太子對面坐下。

  「開設榷場一事,你也看見了。」廣延道:「不是本宮不幫你,本宮已經盡力了。」

  瑪寧布仍舊笑眯眯的,絲毫看不出半分惱意,「殿下和國主之前已經說好了,幫助烏托國在大魏開立榷場,烏托國自會幫助殿下得到殿下想要的一切。莫非……」他不緊不慢的開口,「殿下已經放棄那個位置了麼?」

  「胡說!」廣延怒道:「你知道什麼!」

  「如今大魏朝中,暗中支持四皇子的人不在少數。太子和那封雲將軍素有過節,大魏皇帝偏愛四皇子……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殿下都很不利啊。」

  太子咬著牙不說話。

  雖然他佔著太子這個位置,可只要文宣帝一日沒有立下傳位詔書,他這個太子就一日坐的不得安穩。原先好容易將肖懷瑾給趕出了朔京,沒料到濟陽一戰,卻又讓他重新得了名聲。

  讓廣朔那個軟蛋坐皇位,如何甘心?

  「這可不是殿下的原因,」應香嘟囔了一聲,「明明就是徐相從中阻攔。我們殿下也很願意幫著烏托國在大魏開設榷場的。」

  瑪寧布忍不住抬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見這婢子美得國色天香,也忍不住有片刻驚豔。

  不過很快,他就從美色中回過神來,他道:「徐相?徐相近來頻頻阻撓,當初在濟陽一戰時,就因為他才走漏了風聲。殿下,」瑪寧布微笑道:「您真的確定,徐相是您這邊的人麼?」

  「你什麼意思?」廣延警覺道。

  「沒什麼,」瑪寧布笑道:「在下只是認為,徐相是聰明人,當初肖仲武就是死在徐相手中。既是聰明人,從來不會將自己的底牌暴露於人前,殿下憑什麼就相信,徐相表現出來的支持殿下,就是真的支持殿下呢?」

  「你勿要挑撥本宮與徐相的關係!」廣延冷笑道:「狡猾的烏託人,本宮怎麼會上你的當?」

  「殿下不相信也就算了。」瑪寧布笑道:「不過,在下還是要多說一句,如果殿下只是捨不得徐相手中的人脈和關係,而並非是對徐相本人過分在意,其實也不必如此為難。因為……」瑪寧布輕聲道:「大魏朔京,徐敬甫,並非唯一可以幫助殿下的人,就如肖仲武能被肖懷瑾替代,徐敬甫,當然也能被更年輕的人替代。同樣的手段和人脈,年輕的雛鷹,比已經成年的毒蛇更容易調教,不是麼?」

  廣延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瑪寧布卻哈哈大笑著,站起身來,「殿下不用太快給我答覆。等過幾日,陛下設宴款待烏托使者時,再回覆在下也不遲。」他吩咐身後的隨從,「在下就先回去了,等過幾日,聽殿下的好消息。」

  瑪寧布離開了。

  殿中又只剩下應香和廣延二人。

  廣延神色不定,想著方才瑪寧布的話,雖當時義正言辭的表示自己並不會為對方的話術挑撥,可是心裡,到底有了一絲絲動搖。

  徐相是個聰明人,他近來頻頻於烏託人一事上與自己唱反調,明明知道自己要是不按照烏託人所說的做,便可能一無所有,卻還是不顧自己的立場任性為之。原以為他是越老越不著調,可現在……廣延卻不確定了。

  難道從很久之前起,徐相已經被廣朔收買了麼?

  ……

  禾家這幾日,卻是一片熱鬧。

  白容微與肖璟,前幾日又登門了一次。說的是禾晏與肖玨的親事。眾所周知,當初慶功宴上,陛下給楚昭與徐娉婷賜婚,禾晏與肖玨賜婚,楚昭與徐娉婷下個月就完婚了。肖玨與禾晏的婚期,在白容微請高人算過之後,確定了兩個日子。

  一個是大年初七,一個是大年初十,都是宜婚嫁的良辰吉日。

  禾晏不在府上,雖然是個沒什麼實權的官兒,每日還是要做事的,雖然都是些雜事。禾雲生聽到白容微的話,第一時間就皺起眉,道:「那豈不是只有一月多的準備時間,是否太匆忙了些?」

  禾綏原本也是很高興的,聽禾雲生這麼一說,自己倒也覺得有幾分不妥。

  「禾二公子不必擔心,」白容微笑道:「懷瑾的親事,其實我和如璧在兩三年前就已經為他著手準備了。只是懷瑾這孩子一直沒有喜歡的姑娘,縱然準備了,也只能放著。如今陛下賜婚,懷瑾又喜歡禾姑娘的很,自然就不必耽誤。聘禮單子,明日我就讓府裡的人送過來。」

  「兩三年前?」禾雲生尚且懷疑,「你們連肖都督喜歡的人都不知道是誰,如何能準備好聘禮?」

  這一次,開口的是肖璟,肖璟認真道:「在肖家,姻緣一事,不看門第高低。只要是懷瑾喜歡的姑娘,定然就是最好的。所以聘禮一定不會少。」

  「雲生不會說話,肖大公子勿要見怪。」禾綏瞪了一眼禾雲生,「我們不是嫌聘禮多少。晏晏是我的女兒,我夫人過世的早,晏晏是我拉扯大的,雖然我們家裡並不富裕,不過晏晏從小也算是嬌身慣養。旁的我並不在意,只是……」他看向白容微,向來隨和憨厚的臉上,多了幾分認真的陳肅,「我女兒所嫁之人,必然會疼她愛她,如我待她之心一般。聘禮是給別人看的,我和雲生平日裡也用不了幾個錢,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晏晏進了肖家過的日子。」

  他笑了笑:「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知道肖家在大魏地位不同凡響,是我們家高攀,不過……不是我自誇,放眼整個大魏,我女兒也是獨一無二。我就想知道……」他的語氣一反常態的尖銳起來,「待晏晏進了府,肖都督可還會納妾收人。倘若會,我不介意再等個一兩年將女兒嫁出去,倘若不會,初七或者初十,我沒有任何意見。」

  禾雲生驚訝的看著自己的老爹。

  他一直瞧不上禾綏對肖家的好臉色,總覺得像是上趕著攀上人家似的。縱然是陛下賜婚,可禾晏是姑娘家,當然得矜持一些。倘若讓人家覺得他們禾家好拿捏,日後豈不是把禾晏吃的死死的?別說是這些高門,就算是住在他們這樣普通百姓的巷子中,隔三差五的也能聽到夫家一起欺負新進門媳婦的傳言。

  他以為禾綏會順著肖大奶奶的話,很快同意禾晏與肖玨的親事,但沒想到禾綏的問題如此尖銳。

  他們家窮,禾綏娶妻,就算妻子死後,也從未想過續絃和納妾一事,這是自然。禾雲生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是窮人家都是如此,多養活一個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高門大戶卻不同了,禾雲生自打上了學館,學館裡許多家境不錯的同窗,府上多多少少都會有幾個姨娘。

  大戶人家如此,更不要說貴族子弟。

  禾雲生不是沒有想過這一點,但每每想到此處,便被他刻意避開。因為陛下的賜婚不可變,而世情就是如此,有錢有勢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態,倘若沒有,主母就會被別人背後罵善妒。

  但如今,禾綏絲毫沒有掩飾,就這麼直接的說出來。而且這話裡,還帶了幾分若是肖玨敢納妾,就不將女兒嫁給他的威脅。陛下賜婚又怎麼樣,說句不好聽的,陛下如今年紀也不小了,禾晏才正值妙齡,大不了熬個幾年,人都仙去了,誰還管賜婚不賜婚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誰知道明天又是個什麼樣,規矩,沒得選的時候是規矩,有的選的時候,那就是個屁!

  白容微和肖璟對視一眼,片刻後,白容微「噗嗤」一笑,道:「禾老爺說笑了,肖家上下,從來都沒有納妾的規矩。」

  「公公婆婆在世的時候,府中就無小妾。我與如璧成親多載,之間亦沒有旁人。懷瑾理當如此。」

  肖璟也道:「禾老爺此言,或許太過輕看懷瑾。正因為禾姑娘是大魏獨一無二的女子,懷瑾才會對她情根深種。懷瑾的性子,我這個做大哥的很清楚,認定了一件事,就不會再看旁的一眼。我敢拿整個肖家起誓,懷瑾此生,除了禾姑娘,不會有別的女子。倘若禾老爺信不過我,可以再當面問懷瑾一遍。不過,」他微笑著道:「誓言這種東西,說過千萬遍,不遵守承諾之人,還是會背棄。真正重諾之人,不必說,也會放在心上。」

  禾雲生望著肖璟,心中暗暗道,就如他維護禾晏一般,這個肖如璧,看起來,也格外維護肖懷瑾。兄弟二人感情這樣好,家風應當還不錯。

  肖家兩位少爺,一位和若春風,一位澶如秋水,俱是人中龍鳳,說出的話,就一定能做到。

  禾綏哈哈大笑:「不必了,我信得過大少爺,也信得過肖都督。初七還是初十,我都沒有意見!」

  白容微也跟著笑了,「那就太好了,今日起,我就開始寫帖子,免得耽誤了吉時。」

  又與禾綏商量了一陣子親事的有關事宜,白容微才和肖璟起身離開。待他們二人離開後,禾雲生看向禾綏,問道:「爹,肖大公子方才所說,肖都督日後不會納妾,你以為此話可信幾成?」

  禾綏道:「五成吧。」

  「什麼?」禾雲生差點跳起來,「你剛剛不是說,你信得過他們兄弟二人嗎?你說的如此篤定,我還真的相信了!」

  「我又沒有同他們一起長大,這等人家,也只是聽人說過。我怎麼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才見了幾回,你當你老子會讀心術啊?」禾綏罵道。

  「那你……」

  「我只是要他們一個保證罷了,也讓肖家人知道,雖然我們家窮,也不是什麼官家,但我們家也不是好欺負的。要是晏晏在他們家受了委屈,我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得了吧,」禾雲生不信,「咱們兩條命一起拼,都不一定動得了人家一根手指頭。」

  禾綏一巴掌拍他腦袋上,「怎麼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什麼時候能跟你姐姐學學。」

  「學什麼學,學她看見肖都督就喜笑顏開?」禾雲生嗤道,「再說了,如果日後肖都督真要納妾,咱們在這頭急的上躥下跳,說不定禾晏那個缺心眼兒自己都不在乎,還傻乎乎的幫人數錢呢。」

  「她不會。」

  「什麼?」

  禾綏低頭笑了一下,「晏晏不會。」

  「這孩子,看起來驕縱的很,心腸並不壞,有時候有點固執。肖如璧說他弟弟認定了一件事就不會看旁的一眼。晏晏又何嘗不是,」他很懷念的道:「小時候帶她去集市上挑裙子,她看中最漂亮的那條,就一定要拿到那一條。旁的更貴的更好的給她,她也不要。」

  「我說那些話,只是想嚇唬嚇唬肖家人而已。晏晏真要嫁,我不會攔著她。我看得出來,晏晏喜歡肖懷瑾,她看肖懷瑾的眼神,就像當年你娘看我一般。」

  禾雲生先還被禾綏的一番話感動到,待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感動之色立刻收起。他牙酸道:「別說這些了。再說,也別說的禾晏多固執一般,之前她還不是喜歡那個姓范的喜歡的要死要活,如今也沒看她再提起此人。」

  還有一句話禾雲生沒敢說,范成當時死的時候,禾晏平靜的像是死了路邊一隻螞蟻,眼淚都沒掉。

  禾綏:「那能一樣嗎?姓范的又不是人。」

  禾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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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0:4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一章 嫁衣

  禾晏回府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禾雲生將白容微來過府裡的事情告訴了她,禾晏聽到他們連吉日都給算好了的時候,忍不住一怔:「年後?」

  「對,」禾雲生看著她的表情,「你是不是也覺得太趕了?」

  「倒也不是,」禾晏回答,「只是近來朝中事務眾多,烏托使者今日又剛剛抵達京城,未來兩月忙得很,我和肖玨哪裡有時間來準備成親事宜?」

  禾雲生眉頭一皺:「你自己就不覺得太快了些麼?」

  「還好吧。」禾晏道:「陛下賜婚,早晚都得嫁。又有什麼關係?」

  「那好歹是你的親事,」禾雲生頭疼不已:「你多少也上點心好嗎?」

  禾晏覺得不必多此一舉。

  前生她成親之時,也是回到京城,與禾如非互換身份不久後就出嫁了。時間很緊,但禾家一切都早已安排好,從嫁妝到嫁衣,她沒有操過半點心。不知道別的女子出嫁時是否也是這般,但記憶中,出嫁不過是從一個家裡換到另一個家裡。

  禾綏罵禾雲生道:「你姐姐心裡有數,你這操的是什麼心!」又看向禾晏問:「晏晏,肖大奶奶今日過來的時候,說聘禮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又是有官職在身,嫁娶禾家之後,不必晨昏定省,還是同從前一樣。至於你的嫁妝,爹也早早也的給你攢了一些,咱們家當然比不上肖家,不過,你也不必為此羞慚懊惱。咱們家女兒嫁過去,自帶俸祿,月月都有,不比嫁妝好麼?」

  「不過,就是還有最後一件事,」禾綏撓了撓頭,「你這去涼州去了這麼久,嫁衣一直沒繡。眼下成親再親手繡是來不及了……朔京城裡,有好幾個出色的繡娘,你喜歡哪一位,爹就去請她來為你縫製嫁衣,應當能趕得及。」

  「那應該不便宜吧?」禾晏問。

  「我閨女出嫁,當然要最好的。」禾綏滿不在乎道:「爹多得是銀子。」

  「我也不缺銀子。」禾晏道:「嫁衣的事,我自有主張,爹就別操心了。」

  「可是……」

  「我自己的親事,當然我自己做主。」禾晏站起身,「爹難道連嫁衣也要為女兒挑選?」

  「我不是那個意思。」禾綏忙道,待看到禾晏的目光時,又敗下陣來,「罷了,你覺得好就好,不過,待你選好繡娘,一定要告訴爹,爹好替你去請。」

  「知道了。」禾晏看了看外頭:「天色不早,爹,你和雲生也早些休息吧。」

  待梳洗了過後,青梅進屋來端走熱水盆,邊道:「若是吉日定好,新年一過,姑娘就要嫁人了,怎麼瞧著姑娘,倒像是並不緊張的模樣?」

  「成親又不是上戰場,」禾晏失笑,「有什麼可緊張的。」

  「姑娘的心也太大了,」青梅嘟囔道,「那嫁衣呢?姑娘也沒想過,自己穿嫁衣嫁給肖都督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嗎?」

  禾晏微微一怔。

  上輩子她嫁給許之恆的時候,禾家為她準備的嫁衣,其實也算華麗精緻。只是禾晏瞧著鏡中鳳冠霞帔的自己,總覺得有幾分不自在。精緻衣裙下的傷疤,總會落入旁人眼中,而她要接受的,是以女子的身份在陌生的府宅裡生活下去的未知前程。

  縱是期待,那時候內心深處,其實也是帶著恐懼的。

  如今……

  她並不恐懼嫁人這件事了。或許是因為肖玨曾承諾過她,縱然是嫁到肖家之後,她也不必犧牲奉獻什麼,做回真正的自己。

  青梅見禾晏不說話,以為禾晏終於害羞了,欣慰的一笑,端著熱水盆出了門。關門的聲音驚動了禾晏,她回過神,在塌上躺下來,突然想起什麼,從貼身裡衣裡,摸出那枚蛇紋黑玉來。

  黑玉在夜晚的燈火下,泛出冰涼又溫潤的暖意。這玉肖玨給了她之後,禾晏繫在腰間怕掉了,便找了繩子串起來,當做項鏈掛在脖子上。

  一件好看的嫁衣,必然要用不少銀子。禾綏與禾雲生已經為了她的親事過的捉襟見肘,不知道拿這塊玉去繡坊,旁人能不能看在肖玨的面子上讓她賒賬?

  不過……賒賬做嫁衣,這事要是傳出去,她自己的臉也就罷了,肖玨的臉可也被一併抹黑。

  還是不行。

  禾晏把玉珮重新塞好,翻了個身。

  古往今來,成親,果真是一件花銀子的事情。

  ……

  夜裡的山上,空曠的長殿裡,兩隻木頭巨虎伏在殿前,安靜的像是睡著了。

  一隻灰羽的鴿子撲閃著翅膀落在小幾前,黑豆似的眼珠眨了眨,去啄桌上瓷盤裡盛著的紅色野果。一隻纖細的手伸過來,將鴿子綁在腿上的銅管取了下來。

  片刻後,「啪」的一聲,銅管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有人打了個呵欠,迷迷糊糊的道:「怎麼了?」

  說話的人長著一張白白圓圓的臉,眼睛被肉擠得一條縫,卻並不油膩令人反感,反倒顯得有些滑稽可親。倘若禾晏在此,就會認出來,這人正是上一回她見過的,肖玨的那位擅長鑄劍的師父魯岱川。

  「咦,」魯岱川一眼看見了正在偷食的灰鴿子,一愣,「有信,誰的?」

  「還能有誰,你的寶貝徒弟。」拿著信的婦人轉過身,露出一張風情萬種的臉來。

  這婦人大概三四十歲,模樣生的不算美豔,妙的是眉目之間那點風情,眼睛生的很媚,唇卻很薄,顯得克制而冷清。這點矛盾被她很好的雜糅在了一起,到最後,就只剩下說不出道不明的仙魅之氣來。長著這麼一張臉,卻又偏偏穿著粗布麻衣,頭髮用隨手折的樹枝鬆鬆一挽,活像是藏在山裡傳說中的山鬼。

  「懷瑾送信來了?」魯岱川意外道:「他怎麼會突然來送信?」

  美婦人冷笑一聲,「當然是差人做事的了,難不成你以為他是來體貼問好,孝敬我們的嗎?」

  「我當然知道他是差人做事。」魯岱川笑眯眯道:「這次又是什麼事?」

  「這傢伙年關一過就要成親了,他那尊貴的夫人還差一件嫁衣,煩請我為他繡好一件。」美婦人說著說著,怒火衝天,「我這裡是什麼繡坊嗎?他支使我支使的倒是毫不手軟!」

  「哎呀,別生氣。」魯岱川給她倒了杯茶,「畢竟咱們如星姑娘,當年也是大魏名滿天下的第一繡女。」

  如星毫不為他的奉承所動,「都這麼大年紀了,叫什麼姑娘!何況什麼繡女,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難為你還記得。」

  魯岱川眨巴了一下眼睛,「當然記得,後來你上山後,多少人遍尋你的下落,朔京城裡到現在還留著你的傳說。」魯岱川道:「你這一手繡活,上天入地,也找不到更好的,懷瑾也正是如此,才來找你幫忙的嘛。」

  「我倒是沒見過哪個徒弟使喚起師父使喚的這般得心應手的。」如星瞪了他一眼,「當初我們幾人中,就你最溺愛他,死小子現在這幅臭德行,就是你嬌慣出來的!」

  魯岱川很無辜,「咱們五個人一起做他的師父,憑什麼說都是我造成的。再說了,如星,你當真認為,當年我有嬌慣過他嗎?」

  如星橫他一眼,不說話了。

  當然沒有,肖玨上山的時候,年紀很小,等他十四歲下山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少年。但在這中間十幾載的時光裡,只怕沒有一日是輕鬆的。肖仲武深知他日後要背負起肖家的未來,走上一條多麼孤獨艱難的路,要求他們五人以最嚴苛的方式教導訓練肖玨。

  忍常人之不能忍,才能得常人之不可得。世上皆言肖仲武好福氣,大少爺已經生的如此出類拔萃,二少爺居然更勝一籌。若非性情冷硬一些,簡直要將大魏所有的男兒都比下去了。可是,沒有人知道,肖玨在山上的那些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那絕不是一種享受。

  師父們都是人,又不是真正的神仙,都有七情六欲,有時候見著小小孩子實在可憐,難免動了惻隱之心,可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長此以往,肖玨對師父們的依戀也並不太深,自打他下山後,除了每年按例上山一次外,平日裡並無過多往來。

  魯岱川很理解,誰能對一個自小折磨打罵動不動就將自己丟在陣法中關禁閉的人有什麼好臉色?

  肖玨沒有回來報復,已經很涵養極好了。

  「還好還好,」魯岱川雙手合十,「我原先還擔心他在山上待久了,性子都被養的孤僻冷硬,說不準打一輩子光棍孤獨終老,如今總算是放下心來。倘若因為我們的關係讓這小子都不娶妻,那罪過可就大了,還好還好,阿彌陀佛。」

  如星白了他一眼:「那丫頭怎麼樣?」

  魯岱川:「什麼怎麼樣?」

  「你不是見過那丫頭嘛,」如星不耐煩的問,「沈家那丫頭追了死小子這麼多年,也沒見死小子動心。偏偏對這丫頭上了心,還使喚我給她繡嫁衣。我倒想知道,這丫頭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她撫了一下自己的鬢髮,「有我美嗎?」

  魯岱川呵呵笑了兩聲,「人家才十七八歲,風華正茂,你這半隻腳都邁進土裡了,如何能比。」

  「你是不是許久沒嘗過挨打的滋味了?」如星微笑。

  「我說笑的,」魯岱川輕咳一聲,「那姑娘我看著挺好的,你應當相信懷瑾的眼光。」

  「男人的眼光向來做不得真。」如星不屑一顧。

  「劍的眼光你總要相信吧。」魯岱川微微一笑,「懷瑾的飲秋劍,很喜歡她。」

  「什麼?」

  「那一日她來幫懷瑾拿補好的飲秋劍,劍到她手上時,我能感覺得出來,飲秋劍喜歡她。我在山上待了多年,見過的劍比見過的人多。飲秋隨主人,飲秋喜歡小禾姑娘,她就必然不錯。」

  默了半晌,如星才道:「說不準那劍在戰場上待的久了,腦子也不清楚。」

  「你這麼說就沒意思了。」魯岱川道:「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像不滿新婦進門尖酸刻薄的惡婆婆。」

  「你說誰惡婆婆?」如星看向他的目光頓時殺氣四溢。

  「我說,你應當放輕鬆一點。」魯岱川道:「懷瑾這孩子,看人的眼光比你我有譜。他既喜歡小禾姑娘,咱們做長輩的,就當支持。懷瑾呢,雖然平日裡待我們冷淡一點,其實你也清楚,咱們山上這麼多年安然無恙,沒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打擾,到底是因為什麼。」

  如星不說話。

  「如今他能娶妻成家,也不枉當年肖將軍將他託付給我們了。」魯岱川感嘆道。

  殿中風涼,讓人想起當年山上的夜,小少年寒著一張俏臉練劍,練著練著,一轉眼也就長大了。

  如星沉默片刻,起身往外走,魯岱川叫住她:「喂,你去哪?」

  「當然是回去了!」如星咬牙道:「給你那該死的徒弟幫忙繡嫁衣。老娘真是教了個討債鬼,好容易熬出頭把人送下山去,如今臨到娶妻,竟還回來給我添麻煩!」

  「大魏第一繡娘嘛,」魯岱川在身後笑眯眯道:「繡出來的嫁衣,當然是天下一絕。」

  「那是自然,」如星的聲音裡,也帶了點笑意,「希望那丫頭配得上我的手藝吧。」

  ……

  肖玨請了自己師父來為禾晏繡嫁衣這件事,禾晏是不知道的。白容微託人過來說,肖玨已經在準備嫁衣了。禾綏與禾雲生還有些不自在,哪有女子的嫁衣夫家準備的,禾晏卻覺得肖玨實在是很貼心,知道她不擅長幹這種事,自己包攬了過來,反讓她樂得輕鬆。

  婚期最終定在了大年初十。

  肖家的喜帖已經發了出去,滿朔京的人都知道了。禾家的親戚朋友並沒有那麼多,至多也就是禾綏當初還在當校尉時在校尉場上的幾個交好的友人。禾綏覺得娘家這頭來觀禮的人不多,這些日子一直憂心忡忡,禾晏並沒有覺得這是什麼大事。成親又不是去打架,哪裡是人越多越好的。

  況且她也不想被人像看猴子一般的圍觀。

  成親的事暫且被她放在一邊,因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烏托使者,終於在這個冬日進京了。

  進京的第一日,文宣帝接受了他們獻上的賠禮,以及,接受了烏托使者帶來的求和的願望。

  禾晏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雖然並不感到意外,卻也沒想到竟然會如此之快。文宣帝的心偏向於主和,對於她和肖玨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禾雲生坐在禾晏面前,問她:「三日後,陛下就要在天星台設宴了。那些烏託人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噁心人一番。你受得住的麼?」

  「受不住也得受,」禾晏苦笑一聲,「你姐姐我的官位還沒有大到連陛下的旨意都可以枉顧的地步。」

  天星台設宴,也是為了揚大魏國威,讓那些烏託人看清楚大魏的富饒和強大。不過,禾晏是武將,對於與屠殺大魏百姓的敵軍站在一處,實在是不能接受。更不想看見那些卑劣的烏託人在大魏的地盤耀武揚威。

  「你說,」禾雲生沉吟了一下,「皇上會同意他們在大魏開設榷場一事麼?」

  如今滿朔京都傳開了,禾雲生知道也不是什麼秘密,禾晏偶爾也會與禾雲生說一說如今朝廷上的情況。在她看來,禾雲生今後無論是從文還是從武,多半都是要入仕的。讓他提早的瞭解這些東西,有利無害。

  禾晏搖頭:「我不知道。」

  她也問過肖玨這句話,肖玨只說文宣帝暫時沒有同意,但日後是個什麼情況,尚未可知。

  「哎,」禾雲生沉沉嘆了口氣,「那些烏託人殺了大魏這麼多百姓,如果還要將他們迎進門來做生意,那些死去的百姓怎麼想,死在烏託人手中的兵士又怎麼想?真是……」他有心想說幾句,可那人畢竟是天子,豈容他來置喙,只得將到嘴的話嚥了下去,只是眼裡,到底是有些失望。

  失望的並非禾雲生一人。

  禾晏心裡很清楚,文宣帝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同意了烏託人的求和,也從另一個方面打了肖玨的臉。封雲將軍又怎麼樣?縱然再如何英勇無敵,在濟陽一戰中大獲全勝,可只要討得了皇帝的歡心,他們還是能大搖大擺的走進大魏的土地,甚至享受大魏商人都享受不到的便利和好處。

  何其諷刺。

  不過……

  有時候,自作聰明,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一切順利,烏托國與大魏「化干戈為玉帛」,對禾如非有好處,對徐敬甫有好處,對許之恆有好處,甚至對遠在千萬里的烏托國主有好處……獨獨對大魏子民,對肖玨,對禾晏自己,一點好處都無。

  所以,不能讓先前死去將士們的血白流。

  要讓文宣帝提防這些狡猾的烏託人,看清楚他們的真面目。

  三日後的天星台,禾晏垂眸,到時候,可有一場真正的熱鬧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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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0:5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二章 比劍

  三日後,文宣帝在天星台設宴。

  天星台位於宮殿前方的高台上,再往前是祭祀的禮台。烏托使者瑪寧布進京,陛下同意烏託人的賠款求和,表面是彰顯大魏君主的寬仁胸懷,實則亦是為了揚己國威。

  前世今生,禾晏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場合。一大早,她就換上了官服,官服紅底團花,中間一根玄黑腰帶,她身材不及男子高大,官服穿在身上尚且有些富餘,不過因她個子挺拔,穿起來竟也有些飄逸。

  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她是女子的身份了,妝容也不必化成男子。青梅便為她只淡淡的描了眉,上了一層薄粉,她唇色本就粉嫩,並未用口脂。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俐落的很。

  禾晏看向鏡中的女子,英氣清麗,既沒有裝扮成男子,亦不過分嬌柔,這個裝扮,看起來還真是自打重生以來她見到過最順眼的一次了。

  禾晏抓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先出門去。」

  青梅問:「姑娘真的不要奴婢陪著麼?」

  「我又不是去赴宴,帶著你做什麼。」禾晏失笑,「你就在府裡等我回來吧。」

  她出了門,自己上了馬車。

  肖玨今日沒有來接他,他們二人雖然再過不久就要成親了,但未成親前,禾晏在肖玨未婚妻這個身份前,還是武安侯。公事私事要分明,今日這種場合,還是不要過分隨意。

  她自己身邊並無小廝,如她這般獨自一人前去天星台的,實在是很少。馬車是昨日就說好的,待一路到了天星台附近,禾晏下了馬車,獨自往天星台的方向走。

  來往已經有一些官員先到了,有認識的,便互相寒暄敘舊,禾晏認識的人不多,正站著,忽然有人興奮的聲音傳來:「禾妹妹!」

  禾晏一怔,回過頭,就見林雙鶴跑了過來。

  他今日亦是打扮的周正,倘若不說話的時候,看著也像是朝中青年才俊,禾晏奇道:「林兄怎麼也在?不是說只有官員才能在此……」

  「我祖父和我爹都在,」林雙鶴不以為然道:「太后娘娘喜歡我,讓我也來湊個熱鬧。」

  明白了,林公子又是走後門進來的。

  林雙鶴將禾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睛亮晶晶的:「禾妹妹,我還是第一次見你穿官服的樣子。好看!我們懷瑾真是好福氣,找了這麼個國色天香的夫人。」

  這人每次誇獎都順嘴就來,也不管人能不能接受,禾晏打斷了他的拍馬屁:「好些日子都沒看見林兄了,林兄是在忙什麼?」

  「別說了,」林雙鶴聞言,苦著臉道:「我不過離開朔京一年半載而已,朔京城來找我的女患攢了許多。自打我回來後,每日都在診病,難道禾妹妹沒有發現我都累瘦了嗎?」

  禾晏見他神采奕奕的模樣,道:「這倒沒有。你若不想看病,閉門不見就行了,何必這樣逼迫自己?」

  「都是女子,」林雙鶴正色開口:「君子當憐香惜玉。」

  禾晏無語了一會兒,才道:「原來如此,林兄這麼忙,才會將幫我找宅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林雙鶴愣了一下,終於想起早就被他拋之腦後一事,奇怪的看向禾晏,「可你和懷瑾不是年初十就要成婚了嗎?再買宅子做什麼?」

  「不是我住。」禾晏無奈,「我想讓爹和雲生換間宅子。」從前是窮沒辦法,如今她也有了個正經官職。肖玨上回給她的銀子,足以在京城重新蓋一處新宅,雖然比不上富貴人家豪華,可也比眼下這個好得多。禾晏想好了,就當是借肖玨的,等一年後俸祿照發後,再還給他就是了。

  「原來是給伯父和弟弟住,」林雙鶴鬆了口氣,拍了拍禾晏的肩,「放心,此事交給為兄,保證幫你辦的妥妥噹噹!」

  禾晏:「現在不說事務繁忙顧不得此事了嗎?」

  「咳,空閒麼,擠一擠還是有的。」

  「你先前果然是故意不替我尋的。」

  「禾妹妹,你怎麼能這麼想我?」

  正說笑著,林雙鶴突然朝禾晏身後招了招手,「懷瑾!」

  禾晏回頭一看,肖玨和肖璟從另一頭走了過來。

  他們兄弟二人姿容出色,走在年輕的官員中,如鶴立雞群。待走近了,禾晏同肖璟行禮,肖璟笑道:「在下還是第一次與女官同來天星台,禾姑娘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

  禾晏客氣了一番,林雙鶴摸著下巴,目光在禾晏與肖玨身上打量了一會兒,道:「不得不說,你們兩個,看起來還真是般配。」

  禾晏看向肖玨,他今日亦是穿著官服,好巧不好,暗藍官服上繡著的團花,恰好與她官服上的團花對上了。腰間亦是束帶,襯得這人格外英姿清貴,豐神俊朗。

  「禾妹妹,」林雙鶴道:「你說,你這官兒再升個幾級,日後就可以和懷瑾一同上朝下朝了,還真挺方便的。放眼整個大魏,你倆這夫妻還是頭一遭。」

  「禾姑娘還未過門,」肖璟輕聲道:「林公子慎言,被旁人聽到,對禾姑娘清譽有損。」

  禾晏抬眼看向面前的肖璟,世人都說肖大公子是溫柔守禮的君子,如今是見識到了,這等小事都要計較。不過,由他說出來,倒並不令人覺得迂腐,反而覺得他是考慮周到,難怪宋陶陶在此之前,想做肖玨的大嫂來著,畢竟肖璟這樣的,滿大魏打著燈籠也難找。

  正想的出神,冷不防面前出現一人,不露聲色的擋住了她看向肖璟的目光。禾晏抬頭,正對上肖玨看過來的眼神,似乎有些許不悅。

  他還挺護著自家大哥,禾晏思忖著,怕自己也打肖璟的主意?

  這時,前面有人叫林雙鶴的名字,大概是林雙鶴的友人,林雙鶴便循聲而去。肖璟也往前走了幾步,跟同僚交談起來。

  禾晏總算得了空與肖玨兩人待著了,她湊到肖玨身邊,展開袖子問:「怎麼樣,這是新發的官服,我今日還是第一次穿,是不是很風流,又很有殺氣?」

  日頭照在女孩子的臉上,似乎能將她細密的睫毛也能照的根根分明,眼睛明亮有神,笑起來的模樣,尚且帶著幾分純粹的少年意氣,紅色的官服卻又到底令她多了幾分沉下來的英氣,是與所有女子都截然不同的颯爽。

  世上女子千萬人,唯有她與眾不同。

  肖玨側過身,移開目光。

  禾晏見他如此,收回袖子,湊得更近些:「是不是啊?」

  「沒見著殺氣,」肖玨經不住她糾纏,低頭看她,眼裡閃過一絲笑意,唇角微微勾起,故意氣她,「倒是傻氣不住地往外冒。」

  禾晏咬牙:「你這個人,怎麼連句好話都不會說。」她轉身佯作要走,冷不防一回頭,撞上一個人,險些撞進對方懷裡。

  待站定,楚昭站在面前,看向她:「禾姑娘。」

  「……楚四公子。」

  肖玨將禾晏拉回身側,楚昭先是看了一眼肖玨,隨後,目光落在禾晏身上,仍是熟悉的溫和笑意,「禾姑娘的喜事,我已經知道了,提前祝賀二位新婚之喜。」

  「彼此彼此。」禾晏笑道:「也祝四公子與徐小姐喜結連理。」

  楚昭聞言,眸光微微一顫,像是有些黯然,不過仍然朝禾晏拱了拱手,這才向前走去。

  禾晏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格外蕭瑟,忍不住對身側肖玨道:「肖玨,你覺不覺得楚四公子其實也挺可憐的。」

  肖玨冷冷道:「不覺得。」

  「怎麼會呢?我覺得他……」禾晏小聲道:「可能不太喜歡那位徐小姐,人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他眼神就很不對,提起親事,沒有半點歡喜,好像還很難過。」

  「你看的還挺仔細。」

  「畢竟我以前瞎過一次嘛,現在看人當然得看仔細些……可惜聖旨已下,他也只能如此,你說他是不是……哎?」禾晏回頭一看,肖玨已經往前走了一段路了,她連忙追上:「肖玨,你等等我!」

  又過了一會兒。

  「肖玨,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

  ……

  百官在天星台上的廣場上站好。

  禾晏的官職,還不能與肖玨站在一處,不過,她所在的那群人裡,大抵都唸著她是肖玨即將過門的未婚妻,並不敢對她怎麼樣。還因為她個子小,怕看不到高台上的畫面,特意將第一排留給了禾晏。

  禾晏站在最前面,望著台上的帝王。

  高座上,文宣帝含笑看著台下的百官。

  百官們身著官服,站的整整齊齊,光是從外表上看,頗有臉面。聽聞烏托國四處峰巒疊起,少有平原,宮殿不及大魏宮殿一半,想來每當舉行祭祀典禮,場面也十分寒酸。

  他年紀大了,雖在政事上無甚建樹,卻也希望能留下一兩件值得人稱頌之事。可惜這麼多年來,沒有。古來帝王,要麼名垂青史,要麼遺臭萬年,名垂青史他是不要想了,遺臭萬年,文宣帝也沒那個膽量面對後人的唾沫。所以自打他登基以來,什麼大興土木,廣設佛廟之類的事從未做過。唯有如今天星台上一宴,讓他找回了些當帝王的自豪。

  幾位皇子分坐一側。五皇子廣吉還小,見著漂亮的糕點就想去抓,被廣朔攔住,廣朔輕聲道:「五弟,坐好,你代表的是大魏的臉面。」

  廣吉扁了扁嘴,卻也規規矩矩的,不敢再去取那隻點心了。

  廣延看了他們二人一眼,目光中儘是輕蔑,文宣帝既在天星台上設宴,就是表達了接受了烏托國求和的誠意。開設榷場一事,不急於一時,日後再徐徐圖之,只要能得到烏託人的幫助,再將肖懷瑾給剷除,四皇子和蘭妃那個賤人,也遲早是他的階下囚。

  他實在是,太迫不及待的想要登上那個位置了。

  烏托使者瑪寧布上前,在文宣帝面前跪下行大禮,嘴巴裡冒出一大串恭維之言,大抵就是歌頌皇帝的仁德和寬廣胸懷,為大魏的繁華富麗所驚,日後烏托國願意與大魏交好,甚至以大魏為尊。

  直說的文宣帝龍顏大悅。

  台下百官中,有亦如太子一般得意的,也有如魏玄章這般將義憤寫在臉上的。更多的,則是敢怒不敢言的隱忍,人都說,如今的大魏朝堂,早已不姓宋,而姓徐了。這也就罷了,讓外族光明正大的來天星台又是怎麼回事,大魏究竟是從何時起,已經到了眼下這般田地?

  武將裡,禾如非站在最前面,神情輕鬆,看向烏託人的目光,並無仇恨。反倒是往後的燕賀,眼裡儘是惱怒,雙手早已緊握成拳,想來若不是因為此刻在天星台,此刻皇帝也在,他說不準會衝上去揍瑪寧布一頓。

  肖玨就立在他身側,燕賀忍不住低聲道:「這小矮子說的是什麼鬼東西,騙誰呢?烏托國望與大魏交好?我先去烏托國殺他們百姓一萬,再說大魏願意和烏託交好,他們國主肯信嗎?」

  見肖玨不答,燕賀更怒,側頭諷刺道:「你不是封雲將軍嗎?你就這麼看著烏託人在天星台撒野?」

  肖玨平靜開口:「你不是歸德中郎將嗎,你想教訓他們,怎麼不自己上?」

  燕賀語塞,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那一頭,文宣帝接受了烏托使者的奉承和禮物,瑪寧布又道:「烏托國的勇士們,最擅長摔跤。素日裡在典禮慶宴上,為國主表演摔跤比賽,今日願為陛下獻藝。」

  燕賀道:「班門弄斧。」

  其實文宣帝自己,並不大喜歡這些舞刀弄槍的玩意兒,他自己登基後,朝中也多重文輕武。不過既是烏托使者自己提出來的,為表大魏氣度和胸懷,也不能駁回。因此,就淡淡招手,「允。」

  瑪寧布就回頭,從烏託人的一眾使者中,走出兩名彪形大漢來。這兩名漢子看上去與烏托國人矮小的身材不同,顯得格外高大健壯。頭髮在腦後紮成叢叢細細的辮子。

  瑪寧布道:「陛下,這是烏托國最好的兩名勇士,納達朵與忽雲穆,願為陛下獻醜。」

  兩個烏託大漢走到廣場中央的空地上,脫下外裳,天寒地凍的,打著赤膊,高喝兩聲,便抱在一起摔跤。

  禾晏站在官員中,聽見自己身後的官員們竊竊私語:「果真是蠻夷之地,這抱在一起的模樣,實在是太不雅了,十分不雅。」

  禾晏倒是沒有覺得不雅,只覺得這摔跤,其實拼的是巧力並非蠻力。旁人只看到他們抱在一起努力想要摔倒對方,實則不然,腳絆、背摔、心態以及速度,都是需要注意的地方。這兩個烏託人,的確不容小覷。

  這一場摔跤,很久才分出勝負。大魏官員連帶著皇帝,其實都看的有些百無聊賴,因這比賽實在不夠精彩好看。待比完後,還得昧著良心誇好。

  文宣帝賞了這兩名勇士各一盤白銀。瑪寧布謝恩過後,開口道:「聽聞大魏軍中人才輩出,勇士比烏托國只多不少,今日既然大人們都在,陛下可否開恩,也讓烏托勇士們開開眼界?」

  這是要比試了?

  文宣帝心中一動,突然有些興奮起來。

  從前的野史上曾記載,某國當年接待外族使者時,外族使者的公主曾出言挑釁,結果卻被武將家的女兒以步射之術狠狠羞辱一番,大漲了顏面。雖不知道是真是假,可這送上門來的打臉,真是妙的不能再妙。

  大魏地廣人多,今日廣場中這麼多才俊,無論如何,兩個烏託人都能拿得下的。更何況,大魏人多清瘦端正,與那蠻人相比,看起來也是賞心悅目,譬如飛鴻和封雲,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打起來的時候,絕對能讓烏託人自慚形穢。

  文宣帝思及此,開懷道:「這也不難。我大魏男兒,從不退縮,你若挑中了武將中人,他們自會迎戰。」

  文宣帝並不擔心武將們會有人打不過烏託人,一來,這兩個烏託人剛才兵器都沒拿,就知道用蠻力抱在一堆,可見身手不佳。二來,烏託人要真聰明,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也根本不敢贏。

  畢竟,烏託人還想求著在大魏開設榷場。

  瑪寧布笑道:「聽聞陛下之前封賞了大魏第一位女侯爺。」

  場上眾人一怔。

  文宣帝也怔了怔,道:「不錯。」

  「那位女侯爺,在我們烏託人中,也曾聽過她的威名,聽說曾隨著封雲將軍上戰場,十分英勇聰慧。今日可在?」

  文宣帝微微蹙眉,他怎麼也沒想到,瑪寧布挑人,竟然會挑中禾晏。這滿朝文武,烏託人卻挑了一名女子。女子的體力如何與男子相比,他雖然聽過禾晏在戰場上的功勞,可也親眼見過,不過是個瘦小柔弱的女子,同方才那兩個烏託人站在一處,如羔羊和黑熊。

  「她可是女子。」

  「可卻不是一般的女子。」瑪寧布笑道:「我們烏托國中亦有女子會武,可從未有女子入朝為官,既是被封雲將軍帶在身邊,定然與尋常女子不同。陛下,」他伏下身去,「請讓那位女侯與我烏託人一戰。」

  廣朔輕輕搖頭,這些烏託人擺明了就是欺負女人,又或者是,公報私仇。可是父皇的性子廣朔很清楚,將臉面擺的最重,既是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文宣帝沉默片刻,道:「武安侯。」

  禾晏站出來,行禮道:「臣在。」

  「你同他們的勇士比試吧。」

  場中靜默片刻,接著,竊竊私語聲漸漸傳來。

  林雙鶴急急忙忙的問身側林牧:「爹,怎麼能讓女子去比武?」

  林牧道:「閉嘴。」

  肖璟亦是滿面擔憂,燕賀拿胳膊捅了一下身側的肖玨,忍不住道:「喂,你夫人都被趕鴨子上架了,你怎麼還如此淡定?肖懷瑾,你可真是無情啊。」

  肖玨沒理會他。

  禾晏站起身來,並沒有應下帝王的話,而是看向瑪寧布,開口問道:「瑪寧布使者,覺得大魏的兩大名將如何?」

  瑪寧布看向眼前的女子,來大魏之前,禾晏的名字,已經在烏托國中傳開了。這個女子,濟陽城的時候與肖玨並肩作戰,潤都城戰時已一己之力讓忽雅特吃了個悶虧。就連先前送進涼州衛裡的奸細,一開始也是被她發現的。肖懷瑾固然可怕,然而這個橫空出世的女人也絕不簡單。

  她就像當年的飛鴻將軍禾如非一樣,總有力挽狂瀾的本事。禾如非這只雄鷹,如今好不容易才被折斷了翅膀,難道要重新出現一個烏托國的勁敵?

  即便她只是個女人。

  能上戰場殺人的女人,就已經不算女人了。從某些方面來說,她有與男子一較高下的資格。

  瑪寧布道:「封雲將軍與飛鴻將軍,都是令人仰慕的英雄。是百年、不,千年才會出現一個的將才。」

  「好巧,在下也是這麼認為。」禾晏微微一笑,「正如烏托勇士們來到大魏,遇到英雄就想切磋一番一樣,禾晏心中亦有敬慕的英雄。倘若只是想看我的身手,不必和我比試,瑪寧布大人,」她道:「我擅長的是劍,若論摔跤,無法發揮我的實力。唯有比劍,而若比劍,我不和你們比。」

  文宣帝眼睛一亮。

  禾晏的意思是,是要和肖玨比了?這很好,她與肖玨馬上就是夫妻了,她贏了,可以說是肖玨禮讓她,她輸了,反正是輸給自己人,也不會丟了大魏的臉面。

  思及此,文宣帝立刻開口:「朕准了,既要看武安侯的身手,當選武安侯擅長的類目。武安侯,你要與何人比劍?」

  場上為禾晏提著一口氣的人,同時輕輕鬆了一口氣。文宣帝這樣說,就是給了禾晏一個台階下。那些看熱鬧的官員也有些失望,禾晏要選,自然是選擇肖玨了。他們夫妻二人之間切磋,想要什麼結果都可以湊出來。

  就在眾人都是這般想的時候,禾晏走到了武將一行,她並未在肖玨身側停下腳步,一直走到禾如非面前,才看向眼前人。

  「飛鴻將軍,」她的笑容燦爛,帶著幾分微不可見的諷刺,「我想見一見你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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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我的劍

  廣場上安靜的要命。

  誰都沒想到,禾晏要比劍的人不是肖玨,而是禾如非。

  林雙鶴喃喃道:「禾妹妹瘋了不成?」

  燕賀也皺起眉,問肖玨,「她是怎麼回事,不來找你,反去找禾如非。」

  肖玨不言,神情平靜,似乎早已料到面前這一幕。

  禾如非看向眼前的女子。穿著官服的女子笑臉盈盈,語氣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分明看起來既瘦弱又矮小,卻不知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底氣,與他較量。

  還真將自己當做是「禾晏」了不成?

  他心中掠過一絲冷笑,面前的女子,相貌和從前的禾晏並無一分相似。聽聞武安侯禾晏爽朗飛揚,同他那個沉默寡言的堂妹也截然不同。就算是要裝神弄鬼,是否也應該提前打聽好對方的性格才是,如此漏洞百出的模仿,拙劣的讓人一眼就看穿。

  「你要同我比劍?」禾如非緩緩開口。

  「天下人都說飛鴻將軍的劍,快得連風都能斬斷。」禾晏笑道:「可惜我從未見過。既然今日有了機會,肖都督的話,日後比劍的機會多得是,不在乎這一次,可是飛鴻將軍的劍,不是日日都能見到的。」

  「禾公子,」她輕笑一聲,「可願與在下一戰?」

  禾如非勾起嘴角,「當然可以,只是……刀劍無眼,若是輸了……」他看一眼肖玨的方向,「肖都督不會因此怪責與我?」

  這話裡,儘是赤裸裸的挑釁。

  旁人皆傳言,飛鴻將軍與封雲將軍是天生的死對頭,自來不和,不過傳言歸傳言,倒是從來沒見過他們真正的劍拔弩張過。不過今日看來,或許傳言並不只是傳言,畢竟這局面,傻子都能看出其中的暗流湧動。

  武將中,身著暗藍團花官服的青年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道:「不會,只是,比劍應當有綵頭。」

  「綵頭?」禾如非問:「不如……」

  「尋常的綵頭,怎麼能用得上禾將軍的劍。」肖玨不等禾如非說完,就打斷他的話,「既是比劍,就用劍做綵頭。」

  「你贏了,我這把飲秋送給你,你輸了,」他似笑非笑的盯著禾如非,「青琅的主人,從此就是武安侯。」

  此話一出,廣場頓時沸騰起來。

  「真的麼?沒想到肖都督這回竟然賭的這麼大!」

  「那可是青琅和飲秋,就為了一個女人拿出來了,也實在太兒戲了吧。」

  「我看肖都督的飲秋劍是不保了,難怪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看肖都督這模樣,莫不是對他的未婚妻有什麼誤解?」

  「那可是飛鴻將軍,怎麼可能輸給一個女子!」

  文宣帝皺起眉,禾如非與肖玨之間的針鋒,他自然看在眼裡。但這二人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這麼多年,是從什麼時候起,關係竟然如此之差?武將之間不和,對一個皇朝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禾如非看向肖玨:「肖都督,你確定要用你的劍來做綵頭?」

  「不是『我』的劍,」肖玨意味深長的開口,「還有『你的劍』。」

  禾如非不置可否的一笑,大抵在他看來,肖玨說的話純粹是來讓人發笑的。他是聽過禾晏在戰場上的美名,可要決定打贏一場仗的,有各種原因。或許禾晏是有些小聰明,可像這樣一對一,面對面的比劍,他有自信,禾晏不是自己的對手。

  天下間只會有一個「禾晏」,而那一個「禾晏」,已經死了。

  「既然肖都督如此慷慨,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他道:「請。」

  「等等。」肖玨道。

  「怎麼了?」禾如非轉身看向他,「莫非肖都督後悔了?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肖玨扯了一下嘴角,嘲道:「禾將軍的兵器是天下少有的利器,對對手來說,未免不夠公平。」他一揚手,手中飲秋朝禾晏飛去,被禾晏穩穩接住,「就用本帥的飲秋跟你比。」

  禾如非皺眉,禾晏微微一笑:「多謝都督。」

  她轉身朝空地那頭走,道:「請吧,禾公子。」

  禾如非頓了片刻,轉身跟上了。

  廣場上的百官,天星台上的皇親,此刻都目不轉睛的盯著廣場空地上的二人。這比方才烏托國那兩個壯士摔跤可要動人心魄的多。瑪寧布亦是盯著那個穿著紅色官服的女人,他確實沒想到禾晏竟然不願意跟他們烏託人比,更沒想到禾晏會挑中了禾如非。

  看來大魏兩大武將之間的齟齬,似乎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深。

  廣吉悄聲問身側的廣朔,「四哥,這樣是不是不太對啊?禾將軍怎麼能欺負一個女子呢?」

  縱然在廣吉幼小的心靈中,禾晏作為肖玨的未婚妻,顯然沒有沈暮雪來做肖玨未婚妻來的完美。可自小習得的規矩道理也教會他,男子不可欺負婦孺弱小。

  廣朔搖頭:「再看看吧。」

  他亦是看不明白,如果說禾晏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選了禾如非,那肖玨非但不阻攔,甚至還提出要用劍來做綵頭一事,就更讓人不明白了。

  燕賀低聲道:「肖懷瑾,你是不是瘋了,禾晏怎麼可能打的贏禾如非?雖然禾如非也不會要她的命……但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女人吃了虧,日後豈會甘心,她如今又剛入朝為官,如果在這裡敗於禾如非劍下,日後多半會被當做笑談背後議論。」

  「她會贏。」肖玨道。

  「你開什麼玩笑,」燕賀瞪大眼睛,看傻子一般的看著他,「我原先還不相信別人說你色令智昏,沒想到你也只是個尋常男人而已。禾如非縱然再不濟,也比你女人多練劍多上戰場幾年。你就算不心疼你女人,也心疼心疼你的劍吧!我不是想幫你,我只是不想兩把絕世名劍都落在禾如非手中,我會氣死!」

  「哦。」肖玨的聲音仍然帶著點漫不經心,「那你可以放心,暫時不會被氣死。」

  「我!」燕賀氣急,「懶得跟你說!」

  廣場上,禾如非緩緩拔出腰間的青琅。

  青琅蒼翠,甫一出鞘,便覺劍氣凜冽,禾晏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那是她的劍。

  曾經陪伴她走過多年的日子,看著她從一個懵懂生澀的新兵成長為勇猛無敵的武將的青琅劍,最難的時候,她也曾抱著劍坐在結滿了冰的大江邊,想著今後的路要如何走。多年不見,這劍終於重新出鞘,卻握在了禾如非手中。

  「禾公子有一把好劍。」她道,「可惜了。」

  禾如非問:「可惜什麼?」

  禾晏但笑不語,猛地抽出腰間飲秋:「劍來!」

  兩道身影,霎時間糾纏到一起。

  青琅蒼翠,飲秋晶瑩,長劍交錯,一青一白,如同秋日山谷的清晨,充滿了清寂的寒意,青山隱隱,樹樹秋色。劍氣將周圍的地上的沙土卷的四處飛揚,分明是比劍,卻如舞姿般動人。

  飛鴻將軍的劍法,自然是極好的,既快且準,有種一往無前的氣勢,令人驚訝的是拿著飲秋劍的那個女子,與飛鴻將軍的長劍相鬥,絲毫沒有落於下風。

  這怎麼可能?

  她不過是個女子,雖然上過戰場,可如今也才十六七歲,又哪裡是沙場上的老將的對手。莫非是飛鴻將軍手下留情?

  禾如非心中閃過一絲驚異。

  比劍之前,禾如非以為自己已經很高估了禾晏的劍法,可現在看來,他還是低估了。

  這女人的劍法純熟,像是從小練劍長大似的,劍鋒極穩,且狡猾,能輕鬆避開他的每一次攻擊。而她的攻擊也絲毫不弱,如疾風驟雨般,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有時候,因為女子身子輕盈,看起來還要更快些。

  林雙鶴看的呆住了,自語道:「我禾妹妹……這般厲害麼?」

  他雖然知道禾晏厲害,但每一次禾晏與人死鬥,他都沒有親眼見過,不過耳聞。而在她看來,禾晏許是兵法厲害,但女子因為體力原因,身手無論如何都不能與男子相提並論,而且對手還是禾如非。

  禾如非也就是年少在賢昌館讀書的時候弱了點,可後來,是在大魏裡與肖玨不分上下的將才。他本來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如今是放了下來,緊接而來的是更深的疑惑,禾晏這麼厲害,豈不是說,她至少是可以與禾如非並駕齊驅的存在了?

  肖玨是一早知道這件事,所以才會放心大膽的拿飲秋劍給禾晏做這場比試的綵頭嗎?

  劍鋒所到之處,其實還有一人,被眾人忽略了,就是藏在文官列的許之恆。

  自打那一日在慶功宴上見過禾晏後,許之恆總覺得心中不安。不過好在後來他沒有再與禾晏見過面,今日從瑪寧布提起禾晏的時候起,許之恆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預感在禾晏提出要與禾如非比劍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如果不是眼下大家都規規矩矩的立在此處,皇上就在天星台上看著,許之恆可能已經早就忍不住落荒而逃了。那個拿著劍的女子笑意盈盈,一瞬間,和記憶中的某個女子的臉重合了。

  許之恆望著與禾如非纏鬥在一起的禾晏,聽著四周人的唏噓驚嘆,只覺得渾身上下冰涼一片。

  她回來了……不會是別人,只有她,禾晏回來了。

  禾晏拿劍擋開禾如非的劍鋒,輕輕一躍,回身到了禾如非身後。

  飲秋劍很懂她的心,雖然是肖玨的劍,卻被她使得得心應手。她目光凝著禾如非,神情有些發冷。

  禾如非在模仿她的劍招。

  或許是因為禾如非怕自己偽裝成「飛鴻將軍」會露陷,縱然摘下面具,縱然沒有上戰場,也刻意的模仿禾晏的劍招。事實上,他模仿的也有個八成,如果不是與禾晏極親密,經常見禾晏用劍的人,只怕也分辨不出來。

  只是……到底少了兩成,而那兩成,恰恰又是禾晏最重要的兩成,一成來自於肖玨少年時候的指點,一成來自於師父柳不忘的教導。平心而論,禾如非的劍招使得不錯,可是,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人,沒有經歷過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的人,劍氣總有所保留。

  禾晏微微一笑,一劍朝禾如非刺去。禾如非心中一驚,持劍來擋,兩劍相撞,劍未動,人卻動了。

  他腳步往後退了兩步。

  周圍頓時響起低低的驚呼。

  文官們尚且看不大明白,武將們卻看得清楚。有人就道:「飛鴻將軍竟然落於下風?」

  「定是手下留情,才讓武安侯贏了的。」

  禾晏的笑容像是帶著寒霜:「禾公子有一把好劍,可惜,你根本不懂得怎麼用它。」

  「狂妄!」禾如非陰鶩的開口,轉身衝了上來。

  禾晏一笑,身子後仰,青琅從頭上擦過,斬斷了她的一根青絲,而她帶著笑意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天星台。

  「禾將軍,是不是許久沒上戰場了,連劍招都使得這般遲鈍,」她勾了勾指頭,姿態是十足的囂張,「你還提得動手裡的劍嗎?」

  禾如非的臉色,已經極不好看了。

  皇帝的臉色亦是不好看,禾如非如此,豈不是掃了大魏的顏面,這女子也是不懂事,縱然自己身手不錯,也不該如此咄咄逼人,何況不過是暫時取得上風,如何就敢口吐狂言了。

  燕賀抱胸看著,皺眉道:「這禾如非的劍法,現在看來好像也沒什麼厲害。不過他們二人的劍招怎麼看著有些相似,」他心中一動,看向肖玨,「難道你也給禾晏指點了劍術?」

  「你真的跟大街上賣藝的武師傅一樣,」燕賀十分嫌棄,「人人都能拜你為師,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肖懷瑾嗎?」

  「你太吵了。」肖玨不悅的開口。

  「呵,」燕賀一眼看透了他,「你在這裡裝什麼鎮定,是不是心裡早就急死了。恨不得上去自己幫禾晏比劍?不過也別擔心,我看禾如非未必會贏,你女人說的也沒錯,可能是許久沒上戰場,連手都軟了。真是給賢昌館丟人!」

  禾晏與禾如非比劍到這裡,已經很出乎人的意料了。

  他們原以為,這場比劍會很快結束,因為且拋開男女身份不談,一個是初出茅廬的新兵,一個是已經功成名就的勇將,怎麼看,都是禾晏輸。就算是贏,也是禾如非刻意為之。

  如果禾晏很快贏了,說明飛鴻將軍體貼女子,不願意讓女子難堪,保全了武安侯的自尊。可禾晏偏偏與禾如非打了這麼久。

  打了這麼久都沒分出勝負,就不可能是飛鴻將軍刻意留情。

  而看那些武將的反應,禾如非……甚至沒能佔到上風。

  是因為肖懷瑾的這個未婚妻真的如此厲害?連禾如非也打不過,還是飛鴻將軍這些年,身手確實退步了?

  滿場人中,除了許之恆與禾如非外,神情最難看的,還有徐敬甫。

  今日之事,實在出乎徐敬甫的意料。

  那些烏託人十分狡猾,又與太子廣延私下往來尤甚。廣延目光短淺,心胸狹隘,做事並不經大腦,除了心狠手辣這一點以外,沒有任何為人儲君的品質。他不過是懷疑烏託人做事是否有留後手,太子廣延就與他生了嫌隙。若非這些年在廣延身上投注的心力過多,如今只差一點就大功告成,他都想要棄暗投明了。

  廣延對他有所保留,烏託人自打濟陽一戰以來,對他私下不滿的很。只是那又如何?在大魏朝堂,他一手遮天,烏託人就算想做什麼手腳,也掀不起風浪。

  今日瑪寧布提出要與禾晏比試,出乎徐敬甫的意料,而最後比劍的人成了禾晏與禾如非,更讓他察覺到有些不對。

  禾晏一個城門校尉的女兒,所行之事,定然是肖玨的授意。肖玨提出以劍做綵頭,分明是不懷好意。徐敬甫同肖玨做對手做了這麼多年,看著他從一開始那個勉力支撐著門楣的少年到現在一呼百應的右軍都督,有時候對肖玨的瞭解更甚於自己。他與禾晏二人,明顯是給禾如非下了個套,而禾如非卻傻傻的一頭鑽了進去。

  又或許禾如非並不是沒有看出來,只是自負於他,不相信自己會輸在一個女人手中。

  旁人都在看禾晏與禾如非比劍,驚嘆與禾晏與禾如非的劍法不相上下,那但真的很重要嗎?

  難道肖玨弄出這麼一齣,就是為了讓他的女人當著百官的面狠狠羞辱一番禾如非嗎?

  徐敬甫不這麼認為,禾如非與肖玨之間,先前並無仇怨,不過是後來禾如非投奔了自己,為表合作誠意,甚至將自己的心腹送去涼州城企圖刺殺肖玨,從而向自己邀功,雖然最後失敗了。

  但徐敬甫看到了禾如非的誠意。他擁有文臣的支持,也需要一個武將的呼應,禾如非出現的恰到好處,雖然徐敬甫一度也並不明白,禾如非為何會選擇自己,他明明可以明哲保身。但後來轉念一想,官場是最能改變一個人的,就算是驍勇善戰的將軍,在面對更大的利益和更高的位置時,也會心甘情願的奉上自己的寶劍。

  禾如非……禾如非……徐敬甫心中湧出的不安如一團濃墨,頃刻之間將他團團包裹。他看向場上正與女子廝殺在一起的禾如非,一顆心沉了下去。

  如果禾如非出了問題……是否會牽連到他?

  畢竟從涼州城袁寶鎮那時候開始,他與禾如非,就已經走得很密切了。

  劍尖帶著殺氣,從身後斜刺過來,被刺的人卻如背後長了眼睛,輕輕側身,就讓劍尖撲了個空。

  「禾公子的劍法,看著有點熟悉。」禾晏笑道:「不過只得其形,不得其神。這劍怎麼使,」她唇角翹起,含著不動聲色的殺意,「要不要我教你啊?」

  猛地回身刺過去。

  「砰」的一聲,劍尖刺進了禾如非的胸膛,不過只沒入了一點,沒有再繼續往前。

  「禾公子來天星台居然也穿軟甲?」禾晏驚訝的開口,「這是有多怕死才會如此?難道你的仇人很多,怕中途有人來尋仇?」

  禾如非冷笑:「你的話太多了!」

  「是你的劍法太弱了。」

  論挑釁,禾如非還真不是禾晏的對手。當初在涼州衛時,禾晏三言兩語,就能挑釁的每個新兵都對她咬牙切齒,何況是現在。

  禾如非亦是感到心中吃力。

  對面這個女子的劍法,實在是使得太好了。沒有一點漏洞,找不出漏洞,相反的是,她總能發現自己的錯處,一眼看穿。有好幾次,禾晏明明可以迅速的結束這場比劍,可是她沒有,她就時而削掉他一顆扣子,時而斬斷他一截衣袖,不慌不忙,如貓抓老鼠一樣的,讓他被眾人瞧著不如一個女子。

  不如一個女子!

  明明他才是真正的禾如非,明明他才是禾家的大少爺,可卻不得不循著禾晏的生活過日子,他過得彷彿是禾晏的替身,臨到頭,還要被人說,他不如禾晏。

  別以為他看不出來,那些人在背後的議論和指點,如今的禾將軍比不上從前的飛鴻將軍,憑什麼?

  憑什麼他就要這樣被比較,要活在別人的陰影下,不如一個女子?可笑,那女人,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死人如何能與他比,活到最後的,才是贏家。

  他持劍,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從禾晏的身後刺過去,這是飛鴻將軍的最厲害的劍招,他學了很久……聽說,無人能避開飛鴻將軍的最後一劍。

  劍尖就要刺進女子的背心,場中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飲秋準確無誤的劈開了他的劍,穿著紅衣的女子並未回頭,反手一劍刺回,劍鋒凌厲,禾如非心中一驚,想要避開,可那女子卻並不是要真的刺他。翻身躍至他身後,狠狠一腳直踹他膝蓋窩,禾如非猝不及防,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脖頸上立刻橫了一道冰涼。

  紅衣女子居高臨下,笑盈盈的盯著他,無聲的動了動嘴唇,此刻太遠,別人聽不到,可禾如非看清楚了。

  「大哥。」她說的是,「用我的劍,你——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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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1:2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假

  一瞬間,涼意浸透四肢百骸,禾如非駭然的睜大雙眼,盯著眼前的女子。腦海裡浮現起的,竟是當初回到朔京,禾府裡,第一次看到「禾晏」時候的場景。那時候禾晏已經穿回了女兒裝,他站在禾晏的面前,看著這個用他的名字生活了多年的女子喚了自己一聲大哥,心中生出微妙的妒忌和怨氣。

  怎麼可能不怨呢?

  明明他才是真正的禾大公子,可卻被頂替著生活了多年。如果說過去是被情勢所迫,那當禾晏離開禾家,踏上投軍的這條路時,命運就已經掙脫了所有人的控制,奔向了一條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未來。

  禾如非其實並不喜歡習武,縱然後來他的身子已經好了。禾家從無武將,但因為禾晏的自作主張,他必須要學著與禾晏同樣的劍招。

  同樣的飲食習慣,同樣的生活喜好,同樣的字跡,同樣的武藝……甚至同樣的性情。

  他與禾晏,各自扮演著對方的替身。這感覺如此難受,終於在他回京之後,旁人不動聲色的比較之中,達到了頂峰。

  所以他提議弄瞎禾晏的眼睛,一個瞎了眼的女子,從此只能束縛在後宅之內,再也翻不起風浪。他也不必擔心有朝一日旁人會發現他與原先那個飛鴻將軍不同,而他的堂妹與飛鴻將軍多有相似。

  然而……就算瞎了眼睛,禾晏居然並未就此沉寂。看不到光明的禾晏,也不過只是消沉了一段日子,再後來,有一次,禾如非去許家的時候,看見禾晏在偷偷練劍。

  一個瞎了眼的女人,卻在偷偷練劍。

  她似乎察覺到有人在,停下手中的動作,試探的問:「可是有人來了?」

  禾如非沒有說話,轉身往外走。等回到禾府後,他就下定決心,禾晏留不得了。

  禾晏活著,對禾家來說,就是威脅,也在隨時隨地的提醒著他自己,他並非飛鴻將軍,他永遠及不上飛鴻將軍。

  直到禾晏死後,禾如非終於可以放下心來。

  他的劍術,是模仿的禾晏的,而如今,卻在這女子手中,脆弱的彷彿孩童玩鬧。而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譏諷,那一聲「大哥」,喚的他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青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到了地上,禾晏看他一眼,笑盈盈的彎腰撿起,她看著被自己一腳踢的跪倒在地上的禾如非,笑道:「多謝禾公子,青琅劍,日後就是我的了。」

  她一手拿著一把劍,轉身往廣場外走。

  眾人都驚呆了,這絕不是禾如非留情能做到的事,一個手下留情的人,不會被一個女子以這般狼狽的姿態打倒在地。

  跪倒的姿態,到底是有些羞辱人了。

  燕賀皺眉問肖玨:「先前禾晏同我一起說禾如非壞話,我還以為是為了奉承我,如今看來,她與禾如非,還果真過節不小。你知不知道,禾如非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不過不等肖玨說話,他自己又道:「算了,我不想知道。」

  場中眾人無一人開口,都已經被這結果驚呆了,誰能想到,飛鴻將軍竟然敗於女子之手?

  瑪寧布目光微動。

  還未等人說話,地上的禾如非突然一躍而起,自懷中拔出一把匕首,惡狠狠地朝禾晏撲去。

  「小心!」林雙鶴忍不住脫口而出。楚昭亦是忍不住目光緊張。

  禾晏眉頭一皺,閃身避開,禾如非撲了個空,並未罷休,手中匕首上似有光澤閃動,不知是否淬了別的東西,朝禾晏步步緊逼。

  下一刻,肖玨飛身上前,已至廣場空地,他隨手抽過禾晏手中飲秋,一腳踢飛禾如非手中匕首,劍尖擦著禾如非脖頸而過,留下一道薄薄的血痕。

  「你再動一下,」肖玨目露寒芒,冷聲警告:「我不介意在這裡『失手』一回。」

  脖頸上的冰涼刺激的禾如非微微回神,他看向面前的男人,肖玨眼底的漠然讓他徹底清醒了過來。肖玨和禾晏不同,那個女人只是想嚇一嚇他,而眼前這個男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禾如非勉強擠出一個笑:「只是和武安侯切磋而已,肖都督未免也太過緊張。」

  「切磋?」肖玨目光凌厲,諷刺道:「我沒想到,禾公子與人切磋喜歡用偷襲。更沒想到,禾公子的勝負心如此之重。」

  此話一出,官員們頓時又議論起來。

  「是啊,竟然偷襲一個女子,有失禮儀。」

  「願賭服輸嘛,這樣做可不像個男人。」

  「不過那武安侯反應是真快,這樣都沒能得逞,如此說來此女善戰驍勇並非虛言,是有真材實料,莫非禾將軍果真不如她?」

  「說起來也巧,這姑娘也姓禾,日後萬一要當了將軍,你猜哪一個將軍厲害點?」

  練武之人,耳力出眾,官員們的議論聲湧進禾如非耳中,他忍不住攥緊拳頭,只覺得腦仁氣得生疼。

  又來了,又來了,禾晏明明都已經死了,為何又要冒出來一個同名同姓的禾晏,為何他還是不如她!

  天星台上,文宣帝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原本以為能在烏托使者面前,展露一次優美的比劍,沒想到到最後,竟然是這麼個結果,真是顏面無存。禾如非不僅敗於女子之手,敗的還不怎麼好看,這也就罷了,到最後,竟然還妄圖偷襲,這叫什麼事?今日真是讓人看笑話了。

  脖頸上的飲秋仍舊沒有離開,禾如非的目光站在肖玨身後的禾晏,縱然心中有萬千懷疑,可眾目睽睽,又有肖玨護在身前,到最後,他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卻又要裝作有風度的微笑道:「是我輸了,武安侯不愧女中豪傑,剛才與姑娘玩笑,還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禾晏看著他,亦是回了一個微笑:「無事。我並未放在心上。」

  禾如非心中稍稍鬆了口氣。

  只要禾晏不咄咄逼人,將此事暫且遮掩過去,日後再徐徐圖謀也不遲,只是沒想到肖玨與禾晏二人竟然已經將矛頭對準自己,莫非是先前刺殺禾晏一事被他們發現了真相?

  禾如非剛想到這裡,就聽見面前的女子輕笑開口:「可是禾公子,怎麼你有了青琅劍,還要在懷中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呢?」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廣場眾人聽見。一瞬間,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看向禾如非的目光已是不同。

  「淬了毒?可是真的?」

  「飛鴻將軍帶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做什麼?」

  禾如非萬萬沒想到禾晏會突然發難,面上慌亂之色一閃而過,斥道:「你胡說些什麼?」

  「是嗎?」禾晏仍然微笑,絲毫沒有生氣,笑道:「或許是我看錯了,既然如此,禾公子敢不敢用匕首在自己手上劃一道,若是無事,我便信你,這匕首上,沒有毒。」

  禾如非啞口無言。

  這匕首上,的確是淬了毒的,若是沒見血,自然無事,若是見了血,毒藥迅速滲透進去,不消幾步,吐血而亡。

  近來因為種種事情,他心中不安多疑,就隨身攜帶了這把匕首。不到萬不得已,也並不會拿出來傷人。只是面前這女人剛剛挑釁的姿態,讓他想起了死去的禾晏,輕而易舉的勾起了他內心的暴戾和憤怒,才會忍不住動手。而如今,竟然被肖玨抓住了把柄。

  等等,他的心中掠過一絲駭然,難道禾晏一開始故意挑釁,就是為了此刻?但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上藏著這把匕首,禾晏一個女子,自然不可能,那就是肖玨……禾家裡,難道有肖玨的人?

  他遲遲不說話,落在眾人眼中,就是做賊心虛,且不論其他,光是這場比試,禾如非在百官們的眼中,印象也一落千丈。如果禾晏說的是真的,這把匕首上淬了毒,那麼剛才禾如非趁著禾晏離開偷襲傷人,就不僅僅是輸不起了,還惡毒狠辣。如果不是肖玨上場,誰知道是什麼結局。

  可大魏的飛鴻將軍,原來是這樣的人麼?

  文宣帝只覺得今日一張老臉都被丟盡了,什麼話都不想說。徐敬甫站在文官之中,一張臉亦是陰的能滴出水來。禾如非竟然如此沒用,輸在一個女人手中,還被拿住了小辮子。既是肖玨出手,只怕一開始,禾如非就落入這兩人的圈套中而不自知。但……徐敬甫心中思忖,肖玨兜了這麼大個圈子,究竟是想幹什麼?

  林雙鶴突然開口:「陛下,禾公子的匕首究竟有沒有毒,草民一看便知,不如讓草民上前一觀,免得兩位將軍彼此誤會傷了和氣。」

  平心而論,林雙鶴對禾如非,倒是沒有什麼惡感。同燕賀不同,他與禾如非,當年到底還有「一同進步」的同窗情誼。雖然不知道肖玨與禾如非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以林雙鶴對禾如非的瞭解,應當不是那種背後偷襲的惡毒之人,恐怕之間有什麼誤會,到這個時候,他還是希望肖玨與禾如非之間能重修舊好,至少不必弄得如此劍拔弩張。

  他自認是一片好意,沒料到禾如非聞言,頓了片刻,咬牙道:「不必了,這匕首確實有毒。」

  百官嘩然。

  文宣帝怒道:「禾如非,你帶著淬毒的匕首上天星台,是為何故?」

  禾如非聞言,立刻跪倒下來,朝著文宣帝匍匐行禮,抬起頭來道:「陛下,這幾日朔京城裡不太平,臣前幾日出行有刺客行兇,不久前府上更是遭遇賊子。臣懷疑是有人暗中加害,未免出意外,就藏了一把匕首在懷中,以防不測。只是今日情急,與武安侯切磋切磋的興起,一時間忘記匕首不妥。臣有愧,請陛下責罰。」

  禾晏瞧著他流利的編造謊言,忍不住挑了挑眉。要說禾如非也是個人才,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想好了一個藉口。雖然這藉口是很勉強,但到底是算是個藉口了。

  徐敬甫見狀,也站出列道:「陛下,禾將軍府上失竊一事,老臣也有所耳聞。隨身攜帶匕首,雖有不妥,卻也罪不至死。今日天星台設宴,不宜見血,還望陛下從輕發落。不過禾將軍此舉確實危險,一個不小心,傷了武安侯,只怕肖都督就要衝冠一怒為紅顏了。」

  他這話說的輕飄飄帶著幾分調侃,明顯是要幫禾如非大事化小。畢竟禾如非與他之間,也暗中多有牽扯。如果禾如非真的出事,連累到他就不好了。

  徐敬甫看向禾晏,笑道:「武安侯只怕是受了不小驚嚇。」

  眾人都瞧著徐敬甫與肖玨二人。這二人是死對頭,朝中上下都知道,肖玨狠心無情,世人皆知,不過他的未婚妻武安侯倒是成日笑眯眯的,與人交談也溫和有分寸,看著是個好說話的人。而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倘若禾晏不依不饒,咄咄逼人,不僅顯得身為女子太過無理,也會讓文宣帝不喜。

  畢竟,這算是家醜,當著外人的面,最好不要扯得太大。

  徐敬甫遞了梯子,文宣帝也樂得開口,就斥道:「禾如非,還不快跟武安侯道歉!」

  禾如非忙對禾晏拱手行禮道:「抱歉,武安侯,方才切磋,全是我一人爭強好勝,差點傷了禾姑娘。幸而姑娘無事。」他雖然是對著禾晏說話,目光卻是看著禾晏身側的肖玨。在禾如非看來,禾晏所作所為,必是受了肖玨的授意。他並不擔心禾晏,但卻不能不對肖玨生出忌憚。

  不過於忌憚中,禾如非又有些得意。

  肖玨又如何?文宣帝一開口,再如何不滿,不也是只能將此事作罷。還是徐相厲害,也不虧他當初賠了一個心腹,搭上了徐敬甫這條線。

  他正這麼想著,就看見那位大魏的右軍都督站在他面前,垂著眼睛看他,眼裡是無聲的譏嘲,彷彿在看跳樑小丑。他心中頓時生出無名之火,還沒等他說話,就聽見禾晏開口了。

  禾晏道:「禾公子不必跟我道歉,畢竟你並未真的傷了我,如果今日傷了聖駕,禾公子才是真的死路一條。」

  禾如非臉色一變:「你說什麼?」他下意識的朝天星台上的帝王看去。

  「我說,」禾晏彎腰撿起剛才禾如非被打落的匕首,在手中把玩一轉,才看向他,

  慢悠悠的道:「禾公子千方百計的藏一把匕首在身上,真的是為了傷我嗎?我不過一介女子,何故勞得禾公子這般,禾公子真正想害之人……其實是陛下吧!」

  話到末尾,聲音凌厲如刀,驚得在場眾人都忍不住心驚肉跳。

  「禾晏!」禾如非不等她繼續說下去,就厲聲打斷禾晏的話,「你勿要在此血口噴人!你這是誣陷,陛下,」他忙看向文宣帝,高聲喊冤,「微臣絕無此禍心,不知臣究竟是什麼地方得罪了武安侯,或是肖都督,竟要如此陷臣於不義。」

  徐敬甫也沒料到禾晏一頂弒君的帽子直接就這麼戴在了禾如非頭上,聞言也趕緊道:「武安侯,此話不可亂說,禾將軍不過切磋時誤傷了你,何至於此將他往死路上逼?」

  「陛下,微臣當初隨撫越軍平復叛亂,只願大魏國泰民安,微臣此生心願,就是替陛下守好大魏的土地,絕無二心,陛下,請一定相信微臣的忠心!」禾如非喊道。

  瑪寧布微微瞪大雙眼,會發生這一幕,實在是他沒有料到的,這很有趣。雖然禾如非與他們烏託人之間,亦有合作,但烏託人也並不真正的信任他。畢竟禾如非領兵的手段,有目共睹。大魏的兩大名將,倘若聯手,對烏托國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而如今他們掐起來了,只要折斷了文宣帝一隻臂膀,大魏就能被撕開一條口子。

  他不打算說話。

  帝王坐在高座上,望著底下不住磕頭的臣子,神情有些微妙。

  他雖然是平庸的帝王,不擅朝事,但也擁有帝王天生的品質,多疑。不提還好,一旦埋進了一顆種子,看人的眼光,到底是有了變化。

  倒是武將們聽了剛才禾如非的一番話,心有慼慼,忍不住為禾如非說話。

  「是啊,禾將軍為了平復西羌之亂將生死置之度外,忠心有目共睹,怎會起謀害陛下之心?」

  「武安侯這話有些過了,若真有害人之心,又何必連命都不要去打仗?」

  「我聽聞軍營裡的人說,飛鴻將軍赤膽忠心,視死如歸,絕不是這樣等人。」

  種種議論聲傳進禾晏耳朵,禾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直到場上漸漸安靜下來,她才開口慢慢道:「飛鴻將軍精忠報國,威風凜凜,一騎當千,蓋世無雙。當然不會做出叛國弒君之事。」

  「可是,」她微笑著看向禾如非,眸光漸漸冷卻,「禾公子,你是飛鴻將軍嗎?」

  禾如非如墜冰窖。

  面前的女子看著自己,唇角的弧度有些冷,她的目光是如此不屑一顧,像是在看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她看不起他。

  楚昭一怔,身側有人嘀咕道:「武安侯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禾將軍是飛鴻將軍嗎,禾將軍當然是飛鴻將軍啊!」

  燕賀皺眉,盯著禾如非的目光帶了幾分審視。

  禾如非道:「你說什…….」

  「我說,」這一次,沒等他說完,禾晏就先打斷了他的話,「禾公子,裝了這麼久的飛鴻將軍,不累麼?」

  「我看你戴的這張面具,也該摘下來了。」她淡淡道。

  天星台頓時熱鬧起來。

  縱是文宣帝在場,也已經控制不了事情的發展了。有那麼一瞬間,禾如非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丟在光天化日之下,日頭刺眼的讓他睜不開眼。與他一同如遭雷擊的,還有許之恆。

  他兩股戰戰,眼裡儘是驚惶,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逃,快逃,可是剛要動作,才發現自己雙腿發軟,已經沒有力氣挪動一步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禾如非勉強維持著自己的神情,恨恨道:「武安侯難道是有了癔症?什麼裝作飛鴻將軍,什麼面具……是陛下親自封我做飛鴻將軍,豈能有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原以為武安侯女中豪傑,心胸寬廣,沒想到如此狹隘,早知如此,就不該與你比試。」

  「都這個時候了,說這些還有意思嗎?」禾晏低頭看著他,「你裝了這麼久的飛鴻將軍,卻連她的一絲半點都沒學到。飛鴻將軍敢作敢當,你呢,做都做了,怎麼臨到頭了,反而不敢承認。」

  「武安侯,」文宣帝看向禾晏,目光深不可測,「你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陛下,」禾晏朝文宣帝行禮,「飛鴻將軍不會背叛大魏,也不會背叛皇上,但是禾公子會。這位禾公子,可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

  「你信口雌黃!」禾如非忍不住道:「我不是飛鴻將軍,飛鴻將軍是誰?」

  禾晏嘴角一勾,語氣溫和的近乎詭異,「禾公子,你真的已經忘了,你那位失足溺死的堂妹了麼?」

  此話一出,滿場寂靜。

  許之恆幾欲暈倒,徐敬甫面色發白,文宣帝捂著心口咳嗽了好幾聲,身側的內侍忙遞來帕子替他揉著心口,文宣帝才道:「禾晏,你可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

  什麼烏托使者,什麼舞劍,此刻都不重要了。文宣帝緊緊盯著地上的禾如非。禾晏方才的話,稍稍一品就能明白她究竟說的是什麼。然而此刻無人議論,實在是因為,這事實太過於驚世駭俗。

  魏玄章瞪大雙眼,眼中儘是不可置信。燕賀眉頭緊鎖,林雙鶴呆呆的看著禾如非,難以接受方才自己聽到的話。

  「皇上。」一直極少說話的肖玨,終於上前,他看了一眼禾如非,才道:「禾大公子並非飛鴻將軍,或者說,當年戰場上帶領撫越軍平復西羌叛亂的飛鴻將軍,與後來回京接受封賞的飛鴻將軍,並不是一個人。」

  「這位禾公子並不會打仗,只會領賞。」

  天星台萬人靜默。

  文宣帝的聲音,含著克制的怒意:「可有證據?」

  肖玨勾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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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五章 真相

  高座上,帝王看著宮人手中呈上來的信函,遲遲沒有言語。

  禾如非的心似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攫住,抓的他心疼。事已至此,他可以十分肯定,禾家當夜進賊,偷走了玲瓏匣裡信函的人,就是肖玨沒錯。只是……肖玨又是如何知道玲瓏匣是怎麼打開的?出入禾家如無人之境,如果沒有內姦通風報信,難道……他看向禾晏,恍惚又想起方才同這女人比劍時,她叫自己的那一聲「大哥」。

  包含著萬千情緒,像前來索債的厲鬼。

  難道她真的……

  「真正的飛鴻將軍,曾在賢昌館與微臣同窗,」肖玨道:「華原一戰後,臣發現禾將軍的身份存在疑點,回京之後,曾去過賢昌館一趟,有人在賢昌館藏書閣縱火,企圖燒掉飛鴻將軍舊時手記。」肖玨沉聲道:「所幸縱火未遂。臣對比過賢昌館手記,與飛鴻將軍曾翻閱過的兵書,字跡相同。而禾公子的字跡,並無相似。」

  「僅憑這一點,如何就能證明飛鴻將軍的身份。」徐敬甫緩慢開口,盯著肖玨的目光高深莫測,「人的字跡不會永遠一成不變,隨著時間的流逝,或有改變也不是不可能。」

  他怎麼也沒想到,肖玨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要說的居然是這件事,這件聽起來就荒唐到令人發笑的事。

  禾如非的堂妹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禾如非只是一個代領功勛,鳩佔鵲巢的冒牌貨?這怎麼可能,那禾如非的堂妹叫什麼名字,都沒人知道,何況一個女子,怎麼可能有這樣大的能耐?

  他是覺得肖懷瑾簡直是在說笑,可看到禾如非的臉色時,心中就是一驚。

  一瞬間,過去許多想不明白的事頓時茅塞頓開。禾如非在武將中頗有聲名,又不靠他這個文官提攜,就算是要參與奪嫡站隊,也不急於一時,何苦這樣匆忙的與自己合作,反倒是像要藉著自己掩飾什麼似的。

  徐敬甫雖然曾經懷疑過,但令人查探的結果卻什麼都沒有,也就暫且將疑點打消了。如今看來,肖玨所言只怕是真的,雖然不明白肖玨究竟是如何知道這些秘密,但禾如非真的出事,對自己有害無利。思及此,縱然再如何不願意,這個關頭,徐敬甫也只能幫著禾如非說話。

  「這只是證據之一。」肖玨平靜道:「帶人證。」

  有人被侍衛帶著上了廣場,是個婦人,她膽子很小,一到廣場,看到這麼多人,就嚇得癱軟在地。

  「姜氏,」肖玨道:「當著皇上的面,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的說出來。」

  許之恆面色慘白如紙,搖搖欲墜。他一直在找姜嬤嬤的下落,之前明明已經打聽到了苗頭,可派出去的人卻撲了個空。後來因為福旺的原因,他以為姜嬤嬤被禾如非找到了,禾如非打算用姜嬤嬤來要挾自己,可怎麼也沒想到,姜嬤嬤是被肖玨找到了。

  姜嬤嬤一見到皇上,就嚇得連連磕頭,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陛下,陛下……民婦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民婦是伺候許家姨娘的,那一日姨娘說要殺了大奶奶,是大爺的意思……民婦只敢遠遠地看著,他們把大奶奶摁在水裡,活活悶死了。民婦聽見姨娘叫大奶奶禾將軍……大奶奶的眼睛也是被他們弄瞎的,民婦沒有動手,民婦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天啊!這婦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先前那位溺死的許大奶奶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他們殺人滅口?」

  「這麼說,許大爺也知道這件事?可許大爺不是對亡妻一往情深麼?」

  「這算什麼一往情深,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林雙鶴喃喃道:「禾兄……是許大奶奶?」

  燕賀亦是藏不住眼中驚訝,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魏玄章被身側同僚推了一把,「魏先生,原來當初你們學館裡的那位禾將軍,竟是女兒身?你沒發現嗎?」

  魏玄章不開口,滿腦子都是不可置信。當初那個禾如非,他非常不喜歡,若非師保求情,他一開始就不會容禾如非進學館。那少年倒是勤奮好學,可惜於學業一事上,實在沒什麼天分,若論武科,也算不得出色。賢昌館培養的都是大魏未來的英才,這樣的普通人,上個普通學館就好了。

  只是後來禾如非帶領撫越軍打西羌人,倒是讓他刮目相看了一回。能保家衛國的,俱是好兒郎。

  如今想起來,禾如非在賢昌館裡時,就已經顯出與其他少年不一樣的一面。譬如成日戴著一張面具,也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先生們一直以為他是因相貌醜陋而自卑,眼下卻全部明白了。

  原來那個總是笨拙又努力的少年,是個女孩子,怕被人發現身份,所以從來形單影隻。

  他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魏玄章從來認為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不可拋頭露面。婦人俱是頭髮長見識短,如今,卻再難說出一句苛責的話,只覺得那位死去的飛鴻將軍可敬又可憐。

  五皇子廣吉悄悄拉了一把身側的廣朔:「四哥,他們說的話我怎麼不明白,飛鴻將軍怎麼了?」

  廣朔按捺住心中驚異,道:「無事。」看著跪倒在皇帝面前的禾如非,心中唏噓不已。

  他記得禾如非,當初禾如非在撫越軍中一戰成名,後來發現是禾家的大公子,朝中人人稱讚。出身良好的世家公子去打仗,總歸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況且飛鴻將軍的英姿在部下中多有傳說,他也敬佩不已。可眼下肖玨卻將此事揭開真相,那個不顧自己性命在沙場上衝殺的勇將,盔甲下原是柔弱的女兒身。

  而等打了勝仗後,功勛不是她的,讚揚不是她的,連身份都不是她的。最後死在自家人陰謀之下,聽著,都讓人覺得上天殘忍。

  帝王的目光沉沉,望向文官中,「許之恆,此事你也知情?」

  「不……不……臣是被冤枉的!」許之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是這賤人污衊與我!我根本沒有……是她的主子!她的主子賀宛如與夫人爭風吃醋,暗中加害夫人,害得夫人溺死,臣知道此事後,已經殺了賀宛如給夫人報仇,可是臣從來不知道夫人就是飛鴻將軍!臣真的不知道!」

  他涕淚漣漣,說的格外真誠,任誰看了,都覺得這人何其無辜?禾晏冷眼瞧著許之恆惺惺作態,突然間,覺得眼前這個軟骨頭的男人,和當年在狩獵場下遇到的青衣少年,已經沒有半分相似了。

  太子忍不住開口道:「肖都督,不會就憑著幾封手記,一個奴才隨口攀扯的幾句話就要定禾將軍的罪吧。這可是大魏的飛鴻將軍,況且你嘴裡所說的真相,是不是有點太匪夷所思了?一個女人,那麼厲害嗎?」

  廣延與禾如非並無往來,不過是知道一點禾如非似乎與徐相有些關係。此刻為禾如非開口,倒不是為了禾如非,也不是為了徐相,而是為了堵肖玨的嘴。畢竟肖玨於他,是敵非友。

  「單憑這些,當然不可能定禾大公子的罪,再者,」他眸光譏誚,「禾大公子的罪過,也不僅僅於此。」

  廣延一愣,徐敬甫心中暗道不好。只聽肖玨道:「禾如非通敵叛國,為避免身份被揭穿,華原一戰,與烏託人暗通往來,不惜以我大魏軍士無辜性命,換得烏託人的網開一面。」

  瑪寧布正作壁上觀一場好戲,萬萬沒想到這把火會突然燒到自己跟前,驚得面色微變。

  無人開口。

  廣場上的冷風,呼嘯著穿過飛揚的旗幟,像是戰場上死去的冤魂,終於抵達了訴冤的案頭。

  「禾如非,」肖玨冷嘲道:「你可真慫。」

  「肖都督,有些話沒有弄清楚之間,不可妄言。」徐敬甫道。

  肖玨不為所動,只令手下奉上證據,呈於帝王手中。

  「禾大公子府上失竊,說是竊走古玩文物,區區外財,就令禾家慌了手腳,滿城追索竊財之人。」肖玨淡淡開口,「為何如此,因為禾大公子自己也清楚,被竊走之物一旦公之於眾,他必定身敗名裂。」

  禾如非咬牙道:「你……」

  「三封信,」青年已經轉向皇帝,「兩封是與烏託人往來,一封,」他掃了一眼徐敬甫,唇角一彎,「受於徐相。」

  文宣帝猛地抬眸。

  如果說,之前的禾如非一事,僅僅是給他震驚和不可思議,而肖玨的最後一句話,卻讓他有了出離的憤怒和巨大的背叛感。

  徐敬甫……和烏託人?

  他是個平庸的帝王,喜歡做甩手掌櫃,但並不代表喜歡別人將自己玩弄於鼓掌之中,這踐踏的是天家的尊嚴,如何能忍?

  徐敬甫一愣,下意識的跪倒下去,張口就道:「陛下,老臣絕無二心,不知道肖都督是從哪裡偽造的信件,才會如此污衊老臣。老臣對陛下之心,天地可鑑啊!」

  他並不知道肖玨是從哪裡弄來的信,也不知道禾如非是什麼時候將信藏起來的。對於禾如非,他並未用太多的腦子,一個蠻橫的武將,不值得費心。但正是他的大意,竟將自己推進了火坑之中,禾如非居然留了一手,不知從哪裡保留了一封信,沒有銷毀。而且還被肖玨發現了!

  文宣帝看著手中的信,越看,臉色越沉,到最後,已然沒有任何表情。

  信函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心中已經有數,這麼多年,徐敬甫在他身邊,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非是唸著當初自己初登帝位時,徐敬甫的輔佐之功。他自認為自己是個有人情味的皇帝,同先皇他們不同,可如今看來,君臣之情,在某些人眼中不值一提。他給了徐敬甫權力和地位,但對方仍然不滿足。

  通敵叛國,四個字一出來,他看徐敬甫的目光,就再無過去的情分了。

  「肖都督,」武將中,燕賀突然高聲問道:「禾如非果真是為了一己私欲,將華原一戰數萬將士的性命都棄之不理?」

  肖玨沒說話,平靜的看著他。

  燕賀的眼睛頓時紅了。

  武將同文人不同,上的是戰場,扛的是刀槍,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戰友,情感又與別人不同。武將們作戰時,恨不得能多保下一人是一人,最恨的是無謂的犧牲,而居然有這樣的畜生,眼睜睜的將自己人出賣,看他們去送死,所圖的,不過是自己的賤命一條。

  燕賀深吸一口氣,站出列來,對著文宣帝跪下:「請陛下嚴懲禾如非!為華原一戰無辜枉死的將士報仇!」

  武將們先是驚愕,隨即沉默,最後,紛紛卸下身上佩劍刀槍,跟著跪倒下去,「請陛下嚴懲禾如非,為華原一戰無辜枉死的將士報仇!」

  喊聲震天,瑪寧布心中暗道不好,再看文宣帝,亦是神情震動。

  肖玨冷聲開口:「烏託人與朝中官員暗中勾結,致使華原一戰生靈塗炭,將士枉死,如今假意求和,實則包藏禍心,陛下,」肖玨俯身行禮,「烏託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求和一事,請陛下收回成命。至於在大魏開設榷場,更是天方夜譚。如今當務之急,是肅清朝中哪些官員與烏託人沆瀣一氣。」

  徐敬甫斥道:「肖懷瑾,你血口噴人!」

  「清者自清,徐相何必激動。」肖玨吝嗇於給他一個眼神,目光直視著文宣帝,道:「請陛下收回成命。」

  文宣帝忽然感到一陣疲憊。

  做皇帝做了這麼多年,輕鬆的日子,其實沒多少,大部分時候,他都是疲憊的,可沒有一次像今日這樣,讓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的連坐上這個位置,都覺得太高太涼。

  「父皇,」一直沒開口的四皇子廣朔,終於站出身來,他對著文宣帝開口道,「不論肖都督說的話是真是假,眼下之際,同烏托國交好一事,須得重新商議。至於禾大公子和許大人……真相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也不能放任。飛鴻將軍一事,非同小可,如果肖都督說的是真的,所有參與此事中的人,都脫不了干係。」

  這話裡,就是將徐敬甫也囊括了進去。

  徐敬甫喉頭一甜,只覺得一股氣憋在胸口,憋得他幾欲吐血。四皇子廣朔一直規規矩矩,他雖支持太子廣延,提防廣朔,可在徐敬甫心中,廣朔絕無那個膽量爭皇位。若是有,根本不會拖到現在這個時候。廣朔的性情肖似文宣帝,帶著一點帝王家無用的仁慈,所以,他注定比不過廣延。

  而此刻廣朔的開口,將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果然,文宣帝看了一眼廣朔,這個關頭,他沒有厭惡廣朔的插手政事,反而覺得廣朔的話像是讓眼前的局面有瞭解決之道,令他從被背叛的惡感中清醒過來。

  徐敬甫看著文宣帝的臉色,心道不好,如果文宣帝在此刻開口,接受了廣朔的話,那麼禾如非就沒有翻身的機會了。禾如非沒有翻身的機會,那封信就會成為釘死他的罪證,他不能在這裡,在這個時候被帶走,只留一個廣延在外頭,廣延那個蠢貨,根本沒辦法將他撈出來,而肖懷瑾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今日一過,他就徹徹底底的再無翻盤的可能了!

  「陛下……」徐敬甫老淚縱橫,「老臣冤枉,老臣認為肖都督所言,沒有一句真話,全都是杜撰的無稽之談。都說飛鴻將軍與封雲將軍素來不和,如今看來是真的。只是老臣也不知道禾將軍究竟是怎麼招惹了肖都督,才會讓肖都督做出這等誅心之事!」

  哪怕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舊不死心。

  「肖都督沒有撒謊!」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尖利的刺耳。

  禾晏心中一驚,回頭看去,就見人群中,跌跌撞撞的跑來一名婦人,這婦人衣裳髒兮兮的,像是在哪裡滾過,不知是從哪裡冒了出來。頭髮亦是蓬亂,容貌卻生的娟秀。

  竟然是禾二夫人。

  禾晏呆住了,有心想要上前,又怕被人發現端倪,只得站在原地。

  肖玨亦是意外,禾如非神情一震,禾二夫人卻看也沒看眾人,逕自撲到天星台下,對著文宣帝匍匐身軀,高聲道:「臣婦能作證,陛下,臣婦能作證。禾如非根本不是什麼飛鴻將軍,他就是個冒牌貨,當初禾如非與我女兒一同出生,卻身體孱弱,大夫斷言禾如非活不過三歲,我夫君和大哥為保爵位,便讓我女兒禾晏女扮男裝,與禾如非互換身份。」

  禾晏的手在微微顫抖。

  禾二夫人往前爬了兩步,「我女兒十六歲上了戰場,僥倖得了軍功,待回京,禾如非身子已經痊癒,陛下封賞點將之時,禾晏與禾如非已經各回各位。這本來沒什麼,」她喘了口氣,恨恨的指著不遠處的禾如非,「可是他們喪心病狂!為了怕身份被揭穿,就給我女兒餵了毒藥,先是毒瞎了她的眼睛,又將她溺死在池塘。」

  「肖都督沒有騙您,陛下,」禾二夫人喊道:「我女兒禾晏,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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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六章 犧牲

  禾晏,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

  如果說剛剛肖玨遞上去接二連三的證據,都不過是紙上的證據,尚且讓人懷著一絲懷疑,此刻這婦人親自走出來證實,就是真正的板上釘釘了。

  禾晏怔怔的看著禾二夫人,她從未見過語氣這般激烈的禾二夫人,她也從沒料到,會有一日,親耳聽到自己是她的女兒這一句話。此刻,禾二夫人就如所有普通的母親一般,聲嘶力竭的為自己的骨肉求一個公平。

  可是,她怎麼會在這裡呢?

  肖玨亦是望著禾二夫人,眉頭緊鎖。他曾答應與禾二夫人做一筆交易,保護禾心影,可究竟要做什麼,禾二夫人並未告訴翠蘿。肖玨不知道禾二夫人是如何跑到這裡來的,也不知道禾二夫人究竟想做什麼,不過當他看見禾二夫人慘白的臉色,心中立刻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別聽這個賤人胡說,陛下!」禾如非急切的開口:「她已經病得腦子都不清楚了,她是胡說八道!」

  「臣婦沒有胡說!」禾二夫人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嘴角漸漸流出一絲烏黑的血跡。

  禾晏心頭一緊,霎時間渾身冰涼,她有心想要上前,可那婦人卻像是沒看到她似的,不顧唇角的血跡,大聲道:「臣婦沒有說謊,禾家人怕臣婦說出真相,日日給臣婦下毒,臣婦自知時日無多,不願意讓女兒無辜枉死的真相就此深埋於地。陛下!」她的聲音淒慘,像是將死之獸帶血的悲鳴,「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婦所言,字字句句無一虛言,若有欺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後下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發的既毒又厲,更教人震撼的是她淒厲的神情,禾二夫人的嘴角湧出的血跡越來越多,幾乎已經沒辦法控制了。林雙鶴想要衝出去查看,被身側的林牧拉住,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沒救了。」

  禾二夫人喊道:「請陛下為臣婦女兒做主,請陛下為飛鴻將軍做主!」說完這句話,她似是終於支撐不住,整個身子癱軟下去。肖玨就站在他身側不遠,下意識的扶住她的身體。

  禾二夫人看向肖玨。

  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大魏無數女兒的夢裡人,封雲將軍。她曾在玉華寺見過這男子與未婚妻並肩行走的一幕,世人傳說冷漠高傲的肖二少爺,其實面對面前言笑晏晏的姑娘時,眸光溫柔的不可思議。

  他是同許之恆不同的人,同禾如非不同的人,同所有利用欺騙枕邊人的那些男人不同的人。如果將禾晏交給他的話,自己應當該放心的。

  她的女兒……禾晏。

  禾二夫人的眼睛,泛起潮意,她知道禾晏就站在遠處看著自己,那是她的女兒。縱然禾晏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縱然禾晏的身上,其實已經沒有流著自己的血,縱然她們母女兩,前生相處的機會少得可憐,就像是陌生人,可是當禾晏站在她眼前頷首微笑,客氣的叫她「禾二夫人」時,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禾晏嗜甜,吃東西的時候筷子總是握在上半段,遇到不喜歡的東西會堆到碗的邊緣,但最後還是會乖乖吃掉……她在玉華寺看到的那個用飯的姑娘,剎那間就明白了什麼。

  母女之間,大抵是有些感應的。

  「肖都督……」她費力的喘了口氣,眼帶希翼的望向面前的年輕人,「她是不是……是不是……」

  「她是禾晏。」肖玨低聲道。

  一瞬間,禾二夫人的心裡,被極大的滿足感充盈了。她道:「好……好……」

  或許老天爺是看她的女兒太過可憐,那麼孤零零的一個人長大了,被欺騙、下毒、被害死,人都不在了,還要被利用的一乾二淨,來完成禾家人與許家人情深義重的好名聲。

  她多恨啊,她有多恨,就有多無力。許多個夜晚,她看著懸掛在房樑上的白綢,只差一步,就能解脫,去地獄贖罪了。可每到最後關頭,想到禾心影,又生出退卻之心。

  她能怎麼辦呢?

  只能如行屍走肉一般的活著。

  可不知道是不是連老天爺都看她可憐,竟能讓她在有生之年,再看到禾晏。當她看到禾晏的第一時間起,當她明白禾晏想要報仇,想要扳倒禾如非時,禾二夫人就決定,哪怕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幫禾晏達成目的。

  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自打禾晏死後,不過是剩著最後一口氣。她知道翠蘿是肖玨派來的人,也知道肖玨或許知道很多真相,她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成為最後一顆釘子。她服下毒藥,從禾晏幼時挖好的狗洞偷偷爬了出去。禾晏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當年她每日早上順著狗洞爬出去時,禾二夫人全都看在眼裡。

  禾晏以為禾二夫人並不在意自己,其實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暗處看著自己的女兒。看她戴著面具一個人坐在院子裡自己玩耍,看她被禾大夫人訓斥不可露餡後的鬱鬱寡歡,看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從孺慕期望到平靜如水,看她收起所有原本的「自己」,去扮演另一個人。

  無數次的,禾二夫人在夜裡輾轉反側,如果當初她不是默默看著,而是對禾晏好一點,再好一點,讓禾晏感受到片刻的溫情,或許禾晏臨死至極,回憶一生,至少會有片刻眷戀和溫暖。而不是死在冰冷的池水中,一生都成為陰謀的犧牲品。

  「別……告訴她……我知道……她是誰……」她吃力的開口,血大團大團的從唇邊湧出來。

  「為什麼?」肖玨盯著面前的婦人,只覺得恍惚回到了當年肖夫人離開的那一日,摧心之痛,受過之人永遠不會希望再來一次,他嘗過這苦痛滋味,沒料到,今日禾晏竟也要走一遭他走過的路。

  何其殘忍。

  「就讓她恨我……」禾二夫人眼中泛起笑意,又像是淚水,「我本來什麼都沒做……就讓她恨我……」

  她在翠蘿面前,從來不提禾晏,頻頻提起禾心影,就算是與肖玨做交易,也只關心禾心影的性命。她知道這些都會被肖玨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她知道肖玨重情重義,或許是這世上,如今唯一真心相待禾晏的人,她越是偏心,肖玨就越會心疼禾晏。戰場上英勇無敵的悍將,並不懂後宅女人玲瓏手段心腸。她就要用這點把戲,來算計肖玨,算計的他拼了命的對禾晏好。

  這就是她能為禾晏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肖玨的視線凝在面前女人身上,頓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他道:「她從未恨過你。」

  禾二夫人愣住。

  剎那間,天地萬籟俱靜,唯有面前男子的這句話充斥在她耳中。她身體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連轉一下頭都困難,唯有微微移動眼珠,朝她一直想看又不敢看,此生最對不起的那個身影瞥去一眼。

  可是她的眼睛已經模糊了,看不清楚那人,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廣場上,挺拔、英氣,漂亮的如一幅畫。

  突然就想起當初剛剛診出有孕時候的日子,那時候禾元亮很高興的請先生來看,先生望著她的小腹,高深莫測道:「將星一位最為良,時日相同命必昌,官職崇高宜世賞,安鄭定國鎮邊按。夫人腹中可是百年難遇的將星良才,若是男胎,勢必扶搖直上,若是女胎……家宅不得安寧。」

  禾元亮教人做了許多小男孩穿的衣裳,可禾二夫人卻莫名覺得,腹中的,一定是個小姑娘。

  世情陰差陽錯,禾晏雖然是姑娘,卻到底是做男子做了這麼多年。

  玉華寺裡,再次相逢的母女,彷彿陌路。她忍著心中巨浪,問面前的女子:「禾姑娘……你為何叫禾晏呢?」

  女孩子渾不在意的一笑,隨口答道:「誰知道呢,尋常女子哪有取『晏』這個字的,河清海晏,或許我爹娘在我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此生必然要上戰場護一方百姓平安吧。」

  禾二夫人的淚終於落下來。

  她呢喃道:「被荷禂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

  她從未想過要讓禾晏上戰場,立功業,一個母親最初的願望,也不過是希望她能當個漂漂亮亮,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而已。

  可這最初的願望,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背離的荒唐。

  臉上的淚痕尚且未乾透,她緊握的拳頭便已經鬆開,婦人的最後一口氣散去,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肖玨心頭劇震,下意識的回頭尋找那個身影,禾如非身邊,禾晏怔怔的站著,目光落在他懷中的禾二夫人身上。

  她不知道禾二夫人與肖玨說了什麼,他們聲音太輕,風太大,她只能看到最後禾二夫人似乎是往她這頭看了一眼。

  她在看什麼?是看武安侯禾晏,還是看禾二小姐禾晏?

  青琅已經回到了手中,可此刻禾晏的心裡,並無一絲喜悅。她就這麼死死的盯著肖玨懷中的婦人,她恨不得現在就衝過去,可是她不能。她不能抬步,眾目睽睽,會被懷疑,她現在是武安侯禾晏,同武將禾家沒有半分關係,如果此刻上前,不知道會給局面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肖玨回過頭,將婦人的身體輕輕放回地面,看向文宣帝:「皇上,禾二夫人以性命證實禾如非欺君之罪。禾如非冒領功勛,禾家人欺君罔上,如此大逆不道之徒,理應當誅。萬望陛下嚴懲有關罪人,絕不姑息。」

  「陛下!」禾如非惶然道:「臣冤枉!」

  「皇上,」許之恆也高聲叫屈,「臣都是被逼的,是禾如非做下的這些事,與臣沒有半分關係,臣也是受害者,什麼都不知道啊!」

  文宣帝眉頭一皺,腦仁疼的厲害,沉聲道:「來人,將禾如非與許之恆帶下去。查抄禾許二家。」

  這就是要算總賬了,四皇子廣朔心中一動,上前道:「父皇,那徐相……」

  他可還沒忘了徐相,許之恆與禾如非,都沒有徐敬甫來的重要。肖玨好不容易才創造出了這麼個機會,要是不能借此撼動徐相的地位,日後再想要有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可就太難了。

  徐敬甫臉色難看至極,到了眼下這個時候,禾如非已經保不住了,如果禾二夫人沒出來,還能在之後徐徐圖之,但禾二夫人不僅出現,還以命相證,他太瞭解文宣帝了,文宣帝對禾二夫人的憐憫,會催化對禾許二家的憤怒。

  連帶著他都要遭殃。

  「陛下,老臣對陛下一片丹心,請陛下明察!」徐敬甫看向文宣帝,目光坦蕩。若是從前,文宣帝還會覺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如今,只要一想到肖懷瑾呈上來的那三封信函,再看徐敬甫的作態,便覺得噁心。

  他面無表情的道:「關入大牢,待審。」

  「是。」四皇子心中大喜。

  太子神情有些慌亂,他當然不願意此事發生,可看眼前局面,今日分明是肖懷瑾有備而來,連徐敬甫自己都沒想到,肖玨手中的證據究竟有多少,根本無人知道。一個又一個,只怕老早就在為今日做準備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先靜觀其變,等肖懷瑾的底牌都用盡了,他再想辦法圖後事。

  廣延沒有說話,禾如非與許之恆都被帶走了,徐敬甫不能讓自己也如他們二人一樣狼狽,便整了整衣領,淡淡道:「老臣自己走。」

  路過楚昭不遠時,徐敬甫看了一眼楚昭,楚昭垂眸站在文官人群中,衝他微不可見的點了一下頭,徐敬甫心下稍安。不能指望廣延那個蠢貨在外頭動手,幸而還有一個楚昭,楚昭心思細膩,又跟了自己這麼多年,有他在外頭,情況也不算太糟。

  只是沒料到,肖懷瑾竟然會藉著禾如非來對付自己,這一局,是他小看了肖玨。

  「至於烏托來的幾位使者……」肖玨掃了他們一眼,道:「今日天星台一事,事發突然,接下來幾日,幾位使者就安心住在朔京城。等此事告一段落,再做日後打算。」他轉向文宣帝,「皇上以為如何?」

  文宣帝此刻腦子已經格外混亂疲倦,聞言便招了招手,道:「就照你說的做。」

  瑪寧布臉色一變,意識到這一下,連他們也走不了了。這肖懷瑾好生厲害,人人都知道他的對頭是徐敬甫,卻偏偏對準了禾如非開刀。今日一過,不僅禾許二家倒霉,連徐敬甫日後會怎麼樣都不好說。有時候對手博弈,拼的就是一兩顆棋子間的較量。徐敬甫也就罷了,禾如非與他們華原一戰的約定洩露,別說是開設榷場,只怕求和一事,也會生出波折,如此一來,烏托國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優勢蕩然無存,難保日後不會功虧一簣。

  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眼下不是正面交鋒的好時機,是以瑪寧布便微笑著道:「這是自然。」

  「陛下,」肖玨上前一步,聲音放低了些,「雖然禾二夫人也是禾家人,可今日主動揭露禾家騙局,不惜以命相博,功過相抵。看在真正的飛鴻將軍曾為大魏披荊斬棘,沙場浴血的份上,請陛下容許微臣將禾二夫人的屍首安葬,入土為安。」

  「肖都督,這可有些不妥?」太子蹙眉道:「怎麼說,她也是知情的,也是犯了欺君罔上的之罪,你怎麼能為罪人求情?」

  「她是飛鴻將軍的生母。」肖玨看向他,目光凌厲,「得饒人處且饒人,殿下。」

  太子輕咳一聲,不說話了。

  文宣帝已經由內侍扶著起身,聞言看了一眼那地上早已沒了氣息的婦人,心中生出一絲惻隱。一個母親為了死去的女兒伸冤,不惜獻出自己的性命,到底是有些可憐。況且……人都死了,罷了,他也就懶得再計較這些了。

  他道:「允。」

  肖玨心中稍稍鬆了口氣。

  今日天星台一宴,斷無半分開懷,死的死,抓的抓,還教人看清了一樁若干年前天大的冤屈。誰能想到在戰場上戴著面具的飛鴻將軍,竟然與後來同朝為官,廣受愛戴的飛鴻將軍不是一個人。而那個近乎傳奇的女子,死的還是如此淒慘,同她的經歷放在一起,格外諷刺。

  地上斷斷續續凌亂的撒著血跡和兵器,帝王與貴人們離開,天星台上一片狼藉。風聲彷彿嗚咽,吹得人眼睛發酸。肖玨回過身去,看見禾晏緩慢的,一步一步的朝禾二夫人的屍身走去。

  她走的極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很大的力氣,臉色一絲血色也無,如同找不到家的迷路的旅者,即將要迷失在沙漠裡了。

  肖玨輕聲叫她:「禾晏。」

  禾晏並無所覺,目光直勾勾的盯著地上的婦人,她走到禾二夫人跟前,微微顫抖著手想去摸她的手,甫一伸手,又縮了回來。

  婦人的眼睛已經閉上了,嘴角卻微微勾著,像是在笑,卻又含著幾分苦澀。她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著自己的母親,過去的那些年,她只能遠遠地看著,還不能看的太過長久,否則被禾大夫人發現,又要被訓斥一番。

  她想叫一聲母親,可是卻也知道,就算自己叫了,也再也不會有回應了。

  心頭猛地一痛,來勢洶洶,幾乎要教她窒息,禾晏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肖玨:「禾晏!」

  她軟軟倒了下去。

  那一頭,林雙鶴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急忙跑過來,見禾晏唇角的血跡,驚了一跳:「禾妹妹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剛剛和禾如非比劍受了內傷?怎麼辦怎麼辦?」

  肖玨打橫將禾晏從地上抱起,對他道:「你跟我過來。」又吩咐身側手下,「將禾二夫人屍身仔細收殮,等我回來再說。」

  林雙鶴著急禾晏傷勢,便也沒多說,跟著肖玨上了馬車。他們這頭的動靜落在其他人眼中,楚昭微微一怔,目光隨著肖玨的背影遠去,他似是想跟上去,耳邊有聲音響起:「徐相如今出事,四公子,咱們得想辦法救人。」

  須臾間,楚昭眼中的情緒盡數收起,再看向面前人時,聲音已經帶了一絲擔憂:「理當如此。」

  身側的同僚捅了一下燕賀的胳膊,問他道:「燕賀,你怎麼站著發呆?」

  過了很久,燕賀才回過神,搖頭道:「沒什麼。」他又看了看四周,沒看見肖玨的身影,就問:「肖懷瑾呢?肖懷瑾在什麼地方?」

  「剛剛武安侯吐血了,可能是同禾如非比劍的時候受了傷,」那人老實回道:「肖都督帶著武安侯走了,林公子也去了,估計是去治傷了吧。不過……我就說飛鴻將軍怎麼如此不濟,連初出茅廬的女子也打不過,原來根本就不是真的飛鴻將軍,嘁!」

  「女子怎麼了?」燕賀看向長空,聲音微沉,「飛鴻將軍自己,本來不也就是個女子麼。」

  這話說的同僚語塞,半晌過後,才道:「說的也是啊,這樣的奇女子,若是還在世就好了。可惜紅顏薄命,我過去都沒見過許之恆先前的那位夫人是何模樣,要是見過了,如今還能拿出去說嘴,我見的,是飛鴻將軍。對了,南光,」他想起了什麼,問燕賀,「你當年在賢昌館讀書的時候,不是與飛鴻將軍是同窗嗎?那個時候,應該就是真正的飛鴻將軍,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既是女子,雖然戴著面具,難道你們就沒發現什麼不對嗎?」

  「沒有。」燕賀道。

  「什麼?」

  他想起那個在趁夜起床到後院的竹林裡偷偷練劍的少年,風雨無阻,雷打不動,練的吃力卻執拗,原先覺得不過是做無用功,如今想來,反而是他目光短淺。他們一眾少年,沒有一個人發現禾大公子的身份,不是因為他們粗心大意,而是因為她將所有屬於女子的自我,都拋棄了。

  「她做的比男子更好。」燕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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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2:0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亂局

  肖玨抱著禾晏回到禾府的時候,禾雲生與禾綏不在,只有青梅一個人。瞧見肖玨懷裡臉色蒼白的禾晏,青梅嚇了一大跳,「天哪,姑娘這是怎麼了!」

  「無事無事,」林雙鶴怕她著急,道:「今日在天星台與人比劍,有些體力不支罷了。」

  「您是……」

  「我是大夫,」林雙鶴笑笑,「給你家姑娘看病的。」

  肖玨把禾晏抱到了屋內,放到塌上,林雙鶴不敢耽誤,先給禾晏診脈,過了一會兒,林雙鶴才道:「禾妹妹這是鬱積攻心,情急之下才吐血,我等下開兩副藥方,你讓你的下人抓藥煎了給她喝。不過……」

  「不過什麼?」

  林雙鶴嘆了口氣,「這是心病,用藥是治標不治本,禾妹妹究竟是為了何事苦惱,我看她平日裡也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怎麼會執念到吐血的地步?」

  肖玨沒說話。

  「你們今日真是嚇到我了。」林雙鶴看了一眼被肖玨放到桌上的兩把長劍,「怎麼說動手就動手?禾如非那頭的事,我暫且沒捋清楚,等我捋清楚了再問你,徐相那頭……你可有把握?」

  都等了這麼多年,肖玨一直隱忍不動,這一回既然是動了徐相,就是準備動真格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果這一回不逮著機會將徐相徹底扳倒,下一回,可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不必擔心。」肖玨目光微涼:「我送他進去,就沒想過讓他出來。」

  「那現在怎麼辦?」林雙鶴問,「宮裡現在肯定亂作一團,皇上同徐相過去君臣之義,非你我二人能及。你現在要不要進宮去,如果被徐黨抓住機會,皇上心軟了怎麼辦?」

  「再等等。」肖玨道。

  「等什麼?」

  肖玨的目光落在塌上禾晏身上,走到塌前坐下,「等禾晏醒過來。」

  ……

  京中禾家,此刻被上門的官兵堵了個嚴實。禾元盛鐵青著一張臉,故作鎮定道:「你們好大的膽子,我兒乃當今陛下御封飛鴻將軍,豈容你們在這裡撒野!」

  「什麼飛鴻將軍?」為首的官兵譏笑道:「不過是個欺世盜名之徒,還敢在這裡大言不慚!想做將軍,到牢裡去做吧!動手!」

  禾大夫人拚命掙扎,惶然喊道:「你們這是幹什麼?住手,放開我!」

  禾元盛卻心中一涼,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心頭浮起,只是現在他仍存著最後一絲希望,看向那官兵,「這是何意……」

  「今日天星台上,你們家大公子與人比劍,露陷了。」一位正在砸禾家牌匾的官兵好心提醒他:「人證物證俱在,陛下早就知道你們禾家偷龍轉鳳,欺君罔上一罪,禾老爺就不必在這裡做什麼將軍之父的美夢了吧!」

  那官兵一腳踹開大門,居然見到了禾元亮,禾元亮躲在床底下,正拚命往裡鑽,企圖不讓人發現自己,只是他身形圓潤,縱是往裡鑽,也露出半截。被人從裡頭揪出來時,禾元亮拚命求饒道:「官爺,官爺饒命!我、都是他們逼我的!」他一手指向禾元盛,「我豈會害自己的女兒?我女兒禾晏也曾上過戰場,保護一方百姓,就看在我女兒的份上,饒了我吧!」

  官兵們瞧著這人,覺得頗有趣。原先以為能養出禾晏那等女扮男裝上戰場奇女子的,大抵不簡單。先頭看見禾二夫人在天星台上以死自證,亦有幾分風骨,怎麼到了這親爹頭上,就如此不濟?讓人看不起。都說虎父無犬女,這父女二人,可沒有半分相似。

  「禾二老爺這話,還是留著自己給禾將軍說罷。況且你們府上禾大公子犯的罪,也不止這一條。」

  「不止這一條?」禾大夫人愣住了,「還有什麼?」

  「通敵叛國啊。」官兵眼裡亦有幾分不屑,「為了不讓自己身份露陷,禾大公子可是親自與烏託人私下密謀,華原一戰數萬將士,都成了保護他的人形盾牌。此等大罪,還想饒命,做夢吧!帶走!」

  禾大夫人哭喊道,「不可能,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禾元盛失魂落魄,再不發一言,通敵叛國之罪,一旦揭露,是要株九族的。就算文宣帝再怎麼仁慈,都不可能饒過。而且,現在的禾晏……已經死了。

  真相大白之後,就算是死了,禾晏也能得到一個清白的名聲,可他們禾家,就連死後,也要遺臭萬年的!

  院中唯有禾元亮的求饒聲格外響亮,可都沒什麼用了。那枚被擦的發亮的禾家的牌匾,被官兵們丟在地上踩得粉粹,對街的百姓遠遠看著,伸手指指點點,風聲將議論聲模糊成煙塵。

  禾家……敗了。

  ……

  禾心影正坐在屋裡繡一方帕子,許之恆一早就去天星台了。不知為何,從今日早晨開始,禾心影眼皮就跳個不停,總覺得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縱然坐在這裡,一顆心也「砰砰」直跳,跳的她心不在焉,一個不小心,指尖一痛,低頭一看,就見自己的指頭上被針扎出一個血眼。

  血跡染污了手帕,她怔怔看著,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正要起身,柳兒從外頭跑了進來,眼中帶淚,驚懼的喊道:「大奶奶,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禾心影問。

  「二夫人……二夫人她……」

  「我娘怎麼了?」禾心影急道。

  「二夫人沒了!」

  手中的帕子一下子掉在地上,禾心影呆了一刻,不顧自己流血的指頭,抓住柳兒的手臂,聲音也染上哭腔,「什麼叫我娘沒了,我娘怎麼會沒了!你說清楚!」

  「奴婢聽人說,今日夫人也去了天星台,夫人被大老爺餵了毒,夫人還當著皇上的面,說二小姐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官兵們,官兵們已經帶人過來了!大奶奶,咱們怎麼辦啊!」

  禾心影只覺得腦子霎時間一片空白,柳兒說的每句話她都認識,怎麼連在一起,就這麼教人難以理解?

  「大伯父……大伯父為何要給母親餵毒,我姐姐……又怎麼會是飛鴻將軍?那不是我大哥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人能回答禾心影。

  而隨著柳兒的話剛落,外頭就響起嘈雜的聲音。許老夫人的怒吼響徹了整個院落,禾心影望著出現在門口的將院子團團包圍的官兵,此刻是真的六神無主了。

  「大奶奶……」柳兒害怕的抓住她的手,「我們該怎麼辦啊……」

  是啊,他們該怎麼辦。

  ……

  天星台上一事,不過半日,就傳遍了整個朔京城。

  瞞是瞞不住的,這麼大的事。原先戰場上的悍將飛鴻將軍居然是個女子,後來出現在眾人面前,摘下面具的那個人原是她的哥哥,這兄妹二人互換身份,已經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而禾家最後反過來將禾晏害死,那點不可思議,就統統成為了對禾如非無恥的不屑和對禾晏的同情了。

  如果說百姓們關注的更多的是飛鴻將軍有關的傳奇,朝廷之中,因為徐敬甫的入獄,才是真正的上下大亂。

  徐敬甫在朝中隻手遮天,這麼多年,朝中許多官員都是他的門生,徐敬甫一倒,許多人都要跟著倒台。是以在徐敬甫進去的第一時間,徐黨們就聚集在一處,想著如何將徐敬甫給救出來。

  「怎麼沒見著楚四公子?」一名官員望了望四周,沒有看見楚昭的影子。

  「楚四公子才是徐相最信任的人,我看諸位先別輕舉妄動,免得一併被肖懷瑾給算計進去了。先看楚四公子怎麼說,既是相爺的女婿,楚四公子自然會盡十二萬分的力,救相爺於水火之中的。」

  眾人連連點頭,這個關頭,誰都不知道肖懷瑾手中還有沒有什麼後招,雖然心急,卻也沒有人願意去當這個出頭人。

  越是在這個時候,因利益結盟的人自私的一面才越會暴露出來。

  楚昭剛一回府,楚夫人瞧見他,一怔,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楚昭微笑:「怎麼?」

  「徐相都已經……」楚夫人頓了頓:「你不去打點辦事,回來做什麼?」

  徐相的事,她也知道了。縱然楚夫人再怎麼痛恨楚昭,可如今因為楚昭的關係,整個石晉伯府,早已和徐相綁在了一塊兒。要是徐家真的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石晉伯府焉能討得了好?世人看楚昭是徐敬甫的乘龍快婿,自然也早已將他們整個楚家看做是了徐敬甫的人。

  「沒什麼好打點的。」楚昭淡道。

  「難道你不擔心……」

  「夫人,」楚昭打斷了他的話,「石晉伯府不會有事,夫人不必擔心。」

  楚夫人看著楚昭,越發的看不明白了。且不論其他,徐敬甫好歹是他的老師。在過去那些年,徐敬甫明裡暗裡的暗示過她很多回,隔三差五送到楚家來給楚昭的文房四寶,真的就是單純的送禮麼?不過是給楚昭撐場子,警告自己不許動楚昭罷了。

  對於楚昭來說,徐敬甫確確實實的給過他庇佑。沒想到眼下徐敬甫出事,楚昭臉上並無一絲擔憂,好像根本沒將這個老師的生死放在心上。

  楚夫人莫名的生出些懼意來。

  楚昭卻是微笑著看了楚夫人一眼,轉身繼續往前走了。楚夫人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咬了咬牙。

  無論如何,但願不要牽連到石晉伯府才好。

  待進了自己屋子,下人上前道:「四公子,應香姑娘那頭有消息了,太子殿下到現在還沒出手,四公子的意思……」

  「無需著急。」楚昭道:「肖懷瑾手中,還有鳴水一戰的證據。等那時,徐相才是真的翻不了身。」

  「那公子與徐小姐的親事……」

  牆倒眾人推,徐敬甫沒出事前,同徐娉婷的這樁親事,足以讓大魏無數人豔羨,可如今徐敬甫一旦真出了事,這樁親事旁人都避之不及,畢竟帝王的怒火,會遷怒一切與之相關的人。

  「照舊。」楚昭道。

  下人小心翼翼的應了,退了出去。楚昭看向窗外,肖玨會在這個時候動手,他並不意外,開設榷場一事迫在眉睫,倘若沒有足夠的砝碼,文宣帝同意烏託人的條件,是遲早的事,就算徐敬甫阻攔,也只是想要多提高一點自己這頭的價碼而已。

  眼下卻不同了,華原一戰、徐敬甫鳴水一戰、禾如非的事,許之恆的事,一件一件一樁樁壓下來,帝王之怒,將會徹底摧毀這樁交易。

  不過,禾如非與堂妹互換身份一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楚昭也沒想到,禾家竟然還藏著這麼一件秘辛。難怪禾如非後來會暗中投靠徐敬甫,想來他也知道,憑藉他的本事,是不可能如自己堂妹一般走上以軍功立業之路。

  禾晏……他想起在天星台的廣場上,身著紅衣與禾如非比劍,肖玨的打算,禾晏應該是知道了,否則也不會如此配合。他心中浮起一絲微妙的沉鬱,禾晏倒是很信任肖玨。

  以至於他們二人配合的如此默契,一步步,一點點,將禾家與許家,連帶著未來的徐家都連根拔起。

  屋子裡還四處佈置著紅色的喜布,都是為了他與徐娉婷的親事準備的。楚昭隨手抓起放在桌上的紅綢,紅綢柔軟,細膩如女子的肌膚,他看了半晌,手一鬆,紅綢飄然而落,落入燃燒的正旺的暖爐中,頃刻間化為灰燼,什麼都沒留下。

  ……

  夜色四合,禾綏與禾雲生回到府裡,瞧見躺在塌上的禾晏,亦是吃了一驚。

  「晏晏這是怎麼了?」禾綏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他白日裡做工,也沒什麼心思與人閒談,不知道這些事,禾雲生更是在學館裡,沒聽說什麼,此刻見到禾晏雙眼緊閉,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

  「無礙的無礙的,」林雙鶴正在院子裡煎藥,聞言從裡面走出來,道:「今日天星台上,禾妹妹與人比劍,不小心受了點輕傷,懷瑾將她送回來,一直守著她。」

  禾綏問:「您是……」

  「哦,」林雙鶴擦了擦手,「我是懷瑾的朋友,林雙鶴,之前在涼州衛與禾妹妹認識的。我爹和我祖父都是宮裡的御醫,會點醫術。」

  「林雙鶴……」禾雲生一怔,「可是那位只醫女子的『白衣聖手』?」

  「正是正是。」林雙鶴笑道。

  聽聞是大夫,禾綏這顆心才放下幾分,又問林雙鶴:「小女果真沒什麼大礙?」

  「真的沒什麼,」林雙鶴笑道:「就是有些體力不支,這些日子天又太冷了,我開了幾幅調養身子的藥方,這些日子叫她不要做重活,好好休養著就好了。」

  禾綏看了看塌上的禾晏,見她呼吸均勻,不像是有事的模樣,這才點頭:「有勞林大夫費心。」

  正說著,肖玨從外面進來,禾雲生一愣:「肖都督怎麼還在?」

  「懷瑾一直沒離開,」林雙鶴聳了聳肩:「說等禾妹妹醒了再走。」

  「這會不會太耽誤你的事了?」禾綏問,「懷瑾,你事務繁忙,這裡有我和雲生照顧就好了,你……」

  「沒關係,」肖玨道:「我等她醒了再離開。」

  他這麼說,禾綏與禾雲生也不好再勸,林雙鶴道:「我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正晾著,懷瑾,等下你記得餵禾妹妹喝下。」

  「不是有青梅麼,」禾綏客氣道:「怎好麻煩林大夫親自熬藥。」

  「煎藥也不是人人都能煎的,」林雙鶴笑道:「我的藥方特別,旁人煎藥怕不能煎出十分藥性,還是我自己來為好。況且我與禾妹妹也是朋友,沒有麻不麻煩一說,先前在涼州衛的時候,禾妹妹對我也諸多照顧。」

  「如此,那就多謝林大夫了。」禾綏很是感激。

  怕打擾禾晏休息,禾雲生與禾綏先出了屋,剛出屋門,青梅跑了過來,小聲而急促的道:「外頭有位公子,說是要來找……肖都督。」

  肖玨問:「誰?」

  「是我。」話音未落,有人的聲音響起,回頭一看,燕賀氣勢洶洶的走了進來。

  「咦,燕南光,你來這裡做什麼?」林雙鶴奇道。

  「我來找他,」燕賀看向肖玨:「我有話問你。」

  「問吧。」

  燕賀看了一眼四周,禾綏忙道:「我和雲生先去廚房幫忙做晚飯,你們自說吧。」說完,就帶著禾雲生走了,青梅也趕緊跟上。

  燕賀看向林雙鶴,「什麼?連我也要迴避嗎?」

  「你想問禾如非的事?」肖玨淡道。

  「不錯,」燕賀挑眉,「我來就是想要問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當初的『禾如非』是個女子?所以當年在賢昌館的時候,才對她諸多照顧?暗中指點她劍術?」

  「等、等等,」林雙鶴聽得納悶,「禾如非是女子這件事,今日我們在天星台都知道了,指點劍術又是什麼?我是錯過了什麼不知道的事嗎?」

  肖玨沒有理會林雙鶴的話,只道:「沒有。」

  「你以為我會信?」燕賀氣道:「你既然當時早就知道她是女子,為何不告訴我,我堂堂一個大男人,現在想想,過去欺負一個女子,算怎麼回事?我要是知道她是女的,我怎麼可能成日找她麻煩!」

  自打知道禾如非是女的,燕賀回府後,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自詡坦坦蕩蕩大丈夫,從前看禾如非不順眼,不過是覺得這小子本就沒什麼本事,還偏得了肖玨的指點。但如今知道真相後再來看,便越發覺得自己像是個無理取鬧,欺凌弱小的惡霸一般。

  要說這肖玨也忒可惡,他自己要英雄救美也就罷了,何苦將別人都襯的格外卑鄙險惡?

  「說了沒有。」肖玨蹙眉,「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不久前是什麼時候?」

  「金陵,花遊仙。」

  燕賀一愣:「游花仙子?」

  林雙鶴也回過味兒來:「懷瑾,你的意思是,上次我們回來路過金陵的時候,花遊仙告訴你的?」

  「她只說當年戴面具的是個女子,我心中生疑,才著手調查。」肖玨隱去了一部分事實,半真半假的道:「沒想到結局如此。」

  「她是叫禾晏?」燕賀問:「同窗幾載,她一直用的禾如非的名字,後來許之恆成親,我倒是不曾記住他娶的夫人叫什麼。若非今日她母親說出來,誰也不知道。」

  林雙鶴也問:「對啊,我差點忘了,懷瑾……那不是和禾妹妹名字一樣嗎?」

  「我的天,」林雙鶴倒吸一口涼氣,「你看,禾妹妹也會劍術,也是女扮男裝,也能上戰場,她該不會是咱們那位同窗禾晏的轉世吧?」

  「什麼轉世?」燕賀不耐煩的打斷他的幻想,「年紀都對不上!」

  「就算不是轉世,也是顯靈?或者託夢要她幫忙報仇?不是傳奇話本裡都這麼寫嗎?否則這巧合你要怎麼解釋,而且好端端的,懷瑾你幹嘛要查禾家,不就是為了給她報仇?」

  「恐怕不只是為了報仇吧。」燕賀道。

  他看向肖玨,目光銳利,「禾如非只是個引子,你真正要對付的,恐怕是徐相。不過我很好奇,既然對付的是徐相,為何不將你手中的證據全部擺出來,這樣不怕徐相的人將你的計畫全部打亂嗎?」

  「你可以等著看。」肖玨面無表情的回答。

  燕賀哼了一聲,「我對你的私人恩怨沒什麼興趣,也不想看你如何扳倒徐相一黨。只是你也知道,徐相是太子的人,如今你動了徐相,太子只怕早已恨毒了你,日後太子登基,恐怕不能容你。還是……你根本就打算……」

  「燕南光!」不等他說完,林雙鶴就打斷了他的話,「慎言。」

  燕賀住了嘴,看向肖玨,肖玨並未因他這一番話而顯出什麼神情波動。默了一會兒,他道:「林雙鶴,你以為把頭埋進地裡就能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告訴你,該來的遲早要來,肖懷瑾,你既然動了這個手,從今日起,朔京城裡也就沒什麼太平日子可言了。」

  「先管好你們自己吧!」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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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2:2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君臣

  燕賀走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林雙鶴也要離開了。臨走時,囑咐肖玨道:「你記得給禾妹妹把藥餵了,喝藥過後,她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醒。明日我再來一趟,懷瑾,你也不要太擔心。」

  送走了林雙鶴,禾綏與禾雲生雖然也很擔心禾晏,但肖玨在禾晏塌前守著,他們也不好進來。禾綏生生將禾雲生拉走了。

  碗裡的藥漸漸涼了下來,肖玨將禾晏扶起,端起藥小心的舀了一勺往她嘴裡餵,藥汁順著禾晏的嘴角流了出來,他忙放下藥碗,拿帕子拭淨禾晏唇邊的藥痕,微微蹙起眉。

  禾晏臉色仍舊蒼白,她向來心大,總是笑嘻嘻的,是那種縱然自己受了重傷,還能說笑調侃叫周圍人不要擔心的開朗性子,如今還是頭一次,見她於夢中都神情難受。

  他伸手,輕輕撫過禾晏的髮頂,側頭去看放在案頭的那碗快要涼了的藥,頓了片刻,終是下定決心,將藥碗重新拿起來,低頭喝了一口。

  塌上的女孩子雙眼緊閉,睫毛柔和的垂下來,顯出幾分過去沒有的脆弱,青年的視線凝著塌上人,身子有些發僵,掙扎片刻,終於還是慢慢俯身,低頭覆上了她的唇。

  藥汁已經不燙了,溫熱的剛剛好,一碗藥哺完,他的耳朵已經紅透。輕輕鬆了口氣,才坐直身子,將禾晏的被子蓋好。

  君不君子這件事,從來不在肖玨的考慮範圍之類,過去行事,全憑心意,唯有對眼前女子時,方顧慮重重。總怕讓她心中生出牴觸。

  肖玨將空了的藥碗拿出去,方一出門,就看見院子對面的房簷下,蹲著個少年,正在用樹枝在雪地上胡亂畫畫。

  是禾雲生。

  禾雲生見肖玨出來,目光一亮,肖玨將空碗放到廚房裡去,回來的時候,禾雲生已經到了禾晏的房門前,看著肖玨,欲言又止的模樣。

  肖玨將禾晏的房門掩好,避免風吹進去,才看向禾雲生:「你有話跟我說?」

  禾雲生嚥了口唾沫。

  他從前,是很崇拜敬慕肖玨的。恐怕朔京城裡的少年郎,都如他一樣。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大概是從那一日禾晏在春來江上,替他頂了殺害范成的罪名,獨自一人引開追兵的時候。禾雲生突然意識到,光是羨慕崇拜旁人,是沒有用的。只有自己強大了,才能保護禾晏,保護禾綏,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與其將目光放在遙遠的人身上,還不如多花費些心思提升自己。

  後來,禾晏回來了,成了武安侯,還帶回個未婚夫。

  這未婚夫,偏偏就是肖玨。

  禾雲生其實對肖玨,並沒有什麼敵意,所謂的表現出來的抗拒,不過是來自於禾晏的緊張。禾晏曾經為了范成差點丟了性命,焉知肖玨是不是另一個范成?這沒人能說得清楚。

  可是今日他也看到了,禾晏暈倒,肖玨守在禾晏的塌前,替她擦手,晾藥,半步不曾離開,他想,肖玨應該是喜歡自己姐姐的,而且這喜歡,比他與禾綏想像的都要深。

  「肖都督,」少年忐忑的、又有些堅決的開口,「你會一直對禾晏這樣好嗎?」

  肖玨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默了默,答道:「會。」

  「我姐姐她……和其他的女子很不一樣。」禾雲生想了想,才慢慢開口:「她想做的事情,沒人攔得住,她不想做的事,誰逼也不行。」

  「但她是個好人,你不要傷害她。」禾雲生道:「如果你傷害了她,我……」少年沉聲道:「我就算付出一切代價,也要為她討個說法。」

  肖玨看著他,半晌,笑了,「可以。」頓了頓,他又道:「但你應該不會有這個機會。」

  禾雲生也跟著笑了,「這是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等禾晏醒過來後,你不要告訴她。」

  肖玨垂眸看向地上堆積的積雪,院子裡的積雪沒來得及掃乾淨,鋪了薄薄一層,他問禾雲生:「你很關心禾晏?」

  少年本能的想反駁,話到嘴邊,卻是嘆息一聲,「她是我姐姐。」

  是姐姐,雖然從小到大,她老是欺負他,罵他,搶走他喜歡的糕點,還老愛跟禾綏告狀。可她也會擋在他面前,默默地保護他。

  這世上,除了禾綏外,他們就是最親近的人了,他怎麼可能不關心?

  「這很好,」青年淡聲道:「你日後,也一直這麼關心她吧。」

  「我當然會一直關心她。」禾雲生道,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站在身側的青年,不知為何,先前的擔憂突然消散了不少。

  肖玨……是與范成不一樣的人。

  ……

  禾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裡她還是幼時的模樣,戴著面具,那時候她還沒去賢昌館唸書,還是個除了每日順著狗洞偷溜出門,就只能待在府裡的可憐蟲。有一日早晨,她從東皇山幫和尚們挑水進來,從狗洞裡鑽回去的時候,不小心撞見了府裡早起倒夜香的下人,她嚇得扭頭就跑,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這人的裙子非常香,像是春日裡的花,芬芳的讓人眷戀,她的聲音也是柔軟的,帶著幾分笑意。

  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那位夫人眉眼間,與她有幾分相似,看著她的目光,很是溫柔,將她往身側微微一帶,掩住了她的身影。待那幾個下人離開後,她就溫柔的拍了拍禾晏的手,輕聲道:「沒事了,小心點。」

  禾晏戴著面具,對方看不到她的臉,可她想,那時候的自己,面具下的臉上,一定是呆裡呆氣,充滿了想要親近的渴望。

  婦人轉身走了,禾晏跟在後面,想要喚她一聲娘親,可不知為何,明明近在咫尺的距離,卻怎麼都跟不上,眼見著那婦人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狼狽的跌倒在地,心中既傷心又委屈,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禾晏?」耳邊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禾晏睜開眼,對上的是肖玨關切的目光。她覺得臉上涼涼的,下意識的伸手一摸,竟全是淚水。

  一瞬間,她全都明白過來了。

  天星台上的事情,一幕幕在腦中重演,她閉上眼睛,痛意無可避免,排山倒海而來。

  「我娘她……」她甫說出一個字,淚水滾滾而落。

  禾晏原以為,她與禾二夫人之間,雖有母女之名,並無母女之情。在她渴望母親關懷的那些年,禾二夫人永遠的缺失了。談不上怨恨,卻多多少少有一些埋怨。縱使重生以來,她一直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重新面對禾二夫人。如今,卻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陛下准允我將禾二夫人安葬,」肖玨輕聲道:「禾晏……」他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面前的姑娘,「不必忍著,想哭就哭吧。」

  翠蘿來過這裡一趟,將實情和盤托出。禾二夫人一早就在為今日做準備了,禾如非並未給她餵毒,毒藥是她自己藏的。禾二夫人早已存了死志,以她的身體,本就也活不了多長日子了。她同翠蘿要了能去天星台的信物,又趁著禾家人不注意,從禾晏當初挖好的狗洞爬了出去,一路趕到天星台,就是為了用自己的性命給禾晏累上最後一筆證據。

  所謂的同肖玨之間的交易,是她為禾心影藏的最後一處保命符,也是她為禾晏安排好的退路。

  婦人後宅之中算計人心的手段,肖玨從來不屑一顧,不過,禾二夫人這手段,本就也不怎麼高明。她想要營造出自己偏心禾晏的錯覺,卻又偏偏忍不住關心禾晏,到最後,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為禾晏澄清上輩子的冤屈。一個母親若非是疼愛女兒,絕不會做到如此這一步。

  只是……倘若這是她最後的願望,他願意配合他,讓她得到計謀得逞的小小滿足。

  禾二夫人的一生,過的身不由己,鮮少能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她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卻能決定自己的死亡,用死亡替自己的兩個女兒鋪了一條未來的路,即便她根本看不到。

  禾晏哽咽道:「肖玨,我沒有母親了……我日後,沒有母親了。」

  母親這個詞,縱然在她的生命裡存在的次數並不多,但只要在,或許還有一絲希望。可禾二夫人離開了,她日後,就再也不會有機會。所謂的母女之間的幻想,永永遠遠都只能成為一個幻想,沒有機會實現了。

  上天殘忍的連這個機會都不給她,也讓她萬分後悔,上一次在玉華寺的時候,沒有多跟禾二夫人說幾句話。

  肖玨垂眸盯著她,心中不是滋味。他當然知道這一刻禾晏心中的難受,因他當年也曾如此。

  若是皮肉之苦,他可以代禾晏受過,可這痛失親人之慟,無人能替她承受。

  「她最後跟你,說了什麼?」禾晏問。

  那時候只有肖玨在禾二夫人身邊,沒有人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她不知道禾二夫人臨終時究竟說了什麼,可有一句是給她的?

  「她說,」肖玨頓了頓,慢慢開口,「被荷禂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

  「她愛你,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屋子裡頓時響起禾晏隱忍的低泣。

  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裡安靜下來,禾晏擦乾了臉上的淚水,聲音勉強平靜下來:「肖玨,皇上查抄禾許二家,我妹妹禾心影呢?」

  「她與此事無關,如果……」

  「我會同皇上說明此事,不用擔心。」肖玨沉默了一下,伸手將她抱在懷裡,低聲道:「禾晏,我會一直陪著你。」

  ……

  宮中。

  蘭貴妃殿裡,四皇子正看著燃燒的蠟燭發呆。

  「你來我這裡,就是為了發呆嗎?」蘭貴妃的一句話,將廣朔的思緒拉了回來。

  廣朔回過神,道:「母妃,我只是在想今日天星台上發生的事。」

  今日一事,舉朝震動,整個大魏震驚。

  「那飛鴻將軍竟然是個女子,誰能想到?」廣朔說起此事時,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原來女子也可以打仗,也可以做大將軍。」

  「你啊,可莫要小瞧了女子。」蘭貴妃笑著端起面前的茶盞,聲音清淡,「你們男子在戰場廝殺,女子在後宅廝殺,誰也不比誰難過。天下間的女子,男子能做的,女子本也能做。只不過願意做出頭鳥的人太少罷了,廣朔,你要記住,你若小看女子,日後必定吃大虧。」

  廣朔恭聲道:「兒臣記住了。」頓了頓,又唏噓道:「可那飛鴻將軍禾二小姐,最後卻還是被家人合謀害死了。禾家也實在太心狠手辣了,連自己家的女兒都下得去手。」

  蘭貴妃不置可否的一笑:「不是不到,時候未到,禾家種下的因,如今不就到了自食惡果的時候了麼。」

  「也是,」廣朔聞言,點頭道:「眼下父皇查抄禾許二家,證據確鑿,禾家是不可能翻得了身了。也算是給九泉之下的那位真正的禾將軍一點安慰了吧。」

  蘭貴妃看著他,笑而不語。

  「母妃,你看這兒臣做什麼?」

  「徐相的事,你是怎麼想的?」蘭貴妃問。

  廣朔一怔。

  「如今肖懷瑾與徐相之間,已經徹底撕破了臉皮。肖懷瑾既然將徐相送回了牢裡,就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想他手裡,應該還有別的證據。」

  「兒臣也是這樣想的。」廣朔回答,「只是……」

  「只是什麼?」

  「父皇對徐相,恐怕並不會下狠手。」

  「你父皇,是個戀舊之人。」蘭貴妃望著遠處,「當初皇上剛登基時,是徐相輔佐他坐穩那個位置,對徐相,自然存了一份別人沒有的君臣之恩。不過,你父皇已經老了。」

  廣朔望著面前的婦人。

  「一個老了的帝王,就會為未來做打算。你父皇縱然再不像話,也不會希望大魏的江山毀在他的手中。不管是為了太子,還是為了未來的儲君,皇上一定會懲治徐相。廣朔,你既然要爭,就要爭肖懷瑾,」

  「說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肖懷瑾是為了他父親平反鳴冤,你若在這個時候錦上添花,猶如雪中送炭。」

  廣朔沉默了一會兒,道:「母妃,兒臣明白了。」

  「你與你的父皇一樣仁慈,」蘭貴妃溫和的看著他,「我知道你不喜歡權術人心,可是廣朔,你要做一個帝王,就一定要學會治臣。這並不是不好的事,你既生在皇宮,又想選擇自己的命運,必須如此。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你看你父皇,他瀟灑了一輩子,到了如今,不也被束縛住了麼?」

  廣朔沒有說話。

  蠟燭的燭油淌滿了案桌,如紅色的眼淚。大殿裡靜悄悄的,唯有女子的衣袖帶香,氤氳出一層空曠又寒冷的清氣。

  ……

  肖玨是在半夜裡進的宮。

  內侍宣他進御書房的時候,文宣帝還沒有歇下,桌上擺著的都是奏摺案卷,胡亂散放著,他並沒有心思看。

  他不是一個勤政的君主,或許剛登基那兩年,還嘗試過如此,不過到後來,也就放棄了。世上有勵精圖治的帝王,也有平庸碌碌無為的君王。文宣帝一輩子,覺得做個平庸的帝王也沒什麼不好,他一心想做的,就是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等時候到了,傳位給自己的兒子,這樣也就行了。

  他也的確這樣過了大半輩子,有時候文宣帝自己還覺得挺美的。他不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終日操心忙碌,也不像太上皇他們,御駕親征四處征伐。他過得比他們都輕鬆,活得比他們都長。

  大魏不也好好的麼,只要善於用人,武將守國土,文臣治朝事,也是太平盛世。直到今日,他以為的真相被全部推翻,文宣帝坐在這裡,驀然發現這些年,他竟真的沒有好好當一個帝王。

  他本就不是帝王之才,如果不是出生在皇家,他更願意做一個閒散王爺,普通的官宦子弟,甚至是富商之子,沒什麼大志向,也沒什麼才能,只要寫詩畫畫,享受人間樂趣就好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這個位置,每一個舉動都關係到數千萬人的生死,做的不好,便有人在背後罵他,做得好了,旁人也覺得這也是他應當的。

  一個渴望自由的帝王,是皇家的大忌。他將自己的心思藏在深處,但原來,人人都看得出來。

  肖玨進來了。

  文宣帝看著眼前的青年。

  他還記得當初肖仲武第一次帶肖玨來他面前時,肖玨還只是個少年,生的是真漂亮,俊俏的將皇室子弟都比了下去,神情驕傲,又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散漫,同他溫和有禮的大哥截然不同。文宣帝那時心中還想,肖仲武這個武夫,居然有兩個風姿出眾的兒子,還真叫人嫉妒。

  沒想到一轉眼,肖玨就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少年的青稚已經全部褪去,看著他的目光,平靜,恭敬,又有幾分薄涼。

  他突然想起了肖仲武來。

  「其實現在看,你和你父親,其實還是有一些相像。」文宣帝道。

  他一直覺得肖玨長得像肖夫人,眉眼明麗,但其實他的鋒銳和冷靜,都來自於他的父親。

  「陛下,還記得微臣的父親嗎?」肖玨平靜開口。

  文宣帝一怔。

  他以為過了很久,自己的記憶會有些模糊,但想起來的時候,肖仲武的模樣竟然如此清晰。那個總是穿著金甲佩劍的高大男人,同朝中文縐縐的文臣不同,像是西北的風,凜冽,肆意,帶著坦蕩的爽朗,讓所有嚮往自由的人都心生羨慕。

  文宣帝也羨慕。

  可最後肖仲武死了,肖家一度差點垮掉,如果不是面前這個年輕人帶著三千兵馬去了虢城,或許,如今的大魏,已經沒有肖家了。

  他看向肖玨:「你當初,可是恨朕?」

  「微臣不敢。」

  文宣帝低低的笑出聲來,不敢,那就是有過了。普天之下,只有面前這個人才有膽子當著自己的面這麼說,可是,他並不感到生氣。或許是因為,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說真話了。

  「皇上,」肖玨道:「微臣懇請皇上,放過翰林學士許之恆的夫人,禾心影。」

  「禾心影?」

  「當初真正的飛鴻將軍禾二小姐,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妹。」肖玨道:「禾二小姐被陰謀溺死在池塘後,禾家將禾二小姐的妹妹禾心影嫁了過去,做許之恆的續絃。」他看向文宣帝,「禾二夫人已經死了,許大奶奶是飛鴻將軍尚留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況且臣已經打聽過,許大奶奶對飛鴻將軍與禾如非互換身份一事,全不知情。」

  「陛下仁德,請看在死去的飛鴻將軍份上,寬待禾心影,留她性命。」

  「飛鴻將軍啊……」文宣帝喃喃道。

  今日天星台的一切,都是因為飛鴻將軍而起。不過,他確實也沒料到,自己當初親封的那個飛鴻,竟然是個女人。

  那時候禾如非摘下面具,露出一張俊朗的臉時,文宣帝還在狐疑過去所言他臉上有胎記,形貌醜陋是不是假的。如今看來,原來從那時起,禾家就已經開始了一場欺瞞世人的騙局。

  倘若禾二小姐還活著,文宣帝或許還會治治她的罪,畢竟她也參與欺君了。可禾二小姐死了,還死的這樣慘,人死如燈滅,身前所有的不好就沒人記得了,看待一個死去的人,人們總是諸多寬容,覺得她無一處不好。

  「罷了,留她一命吧。」文宣帝嘆息出聲,「畢竟飛鴻將軍,也曾真正的為大魏衝鋒陷陣,平定了西羌之亂。」

  「臣代飛鴻將軍,謝陛下聖恩。」

  文宣帝看著肖玨,反而笑了,「聽聞你與飛鴻將軍曾為同窗,這般為她奔走,看來你也是念舊之人。那飛鴻將軍泉下有知,應當也會欣慰了。」

  肖玨不言,文宣帝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年輕人行禮,轉身就要離開時,文宣帝又叫住他。

  帝王的聲音含著深深地疲憊,「這麼多年,朕厚待徐相,何以徐相還會生出反心?」

  內侍低著頭,不敢說話。

  過了一會兒,那年輕人才淡淡開口,「寵極則驕,恩多成怨。或許,陛下是太過於厚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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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2:3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三十九章 雙生

  地牢裡十分潮濕,地上殘留著血跡和污漬,禾心影抱膝坐在角落,望著從乾草下爬過的黑蟲,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這裡太冷了,也沒人理會她。她從小嬌身慣養長大,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可這裡的獄卒並不搭理她,禾如非與許之恆沒有與她關在一處,她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一開始,也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直到這裡的獄卒開始閒談,提起今日天星台上的事,禾心影再回想起被抓之前柳兒對她說過的話,慢慢的才回過味兒來。

  她死去的長姐,才是真正的飛鴻將軍。這麼些年,禾如非與禾晏一直互相用著對方的身份,而等禾晏進京後,禾如非冒領功勛,為除後患,竟然將禾晏溺死在許家的池塘裡。

  難怪,難怪她每次路過院子裡的池塘時,總覺得渾身發涼。難怪許之恆要在禾晏從前居住的院子裡的四處翻找禾晏的遺物。

  許之恆……他也知道這件事嗎?還是說,他在這件事中,亦是劊子手的一員。禾心影感到渾身發涼。

  揭開真相的,是封雲將軍肖懷瑾,而先前在玉華寺的時候,母親看見肖懷瑾時,才會主動上前說話。想到禾二夫人,禾心影又是一陣心痛。

  禾二夫人也是從頭到尾都知道這件事嗎?父親在大伯父提出這種要求時,難道沒有出聲阻止?禾如非下令溺死禾晏,父親是瞭解但並沒有發聲,還是全然都不知情?禾心影希望是後者,但她心裡,卻覺得很有可能是前者。

  她無力的靠著牆,只覺得回首半生,彷彿是一個笑話。以為疼愛自己的父親,原來是一個為了利益可以無視骨肉親情之人,以為嫁的如意郎君,原來包藏禍心,以為威風凜凜可以給家族帶來庇佑的大哥,卻是個會奪人功勛,狐假虎威的冒牌貨。到頭來,家散了,母親去了,長姐早就不在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裡,滿心淒涼。

  欺君之罪是死罪,要掉腦袋的。禾心影小聲啜泣著,罷了,死就死了,原本在這世上,她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人了。死後到了九泉之下,還能和家人團聚,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正想著,忽然間,有人的腳步聲傳來。禾心影抬眼一看,就見有獄卒跟在一個陌生男子身後走來。

  兩人走到禾心影的牢門前,獄卒打開門,對禾心影道:「禾小姐,請吧。」

  禾心影一怔:「去哪?」

  「陛下仁懷,感念飛鴻將軍平定西羌有功,含冤而死,禾小姐是飛鴻將軍的嫡親妹妹,陛下網開一面。只是日後貶為庶民,留禾小姐一條性命。從今日起,禾小姐就不必留在這裡了。」

  禾心影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獄卒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出門去,隨著那兩人一直走出了牢獄之外。

  外頭夜色沉沉,她衣衫單薄,孤零零的站著,突然之間得到了自由,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裡走。禾家和許家都不在了,天大地大,竟無她容身之所。

  禾心影低頭苦苦一笑,自語道:「我還能去哪兒呢。」

  「禾小姐。」身後有人說話。

  禾心影回頭一看,是那個剛才和獄卒一起過來的男人,他像是哪戶人家的侍衛,只對禾心影道:「禾小姐若是沒有可去的地方,可暫且去一處地方躲避。」

  「何處?」禾心影問。

  「令姐少時曾在賢昌館讀書,賢昌館館長魏玄章與令姐有過師生之誼。得知真相,對令姐遭遇同情不已,如果禾小姐暫且無處可去,可先去魏先生家中。魏先生長年宿在學館,家中只有夫人。」

  禾心影一愣。

  過了片刻,她才自嘲般的笑道:「原來長姐死了,都還在庇佑我……」

  「請公子帶路吧。」她道。如今禾許兩家出事,不必想,也知道從前那些親戚友人都怕惹事上身,對他們避之如蛇蠍,這個時候去,也沒人敢收留。她尚未想好下一步要做什麼,但首先得找個地方坐下來,將所有不明白的事情徹底弄清楚。

  她確實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

  禾心影被人帶出去這件事,牢中的許之恆與禾如非並無所覺。

  看押是分開看押的,免得兩人之間串通供詞。禾如非看不到許之恆,許之恆也看不到禾如非,但這對他們二人來說,反而是件好事,真要將他們二人關在一處,只怕當下就會打起來。

  許之恆恨禾如非拖累自己,禾如非恨許之恆在天星台上,一出事就迫不及待的將所有污名往他頭上潑。

  說到底,因利益結盟的關係,本就脆薄如紙,只要風一吹,雨一淋,不消撕扯,自己就面目全非了。

  禾如非坐在牢中的角落裡,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沒有放棄,仍然在盤算著可能逃出生天的計畫。徐相的人肯定不會坐視不理,既要救徐敬甫,或許還能將他也拉扯一把。最壞的可能不過是徐敬甫棄車保帥,但他手中還藏著徐敬甫通敵叛國的證據,徐敬甫要想把他撂下一個人獨善其身,怎麼可能?

  天星台一事,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那個叫禾晏的女人竟然如此厲害,更沒想到肖玨手中已經有了如此多的證據,一步步的將他逼到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禾晏……想到那個女人,禾如非的眼裡閃過一絲陰鶩。

  那女人和他死去的堂妹,究竟有什麼關係?禾如非不知道。他沒能見過禾晏在戰場上的英姿,因他回到朔京的時候,禾晏已經很快扮回了女兒身。是以所有關於「飛鴻將軍」的傳說,他只是聽過,並沒有親眼見過。而在他看來,死去的禾晏,他的堂妹看起來也就是一個比尋常女子看起來,更堅強一些的女人罷了。

  旁人說飛鴻將軍身手卓絕,他不信,他們說飛鴻將軍在戰場上以一當十,他也不信。不信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禾晏一個女人,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直到天星台上那場比劍。

  禾如非閉了閉眼,心中一股燥郁騰的生起。

  如果真正的禾晏活著,是不是用劍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但她怎麼可能還活著,她絕不可能還活著!

  安靜的牢獄裡,傳來腳步的聲音,禾如非被關在最靠裡的一間,他仔細的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到在自己跟前停下。

  獄卒竟然將牢門給打開了。

  禾如非抬起頭,看向來人。

  穿著黑衣的青年目光冷淡的掠過他,似乎吝嗇在他身上多浪費一刻。他站著,禾如非坐著,無形之中,像是彰示著他低人一等。

  「不知道肖都督來這裡,有何貴幹?」禾如非冷笑道:「不會是來殺人滅口的吧?」

  不等肖玨回答,他又開口道:「其實我不明白,肖都督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如果說秦嬤嬤那頭,是許之恆走漏了風聲,但肖玨竟然立刻就猜出了其中緣由,並且老早就開始蒐集證據,禾如非就算現在想,也想不明白。畢竟其他的且不論,就拿「飛鴻將軍是個女人」這件事去跟別人說,別人也只會覺得他在隨口胡扯。

  為何偏偏肖玨就知道?

  青年漠然的看著他,冷道:「你認為,我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禾如非盯著眼前人,突然笑了,他靠著牆,不緊不慢的開口:「聽說你跟我那死去的妹妹曾同在一處上學,讓我想想,或許你與她之間早有私情,你眼下這樣對我,難不成是為了我妹妹出頭?」他哼笑一聲,面容變得有一點扭曲起來,「難道世上還真有人喜歡我那離經叛道的妹妹,她有什麼好,根本不像個女人……」

  話音未落,頓覺胸口一痛,猛地飛了出去,後背撞在了石壁之上,憋得他吐了一口鮮血。

  肖玨這一腳並未收力,禾如非被踹的半晌回不過氣,獄卒早已得了消息退到了外頭,對裡面的情況視而不見。

  也是,徐敬甫要是倒了,朝野之中,就沒人能攔得住肖玨了。這個關頭,也沒人敢得罪這位右軍都督。

  禾如非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著肖玨,緩慢的笑起來。

  封雲將軍,大魏的玉面都督,多威武多英氣啊,光是站在這裡,就已經讓人移不開目光,誰也不能奪了他的風頭。如果不是禾晏當年改變了所有的人的命運,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與肖玨有交集。

  但偏偏就有了。

  「你們怎麼都這麼生氣,」禾如非嗤道:「人人都為我那妹妹打抱不平,但是我呢,」他的聲音突然拔高:「我呢!我的人生呢!不重要嗎?就該為她那該死的愚蠢的決定付出一輩子!憑什麼,我也有我想要做的事,你以為我很想當這個將軍?」他的眼睛紅了,如發狂的野獸,要將一切撕碎,「誰想要當這個將軍?啊,誰想當!」

  禾如非從記事起,已經不住在禾府裡了。他住在遙遠的莊子上,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也知道自己與堂妹互換身份一事。他不可以去太遠的地方,身邊不能離了人,禾元盛夫婦有時候會偷偷來看他,但總是匆匆又離開了。

  大夫斷言他活不過幾歲,但也不知是不是他命硬,就這樣一年年的熬下來了。後來到了十六歲那年,身體徹底痊癒,本以為可以離開莊子,重新回到禾家,做回禾大公子,可那時候又傳來消息,禾晏上了戰場,他暫時不可以回來。

  禾如非被迫繼續留在莊子上。

  他也曾在心中暗暗祈禱禾晏千萬不要死在戰場上,倒不是因為兄妹情深,也不是因為他心地善良,而是因為禾晏頂著的是他的身份,如果禾晏死在戰場上,他這個禾大公子,就再也不能回到禾家了。

  所幸的是,禾晏回來了。

  原本在那許多年裡,禾如非對禾晏,也並無太多的情感,談不上喜歡,也稱不上恨。直到他回到禾家的那一日,禾晏剛剛回府,沒看見他,外頭的兵馬簇擁著中間年輕的副將,她戴著面具,站在陽光裡,坦蕩爽朗,她的佩劍漂亮又鋒利,戰馬矯健又溫順,雖然看不到臉,目光卻明亮如星辰。

  禾如非的心裡,突然就生出了一絲怨氣。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莊子上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他以為禾晏也跟自己一樣,可真正見到時,才發現全然不同。她用著自己的身份,過的如此快活,憑什麼?她擅自決定了別人的命運,然後將已經安排好的命運還到了自己手上。

  憑什麼?

  禾如非的內心很複雜,一方面,他討厭接受已經被禾晏選擇過的命運,譬如當一個武將,但另一方面,當他站在金鑾殿時,接受帝王的賞賜,朝臣或羨慕或妒忌的目光時,心中又會生出滿足。

  但這種滿足時刻羞辱著他,因為禾如非很清楚,讚譽和美名屬於禾晏,並不屬於自己。每當他聽見那些人在背後誇讚飛鴻將軍在戰場上如何英勇無敵時,內心就格外煎熬,這點煎熬最後又生出焦躁,焦躁令他不安,即便禾晏出嫁,他也沒有解決這塊心病。

  就如他偷了一塊漂亮的寶石,他為自己能擁有這寶石而得意,也接受大家羨慕和渴望的目光,但他又擔心著有朝一日被人發現這寶石的主人不是自己。

  惡念越生越大,直到有一日,他想,要是禾晏死了就好了。這個念頭一出現,禾如非發現,自己竟然平靜了下來。

  他找到了解決心病的辦法。

  折斷翅膀只能讓飛鴻將軍無法飛向長空,但飛鴻仍然是飛鴻,不如將天上的鳥兒扯下來,溺進水裡,埋在土中,日後就再也不會有人發現這隻鳥的痕跡。

  他終於平靜了下來。

  可是為什麼,平靜的日子還沒過多久,就要被人迫不及待的打斷。

  「說謊。」青年的聲音平靜,目光冷如水,「你很想當飛鴻將軍,只是不敢承認罷了。」

  猶如被窺見內心深處的秘密,禾如非猛地抬頭:「我沒有!」

  「你有。」

  禾如非咬牙,男人的目光清清淡淡,卻讓他的狼狽無所遁形,他握緊拳頭,試圖站起來:「你告訴我,她到底是不是禾晏?」

  「如果我說是,」青年垂眸,銀冠在牢獄暗色的燈火下,劃出一道冷色的光,「你怎麼辦?」

  「我不相信。」禾如非忍不住發起抖來,不知是恨還是懼,他道:「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相信。」

  但其實,他是有些信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巧合,對於禾家的地形輕車熟路,書房裡的暗格,玲瓏匣的秘密……以及天星台上的那一聲「大哥」。

  他們二人在許多年前的某一夜,同時同地出生,於是命運被迫的、巧合的、陰差陽錯的糾纏在一起,如兩根交錯的藤,互相汲取養分。他要活下去,就得拔掉身側的這根藤,所謂雙生,帶來的並不是依賴和信任,而是背叛與仇人。

  禾晏活在陽光裡,他就得在陰暗中,如果他想要光明正大的走在人前,就要將原本陽光裡的那個人連根拔起。

  他做的很好……禾如非慘笑起來。

  這一刻,竟生出莫名解脫。

  他不知道自己是妒忌還是怨恨禾晏,可在這一刻,恍然醒悟,原來他厭惡的,其實是做替身的感覺。旁人看著你,卻是在看另一個人。旁人唸著你,也是在唸著另一個人。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影子殺死了主人,可影子還是影子,他與禾晏的一生,究竟是他做了禾晏的替身,還是禾晏做了他的替身,沒人說得清楚。他究竟是禾如非,還是禾晏?也沒人能回答的了他。

  如果一開始,他與禾晏並沒有互換身份呢?

  如果一開始,他就是禾家的大公子,各自選擇各自要走的路,現在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禾如非漸漸笑起來,笑的越來越大聲,笑到最後,竟然笑出了眼淚。他一生被推著、身不由己的向前,或許只有到生命最後一刻,才能解脫,然而留給「禾如非」的,也是一個欺世盜名的惡名。

  「肖懷瑾,」他仰頭看著眼前人,「我就當她是禾晏了,你這樣不惜一切代價將我找出來,不就是為了替她出頭?你想要我的命,行啊,拿去吧,」他張開雙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說到底,這也只是我和她的恩怨,與你何干?」

  肖玨走到他身前,靜靜的看著他,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脖頸,青年手指纖白,卻像是能活生生將他的骨頭捏碎。

  禾如非被勒的喘不過氣,死死盯著對方,勉力擠出冷笑。

  「與我何干?」肖玨緩緩反問。

  他黝黑的瞳眸凝視著禾如非,像是氳著暗色風暴,一字一頓道:「我肖玨此生第一次哄著救回來的姑娘,最後被你們活活溺死了,你說,與我何干?」

  禾如非拚命掙扎,然而那隻手越收越緊,他眼睛往上翻去,踢著腿,極大地恐懼從心中浮起,他知道,自己將要死在這人手上了。

  可是下一刻,扼住他喉嚨的手突然鬆開,禾如非抱著自己的脖子,屏幕咳嗽起來。

  「我不殺你。」肖玨站起身,背對著他,冷冷道:「因為你不配。」

  說罷,丟下還在捂著喉嚨喘氣的禾如非,大步離開了。

  ……

  清晨,禾晏醒來的時候,外面的雪已經停了。

  青梅在院子裡叫赤烏:「赤烏侍衛,你別加柴了,火太大,藥煎的不好。」

  赤烏默默地用鐵鉗撿出幾根木柴來。

  林雙鶴畢竟是個男子,也不好一直待在禾家,況且禾家實在是沒有多餘的房間給他住了。今日早晨的藥,是青梅自己煎的。禾雲生與禾綏一大早就出去了,青梅用扇子扇著火,向來活潑的她有些沉悶。

  當初禾晏與范成那次也是如此,回來後大病一場,雖然禾綏也請了大夫,大夫也開了藥,可禾晏一碗碗的喝下去,身子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差了。那時候青梅一度認為禾晏可能活不下去,可後來奇蹟般的好轉,她還唸著或許是夫人在天有靈。如今禾晏竟又病倒了。

  雖然那位白衣聖手林大夫說並無大礙,可青梅總是有些擔心。

  赤烏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想了想,安慰道:「不必擔心,林公子說沒事,禾大小姐就一定不會有事。」

  「不止如此,」青梅嘆了口氣,「我早晨去屋裡換水的時候,看見姑娘夢裡都在哭。當初……亦是如此,姑娘要不是傷了心,豈能這樣?昨日天星台姑娘不就是和那個飛鴻將軍比了一場劍麼?怎麼就這樣了?赤烏侍衛,你到底知不知道出什麼事了?」

  赤烏搖了搖頭。關於禾晏,身上讓人難以理解的疑點太多了。不過肖玨不讓他們查,他們自然也不會刻意去查。

  「老爺和少爺昨日也擔心極了,真希望姑娘趕快好起來。」青梅道。

  他們二人的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禾晏耳力超群,便將他們的對話一清二楚的聽到耳中。她愣了一會兒,夢裡的婦人已經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屋子裡暖爐生的旺旺的,案頭邊,放著一個白瓷小碗,小碗裡,盛著滿滿一碗蜜餞。

  蜜餞紅彤彤,甜滋滋的,她慢慢的伸手,拿起一個在手中,看了好一會兒,才放進嘴裡。

  甜的讓人嘴裡發苦。

  青梅端著藥推門進來,見禾晏醒了,先是一怔,隨即喜笑顏開:「姑娘醒了,身子可有什麼不適?」

  「沒事。」

  「那就好。」青梅將藥碗放在案頭上,一眼看到旁邊放著蜜餞的小碗,笑道:「這是肖都督讓奴婢放在這裡的。說林大夫熬的藥苦,姑娘喝完藥後,記得含兩粒在嘴裡。」

  禾晏低頭笑了笑:「好。」

  青梅覺得自家姑娘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是哪裡奇怪,只好搬了個凳子坐在塌前,絮絮叨叨的囑咐禾晏不可著涼。

  日光從窗外透進來,屋子裡莫名生出幾分熱鬧,禾晏看著窗外,看著看著,低下頭,掩住眸中淚意。

  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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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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