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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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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2:5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章 斷離

  飛鴻將軍一案,在整個朔京城引起軒然大波。曾受飛鴻將軍恩惠的兵士百姓,自發的去宮殿前鳴鼓請願,請求徹查真相。飛鴻將軍在軍士百姓中聲名頗好,真相一出來,禾許二家,也算是犯了眾怒。

  文宣帝將此案交給大理寺,不消幾日,禾元亮就耐不住逼供,將當初真相和盤托出。官兵在禾家亦搜出許多禾如非與烏託人有往的證據,經此一案,禾家欺君罔上,冒領功勛,通敵叛國,數罪並罰,除飛鴻將軍嫡妹禾心影外,盡數死罪。主犯禾如非罪大惡極,合擬凌遲,押赴市中,剮一百二十刀處死,梟首示眾。

  至於翰林學士許家,除許之恆死罪外,男丁全部流放,女眷沒為奴籍。

  這案子解決的很快,得知結果,百姓們無不拍手稱快,指責禾許兩家罪有應得。

  臨刑的前一日,牢獄中,許之恆望著面前發餿的飯菜,遲遲不肯動筷。

  上黃泉路的最後一頓,別的死囚有酒有菜,唯有他什麼都沒有。實在是因為連獄卒們都覺得許之恆所為,過於狠心無情。當年所受飛鴻將軍恩惠的人眾多,如今就算是為了死去的禾將軍,也多的是人不讓許之恆好過。

  獄卒嘲笑他道:「許大爺怎麼不吃?過了今日,就再也沒得吃了,我勸許大爺還是別挑三揀四。」

  聞言,許之恆激動起來,撲到牢門前,抓住牢門的欄杆,望著外頭的獄卒:「不……我不會死!我給你錢,你替我去找人,叫他們將我救出來!我給你錢!」

  「好啊,」獄卒笑嘻嘻的看著他,「許大爺要小的找誰呢?」

  找誰呢?

  許之恆突然愣住了。

  禾家已經跟著一道倒了,禾如非自身都難保,往日與他們家交好的同僚,想來如今也早已避之不及,生怕惹禍上身。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許之恆無力的癱倒在地,於絕望中,又生出莫大的不甘心,喃喃道:「為什麼啊?明明並非我殺的人……明明我什麼都沒做!」

  「你真的什麼都沒做嗎?」一個聲音從黑暗裡響起,許之恆驀地抬眸,就見有人慢慢的出現在眼前,全身上下攏在黑色的披風下。他先是一喜,以為有人來救自己了,可是下一刻,驚喜就變成了恐懼,因那人摘下了披風的帽子,露出了一張臉。

  是武安侯禾晏。

  許之恆嚇了一跳,迅速後退,一直退到牆根處,警惕的開口:「別過來……你別過來!」

  獄卒已經離開了,禾晏看向這個狼狽的男人,許之恆看起來像是很怕她,盯著她的目光像是在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佈滿驚怖。

  禾晏沒見過這樣的許之恆。無論是十四歲時,將她從雪地裡拉起來,笑著幫她拿回包袱的青衣少年,還是後來嫁給他之後,和煦的對她微笑輕言的許大爺,都和眼前這個鬍子拉碴,如驚弓之鳥的男人截然不同。哪怕當年賀宛如帶人將自己溺死,許之恆從頭到尾也沒有出面。

  她見過風光時候的許之恆,人模人樣的許之恆,但原來在處於牢獄之中的許之恆,是這幅樣子。

  禾晏有些失望。

  正如一個將領,倘若死在與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手中,尚且不會為此遺憾,可若與自己相差甚遠……未免讓人唏噓。

  「別怕。」她聲音溫和,甚至露出一點笑意,「我來,是有一點事要問你。」

  女子的眼睛明亮,目光裡並無恨意,而那點笑意像是迷惑了許之恆,他仍舊沒有動,盯著禾晏,猶豫了半晌,才問:「你想問什麼?」

  「你……」禾晏笑了一下,「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你的夫人禾晏,就是飛鴻將軍的?」

  這件事,禾晏一直想不明白。當初她嫁給許之恆時,以為許之恆對自己一無所知,還為了遮掩身上的傷疤,編出了好些理由。又為了自己與尋常女子的不同之處,捏造許多藉口。直到她死的那一日,才從賀宛如嘴裡得知,原來許之恆早就知道了。

  那些年或許她的遮掩與躲藏,看在許之恆眼裡,都像個笑話。

  可他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是她嫁入許家之後,還是嫁入許家之前,亦或是更早?可那樣的話,他為何要娶自己?

  許之恆目光閃躲的看著她,眼裡又有一絲警惕:「你為什麼要問這個?你到底是誰?」

  「我是能救你出去的人。」禾晏輕聲道。

  許之恆目光一亮:「救我出去?」他往前走了幾步,像是又怕禾晏,隔著鐵牢的柵欄望著她,急切的問:「你真的能救我出去?」

  禾晏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猶豫了一會兒,慢慢道:「我早就知道了。」

  許之恆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禾晏就是飛鴻將軍的,其實是在飛鴻將軍剛剛回京後不久。那時候他還不是翰林學士,許家雖然書香門第,但翰林學士一職,並非他這個年紀能攀的上。朝中文臣,如今大多都是徐敬甫的門生,有時候往上爬,才華反而是次要的,若無人脈,有時候甚至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他少時就有神童美名,年紀漸長,人們將他捧的太高,他自己也便將自己看的很高,就如一道牢籠,不知不覺將自己困得厲害。

  於仕途上暫且遇阻,令許之恆心中消沉。許夫人見他鬱鬱不樂,想著以他的年歲,也該去尋一門親事了。許夫人亦是精明人,挑來挑去,便挑中了朔京城裡,那位新封的飛鴻將軍的堂妹,禾家二房的小姐。

  這位二小姐幼時身體不好,早早的就被家人送到莊子上養病,也是不久前才回來。許夫人算盤打的極好,同這位朝廷新貴做成親家,對許之恆的仕途有利無害。

  但那時候的許之恆,其實並不是禾家的最佳選擇。畢竟京中適齡的才俊,實在是太多了,而禾二小姐如今因著禾大公子的關係,正是香餑餑,想娶她回去的人多得是。

  禾家下的帖子,許夫人就帶著許之恆一道去了。說是做客,其實也就是相看。

  他那時候第一次去禾家,碰巧被小廝將茶水碰倒在身上,便去一邊的暗房裡換衣,沒想到剛進去不久,還沒來得及出來,就有人進來。

  許之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進來的是兩個人,似乎沒發覺他在後面,有人開口說話,是個女子的聲音,清朗悅耳:「大哥,母……大伯母這是在做什麼,竟將這些少爺請到家裡來了!」

  「這麼多公子,難道沒有你看得上的麼?」回答她的,是個男子的聲音。

  許之恆幾乎是立刻就明白過來,外面說話的,大概就是禾二小姐同他的大哥禾如非了。

  他本來應該立刻站出來道歉的,但鬼使神差的,不僅沒有動彈,還儘量屏息,好教自己藏得更好些。

  現在想想,命運的深意,早在那一刻就已經開始慢慢呈現。

  許之恆聽到了一個秘密。

  「大哥,你們這麼著急將我嫁出去,難道是因為怕我說出去你我互換身份,我才是飛鴻將軍這件事?」女子開口,「我說過了,我不會說的,我既藏了這麼多年,就會一直藏下去。」

  「並非如此。」男子的聲音帶著一絲隱約的不耐,「你這個年紀,尋常女子,也該出嫁了。禾晏,你只是在過你本應該過的人生。」

  屏風後,許之恆驚駭的摀住嘴。

  他聽到了什麼?什麼互換身份,什麼禾晏才是飛鴻將軍?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胳膊上傳來的疼痛感提醒他,這並不是一場夢。

  後面那對兄妹爭吵了什麼內容,許之恆根本沒聽進去。直到那兩人離開,許之恆才慢慢站直身子,望向那扇關著的門。

  他並不愚昧,甚至相當聰明,三言兩語,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推算出來。他吃驚與禾家的膽大包天,禾晏的出眾手段,可是更多的,卻叫他發現了一個機遇。一個命運贈與他的禮物。

  於是他整理好了衣衫,回到了宴席桌上,望著姍姍來遲的禾二小姐,露出了溫文爾雅的笑容。

  許之恆找到了禾如非。

  禾如非瞧著他,神情莫測:「許大爺想娶我妹妹?」

  許之恆笑道:「正是。」

  「此事還需要與長輩商量,」禾如非道:「我一人做不了主,也要看舍妹的心思。」說罷,便轉身要走。

  許之恆不疾不徐的開口:「令妹乃巾幗英雄,不遑男子多讓,在下心儀至極,還望禾將軍成人之美。」

  「你說什麼?」禾如非猛地看向他,眼中殺意暴漲。

  「在下來找禾將軍之前,曾寫過一封信交到友人手中,若有不測,密信會傳遍整個朔京城。」許之恆微笑道:「還望禾將軍成全。」

  他成竹在胸,他勢在必得。

  就這樣,許之恆娶了禾晏做妻子。也就是在他娶禾晏的前不久,他成了翰林學士,作為禾將軍贈與妹妹的「陪嫁禮物」。

  富貴險中求,許之恆當然明白,知道的秘密越多,死的就越快。但他並不認為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因為自己是個見好就收的人。他到底是文臣,不是武將,禾如非能幫他的,也至多就是當個翰林學士了。今後的路他還得自己走。至於娶禾晏……娶禾將軍的女兒,對他好處諸多。

  禾家也應該放心,畢竟比起將禾二小姐嫁給另一個可能發現秘密的人家,還不如嫁給對禾家有求的他。

  「所以,」禾晏看著面前的許之恆,慢慢道:「你從求娶禾二小姐開始,就是為了利用她?」

  「利用?」許之恆搖頭,「不……不算利用,就算沒有我,她也要嫁人……從頭到尾,要她性命的也不是我,我什麼都沒做。」

  許之恆已經有些想不起禾晏的臉來了。

  當初他雖然娶了禾晏,內心卻到底是有一點嫌棄。他自小學的禮儀規矩,讓他打心眼的瞧不上禾晏這等離經叛道的女人。他喜歡溫順的,嬌媚的,如賀宛如那樣的女人。而不是禾晏……她大大咧咧,雖然竭力扮演大家閨秀,但總會不自覺的洩露出幾分不合時宜的侷促。她不會琴棋書畫,不能給他長臉,也學不會婉轉承歡,肌膚上,甚至還有可怕的傷疤。有時候許之恆看著禾晏,就會想到她曾經在軍營裡與別的男子同吃同睡,簡直無法忍受。

  雖然他願意做一個「好夫君」,但更多時候,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嫌棄。

  好在,這種日子很快就結束了。禾家送來了一碗藥,禾晏喝過之後,就瞎了。

  其實那時候,許之恆在隔壁房間裡坐著,瞧著禾晏將那碗藥喝下時,曾經有過一點同情。禾家此舉,未免無情。況且,一個瞎了的主母,帶出去旁人背後又會怎麼議論他?

  所幸的是,禾晏很乖,不怎麼吵,就算是瞎了,也沒怎麼哭鬧,更多的時候,她只是沉默的坐著發呆。聽聞禾晏未出嫁時,曾在院子裡養過一條啞巴狗,有時候許之恆覺得,禾晏與那條啞巴的黃犬,其實很相似。無人在意,沉默的活著。

  如果是這樣,也就罷了。可她偏偏太努力了,努力到就算瞎了,還是讓禾家感到了威脅,於是她死在了賀宛如手中,死在了許家的池塘裡。

  「我沒有利用禾晏,」他努力辯解,「我在保護她……都是禾如非的錯,都是禾家的錯!」

  禾晏盯著許之恆,問:「除了在禾家外,你還見過禾二小姐嗎?」

  許之恆一愣,下意識的搖頭:「沒有,沒有!我第一次見到禾二小姐,就是在禾府。」

  他已經忘記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禾晏發現她如今面對許之恆的時候,已經十分平靜。或許當年她面對許之恆,總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少時狩獵場上遇到的青衣少年,但原來,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兩個人。對許之恆來說,「禾晏」,只是一個基於利益而產生的交換品,重要的是這個身份,而不是名字,更不是人。只要能讓他當上翰林學士,是禾晏,還是禾心影,沒有任何區別。

  一條人命,也不過就是一個官職而已。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

  許之恆看著她的動作,終於什麼都不顧,一把抓住柵欄,問:「我知道的都說了,你現在能救我出去了嗎?」

  他的目光充滿渴望,一如當年撞見禾家的秘密,想要藉著秘密來為仕途添光的模樣。

  禾晏微微彎腰,看著他的眼睛:「我騙你的。」

  許之恆一愣。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騙了你。」她眼睛彎彎,「你也騙過我,這很公平。」

  說完,她便直起身離開了,身後遠遠傳來許之恆憤怒的叫喊,禾晏只當未曾聽過。

  她一步步的往外走,像是一步步離開過去的人生。從今以後,武安侯禾晏,與禾家的禾二小姐,就再無瓜葛了。

  有關前生的最後一個問題終於也得到了解答,禾晏此刻卻並無太大的感受。

  就好像這些人這些事,再難經得起她心裡的波瀾一般。

  只不過……心裡空落落的。

  牢獄外的大門口,站著一人,背對著她,身姿挺拔如他腰間的佩劍,正側頭去看房簷下堆積的雪,露出漂亮的輪廓。

  禾晏站在原地望著這背影,不知不覺,她的心慢慢的被填滿了,彷彿踩不到實地的虛無,終於在這一刻有了實感。找不到路的旅者,終於在漫無目的的尋覓中,發現了一點光。

  禾晏走過去,輕輕叫了他一聲:「肖玨。」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禾晏,問:「說完了?」

  禾晏點了點頭。

  明日就是行刑的日子了,她與禾如非之間,與禾元盛夫婦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可關於許之恆,終究還是想要弄清楚,他究竟是何時發現了自己的身份。於是央了肖玨帶她來這裡,見了許之恆最後一面。

  「怎麼說了這麼久。」肖玨蹙眉。

  「很久嗎?」禾晏奇道:「我怎麼覺得沒多久。這已經很省了……」一瞥眼,瞧見肖玨的臉色,禾晏適時的閉了嘴,默了片刻,她又悄悄扯了一下肖玨的袖子:「你又生氣了?」

  「和那種人有什麼好說的。」肖玨轉身往前走,禾晏追了上去,「是沒什麼好說的,但我想來想去,都覺得就這麼算了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說我是厲鬼回來復仇,將他嚇得半死,我是不是很厲害?」她隨口胡謅。

  「不要騙人。」

  「我沒騙你,是真的。你應當看看他剛剛被我嚇著了的表情……」

  女孩子在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方才出來時候的沉鬱,已經盡數不見。他看在眼裡,嘴角微微一翹,故意不理她,任她天南地北胡說一通。

  「肖玨,你這個動不動就生氣的習慣不好,要改。」

  「我沒有生氣。」

  「你是沒有生氣,你就是不高興而已。」

  「……」

  「肖玨肖玨!」

  「幹什麼。」

  她抓住他袖子的一角,「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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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3:0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一章 姐妹

  文宣帝雖然准允肖玨將禾二夫人安葬,但禾二夫人終究是戴罪之身,不可張揚。

  禾如非與許之恆行刑的那一日,禾二夫人入土為安。

  禾二夫人的墳塚,是在京城東皇山上一處清幽的林子裡,四處種滿了梨樹。等到了春日,梨花盛開,風靜鳥棲,應當美景爛漫。她如朔京城裡所有的高門貴女一般,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一生就困於四角的房簷中,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或許死亡,對她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石碑上寫著:故顯妣德惠雲氏墓。

  禾二夫人原本姓雲,如今故去,禾晏令人刻了這塊石碑,想來縱然是到了地下,禾二夫人也不會再想與禾家有任何糾葛。

  她在禾二夫人的墓前半蹲下身去,輕輕撫過碑上的字文,輕聲道:「倘若有來世,母親千萬莫作女子,如果一定要做女子……」她笑了一下,「換我來做母親,母親來做女兒好了。」

  她們母女二人,今生有緣無分,竟連一句好好的話都沒說過。而從今日起,這個世上,知道她就是禾晏的,除了肖玨以外,再無他人。

  肖玨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禾二夫人的身份敏感,肖玨在這個時候將禾二夫人收殮下葬,已經頂著無數御史的唾沫。

  有女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們……」

  禾晏回頭,瞧見的是一身素服的禾心影。

  禾心影憔悴了許多,原本花容月貌的姑娘,如今瘦的細骨伶仃,大概是哭了很久,眼睛紅紅腫腫,她看清楚了禾晏與肖玨的臉,愣了愣,有些不安的站在原地,半晌,才開口道:「肖都督,禾姑娘。」

  「許……」禾晏倏而住口,「禾小姐。」許之恆已經死了,沒有許家了,也沒有許大奶奶了。

  禾心影的目光落在墳塚前的石碑上,一瞬間,聲音哽咽了,「可是我的……母親?」

  禾晏微微點頭。

  禾心影三兩步上前,「撲通」一下在墓前跪下,抱著墓碑不鬆手。

  那一日,有個陌生的侍衛將她從牢中接出來,送到了賢昌館館長魏玄章府上。魏玄章常年累月宿在學館中,家中只有他的夫人和小孫女,魏夫人帶她很溫和,亦對她的遭遇很同情。禾心影在魏家安頓下來後,漸漸地,才從下人嘴裡拼湊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與她想像的,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過去那些難以理解的事情,倏而全部有了答案。為何當初那個戴著面具的「大哥」,總是對自己格外冷淡,而摘下面具的「大哥」,又對自己格外耐心溫和。只因為戴著面具的大哥,其實是死去的「長姐」。她以為在莊子上養病的「長姐「,其實才是真正的大哥。

  難怪長姐在嫁入許家之後不久就瞎了眼睛,世上哪有這樣巧合的事,不過是人為罷了。而長姐離世後,母親重病一場,鬱鬱寡歡,原來真相是如此可怖噁心。

  那她呢?

  長姐已經死去了,母親也離開了,禾家不在了,許家也散了,她當初被自己生父安排著,嫁給了許之恆,原來亦是長姐的替代品,替代著禾家與許家的這樁姻緣萬萬不可斷離。

  如今她一個人,又能去哪裡?又能怎麼樣呢?

  禾心影抱著墓碑痛哭出聲,多希望禾二夫人如今還活著,至少還有個依靠,可眼下,她真的就是無依無靠了。

  突然想起當年獨自一人在許家的禾晏,是否也是如此,被自己家人一手推著走進了深淵,身邊亦無可以依靠的戰友,看不見人臉上的醜惡表情,也猜不透人的險惡用心,如此的孤獨與可憐。

  禾晏看著她哭的難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到禾心影身邊,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無家可歸的感覺,她比誰都清楚,她非常明白禾心影此刻的感受。

  禾心影哭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禾晏遞給她一張手帕,她接過來道:「謝謝。」又看向墓碑,道:「這碑文……」

  像是以子女的名義為母親所刻……

  「是我令人刻的。」肖玨淡道:「我與你長姐曾為同窗,代她刻下碑文。」

  禾心影一愣,小聲道:「謝謝。」她轉而看向墓碑,神情複雜,「她真是……就算不在了,還能時時刻刻庇佑著我。」

  她與禾晏這個姐姐,其實並沒有多相處過,就算當初隱約猜到了真相,也是震驚大過憤怒。而如今,在這個沒有人可以幫得上忙的時候,長姐死後留下來的溫暖,卻足以讓她感到一絲慰藉。魏玄章也好,肖懷瑾也好,都是因為禾晏才對她諸多保護。

  如果禾晏還活著就好了,禾心影突然很想知道,禾晏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與禾晏僅有的幾次接觸,就是從前戴面具的時候,等後來回了府,禾晏又匆匆出嫁,她沒來得及,也根本沒有機會瞭解禾晏。禾心影想,能讓這些人就算在禾晏死後還幫著忙,唸著她的禾晏,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她應該不會如自己這般軟弱,能在絕望之中,找出一條向前走的路。

  「你日後有什麼打算?」禾晏問她。

  禾心影回過神,搖了搖頭,茫然的開口:「我不知道。」

  她確實不知道未來該如何往前走。

  「不著急,」禾晏輕聲道:「你可以慢慢想,等想明白了,再去做。」

  禾心影苦笑一聲:「我還能有未來嗎?」

  一個曾經為罪臣之妻的女子,一個全家通敵叛國的女子,縱然僥倖活下來了,又能做什麼?她也想跟著家裡人一起去死,可臨到頭,又生不出那點勇氣。

  「能。」身前的女子看著她,溫聲道:「你是禾二夫人的女兒,是飛鴻將軍的妹妹,她能做到的事,你一定能做到。」

  禾心影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看向禾晏。

  這個女子……她先前在玉華寺見過,只是那時候全被她身邊的肖懷瑾吸引了目光,便也沒有細看。倒是禾二夫人與禾晏說過幾句話。說起來,眼前的武安侯,與自己長姐也很有緣分,她亦是女扮男裝入軍營,名字也一模一樣,或許正是如此,老天爺才要藉著她的手替長姐平冤。

  禾心影心裡,忽然對面前的女子感到親切起來,儘管她們根本就沒見過幾面。

  禾晏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我知道你如今住在魏先生府上,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託人來告訴我。」

  「你……為何對我這樣好?」禾心影忍不住開口問道。

  禾晏笑了笑:「我的未婚夫,曾與你長姐有過同窗之誼,於情於理,我都應該照顧你。況且我家中只有弟弟,並無妹妹,日後,你可以將我當做你姐姐。雖然我沒有飛鴻將軍那般厲害,不過,」她道:「我會替她照顧你。」

  莫名的,禾心影心中,就有了一種安心的感覺。像是在孤苦無依的巨浪裡,終於尋覓到了一葉小舟。

  「多謝你。」她諾諾的道。

  「先去給禾二夫人上香吧。」禾晏笑道。

  ……

  給禾二夫人上過香,燒過紙錢後,肖玨與禾晏又將禾心影重新送回了魏玄章府上。看著禾心影進門的背影,禾晏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了?」肖玨問她。

  「只是覺得有些心疼罷了。」禾晏轉過身,與肖玨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記得從前在禾家的時候,她性情很天真活潑的,禾元亮——」她不肯叫出「父親」兩個字,「總是對她諸多寵愛,我曾經還悄悄妒忌過她,可她最後也被當成了禾家的犧牲品。」

  如果說禾晏自小孤單的長大,早早的看清了禾家的涼薄和無情,是以真相出現的那一日,也並不是很難接受。可禾心影從小就活在一個謊言裡,被嬌養著長大的小姑娘,終有一日發現世間醜陋的真相,想來會格外崩潰。

  肖玨安慰她:「她會走出來的。」

  正走著,路邊有行人經過,嘴裡似乎在念叨著今日市中的行刑。禾晏聽得人說:「那許之恆被推上刑台時,都嚇得尿了褲子,哈哈哈,也太滑稽!」

  「禾如非更慘,一百二十刀,想想都覺得疼。」

  「活該!誰讓他們做了這等不忠不義之事,簡直狼心狗肺!只是可惜了那飛鴻將軍,大魏多少年才出的這麼一個將才,又是女子之身,卻被他們給害死了,陛下此舉,也算是給飛鴻將軍報仇了。」

  「這就叫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禾晏聽著行人們三三兩兩的議論,一時有些愣神。她沒有去觀刑,對於她來說,有罪之人得到報應,這就行了。觀刑並不能讓她感到快樂,復仇也並不是她人生的目的。人應該學會向前看,只有向前看,才有未來。

  「肖玨,」禾晏開口,「徐相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肖玨目光微頓,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差不多,就是現在了。」

  ……

  飛鴻將軍這樁案子,從捅出來到查明真相,再到有罪之人伏法,來得很快。畢竟禾如非罪大惡極,這麼處理也無可厚非。但留下來待審的徐相,就讓事情變得有些尷尬了。

  徐敬甫的門生遍佈朝廷,雖不敢明面上直接說,這些日子,為他奔走的人也不少。多是拿著當初文宣帝登基時,徐敬甫的功勞來說事。又說單憑幾封信,禾如非的供詞,並不能定罪,徐敬甫是被冤枉的。

  但很快,封雲將軍肖懷瑾在金鑾殿上,親自帶上來了兩個人,鳴水一戰的倖存者,一對姓羅的兄弟。羅姓兄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對著文宣帝,說出當年鳴水一戰的真相,原是由徐敬甫暗中與肖家軍中內奸勾結,故意將兵圖送給南蠻,肖仲武之所以鳴水一戰慘敗,並非指揮不當,是被徐敬甫的人在背後放冷箭,全軍覆沒。

  此話一出,朝廷上下巨震,文宣帝當著群臣的面大發雷霆。

  誰都知道當年鳴水一戰,肖仲武敗的慘烈,肖家險些一蹶不振,若非當時肖懷瑾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帶著三千兵馬再入南蠻,如今大魏,絕沒有現在這個「封雲將軍」。

  鳴水一戰後,文臣明裡暗裡都在指責肖仲武剛愎自用,光有血氣之勇,而其中指責的最厲害的,就是徐敬甫。文宣帝也讓肖家坐了好一陣子冷板凳,如今真相大白天下,真是徐敬甫在背後一手操縱,一來讓從前追隨肖仲武的舊部寒心,二來,也讓人覺得文宣帝這個帝王實在是忠奸不分,荒唐無道。

  文宣帝大怒,令大理寺徹查整個徐家,將鳴水一戰舊案重審,不審個清清楚楚水落石出絕不罷休。

  這樣一來,原先的徐黨人人自危,大廈將傾,誰還顧得上徐相不徐相,巴不得將自己過去同徐敬甫的牽連全部斬斷。同時眾人心中也對傳說中的玉面都督更生懼意,蟄伏這麼多年,從未放棄過調查此事,誰知道肖懷瑾手中還有沒有別的證據。

  要連根拔起一棵長了多年的老樹,並不容易,但看肖懷瑾這勢頭,分明就是秋後算賬,一個都不打算饒過。

  太子府邸上,廣延坐立不安的在殿裡走來走去。

  下人全都跪在一邊,不敢應聲,這些日子,太子的脾性越發惡劣,前幾日,還動手打了太子妃。誰都知道他是在因誰氣惱,太子與徐相交好多年,徐相一直支持太子,徐相倒台,無異於他自斷一臂,這也就罷了。可那老頭兒老奸巨猾,這麼多年,手中也不是沒有證據,如果要將他一道拉下水……太子捏緊拳頭,神情越發陰鶩,廣朔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在天星台上之時,廣朔就對禾如非的案子推波助瀾,如今禾家與許家都倒了,如果下一個就輪到徐家,再下一個,豈不就是自己?

  好哇,他們一個兩個的,只怕早就算準了今日。若是這個時候讓他們得逞,豈不是功虧一簣?可如今文宣帝正在氣頭上,他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幫徐敬甫說話。再說,鳴水一案證據確鑿,眼下正是肖懷瑾春風得意時,他只能避其鋒芒,不敢正面相爭。

  正想著,外頭有婢子進來,走到他身前,輕聲道:「殿下可是在為徐相一事煩惱?」

  這個關頭,敢過來同他說話的,也只有那位得寵的婢子應香了。

  廣延看了一眼應香,今日倒是沒有與美人調情的心思,只道:「不錯。」

  「要奴婢說,這不是一件好事麼?」應香扶著廣延在軟塌上坐下,輕柔的替他按著肩膀,「殿下不是認為徐相手伸的太長,如今徐相出事,日後殿下應該會少很多煩惱的。」

  「你懂什麼?」廣延不耐道:「徐敬甫是本宮的人!他要是出事,本宮猶如自斷一臂,前些年的籌謀,全都功虧一簣!」

  「殿下是擔心徐相不在之後,沒有可替代的人麼?」應香笑道:「徐相不是還有個女婿?楚四公子跟了徐相那麼多人,若是此次能自保……倒也不是不能替上徐相的位置。」

  楚子蘭?廣延微微一怔。

  他是有意要拉攏楚子蘭,不過這些日子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他也將楚子蘭拋之腦後,如今聽應香這麼一提醒,突然就想到先前瑪寧布在他府上說過的話來。

  「同樣的手段和人脈,年輕的雛鷹,比已經成年的毒蛇更容易調教,不是嗎?」

  楚子蘭是徐敬甫手把手教出來的,比起徐敬甫的陰狠,他看起來要更為溫和無害,可這些年替徐敬甫做的事,一件都不少。沒人會小瞧他,否則真是無能人,徐敬甫又怎麼會將掌上明珠嫁給楚子蘭。

  不過……他目光移到面前婢子美貌的臉上,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應香的手腕,將她扯進懷裡,問道:「楚子蘭是徐敬甫的學生,徐敬甫一倒,楚子蘭也跑不掉,你如何得知……他就會躲過一劫?」

  「奴婢也是隨口說說而已,」應香沒有掙扎,面上仍是保持著恭順的笑意,依偎在他懷中,輕聲道:「畢竟是奴婢過去的主子。」

  廣延盯著她看了半晌,冷笑一聲,捏住應香的下巴,迫使她直視著自己,「本宮最討厭背叛,應香,整個府裡,你是本宮最寵愛的婢子,希望你心裡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如果讓本宮發現你背著本宮與外人私通……你要知道,」他的笑容看起來有幾分猙獰,「死在太子府裡的女人,也不多你這一個。」

  應香嬌笑道:「殿下又在嚇奴婢了,奴婢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怎麼會與人私通?倒是殿下,切勿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才是。」

  美人看起來明豔動人,一雙眼睛儘是乖順,並無疑點。

  「只要你乖乖聽話,」廣延滿意的摸著她的臉,「本宮會對你一直寵愛有加的。」

  應香笑著低下頭,纖細的手腕上,方才因廣延的動作而顯出一道明顯的青痕,她不動聲色的用袖子將那青痕遮住,將頭埋在廣延的懷裡,掩住眸中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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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二章 師生

  有關徐相在鳴水一戰中的證據,越來越多了。

  也不止是鳴水一戰,呈上去的罪狀五花八門,什麼都有,賣官鬻爵,任用私人,欺君罔上,接受賄賂……

  皇帝態度的轉變,令徐黨嗅出風向的不妙,朝中上下都浸在緊張的氣氛中。原本以為很快能將徐敬甫救出來的人,如今也意識到這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或者說,這根本已經不可能了。

  石晉伯府上,小廝攔住外頭想要進來的人,賠笑道:「諸位大人請回吧,四公子不在府裡。」

  「楚子蘭究竟去哪裡了!」一人又急又氣,低聲問道:「再不讓我們見到楚四公子,相爺就沒時間了!」

  小廝只是苦著臉道:「大人們問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四公子已經很久沒有回府了。」

  見問了半天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人只得悻悻離去。待一行人走後,小廝才關上大門,回到了院子,敲了敲書房的門,走了進去。

  楚昭正坐在桌前看書。

  「四公子,來人已經全部打發回去了。」小廝道。

  楚昭當然在石晉伯府上,事實上,這些日子,他根本沒出過府,所以也沒人看到他。

  「做得好。」

  「可是四公子……」小廝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真的不想想辦法嗎?」

  楚昭抬起頭來看向他,小廝臉色一白,半晌,聽到身前人道:「你出去吧。」

  小廝如釋重負的退了出去。

  楚昭目光重新落在桌上,桌上的這塊端硯,還是徐敬甫送給他的。自打徐敬甫入獄後,不時地有人想要找到他幫徐敬甫出來,畢竟徐敬甫待他如親兒子,本來過不了多久,他也就是徐敬甫的女婿了,於情於理,都應該他去出這份力。

  楚昭的目光變得悠遠。

  楚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徐敬甫的時候。

  那時他年紀也不大,正是被楚夫人和三位嫡兄欺負的厲害的時候。他長得很好看,楚臨風倒是很喜歡帶著他一道去應酬,看上去極為得臉,可每次應酬回來,等待他的,就是無數更厲害的折磨。

  後院之中的事,楚臨風是看不到的。縱然看到的,也只是嘴上說兩句,真要為了他和楚夫人離心,那也不可能。

  有個冬日,楚臨風又有同僚之間的應酬,想著將他帶上。這一次是在徐相府上做客,楚臨風特意吩咐要楚夫人給楚昭挑件好衣裳,萬萬不可丟了楚家的臉面。

  既是去徐相的府上做客,楚夫人也不敢怠慢,縱然千般不願,還是給他準備了華麗的衣裝。

  楚臨風頗滿意。

  但楚昭走得很艱難。

  只因為不知是楚夫人,還是他的哪位嫡兄,竟在他的靴子底部反釘了幾粒釘子,初時感覺不出來,隨著人走動,釘子漸漸的被踩的往靴子裡鑽,最後鑽進了他的腳底。

  但那個時候,楚昭已經同楚臨風到了徐府了。

  當眾脫靴是很無禮的,楚臨風又格外好面子,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如炫耀一尊漂亮的花瓶,一尊精美的擺設,拉著他逢人就道:「這是我的三子,楚昭。」

  楚昭只得忍著疼痛,臉色蒼白的陪著楚臨風說話。

  到最後,他幾乎有些已經支持不住了。

  楚臨風在宴席上,多喝了幾杯,同同僚說話說得得意,終於暫且沒有關注楚昭了。楚昭想要去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將靴子脫下來,拔出釘子。可偌大的徐府,他並不認識路,轉著轉著,就撞上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長衫的,年紀有些大了的文士低頭看著他。

  楚昭一怔,一眼就認出來,這位就是今日宴上的主角,楚臨風恨不得巴結上去的徐相徐敬甫。只是他一直跟在楚臨風身邊,而楚臨風甚至都沒與徐敬甫搭上話,想來他未必認識自己。

  「我是……石晉伯府上四公子。」楚昭小心翼翼的開口,「我……我迷路了。」

  徐敬甫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目光微微一頓,突然問:「你腿怎麼了?」

  楚昭下意識的將腳往身後藏。

  徐敬甫看了看周圍,喚來下人,道:「把楚四公子背到房裡去吧。」

  楚昭慌忙擺手:「不必了,我……」

  「你這腿,再走下去就要瘸了。」徐敬甫搖頭笑道:「我令人告知你父親一聲,不用擔心。」

  楚昭就被徐府的下人背到了房裡去了,不僅如此,他們還脫下了他的靴子,靴子甫一脫開,在場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那釘子幾乎都要整根沒入他的腳心,流出來的血同白襪黏在一起,光是看著都覺得淒慘。

  徐相眉頭緊皺,道:「叫府裡的大夫過來。」

  徐府裡是有會醫術的大夫的,被叫過來後將楚昭腳裡的釘子取出來,一邊還道:「小公子,您也太能忍了,這釘子沒進去可疼,到底是怎麼忍到現在一聲不吭的?哎唷,回去後,您這幾日就不要下地了,好好休養。」

  楚昭抿著唇沒說話,雖是楚家的四公子,可他活的與下人無異,每日要幹活,怎麼可能休養著不下地。

  徐敬甫揮了揮手,叫他們都下去了。

  他起身走到另一頭,一邊像是隨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楚昭,字子蘭。」他克制而謹慎的回答。

  「好名字。」徐敬甫笑著,將一雙嶄新的靴子放到他面前,「這本來是我夫人打算送給我學生的,你的靴子不能穿了,這一雙應當能穿。」

  楚昭將靴子抱在懷裡,許是面前的暖爐很熱,布靴被烤的暖融融的,他道:「謝謝徐大人。」

  徐敬甫打量著他,楚夫人給他的這身衣裳,確實華麗而精緻,只是寒冬臘月的,薄薄的錦衣裡,並無棉絨,看著好看,卻並不實用。他在外面走了一遭,早已被凍得臉色蒼白,手腳冰涼。

  「你府上還有三個哥哥?」徐敬甫笑著問。

  楚昭身子微微一僵:「正是。」

  徐敬甫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倒是不曾見你父親帶他們出來過。」

  楚臨風好臉面,總覺得他自己是大魏一頂一的美男子,三個嫡子卻生的如母親,容貌平平,怕旁人在背後笑話他,便只帶楚昭應酬同僚。楚昭低著頭不說話。

  徐敬甫問:「可讀過書?」

  「讀過一點。」他輕聲回答。

  「哦?」徐敬甫稍感意外。大概是想著楚夫人居然會讓楚臨風這樣的外室子讀書有些不可思議。楚昭想了想,小聲開口:「從前跟母親學過一點,後來回府後,偷偷藏了些書在屋子裡。」

  徐敬甫素來愛才,看著眼前這個生的格外漂亮的孩子,笑道:「既然如此,你日後,就來我這裡讀書吧。」

  楚昭一怔,下意識的抬起頭,囁嚅著嘴唇:「我……」

  「我有很多學生,不過他們都年紀都大了,我也很多年未曾再收門下,」文士容色溫和,如慈愛的長輩,「我年紀大了,不知道還能教的了你幾年,你如果願意跟著我學,就叫我一聲老師吧。」

  老師……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可惜的是,在他過去的那些年裡,從未有一個人教過他應該怎麼做,為何這樣做,而眼前這個人,是大魏權傾朝野的丞相。

  他埋下頭,不顧自己剛剛包紮好的傷口,下了地,對著徐敬甫恭恭敬敬的磕頭,喚了一聲:「老師。」

  他是被徐敬甫的馬車送回來的,一同回來的,還有徐家的下人和一件厚厚的棉衣,以及腳上嶄新的靴子。

  楚臨風酒醒之後得知此事,亦是嚇了一跳,連忙對徐敬甫道歉,徐敬甫卻道不必放在心上。楚臨風回府之後,第一次為了楚昭一事真正的與楚夫人發生爭吵。他們爭吵的聲音落在院子窗外的楚昭耳中。

  「那可是徐相!日後子蘭就是徐相的學生了,徐相此舉,難道你還看不明白,日後不要再欺負子蘭了!」

  「誰欺負他了?我若真欺負他,豈能讓他做成徐相的門生。說來說去都是你偏心,否則為何是他,而不是我的孩子!」

  「誰讓他們自己不爭氣?徐相就是喜歡子蘭,你好自為之,莫要丟人現眼了!」

  爭吵聲充斥在他的耳中,楚昭低頭望著自己腳上的那隻布靴,靴子很合腳,鞋底很軟,似乎連釘子刺入血肉之中的疼痛感,也被這柔軟給撫的一乾二淨。

  那之後,他就成了徐敬甫的學生。

  徐敬甫待他確實很好,他也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拚命地唸書,人都說他才華橫溢,年少有為,殊不知又是多少個夜晚挑燈夜讀,才能在人前漫不經心的「謙遜」。

  師生之誼,不是沒有過的。

  桌上油燈裡點燃的燈火,在牆上投下一面陰影,他看了一會兒,站起身來。

  「來人。」

  小廝進門,道:「四公子有何吩咐。」

  「備馬,」他看向前方,「去太子府邸。」

  ……

  空曠的寢殿裡,文宣帝靠著塌邊,低頭就著婦人的手一口口喝著熬好的參湯。

  自打徐敬甫的案子一出,帝王怒極攻心,身子日漸不好。他本來年歲也大了,只是過去每日過的閒適,倒也看不出來,朝中生變,事情一樣樣的堆積著朝他砸過來,不過短短十幾日,看起來便老態頓生。

  一碗參湯喝完,蘭貴妃讓婢女將空了的小碗撿走,柔聲道:「陛下要快些好起來。」

  「好起來又有何用,」文宣帝苦笑一聲,「只怕現在外頭都巴不得朕早日……」

  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邊,堵住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蘭貴妃不贊同的搖頭:「陛下,此話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文宣帝看著面前的婦人,她雖這般說,神色卻仍然溫柔,並未如別的宮妃那般,驚恐大怒,也不會像張皇后那般,板著臉訓責。蘭貴妃並不是整個後宮裡,最美的那個,但他寵愛了眼前的女人這麼多年,就是因為,在蘭貴妃面前,他可以做自己。

  而不是做一個帝王。

  文宣帝以為,自己或許是唯一一個,認為做帝王很累的人了。

  他生病之後,張皇后只來過一次。文宣帝清楚張皇后的娘家與徐敬甫走的很近,如今徐敬甫出事,張皇后的娘家人不敢公然給徐敬甫求情,後宮又不可干政,所以這段日子,她應該很忙。

  文宣帝沒有心思去管這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因為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時間或許是不多了。

  很奇怪,徐敬甫一事未出之前,他還認為,自己尚且精力旺盛,能活的比他的父輩更長久,可徐敬甫案子一出,他就明白,他是真的老了,老到或許活不到下一個冬日。

  所以在他看來,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自打朕登基以來,徐敬甫輔理多年有功,」他緩慢的道:「朕待他寬容,知曉他雖有私心,但也並沒有追究,只是如今來看,他辜負了朕的信任。甚至通敵叛國……」

  「肖仲武死了,這些年朕聽信徐敬甫的話,如今大魏可用的武將,竟無幾人。那飛鴻將軍禾如非還是個假的。烏託人早有預謀,只怕日後必成大患,太子那個德行,朕要是將這個位置交到他手中,」文宣帝苦笑一聲,「他還不如朕呢。雖然朕優柔寡斷,到底也算仁民愛物,他……有什麼!」

  最後一句話,既是失望,又是惱怒。

  如果廣朔是太子的話,該有多好。

  那他可能早早的就將這把交椅,交到了廣朔手中了。

  帝王雖然平庸,卻也不算特別愚昧,他深知自己的嫡長子無才無德,這麼多年,不肯擬下傳位詔書,是因為他心中本來也就矛盾。一方面,他很清楚,廣延坐上這個位置,對大魏來說是一種災難。另一方面,大魏從未有過君王廢長立幼,他一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想做那個「第一人」,也害怕承擔起這個責任,於是一拖再拖,一忍再忍,終於將事情弄到了如今這個不可挽回的地步。

  「蘭兒,」他看向蘭貴妃,「朕很後悔,沒有早一點做決定。」

  而如今,無論他怎麼做,都將會在朝中上下掀起巨浪,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而廣延與廣朔,無論他更青睞誰,都是他的兒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蘭貴妃溫柔的握著他的手,只道:「無論陛下做什麼決定,臣妾都明白陛下的苦心。」

  文宣帝望向她:「這宮裡,唯有你是朕的知心人。」

  ……

  蘭貴妃回到清瀾宮的時候,廣朔已經在殿裡等她了。

  見她回來,廣朔站起身,「母妃。」

  蘭貴妃讓他坐下,問:「你怎麼有空在我這裡?不去大理寺?」

  如今徐相的案子到現在,若無別的變故,應當就算大局已定了。肖懷瑾手中的證據一個接一個的往外拋,過去曾被徐黨打壓的官員也忙不迭的抓住這個機會,樹倒猢猻散,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廣朔的推波助瀾。

  「兒臣今日已經去過了。」廣朔想了想,「這些日子,兒臣為徐相一案出力,不過,在宮中見到肖都督的時候,他也並未顯出親近之意。」

  他不明白,肖懷瑾究竟是有沒有承他這個情。

  蘭貴妃笑了:「他不理你,才是對的。」

  「母妃的意思是……」

  「你關心徐敬甫的案子,原本就是因為身為大魏皇子關心朝事而此,你若與他走的太近,反倒太過刻意。」

  「兒臣不是不知道,」廣朔眼裡閃過一絲焦急,「可是太子那頭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父皇如今身子不好,兒臣聽聞有御史已經上奏父皇,早日立下儲君……母妃,你知道父皇的性格,」廣朔自嘲的笑笑,「若無他事,必然會立太子為儲君。正如母妃多說的那樣,一旦太子登上皇位,別說是兒臣與母妃,只怕連五弟都不能活下來。」

  「而且……」他眼中憂色重重,「眼下烏託人野心未明,隨時可能進攻大魏,到了那時,若是太子登上皇位,難道母妃認為,太子會令人與烏託人相抗嗎?就算是為了拉下肖懷瑾,他也不會說出一個『戰』字。」

  蘭貴妃靜靜的等他說完。

  廣朔看向婦人:「母妃覺得兒臣說的不對?」

  「你說的很對,」蘭貴妃笑了笑,「今日我見你父皇時,你父皇已經流露出要擬傳位詔書的意思了。」

  廣朔心中一動,有些激動的問:「究竟……」

  「其實你父皇決定將皇位傳給誰,並不重要,」蘭貴妃道:「這世上,一張聖旨,有時候並不能決定什麼。廣朔,民心比權力更重要,你一直未曾光明正大的參與朝事,隱在太子身後,這是你的弱點,亦是你的長處。」

  「你現在心中焦急,只怕廣延心中比你更焦急,還有那些烏託人……肖懷瑾願不願意親近你,擁護你,現在說這個,沒什麼意義。倘若他自己沒有爭權奪利之心,他遲早都是你的人。」

  廣朔問:「因為太子?」

  「對。」蘭貴妃的眼裡,閃過一絲悲憫,「廣延如此暴虐無道,肖懷瑾這樣的人,定不願為他驅使。」

  「大魏,已經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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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3:2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三章 青出於藍

  牢獄中,徐敬甫靜靜坐著。

  剛進來的時候,獄卒們對他恭敬有加,一點也不敢怠慢。他雖心中震驚肖懷瑾手段的雷厲風行,但也並不著急。楚昭在外面,何況文宣帝性子優柔,過不了多久,不說全身而退,至少也能慢慢扳回一局。

  可近來,獄卒們對他的態度漸漸改變了。

  徐敬甫是何等人,在朝中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有時候人的一個眼神,他就能看出情況有變。這些日子,並無人來探監,他無從得知外頭的情況。徐敬甫自己便罷了,不知道徐娉婷和徐夫人現在如何。徐娉婷自打生下來,就被嬌慣著養大,不曾經歷什麼風雨,如今也不知文宣帝是如何處置她們的。

  徐敬甫面上不顯,心中卻已經有些著急起來。

  太子廣延當不得大用,先前又因為烏託人一事與他生出隔閡,只怕現在並不敢出聲。想到這裡,徐敬甫心中暗暗不屑,若非如今朝中無人,他才不會擁護廣延這個蠢貨。但是這麼久了,楚昭那頭,難道還沒有想到辦法?還是說,楚昭現在也遇到了麻煩?

  徐敬甫有些煩躁起來。在牢中待的日子越長,越不是一件好事。他不知道肖玨已經做到了什麼地步,而文宣帝……縱然他再仁懷,卻也是個帝王,當他不在時,別的臣子會教帝王怎麼做。

  不斷的會有人想要將他拖下水,他必須得想想別的辦法了,但當務之急,是要先見到他的人。

  徐敬甫正想著,眼前一花,似乎看見有什麼人從牢房的暗處閃過了。再定睛一看,什麼都沒有。

  外頭在下雪,獄卒們在蹲在牢門口處喝酒,酒意暫時驅散了寒冷,說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牆上燃燒的火把靜靜的發出微弱的火光。火光裡,似乎夾雜著微小的「劈裡啪啦」,像是炙燒著雜物的聲音,漸漸地,這聲音變得模糊起來,又過了許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一聲驚叫劃破了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牢裡走水了!」

  「快,趕緊救火!」

  煙霧嗆得人喉嚨發癢,熊熊大火頃刻之間燃燒起來,七嘴八舌的,有去拿水盆潑水救火的聲音,也有人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刀劍拚殺的聲音:「來人啊!有人劫獄!」

  「徐相被人劫走了!」

  ……

  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來的,徐敬甫被推著進了一處別院,這裡看起來像是荒郊野外的農莊上,四處都沒見著別的宅院,甫一進去,徐敬甫就咳嗽起來。

  他年紀已經大了,經不起這麼折騰,鬍子都被火燎掉了一半,衣裳全是被火燻黑的痕跡,看起來格外狼狽。這屋子裡並無別人,桌上擺著茶水和吃食,看起來也算精緻,他沒有動。

  任何時候,謹慎一些總是好的。

  來的時候已經問過身邊人,究竟是何人將他劫出牢獄,可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徐敬甫心中亦是不安,又坐了片刻,門邊傳來響動,有人走了進來。

  徐敬甫抬頭一看,來人身著淡青長衫,溫潤如蘭,見了他,輕聲喚道:「老師。」

  「子蘭?」徐敬甫先是一喜,隨即眉頭皺起,「這是怎麼回事?」

  楚子蘭將門關上了。

  「老師有所不知,肖懷瑾將鳴水一案的人證找到了。」

  徐敬甫心中一跳,不過,到底也沒有多意外。他的人一直在找那羅姓兄弟的下落,明明都已經有了線索,突然間就從人間蒸發,那個時候徐敬甫就已經開始懷疑,是肖玨動的手腳。只是肖玨做事隱秘,他一直沒能抓住把柄,如今他因禾如非一事進入牢中,肖懷瑾必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鳴水一案的事情,肖玨從來都沒有忘記,遲早要被翻出來重審。

  「只有人證,還不足以定罪。」

  楚子蘭嘆息一聲:「朝臣們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數。」

  徐敬甫唯有冷笑。

  在這個位置這麼多年,他當然也清楚,有時候輸贏就在瞬間。往日他打壓肖仲武留下來的舊部時,也是趁著鳴水一案的機會,風水輪流轉,眼下他落難,對手當然也不會心慈手軟。

  「你的意思是,覺得徐家翻不了身了?」徐敬甫看向楚昭,語氣裡帶了一點不悅,「我在牢裡的日子,你想出來的辦法,就是這樣?趁火劫獄?」說到此處,徐敬甫有些惱怒,「你知不知道,此舉一出,皇上心中只會更加偏向肖懷瑾,你這根本不是在幫忙。」

  「老師,」楚子蘭站在他身側,搖頭道:「學生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徐敬甫深吸了口氣,「你向來聰明,怎麼這次偏偏選了個笨辦法。你將我從獄中劫出來是做什麼,為了保我這條命?命是保住了,徐家卻保不住了,還有娉婷和夫人……你……」

  他越想越是氣急,可如今又不能自己回去,但就這麼留下來,外頭的人只會說他徐敬甫畏罪潛逃。

  「老師,」楚子蘭溫聲道:「就算不劫獄,徐家也是保不住的。肖懷瑾不會讓徐家有翻身的機會,四皇子如今也已經出手。」

  「但你走了一步爛棋!你能保的我一時,保的了我一世嗎?」徐敬甫氣急敗壞的盯著眼前的年輕人,「你做事向來穩妥,我對你從來放心不過,怎麼這一次……」他的話語突然戛然而止。

  眼前的人是他的準女婿,是他的學生,是他看著長大的人,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唸書入仕,他聰明,性情又溫和知禮,是真正有才學之人,徐敬甫的心裡,對他極為欣賞,他自己沒有兒子,是將楚昭當做接班人來培養的。

  屋中沉寂了片刻。

  「你是故意的?」徐敬甫緩緩問道,目光如蛇般狠戾。

  楚昭微微一笑:「老師,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這樣做,才是最好的。」

  徐敬甫的手有些顫抖。

  「我知道老師不甘心,仍舊想著捲土重來,可老師在牢裡,不知道外面的局勢,已經變了天了。」楚昭聲音仍然溫和,不疾不徐的繼續道:「學生見過太子殿下,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廣延那個蠢貨,」徐敬甫冷笑,「怎麼可能想得出棄車保帥這一齣,我看是你,」他盯著楚昭的臉,「是你提議的吧,好哇楚子蘭,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了,我竟然沒發覺,自己養了一條毒蛇在身邊。」

  「這不都是跟著老師學的麼,」楚昭並不生氣,淡聲道:「是老師教得好。」

  徐敬甫宦海沉浮多年,第一次領教到了被人氣的吐血的感覺。當年跟肖仲武劍拔弩張時,亦沒有此刻惱怒。

  楚昭的意思,徐敬甫是明白了。只怕他劫獄是假,想要造成自己與人暗中勾結畏罪潛逃是真,再然後他這個學生出手,大義滅親,既彰顯了他楚昭忠君愛國,洗清了同自己勾結的可能,又除去了自己這個心腹大患——徐敬甫手中,還有許多楚昭當初留下的,足以將他毀滅的證據。

  更重要的是,徐敬甫一死,原先的那些徐黨為了求一個庇護,倘若楚昭能從此案中脫身,原先他留下來的人脈,全都是楚昭的了。

  他沒有兒子,也就是看中了楚昭的性情與才華,想要將他培養成自己人,沒想到楚昭藏得極深,就像是……吃絕戶?

  徐敬甫驀地感到一陣噁心。

  「楚子蘭,」徐敬甫叫楚昭的名字,「我自問待你,沒有半點不對之處,當初若不是我將你救下,你早就死在石晉伯府上不知道哪個院子裡了。這麼多年,我護著你,幫你入仕,為你安排好一切,你居然如此恩將仇報,你這個……忘本負義,以怨報德的小人!」

  「忘本負義?以怨報德?」楚昭笑了,他看向徐敬甫,溫聲開口,「老師待學生的確極好,不過這好裡,究竟存著幾分真心,幾分利用,老師心裡也清楚。不必說的太過真誠,否則說的久了,恐怕連我自己都信了。」

  當年在徐府上,徐敬甫送了他一雙靴子,將楚昭從楚夫人的手下救了出來。在那之後,至少明面上,三位嫡兄與楚夫人不敢太過放肆,而他也得以保全了性命。有那麼一段時間,楚昭是真的很感激徐敬甫。

  直到他後來漸漸長大,被徐敬甫安排做了官,這看起來,也是一件好事,老師為學生的前途盡心安排,這世上也沒幾個人做到。

  可當他為官的第一日起,就真正的成為了徐敬甫的一顆棋子。

  徐敬甫的門生遍佈大魏,每一個做官的門生,都是他的棋子,楚昭和其它棋子,並沒有什麼兩樣。他替徐敬甫殺人、冤案、拉攏人心……什麼事都做。徐敬甫在背後,他在人前,在人前的靶子,總是遭遇諸多暗箭。

  他有一次無意間聽到徐敬甫與下人說話。

  「楚四公子此去赴宴,恐有危險。大人要不……」

  「年輕人,就是要在危險中成長,」他的老師微笑著道:「若是連命都不願意付出,我養他這麼久,又有何意義?」

  楚昭後來就明白了,他就是徐敬甫養的一條狗。徐敬甫要他咬誰,他就咬誰。被咬的人恨的是狗,而不是養狗的人。

  難道徐敬甫不知道去濟陽會有危險嗎?當然知道,他在潤都時,徐敬甫仍然提防著他。當徐娉婷喜歡上他時,徐敬甫就能自顧自的將他的親事安排。楚昭心裡清楚,如果有朝一日徐娉婷不喜歡他了,甚至是討厭他了,徐敬甫也會毫不猶豫的將他拋棄。

  「你扮演恩師,我扮演學子,扮演的久了,老師也忘了,當年為什麼會挑中我做學生。」

  徐敬甫死死盯著他,怒道:「……是因為我當時看你可憐!」

  「真是如此嗎?」年輕人笑了,「難道老師不是看我一無所有,易於控制,才將我收入門下?」

  一個在家中遭遇嫡母嫡兄欺凌,不知何時就會喪命的可憐人,一個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人,一旦受了點恩惠,就會百倍還之,一旦有了機會,就會拚命往上爬。

  實在太適合做一顆棋子了。

  也實在太適合被人利用了,因為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那個慈祥的、溫和的老師,不過是他偽裝出來的假象,算計與籌謀藏在那雙柔軟的靴子裡,只等著時間慢慢流逝,釘子從靴子裡慢慢冒出來,不知不覺,刺得人鮮血直流。

  可那時候,難道他就沒有算計嗎?

  明明知道要去徐相府上赴宴,明明知道,楚夫人替他做的衣裳單薄如紙,他卻還是穿著那身衣服去了。

  楚臨風帶他應酬,就真的找不到一點兒空隙去將靴子換下來,至少將裡頭的釘子拔出來嗎?

  徐府那麼大,怎麼就叫他偏偏遇上了徐敬甫?

  他是在青樓裡長大的孩子,見過女人們為了奪得男人的青睞,使出渾身招數,憐弱是所有強者的本能,利用人的同情和憐憫,就是他在那些年裡,學來自保的本領。

  每一次機會都來之不易,每一次機會都要牢牢抓住。

  他抓住了,於是終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儘管這命運的歸途,並不是很明亮,但至少讓他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

  徐敬甫利用他,他也利用徐敬甫,說到底,他和徐敬甫,一開始就是同一種人。

  只是可惜了那雙靴子,他很遺憾的想,是真的曾經溫暖過他許多年。

  屋子裡的燈影緩緩搖曳,外頭的風吹的極大,窗戶擋住風,彷彿鬼怪嘶嚎。溫暖的燭光,似乎只能讓屋子更冷。

  徐敬甫看著他,看著看著,突然低聲笑起來,他道:「楚子蘭……好哇……你真是厲害……」

  「老師,」楚子蘭看向他,眸色仍然溫柔,「與你一樣,你同情我是真的,想利用我也是真的,我感激你是真的,想殺你也是真的。」他後退一步,輪廓在燈火裡全然明朗起來,分明是一張柔和的、清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卻又像是嘗過了俗世裡所有的罪惡,帶著一種冷漠的憐憫,「學生所謀手段,全都是跟老師所學。不過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罷了。」

  「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徐敬甫大笑起來,只是這笑容裡,格外淒慘,他問:「外面都是你的人……你打算什麼時候殺我?」

  楚昭不說話。

  「這份果斷絕情,不愧是我徐敬甫的學生!」他突然開口,「那娉婷呢?你要將她如何?」

  這個在官場上凶狠了一輩子的老臣,終於在此刻,流露出了一份屬於老者的脆弱,他看向楚昭,眼神甚至有些祈求,「她是真心喜歡你……如果你還有半分良知,就不要傷害她!」

  「我不會傷她。」過了許久,楚昭才開口,「只要她乖乖聽話。」

  屋子裡的燈火大盛,外頭有人的聲音傳來,「四公子!追兵快到了!」

  楚昭看向徐敬甫。

  徐敬甫靜靜的回視著他,目光裡多少不甘、憤怒、怨恨,到最後,沉沒成了一份無力。

  他已經老了,當他在鳴水一戰時,對付肖仲武時,就應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楚昭對著徐敬甫,慢慢跪下身來,俯身朝徐敬甫行了一個大禮。

  「學生會繼承老師的遺志,老師一路走好。」

  他站起身,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幾個侍衛模樣的人衝了進去,屋子裡響起桌凳傾倒的聲音,伴隨著人低聲的慘叫。

  楚昭安靜的站著,風吹起他的袍角,將他的身形襯的格外清瘦,彷彿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一瞬間,想到了許多年前,大概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去徐敬甫府上祝壽,徐敬甫的學生都比他年紀大,許多已經做了官,送的禮物都是金玉珠寶,唯有他一人,躊躇良久,最後赧然的從背後拿出一幅畫。

  那畫上是他畫的一顆松樹,熬了他好幾個日夜,畫的格外認真。他沒什麼錢,又不願意問楚臨風討,琢磨了許久,這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鶴骨松筋,蒼松翠柏,在那一刻,他的確是那麼想的。

  只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多時,兩個侍衛從裡走了出來,一人腰間的刀早已被血染得鮮紅,正往下一滴一滴的滴到腳下的積雪中,如綻開的梅花。

  楚昭從他手裡接過刀,刀沉甸甸的,男子提著,尚且覺得吃力,不知道那看起來瘦弱矮小的姑娘,是如何揮動的得心應手。

  他看著這刀,反手握住刀柄,突然朝自己前胸刺去。

  「噗嗤——」

  刀尖沒入皮肉,傳來清晰的痛感,將方才的渾渾噩噩似乎也驚醒了幾分。身側的侍衛大驚:「四公子!」

  他吃力的擺了擺手,將刀重新拔出來,丟到地上,一手捂著自己的傷口,血瞬間染滿了他的手心,將衣袍染紅了一片。

  下一刻,外頭有兵馬的聲音突然而至。他往前走了兩步,終於體力不支,一下子跪倒下去。

  「四公子!四公子!」

  最後看見的,是明晃晃的火把,和大批的兵馬踴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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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3:4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夜會

  徐敬甫在夜裡越獄,逃到城外荒野的農莊中,被他的學生楚子蘭帶著人馬趕到,大義滅親,楚子蘭在與先生爭鬥中身受重傷,如今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一夜間,朔京的風向,全然不同。

  徐敬甫這一跑,就是坐實了通敵叛國,以及在鳴水一案中搆陷加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大理寺的案子審的很快,整個徐家上上下下全被捉拿,唯一令人意外的是石晉伯府上的楚四公子。有人在背後罵他不道義,徐敬甫對他那樣好,他卻幫著人對付自己的老師。也有人說他拎的清,畢竟君恩到底重過師恩。

  但如今,他躺在病榻上,也不知何時醒來,這一點未免令人唏噓。聽說徐敬甫拿刀刺穿了他的胸膛,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肖府裡,祠堂中,肖璟與肖玨並肩而立。

  肖玨很少同肖璟一起來上香,大多數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過來。

  白容微在前兩天夜裡,身子不適,請大夫來看,才知已經有了身孕。當年白容微剛嫁到肖家半年,肖仲武就出了事,不久肖夫人也跟隨而去,那時候徐敬甫逼得很緊,整個肖家岌岌可危,剛剛懷孕不久的白容微勞心費力,動了胎氣,就此小產,也在那個時候落下病根,這些年一直在調養身子。

  沒想到徐敬甫的案子一落,白容微就有了好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肖璟看向祠堂中的牌位,嘆了口氣,道:「快七年了,總算是能放下一樁心事。」

  這些年,誰也沒有刻意提起,可鳴水一戰,無論是肖玨,還是肖璟,都沒有忘記過。

  「這些年辛苦你了,」肖璟笑著看向肖玨,笑容裡有一點歉意,「肖家的重擔,全都壓在了你一個人身上。」

  「朔京的一切全靠大哥打理,」肖玨淡道:「何來我一人辛苦之說。」

  「你就是嘴硬。」肖璟搖頭輕笑,「我雖然是你大哥,卻好像從沒為你做過什麼。你也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他的目光落在裊裊升起的輕煙上,「如今,你總算是可以暫時歇一下了。」

  無論是從小被丟到山上,還是後來進了賢昌館,亦或是最後接手了南府兵,那都是為了肖家而活。有時候肖璟覺得,他並不瞭解自己的弟弟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可能是因為,也從來沒有人問過他,他要的是什麼。等想起來要問的時候,肖玨已經長大了,已經習慣了將所有的事都壓在心底。

  他這個做大哥的,縱然再怎麼努力,好像也不能走進肖玨的心裡。

  好在……如果有另一個人能走進去,也不錯。

  「徐家的案子過後,也該想想你的事了。」肖璟道。

  「我的事?」

  「你可別忘了你的親事,如今這件事,就是肖家的大事。你嫂子現有了身孕,我讓她將這些事暫且放下,由我來做。」

  肖玨稍稍意外:「不必,我自己來就好。」

  「徐敬甫的餘黨尚且囂張,恐怕你並沒有時間親自張羅。」肖璟笑道:「你放心,這件事我有經驗,不會出錯的。當年我與你嫂嫂成親之時,亦是自己親自過問打理,看上去最後也還不錯。」

  當年肖夫人不願意肖璟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庶女,又拗不過自己兒子,一怒之下撒手不管了,成親之事,大到新房聘禮,小到喜帖糕餅,都是肖璟親自操持。

  這麼一說,令肖玨想起當年,肖璟緊張兮兮又小心謹慎的站在綢莊,親自挑選喜服布料時的模樣,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

  肖璟看他笑了,也跟著笑了,有些感慨的道:「我與你嫂嫂成親的時候還在想,什麼時候能看到你成親,也不知道你日後要娶的姑娘,究竟是什麼樣子,現在想想,」他頓了頓,「那位禾姑娘,真的很好。」

  默了片刻,肖玨淡聲道:「我也覺得她很好。」

  「懷瑾,」肖璟與他並肩站著,「你要好好珍惜。」

  ……

  楚府裡,昏迷了七日的楚昭,終於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不顧自己身上尚未痊癒的傷口,拖著病體掙扎了進了宮,見了皇帝一面。一開始,旁人都以為他既大義滅親,是要絕了楚家的路,此番入宮,是要往井裡落下最後一塊石頭。沒想到他進宮的目的,竟然是自言他與徐娉婷有了婚約,按這個時間算,徐娉婷本來應該嫁到楚府裡了,既已出嫁,就算不得徐家人,懇請文宣帝有看在徐敬甫曾經輔理之功,饒恕徐娉婷一條性命。

  有情有義,又是非分明,這樣的年輕人,是很得上位者喜愛的。何況楚昭自己病體未癒,臉色蒼白的執拗模樣,令文宣帝想到多年前的肖懷瑾,心一軟,也就答應了楚昭的請求。但徐敬甫罪大惡極,徐娉婷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此淪為罪臣之女,當然做不得石晉伯府上的少夫人。

  至多做個妾室。

  徐娉婷被帶到楚家的時候,一直哭個不停。不過短短數日,徐家倒了,她爹娘都死了,從前往日交好的人全都避而不見,而眼下,能依仗的,也無非是一個楚昭。

  「子蘭哥哥!」徐娉婷一看到楚昭,就抓著他的手臂哭道:「你怎麼現在才來救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何要這麼對我?」

  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夕之間從雲上跌進泥濘,除了驚慌失措,就是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娉婷,」身前的男子看她的目光仍然溫和,「你日後就住在這裡。」

  「這是何意?我不能回自己家了嗎?」徐娉婷急切的開口,「他們都是冤枉我爹的,子蘭哥哥,你一定有辦法,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楚子蘭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徐娉婷的手漸漸從楚昭手臂上鬆開,她退後兩步,眼裡的慌張慢慢退卻了一點,像是想起了一樁舊事,她問:「子蘭哥哥,來的路上我聽人說……他們說你大義滅親,我爹帶人逃走的時候,是你將他們攔住……這應該不是真的,是他們說謊對嗎?」

  楚昭嘆息一聲:「是真的。」

  徐娉婷的神情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帶著哭腔喊道:「那我爹是不是你殺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爹對你這麼好,他可是你的老師啊!」

  嬌美的少女臉上淚水漣漣,她總是趾高氣昂,要麼放肆的歡笑,要麼跋扈的發火,極少有眼下這般脆弱狼狽的時候,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起來才不像是「徐相的千金」,就如所有普通的女孩子一樣。

  楚昭走到她身邊,掏出帕子,替她一點點拭去臉上的淚珠。若是從前他這麼做,徐娉婷早已高興極了,只是如今她再看眼前人,分明還是與從前一模一樣的眉眼,神情溫柔又耐心,可不知為何,竟叫她背上生出一層淡淡的寒意。

  「我答應了老師要好好照顧你,」他慢慢的收回帕子,語氣仍然同過去一般無二,又好像截然不同,「就一定會做到。娉婷,不要任性。」

  「有些話,日後也不要再提。」他輕聲道:「乖一點,一切都會過去的。」

  ……

  夜色四合,禾晏與禾雲生坐在屋子裡烤地瓜吃。

  在暖爐底下的細灰裡埋兩個地瓜,等過一陣子扒開灰,地瓜烤的熟透,還沒剝開皮就能聞見香味,待剝開嘗上一口,便覺得又甜又暖,香的恨不得讓人將舌頭都吞掉。

  禾晏撿了一個大個的地瓜丟到禾雲生懷裡,地瓜太燙,禾雲生拿在手裡顛了顛才敢下嘴。

  「禾晏,你少吃點。」他自己一邊吃,一邊還提醒對面的人,「聽說肖都督令人給你做的嫁衣,是按你從前的尺寸做的,你這麼吃下去,要是到時候裙子穿不上,臨時找不到新的嫁衣怎麼辦?」

  禾晏一地瓜皮朝他腦袋丟過去,被禾雲生低頭躲過去了,她道:「你姐姐我楚腰纖細,盈盈一握,怎麼會穿不上裙子,瞎操心!」

  「反正我是沒見過哪個姑娘家出嫁前,像你這般能吃的。」禾雲生嘀咕道。他看他們這條街上鄰居家姊妹出嫁,別的新娘都是提前幾月便開始餓肚子,好教自己成親那一日看起來輕盈可愛,唯有自己家這個,生怕少吃了一口,沒有半分要出嫁的自覺。

  這樣下去可怎麼辦,禾雲生憂心忡忡的想,別到了肖家,旁人還以為他們禾家沒給禾晏吃飽飯吧?

  「你小小年紀,思慮怎麼這麼重?」禾晏語重心長的教訓他,「爹都沒你想得多。」禾雲生大抵是當家的早,有時候禾晏覺得,他比禾綏還像爹。老氣橫秋的,還不如先前小一點的時候可愛。

  「徐家的案子已經了了,肖都督這之後也沒什麼事了。」禾雲生悶著頭道:「這接下來要辦的大事,不就是和你成親了嗎。禾晏,你怎麼心這麼大呢?」禾雲生越想越氣,「你就一點兒也不緊張?」

  地瓜太燙,禾晏吹了吹,才咬了一口,含糊的回道:「不緊張。」

  禾雲生無話可說。行吧,合著這家裡上上下下,只有他一個人緊張。

  禾晏瞧他一眼心事重重的模樣,笑道:「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不是離成親還有些日子麼,雲生吶,你還小,不知道這世上之事,瞬息萬變,明日是個什麼場景,誰也料不到,何必給自己徒增苦惱。譬如說那徐家啊,過去是何等的榮光,誰能料到會有這麼一日。」

  說到這,禾雲生也回過神,唏噓道:「說的也是,當日慶功宴上,你與徐家小姐一道被皇上賜婚,眼下你的婚期將近,那徐家小姐的親事,這輩子都不可能完成了。」他皺起眉,「當時全朔京的人都將你與徐家小姐比,說我們家比不過徐家,真氣死我了,恐怕現在再也沒有人會說這話。」

  畢竟徐家已經倒了,而且這罪名極不光彩。

  禾晏啃地瓜的動作一頓。

  說實話,楚昭帶人「大義滅親」一事,是出乎她的意料的,這件事怎麼想都不對。禾晏想來想去,都覺得這或許是楚昭做的一個局,只是他收局收的乾淨,也沒什麼證據,表面上看他是在師恩與君恩中選擇了忠君,然而仔細一想,他在這件事中,實質上並沒有任何損失,相反,既乾淨俐落的與徐敬甫斬斷了牽連,也暫且贏得了帝王的信任。除了他自己在塌上躺了許久之外。

  但受傷這回事,可大可小,怎麼說,全憑大夫一張嘴。畢竟也不會有人特意帶著大夫上門求證,他是不是真的那般危險。

  禾晏並不願意將人想的很壞,於是每每想到此處,便極快掠開,不願細想,算了,楚昭與她又有何干係?何必將時間浪費在不是很重要的人身上。

  禾雲生又與她說了一會兒話,才起身離開。

  待禾雲生離開後,禾晏將地上的地瓜皮給掃乾淨了,又梳洗了之後,才上了塌。說起來,自打之前禾二夫人入葬那一日後,她就沒有再見過肖玨。徐相案子到現在終於告一段落,但並不代表全都結束了。和徐相有關的人,鳴水一戰中牽連的人,都不是一日兩日能解決清楚的。

  還有太子那頭……禾晏的心情很沉重,太子絕不是一個好的儲君,可她身為臣子,還是個沒有實權的臣子,亦不能左右帝王的決定。

  她望向床榻窗外的方向,朔京城裡,風雨欲來。

  正想的出神,突然間,一線冷光朝著她急速飛來,禾晏神情一凜,下意識的伸手捉住,那東西擦著她的手心而過,將她手心微微擦破了點皮,禾晏低頭一看,她抓住了一支長鏢。

  鏢上綁著個什麼東西,禾晏一怔,解下來一看,臉色頓時變了。解下來的,是半隻簪子,簪子是支玉蘭花的模樣,禾晏並不陌生,這是她送給禾心影的簪子。

  自打上一次見過禾心影後,禾晏總擔心這姑娘心灰意冷之下尋了短見,隔三差五的讓赤烏上魏家送點東西,東西並不多,也不是很貴重,但都是禾晏一片心意,有時候是一點首飾,有時候是一匹布料。她在挑選女孩子的這些東西上並不太擅長,是以每一次挑選的時候都很認真。這玉蘭花簪她前不久才讓赤烏送過去,聽聞禾心影很喜歡,當時就戴在頭上了。

  怎麼會在這裡?

  那髮簪上,還裹了一張紙條,禾晏打開來看,上頭寫著一個地方,看樣子像是酒樓茶坊。

  有人抓了禾心影,來要挾她?

  可這酒樓茶坊,是在鬧市區,近來又無宵禁,既要動手,又怎麼會挑這麼個惹眼的地方?

  禾晏思考良久,到底是擔心禾心影的念頭佔了上風。她從箱子裡挑了一件男裝換上,今日赤烏不在——自打徐相的案子出來後,赤烏在夜裡,也開始忙了起來。

  她打理好了自己,便趁著夜色偷偷出了門,一路上連猜帶問,總算是找到了紙條上所寫的那個地方。

  果然是一件茶室。

  這茶室修繕成了小苑的模樣,從外頭來看,更像是一處民宅,不遠處就是坊市,不時有城守備的兵馬巡邏。禾晏思忖一刻,抬腳走了進去。

  小苑外頭,站著兩個素衣小童,看見禾晏,什麼都沒問,只道:「姑娘請來。」像是早就在這裡等著她似的。

  禾晏一頓,她是穿著男裝來的,自己的男裝不說萬無一失,卻也足以蒙的過大多數人了。可這兩個小童直接就道「姑娘」,絕不會因為是他們二人眼光獨到,所以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真身,只怕在裡頭等著她的那人,對她這般行徑早已瞭解頗深。

  禾晏的心裡,隱隱猜到了一個人,但她還不能確定,也不太明白,對方為何要這麼做。

  那小童帶著禾晏進了小苑,繞過一處花園,進了茶室裡,茶室外頭的堂廳裡什麼人都沒有,不知本來就冷清,還是被刻意支開了。一直走到走廊處,走廊兩側都是更小的茶室,禾晏隨著小童走到了最後一間。

  小童道:「姑娘請進。」說完這句話,兩人就也不管禾晏,逕自離開了。

  禾晏推門走了進去。

  茶室裡,光影搖動,滿室茶香,長桌後,坐著一名清俊男子,廣袖長袍,笑意溫雅,輕聲道:「阿禾。」

  「楚四公子,」禾晏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你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覺得好像許久未曾見到阿禾了,想與阿禾說說話而已。」他溫聲回答,並未因禾晏的冷漠而有半分不悅。

  禾晏揚手,給他看手中的髮簪:「禾小姐在什麼地方?」

  「魏府。」

  禾晏一怔,再看向楚昭,想了想,將手中的髮簪往桌上一丟,自己在楚昭對面坐了下來,她看向楚昭,平靜開口:「你騙我?」

  「若非如此,」楚昭道:「阿禾怎麼肯來見我?」

  從前並不覺得,如今聽他一口一個「阿禾」,禾晏便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頓了頓,她問:「那麼,楚四公子這麼著急見我,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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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五章 喜歡

  楚昭將茶盞往禾晏跟前推了推,禾晏看了一眼茶盞,並沒有動。

  「之前在濟陽和潤都的時候,阿禾同我也算是朋友,怎麼回了朔京,反倒變得生分起來?」楚昭微笑著開口。

  禾晏望向他,「聽聞四公子前些日子受了重傷,可還好?」

  「並無大礙,」楚昭笑道:「不過阿禾會擔心我,我很高興。」

  禾晏便蹙眉看著他。楚昭這話,聽著怎麼像是在撩撥?從前在濟陽潤都的時候,禾晏只當他是玩笑,並未放在心上,如今她與楚昭都已經各自被賜婚,就算徐娉婷與他的親事如今已經不能如約舉行,到底他們二人的身份,也還是有些微妙。

  難道是想藉著她來對付肖玨?禾晏思忖著,眼下徐敬甫的餘黨還未全清,極大可能都會入楚昭手下,這麼說來,楚昭與肖玨還是對手的關係,要是楚昭想要藉著自己的手來對付肖玨……他居然用美男計?未免犧牲也太大了。

  見禾晏目光古怪,楚昭愣了一下,半晌,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搖頭失笑道:「阿禾又想到哪裡去了?」

  「四公子,」禾晏正色道:「你從哪裡得到的禾小姐的髮簪?」

  「許大奶奶?」楚昭道:「我只是看阿禾對許大奶奶諸多照顧,所以才令人拿走了她的簪子,此舉非君子所為,但我也只是想見阿禾一面。」他問:「阿禾對許大奶奶,倒是十分真心。」

  「禾許二家之事,到底也是因我而起。我與禾小姐死去的長姐恰好同名同姓,又是緣分,多照顧一些也是應該的。」禾晏對答如流。

  楚昭飲了一口茶,嘆道:「如此,我倒是很羨慕那禾小姐。」

  「羨慕什麼?」

  「羨慕阿禾能如此真切的關心她。」

  禾晏:「……」

  她現在明白了,楚昭就是在明明白白的撩撥她,而且比起從前來,撩的簡直肆無忌憚,光明正大。

  禾晏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她是不是許久沒有在人前展現自己的功夫了,讓人忘記了她的拳頭可以將石頭砸的粉碎?

  「四公子,你找我來,應當不是要說這些的吧?」禾晏問,「不妨有話直說。」

  楚昭笑了笑,神色斂了一瞬:「阿禾如今待我,像是仇敵,是因為肖都督的關係?」

  禾晏看著他,沒有說話。

  「快新年了,」楚昭看著她的目光,亦是柔和,似乎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憂傷,「再過不了多久,阿禾就要和肖都督成親了。」

  「四公子是想要恭喜我?」

  楚昭搖頭:「不,我是想問你……真的要和肖都督成親麼?」

  禾晏:「……當然。」

  「能不能不成親?」

  禾晏簡直莫名其妙:「為何不成親?」

  「因為,」他含笑望來,「我喜歡阿禾。」

  禾晏:「……」

  上輩子她做禾二小姐時,雖然與男子打交道打的多,卻未曾被什麼人表白過,縱然是與許之恆做夫妻,許之恆也是沒有說過「喜歡」二字的。沒想到重生一回,桃花開了不少,拋開那朵爛桃花范成去掉,無論是濟陽城的木夷,如今的肖玨,還是眼下的楚昭,都讓禾晏有些懷疑,這禾家小姐外貌生的是挺漂亮,但也算不上國色天香的地步,何以就這樣吸引人了?肖玨好歹與她還有兩世的緣分,木夷和楚昭算怎麼回事,他們連話都沒說過幾次,就這麼說「喜歡」,是否有些隨便了。

  「四公子,這種話可不是隨便說的。」禾晏定了定神,客氣的回道。

  「我沒有說笑,」楚昭溫柔的看向她,目光竟像是認真的很,「早在涼州衛見到阿禾時,我就喜歡上阿禾了。」

  禾晏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想,她還是不大習慣聽人這般直白的說情話的。

  「多謝四公子厚愛,不過,」她道:「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是肖都督?」

  「對。」禾晏答得爽快。

  「阿禾做事總是這般直接,」楚昭仍然微笑,目光卻有些黯然,他問:「你……為何喜歡肖都督?」

  為何?

  禾晏一怔,她還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要講究原因的,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為什麼?一定要說的話,那大概就是因為肖玨實在是太好了。看她想吃枇杷就把枇杷偷偷塞進她的包袱裡,讓青樓媽媽換掉烈酒變成甜甜的薔薇露,知道她在學館裡力氣不夠提不起刀就故意選走了刀法的先生,見她暈船就給她暈船藥騙人說是毒藥……諸如此類種種,很奇怪的是,他好像從未被人溫柔對待過,卻好像很懂得照顧人的溫柔。

  想了想,她才笑道:「我這個人,以前人緣不太好,對我好的人不多,所以每一個對我好的人,我都牢牢記住。後來我發現,對我好的原來都是一個人,我怎麼會不喜歡他?」

  「我也會對你好。」楚昭溫聲道。

  禾晏抬眸看向他:「楚四公子,我們不是一路人。」

  茶室裡一片沉默。

  楚昭的眼眸顏色偏淺,這令他看起來,總是多了幾分別人沒有的溫柔,而如今那雙眼眸,像是即將碎裂的螢石,脆弱的教人心痛。

  「阿禾,你這麼說,我很傷心。」

  禾晏道:「抱歉。」

  雖然對於人與人之間更親密的關係,她從來處理的都不算得心應手,可關於楚昭,禾晏說出這話時,內心卻並無多大掙扎。楚昭與她不是一路人,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因為前生的關係,她更喜歡坦坦蕩蕩的人,而不是說話說三分留七分,總讓人捉摸不透。

  到底是成年人,不想讓這氣氛尷尬,禾晏也笑:「況且我也即將成親了,四公子懇請皇上留下徐小姐一命,定是對徐小姐也有真情。四公子不知道,」她語氣輕鬆,「我這個人善妒,所嫁之人,日後後院之中除了我便不能有別的女人,肖玨能娶到我,也是付出代價的。」

  「這有何難?」楚昭看向她,認真道:「如果阿禾願意嫁我,我的後院中,也必然會只有阿禾一人。」

  「啪——」

  還沒等禾晏說話,冷不防一聲巨響,身後的門被踹開了。

  「大言不慚。」有人冷笑著開口。

  禾晏回頭一看,肖玨臉色鐵青的走了進來。同楚子蘭相比,他渾身上下都帶著外頭風雪的寒氣,比風雪更冷的是他的神情,禾晏心想,如果不是不遠處就是城守備軍,他可能要殺人了。

  「肖都督來的真快。」楚昭嘆息一聲,站起身來,微笑道:「差一點就成功了。」

  禾晏臉色大變,差一點?什麼差一點?這種時候就不要說這種讓人誤會的話了吧!

  「沒有沒有!」禾晏連忙解釋,「沒有成功,一開始就失敗了,真的!」

  肖玨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著楚子蘭,眼中藏刀,神色諷刺。

  「肖都督,當著姑娘的面,最好不要太凶。」楚昭輕笑一聲,復又看向禾晏,「今日對阿禾所說,字字句句都是楚某的真心話。如果阿禾改變了主意,楚某一定會替阿禾想辦法……我也是,真心想娶阿禾為妻的。」

  最後一句話,尾音如釀了多時的蜜,誘的人心神蕩漾。

  不過這蕩漾還沒來得及到達人的唇邊,就被人一劍斬斷。

  長桌被飲秋劈的粉碎,桌上的茶壺杯盞碎了一地,在夜色裡響的分外清晰。

  肖玨身影修長挺拔,握著飲秋的指尖微微發白,語氣平靜,又像是醞釀著十足的怒意,淡淡開口:「蠅營狗苟之輩,你也配?」

  楚昭笑著看向他,氣氛一觸即發。

  不遠處就是城守備,禾晏估摸著這邊動靜再大一點,只怕就要引來人了。先前在天星台上與人比劍時,肖玨拿飲秋當綵頭時,就有人罵肖玨色令智昏,要是今日此事一出,豈不是要坐實了她紅顏禍水的名頭?天可憐見,她什麼都沒做,何苦就將事情弄成了如此模樣?

  禾晏當機立斷,一把抓住了肖玨的袖子就將他往外拖,一邊回頭對楚昭道:「今日天色太晚,別說了,楚四公子,告辭。」

  楚昭笑道:「好。」

  禾晏一路將肖玨拖出了茶室,那兩個門口的素衣小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才出了小苑幾步,肖玨猛地甩開了她的手,禾晏一愣。見這人已經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毫無疑問,他又生氣了。

  不過這一回,禾晏十分能理解。成親在即,被人當面抓住有人撬牆角,換做是她,她也心裡不爽。不過禾晏也很委屈,她追著禾心影而來,見著楚昭,先頭還以為楚昭是有什麼事要與她說,禾晏還想著要不要將計就計套套他的話,沒想到楚昭上來就是一通肉麻至極的表白,砸的人暈頭轉向,她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啊!

  哎……算了,總之肖二公子又生氣了,她又得先去把人穩住才行。

  「肖玨,你走慢點,我追不上了——」禾晏在背後喊他。

  不過這一次,肖玨沒有如從前一般放慢腳步。

  看來是氣的狠了,禾晏從後面追上去,跑到他跟前轉身,攔腰將他抱住:「停,別走了!」

  肖玨被她抱得死緊,一時走不動,也不看她,側頭看向別處,臉色仍然很冷。

  「我跟你解釋,」禾晏忙不迭的開口:「今日之事絕對是意外。他拿著心影的簪子來找我,我以為心影出了事才去見他,沒想到就是騙我出來說話。我絕對沒有夜半跟他私會,絕對沒有私情!」

  她不說最後一句還好,一說,週遭空氣又冷了幾分。

  「不要生氣了,生氣對身體不好。」禾晏伸手去揉他的胸口,「年紀輕輕成日憋氣,小心氣出病來。」

  肖玨擋住她到處亂摸的手,皺眉道:「別碰我。」

  「不行,」禾晏無賴般的纏在他身上,「除非你不生氣了。」

  肖玨深吸了口氣,垂著眼睛看她,語氣很冷:「就算他騙了你,知道上當後怎麼不立刻離開?」

  「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幹嘛,我還以為他是有什麼正事要與我談。」禾晏解釋:「大晚上的,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他不可思議的看著禾晏。

  「來都來了,當然要問個清楚!」禾晏一身正氣凜然,「我怎麼知道他是來……咳……說些不著邊際的事。」說罷,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嚇死人了。」

  肖玨冷笑一聲,「我早說過讓你離他遠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禾晏指天指地的發誓,「我以後一定離他遠一點!」這是自然,誰能想到楚昭對她居然打著這個主意,想起來都教人毛骨悚然。

  肖玨神色稍緩。

  禾晏打量著他,見他好似沒有剛才那麼生氣了,才問:「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她驚呼,「你又讓人跟蹤我?」

  肖玨沒好氣的道:「沒跟你,跟楚子蘭。」

  禾晏「哦」了一聲,感嘆道:「你對楚子蘭倒是比對我還上心,你看我多大度,我怎麼就不生氣呢。」

  肖玨一言不發的盯著她。

  「我說笑的。」禾晏笑眯眯道,突然想起了什麼,「那你是什麼時候到的?」她一怔,「一開始你就到了。」

  青年微微揚眉。

  禾晏:「……」

  「你都聽到什麼了?」她試探的問。

  「我該聽到什麼?」

  禾晏不說話,該聽到什麼?如果說肖玨來的夠早,豈不是她與楚昭之間的所有談話都被肖玨聽到了?包括她堅貞不屈的表白。禾晏鬆開抱著他的手,轉過頭去,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雖然她自己也不在乎臉面不臉面的事吧,但現在想想,三番五次的,她都表了多少次白了。正面的側面的,當面的背面的,她又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表白機關,怎麼次次都被人抓到。怪丟臉的,不過這人心也太黑了,就在外面聽著。是不是她要是同楚昭表現的親近些,就要被安一個「姦夫淫婦」的罪名了。

  真是百口莫辯。

  禾晏胡思亂想著,聽到他問:「還愣著做什麼?」

  見禾晏看著他,肖玨頓了下,道:「回去了。」

  禾晏「嗯」了一聲,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著他懷疑的道:「肖玨。」

  肖玨腳步一停,回頭看她:「怎麼?」

  「我仔細想想,似乎有點不划算。」禾晏道。

  「什麼不划算?」

  禾晏眨了眨眼:「你聽過我多少次表白了,我沒聽你表白過啊。」

  肖玨:「什麼?」

  禾晏說的理直氣壯,勿怪她斤斤計較,現在想想,肖玨是含蓄還是怎麼的,從來說話都拐著彎兒,那些文縐縐的禾晏也聽的雲裡霧裡。

  「反正,」她往前一步,道:「你沒說過喜歡。」

  「喜歡?」他定定看著禾晏,開口問。

  禾晏點頭:「對!」

  「禾大小姐,」他叫禾晏的名字,叫的禾晏一個激靈,「你想確認什麼?」

  禾晏一時語塞。

  實話實說,她就想口頭上佔肖玨個便宜,聽他說幾句好聽的罷了。不過肖玨這麼嚴肅,倒讓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正想找個藉口敷衍過去,就見面前這人往前走了一步。

  年輕男子的臉近在咫尺,輪廓乾淨又漂亮,四目相接間,深幽黑眸裡,似有莫名情愫,教人臉紅心跳。

  「你……」禾晏才說了一個字,就被他的話打斷。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摘的枇杷給你,第一次教人劍術是你,」又上前一步,「第一次幫人上藥是你,第一次給糖也是你。」他再上前,步步緊逼,「第一次哄的姑娘是你,第一次替人圓謊還是你。」

  「我想來想去,第一次喜歡的人,也該是你。」

  禾晏被他逼到身後的石壁處,退無可退,一抬頭,對上的就是他隱隱含笑的目光,「禾大小姐,現在你確認了嗎?」

  禾晏聽著自己的心跳聲,一時忘記了剛剛為何會提到此話。

  她的目光從肖玨的眼睛移到了他的唇角,突然很想湊上去親一親。

  她確實這麼做了,只輕輕踮腳,朝著身前人湊過去。

  肖玨先是一怔,隨即眼中笑意越來越盛,微微俯身,正要碰到的時候——

  「哇!朔京城真是世風日下!怎麼有龍陽之好的人也敢這麼明目張膽了?」

  「沒眼看!哎快走快走,你還在看什麼?」

  「我想看看這兩個人是誰?沒準兒我認識。」

  兩個醉漢衝著他二人指指點點,又跌跌撞撞的走開了。

  禾晏嚇了一跳,忘記了她夜裡出門為圖方便,穿的是男裝了。眼下落在旁人眼裡,自然是兩個男人在這裡卿卿我我。不過這大晚上的,怎麼還有人在外頭亂晃,也不怕磕著碰著。

  她心裡氣惱,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剛差點就親到肖玨了生生錯過而氣惱,還是被人指責是龍陽之好而氣惱,沮喪之下,一頭埋進肖玨懷裡,也不抬頭,沒好氣的道:「我確認了!非常確認,好了,現在回去吧。」

  肖玨低頭瞥了她一眼,伸手試圖把她拔出來,奈何這人抱得格外緊,片刻後,他也只得無奈的撒手,輕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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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新年

  朔京城的這個新年,很快就到了。

  去年年關時,禾晏在涼州衛,沒能回來,今年年後,又要出嫁,禾綏便去置辦了好些年貨,非要熱熱鬧鬧的在家中過年。可惜的是他本就不是朔京人,自打禾夫人去世後,家中親戚往來更少,能走親串戶的,也沒幾個了。

  不過街坊四鄰倒是熱心的很,時不時地就來送些乾果吃食,這家煮了餃子送一盤,那家醃了肉放一塊,還時常拉著禾晏的手道:「晏晏啊,你日後嫁到肖家,做了少奶奶,可別忘了咱們這些鄰居。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對對對,我還給你縫過小衣服!」

  托肖玨的福,今年的肉是不必買都夠了。

  不過禾晏還是自己出錢去買了些東西,託人讓給王霸他們帶去,順便給幾位教頭送了年禮。他們在城外的營地裡,年也只能跟著兵士們一道過。初十她就要出嫁了,禾晏想讓肖玨准他們告個假,石頭一行人都是跟著她從涼州衛一道走到現在的朋友,禾晏想請他們一道來參加自己的喜宴。

  不過自打那天同楚昭見面肖玨出現後,這幾日,她都沒看到肖玨。想來是忙著鳴水一案後面的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隱隱可聽見遠處爆竹煙花的聲音。今夜沒有下雪,是個晴朗的夜,禾綏把桌子搬到了院中,叫禾晏他們來吃飯。年夜飯禾晏本來也要幫忙的,被禾綏拒絕了,禾綏道:「年一過你就要出嫁了,怎麼還讓你幹活,坐著!晏晏,你只管吃就好了。」

  禾雲生暗暗地翻了個白眼。

  一大桌子菜,連帶著青梅,也不過三個人,卻放了四雙碗筷。那雙空著的碗筷,是過世的禾夫人的。

  禾綏給每個人都倒了一小杯甜酒,這是他做護衛時,主人家送他的年禮。禾綏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看向那雙空了的碗筷,目光柔和下來,又有些感慨:「如果阿慧還在的話,看見晏晏成親出嫁,不知道有多高興。」

  「阿慧」就是過世的禾夫人。

  禾晏心裡有些難過,真正的禾二小姐已經不在了,然而她如今能做的,只是代替禾二小姐好好的活下去,保護禾綏與禾雲生,還有青梅。

  「爹,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說這些了吧,」禾雲生眉頭一皺,「再說指不定就是我娘在天上做神仙保佑我姐,才教她順順利利的嫁了出去。你看她這模樣,若非老天保佑,我看這輩子也就只能在家跟我吵架,沒人願意娶了。」

  禾晏笑著看他:「是是是,不過雲生,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不知道你日後又會娶怎樣的姑娘?人家姑娘又樂不樂意看上你啊?你這脾氣不改改,指不定日後真的就只能在家裡和香香吵架了。」

  「你胡說八道,我……」禾雲生立刻反駁。

  禾晏托腮湊近:「哦,那你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說來聽聽?」

  論打嘴仗這回事,禾雲生從未贏過禾晏,一時氣急,扭頭去找禾綏:「爹,你看禾晏!」

  「你姐姐說的也沒什麼錯嘛。」禾綏永遠站在禾晏這一頭,「你好好跟你姐夫學學。」

  禾晏正在低頭嘗酒,聞言差點嗆住,這一口一個「姐夫」,說的倒是格外流利。

  禾雲生幸災樂禍的看著她,青梅捂嘴低低笑起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禾綏舉起杯盞,「新的一年,希望我們都吉祥如意,好事連連!」

  夜空中遠遠能看見煙火的餘彩,新的一年快到了。

  禾綏不許禾晏喝多酒,禾晏也就只喝了一小杯,有個意思就行了。倒是禾雲生喝了不少,原本說好的一家人一起守歲,這父子二人,還沒到時辰就趴下了。禾晏與青梅費了老好大勁兒才將他們二人給送回塌上,復又回了堂屋,燃著暖爐。

  青梅搓了搓手,道:「沒想到少爺和老爺這麼早就醉了。」

  禾晏哭笑不得,禾雲生提出來的守歲,自己睡得正香,罷了,就當是幫他守了。

  「你要吃嗎?」禾晏遞了一個烤好的橘子給青梅。

  青梅接過來剝開橘子皮,拿了一瓣放在嘴裡。禾家並未拿青梅當下人,不如富貴人家那麼多主僕規矩。橘子有點酸,青梅眯了眯眼睛,嚥下去才道:「原先不覺得,今日過年,便覺得家裡人是冷清了些。老爺和少爺不在,就只有姑娘和奴婢兩個人。」

  看別的人家,一大家人其樂融融,熱鬧的很。

  禾晏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她一個人的時候多了去,倒是沒有青梅如此悵惘。反而看向青梅,點了點頭道:「應該把赤烏叫來的。」

  青梅一愣:「這和赤烏侍衛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啊,」禾晏也拿一個橘子,邊吃邊道:「他前段時間日日住在這裡,你沒說冷清,如今他不在,你就說冷清。你這是想他了。」

  青梅呆了呆,想也沒想的否認:「我沒有,姑娘,您別胡說。」

  「其實也沒什麼。」禾晏把剝開來的橘子皮放在暖爐邊上烤,堂廳裡頓時散出一陣清香,「等我去了肖家後,咱們家就你一個丫頭,當然就是要跟著一道去的。介時你同赤烏抬頭不見低頭見,到時候就不覺得冷清了。」

  「姑娘,」青梅急的跺腳,「奴婢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我覺得赤烏也不錯嘛,」禾晏故意逗她,「生的挺好的,又是九旗營的人,日後說不準還能混個官身。而且他很聽你的話呀,我看你讓他掃地他也掃了,讓他晾衣裳也晾了,他若對你沒那個意思,何必如此言聽計從?」

  「姑娘!」青梅惱了,臉漲得通紅,一下子站起來,橘子也不吃了,夜也不守了,只道:「奴婢沒那個意思,姑娘莫要亂說話。我跟赤烏侍衛沒什麼。」她把橘子放回去,「蹬蹬蹬」的跑了。

  「哎?」禾晏在後面追問:「不守歲了?」

  「不守了!」

  禾晏有點後悔,好像不該這麼逗她,眼下只有自己守夜了。她將方才青梅放下的橘子撿起來,往上拋了拋,嘆道:「口是心非的小丫頭。」

  有人的聲音響起:「你懂的倒多。」

  禾晏回頭一看,肖玨倚著他們家的大門,正抱胸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肖玨?」她喜出望外,「你怎麼來了?」又望了望外頭:「你直接進來了?」

  「我敲了門,」肖玨邊往裡走,邊道:「不過,你們家也沒侍衛,敲門與否,區別不大。」

  這說的也是老實話。

  禾晏拉他在暖爐邊坐下,順手往他手裡塞了一個橘子,「吃嗎?」

  肖玨接過橘子,只握在手中,倒也沒吃。

  「你怎麼過來了?」禾晏問:「不在府上陪你兄長嫂嫂?」

  「吃過年夜飯,來看看你。」他道,又四下打量了一下,若有所思的開口:「你爹和弟弟怎麼不在?」

  「別說了,喝醉了,我把他們扶到屋裡去睡了。」她望著肖玨,「你要是再來晚一步,我也就睡了。」

  肖玨:「你在等我,怎麼會睡?」

  「我沒有等你啊。」禾晏莫名。

  肖玨側頭看她,神色淡淡的「哦」了一聲。

  禾晏福至心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真誠的開口:「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你!我就是好不容易都等大家睡了才等到你的!眼下都沒人了,正好……」

  「正好什麼?」

  「正好……」禾晏本就是隨口胡謅,也沒編下去,一抬眼對上的就是他微亮的眸光。

  「正好,請你吃個橘子。」禾晏握住他的手,把橘子舉到他胸前。

  肖玨看了她一會兒,側頭低聲笑了。

  禾晏覺得,自己可能是個諸如開心果之類的,肖玨這種平日裡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每每都被自己逗得開懷,這也是一種尋常人沒有的能力。

  「屋裡坐著沒什麼意思,要不要去房頂坐坐?」禾晏熱情的邀請他。

  「房頂?」

  禾晏抓住他的手往外走:「對!」

  禾家的宅子本來就不是什麼昂貴的宅子,屋頂也不算很高,輕輕一躍就上去了。她與肖玨二人並肩坐著,雙手撐在身後,仰頭去看遠處。

  朔京城的年夜裡,處處都是燃放的煙花,離得太遠,看不太清,只看得見亮芒如流動的星子,從長空一閃而過。

  「我小時候還沒去軍營的時候,很喜歡爬屋頂。」禾晏道:「禾家的屋頂比這裡的高,那時候我的功夫也不好,還不能飛上去,只能藉著梯子。有一次爬到一半摔了下來,怕被禾大夫人發現,不敢出聲,後來那一段時間,後背都很疼。」

  肖玨為:「為什麼喜歡爬屋頂?」

  「因為夠高啊,」禾晏比了個射箭的姿勢,「爬到夠高的地方,就可以上天攬月,手摘星辰。」

  他笑了一聲:「幼稚。」

  「誰小時候不幼稚?」禾晏反駁,「再說了,我都好些年沒爬過屋頂了。」

  等投軍後,住的都是帳子,哪裡來的屋頂可以爬,等出嫁後,更別提了。現在想想,爬屋頂,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如果你想,」肖玨道:「以後肖家的屋頂,歸你了。」

  禾晏側頭看他,試探的問:「嫁過去了再爬也行?」

  「行。」

  「帶著你一起爬也行?」

  「行。」

  「抱著吃的……」

  肖玨打斷她的話:「你想做的話,都行。」

  禾晏眨了眨眼睛,低頭笑起來,笑意怎麼都遮不住,如漾開的水花,一圈圈放大。

  肖玨掃了她一眼,似是無言,過了片刻才道:「爬個屋頂就高興成這樣?」

  「那當然,」禾晏回道:「我這個人很好滿足的,也沒什麼昂貴的興趣,有吃有穿有屋頂爬就行了。」

  肖玨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哎,」禾晏碰了碰他的胳膊,「徐相餘黨的事情怎麼樣了?」

  肖玨的笑意斂去,「有一部分歸了楚子蘭。」

  這是禾晏已經料到的事情,她問:「你的意思是,楚昭之前的大義滅親,是故意的?」

  「十有八九。」肖玨望向遠處,「他應當已經代替了徐敬甫在太子心中的位置。」

  「你知不知道,皇上對烏託人那頭的看法?」禾晏問:「經此一事,皇上應當不會再接受烏託人求和的提議了吧?」

  肖玨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搖了搖頭。

  其實禾晏心裡清楚,文宣帝如何,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太子和四皇子之間的矛盾,只怕因為徐敬甫的死,會更快地計畫,只怕過不了多久,爭鬥就會明晃晃的擺在檯面上來。

  肖玨與太子廣延之間,視如寇仇,日後若真要……必然要站在四皇子一頭,但名不正言不順,倘若皇上擬下傳位詔書,至少名頭上,都要吃些苦頭。

  「不必擔心,」肖玨淡道:「我心裡有數。」

  禾晏笑了笑:「也是,今日是新年,還是不要想這些為好。」

  「嫁衣已經做好了,」肖玨突然換了話頭,「再過幾日,就讓人送到府上。」

  「這麼快?」

  肖玨目光掠過她:「只有不到十日就成親了,哪裡快?」

  禾晏訕笑道:「話雖如此,但是……」

  平日裡也沒覺著,聽他這麼說,就好像突然也有點快要臨場的緊張感來。

  「明日之後,我不會再跟你見面。」

  禾晏:「為什麼?」

  「新婚夫婦,成親前幾日不可相見。」肖玨回答。

  禾晏小聲道:「平日裡也不見你是個這般守規矩的人。」

  肖玨挑眉。

  「我的意思是,」禾晏抓起他的手,誠懇開口,「你說的太對了,理應如此,有你這樣將一切都操持的好,我很放心。」

  她現在明白了,肖玨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只要說兩句好話吹捧吹捧他,他就很高興。早知道這人這麼好哄,禾晏心想,從前在賢昌館的時候,就該使勁兒抱住他大腿多多奉承,指不定除了劍術之外,刀術馬術什麼的也一併指點了。

  她這演技拙劣,不過,肖玨也只是看著那隻被禾晏抓起的手,頓了一下,復又將她的手覆在了自己掌心。

  「禾晏。」他叫她的名字。

  「啊?」

  「新年快樂。」他淡淡道,黑瞳盛滿夜裡的星辰,比長空之中的煙火動人心魄。

  禾晏愣了一下。

  一種藏著暖意的滿足從胸中漸漸升起,她突然覺得這個新年,是真的嶄新的一年了。

  「不客氣,」她頭一歪,靠在肖玨的肩上,使勁兒蹭了蹭,「你也新年快樂。」

  ……

  街道盡頭,遠遠傳來爆竹的聲音。

  家家戶戶門上,都貼上了新換的春聯。

  石晉伯府上,今年卻是格外的蕭瑟。

  原本按這個時候來算,楚家應當是新婦進門,正好事成雙的日子。沒料到前不久徐家出事,連帶著楚家也倒霉。雖然最後楚昭大義滅親,暫且躲過一劫。可石晉伯因為同徐家的那門親事,一時從人人稱羨淪為了京中笑柄。楚臨風好臉面,整個年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裡也並無過年的半分喜意,冷清極了。

  楚昭的院子裡,更是一片寂靜。

  徐娉婷剛來的那幾日,得知了徐敬甫死亡的真相,日日在院中叱罵楚昭無情無義,以怨報德,後來被院中的嬤嬤教了幾日「規矩」,便沉默了許多。不過這樣一來,整個院子裡那唯一的一點熱鬧也就消散了。

  楚昭坐在屋裡,煙火的聲音離得很遠,宅門外與宅門裡,像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身後有人進來,小廝道:「四公子,應香姑娘來信了。」

  楚昭接過信看了看,過了片刻,將信放在油燈上的火苗裡,漸漸燃盡。

  桌上還放著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扁平如人的手掌,仔細去看,似乎是一匹馬的形狀,只是斷裂處看起來粗糙又不平。同桌上的其他擺設陳列在一起,格格不入。

  楚昭的目光落在那塊石頭上,神情逐漸變得悠遠起來。

  小廝頓了頓,掙扎片刻,終於忍不住開口:「四公子,那一日見禾姑娘的時候,為何不以許大奶奶為餌,將禾姑娘留下來呢?」

  禾晏如此看重禾心影,若是以禾心影為脅迫,說不準禾晏與肖玨的親事,未必能成。

  「沒有用的。」楚昭回道。

  小廝不解,看向眼前人。男子一人坐在桌前,油燈發出的光微弱,將他的身形襯得清瘦且孤獨,偌大的宅院裡,像是只有他一人,就要在這裡,天長地久的獨坐下去一般。

  「她是能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女人。」過了許久,楚昭才微笑著道,「沒有人能脅迫得了她。」

  「我不能,肖懷瑾不能,禾心影更不能。」

  他的眼前浮現起濟陽水城裡的夜市,目光明亮的少女走在街道上,人潮洶湧,花燈如晝,她就站在那裡,同別的人都不同,如欲將展翅的鷹,只看一眼就明白,她嚮往的是長空,而不是牢籠。

  他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所以,才會鬼使神差,莫名其妙,無可救藥的被她吸引,但注定又會被遺棄。

  因為正如她所說,他們不是一路人。

  從來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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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七章 出嫁(上)

  從新年到初十的幾日時間,看起來像是過的很慢,又像是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禾晏要出嫁的那一日。

  一大早,夏承秀就乘著馬車趕過來了。

  禾家在朔京裡的親戚極少,這些年因為禾夫人去世,也早就沒了往來。怕沒有女眷來幫忙,肖玨便同燕賀說,請夏承秀過來幫忙。燕賀當然是十二萬個不願意,夏承秀倒是好說話,早早的就過來了。

  她一邊替禾晏梳著頭髮,一邊笑道:「禾姑娘且放心,今日一定將你打扮成朔京城裡最漂亮的新娘子。」

  禾晏笑道:「漂不漂亮其實也沒那麼重要了。」

  「也是,」夏承秀擱下梳子,「只要肖都督覺得好就行。」

  禾晏不由得一陣牙酸。

  青梅端著匣子走了過來,道:「姑娘,先換上嫁衣吧。」

  衣裳是昨日傍晚肖家教人送來的,當時是有些晚了,禾晏也只是草草試了一下,確定了合身。如今匣子一打開,夏承秀便驚呼了一聲。

  禾晏奇道:「怎麼了?」

  「這刺繡……」夏承秀輕輕撫過上頭的圖案,「像是大魏失傳的五莊繡。」

  「五莊繡是什麼?」青梅也是一臉疑惑。

  「是從前以繡技出名的一個布莊,不過後來消失了。當年莊主家的女兒如星娘子,一手繡技鬼斧神工,宮裡的貴人們也難得一匹衣料。」夏承秀笑了笑:「肖都督不知從哪裡尋來的繡娘做成這件嫁衣,可見是有心了。」

  禾晏微怔,將嫁衣從匣子裡抱出來。青梅幫忙替禾晏穿戴。

  嫁衣上衣下裳,彩繡龍鳳對襟大紅繡衫下,長裙下襬極大,裙裾的邊角處用金紅色的絲線繡了細密雲紋,風姿綺麗,霞帔自兩肩垂到身前,掛著一枚金玉墜子。

  這衣裳穿起來並不容易,須得夏承秀與青梅二人一起幫忙,好半天才算穿清楚。此刻禾晏還未挽髮,青梅笑嘻嘻的將裡頭那頂鳳冠拿出來,假意戴在禾晏頭上:「姑娘先看看這個!」

  禾晏看向鏡中的自己,那鳳冠並非如別的貴族女兒那般,以金玉為底,鑲滿翡翠玉石,相反,看起來還格外小巧,似乎是用絲帛做成,薄如蟬翼。上頭綴滿了星點紅寶石與珍珠,戴在頭上,如籠著一層紅霞,耳邊綴著的晶珠,將她的臉襯得格外潔白秀麗。

  「姑娘真好看……」青梅看的有些發呆。她自幼跟在禾晏身邊,知道禾晏生的漂亮,可如今卻像是這寶石被拂去了上頭的灰塵,驚麗的讓人移不開眼。

  「肖都督很會挑嫁衣。」夏承秀也愣了愣,半晌才笑道:「朔京城裡這些年出嫁的新娘裡,若論嫁衣,都比不上禾姑娘身上穿的這件。」

  禾晏也覺得這件嫁衣很好看,可惜的是她於詩詞上沒什麼天分,誇不出什麼優美的詞語,只得在心中暗暗的道了一聲好。

  當年於禾家出嫁時,嫁衣亦是名貴,穿的也合身,可穿在身上,禾晏卻覺得有些不自在。後來想想,那身嫁衣格外嫵媚娟秀,與她本身的氣質截然不同。而眼下鏡子裡的這件,從頭到腳,無一不透著合適熨帖。

  「你先坐下,」夏承秀將鳳冠拿走,「我先來給你梳頭,待梳好頭後,再將鳳冠戴上,應當會更好看。」

  禾晏被夏承秀按在椅子上,看著她給自己梳頭。

  青梅端著裝首飾的小匣子站在一邊,不時地遞給夏承秀珠釵鈿頭,忽然間就有些失落,「從今往後,姑娘就要挽髮了。時日過的真快。」

  成了親之後,禾晏自然要挽婦人髮髻,可當年在這小院子裡的時候,禾晏還是個小孩子。青梅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自家姑娘時,那時候禾綏將青梅帶回禾家,青梅看見一個頭髮扎的亂七八糟的小姑娘站在門口,氣勢洶洶的盯著自己,要禾綏將自己趕走。青梅忍著心中的懼怕,怯生生的上前道:「姑娘,別趕奴婢走,奴婢會梳頭。」

  一梳,就是這麼多年。

  鏡中女子的長髮被梳的如絲綢般垂順,又在夏承秀的手中被輕巧挽起,珠釵一點點的簪上去,接著是絹花、瑪瑙、銀步搖……

  夏承秀梳的很用心,如在妝點一株即將盛開的花,恨不得將所有的美的、好的、全部用在她身上。

  鏡中的女子從脂粉不施到豐容靚飾,容顏漸漸的清晰起來。

  禾晏有些恍惚的看著銅鏡裡的人,她原來不知道,一個女子出嫁的時候,竟然可以這般美麗。

  這時候,外頭有人敲門,聲音很輕,青梅去將門打開,待看見外頭的人,有些疑惑的開口:「您……」

  「禾小姐?」禾晏怔住,隨即站起身來。

  禾心影從門後走出來,似乎有些緊張,她先是看著禾晏,怔了怔,直到夏承秀輕聲問道:「姑娘?」她才反應過來。

  「我聽說今日禾姑娘出嫁,想來看一看,」禾心影咬了咬唇,從背後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這是我的賀禮……家中出事後,就沒剩什麼東西了。這是我當年出嫁時,我娘送我的耳墜。聽說,是我外祖母留給她的。」

  「我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只有這個……」禾心影頓了頓,低著頭道:「禾姑娘若是嫌棄……」

  下一刻,那盒子被接了過來,禾晏衝著她笑:「太好了,我今日出嫁,配的好幾幅耳墜看起來都不怎麼好看。」她打開盒子,裡頭躺著一對銜珠鳳形琥珀耳墜,便將其拿出來,「這耳墜瞧著剛剛好,與我的嫁衣很相襯。」

  「心影,」她叫的親暱,「你幫我戴上吧。」

  禾心影一愣,不確定的問:「我……嗎?」

  「對,」禾晏拉起她的手,將耳墜放在她掌心,「你幫我戴上,也好沾沾喜氣。」

  明明是冬日,拉著自己的手卻帶著融融暖意,一瞬間,禾心影的心裡極為酸澀。今日到這裡來,她是鼓起了十二萬分的勇氣。她如今是罪臣之女,罪臣之妻,走到哪裡都要經受旁人的鄙夷目光。到這裡來,她還真怕禾晏嫌棄自己。好容易才跟魏夫人說明,待到了門口,踟躕許久,遲遲不敢進來。而眼下,禾晏待她的目光,就好像她與別人沒有任何不同。

  禾心影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拿起耳墜,戴在了禾晏耳朵上,末了,後退兩步,打量著眼前人,喃喃道:「禾姑娘,你真好看。」

  她的眼睛慢慢溢出一陣酸意,倏而想到自己出嫁的那一日。其實那時候她亦是懷著緊張和忐忑,還有一點期待與嬌羞,當時的禾二夫人也是如自己這般,將這耳墜戴在她耳朵上,那時候禾心影以為,自己將要開始嶄新的、幸福的新生活,可原來那一樁親事,是如此不堪。

  眼前的新娘真漂亮,禾心影想,她真羨慕禾晏。

  禾晏的目光落在禾心影一瞬間變得茫然的眼神裡,頓了頓,她突然上前一步,不顧自己繁複的衣裙,頭上的髮髻,輕輕擁抱了禾心影。

  禾心影一愣:「禾姑娘……」

  「你日後,也會這樣好看。」

  身前的暖意如此真實,讓人一瞬間似乎找到了依靠,可她只是慌亂的低下頭,不知所措的開口:「不……我不會有更好的時候了。」

  家中接二連三的突遭變故,身份的陡然轉變,足以讓從前驕傲任性的千金小姐,在短短的時間裡變得自卑而膽怯,禾晏心頭一酸,抱著禾心影的手臂微微收緊,她低聲道:「別忘了,你是飛鴻將軍的妹妹。」頓了頓,她才繼續開口:「也是我的妹妹。」

  禾心影心頭一震。

  新娘已經鬆開手,站在原地望著她,目光是真切的溫暖親近,「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在玉華寺,心影,你可能不知道,玉華寺真的很靈。」

  「佛祖會保佑虔誠之人心想事成,所以,你一定會越來越好。」她道。

  禾心影呆怔了片刻,過了一會兒,慢慢的笑起來,望向禾晏:「好。」

  「既然來了,」禾晏拉著她往一邊走,「就也來幫幫忙好了,我們家中女眷實在是很少,承秀一個人忙不過來,心影,恐怕要麻煩你一陣子。」

  禾心影忙擺手:「不麻煩不麻煩。」

  「對了,」新嫁娘像是想起了什麼,看著鏡中的她一笑:「你日後,可以叫我『姐姐』。」

  ……

  「到底好了沒有哇?」禾雲生在外面來回踱著步,有些緊張。

  「急什麼,」禾綏罵他,「你姐姐在裡頭梳妝打扮,當然要慢慢來。」話雖如此,他自己卻滿眼焦灼,將新做的衣裳褂子底都揉的皺皺巴巴。

  他與禾雲生亦是換了新衣,禾雲生如今長高了不少,衣裳一換,瞧著也是個翩翩少年郎,禾綏卻是做武夫做了一輩子,鮮少有精心妝點的時候,現在想想,上一次穿的這般隆重,似乎還是他娶妻的時候。時光倏而流轉,如今,輪到他自己的女兒要出嫁了。

  正想著,裡頭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夏承秀同禾心影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青梅,夏承秀笑道:「禾老爺,禾姑娘已經妝成,你們可以進去同她說話了。」

  「哎……好!多謝夏姑娘了。」禾綏聞言,迫不及待的起身往門裡走,禾雲生也跟了進去,青梅捂嘴一笑,將門又給戴上了。

  禾晏一轉身,就看見禾雲生與禾綏兩個站在自己面前,愣愣的不說話。

  「怎麼了?」她小心的往前走了一步,又怕晃掉了滿頭的珠釵鈿頭,只得微微抬首,「不好看嗎?」

  「不不不……好看!」禾綏回過神,「晏晏太好看了!」他說著說著,突然哽咽起來,「你同你娘……長得真像……」

  禾晏自打醒過來後,就知道禾綏同亡妻生前感情極好,又因為禾大小姐生得肖似禾夫人,才從小對她驕縱有加。如今禾綏見此,只怕是睹物思人。她只好小小的挪動步子到了禾綏身邊,輕輕拍了拍禾綏的肩以表安慰。

  「爹,」禾雲生翻了個白眼,「大喜的日子你哭,不嫌觸霉頭嗎?再說了,禾晏哪裡及的上我娘的美貌,你也太誇張了。」

  他這一句,倒是將禾綏從憂傷之中也拉了回來,禾綏罵他:「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本來就是。」

  「去去去。」禾綏將他趕到了一邊,從袖中摸出厚厚一疊紙,「這是一點地契和田地,晏晏你拿著。」

  禾晏怔了一下:「什麼意思?」

  「肖家送的聘禮,我看過了。」禾綏道:「我們家是不能和肖家相比,但你的陪嫁,以咱們家的情況,說出去也不算丟臉。這個,沒有寫在陪嫁單子裡,你且偷偷的藏著,也勿要告訴懷瑾。日後要是手頭緊,或是沒有銀錢,就用這個……」

  「等等,爹,」禾晏問:「咱們家光是聘禮就快把底子掏空了,哪裡來的田莊地契?」

  禾綏的臉上,就顯出一點得意的笑容來:「當年我同你娘成親,我是做了上門女婿,咳,沒有聘禮,可你外祖母外祖父心疼你娘,陪嫁照送。你娘走了後,這些年,陪嫁我一分錢都沒動,就想著日後你要是出嫁了,一部分好教別人看看,咱們禾家有錢,不至於被夫家看低了去。另一部分……」他把地契往禾晏手裡塞,「你自己拿著,你這不是找的上門女婿,是去的別人府上。一定會有需要用錢的地方,別找懷瑾要,爹給你拿。手裡有錢,腰桿子也硬的多。」

  禾晏從來沒想到,禾綏這個看起來大大咧咧的粗糙漢子,心思竟然如此細緻。她有些哭笑不得的將地契塞回到禾綏手裡,「爹,我不要這些,我自己有俸祿,怎麼都不至於手上不寬裕的。雲生現在正是花錢的時候,這些留著給他。」

  「我不要。」不等禾綏說話,禾雲生自己先拒絕了,他道:「哪有男子漢光想著家裡的銀錢,我若想要什麼,自己去掙,娘給你的你自己留著吧。」

  「我……」

  禾綏把地契往桌上一拍,罕見的對禾晏強硬起來:「不行,這件事必須聽我的,晏晏,拿著!你要不拿著,我就不讓你出這個門。」

  禾晏:「……」

  她道:「好,我收著。」心裡想,罷了,等下次見面的時候,再想個辦法給放回去就是了。

  禾綏看著禾晏,感慨道:「當年你娘嚥氣的時候,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姐弟二人,我在她的塌前起誓,日後永不續絃再娶,好好將你們姐弟二人養大。晏晏,你有了好歸宿,爹心裡的石頭就放下了一半。」他伸手,想要摸一摸禾晏的頭,又怕將禾晏的髮髻弄亂,終是輕輕碰了一下,就縮了回來:「你同你娘的性子很不一樣,原先爹覺得你驕縱任性,怕你吃虧,如今看來,你堅強有主意,就算嫁的不是肖懷瑾,嫁的是別人,你也能把日子過得很好。」

  「爹以你為豪。」

  禾晏望著眼前的漢子,她前生對於父親一詞,得到的只有被利用和失望,如今上天像是要補償她似的,將這世上最好的父親送到了她面前。她才知道,一個父親的影子,是可以這樣溫柔與強壯,沉默的愛著兒女,一如既往。

  「爹,」她握住禾綏佈滿繭子的雙手,笑盈盈的開口:「謝謝你,我也以你為豪。」

  外頭青梅的聲音傳來進來:「姑娘,迎親的隊伍快到了,老爺,說完了的話,就趕緊出來,別誤了吉時。」

  禾綏無措的鬆開手,又看了禾晏一眼,有些戀戀不捨,像是有千萬句話要說,最後卻也只能憋出一句:「晏晏,爹先出去了。」

  禾晏點了點頭。

  青梅走了進來,讓禾雲生在門口等著,又將禾晏的衣裙給整理一番,才將蓋巾小心翼翼的給禾晏蓋好,一邊牽著禾晏的手往門口走,一邊輕聲道:「姑娘,你可千萬別緊張,別緊張。」

  說話的時候,自己的聲音卻在微微顫抖。

  禾晏有點想笑,她是成親,又不是赴火場,禾家這一個個的,居然搞出了生離死別的氣氛。

  待到了門口,只聽得青梅道:「少爺,姑娘出來了。」

  出嫁的新娘,是要由兄弟背上花轎的,禾雲生半蹲下身子,亦是緊張的開口:「上來吧。」

  禾晏爬上了他的背。

  少年看起來高高瘦瘦,脊背卻寬厚溫暖,禾晏兩隻手攀著他的脖子,趁別人聽不見,小聲問:「雲生,你早上吃過飯了嗎?」

  「閉嘴,」禾雲生原本還有些緊張,被她這麼一打岔,傷感全無,只道:「都說了叫你別吃了,重得要死。」

  「我重嗎?」禾晏微微蹙眉,「你連我都背不起,日後背心愛的姑娘怎麼辦?」

  「如果那姑娘生的跟你一般重,她就不會成為我『心愛的』。」禾雲生切齒。

  禾晏:「我在涼州衛的時候,同我自己這般重的石頭,一次能舉起兩個。弟弟,」她貼心提示,「你得多加鍛鍊身體。」

  「你能不能別說話了。」

  禾晏「哦」了一聲,果然不說話了。

  從屋門口到花轎的路並不長,可禾雲生走得很慢。禾晏當真不說話了後,他又有些沉默,過了片刻,他道:「禾晏。」

  「幹嘛?」

  「你到了肖家,想吃什麼就吃。」

  「你不是讓我少吃點嘛。」

  「若真想吃就吃罷,」禾雲生眉頭緊皺,「在自家都這般,總不能在別人家還規矩著。反正,你就把肖家當自己家,不要委屈自己,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就算拆了肖家的門,也要給你出氣。」

  禾晏伏在他背上,無人看見她蓋巾下的臉笑的直抽,「謝謝啊,不過想來也沒人敢欺負你姐姐。真有人欺負我,我自己就找回場子了。倒是你,」她教訓禾雲生,「我走了後,你別老跟爹對著幹,他年紀大了,你老跟他吵什麼,多讓讓老人家。還有你自己,在學館裡大方些,你姐姐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姐夫還是大魏名將,咱不說揮金如土吧,偶爾裝裝紈褲子弟也可以……」

  眼見她越說越歪,禾雲生無言以對,過了片刻後道:「到了。」

  花轎近在眼前,禾晏從禾雲生的背上下來,被青梅與夏承秀扶著上了花轎。

  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她能聽到四處百姓的議論,有人的聲音傳到禾晏耳中。

  「哎,那是肖都督?肖都督來了!」

  「來了來了,哎呀長得真俊!又貴氣,禾家那丫頭這是走了什麼好運道,咋偏偏就被她遇上了這等好姻緣?」

  「要說咱們家小花生的也不差,他們還收人不?就算送進去做個妾也不錯啊,日後有娃了也漂亮。」

  「呸,你想的倒美,要真要收人那也先輪不到你家,我家小葉子還待字閨中呢!」

  禾晏在花轎裡,聽人說話真是聽的百爪撓心,恨不得掀開花轎簾子瞧一瞧這麼快就被街坊鄰居惦記的新郎官本人是何模樣。要說起來,她還沒見過肖玨穿紅衣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風姿如月,美玉無瑕……

  她只能隱隱聽到肖玨同禾綏叩拜道別的聲音,似乎是放聘禮和送雁,再然後,花轎悠悠蕩蕩的起來,朝前走去。

  這就是起轎了。

  伴隨著花轎起身的聲音,周圍霎時間響起了孩童的歡呼。朔京城裡的封雲將軍娶妻,不說萬人空巷,街道兩邊都擠滿了觀禮的人。肖家迎親隊出手大方,隨手隨灑些喜錢,孩童們笑著爭搶,將喜糖四處分發給新來的夥伴。

  沈瀚同梁平一干人正走到橋上,遠遠地就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涼州衛的教頭們,以及王霸一干人難得的被准了假,今日可以親自參加肖玨與禾晏的喜宴,這會兒是要隨著迎親的隊伍一道往肖府那頭走的。

  「我好想看看阿禾哥穿嫁衣是何模樣啊。」小麥一眨不眨的盯著自遠而近的轎子。

  「還叫阿禾哥呢?」洪山問。

  「改不過來了。」小麥撓了撓頭。

  王霸哼了一聲:「我反正想不出來她穿嫁衣是什麼模樣,也就是個女土匪罷了。」

  「不會,」江蛟笑道:「禾兄之美,自當與眾不同。」

  「快到了,」黃雄也笑:「要不咱們也去搶幾個喜錢?沾沾喜氣?」

  「叔,你都多大年紀了,」小麥忍不住道:「沾喜氣有何用?還是讓我哥去比較好。」他搡一把石頭,「大哥,你去搶。」

  石頭看的認真,沒說話。

  幾人說笑的功夫,又有隨著迎親隊的小孩子跑了過來。肖家的喜錢豐厚,朔京城裡家中貧寒些的小童一路從頭跟到尾,搶的熱鬧極了。

  這時候,走在前面的漢子又是一把喜錢灑了出去,繫了喜繩的銅錢蹦跳著到了花轎邊,從橋上滾落,一個瘦小的男孩彎下腰去撿人腳底的喜錢,可他太過瘦弱,冷不防被人輕輕一推,就往後跌去。此刻正是橋邊,橋欄低矮,只聽得人群驚叫一聲,小孩猛地往橋下栽去。

  「啊——」那孩子恐懼的叫出聲來。

  下一刻,有人從花轎中飛身而出,衣袍似紅霞如煙,一手將往下倒栽的男孩拽起攬在懷裡,蹬在橋欄上,翩然落地。

  蓋巾,早在飛身而出的那一刻飄落在地,露出鳳冠下新嫁娘的臉。烏髮鬢邊,妝點的琥珀耳環微微顫動,紅衣繡鳳,錦繡研妝。她目光清亮,如朔京城裡最清的一泓溪水,帶著點疑惑,帶著點恍然,同那些嬌嬌媚媚,含羞帶怯的新娘截然不同,又似朝霞映雪,顧盼生輝。

  橋上橋下,一時寂靜無聲,不知是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震,還是為新娘蓋巾下的容色所驚。

  「呀,」有人的聲音打破了這沉寂,「蓋巾都掉了,這可如何是好,不吉利的呀!」

  禾晏鬆開手,小男孩見闖了禍,一溜煙跑走了。她站在原地,一時無措,方才在花轎中,聽到有人出事,情急之下,想也不想的出手,卻忘了這是在迎親之中。

  這是不吉利的麼?

  禾晏惴惴不安。

  有人朝這頭走來,走到那方掉在地上的蓋巾前,彎腰將蓋巾撿了起來。

  禾晏抬眸朝他望去。

  她第一次見有人將烈火的顏色,穿的如此沉斂,又如此契合。大紅禮服將這青年人襯的如玉如金,一步一步走過來時,疏影風流。

  當年金鞍白馬的美少年,於流水般的歲月裡,漸漸出落的意氣英秀,鮮衣華服裡,風姿冰冷,瓊佩珊珊。

  他一步步的走近,一直走到了鳳冠霞帔的女子跟前。

  禾晏望著他,能看見他秋水般的長眸裡,一個清晰的自己。

  「少爺……」一邊的婆子壯著膽子上前道:「這喜巾已經掉在地上了,不吉利……」

  「那又如何?」他淡淡開口。

  緊接著,他就自己將撿起來的蓋巾,輕輕地,溫柔的重新覆在了新娘的鳳冠之上。

  禾晏的視線被重新遮擋,可這一刻,縱是黑暗,亦無比的安心。

  她聽到肖玨的聲音。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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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4:4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八章 出嫁(下)

  橋頭上的變故,並沒有影響接下來迎親的隊伍。花轎重起,隊伍慢慢向前。

  沈瀚剛剛一顆被提起來的心,總算是放了下去,拍著胸道:「嚇死人了,還好沒事。」

  「總教頭,你看到沒有,禾……姑娘的身手看來並沒有落下啊,」梁平摸著下巴道:「方才那動作嗖嗖的,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兵。」

  「你教出來的兵,你得意?」沈瀚斜晲他一眼,「有本事你當著都督的面兒再說一遍?」

  「那我不敢。」梁平訕笑道。

  「現在也不該叫禾姑娘了吧?」馬大梅湊上前道:「該叫少夫人?」

  「不對啊,」梁平撓頭,「她現在自己也有官職在身,我們該叫大人才對。」

  「那就……小禾大人?」

  「怎麼跟個男人似的。」

  「……」

  小麥彎腰將地上的一枚喜錢撿起來,剛直起身,就聽見身側的大娘道:「肖都督剛剛怎麼能自己去撿那地上的蓋巾呢?多不吉利!」

  「就是就是,那新娘子的臉還被人瞧見了,也不講究。」

  「……聽說原先就是普通民戶出來的女子,不懂這些規矩也是自然。」

  「那也不能如此……」

  「呔!」一聲巨喝打斷了湊在一起閒話的婦人,婦人們扭頭,就看見一個臉上帶疤的壯漢凶神惡煞的盯著她們,吼道:「她要是不出去,現在那小子都沒命了!你們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懂個屁啊!」

  婦人們嚇了一跳,為首的婦人有些潑辣的回嘴:「我們說我們的,關你什麼事?」

  王霸「唰」的一下抽出腰間長刀,那幾人一看,嚇得花容失色,也不與王霸爭執了,轉身逃之夭夭。

  江蛟輕咳一聲:「王兄,你也不必如此恐嚇她們……」

  「這些潑婦就知道背後嚼舌根,我不愛聽!」王霸把刀別回腰間,眉眼一橫,「什麼狗屁規矩,誰定的規矩?我說沒這個規矩就沒這個規矩!」

  他慣來霸道,江蛟也只是無奈笑笑,小麥倒是與他同仇敵愾,「就是,她們怎麼不說阿禾哥剛剛還救了人呢?」

  「也原諒原諒人家吧,」洪山靠著橋欄杆笑道:「朔京城裡女人們最想嫁的三個人,如今這一個也被你們阿禾哥給領走了,人心中不舒服,嘴上過把癮怎麼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啦。」

  「禾老弟這多管閒事的性子,縱是做回女子也還沒變,」黃雄搖頭嘆道,「見人落難就想相救,也不分場合地點,我看,禾大小姐同涼州衛的禾晏,也沒什麼分別。」

  王霸輕哼一聲,「要不這樣也就不像她了。走吧,」他把才纔搶來的一大串喜錢揣進懷裡,「隊伍都走遠了。」

  ……

  花轎繞遍了半個京城,抵達了肖府門前。

  下轎之前,赤烏遞上弓箭,穿著喜服的青年走到轎前,手搭長弓,朝著轎底射出三支紅箭,紅箭穩穩地釘進轎底,是為驅邪,

  白容微將禾晏從花轎裡攙扶下來,將打著同心結的紅繩交到肖玨與禾晏的手裡。

  禾晏蒙著蓋頭,什麼都瞧不見,原來她做瞎子做了好長一段時間,習慣了縱然是在黑暗裡,也可以自己行走。而今日,她卻將自己全然的交給了另一個人,整個身心的信賴都託付給他。

  新嫁娘握著同心結,被牽著小心翼翼的跨過火盆,走向了禮堂。禮堂之上,早已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林雙鶴站在最前面,滿臉都是笑意,燕賀瞥見他的神情,忍不住嫌惡的開口:「你這是什麼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是你娶妻。」

  「這可比我娶妻還要令人高興。」燕賀一展扇子,「有什麼事是比你的摯友娶了你的摯友,更讓人高興的呢?」

  「你的摯友,未免也多的太過廉價。」燕賀譏笑他。

  「兄弟,」林雙鶴看向他,「如你這樣的孤家寡人,連朋友都沒幾個,為何又要來參加我們懷瑾的婚宴?」

  「你以為我很想來?」燕賀嗤道:「禾晏給承秀下了帖子,承秀逼我來的。誰想看肖懷瑾成親?誰沒成過親似的。」他掃一眼林雙鶴,「哦,不好意思,差點忘了,你沒成過。」

  「你懂什麼,」林雙鶴扇子一合,微笑開口,「我是不會為了一朵花,放棄整個花園的。」

  燕賀回了他一聲冷笑。

  說話的功夫,禾晏同肖玨已經到了香案前,奏樂鳴炮過後,兩人先向神位和祖宗牌位敬香燭。再上香,俯伏,復位。再然後,夫妻三拜。

  肖家雙親都已經不在,白容微將祠堂牌位請出,待拜完天地雙親,夫妻二人相對,禾晏垂首拜下身去,恍然間,似乎過了長長一生。

  起身時,周圍頓時起了歡呼,夾雜著程鯉素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喊聲:「送入洞房!快點,舅舅快點挑蓋頭,我要看舅母!」

  宋陶陶微微蹙眉:「你小聲一點。」

  「為何小聲?」程鯉素滿臉興奮,「難道你不想看舅母穿喜服是什麼模樣嗎?」

  宋陶陶心裡無聲的翻了個白眼,她確實不想看來著,誰想看自己的心上人鳳冠霞帔的嫁給另一個人?偏偏身側還有個不懂眼色的一直在絮叨:「啊!真沒想到,我大哥最後變成了我的舅母,真是不可思議!」

  禾晏被青梅和白容微擁著進了新房,暫且別過了外頭鬧哄哄的人群。她蒙著蓋頭,什麼也看不見,甫一坐下身去,就被垎了一下,順手一抓,抓到了幾顆桂圓。

  白容微笑道:「恭喜恭喜,阿禾,看來你同懷瑾,不久就會早生貴子呢。」

  禾晏:「……」

  青梅連忙將禾晏嫁衣上的褶皺撫平,又趕忙塞了兩粒指頭大小的點心到禾晏嘴裡,低聲道:「姑娘,你先吃兩口墊墊肚子,姑爺馬上要過來挑蓋頭了。您小心點吃,莫要蹭花了口脂。」

  禾晏原本還算冷靜,都被青梅說著說著,說的緊張起來了。

  不過,吃點東西確實能讓人緩解些緊張,她連吃了三四口,外頭遠遠地傳來程鯉素跳脫的聲音:「舅舅,快點,莫要讓舅母等急了!」

  緊接著,就是宋陶陶回敬他的話:「你可閉嘴吧,我看最急的就是你。」

  一行人吵吵嚷嚷的走了過來,禾晏兩輩子加起來,自以為見過的大風大浪不少,可到了此刻,手心也忍不住出了一層濛濛細汗。

  新房其實很是寬敞,可林雙鶴一行人,程鯉素一行人,梁平一行人一道擠過來,再大的屋子,便也有些不夠看了。

  肖璟將用紅布包著的秤桿交到肖玨手中,道:「懷瑾,該挑喜帕了。」

  肖玨接過喜秤,緩步走到了禾晏跟前。

  禾晏低頭坐著,能看得見蓋頭下,他的黑靴,倏而就抿緊了唇。她今日起,還未曾見過肖玨,可揭下這蓋頭,從今往後,她的人生,就要與肖玨的人生緊密相連。他會成為同她並肩之人。

  肖玨會怎麼看自己?禾晏胡思亂想著,這一刻的緊張,彷彿像是回到了前生,她坐在鏡前,緩緩地揭下面具,看著面具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似大夢一場,如真如幻。

  喜秤勾住了蓋巾的邊緣,接著,眼前一點點亮了起來。禾晏抓緊身側的袍角,慢慢的抬起頭,望向了面前人。

  她跌入了一雙黑眸。

  剎那間,月色迷離,碧空皎潔,男人就站在一步遠的地方面前,垂眸望著自己。他紅袍如火,就在這一眾人裡,漂亮的令人驚豔,瞳色如夜空,可又在夜空裡,映出一個完整的、明晰的自己。

  他的眼裡沒有別人,只有自己。

  禾晏愣愣的看著他,像是天長地久,就要這樣永遠看下去。

  屋子裡安靜的落針可聞,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林雙鶴誇張的喊聲響起:「天哪!我參加過的喜宴沒有十場也有八場,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美麗的新嫁娘!我們懷瑾這是走了何等的好運道,竟然能娶到天上下凡的仙女!上輩子究竟是修了何等的功德,今生才有此福分!」

  「你是來唱戲的嗎?」燕賀掏了掏耳朵,不屑的開口,「油嘴滑舌。」

  沈瀚一眾教頭倒是看的怔住,梁平甚至還紅了臉,道:「沒想到……禾晏這小子穿上嫁衣,竟然比沈醫女還要好看。」

  「你想找死的話我不攔著,」沈瀚低聲警告,「別連累我一起。」

  「我舅母太好看了!不愧是我舅母!」程鯉素激動地握緊雙拳,「我宣佈,朔京城第一漂亮就是我舅母了!」

  宋陶陶扶額,不過,以一個女子的眼光來看,今日的禾晏,實在是美得有些過分了。雖然她扮男裝的時候亦是風姿瀟灑,可如今坐在這裡,抬眸望向她身前的男子時,眼睛亮晶晶的,如銀河星辰灑落。

  「王大哥,」小麥問王霸,「這回你也得承認,阿禾哥實在很漂亮了吧!」

  王霸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馬馬虎虎吧。」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禾兄這樣很好,」江蛟笑道:「我看肖都督待她,亦是珍重。」

  男人看男人,總是諸多瞭解。

  白容微笑盈盈的輕聲提醒:「該喝合巹酒了。」

  禾晏回過神,被青梅攙扶著站起身,肖玨拿起桌上的壺,分為兩盞,禾晏小心的端起一盞,同他手腕扣著手腕,低頭飲下。

  白容微笑道:「合巹酒畢,夫婦一體,尊卑同,同尊卑,相親不相離。」

  這就算喝過合巹酒了,禾晏輕輕鬆了口氣,亦不知為何,不敢抬頭再看一眼肖玨。

  喝過合巹酒,新郎是要去堂前的,一行人熱熱鬧鬧的又簇擁著肖玨離開了。屋裡只留下青梅與禾晏兩人。

  禾晏待門一關,一屁股坐在榻上,拍了拍胸,道:「可算是完了,差點沒緊張死我。」

  「咦?」青梅奇道:「姑娘難道方才還緊張嘛?奴婢瞧著姑娘自在的很。」

  「我自在個鬼,都是裝的。」禾晏將腦袋上的鳳冠取了下來,這鳳冠看著小巧可愛,可上頭的珠子寶石點綴下來,也是沉甸甸的厲害。頂了這麼久,脖子也有些痠痛。

  青梅幫著禾晏將鳳冠放到一邊,見禾晏已經在解喜服的扣子了,嚇了一跳,忙按住禾晏的手:「姑娘,衣服就不必脫了。」

  「這屋裡真的很熱,這衣裳又很多。」禾晏無奈。為怕寒冷,屋子裡的暖爐生的夠旺,可喜袍裡三層外三層,大冬日的,她額上甚至冒出了細細的一層汗。

  但青梅十分執拗:「不行,姑娘,這個你得聽奴婢的,不能脫。」

  禾晏同她僵持了一會兒,敗下陣來,只道:「行吧,都聽你的。」

  她站起身來,坐了半日花轎,腿腳都麻了,又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一邊喝一邊打量起這間新房,看著看著,神情就古怪起來。

  先前剛回到朔京的時候,禾晏曾經在肖家住過一段日子,也去過肖玨的房間,肖玨的房間看起來冷清又簡單,顏色亦是素淡至極,不是白就是黑。而眼下這新房裡,除去貼著的「喜」字與紅紙,其他佈置,看起來也是花裡胡哨的。就連桌子腳都被墊了一層淺粉色的布套,看的禾晏嘴角直抽。

  肖玨的眼光,何以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她是無謂了,從禾大小姐的屋子住到這裡,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花裡胡哨罷了。只是肖玨難道都不會感到難受嗎?瞧瞧這鑲著花邊的銅鏡,看看這掛著香囊的粉色幔帳……活脫脫就是一個秦樓楚館啊!

  簡直喪心病狂!

  她正想著,聽見青梅小聲的喚她:「姑娘,姑娘……」

  禾晏回頭,見青梅站在塌邊,一臉為難的模樣,就問:「怎麼了?」

  「姑娘,夫人過世的早,姑娘出嫁時,雖然有承秀姑娘,可承秀姑娘到底年紀不大。前幾日巷子裡的劉嬸給了奴婢一樣東西……」她臉漲得通紅,吞吞吐吐,像是難以啟齒,從懷中顫抖著掏出一樣東西,也不敢多看一眼,一把塞進禾晏手中,「劉嬸說,姑娘家出嫁時,家裡母親都要給她們這個……奴婢就拿了回來……」

  禾晏低頭一看,手裡是本巴掌大的小冊子,她狐疑的看一眼青梅,才一打開,就見青梅慌得背過身去。

  「咦?」禾晏瞅了一眼:「這不是春圖嗎?」

  「姑娘!」青梅瞪大眼睛,一時忘了害羞,「您怎麼能直接說出來?」

  「那我要怎麼說出來?」禾晏問她,「你看過了吧?要是沒看過,怎麼這般緊張?」

  「奴婢只看了一眼……」青梅急的都要哭了,「不是,姑娘,這不是奴婢看的,這是給你的……」青梅原先給禾晏這東西時,還萬分糾結,她到底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要給禾晏這東西,還真是不知道怎麼說。誰知道禾晏這般坦蕩,居然就這麼隨意的翻閱起來,還評點道:「劉嬸也太小氣了些,這本怕不是三五年前的舊書?筆調如此陳舊,既是要送喜禮,怎麼也不送些最新的?嘖嘖嘖,不及我從前看的那本……」

  「姑娘!」青梅不可置信的看著她,「您從前看的那本?您何時看過的?在哪看過的?」

  「呃……」禾晏憶起在這小婢子的心中,她大概還是從前那個禾大小姐,就敷衍道:「我胡說的,你忘了罷。」

  她轉頭就走,青梅尾巴一般的纏上來,「姑娘,您倒是說清楚,您到底什麼時候看過的?」

  「不記得了!」

  就這麼說說鬧鬧的,又過了許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禾晏將桌上所有精緻的點心都吃乾淨後,外頭傳來了動靜。

  她忙坐直身子,裝出一副端莊有禮的模樣,青梅去開門,一開門,看見的就是林雙鶴扶著肖玨走了進來。

  「哎?」青梅一怔,「姑爺這是喝醉了?」

  禾晏聞言,站起身來,林雙鶴扶著肖玨到塌邊坐下,笑著看向禾晏,「禾妹妹……嫂子,懷瑾今日喝的多了,我把他扶回來。」

  「怎麼喝了這麼多啊?」青梅有些埋怨,「這樣還怎麼……」她又把到嘴的話嚥了下去,幽怨的望了自家姑娘一眼,同禾晏待的久了,她也學會了口無遮攔。

  禾晏側頭去看肖玨,他被林雙鶴扶著坐在塌邊,頭倚著床頭,眼睛緊閉,神情倒還好,並不見痛苦,不過瞧著,卻似不勝酒力。

  「肖玨竟然也會喝醉?」她所有所思的開口。

  「人人都要與他喝一杯,怎麼能不醉?」林雙鶴嘆道:「要說懷瑾娶妻也是件大事,那些武人又都能喝。他還算好的,你去外頭看看堂廳裡,倒了一地,吐得稀里嘩啦。尤其是燕賀,」他似也覺得頗無語,「一直拉著懷瑾敬酒,不就是想比誰喝得多嘛?勝負欲怎麼這般強。」

  禾晏:「燕賀贏了?」

  「那哪能?」林雙鶴一笑,「被抬回去了。」

  禾晏:「……」

  「總之,人我送到了,」林雙鶴搖了搖扇子,「功成身退,禾妹妹你記得照顧好懷瑾,」他唇角微揚,「良宵苦短,不要浪費。」

  禾晏:「等等!」

  沒等她說完,林雙鶴已經瀟灑的走掉了。

  「姑娘……」青梅細聲細氣的道:「那奴婢也走了。」

  「你走什麼走?」禾晏喊道:「幫我搭把手啊!」

  「這……恐是有些不方便。」青梅如臨大敵,連連擺手,「再說了,奴婢力氣也不大,聽說姑娘之前在涼州衛的時候,一人便能舉起一方巨石,想來一個人也能照顧的好肖都督。」她邊往門邊撤邊道:「那、奴婢也走啦!」

  「喂!」

  這小婢子有時候膽子忒小,有時候卻又挺會抬槓。禾晏嘆了口氣,屋子裡這下,就真的只剩下肖玨與她二人了。

  她轉身去看肖玨。

  這人喝醉了的時候,也很安靜,既沒有撒酒瘋,也沒有亂說話。只是靠著床頭似在假寐。禾晏走了過去,先是推了推他:「肖玨?」

  並無反應,她又伸手在肖玨面前晃了晃,肖玨仍是安靜的閉著眼,禾晏舒了口氣,心道肖玨這果然是醉了。

  行吧,她從前在肖玨面前醉過,肖玨如今也在她面前醉過,一人一次,很公平。禾晏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探身去看。

  肖玨閉著眼睛的時候,睫羽乖巧的垂下來,如細小的蝶翅,禾晏看的心癢癢的,忍不住伸手碰了碰。

  青年眉頭微微一蹙,她忙縮回手,還以為肖玨醒了,又過了一會兒,見肖玨沒反應,膽子才漸漸大了起來。

  禾晏從沒否認過肖玨的美貌,要說當年在賢昌館時,他誰也懶得搭理,照樣引得芳心一茬一茬的往身上撲,後來做了右軍都督,縱然外頭傳言狠辣無情,可到底還是沒從「朔京姑娘夢中情人」前三甲給掉出來,無非就是靠著一張臉。禾晏坐近了點,目光凝著他,「嘖嘖嘖」了幾聲,嘆道:「倜儻出塵,豐神如玉。」

  這人單看臉,實在瞧不出是日日待在戰場上的,風霜刀劍,怎麼就他的臉半分不見憔悴,膚色如玉,五官俊秀,下頷線生的極優美,看著就讓人心中生出邪念。禾晏嘆了口氣,老天爺在捏造肖玨的時候,應當是用了十分的心思,這或許就是,旁人羨慕不來的人生吧!

  禾晏看著倚著牆頭的男人,惡向膽邊生,嘴裡嚷道:「這樣漂亮的人,如今就落在我手中了,這種百年難得的機會,不為所欲為一下,都對不起我自己。」她一邊說,一邊去解肖玨的扣子。

  喜服層層疊疊,這屋裡悶的慌,她也是見肖玨臉色有些微微發紅,想來是被熱的,也是一片好心,打算幫忙將肖玨的外衣脫掉好把他放上塌,今日就早些歇了。誰料到這扣子竟然也繁複的很,她低頭去解,解開一顆,正要去解第二顆,忽然間,手被人抓住。

  禾晏訝然抬頭,對上的就是一雙清絕幽深的黑眸,他聲音淡淡,似有調侃,「那麼,你打算如何對我為所欲為?」

  這人目光裡儘是清醒,沒有半分醉意,禾晏失聲叫道:「你沒醉?」

  肖玨勾了勾唇:「有一點。」

  我信你個鬼!禾晏心裡想著,他這模樣分明就是從頭到尾都醒著,還好方才好像沒有做更過分的事。

  禾晏訕笑道:「那你醒了就好……」

  「說說,」他卻不打算饒過禾晏,禾晏放在肖玨胸前的手仍被他抓著,他似笑非笑的盯著禾晏:「怎麼個為所欲為法?」

  禾晏掙了一下他的手,沒掙開,莫名的有點慌,話都結巴了,「我就是……看你穿的太多,屋子裡太熱,幫你解兩顆扣子……」

  「說謊,」肖玨揚眉,直勾勾的盯著她,「我看,你是想佔我便宜。」

  禾晏:「……」

  不至於吧!解個扣子就叫佔便宜了?

  放在肖玨胸前的手如摸了塊烙鐵,她自己先燙起來了,禾晏昏頭昏腦道:「不不不,這怎麼能叫佔便宜,我有什麼沒見過的,我連你腰上那顆紅痣都見過了……」

  此話一出,肖玨身子微僵。

  半晌,他才淡淡開口:「你倒坦蕩。」

  禾晏回過神來,心裡暗暗唾罵自己一聲。她眼下半個身子都撲在肖玨身上,手被他抓著,摸著他衣襟,活脫脫像個強取豪奪的女流氓。但肖玨不鬆手,她就只能這般僵著。

  「肖玨,你先放開我,我們有話好好說……」她憋了半晌,總算憋出了一句。

  肖玨目光清清淡淡掠過她,猝然鬆手,禾晏大大的鬆了口氣,只心道這暖爐是在屋裡生了個太陽嗎?怎的熱的人心慌氣短。

  肖玨目光落在被縟下露出的一角書頁,目光微怔,伸手去拿:「這是何物?」

  禾晏一抬頭看見的就是他這般動作,登時臉色大變:「等等!」

  這話也沒什麼用,肖玨已經拿到了手裡,禾晏下意識的朝他撲過去,劈手就要奪走。

  那是青梅送給她的小冊子!

  先前和青梅打打鬧鬧的,禾晏還沒來得及收好,林雙鶴就進來了,她隨手往被縟裡一塞,沒料到眼下被肖玨看到了。禾晏都還清楚地記得在濟陽城裡,肖玨見她看春圖時,陡然沉下去的臉色,這大喜的日子,莫要又惹了這位少爺生氣。

  禾晏劈手去奪,被肖玨以臂擋住,再伸手往前,又被避開,一閃一躲,一進一退,肖玨手長,拿著冊子不讓她碰到,禾晏只得跳起來生撲,冷不防腳絆到床沿,直往塌上倒,肖玨見狀,將她往身前一拉,二人直直的倒了下去。

  床榻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禾晏扭頭一看,還好還好,沒塌,很結實。

  她望著那本被自己抓住的冊子,心中大鬆了口氣。

  下一刻,外頭傳來熱鬧的聲音,依稀是程鯉素的叫聲。

  「哇!動靜也太大了,我舅舅果真厲害!」

  緊接著,又是赤烏的聲音:「誰把程小公子放進來的?快把他帶出去!」

  「我不要!我還要再待一會兒!放開我——」

  似乎是程鯉素被人架走的聲音,門外漸漸恢復了平靜。

  禾晏呆了片刻,回過神來,她自己趴在肖玨身上,手裡還緊攥著冊子,腦袋正貼著肖玨胸前,能感到他胸腔微微的震動,像是在低笑。

  他……在笑?

  禾晏猛地撐起半個身子,看著底下的肖玨。

  他抬了抬眼,懶洋洋的開口:「禾將軍厲害。」

  「那是……自然。」禾晏看的有點晃神,「我可不是當年賢昌館的倒數第一了。」

  「嗯,」他幽深黑眸裡,似藏有淺淡笑意,將雙手枕於腦後,「禾將軍女中豪傑,戰無不勝,在下甘拜下風。」

  「你這話說的很沒有誠意,」禾晏作勢凶他:「既然我贏了,是不是要有獎勵?」

  肖玨聲調微揚:「你想要什麼獎勵?」

  禾晏正在思忖,冷不防一陣天旋地轉,她同肖玨的位置已然調了個個兒,她在下,肖玨在上,這人的眉眼在滿室燈火中,如窗間美夢,身上的馥郁的酒香和他衣裳中的月麟香氣混在一起,令人心醉。

  「這個獎勵如何?」

  腰帶,被慢慢的抽出。

  禾晏緊張的聲音發顫,手指碰到了方才被她搶到的戰利品,她問:「肖玨,你要不要……先看看……」

  「不必。」

  有人低笑一聲,幔帳瞬間滑下,遮蔽了帳裡良宵。

  「禾將軍可能不知道,男人對這種事,都是無師自通。」

  ……

  月如銀,星似雨,紅燭淚盡處,歲歲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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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 00:24:5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將軍得勝歸 士卒還故鄉 第二百四十九章 獨寵

  日頭從窗外照了進來,桌上的紅燭已經燃盡,只留下一點紅色的燭油,如綻開的小花。

  一隻手從帳幔裡伸了出來。

  禾晏揉了揉眼睛,扶著腰坐了起來。

  這是稀里糊塗的一夜……也是……赤壁鏖兵的一夜。倘若要回憶……罷了,還是不要回憶了。

  她只心想,原先開頭說的那句「為所欲為」,沒料到最後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她得到了什麼獎勵嗎?沒有,眼下看來,最大的贏家,分明是肖玨。

  禾晏側頭去看身邊,身側空空的,並無人在,她愣了一下,再看看外頭,怕是已經遲了,昨夜後來沐浴過後,她乏的厲害,倒頭就睡,此刻看看日頭,估摸著不早。

  正想著,門開了,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禾晏抬頭看去,就見肖玨走了進來,白果手裡抱著個食籃,跟在後面,進了屋,一碟一碟的將籃子裡的碗盤往桌上擺。

  「醒了?」肖玨見她已經坐起身,走過來問。

  禾晏輕咳一聲,點了點頭。

  「梳洗之後,可以用飯了。」他頓了一下,遲疑的問:「可還好?」

  禾晏臉一紅,下意識的去看白果,白果小丫頭已經放好飯菜,一溜煙又跑了。她看向面前人,這人跟採陰補陽過了一般,一夜過去,看起來神清氣爽,沒有任何不適。她咬牙道:「好得很,肖都督功夫已有大成,罕有敵手,我算是領教了。」

  肖玨嘴角一勾,慢悠悠道:「禾將軍也不錯,昨夜還曾放出狠話,來日再戰八百回合……」

  禾晏:「?」

  這是什麼虎狼之詞,她何時說過!

  禾晏忙不迭的去捂他的嘴:「等等!你不要胡亂說話。」

  「禾將軍,」他微微湊近,黑眸藏著笑意,「說過的話才一夜,就不認賬了?」

  距離太近,令人心慌,禾晏一掀被縟,穿上鞋就跑,含糊道:「……我去梳洗了!青梅呢?青梅——」

  青梅被叫了進來,禾晏漱口洗臉過後,青梅來為她挽髮,邊挽邊道:「姑娘……哦,現在該叫少夫人了,少夫人,少爺對您可真好。」

  禾晏心不在焉的「哦」了一聲。

  「今日一大早就起了,」青梅道:「去廚房教人給你做了飯菜,奴婢本來想叫您的,少爺不讓,說讓您多睡會兒。」

  禾晏點頭,一抬眼看見青梅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納悶道:「你怎麼高興成這樣?」

  「二少爺對少夫人好,奴婢當然高興了。」青梅跟撿了錢一般,「回頭奴婢就告訴老爺和少爺,他們可以放心了!」

  禾晏:「……」

  待她梳洗過後,重新換了一身海棠紅色的窄袖長裙,青梅頭梳的好,婦人的髮髻梳起來並不顯得老氣,反倒乾淨清新了許多。

  禾晏將肖玨給她的那隻蛇紋黑玉重新繫在了腰間,抬腳去了小廳。

  桌前,白果送來的飯菜已經擺的滿滿噹噹。他們二人吃飯的時候,都不喜人在旁伺候,青梅也就退下了。禾晏坐在桌前,分給肖玨一雙筷子,感嘆道:「肖玨,你們家的早點豐盛的有點過分了。」

  且全是她愛吃的,雖然她也並不怎麼挑食就對了。

  肖玨扯了下嘴角:「一頓飯就將你收買了?」

  「那你就不懂了,」禾晏振振有詞,「我們普通人家不講究虛的,嫁衣嫁漢,穿衣吃飯,吃什麼當然很重要。」

  他笑了一聲:「你倒是好養活。」

  禾晏抓起一隻梅花包子,邊吃邊衝他笑,倏而又想到了什麼,臉色微變,道:「糟糕,今日早晨不是要去跟大哥大嫂敬茶的?」

  這原本是新婦向公婆敬茶,只是如今肖仲武夫婦已經不在人世,但按理,也該同肖璟和白容微敬茶。

  「無礙,我已經同他們說過,吃完再去。」

  「哎?」禾晏望向她,「這樣是不是不守規矩?」

  「什麼規矩,」這人說的雲淡風輕,「肖家沒什麼規矩,盡可隨意。」

  禾晏一怔,且不說從前在那個「禾家」了,後來她嫁到許家,眼睛未盲之前,日日晨昏定省必不可少。因她做女子的時間短,後來又在行伍中待了多年,許多規矩也不甚清楚,時常鬧出笑話,那時候,對於「規矩」二字,每每想起來就覺得頭痛厭煩。

  如今卻有人對她說「盡可隨意」。

  她偷偷暱一眼對面人,肖玨察覺到她的目光,問:「怎麼了?」

  「肖玨,」禾晏認真道:「朔京城裡,如你這般做人夫君的,應當是頭一個,實在是面面俱到,無微不至。」

  肖玨嘴角一翹,語調平淡的開口:「當然。畢竟你夫君對你在花燈節上一見鍾情,第二日就上門提親,非你不娶,如果你不答應出嫁,就要跳河自盡。」

  禾晏:「……嗯?」

  他繼續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們禾將軍馭兵之術爐火純青,馭夫之術也登峰造極。」

  禾晏聽著耳熟,這才想起,這不是她在濟陽的時候對著凌繡一干姑娘們隨口胡謅的麼?沒想到肖玨居然還記著?

  當時胡言亂語,沒想到如今肖玨還真的成了她的夫君,只是這話現在聽起來,未免就有些不要臉了。

  禾晏端起甜漿來裝模作樣的喝了一口,岔開話頭:「那個……肖家真的沒有規矩麼?隨便怎麼樣都行?」

  肖玨掃了她一眼:「紅杏出牆不行,夜會男子也不行。」

  禾晏:「……」

  她不怕死的追問:「那要是破了這兩樣會怎麼樣?」

  肖玨眼睛微眯,淡淡開口:「打斷腿,關起來。」

  禾晏:「……」

  過了半晌,她道:「肖玨,你好凶啊。」

  這人望著她,目露警告,「不錯。」

  ……

  用過早點後,禾晏同肖玨去敬茶。

  先前在肖府已經住過一段日子,禾晏同肖璟夫婦,也不算陌生。喝過茶,白容微拿出一個小匣子,遞給禾晏,笑道:「這是原先懷瑾還未成親時,我和他大哥準備的,今日總算是能送出去了。」

  禾晏笑著道過謝。

  白容微又看向他們二人,越看心中越是歡喜,要知道肖玨剛被文宣帝賜婚以後,但凡女眷聚會,白容微都能聽到許多人背地裡說,好端端的肖二公子,怎麼就找了一個粗鄙的武女,聽得多了,白容微心中不悅,後來再有帖子,就推說身體不適不去了。眼下他們二人走在一起,如同一雙璧人,況且誰說女子就要溫婉知禮,她見禾晏性情活潑,肖玨這些日子,神情都生動了許多。

  又拉著禾晏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肖璟叫她該休息了,白容微有了身孕後,肖璟亦是時時不敢大意。

  禾晏捧著匣子與肖玨出了門,往自己院子裡走,走到一半,終於忍不住先打開匣子一線,往裡瞧,就見匣子裡是三支白玉做的髮梳,從大到小,玲瓏剔透。

  「結髮……」她一怔。

  肖玨側頭看她:「不喜歡?」

  「沒有。」禾晏把匣子一合,抱在懷裡,「非常喜歡。」

  這倒比什麼金玉寶石一類,更顯珍貴。

  因著成親,這兩日文宣帝允了假,肖玨可以在府上多待一日,今日就算是沒什麼事了。禾晏與他剛走回院子門口,就看見青梅和白果蹲在地上,面前是堆成小山般的繫著紅綢的賀禮。

  「少夫人來啦?」白果笑眯眯的站起身,「奴婢們正在將昨日裡收到的賀禮盤出來。少夫人要不要看看?」

  禾晏見那些個賀禮幾乎堆滿了半個院子,不由得咋舌,忍不住問肖玨:「不是說你不近人情,在朔京城裡人緣不佳,怎生還有這麼多的賀禮?昨日究竟是來了多少人?」

  肖玨不說話,唇角微勾,看著似有得色。

  「我先去瞧瞧都有什麼好東西。」禾晏說著,就走到青梅身邊。原先做「禾如非」時,皇上的賞賜極多,不過都還沒捂熱,也就給抬到禾家的庫房裡了。後來又做了「禾大小姐」,家裡窮的叮噹響,這般坐擁金山的豐收喜悅,的確是許久未見。

  青梅亦是很興奮,大抵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好東西,不住地將自己的發現與禾晏分享。

  「少夫人,你看這個,這個花盆是用琉璃做的哎!」

  「這個人參一看就很貴!」

  「還有這尊花瓶,奴婢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花瓶,這個寶石是真的嗎?」

  小丫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禾晏跟著翻了幾下,竟被她翻到一個熟人送的東西。

  是濟陽城的穆紅錦和崔越之所送,是一整副珍珠頭面,濟陽靠水,盛產明珠。珍珠粒粒飽滿豐潤,璀璨奪目。甫一打開箱子,差點晃花了人的眼睛,崔越之財大氣粗,穆紅錦又霸道大方,送這樣的重禮的確很符合他們的手筆,就是禾晏瞧著,有生之年,她應當不會戴著這幅頭面出門了。這要是戴出去,就是明晃晃的將銀票頂在頭上,這不是招人來搶麼?實在是很招搖。

  她又往下翻了翻,翻出了一小罈酒,是金陵城的花遊仙和採蓮所贈,是當初他們曾嘗過的碧芳酒。只是這壇碧芳酒,是陳年佳釀,已經放了七年了,若非此次肖玨與禾晏大喜,花遊仙原是捨不得拿出來的。

  禾晏將這一小壇碧芳酒放在身側,聽見青梅道:「少夫人,你看這個!」

  禾晏側過去一看,一時愣了一下。

  這是一幅極長的刺繡,整副刺繡有半人來高,上頭繡著並蒂蓮下,鴛鴦一雙。繡工格外勻整,色彩亦是華美明麗。這樣一幅刺繡,要繡下來,絕不是一件容易事,只怕許多繡娘一起白日黑夜的趕工,也要月餘才勉強。

  這刺繡捲軸邊,還有一封信。禾晏拆開信來看,原來這幅刺繡是從潤都送來的,繡這並蒂鴛鴦圖的,正是當初被禾晏從李匡手下救回來的那些俘虜女子。潤都才打過仗不久,城中一片蕭條,是潤都知縣趙世明找了絲線,請那些女人們縫製,好做肖玨與禾晏的新婚賀禮。

  看樣子,那些女人過得還不錯。

  禾晏也替她們高興,將信收起來,囑咐青梅將這幾樣她特意挑出來的搬到自己屋裡去。才站起身走到肖玨身邊。

  肖玨待她走近,微微揚眉:「可還滿意?」

  禾晏搖頭。

  「哪裡不滿意?」

  「肖都督,人人都送賀禮,你怎麼不送我?」禾晏故意道。

  她這本來也是隨口玩笑,不曾想此話一出,肖玨不疾不徐的開口:「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賀禮。」

  禾晏愣了一下,試探的問,「你不會還真的準備了賀禮吧?」

  肖玨抱胸看著他。

  禾晏呆了呆,「你不是送過聘禮了嗎?還給了你的傳家寶黑玉,這都不夠,是還要送什麼?」

  她心裡有點慌,難道有生之年,這紅顏禍水的名頭還真要戴在她腦袋上取都取不掉?蒼天大地,她可什麼都沒做!

  肖玨見她如此,扯了下嘴角,往另一頭走去,禾晏急忙跟上,「肖玨,你到底要送我什麼?」

  正走著,陡然間腳下被個什麼東西攔住,禾晏低頭一看,一隻黃犬正咬著她鞋面上的花珠。

  「二毛?」

  之前夜探禾府過後,禾晏是將逃出來的二毛暫且託付給了肖玨。沒想到如今二毛在肖家才待了沒多久,已經圓了一圈,腦袋上的一撮毛不知道被誰用紅繩紮了個啾啾,格外喜慶,同從前判若兩狗,禾晏差點沒認出來。

  二毛見禾晏低頭看自己,興奮地衝她叫了兩聲,可惜沒聲音。又撲到院子裡打了滾兒,開始咬著尾巴轉圈圈。

  禾晏無言片刻,這狗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這麼快就習慣了,不過可見在這裡生活的很滿意。想來再過不久,就可以跟那隻叫「湯圓」的豬媲美。

  「你父親和弟弟住的新宅,已經找到了。」身側傳來肖玨的聲音。

  禾晏回頭:「林雙鶴不是說,還要過幾日麼?」

  「他忙得很,哪裡顧得上幫你的忙。」肖玨淡道:「我已經讓人去幫忙搬家,應當這兩日就可以住進去。」

  「哎?這麼快?是在什麼地方?」

  「離肖家一條街的距離。」

  禾晏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等一下,你說,離肖家一條街的距離?」

  肖玨垂眸看向她,「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就是……」禾晏腦子一時有點亂。

  「離肖家近,你日後就可以隨時回去,爹和雲生想要過來看你,也很方便。」肖玨蹙眉:「你好似並不滿意。」

  禾晏望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出嫁的姑娘隔三差五往娘家跑,傳到外頭是要被人說閒話的。她前生嫁到許家時,從出嫁到最後溺死,統共也只有回門的時候回去過一次。不過,她前生倒也沒有什麼理由回去就是了。

  不過禾晏確實沒想到,肖玨竟然乾脆將宅子買到了肖家的對面,這舉動要是傳出去,也不知道外頭人會如何說他。如那些嘴碎的閒人,說不準會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禾晏身上,這不懂規矩、離經叛道的新婦之名大抵是要落在自己身上了,不過,禾晏竟然一點都不生氣。

  甚至還很高興。

  「你若不喜歡……」

  「我很喜歡!」她脆生生的道。

  「你的表情似乎並不這樣想。」肖玨有些懷疑的看著她。

  禾晏抓著他袖子的手順勢挽住他的胳膊:「肖玨,我好感動。」

  「你將我爹、我弟弟,甚至我的狗都照顧的這樣好,老天爺莫不是看我上輩子過的太慘了,這輩子就把你送到我身邊。」

  肖玨無言半晌,道:「所以照顧你的狗就能讓你感動是嗎?」

  「話也不能這麼說,」禾晏望著在院子裡撒歡的二毛,心中一時感慨萬千,「不過我從前真是做夢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麼好說話的人。」

  世人傳言多不可信,所謂的不近人情、心狠手辣,全都是以訛傳訛,她前生小心翼翼的做人妻子,旁人都告訴她,要為女孝,為妻賢,為母娘。要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要恭順柔和,去妒寬容,要敬身重義,賢智婉娩……她不知道第一個為女子套上這些枷鎖的人究竟是誰,但這婦容婦德,似乎已經傳下了千百年,以至於人人都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

  人人都是如此。

  但肖玨從一開始,就將這枷鎖打開了。她原來不知道,做人妻子還可以做成這樣,自由自在,暢快飛揚。

  肖玨姿態挺拔,聞言,另一隻手將禾晏挽著他的手落下,又用自己的手心覆了上去。

  十指相扣的瞬間,像是一小朵雪花停在心上,飛快的掠過,留下一點蜻蜓點水般的癢。

  「不必感動,」他淡淡開口,「畢竟你不開心的時候,你的夫君還會將他會的技藝用來討你歡心。」

  禾晏:「……」

  「眼裡容不下別人,獨寵你一人。」

  禾晏:「……」

  她這回是確定了,肖玨果然是賢昌館第一,不過就在濟陽說了一次,她自己都忘了,肖玨居然還能記得一字不差。

  她反扣住肖玨的手,像是要這樣一直與他天荒地老的牽手下去,笑眯眯的回道:「那沒辦法,烈女怕纏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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